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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5章 第 315 章

    王记酱铺的伙计早就跑出去找人求救。

    这年月百姓有事第一个念头并不是报官,衙门的官差并非百姓家犬,甭管有道理没道理,拉扯到衙门、官差,不死也得脱一层皮。除却官绅士家,大部分平民百姓遇事还得找亲友邻居帮忙。

    计春儿奔出去先拍了对门苏老汉家的门,一通哭诉之后,又说要去找王家两位出嫁的姑奶奶。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苏老汉便叫了两个在家的儿子,又去联络了刘叟,带着刘叟的三个儿子,街坊邻居呼呼喝喝串联一阵,浩浩荡荡二十好几个青壮各自提着扫帚、扁担,往王记酱铺进来。王老太还坐在地上起不来,恰好背后就有来看热闹的女眷,七手八脚把她搀扶起来,询问详情。

    王老太煞白着脸,小声说:“三儿回来了。与她爹在后边。”

    这句话把气势汹汹的一班人都吓了一跳。

    安仙姑在王家显灵的消息,原本就是王老汉掩饰自己毒杀夏初八的托辞。他故意散播出消息,街坊邻里当然都有所听闻。有了王老汉或明或暗地“验证”,东门这条街的百姓都对安仙姑深信不疑。

    在王老汉编造的故事中,去祭拜安仙姑的王三姑娘才是女主角,被安仙姑暗中提点保护着。

    现在被发落到庵堂落发出家的三姑娘突然回来了,乍然要见这位传说故事中的女主角,胳膊粗壮、手持扁担的青壮男子们也有点心里发慌——那安仙姑只垂青少女小孩,杀男人从不眨眼!

    也有不信邪的男子低咒一声:“大老爷们怕个鸟呐?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女儿殴爹的道理!”

    有人带了头,余下青壮也就跟着鱼贯而入。

    这时候伏传已经带着王姑娘的尸身翻|墙而去,只剩下王老汉满身是血躺在地上。

    众人看见王老汉的惨状,脖子上戳着大窟窿,胯|下血迹斑斑,冬天的厚棉衣都被鲜血燃透,各自觉得脖酸胯凉,深为惊怖。万万想不到王姑娘不是殴打亲父,她是把亲父虐杀了一遍!这对于在场所有大老爷们来说,都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还有极度疯狂的愤怒。

    刘叟是个极其严肃的老者,见状气得双手发抖,怒吼道:“使人弑父的邪祟妖物!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我今日便要去把安氏妖妇的祭坛捣了!”说着,他三个儿子便跟着他一起往外走。

    苏老汉哎呀一声,回头又看王老汉的尸身,说:“老刘,老王这还……还未裹敛……”

    刘叟怒道:“裹敛自有他老妇亲女,你胯|下还有二两肉,随老夫去砸了安氏妖妇的老巢!你莫不是怕了那妖妇吧?皇皇青天,昭昭白日,老夫就不信,她还能把我等一齐杀了?!”

    不等苏老汉应答,在场邻里青壮都应和了起来:“对,对,捣了那仙姑石!”

    群情激奋之下,也没人再理会苏老汉。苏老汉两个儿子都不好意思,拉扯着苏老汉递眼色,苏老汉只好答应:“我随你去。随你去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上了街,引来无数街坊侧目询问。

    这群人一边走,一边向前来打听消息的街坊诉说王家的惨案,认为整件事是由安仙姑主使,“安氏妖妇”安排王姑娘回家“弑父”复仇,也是“安氏妖妇”安排王姑娘从家中神秘消失。

    在安仙姑的神秘传说威胁之下,杏城男子对妻子、女儿的态度都好了不少,不敢肆意欺凌。只怕妻女偷偷跑去给仙姑石上香,闹得自己莫名其妙死于非命。毫不夸张地说,杏城男子苦安仙姑久矣。

    王老汉死状之惨,触动了所有男人的底线。

    恰好有大股队伍要去河边捣毁仙姑石,沿街住户的男主人都气势汹汹地加入了进来,更有不少男人故意砸毁了妻子的香篮黄纸,当街殴打妻子,怒吼道:“你还要去拜什么安仙姑?宽纵女儿弑杀亲父,难道不是邪神妖孽?我便该将你这刁妇处死!”

    打得妇人跪地求饶,这男人方才得意洋洋地操起扁担,撵着大队伍奔去:“贤兄,弟亦往!”

