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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二章 饮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书

    金甲洲战场遗址,白发紫衣腰系酒壶的矮瘦老人,赤脚踩在一杆斜插大地的铁枪枪尖上,于玄环顾四周,四面八方,都是一洲山下精锐将士和山上练气士的尸骸,还有多处堆积如山的尸体,本该是妖族畜生为了那头枯骨王座大妖筑造的大小京观,好让那白莹凭借这些沦为傀儡的白骨鬼物,一鼓作气向北推进,拿下再无决战之力的金甲洲剩余版图。

    那白莹委实是十四王座大妖里边,最该死的一个。不然实在后患无穷。在金甲洲就已是如此肆虐,一旦给这头畜生到了中土神洲,那还了得?

    可惜晚来了一步,没能阻拦丧心病狂的完颜老景,也没能趁机会一会这白莹。其实于玄早先跨洲来此的目的,是要与完颜老景暂且搁置恩怨,帮着金甲洲多撑些时日。

    于玄自认符箓一道的那几十、上百手雕虫小技,确实是相对比较先天压胜白莹的枯骨大军,毕竟于玄什么都不多,就是符箓数量还可以,以量取胜嘛。再加上瞅着那白莹又不是个太擅长捉对厮杀的,于玄觉得既然保命无碍,来此凑凑热闹,只要不学那周神芝,问题不大。

    只是这会儿于玄踩在枪尖上,阴风阵阵,大袖鼓荡,老人揪着胡须,更揪心。

    白莹已经不知所踪,当是去了扶摇洲围杀白也,求个近水楼台先得月?

    只是不晓得这位好像不太擅长捉对厮杀的王座大妖,心情如何,是不是与我于玄一般揪心。毕竟要杀白也,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于玄瞧着那个缓缓走来、再稍远停步的小姑娘,老人笑道:“叫裴钱是吧,名声大了去,与那曹慈都是好样子,年轻人吓死咱们这些老不死啊,很好很好。”

    裴钱先前一直在左右张望,停步后抱拳,然后问道:“于老神仙,我能收拾一下战场吗?如果可以,至多一炷香功夫。半炷香也成。”

    弹指之间就能打杀一头玉璞境妖族修士,老前辈又是这般装束,裴钱一眼就认出身份了,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

    早年一起远游归乡,师父曾经提过于玄,很仰慕的,能让师父都仰慕的老神仙,今儿又愿意独自赶来金甲洲战场,裴钱觉得错过了周老剑仙,却没有错过于老神仙,这场架没白打。裴钱当年还问师父,自己额头上那张黄纸符箓,比起于老儿最最用心画出的符箓,哪个更值钱些,差不离吧?师父当时嗯了一声,笑眯起眼,多给裴钱盛了一碗鱼汤。其实那会儿黑炭丫头,早已经吃饱喝足,肚儿圆滚滚,当她苦着脸接过碗,都不晓得到底是说错了还是说对了。

    裴钱没来由想起这些小时候的事情,觉得挺对不住于老神仙的,倒不是比拼符箓谁更值钱一事,而是当时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随随便便喊了声于老儿,所以裴钱终于有幸得见真人,格外恭敬有礼。何况这位老前辈,心境气象,正大光明,如天挂银河,群星璀璨。裴钱先前只是瞥了两次,也未多看,大致确定那般景象的人心倾向之后,裴钱不敢多看,也不可多看。

    于玄点头道:“是怕那白莹隐匿其中?没有的事,早跑了,这会儿没畜生敢来送死,放心吧。莫说是一炷香,一个时辰都没问题。只不过小姑娘留这儿做什么,你一个纯粹武夫,境界是高,终究无法妥当处置这些尸体,还是让我来吧。”

    裴钱有些难为情,不过还是坦诚说道:“于老神仙,晚辈是想要从那些妖族修士身上扒拉些物件,好换些神仙钱。”

    于玄愣了半天,如此年轻的纯粹武夫,感觉只差曹慈一点半点的天之骄子,敢情是厚着脸皮在与自己问能否捡钱呢?

    差那曹慈一点半点,很差吗?其实很吓唬老前辈了,何况还是个比曹慈都要年轻不少的小姑娘,于玄差点厚着脸皮问一句“小姑娘有无师承,若是没有,赶巧赶巧,老夫略通拳法,不如拜我为师”,至于到底会不会拳法,先拐骗了个徒弟再说。只不过于玄很清楚,这般年轻天才,定然师承不低。

    于玄大笑道:“只管放心捡钱,老夫帮你盯着片刻。”

    片刻之后,再做个决定。

    反正白也不是那么好杀的。

    裴钱得了老神仙的法旨,重重抱拳,灿烂而笑,从袖中捏出一枚古朴印章,然后一个轻轻跺脚,将早早看中的几件宝光最盛的山上物件,从一些妖族地仙修士的尸体上同时震起,一招手,就收入咫尺物当中。裴钱一掠而去,所到之处,脚尖一踩地面,方圆数里之地,只有那妖族身上物件,会拔地而起,然后被她以一道道拳意精准牵引,如客登门,纷纷进入咫尺物这座府邸。

    她与那在溪姐姐早早借了一件印章咫尺物,后来再与朱枚姐姐借了一件方寸物,先前几场厮杀,收获不大。毕竟战场厮杀次次惨烈,活命才是首要,裴钱一直不敢分心,今天是唯一的例外。只不过当下战场遗址,可谓遍地天材地宝、仙家器物,裴钱依旧打算一炷香就走,不可耽误于老神仙更多光阴。

    于玄看似踩在枪尖上,往南远眺扶摇洲,实则一直在关注背后那位女子武夫的捡破烂。

    看看到底有无信守承诺,只挑那妖族尸体上的山上重宝收入囊中,若是一个不小心捡错了,那就别怪老夫也一个不小心了。

    很好。

    小姑娘挑东西眼光不错,做事还很本分且小心。

    既然如此,机缘再多也是该你拿的,只要看得见拿得动搬得走,都由着小姑娘发财了。于玄当然瞧不上这些品秩太一般的。何况他至多是收拾战场尸体,免得成为未来战事的后患,哪有心思挣钱,何况于玄此生修行,就没有一天为神仙钱和本命物愁过,都是凭本事让它们不请自来的。

    惜哉惜哉,挺好看一姑娘,当那纯粹武夫有啥好,不如入我山门,学我道法符箓,杀人都不用出拳脚的,要知道在中土神洲,一向有那“杀人仙气,符箓于玄”的说法,小姑娘听没听说过,心动不心动?可以心动啊。

