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书库>剑来> 第七百零一章 风雪中
默认背景
18号文字
默认字体 夜间模式 ( 需配合背景色「夜间」使用 )

第七百零一章 风雪中

    老秀才被白也一剑送出第五座天下的时候,是嘉春三年。

    老秀才拜访过白泽,重返中土文庙之时,是嘉春四年,而当老秀才来到宝瓶洲中部的大骊陪都,与昔年首徒重逢,一同置身于气象一新的齐渡之畔,已是嘉春五年的开春时分,杨柳依依,杂花生树,莺飞雀跃,稚童放学早,纸鸢乘风高。

    这一幕暖春风景,看得老秀才愁眉舒展,问一旁崔瀺关于第五座天下的命名,有没有想法。

    崔瀺说没有。

    跟在两人身后的崔东山倒是有些想法,可惜老秀才没问他,只说文庙那边,起先是想以“规矩”二字命名,但是礼圣没答应,说规矩二字,是春风润物,不需摆在纸面上。诸子百家各有建言,例如阴阳家、农家在内数位老祖师联袂提议“桃源”,附和者较多,取世外桃源之意,既寓意美好,又能够让人铭记儒家开辟出一座崭新天下的莫大功德,而且新天下东南部,确实有一棵桃树,大有异象,只开花不结果,岁月已久,可等到白也仗剑分出天地,立即结果,不过亚圣还是拒绝了这个提议。

    所以至今第五座天下还是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命名。

    崔东山嗤笑道:“逃难逃出来的清净地,也能算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我就不信如今第五座天下,能有几个心安之人。劫后余生,稍稍放宽心,就要争抢地盘,偷鸡摸狗,把脑浆子打得满地都是,等到形势稍稍安稳,站稳了脚跟,过上几天的享福日子,只说那拨桐叶洲人氏,肯定就要秋后算账,先从自家骂起,骂玉圭宗、桐叶宗是废物,守不住故土,再骂中土文庙,最后连剑气长城一起骂了,嘴上不敢,心里什么不敢骂,就这么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桃源个什么。”

    老秀才点头道:“亚圣也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

    崔东山立即改口道:“那就叫桃源天下吧,我举双手双脚支持这个提议,还不够,我就把高老弟拉过来充数。”

    老秀才当做耳旁风。奇了怪哉,崔瀺当年游学到陋巷之时,好像不是这么个脾气啊。

    崔瀺离去之前,老秀才将那个从礼记学宫大祭酒暂借而来的本命字,交给崔瀺。

    崔瀺没有拒绝。

    老秀才说这个“山”字是我借的。

    崔瀺点点头。

    老秀才的言下之意,这个本命字,还不还,何时还,怎么还,都只是老秀才的事情,与他崔瀺和大骊无关。

    崔瀺离去之后,崔东山大摇大摆来到老秀才身边,小声问道:“要是老王八蛋还不上那个‘山’字,你是打算用那份造化功德来弥补礼圣一脉?”

    崔东山倒是从不怀疑老秀才收拾烂摊子的本事。昔年文圣一脉,其实就一直是老秀才在缝缝补补,为学生们四处赔礼道歉,或是撑腰,跳脚与人讲理,袖子乱挥的那种。

    在裴钱眼中,小师兄走路如大白鹅,两只大袖瞎晃荡,最早是跟谁学的,答案显而易见。

    有个老先生,当年像一只老母鸡,死命护着鸡崽儿。

    老秀才斜眼白衣少年。

    这个小王八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崔东山缩了缩脖子,乖乖喊了声师祖,先生的先生,辈分比天高。

    崔东山侧着身子行走,手持行山杖轻轻戳地,暗示老秀才自己如今好歹是你的徒孙,就算动口,也别动手打板子,教训学生是先生事,轮不到你这位师祖。

    崔东山义愤填膺道:“崔瀺这家伙,从头到尾没放几个屁,大不敬!回头我帮师祖你多骂几句啊。”

    老秀才缓缓说道:“你们终究是两个人了,好好珍惜,以前带着你们走过那么多山河,应该明白,同源之水,分岔之后,许多河流说没就没了,一定要源远流长。”

    崔东山小鸡啄米,“除了川流不息,渊澄取映,做人还要学师祖这般道:“不光是在青冥天下,我们浩然天下也差不多,凡是道门宫观山门内,第一座大殿都是那灵官殿,而那位大灵官神像,委实是巍峨气势,当年我第一次出远门,游历家乡郡城一座不大的宫观,对此记忆深刻啊。哪怕后来有了些名气头衔,再看其它壮丽景象,还是不如当年那一眼带来的震撼。”

    崔东山知道老秀才的意思了,说道:“所以师祖让那裴钱跟在先生身边,正是此意?让先生仿佛始终身在观道观,以道观道?有裴钱在身边一天,就会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愈发近了慎独一分?”