    相比起男人们的群情激昂,沿街妇孺皆满眼惶惶。也有妇人出头,招呼同伴去仙姑石保护烧拜之处,可惜应者寥寥,还有不少出来劝说浇冷水的:“咱们妇道人家哪里强得过男人大丈夫?仙姑在天有灵自然会保护祭地。就算真的被捣毁了……仙姑在,一切都在,何必去鸡蛋碰石头?”

    此言一出,心怀忧虑的妇人们纷纷应和,各自回家紧闭大门,不再理外边的闲事。

    东门街坊一路纠集了近百男子,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直奔仙姑石而去。

    城门吏见势不妙,立马叫人去县衙报信。

    这批人已经酿出了几分杀气,见河边沿途兜售香烛黄纸的妇人,不分青红皂白一顿推搡,抢过妇人们手里的香烛篮子,掼在地上砸得七荤八素。若有妇人性烈叫骂,这群动手的男人便不再客气,肆意拳脚相加。

    混在一起的男人多了,难免有地痞流氓浑水摸鱼。争执中,这里掐一把肉,那里不着痕迹地抢些银钱。被欺辱的妇人若是敢叫骂反抗,男人们钵大的拳头当头一击,要么当场昏死过去,要么掉下几颗牙齿、碰坏了嘴唇舌尖,蔫蔫儿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河边到处都是飞散的黄纸,踩坏的清香蜡烛,东门街坊的庞大队伍并不停留,浩浩荡荡往前。

    在沿途遇到提着香烛去仙姑石祭拜的妇人,这批人也如法炮制。

    先是抢夺手里的祭篮,再义正词严教训一番何谓妇道,若是妇人斗胆反抗,难免拉拉扯扯拳打脚踢教训一番。

    平门百姓的妇人打了也就是白打了,恰好遇到好人家的千金小姐,带着家丁奴婢来拜仙姑石。

    这群人仗着人多势众,居然也不管不顾地围了上去,冲着小姐的轿子怒吼:“哪家的小娘子,忒不守妇道,烧祭野祠淫祀,既触天纲王法又犯闺训妇则,真贱妇也!”

    这时候情况已经有些失控了。

    刘叟与苏老汉都想约束。然而,大家都是邻居街坊,也不像乡下村里住的都是同姓亲族,没了上下辈分约束,人家凭什么要听你的话?

    再有沿途不少地痞流氓钻进来凑热闹,想着法不责众,难得有机会看一看住在深宅大院里的小姐,打起来说不得还能趁机摸一把……纷纷叫嚣着要教训这个不守妇道的“安氏妖妇信徒”。

    很快就打了起来,小姐带来的几个家丁完全招架不住气势汹汹的群众,被打得抱头鼠窜。

    几个丫鬟死死护在轿子外边,想要保护自家小姐。却被几个地痞抱腰抱起,直接抱到一边。再有几个流氓趁势掀开了轿帘,满脸不怀好意的笑容,作势要伸手——

    苏老汉气得脸红脖子粗,怒吼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快住手!”说着就要上前阻拦。

    他两个儿子紧紧拦住了他,小儿子劝道:“爹,群情激奋,拳头也不长眼睛。您老人家一把岁数了,仔细伤着!”大儿子跟着劝说:“那姑娘非要来祭拜安氏妖妇,想必平时也不守闺训妇德,活该今日受些教训。”

    苏老汉反手一巴掌抽在大儿子脸上,命令道:“怕你爹挨拳头,大孝子倒是上前一步主持公道!你看看那都是些什么人?麻二狗、陈四痦子,他、他们都是地痞流氓!快去救人!你们不去也别拦着我!”

    苏大苏二兄弟还是死死抱住苏老汉,不管苏老汉怎么咒骂训斥,不放手也不肯出头。

    轿子里扑地飞出一盆烧得火红的银丝炭,一直躲在轿子的颜小姐没办法了,阴着一张脸冲了出来,怒道:“我乃城西颜家四小姐,夫婿是龙鳞卫河西郡衙督军顾苹襄,干你们亲爹的,我老公是四品大官!敢来堵我的轿子,都不想活了吗?!”

    这一声怒吼镇住了不少人,颜小姐又转身,从轿子里拿出一把小巧的手弩,对准身边一个地痞:“他爹的臭流氓,把我丫鬟放了!再敢动她一下,叫你一箭封喉!”