    可惜那小姑娘只是眼神熠熠,好一个见钱眼开,不晓得真正的神仙钱,就在她眼前杵着没动啊。

    刚好一炷香。

    那裴钱再次重返先前驻足抱拳处,再次抱拳,与于老神仙道谢告辞。

    于玄点点头。小姑娘比那曹慈臭小子顺眼多了。

    老人也心意已决,去看看,就只是去扶摇洲瞅几眼,丢几张符箓,打不过就跑。

    一身血迹的裴钱深呼吸一口气,御风远游撤离战场之前,看着那些注定无法掩埋、掩埋了也无意义的尸体,裴钱咬了咬嘴唇,在心中默念一句“诸位走好”。

    裴钱双膝微曲,拔地而起,大地震颤,涟漪阵阵,震碎众多妖族地仙修士的真身尸体。

    于玄听见了那裴钱心声后,微微一笑,轻轻一踩枪尖,老人赤足落地,那杆长桥却一个翻转,好似仙人御风,追上了那个裴钱,不快不慢,与裴钱如两骑并驾齐驱,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那杆篆刻金色符箓的长枪,是被于老神仙打杀的玉璞境妖族本命攻伐物,裴钱转头大声喊道:“于老神仙名不虚传,难怪我师父会说一句符箓于无双,杀人仙气玄,符箓一道至于玄手上,好似由聚拢江河入大海,气象万千,更教那中土神洲,天下道法独高一峰。”

    裴钱小有心虚,师父可没这么说过,不晓得自己的这番言语,会不会马屁过了。若是师父在就好了,分寸火候肯定会更好。

    裴钱不敢往人间多看,人间伤心事,原来不止有师父不在自己身边江湖中。

    没关系,她暂时收了个不记名的弟子,是个不爱说话、也说不得太多话的小哑巴。

    远离战场千里之外,裴钱在一处大山之巅找到了那个孩子,还是习惯蹲在地上,曹慈和在溪姐姐并肩而立,皆是白衣,好似一双画卷走出的神仙眷侣。

    裴钱飘然落地后,喊了声阿瞒,那个什么都不愿意说的小哑巴,只是抬了抬头看她,就又低下头。

    裴钱看了眼曹慈,有些无奈,直到先前见过了曹慈与一位飞升境大妖的对峙,曹慈落了下风,却谈不上如何处境窘迫,裴钱才知道一个真相,原来曹慈在以往战场上的厮杀,依旧没有拳出全力,杀妖,救人,出拳,力道,轨迹,收拳,再出拳,拳拳恰到好处而已,曹慈好像拳拳未卜先知,故而根本不用递拳争先。

    在裴钱御风离去后,于玄变揪须为抚须,小姑娘难怪如此懂礼数,原来是有个好师父悉心教诲啊,不晓得多大岁数了,竟有如此稳重见识。

    于玄收敛笑意,一闪而逝,一路南下,跨洲远游,喃喃道:“死去就死去。”

    老人孑然一身,唯有符箓相伴。

    浩然救白也者,符箓于玄是也。

    ————

    扶摇洲。

    白也一人仗剑,一袭青衫扶摇飞升去往天幕。

    脚下一洲山河已经成为一座阵法大天地,从天幕到陆地,悉数被蛮荒天下的天时气运笼罩其中,再以一洲沿海作为边界,成为一座拘押、压胜、围杀白也一人的巨大牢笼。

    白也无所谓,只需要将战场远离人间,神仙打架俗子遭殃,白也见不惯多矣,自己此生剑术收官一战,好似诗歌压篇之作,岂可如此。

    至于其它,你们随意,开心就好。

    白也仗剑悬停,环顾四方,心不茫然。

    唯一遗憾,是白也不愿亏欠任何人,只是这把与自己相伴多年的佩剑,多半是无法归还那位大玄都观孙道长了。

    这把仙剑,名为“太白”。

    第一次与孙道长和仙剑“太白”相逢,也是孙道长第一次远游浩然天下来散心,孙道长一开始是赠剑,白也不愿收,孙道长就改赠为借,理由是这把仙剑的名字,与自家道观那桃花颜色,稍稍相冲,难讨个大吉利,仙剑太白,与你白也那才是绝配。贫道就当嫁女儿了,远嫁浩然嘛,顺便认了个女婿,不亏不亏,由此可见,贫道行事,确实只分大赚小赚……

    能让白也哪怕自觉亏欠,却又不是太在意的,唯有三人,道门剑仙一脉老祖观主孙怀中。一同访仙的挚友君倩。夫子文圣。

    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剑客刘叉。白莹,仰止,绯妃。袁首,曜甲,黄鸾,荷花庵主。牛刀,切韵,龙君,五嶽。

    蛮荒天下曾经有那十四王座。如今则是那曾经事了。

    在那剑气长城战场收官阶段,炼去半轮月的荷花庵主,已经被董三更登天斩杀,不但如此,还将大妖与明月一并斩落。

    炼化了无数座仙家洞府、亭台阁楼的大妖黄鸾,听说也被阿良配合剑仙姚冲道,杀掉了大半,以至于跌境不休,只得更换皮囊,沦为元婴境,生不如死。

    至于先前就在这扶摇洲,第一头陨落在浩然天下的王座大妖,化名曜甲,用老秀才的话说就是喜欢有钱就摆阔,最见不得这种货色了。

    那是一个在扶摇洲打杀无数山水神灵的存在,用以弥补它在剑气长城的大道折损,白也前后递出三剑,最终将其斩杀在倒悬山遗址处。第一剑,用以送客离开扶摇洲,免得伤及无辜,第二剑与曜甲算是同游大海,用以还礼蛮荒天下,第三剑白也最为倾力,算是近些祭奠那些剑气长城壮烈而死的剑修。

    其实白也本该再递出一到两剑,才能真正斩杀曜甲。

    只是当时有人出手了,一举压制了托月山大祖的改天换地大神通。

    不然白也不介意就此仗剑远游,刚好见一见剩余半座还属于浩然天下的剑气长城。

    白也此刻悬停在一洲上空的云海中央。

    脚下云海是那枯骨大妖白莹的本命手段,皆是冤魂厉鬼的汹汹怨恨之气,更有无数白骨头颅、手臂想要往白也这边涌来,又被白也不用出剑的一身浩然气给驱散殆尽。

    白莹不再高坐枯骨王座之上,起身而立,他身边还站着一位昔年龙君阵师面容的强大剑侍。

    一副漂浮空中的远古神灵尸骸之上,大妖五嶽站在尸骸头不定还要后无来者的这场围剿,周密就根本没有让他们露面。

    白也微笑道:“新的十四王座,来扶摇洲的,不到半数,看不起我白也?”

