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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第九十六章嘉树

    胜负逆转后嘉树毫不犹豫的做出了跑路的决定。

    这么多年了,失败太多回,不过是又一次失败罢了,他已经习惯了。

    至于盟友的死活,那与他有关系吗?

    无独有偶,画棠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稍有不同的是画棠的跑路方式更简单一些,为了以防万一,西荒的人手该藏的该撤的都给撤了,因而找到最近的一口水井纵身一跃便跑掉了。

    地底水脉是相同的,可惜的是,人族不可能追上去。

    嘉树也只需要考虑自己,这场博弈里完全露面的只有他,他别的下属大多在暗中,并未直接露面,便是露面过的,他为了以防万一,也在前一日让人都撤离了。

    跳井钻地下水脉这种事是个技术活,没有鲛人的鳃和能够承受不同深度的水位压强的柔韧躯体,不建议这么干,哪怕不窒息而亡,水压也会将内脏给挤出体外。

    嘉树一路钻各种巷子,各种各样完全没有规律的巷子钻得完全不需要辨识的时间,熟得如同在自己家里,最终止步于一条偏得不能再偏的巷子口。

    嘉树走进了巷子,推开了巷子最里面的一间茅屋的门,从屋子的各个角落翻出了一堆东西,坐在了地上开始往自己脸上涂抹。

    头发染成灰白,皮肤染黄染黑弄糙,脸上再贴上薄薄的人工皱纹,又画几笔,让皱纹更加明显,再点几颗痣....最后贴上凌乱苍老的胡子,再换上一身穿了三十几年的旧衣服,一个历经风霜的底层氓庶便新鲜出炉了。

    再调整了下气质,感觉差不多了,嘉树这才挑上自己之前放在这里的家伙什,佝偻着背,步履蹒跚的离开。

    虽然蒲阪乱了,但这份混乱并未波及到整个蒲阪,底层氓庶聚居的西郭与南郭该怎样还是怎样,贵人们的战争主要集中在宫城与台城,最多就是从别的地方抓些人去当肉盾,消耗敌人的箭矢,但短时间内却是没影响的,西郭与南郭的治安奇差,死人是很正常的事。

    至于浑水摸鱼的?

    肯定有,但这两个地方平日里就很乱,再有浑水摸鱼的,也与平日一般。

    若是战争最终扩大,并且旷日持久,肯定会有影响,但这才过了多久,因而仍旧有小贩活动。小贩也需得吃饭,不做生意便得饿死,饿死和被杀死,自然不会有人想选前者。

    嘉树挑着担走了没多久便看到了熊熊火光。

    蒲阪的城邑规划就是没有规划,摊饼似的无序扩张,除了台城与宫城还有东郭是相对整齐的殿宇楼阁,别的地方多为棚屋与半地穴式的草屋,冬日下雪时仿佛地里长出的雪白蘑菇,美得残酷。

    夏秋时若是起火,很容易蔓延一大片。

    蒲阪郭城可以分成两个环,外环的屋舍分布稀疏得惊人,屋舍之间甚至还有农田,但相对而言历史更加悠久的内环却不是,棚屋之间非常拥挤。即便是郭城的外环也只是如今稀疏,过个三五百年,源源不断的人口会填入其中,最终将屋舍之间的巨大空隙填满。

    这座都城不会有第二个人比嘉树更熟悉这座城。

    只一眼,嘉树便估算出了走水的地点所在,想到了走水那一片的屋舍有多拥挤。

    这场火若不能及时控制住,烧掉半座蒲阪都不足为奇。

    “疯了吗?”

    不用猜都知道是谁做的,为了逃走竟然在这样一座人口拥挤的城邑里纵火,不怕失控吗?