    还真的就把那地痞吓住了,呆呆地松了手。丫鬟趁机挣扎开,奔回颜小姐身边。

    颜小姐又把手弩对准其他几个,将几个丫鬟全都救了下来。

    杏城街面上的地痞流氓也不全都没有见识,这批人常常和杏城纨绔厮混,帮着喝班打杂,消息灵通不说,见识也不差。眼见颜小姐用夫婿的身份和一把手弩控住局面,就有比较高级的混混在人群里阴阳怪气地说:“颜小姐,听说顾督军前些日子才与你家退了婚,要另娶高门闺秀?您今日来拜仙姑石,不会就是想请安仙姑帮您看看姻缘的吧?——还是想让安仙姑谋杀刚退婚的未婚夫啊?”

    颜小姐脸色不变,她身边几个丫鬟就很生气了,气鼓鼓地双眼发红,在人群中搜索。

    “颜小姐手持的小弩是军中所有吧?您若是卫督军夫人,携带军械防身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您这都和顾督军退了亲事,就没有把军械一并退回去?寻常人家私藏军械是什么罪过啊?查实了怕不是缴些罚银的罪过,指不定您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还得去堂上过一遍呢?”阴阳怪气继续在人群里喊。

    颜小姐握着手弩的指尖微微发颤。

    人群里已经发出哄堂大笑,不少人七嘴八舌地“劝”她赶紧去衙门自首。

    无论如何,能当众羞辱一位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就是底层百姓人生中难得的刺激经历。

    就在此时。

    从仙姑石那一方奔出来十多名身穿同样浅灰色棉袍的背剑侠士,城门那一方则有二十余骑玄衣轻甲的士兵飒沓而至,把这近百人的街坊青壮地痞流氓一前一后堵在了当场。

    杏城百姓先认出了仙姑石那边过来的灰袍侠士,纷纷招呼:“是剑湖庄的凌大爷。”

    剑湖庄就是杏城附近的古修门派,修法早就遗落得差不多了,现在主要吃江湖饭,因门派安家在杏城附近,许多弟子都从杏城招募,与杏城百姓关系非常紧密。

    凌苍原是剑湖庄本代大弟子,常在江湖上行走,许多杏城百姓都见过他。

    他距离比较近,先走到颜小姐身边,施礼问候:“小姐安好?”

    颜小姐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管这叫安好?

    凌苍原脾气好不以为忤,他身边的师弟简灏就忍不住了:“你等愚夫愚妇若不迷信邪祟,我们也不必连夜赶来杏城收拾残局。听见这边打架,我师兄好心好意来救你,你还不乐意了?”

    凌苍原拦了简灏一下,回头瞪他:“你少说两句。”

    正在此时,对面城门方向过来的玄衣轻甲骑士也已经靠拢,这批骑士都戴着半遮面孔的深盔,只露出双眼与口鼻,盯着聚拢一处的街坊青壮,眼神极为不善。他们并未绕行,直接列队从人群中分出一条路来,背后一个戴着白羽盔的骑士身披大氅,策马小跑而至。

    颜小姐看着这人的身影体格,竟然将手弩对准了他,啪地射出一箭。

    凌苍原急忙抽剑欲挡。

    手弩发箭的速度太快,凌苍原晚了一步,箭已经飞了出去。

    令人错愕的是,马上那人将手一展,居然就把小箭接在了手里,忽地翻下马背,大步流星走近颜小姐身边。颜小姐匆忙中还要取箭上弦,那人就将手里的小箭塞进了手弩劲弦之上,熟练地帮着拉开,抠紧,拉着颜小姐粉白的小手,将箭尖对准自己的胸膛:“尊尊,射这里。”

    颜小姐狠狠一拳垂在他硬邦邦的头盔上,哭骂道:“你穿着甲,射不透!你总以为我很蠢!”

    这人将头盔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浓艳深邃的俊容,笑道:“在下岂敢?姑娘是杏城最聪敏擅谋的小娘子,在下正是仰慕姑娘才华机智,方才万金求聘。适才好像听说谁在喊‘我老公是四品大官’……这个四品大官,说的不会就是在下区区不才我顾某人吧?”

    气得颜小姐举起手弩,对准他的脸瞄了半天,砰地射出一箭。

    顾苹襄侧身躲了过去,吓出一身冷汗:“颜尊尊!你真要射死我?!”