    那切韵捻住鬓角一缕发丝,笑眯眯道:“这可是至圣先师才能说的话。”

    白也摇头道:“有些话,至圣先师也未必能说。”

    言下之意,自然是有些言语,天地间当真只有我白也可以说。

    六头大妖都没说话。大概是无话可说。

    白也伸手轻轻握住剑柄,疑惑道:“都愣着做什么,只管来杀白也。不敢杀人?那我可要杀妖了。”

    一剑出鞘。

    仙剑太白,剑光太白。

    天地间骤然唯有光明。

    扶摇洲天幕第一道属于蛮荒天下的山河禁制,就此彻底崩碎,一场滂沱大雨,琉璃七彩,皆是白也所化剑气,剑阵砸向云海与六头大妖。

    ————

    桐叶洲北部渡口,蛮荒天下文海一脉的先生学生,总计四人,一起散步。

    周密心情不错,难得与三位嫡传弟子说起了些陈年旧事。

    “浩然天下的失意人贾生,在离开中土神洲之后,要想成为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当然会经过剑气长城。”

    “当时那个自我标榜要为人族万世开太平的读书人,对家乡犹不死心,就找到了陈清都,那位反正成天无事可做的老大剑仙。”

    说到这里,周密会心一笑,“算是假传圣旨吧,当时自称已经得到了中土文庙一位副教主和学宫祭酒的默契,只要剑气长城的数万剑修,愿意助阵,跟随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一起杀向蛮荒天下托月山,为浩然天下开疆拓土,开创万年未有之壮举,那么剑修的万年刑徒身份,就此成为真正的老黄历,文庙愿意拿出一块极大福地,交由剑修做主。从此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一个满身书卷气的年轻瞎子,说道:“于情于理于大势,文庙都该如此付出。不对,是都会如此付出。”

    昔年甲申帐木屐,如今的周密关门弟子,周清高。

    先生说世道变迁,许多好话会变成坏话,正如赐名“清高”二字,本意何等之好,如今世道呢?那你身为文海周密之关门弟子,就先争取将此二字,重新变成一个人心中的好话。

    周密微笑道:“我当然需要跟陈清都保证,剑修在大战落幕之时,能够活下半数,最少!不然连同贾生在内的读书人,最容易后悔再反悔。”

    周清高好奇问道:“那位老大剑仙是怎么说的?”

    “陈清都喜欢双手负后,在城头上散步,我就陪着一起散步了几里路,陈清都笑着说这种事情,跟我关系不大,你只要能够说服中土文庙和除我之外的几个剑仙,我这边就没有什么问题。”

    “我是剑气长城历史上的上任刑官。当过百余年。当然是用了化名。陈清都也帮着我遮掩真实身份了。猜不到吧?”

    周密笑了笑,不知为何,当时陈清都虽然出奇的好说话,可好像从一开始,就不觉得他能成事。

    剑仙绶臣笑道:“真是怎么猜都猜不到。”

    流白突然问道:“先生,为何白也愿意一人仗剑,独守扶摇洲。”

    先生只是大笑。却不与这位嫡传弟子解释什么。

    周清高只得帮着先生与师姐耐心解释道:“师姐是觉得白也白死?”

    周清高自顾自摇头,缓缓道:“是也不是。对也不对。周神芝在中土神洲的时候,是几乎所有山上练气士,尤其是本土剑修心目中的老神仙,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哪怕排名不高,仅仅第九,依旧被由衷视为剑不可敌。”

    “结果给咱们一座王座大妖活活打杀之后,中土神洲很多人,便要开始为十人垫底的‘老算盘子’怀荫打抱不平,甚至不少人还觉得那周神芝是个名不副实的的老废物,剑仙个什么,说不定去了那蛮夷之地的剑气长城,周神芝都未必能够刻字扬名。周神芝一死,又有那完颜老景叛变,换成是你,已是飞升境了,要不要去趟浑水?”

    “白也不是比周神芝剑术更高吗?三剑斩那位王座,为周神芝报仇吗?那么白也一死,又会如何?可问题在于,白也不去扶摇洲,谁能去,谁敢去?扶摇洲也好,桐叶洲也罢,是那决定天下归属的决胜之地吗?”

    流白其实并不愚钝,不然当初在那甲申帐,也不会成为木屐在谋划一事上的左膀右臂,点头道:“最终还是要看中土神洲的战况。只要浩然天下守得住,就是立于不败之地,我们就会很麻烦,相当麻烦。许多积攒下来的先手优势,就会逐渐变成大大小小的隐患,一一浮出水面。”

    绶臣突然说道:“白也应该见好就收的,返回中土神洲就是了。开辟出一座崭新天下,已经大功德在身,剑斩王座,已经足够问心无愧。该换其他人登场了。”

    周清高摇头道:“如果白也都是如此想,这般人,那么浩然天下真就好打了。”

    流白很佩服这个先生刚刚赐名的关门弟子,如今已是她的小师弟了。

    当年在甲申帐,其实流白就已经足够佩服军帐领袖木屐的运筹帷幄。

    如今成为同门,流白更是自愧不如。

    在先生这边,周清高从不胆怯半点,好像从不怕说错话做错事。

    与师兄绶臣说话,更是半点不落下风,又绝非刻意在言语上,师弟定要赢过师兄。

    周密笑道:“你们几个还是想得浅了。”

    “不要觉得一座剑气长城,阻滞我们多年,便觉得你自家天下不太强。嗯,你这么觉得没什么问题,至于先生我的家乡,这座浩然天下的山下和半腰,人人如此觉得就更好了,太好了。偶尔几个,如绣虎,如白也,才胆敢众人皆醉我独醒。更多人,反而最怕此事。给那些山下痴子的汹汹议论,一烦再烦还要烦个没尽头,那么山上神仙的脾气,可是从来不小的。”