    思及此,嘉树心中苦笑,怎么可能怕失控,便是失控,烧掉半座蒲阪,对纵火者也是没有损害的,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嘉树犹豫了下,还是往走水的方向去,他这个身份的家就在那边,家的方向失火了,不去看看不合理。

    随着离失火的街巷越近便越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风。

    秋日天干物燥,加上时不时的风,完美的为这场火助力着,而火魔之中是无数哀嚎的人,火海之外亦是无数绝望的看着火海中看得见看不见的亲人嚎哭的人。

    还离得三条街的时候嘉树便被抓了壮丁。

    辛侯带着人在灭火,人手不足,便就地征召氓庶将氓庶组织起来一起灭火。

    嘉树以为自己会被拉去挑水,结果不是。

    他见到了一场有生之年见过的最简单粗暴的灭火。

    组织起来的氓庶都被拉去扒房子了。

    火海之外划出了一条线,这条线往火海的方向十丈距离所有房子都要扒掉,清出一大片空地来,这也是嘉树的任务。

    房子里有没有住户?

    自然是有的。

    住户愿不愿意被扒房子?

    这个,嘉树觉得没有几个人能在披坚执锐的军队面前说不,至少蒲阪的这些氓庶做不到,不仅做不到说不,还被强迫着加入了扒房子的行列。

    火势太大,火海辽阔,这条线也太大,需要扒掉的房子太多,最终还是会有人反抗。

    秋日过半,冬日将近,没了房子,一家老小都得冻死。

    嘉树扒房子时看到了一个忍不了的人的结局:被甲士用戈捅了个对穿。

    成千上万人被组织了起来,再加上棚户草屋大多本来就是风一吹就能倒的老建筑了,十丈距离的屋子不过几个时辰就被扒干净了,郭城内环罕见的出现了一大片空地。

    屋子扒干净了,人手被重新组织,分成两半,一半去隔火线内火势还没烧到的地方找找有没有人,有就把人拉出来,拉不出来就敲一棍绑出来;另一半则是分发了锹铲锄耒耜等物,沿着火线挖掘一条沟,将湟水的水给引过来。

    火势蔓延飞快,去隔火线内救人,很可能去了就回不来。

    第二个虽然很累,但相对安全,而且郭城很多地方连夯土路都没有,有工具的情况下,挖起来也容易很多。

    鉴于此,去火线内救人的需得自愿。

    大部分人选择了去救人。

    辛侯许诺救出一个人赏布一尺。

    赏赐太厚,委实让人无法拒绝。

    至少什么都没有的氓庶无法拒绝,他们很多人不是穿得树皮衣服便是一身衣服已经穿了几十年,甚至几代人。

    什么都没有的人,随便一点蝇头小利便足以让他们用命去换,何况一尺布这样的巨额悬赏。

    辛侯只让人挑选了看起来跑得快的人去执行这一任务。

    嘉树有些诧异,不是诧异辛侯的大方,隔火线内棚屋密密麻麻,人口至少也得一两万,一尺布对于一个贵族而言并不多,但一两万的一尺布....非常惊人。

    可他惊讶的是辛侯这条命令本身。

    从来都不会有贵族下这种命令。

    能够想到隔火带并且将人手组织起来弄隔火带已经很不错了,正常贵族这会儿看火势这么大,明显没得救,才不会舍得让自己的人手投入其中。至于救人,火势太大,没救了,便是救了,那也没意义。

    嘉树被选中了。

    虽然形容枯槁,虽然看着很老迈,但他终究不是真的老人,之前扒房子时表现得很卖力,看着就很结实,身体结实的人多半也跑得快。

    嘉树在被询问的时候同意了。

    在火势大到已经不可能再救人的时候嘉树正背着第十九个人,在想办法将另一个被木头给砸中了腿的少女给弄出来。

    人并未死,但嘉树挺希望这个少女已经死了,若是死了他就不想在这想办法把人弄出来,可以背着第十九个人往回跑了。

    火势已经烧过来了,火舌都快舔到两个人身前了。

    少女一直忐忑的看着嘉树,生怕嘉树甩下她不管了,哪怕木头稍微动一下都疼,也愣是忍住了不发出声音,唯恐让嘉树不耐烦。

    嘉树正满头大汗的搬着木头,倏的听到了锣鼓声。

    辛侯有令,一旦听到锣鼓声,隔火带内的所有人都必须马上回返,不需要再救人,这之后救的人都没有报酬。

    嘉树换了个姿势,使劲的喘气,任他体能再甚于普通人族也并非体能无限。

    他背上的人恐惧的看着近在咫尺的火焰,劝道:“来不及了,恩公我们走吧?”