    颜小姐提起裙摆就踹他,踹了一下,再踹一下,哭道:“你要与我退婚,还看着这群暴徒欺负我,你早些为何不来?我被人堵在轿子里,差点被人欺负,我端烤火的盆子砸流氓地痞,把手都烧坏了,烫出这么大一个泡……你这样没用的男人,死了也就死了,我难道很稀罕?!”

    顾苹襄面露惭愧之色:“是我来晚了。”又牵起颜小姐的手,想要检查她手上的大泡。

    哪晓得颜小姐两只手都是白生生的,纤细又粉嫩,除了有点炭灰,半点都没伤着。

    他无语地看着颜小姐。

    谎话张口就来的颜小姐哼了一声,丝毫不觉得惭愧。

    顾苹襄又忍不住问:“你来拜安仙姑?你想求她什么?”

    颜小姐哼笑道:“小女子还能求什么呢?自然是求仙姑保佑顾大爷长命百岁、官运亨通,与新聘的高门闺秀早生贵子,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尊尊……”顾苹襄还想说什么。

    颜小姐已经转身上轿,吩咐丫鬟和家奴:“回家!”

    顾苹襄追近轿旁,问道:“不去烧香求安仙姑保佑我‘长命百岁’了?”

    颜小姐哼了一声:“我知道你此来不是为了我。不管你是不是为了我,你今日来了,阴差阳错替我解了围,我承了你的恩情。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我两不相欠!”

    说着话,轿帘一掀,她将手弩递了出来:“既然是军械,我就不留着了。还给你吧。”

    顾苹襄犹豫再三,还是伸手把手弩接了过来:“尊尊,过两日我去府上拜望,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大可不必了。”颜小姐吩咐起轿,掀起轿帘最后看了顾苹襄一眼,“顾将军,后会无期。”

    颜小姐的轿子有几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家奴护送,顾苹襄不大放心,吩咐四个属下随行:“务必安全送抵府上,不许任何人骚扰冒犯。”

    送走颜小姐之后,顾苹襄又命人把刚才动手打人的青壮都揪了出来,稀稀落落抓了十多个。

    “刚才是你挑头冲撞颜四姑娘的轿子?”顾苹襄看着这人贼眉鼠目的猥琐样儿,飞起一脚将人踹翻在地,硬邦邦的军靴往下一抬,咔嚓,胳膊就断成三截。

    惨叫声中,顾苹襄冷笑道:“臭水沟里的耗子,也敢张嘴说道我家婆娘的妇道闺范?你也配!”

    见他下一脚对准的是这人的脖子,身边的侍卫秦栩急了,连忙屈膝伸手,死死架住了顾苹襄将要落下的靴子:“督军息怒!如今谢真人法驾降临杏城,您千万三思!”他疯狂向顾苹襄暗示:这类地痞流氓过犯虽多,却罪不至死。平时找个由头弄死也罢了,现在不是情况不一般么?

    顾苹襄深吸一口气,将提起的脚缓缓放下,阴着脸将拖出来的闹事人群都看了一眼,命令道:“掌嘴!全都掌嘴五十下!给我狠狠地打!——刑毕他们嘴里还剩下几颗牙,你们就摘几颗牙!”

    凌苍原与师弟简灏面面相觑,到底没有说话。

    那群纠结而来的东门街坊也没人敢吭气。

    对付同为白身的妇人,或是孤身出行的小姐,他们人多势众还敢拼着法不责众闹一闹。自来就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古谚,兵匪、兵痞的说法也不是闹着玩儿的。这二十多个身穿玄甲的骑兵,看上去就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别说百十个百姓,只怕几百个步兵都能砍杀干净。

    再者说了,刚才颜小姐说了什么?她夫婿是龙鳞卫河西郡衙的督军。

    四品的督军!杏城令才是七品官呢!

    惹不起,惹不起。

    被顾苹襄揪出来掌嘴的除了冲锋在前的地痞流氓,还有几个平时就爱惹事的街坊青壮。刘叟的两个儿子也在其中。这些人被龙鳞卫士兵抓出来跪成一排,说是掌嘴,这群士兵也舍不得用自家巴掌去抽,各自解下腰间革带,抡圆了膀子揍。

    顾苹襄命令要在五十下内揍掉满口牙齿,糙当兵的哪有那么精妙的技术,实在打不下来就举起拳头敲,敲得这十多个地痞流氓不住求饶,连声哀哭:“要不拿钳子来拔了吧……”

    施刑的士兵正色道:“别闹,军令如山!”