    剑气长城太难打下来,又是坏事,其实又是好事。

    打下剑气长城后,再来打那桐叶洲和扶摇洲,易如反掌,战场心气非但不会下坠,反而随之一涨,还有那南婆娑洲迟早要攻破,要打烂那金甲洲,以及眼前这座宝瓶洲。

    “如果不是周神芝求死,也必须死,不然会小小有碍扶摇洲形势走向,加上这家伙又一根筋死战不退,我其实都准备好了,送他一个暴得大名的机会,都没有后来的白也三剑杀王座?白也只会连出剑机会都没有,因为那周神芝在更早之前,就一剑就重创了王座大妖。由此可见,剑气长城的剑仙啊,剑修啊,全是蝼蚁一般的纸糊货色,瞧瞧咱们中土神洲才第九的周神芝,不是总计才十四王座吗,我们周老剑仙在那山水窟,一剑就摆平了一个。所以这场仗,其实好打得很。那些妖族畜生,倾尽真正意义上的半座天下之力,又如何,根本就不值一提。”

    “所以只是侥幸拿下了两洲之地。”

    “更所以,只是中土文庙太谨慎,儒家圣人们太小题大做了,又太不圣贤无担当了。教人可笑太失望,太悲愤欲绝了。”

    流白听得目瞪口呆。

    周密轻轻摇头,望向中土神洲那边,笑道:“浩然天下还是没有变啊,总是会直教人要把眼泪笑干。”

    “强者不问是非,不分对错,同时必须毫无牵挂,只要强者足够强大,把最高处位置坐得稳当,言语,出手,哪怕沉默,一切都是道理,甚至整个天下都会帮他讲道理。”

    周密微笑道:“白也会白死的,到时候浩然天下,只会亲眼看到一个真相,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是被蛮荒天下刘叉一剑斩杀,仅此而已。先前不是人人不怕半点吗,现在就要你们把一颗胆子直接吓破。”

    从山上到山下,论厮杀惨烈习以为常,论说死就死,论不得不死,已经享受太平万年的浩然天下,也配与蛮荒天下比?

    论大举调动整座天下之力,你们散沙一片又一片的浩然天下,各人在各家玩你泥巴去。

    周密放声大笑,然后正了正衣襟,抖了抖袖子,竟是主动打开一洲天运禁制,与天地作揖,朗声道:“至圣先师,家乡让那书生贾生绝望太多年,如今也要容得我文海周密来恶心恶心你们了。”

    宝瓶洲一处云海之上。

    许弱问道:“这贾生?”

    崔瀺说道:“装模作样,隐藏后手。”

    周密转头望向宝瓶洲,“天地知我者,唯有绣虎也。”

    周清高只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文庙?”

    周密笑道:“为何如此重要吗?我这家乡,又不是什么讲道理的地方。”

    他周密比较讲道理,所以早就替文庙说过话了,早早道破为何中土文庙如此画地为牢、束手束脚。

    当年贾生太平十二策!哪一条策略,不是在为文庙避免今日事?!哪一个不是事到如今大局糜烂的根本原因?一个连那君子贤人,都不能当那庙堂国师、幕后君主的浩然天下,连那皇帝君王都无法人人皆是儒家子弟的浩然天下,该有今日之苦。是你们文庙自找的麻烦。真到了需要人死战场的时候,圣人君子贤人,你们拿什么来讲道理?拎着几本圣贤书,去跟那些将死之人,说那书上的圣贤道理吗?

    当年浩然天下不听,将我苦心孤诣写出的太平十二策,束之高阁。

    那么现在就多听听多想想,好好思量思量。

    可怜只有一个崔瀺。可惜了一头绣虎,不但自己会死,还要在史书上遗臭万年,哪怕……哪怕浩然天下赢得了这场战争,还是如此,注定如此。

    你文庙给了世道太多道路可走,给了人间太多自由,却只会让人觉得人人不自由,远远不够。

    很好!

    要那纯粹无约束的自由,托月山给你们。

    要那强者为尊便是唯一道理,蛮荒天下一直最讲这个,可不是我周密的嘴上言语。

    周密稍稍加快脚步,三位学生就识趣让先生独自散步海边。

    绶臣停下脚步,望向北边宝瓶洲最南端的战场,绯妃已经将那些瘟神和两位过客送到了老龙城,看起来效果不错。

    周清高则和流白转身缓行,周清高沉默片刻,突然说道:“师姐,你知不知道自己喜欢那位隐官?”

    流白瞠目结舌,然后笑骂道:“什么?!木屐你是不是疯了?!”

    周清高跟着停步,笑道:“谁疯了?谁都没有疯。”

    流白脸色雪白,咬牙切齿道:“不可能!师弟你不要胡说八道。”

    周清高继续挪步行走,“与其担心未来心魔是那隐官大人,还不如敞开心扉,承认了自己喜欢一事,第一,陈平安肯定会死在剑气长城,哪怕退一万步说,陈平安不死,师姐其实心知肚明,这辈子注定无法向他亲手报仇了。那么心魔就会一直在修心路上,等着流白。你越是自欺欺人,心魔越是有机可乘。第二,不但要喜欢,还要变得真心最喜欢,然后流白只需心存一念,以后一定会亲自问剑飞升城,好让那个害死陈平安的罪魁祸首,让那宁姚知道一件事,陈平安喜欢宁姚,真心不如喜欢流白。”

    流白满头汗水,始终没有挪步跟上那个师弟。

    绶臣与周密心声笑道:“先生收了个好弟子。”

    周密微笑道:“师兄不如师弟很正常,只是别来得太早。”

    “周清高与你们这些师兄师姐,还不太一样。他是真心实意仰慕那剑气长城,心神往之那年轻隐官。所以他内心对浩然天下的否定,比你们都要更重。与此同时,他就有更大的机会,成为蛮荒天下的陈平安,先像了,才能超过。至于那个斐然,终究早早有了自己的道路可走,化名陈隐,更多是登岸桐叶洲后,闲来无事太无聊,何况斐然根本不需要成为别人。”

    “今天先生心情大好,就与你提前说几句话。我心中有些年轻人,很看好。除了你和周清高,斐然,还有雨四,滩,豆蔻等等。差不多十几个吧,不到二十个年轻人,我很期待你们的大道成就。相信先生,不会低的。”

    “我去找一下赊月,带她去看看那棵梧桐树和那座镇妖楼。绶臣,老龙城战场这边你和师弟帮忙多盯着。”

    绶臣领命。

    先生周密,周全缜密,为人处世。

    师弟清高,水清山高,处世为人。

    ————

    老秀才踉踉跄跄坐在南婆娑洲天幕处,与一位出自礼圣一脉的陪祀圣贤,相隔不远。

    一个暂时不想开口说话,一个就等着开口,反正身边老秀才肯定会开口,拦都拦不住。

    “你们这些圣贤自古皆寂寞啊,辛苦辛苦。”