    少女哀求的看着嘉树。“我有钱,你救我,我能给你很多很多钱。”

    嘉树疲惫的想送背上的人闭嘴两个字,听到少女的话,颇为无语,求生骗人也请编得像样点,这一片都是棚屋,有钱还能生活在这?

    “你们都闭嘴。”嘉树咬牙包住木头用力抬扔了出去,终于将少女的腿给解放了出来,也不管会不会造成二次伤害了,将少女夹在腋下就赶紧往回跑,与火舌赛跑。

    那个鲛人跑的时候我为什么不拦着她?

    感觉到自己进来时被要求在水里将全身泡湿时不仅湿透,还吸了许多水的衣服已经完全干了,嘉树忍不住想起了画棠。

    鲛人的术士普遍都很会玩水,画棠敢在帝都这么蹦跶,自身实力必定是不差的,有这么一尾鲛人在,简直是最佳救火人员。

    许是存激发潜力,在快被火舌追上时嘉树猛的提速,很快甩开了火舌。

    隔火带已经被倔出了一条三尺宽的浅沟,沟里有水,跑到时嘉树毫不犹豫的坐在了浅沟里,终于没有自己的衣服随时都会烧起来的感觉了。

    很快有人将嘉树身上背的和腋下夹的人给接过,再将不想动弹的嘉树抬到火场救人的勇者休息的地方,隔火带不能有人的。

    嘉树一被放下来便被塞了一碗不知道是什么肉的肉羹,诧异的看着给自己肉羹的人。

    “这是辛侯吩咐为你们准备的,可以放心吃。”

    我不担心我吃了后被认为是小偷,反正我跑得掉,我只是没想到还会有这种待遇。

    嘉树默默腹诽,尝了一口肉羹,味道有点杂,感觉鸡豚狗彘的肉味都尝到了。

    在他用肉羹时也有人来找他登记身份和救了的人。

    “之前没见过你,你是从哪边进火场的?”

    怎么会没见过我?

    我上上次进火场时你还和我说了句话....嘉树的疑惑止步于发现自己光秃秃的下巴,又是泡水又是火烤,还是反复的,他脸上的妆容还能保住就是个奇迹。

    嘉树回道:“我叫木头,今天醒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走水了,一直被困在里面,差点就出不来了。”

    对方哦了声,原来不是被选出来冲进火场救人的人呀。

    虽如此,也没将嘉树手里的肉羹抢走,而是给嘉树登记了身份后便走了。

    嘉树捧着肉羹慢慢用着,目光望向不远处失去了家园的氓庶。

    幸运的没被烧死,却也没有生的希望。

    家没什么,什么都没了,甚至连亲人也没了。

    下一顿吃什么完全没着落,晚上住哪里更没着落。

    嘉树卖豆羹的家也没了,但他和那些氓庶不一样,那些氓庶没了一个家,便是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而他是盘根错节的大树,有的是活下去的法子,但他帮不了任何人。

    嘉树突然觉得肉羹也没那么好吃了。

    想起了很多年很多年以前,自己为了说服靖族复国军时说过的话。

    帝国王侯贵族吃肉喝血是不分种族的。

    靖族不是人,同类又何尝是人?

    纵火会焚毁无数屋舍,烧死无数人,造成成千上万的人流离失所,可是,这些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豚犬罢了,怎能与自己的安全比?

    嘉树不难猜到纵火时那些贵族的心态。

    蛮荒纪元的尾声中炎帝建立了一个以人为名字的新种族,只是人,不是某人族,某某人族,充满了野心与狂妄。

    时光流逝,今人已非古人。

    嘉树忍不住想,若炎帝还活着,看到如今的人族,炎帝会是什么表情。

    不过这个想法也只是脑海中一瞬的杂念,炎帝早已死去数千年,根本不可能看到人族如今的种种,而且,比起炎帝什么表情,他还是更在意当下,更在意靖族复国军。

    帝国的王侯贵族越暴虐,某种意义上对他也越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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