    顾苹襄这口辱妻的怨气尚且未平,满脸阴鸷地盯着现场的东门街坊,若有人露出义愤填膺之色,他就招招手,让属下去把人揪出来,问道:“你如此不满本官的处置,想必与他们是同犯。”

    所有人都:“????”

    顾苹襄指了指那边跪了一排的地痞流氓:“既然同犯,便去同罪。”

    被他点名抓了两个人出来,人群里大多数都低下了头,再没有人敢出头抗争。

    顾苹襄阴着脸将这群人来来回回看了两圈,说:“听说你们要去捣了仙姑石?正好,本官此行的目的也是捣了仙姑石。你们若是想要亲眼见证,不妨随本官一行。”

    顾苹襄带着人往仙姑石的方向走,这才与凌苍原等剑湖庄弟子见了一面:“凌大侠。”

    龙鳞卫是伏蔚登基时方才建立的新军,主要负责江湖事务。顾苹襄在河西郡衙当主官,按理说,位在杏城附近的剑湖庄应该在顾苹襄的重点关注范围——只是,束寒云入主龙城之后,龙鳞卫的职能就从江湖事务转向了地方监察和民生监督。因此,顾苹襄上任后,与剑湖庄的往来并不多。

    凌苍原抱拳见礼:“顾督军好。”

    “早前就听说贵派与寒山关系亲厚,”顾苹襄弃马步行,与凌苍原走在一起,“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凌苍原客气地说:“蔽派早些年曾为寒江下院,不过是祖上一点香火情罢了。今日奉谢真人法旨来收拾残局,河边那块石头已经碎成了几瓣,还有无知迷信前来参拜,见了碎石又哭泣流连……”他摇摇头,“实在劝不动。”

    简灏年纪小没啥心眼儿,忍不住问道:“我们就在不远处,谢真人一封信就来了。顾将军不是在郡府坐衙么?怎地也来得这么快?快马加鞭也赶不及吧?!”

    顾苹襄面不改色地撒谎:“恰好在附近办差,听到风声就过来了。”

    其实,谢青鹤在郇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闻翀被李南风急召回龙城问罪,所有在龙鳞卫任职的“护法”都收到了李南风通令训诫的文书,不止寒江剑派出身的外门弟子个个风声鹤唳,龙鳞卫上下也都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

    打从龙鳞卫建军之初,卫将军就有严令,龙鳞卫上下人等,但凡遇见寒江剑派的谢真人,必须谨遵其指令、绝不准有丝毫冒犯。

    这道命令从前就是束寒云所下,现在束寒云自己做了皇帝,这道命令被执行得更加彻底。

    偏偏谢青鹤从郇城到杏城也没有驾乘飞鸢,他是骑着马,一路穿州过省,溜溜达达抵达杏城。

    谁不知道谢青鹤沿途还会闹出什么事来,其他衙门都没什么感觉,唯独龙鳞卫首当其冲、紧张无比,谢青鹤到了哪个郡,当地郡衙督军的皮就绷紧了,也不敢贸然出面去招待搅扰,只好自己辛苦一些,带着人马不远不近地跟着,随时以备咨询。

    谢青鹤要在杏城处理安仙姑留下的“疑案”,涉及各方势力众多,他需要龙鳞卫来居中协调。

    他昨夜就亲自去了剑湖庄请人来维持河边的秩序,又让云朝去联络州府的龙鳞卫,看看有没有李南风留在龙鳞卫的“护法”,请来做个中人。哪晓得郡衙的顾苹襄就在馥城蹲着,收到州府龙鳞卫的消息,今天就带着人屁颠屁颠过来了。

    城门吏汇报说街坊纠结成群去捣仙姑石,杏城令先吓了一跳,顾苹襄就带人来控制局面。

    如今顾苹襄与凌苍原两股势力合流,带着早已被顾苹襄吓蔫儿的东门街坊到了河边,还有不少提着香篮的妇人在哭泣悲伤,一边哭,一边试图将裂开的仙姑石拼起来。剑湖庄还有十多个弟子在四处劝说,跟着凌苍原的都是男弟子,留下来的则大多是女弟子,也都个个身负长剑。

    “阿姊你不要再哭了啊,你提着篮子烧点纸有什么用呢?与其求人,不如求己。你像我这样学一身剑术,谁欺负你就拔剑刺他,多刺几个,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满脸稚气的小姑娘口气不小。

    凌苍原不禁皱眉呵斥道:“稻师妹,不要胡说八道!”