    果不其然,老秀才使劲咳嗽几声,也就是合道天下三洲,吐不出几口真正的鲜血来,那就当是润嗓子了,先说了别人真辛苦,再来与那圣人吐苦水:“我也不容易啊,文庙功劳簿就算了,不差这一笔两笔的,可你得先自个儿额外记我一功,以后文庙吵架,你得站我这边说几句公道话。”

    那位文庙陪祀圣贤点头道:“有一说一,就事论事。我该说的,一个字都不少了文圣。不该说的,文圣就算在这边撒泼打滚,还是没用。”

    老秀才盘腿而坐,捶胸委屈道:“做事不如你家先生大气多矣,难怪圣字前边没能捞个前缀。你看看我,你学学我……”

    那位圣人直截了当道:“没少看,学不来。”

    文庙礼圣一脉,与香火凋零的文圣一脉,其实一向最为亲近。不然礼记学宫大祭酒,就不会那么希望文圣一脉并非嫡传却记名的茅小冬,能够留在自家学宫潜心治学。

    而当年剑气长城的那位督战官,礼记学宫出身的君子王宰,也不会主动为当时还不是隐官的陈平安,说上那几句暗藏好意的恶话,最后还主动与陈平安讨要一枚篆文为“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的印章,甚至很不见外,要求陈平安最好署名。

    老秀才叹了口气,真是个无趣至极的,如果不是懒得跑远,早换个更识趣风趣的闲聊去了。

    中土文庙,总计七十二陪祀圣贤,其中这些负责坐镇九洲天幕的,年复一年的“枯守坐蜡”,需要日夜巡视一洲山河那些最为明亮的人间灯火,压制所有飞升境大修士的举动,不许他们擅自离开一洲山河,还要督查仙人的行踪和滥施神通,以免殃及人间苍生。比如当年桐叶洲和扶摇洲都有三位,宝瓶洲因为地方最小,只有两位,至于这南婆娑洲,由于最为靠近倒悬山和剑气长城,所以多达四位。

    其中扶摇洲曾经有一个,脾气与老秀才比较投缘,是个相对比较爱说话的,就私底下与老秀才笑言,说遥遥见那人间祈福许愿的灯火,一盏盏冉冉高升,离着自己越来越近,真觉得人间美景至此,已算极致。

    正因为圣贤此语,老秀才才有了那个“坐蜡”的谐趣评价。能把坏话当真正好话讲,本就是老秀才独门一绝。

    至于能把好话说得阴阳怪气处处不对劲……放你娘的屁,我老秀才可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会说谁半句坏话?!

    老秀才问道:“有无酒?人间美酒总是喝不尽,你随便找户富贵人家借两壶,咱哥俩走一个。记得可别挑那山上仙府的神仙酒酿啊,我就不是那种瞎讲究的人。”

    圣人摇头。

    老秀才以拳击掌,“那我等会儿找陈淳安找酒喝去,都不用我借。唉,你看看这事情整的,好像一下子就变得礼圣一脉读书人不如亚圣一脉大气了。怪我怪我,难辞其咎,也就是这里没酒,不然我肯定要先自罚个三杯。”

    圣人说道:“文圣说是就是吧。”

    老秀才立即哈哈笑道:“立身正,心中浩然气就足,难怪能在陈淳安头道:“茅小冬在大祭酒那边喝高了,是当一件自家先生的风采依旧事来说的。”

    老秀才捻须点头,赞叹道:“说得通说得通。得劲得劲。”

    圣人突然眺望一洲山河之外的远处,问道:“文圣,能打赢吗?能少死人吗?”

    老秀才想了想,答道:“既然做不得更多,你往好处多想就是了。”

    文庙还有些圣贤,以消磨大道修为作为代价,在光阴长河之中寻觅破碎秘境,然后搁置在浩然天下版图上,或者静待有缘人,或是应运而生,最终都会成为浩然天下最新的一座洞天或是福地。文庙自己是历来不会占据的,曾经有位副教主笑言一句,去与天下争利益,还要圣贤道理做什么。

    万年以来,最大的一笔收获,当然就是那座第五天下的水落石出,发现踪迹与稳固道路之两大功劳,要归功于与老秀才争吵最多、昔年三四之争当中最让老秀才难堪的某位陪祀圣人,在等到老秀才领着白也一起露面后,对方才放得下心,溘然长逝,与那老秀才不过是相逢一笑。

    剩下的陪祀圣贤,有些是全部,有些是一半,就那么古怪怪怪的,那么毅然决然的,去了不归就不归的远处他乡,与那礼圣作伴百年千年万年。

    所以历来最心疼最小弟子的老秀才,唯独在这件远游事上,从不为如今的关门弟子多说一句。

    只是当年在第五座天下,遇到了关门弟子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的媳妇,那个那以后长远事,“小齐!今儿先生可是与你破天荒大大火了啊,你听好了,先生嗓门大些,不许哭鼻子……好吧好吧,说道理确实不在嗓门大……冷猪头肉,是那么容易吃的吗,是那么好吃的吗?!能吃是最好,吃不上就不吃!独独不可为了吃猪头肉而当圣贤!当个君子,当个书院山长,怎就不好了,怎就志向不高远了?”

    吃冷猪头肉这个说话,并非老秀才首创,却是被老秀才真正发扬光大,使得许多圣贤偶尔自嘲几句,都愿意主动提及此语。

    圣人是那么好当的吗?

    老秀才曾经说过儒家道统,君子容易死,圣人难死。老秀才话语却只说了一半,圣人难死,便好受吗?

    为何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堂堂儒家陪祀文庙的圣人,已算人间学问个个通天的读书人了,连那君子贤人都能施展儒家神通,

    例如扶摇洲和桐叶洲的那些七十二书院山长、君子贤人,那些已经再无机会翻动一页圣贤书的读书人,他们生前尚且能够杀敌再死。

    那么为何面对蛮荒天下的大举入侵,儒家坐镇天幕的陪祀圣贤,却只能将一身气运融入一洲天地?

    这就是那些可怜圣贤,能做到的一件最力所能及之事。完颜老景那老贼知道吗?当然知道,在乎吗?半点不在乎。

    那些或腹诽或痛骂中土文庙毫无建树、全不作为的,知道三洲书院君子贤人、山长与儒士什么下场吗?知道,在乎吗?则未必。既要人去当英雄,又讲个成王败寇。

    就像身边圣人所说的那位“故友”,就是当年桐叶洲那个放行杜懋去往老龙城的陪祀圣贤,老秀才骂也骂,若不是亚圣当时露面拦着,打都要打了。

    又如何,在中土文庙没了冷猪头肉可吃,凭借先前坐镇天幕年复一年很多年,依旧潜心砥砺自家学问,硬是给他重新吃上了文庙香火,还偏要重返桐叶洲,求死不说,那家伙还非要赶个早。

    而那个家伙的真身,跟随礼圣守护浩然天下,与那些远古神灵余孽厮杀之中,早已破碎消散。

    老秀才对此要不要竖个大拇指?也得要。

    青冥天下,打造出一座白玉京,压制化外天魔。莲花天下,西方佛国,压制无数最为冥顽不灵的冤魂厉鬼凶煞。

    浩然天下,看似是负责针对蛮荒天下的妖族。其中远远不止于此。

    作为浩然天下最重要一块飞地的剑气长城,数万剑修,万年以来,据守一地,牵制蛮荒天下的妖族。剑气长城屹立万年,文庙是不是就万年高枕无忧了?只是袖手旁观看好戏?为何文庙第二神位的礼圣,几乎从不在文庙露面?哪怕连那三四之争,都未出声?哪怕理由千百个,最大的一个,还是当年外患太大,远忧其实从来半点不远。

    所有坐镇九洲天幕的陪祀圣贤,真身都在天外!跟随礼圣抗衡那些远古神灵余孽!只余下阴神留在家乡,半死不活的,还要去坐镇一洲天幕当个可怜兮兮的狗屁老天爷!

    不然如今打穿天幕做客浩然天下的一尊尊远古神灵,万年以来都在发呆,乖乖给咱们浩然天下当那门神吗?!

    老秀才说道:“就像你刚才说的,有一说一,就事论事,你那朋友,靠道德文章,实实在在裨益世道,做得还是相当不错的,这种话,不是当你面才说,与我弟子也还是这般说的。”

    圣人点头道:“文圣此理,最合我心。”

    事实上除了圣贤道理,老秀才最让这位天幕圣人记忆深刻的一番话,很老秀才,不太文圣。

    与我不对付的,就是烂了肚肠的坏人?与我有大道之争的,便是无一可取处的仇寇?与我文脉不同的读书人,就是旁门左道瞎读书?

    我他娘的算老几?!

    当时老秀才身在文庙,扯开嗓门言语,看似是在先说自己,其实又是后说所有人。

    老秀才转头,一脸诚挚问道:“既然如此钦佩我的学问,仰慕我的为人,咋个不当我弟子?”

    圣人淡然道:“我年纪比文圣虚长几百岁,何况我们礼圣一脉的学问好不好,相信文圣心中有数。”

    老秀才搓手道:“你啊你,还是脸皮薄了,我与你家礼圣老爷关系极好,你改换门庭,肯定无事。说不得还要夸你一句眼光好。就算礼圣不夸你,到时候我也要在礼圣那边夸你几句,真是收了个没有半点门户之见的好学生啊。”

    这位圣人没搭话。

    老秀才是出了名的喜欢顺杆子往上爬,没杆子都要自己砍竹子劈柴做一根的。

    哪怕他是面对礼圣,甚至是至圣先师。

    也哪怕是面对乡野村夫,甚至是学塾稚童。

    老秀才轻轻咳嗽几声。

    两洲山河人迹罕至的僻静处,那些尚未被彻底剥离掉浩然气运的人间,便立即有那异象发生,或是云卷云舒,或是水涨水落。

    至于南婆娑洲,有老秀才身边这位圣人坐镇山河气运,些许涟漪才起涟漪便无。

    老秀才笑道:“受累了。我这客人算不得好客人。”

    圣人摇头道:“反正我也无酒款待文圣。”

    老秀才问道:“不会是赶人吧?”

    圣人点头笑道:“文圣说是就是吧。”

    老秀才感慨道:“只能坐着等死,滋味不好受吧?”

    圣人摇头道:“比文圣总要好些,不用吃疼遭罪。”

    圣贤只留阴神坐镇天幕,负责稳固山河气运,既是文庙的无奈之举,更是人间有幸的适宜之事,因为自古寂寞的圣贤们既然没有真身,便更为纯粹,契合天道。

    老秀才站起身,骂骂咧咧走了。一个踉跄,赶紧消失。

    反正如今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一个个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没少骂这些圣人是只会送人头的大好人,不差他老秀才这几句。

    圣人叹息一声,那萧愻出剑,与左右争锋相对,老秀才何止是需要喝几口酒水,换成一般的飞升境大修士,早就气吞山河用以弥补大道根本了。

    这位圣人低头望去,作为集天下牌坊大成者的醇儒陈氏书院那边,又在吵了。

    如今中土神洲各大王朝官学书院,甚至连这七十二书院的儒生们,不乏有人,一个个仗义执言,好似舍得一身剐丢了儒生身份,也要大骂圣贤不作为,一个个糊涂得好像没碰到半本兵书,竟然任由桐叶、扶摇两洲和大半个金甲洲都已经眼睁睁看着沦陷。中土神洲需要如何构建战线吗?我泱泱中土,连那桐叶洲和扶摇洲两个小地方都守不住?只要文庙圣贤齐出,中土十人在旁辅佐,十人不够,再加上候补十人,再有浩浩荡荡的玉璞、仙人助阵,那些个蛮荒天下的畜生,什么十四王座不王座的,悉数轻易打烂,弹指间灰飞烟灭。

    有个身穿红棉袄的年轻女子,在一处儒生集会上安安静静,旁听许久,不管他们说得对不对,先听了再说。

    只是听多了那些言之凿凿的言语,她也有些想要问几个问题。于是找到了一个书院儒生,问道:“你去请飞升境、仙人们出山吗?”

    “自有至圣先师,礼圣亚圣出马。”

    “如果他们还是不乐意出山呢?毕竟打仗会死人的。桐叶洲的飞升境都死了。惜命怕死,山上修士,我想也是与我们一样的。毕竟上山修行,本就是奔着证道长生去的。”

    “我都不需说至圣先师,只说礼圣的规矩,岂敢不听?谁敢不从!”

    “偏敢不听呢?打死几个立威?然后剩下的,都只好不情不愿跟着去了战场?最后如你所说,就一个个慷慨赴死,都死在了远方异乡?现在不都在流传托月山大祖的那句话吗,说我们浩然天下的大修士很不自由?会不会到时候就真的自由了,比如干脆就转投了蛮荒天下?到时候既要跟蛮荒天下打仗,又要拦着自己人不叛变,会不会很吃力。关键还有人心,越是高位处的人与事,登高看远,同理,越是登高看远之人的行事,山下就都越会瞧得见的,瞧在眼里,那么整个中土神洲的人心?”