    简稻扭头看见凌苍原,上前行礼:“大师兄好。哥哥好。这位兄长好。”

    顾苹襄微微颔首。

    简灏替妹妹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你怎么还帮她们搬石头去了?”

    “她们非要搬啊,我看她们搬也搬不动,万一把脚砸了,不如我帮帮忙。”简稻偷偷瞧了凌苍原一眼,“我也没说错吧,求神拜佛都没有用,何况是这个不存在的鬼东西。爹娘都靠不住,何况是神佛?人要自己有了本事,才不怕被人欺负。”

    简灏拉着她到一边,小声说:“那边是龙鳞卫的大人,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去说。”

    顾苹襄却冷笑道:“小妹妹说话是有道理。不过,自己长本事,哪能不下苦功?打小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流的汗水比个人还多。哪比得上提着香篮子烧些黄纸求虚无缥缈的偶像替自己实现愿望轻松?”

    简稻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也是这个道理。若是求一求神佛,我的功夫就能和大师兄一样好,我也要去烧纸。”

    凌苍原与简灏都哭笑不得。

    顾苹襄吩咐属下去把石头附近的百姓都驱赶开来,有剑湖庄的女弟子们帮忙,现场秩序井然,男女分开站立,并未起很大的冲突。

    安抚好百姓之后,顾苹襄又摸出伏传整理给他的厚厚一叠文书,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又说:“我今日奉命向杏城百姓阐明多年来‘安仙姑’一干故事的真相。不日县衙也会张贴告示,详细说明这些年‘安仙姑’各类事的前因后果……”

    他把手里的文书扬了扬,说:“这么厚一叠。一时半会说不完。各位可以就地坐下慢慢听。”

    就有龙鳞卫属下从鞍上解下一个小马扎,顾苹襄熟练地坐下,开始照着文书上的句子念。

    伏传为了节约篇幅,书写时比较简略,顾苹襄是读过书的,一目十行不费劲。然而,照着文本读出来就有很多百姓听不懂到底在说什么,顾苹襄很好脾气地将之翻译成大白话,把这些年安仙姑各种显灵故事背后的真相都说了一遍。

    这些奇谈怪论的背后通常都有着各种跌宕起伏的剧情,又都是杏城百姓耳熟能详的故事,顾苹襄一口气讲了三四个,夸张得跟说书似的,听得所有人都入了迷。

    前来找事的街坊们都带着扁担、菜刀,来祭拜的妇人们则多半带了点吃食,这会儿也顾不上伤心安仙姑的仙姑石碎了,把吃食拿出来,跟身边人分了瓜子松子,嗑得津津有味。

    顾苹襄说着说着还口干,冷不丁瞧见亭子里还有人嗑松子:“本官说得口干舌燥,你们怎么还嗑上了呢?”

    几个被点名的妇人面红耳赤,更有几分惊慌,不知道该怎么赔罪。

    顾苹襄伸手道:“还有吗?给我抓点来。”

    众人哄然大笑,顾苹襄也不让龙鳞卫去取,看了简稻一眼,简稻就飞身上前,帮他搜了一包花生一包瓜子还有一小包松子,另外几个大核桃。

    这丫头是个实心眼儿,哐哐捏出果肉,递给顾苹襄几个,催促道:“大人继续说,我给你剥!”

    安仙姑的故事真相,对剑湖庄来说不是秘密,寒江剑派每每派人来做了调查,都会把前因后果如何处置原原本本告知剑湖庄。然而,剑湖庄也不会大张旗鼓告诉所有弟子。如简稻这样的小弟子,只知道“安仙姑”的传说是假的不存在的,却不知道背后究竟是怎样夸张的真相。

    这年月所有人的娱乐方式都很有限,多数不认字的人,了解世界的方式就是听人说话,茶馆里说书先生讲的故事来来去去也就那几样,顾苹襄见多识广语言风趣,把伏传给的文本添油加醋说得粗浅易懂,所有人都听得舍不得打断他。

    凌苍原看了简灏一眼,简灏便接过妹妹手里的大包干果:“你玩儿去吧,我来剥。”

    ——这姓顾的不是好人!和颜小姐的事还没搞清楚,就敢到处撩妹子!