    “人心?大乱之世,这点人心算得什么?!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一场大胜仗打下来,山上山下人心自会颠倒。”

    “当然要在意啊,因为蛮荒天下从托月山大祖,到文海周密,再到整个甲子帐,其实就一直在算计人心啊。比如那周密不是又说了,将来登岸中土神洲,蛮荒天下只拆文庙和书院,其余一切不动吗?王朝依旧,仙家依旧,一切依旧,我们文庙挪窝多出来的权柄,托月山不会独占,愿意与中土仙人、飞升一起签订契约,打算与所有中土神洲的大宗门平分一洲,前提是这些仙家山头的上五境老祖师,两不相帮,只管作壁上观,至于上五境之下的谱牒仙师,哪怕去了各洲战场打杀妖族,蛮荒天下也不会被秋后算账。你看看,这不都是人心吗?”

    “你扯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虚头巴脑的,也敢妄言山上人心?你还讲不讲读书人的浩然正气了?听说你还是山崖书院子弟,真是小地方的人,见识短浅。心中更无多少仁义道德。”

    “我不是在与你就事论事吗?”

    “去去去,休要聒噪,一个女子,懂什么。”

    这位在此书院求学的中土儒士,去了别处,与同道中人继续高声言语,意气风发,指点江山。

    换成是绣虎崔瀺,估计就要将这些人全部拘押起来,用几条跨洲渡船直接送往金甲洲北方战场。管你们是真心想死,还是沽名钓誉,死了再说。

    从中土神洲独自远游醇儒陈氏的李宝瓶,忍不住叹了口气,摘下酒葫芦,偷偷喝了口酒。

    与人说话真累。不管我说得对不对,你们好歹听听我到底说了些什么啊。又不是我有几个说对处,你们便一定说错了的。

    ————

    老秀才去往人间大地。

    无意间瞥见了那一袭红衣,老秀才心情蓦然大好,打算先与陈淳安聊几句,再去与小宝瓶见面。

    在一处临水石崖上,那个从一人肩挑日月变成一洲日月悬天的醇儒头也没转,“刘叉去了扶摇洲,萧愻还在路上拦阻左右。”

    老秀才哀叹道:“扎俩羊角辫的小姑娘长得挺可爱,做起事来真是太不可爱了。”

    陈淳安笑问道:“你当真半点不记恨萧愻的所作所为?”

    老秀才说道:“总要由得他人是个活人吧。至于其他事,该咋的咋的。做错先担了错,才能来谈改错。”

    陈淳安说道:“左右最为难。”

    老秀才点头道:“书上书外不一样,读书人都为难。”

    陈淳安咦了一声,破天荒打趣道:“老秀才这是要开骂了?要骂别只骂文圣一脉,其余几条文脉的读书人,记得一并带上。”

    老秀才说道:“最前边的那几页老黄历,是我从老头子那边辛苦借书翻来的,你想不想听?别说是你,连你先生都未必有我清楚。你又是个喜欢只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的,不喜欢打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咱们那位亚圣又拘谨,看他那架势,恨不得每翻一页书就要先上一炷香,他自己是不累,可我看在眼里是真累。”

    陈淳安一抬手,手中多出一壶酒,递给老秀才。

    老秀才晃了晃不同寻常的酒壶,里边的酒水更是大为神异,老秀才皱了皱眉头,丢还给陈淳安,“此地山水气数,你自个儿留着,我不缺这一点半点的。”

    老秀才说道:“我这会儿气力不济,你稍稍分心帮忙遮掩几分。出了纰漏,泄露天机,全怪你啊。”

    陈淳安立即帮着隔绝天地。

    只要是说正事,老秀才从不含糊。

    老秀才望向石崖外的那条大水,将一些老黄历与陈淳安娓娓道来。

    万年之前,人族登山再登道:“圣贤愿意尽量多给人间一些自由,这其实是贾生最痛恨的地方。他要重新分开天地,最为拔尖的修道之人,在天,此外全部在地。相较以往浩然天下,强者得到最大自由,弱者毫无自由。而贾生眼中的强者,其实与心性无关了。”

    老秀才踮起脚跟,拍了拍陈淳安的肩膀,“你不容易啊,被人戳脊梁骨,都快要赶上我当年风采了,可以可以。我是难兄你难弟,哥俩好,难怪能聊一块去。”

    与桐叶洲、扶摇洲和金甲洲三洲,有那千丝万缕关系的中土神洲修士,各大王朝世族豪阀,众多仙家山头,一个个都死死盯住了南婆娑洲的战场走势,归根结底,就是看着陈淳安一人而已。讲点道理的,憋在肚子里,更多已经开始指指点点,还有些,就干脆公开言语了。

    老秀才轻声道:“死死死,怎么还不来南婆娑洲死,怎么还不去金甲洲死,早先读书人怎么不死剑气长城,如今怎么不死桐叶洲,怎么不死扶摇洲。以后中土神洲十人怎么不死,浩然天下十人怎么不死,儒家文庙副教主学宫祭酒怎么不死,圣人怎么不死。再加上你这个陈淳安,怎么不死在南婆娑洲外边。”

    老秀才无奈道:“已经死了很多圣贤了啊”。

    越说越火大,“你们他娘的好歹给陈淳安一个死得其所的机会啊。一个个狗日的,比阿良更狗日的一百倍!”

    “到时候南婆娑洲山河覆灭,哦,闭嘴了,甚至更不闭嘴了,更要说话了,先骂陈淳安是个废物,不啃早死,苟且偷生,死了还有几分豪杰气概,再骂陈淳安是个天下文脉千秋大业的罪人,该死该死,死得好,不然更要愧对亚圣一脉,愧对中土文庙。”

    陈淳安对此似乎早有预料,并无什么失望不失望的,只是笑道:“我们亚圣一脉,文庙陪祀圣贤最多。”

    浩然天下儒家道统,数条文脉,确实亚圣一脉,最为香火鼎盛。

    老秀才嗯了一声,“所以你们死得多,担子挑起更重,所以我不与你们计较一些事。”

    老秀才有一点好,好的就认,不管是好的道理,还是好人好事好人心,都认。对错是非分开算。

    天底下最受不得半点委屈的,就是“只拣好的看、只挑好的听、只选有利可图的学”的那些读书人。

    浩然天下的贾生也好,蛮荒天下的周密也罢,有一点真没说错,儒家文庙确实管得太少,给惯的。

    如今亚圣一脉很多儒生,比较高风亮节,有错就骂,哪怕是自家文脉的中流砥柱,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一样敢骂,舍得骂。