    这几个故事说完之后,所有人的感觉都像是做了一场很奇妙的梦,分不清楚哪是真哪是假。东门街坊都在和身边人评价各个事件中的是非好坏,那边信奉安仙姑、前来烧祭的妇人们则陷入了沉思,故事听完了,那就要面临信仰坍塌的问题了。

    她们一直信奉的安仙姑,其实是个连自己都无法保护的弱女子,被父兄沉在河水里含恨而死。

    ——就在前面那条河里。

    安仙姑没有什么法力,也不能赐福去灾,她就是个弱女子。

    原来,从来就没有什么安仙姑。

    原来,从来就没有任何能够拯救自己的力量。

    这些曾经满怀希望的弱女贱妇,在听完所有摧毁期盼的真相之后,眼底的最后一束光也熄灭了。

    一个圆脸妇人突然冲了出来,指着顾苹襄的脸,骂道:“你为何要撒谎!自来男儿有天佑,杏城好不容易出了一位专门保佑女子的神仙,你便要撒谎污蔑她,说她不存在!你们就这么害怕吗?”她又转身指着浩浩荡荡坐了一地的东门街坊青壮,“你们来了这么多人,不就是想毁了仙姑石吗?”

    “仙姑石被你们悄悄摸摸地砸成几块,不许我等女子拜祭,不许她享受香火!”

    “我冯淑娘第一个就不答应!”

    “今日你们人多势众,又有朝廷的兵马镇压,我一个弱女子抵抗不得!但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诓骗世人,诋毁仙姑,那也万万不能!”

    “仙姑娘娘,淑娘来侍奉你了!”

    她说着就狂奔至河边,想要投河自尽。

    然而,此时冬季枯水,河边都是乱石淤泥,她气势汹汹地跳下去,把脚崴了。

    凌苍原追了上去,看见她拖着一条腿倔强地往河里蹦,那乱石滩两条腿完好走着都费劲,只剩一条腿蹦跶就太过艰难,何况还是个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

    冯淑娘单腿蹦跶的倔强身影太过搞笑,凌苍原出于礼貌实在不能笑出声,飞身而下,拦住冯淑娘的去路:“冯姑娘,我乃剑湖庄大弟子凌苍原。今日顾将军所透露的所有真相,剑湖庄都早已知悉。只是其中牵扯太多,不好公诸于众。还请冯姑娘想一想,当年涉及谋害安小姐的一干人等,今日岂有好报?早有人替安小姐报过仇了。”

    冯淑娘怒道:“你让开!你剑湖庄管天管地还能管妇人是不是投河?”

    凌苍原再次作揖:“姑娘三思。”

    这时候简稻也追了上来,她是女子,一把抱住了冯淑娘:“你连死都不怕了,还怕辛苦吗?”

    冯淑娘没好气地说:“你放开我!我要投河,我要自杀,我不活啦!”

    正在拉扯的时候。

    一道身影从河面上摄虚而至,足尖轻飘飘踩在空中,没有沾上一丝湿。

    凌苍原与简稻都吓了一跳,如何高明的轻功,绝不是普通人。再见那人发束金冠、身披道袍,手里还抱着个空空如也的盒子,凌苍原心念一动,施礼问道:“可是伏前辈当面?”

    伏传入道礼时,凌苍原恰好在家守母丧,无缘上寒山拜见。但,昨天在剑湖庄见了谢青鹤,得知伏传也在杏城,凌苍原算来算去,像这个年龄有如此功夫风度的年轻道人,除了伏继圣还有谁?

    伏传点点头,说:“正是伏某。剑湖庄诸位侠士有礼。”

    他刚刚遵从王姑娘的遗命,把她火化之后的骨灰撒在了河里,就遇上冯淑娘要跳河自尽。

    “你是有什么无法消解的难处,实在活不下去了么?”伏传问。

    冯淑娘被问得一怔,半晌不语。

    “你不妨对我说一说。安仙姑能替你解决的事,我也能替你解决。安仙姑不能解决的事,我说不得也有办法帮帮你呢?冬天的河水,又冷又腥,死在里边任鱼虾分食,除了你自己,连吃掉你血肉的鱼虾都不能知晓你的苦闷不甘,岂不可怜?”伏传说。

    冯淑娘隐隐被他说动,想要张口,看见他清俊飘逸的容颜,欲言又止。

    伏传将抱着的空骨灰盒给她看,毫不避讳地说:“我今日才带王姑娘去杀了她的父亲复仇,你对我有几分信任了吗?”