    陈淳安倒是全然不介意,反而替很多人由衷开解几分,笑道:“能这么想的,敢公然这么说的,其实很不错了,到底是心向着浩然天下,以后读书一多,眼界一开,到底会不一样,我倒是一直觉得这些年的年轻人,读书越多,见识广了,一代代更好了。对此我是深信不疑的。你回头看看那完颜老景,除了修为高些,其它地方,能比什么?再说中土那位纳兰先生,他所在宗门,只因为他的出身,加上妖族修士居多,处境也是相当尴尬,不比我好到哪里去,不一样忍着。所以说啊,你所谓的老要癫狂少沉稳,不全对。”

    “同样一个道理,也分人和地方以及时机,你这道理讲得混账了。”

    老秀才气笑道:“如果不是一大拨君子贤人辛苦拦着,好好解释缘由,差点就只因为死了个恰到好处的妖族棋子,就要闹到山上与山外修士相互大杀一场。”

    陈淳安突然说道:“天底下还是老秀才太少。不然确实会好许多。”

    只有老秀才请得动白也,开辟第五座天下。

    请得动白泽“两不相帮”,甚至还能让白泽主动拿出一幅祖宗搜山图,交给南婆娑洲。

    陈淳安难得为老秀才说句好话,不曾想老秀才反而不领情了,跺脚道:“老头子说得好!凭什么?!凭什么周神芝要去扶摇洲山水窟?凭什么符箓于玄要涉险离开中土神洲,凭什么白帝城郑居中要去宝瓶洲收徒弟,‘顺便’路过一趟渌水坑。凭什么怀老算盘捏个鼻子也要带人赶来南婆娑洲亏老本?!凭什么亚圣独子要在托月山下趴着,凭什么我弟子左右要出剑往自己先生身上砍,也要去救一救白也?!凭什么陆芝二话不说就去追赶刘叉?凭什么斩龙的到了骊珠洞天不斩龙?!凭什么火龙真人要在那大海之上守护长桥?凭什么观道观臭牛鼻子舍得拿出一枚本命铁环?凭什么鸡汤老和尚要主动入局,凭什么白也仗剑远游,还他娘的终于自己觉得已经得意一回了?”

    老秀才叹了口气,“老百姓当然可以问心无愧。山上事天上事,从来不知。绝不能苛求他们半点。”

    只是又问,“那么眼界足够的修道之人呢?明明都瞧在眼里却视而不见的呢?”

    陈淳安答道:“这就是我们儒家给的自由。我们自己愿意这么做,就好好受着,别有半点怨言。”

    蛮荒天下的妖族,就像一个饿极了的人,蛮横闯入一个家境富裕的别家门户,是奔着吃饱活命去的,跑慢了,还会被身后的大妖当场打杀,战场上怕死了,家乡一族都要皆死。

    中土文庙,儒家圣人,会这么做吗?敢吗?愿意吗?舍得吗?合适吗?

    唯独宝瓶洲最舍得,最敢与蛮荒天下比拼心狠,比拼手段的缜密,比拼对人心的事功算计。将某些圣贤道理,暂且都只搁在书上。

    托月山大祖那句话,浩然天下多少山巅修士听见了,又有多少其实已经真正听进去了?反正绝对不止一个叛变金甲洲的完颜老景。

    老秀才跺脚大怒道:“我偏要有怨言,百姓我舍不得骂半句,可某些个比怀老儿更会打算盘的山巅大修士,尤其儒家道统内部的某些王八蛋读书人,脑子进水!来一个算一个,我吐他一脸口水!”

    “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修道之人,已是异类。有好有坏吧。”

    陈淳安沉默许久,又说道:“人之本性,人性本恶。”

    老秀才听了这句话,竟是半点高兴都没有,反而说道:“心性两分,人心向善。如今的年轻人,大不一样,未来终究是大有希望的。”

    陈淳安最后笑道:“如今文圣一脉,弟子学生个个好大的声势,反观我亚圣一脉,因我而讨骂,你是不是偷着乐?”

    老秀才拍了拍陈淳安袖子,“我就不是这种人。以圣贤之心度秀才之腹,要不得啊。”

    老秀才一个没忍住,笑出声了,瞧瞧,憋着偷着乐?没有的事嘛。

    身形一闪而逝,老秀才去找小宝瓶了。

    陈淳安刚要询问。

    老秀才那个沙哑嗓音响彻陈淳安心湖,“等等看。”

    看似空无一人的中土文庙,涟漪微起。

    文庙广场之上,已经碎裂不堪。

    而与之相对的蛟龙沟附近,一位灰衣老者脚下,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大漩涡。

    在那中土神洲穗山之巅,身材魁梧的金甲山神抱拳道:“拜见至圣先师。”

    一位儒衫老夫子笑道:“穗山此地,天下最高,与你暂借一块地盘。叨扰了。记得将所有生灵都送到储君山头那边,等会儿动静可能会比较大。”

    金甲神人依旧抱拳,沉声道:“蓬荜生辉。”

    老夫子无奈道:“跟那秀才学的?”

    金甲神人笑了笑,不再打搅至圣先师与他人的问道一座天下,直接去往穗山山脚。

    老夫子盘腿而坐,从袖中拿出一本书,以心声与天外礼圣言语道:“不像你,太久没有打架了,对不住。”

    当老人拿出这本书,站在穗山山脚的金甲神人双肩一沉,不但如此,整座穗山都已经瞬间下沉数丈。

    浩然天下的天外。

    一位中年面容的青衫儒士,法天象地,双手虚握,仅凭一己之力,一己之礼,便将整座浩然天下护在手心。

    一位位远游至此的文庙陪祀圣贤,正在与一尊尊远古神灵余孽对峙厮杀。

    万年以来,天外形势从未如此凶险。

    一位与那礼圣法相一般巍峨的神灵,只是身在极远处,才显得小如芥子,再次劈出一剑。

    身旁犹有随侍万年的一尊巨大神灵,随手攥住身边一颗星辰,以雷电将其瞬间炼化为雷池,狠狠砸向一位文庙副教主的金身法相。

    当坐镇浩然天下的老夫子翻开第一页书。

    整座山岳再次山根震动,轰然下坠更多。

    唯我浩然有白也。何况还是读书人。

    穗山之巅,老夫子瞥了眼中土神洲一处人间,李树花开矣。

    最后老夫子眺望远方。

    你他妈的真以为老夫不会打架?!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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