    这句话把所有人都惊呆了。他竟然就这么大喇喇地承认,他跟王姑娘一起杀了王老汉!

    冯淑娘将信将疑:“你说的是真的?王姑娘为什么要杀了她爹?”她也是个聪明女子,问完就反应了过来,“那个当兵的说安仙姑不存在,那,安仙姑指点王慧姬,让她私奔的姘头得绞肠痧的事情,就不是安仙姑所为……难道是王老汉杀了王慧姬的姘头?她替姘头报仇?!”

    伏传不肯透露王姑娘的:“王老汉自有取死之道,也活该今日之报。”

    冯淑娘将伏传和凌苍原都看了一眼,最后还是去看简稻:“他是很厉害的大人物么?”

    简稻凑过去悄悄地指点案上的顾苹襄:“那一位大官,见了这位道爷的师兄,也要跪着说话。阿姊你可是撞了大运啦!有什么委屈之处,快些求求他!”

    冯淑娘看着苍茫的河道,低头说:“我新嫁不到三年,丈夫便死了。公婆早死,家中无人做主。族里伯爷借口怕我改嫁带走家产,无论我如何发誓赌咒守一辈子,他们说,我是无子的年轻寡妇,家中也没有长辈管束,终究是信不过的——前些日子,有与我相熟的媳妇来告诉我,族里共议要将我发卖出去,将丈夫遗下的产业充入公中。”

    凌苍原皱眉道:“族中伯爷想要将你发卖,这事告到衙门也是他们理亏。”

    “只怕我没有机会去告啊。我一个女子孤身度日,他们若是半夜来将我捆了,发卖出去,对外只说我守不住寂寞自己跑了,我还能回来伸冤诉苦么?我更不能采买男仆防身。身边半里有个公耗子,他们就敢说我不守妇道,把我装进猪笼沉塘。”冯淑娘苦涩地说。

    伏传有过很多具体的经验,不必冯淑娘多说,他就知道冯淑娘具体的难处。

    大凡殷实人家的家产都与田产离不开关系,大家族的田产也都多半买在一处,寡妇继承夫家的遗产,就得和夫家同族搞好关系。否则,地都在一起,夫家人多势众各种捣乱,寡妇根本招架不住。

    冯淑娘面临的困境就是,家产,肯定守不住。想走,田产也无法变现。她被困死在这里了。

    “姑娘回家把田产地契整理一份,照着丰年地价合一合价钱,我买下来就是了。若是担心无处可去,”伏传看了凌苍原一眼,“我腆着脸向剑湖庄讨个情分,划一块地给姑娘做谋生之处。不管是拿着银子安度余生,还是靠着手艺谋些钱财,想必都不是难事。若是姑娘想走得远一些,寒山脚下也有我派一块地盘,风气极好,路不拾遗,姑娘可以去那里过日子。”

    冯淑娘默默地听着,半晌才给伏传福身施礼,却说:“公子是诚心要救我。可是,公子能救得了我一个人,还能救得了杏城所有不得公道的妇人么?我逃出生天了,我的这些姐妹呢?”

    伏传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站在河堤上急急张望的妇人们。

    是有一部分妇人很关心冯淑娘的死活,死守着不动。也有一部分妇人已经回家去了。

    每一个来祭拜安仙姑的人心事都不一样。有冯淑娘这样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也有闲着也是闲着,烧香磕头四面求拜的,没有了安仙姑,还有城隍庙,还有土地庙,还有菩萨庙……

    但是,那些真的把仙姑石当作救命稻草的人呢?

    ——绝望之下,她们是投缳自缢,还是跳井自杀?古往今来,悄无声息死去的人又有多少呢?

    伏传的指尖在空荡荡的骨灰盒上划了划,静静地下了个决定:“我都管。”

    不止冯淑娘震惊,凌苍原和简稻也都用一副“这位道爷不是疯了吧”的表情盯着他。

    伏传面色沉静,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清楚明确地说:“百姓求拜神佛邪祟,无非是觉得心中不安。为何心中不安?暴戾横行,奸佞当道,利欲熏心。朝廷做得到的事,让朝廷做。朝廷做不到的事,我来做。”

    “我一个人一双手或许救不了天下人。”

    “救一个,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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