    青冥天下有四大天师,皆道法通玄,各具神通,却不在白玉京修道,而是负责镇守天下四方,其中一位,与那尊灵官之首,昔年有一个典故广为流传。按照诸多道门典籍记载,大致是说那尊灵官证道之前,杀伐极多,被一位过路大天师按律责罚,后者事后敲响天鼓,白玉京大掌教便让他暗中跟随大天师游历天下,足足三百年之久,承诺天师只要犯下一错,就让双方位置更换,到最后,当然是那位大天师三百年间,言行皆无一错。

    老秀才哑然失笑,“裴钱不也向善了吗?这就不重要了吗?你以为不是我那关门弟子的言传身教,裴钱会是今日之裴钱吗?”

    老秀才拍了拍自己心口,“我得心安,天下得利,何乐不为?”

    老秀才语重心长道:“事功学问,好是好,但是已经足够好了吗?我看未必。只说三事,能够让那大祭酒借字给我吗?能够让白先生取出搜山图吗?能让世间多出一个向善远恶的远游境少女吗?读书人,总不能觉得我做得够好了,就高枕无忧,觉得万事心安了,世道胆敢再与我奢求一分,我便要朝世道吐口唾沫,大骂世人愚钝没良心。”

    老秀才说到这里,挠挠头,“捏脖子咳几声,再重重吐了一口浓痰,真他娘的……还是有点恶心的。”

    是说那打砸神像一事,记得邵元王朝有个读书人,尤其起劲。

    其实老秀才说的是两回事了,不过崔东山足够聪明,都听得懂。一个是追求正本清源的天下事,一个是关起门来的自家人牢骚话。

    老秀才说道:“裴钱如今境界高了,反而怕事,是好事。因为拳头太重,年纪却小,所以不用太早想着改变世道。”

    “世道世道,无非就是个世人道路罢了。”

    老秀才随便伸手一指,“一条错误拥簇的道路上,看似捷径,别管人有多少,路有多好走,每一位教书夫子们,得告诉每一个在学塾识字读书学礼的孩子们,不能那么走。以后等孩子们长大了,多了几分气力,说不得还要去那条路上挡一挡,与旁人说这是错的,错的就是错的,然后可能被某些世道打了个鼻青脸肿。你们的那门事功学问,如果能够让这些落在好人身上的错误拳脚少些,就是善莫大焉了,是很好的。”

    崔东山闷闷不乐道:“为何与我说这些,不与崔瀺说?”

    老秀才不言不语。

    唯有两人眼前的那条大渡之水,缓缓流逝。

    崔东山自言自语道:“见贤思齐。”

    沉默许久,崔东山埋怨道:“走吧走吧,都走了拉倒。”

    老秀才说道:“我去见见某位前辈。”

    那位前辈,曾有千古万古至奇之问,开篇即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光是此问,简直就要问得某些寂寞圣贤,泪水直流。

    老秀才也曾有过意气风发的年轻岁月,一次难得饮酒至醉,高呼我来答之,我可答之……

    而在剑气长城之上,弟子左右,也曾让师弟陈平安作天对。

    崔东山犹豫了一下,道:“能不能不要答天问。”

    还是个问题,依旧不以询问语气言语。

    不回答,余着,曾经的先生,你一直余在心中就好了啊。

    老秀才一手揪须,一手轻拍肚子,“不合时宜久矣,不吐不快。”

    崔东山好奇问道:“齐静春一早就知道那人在书简湖吗?”

    老秀才摇头道:“我也是合道之后,才知道这个秘密的。早年老头子都瞒着我。”

    老秀才突然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小兔崽子,成天骂自己老王八蛋,好玩啊?”

    崔东山眼神哀怨,道:“你先前自己说的,终究是两个人了。”

    老秀才又一巴掌摔过去,“怎么跟师祖说话的?啊?”

    崔东山挨了一巴掌后,伸手护住脑袋,“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老秀才突然说道:“先有圣贤在书简湖冷眼看人间。灵,言神也。均,语调也。言正平可法则者,莫过于天,养物均调者,莫神于地,故而最为中正平和。后有白也仗剑去国、远游天地,第五座天下该如何命名,我有想法了。”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真清白之士,其气浩然亦飘然,若浮云在天。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善。”

    老秀才一抬手,崔东山双手乱挥,阻拦那一巴掌。

    老秀才收手,抚须而笑,得意洋洋,“哪里是一个善字就够的?远远不够。所以说取名字这种事情,你先生是得了真传的。”

    崔东山嬉皮笑脸道:“找媳妇这件事呢?”

    老秀才用手心摩挲着下巴,“这也没教过啊,无师自通?”

    崔东山呵呵笑道:“要是教过,估计就没戏了。”

    老秀才走后。

    崔东山御风来到云海中,看那现出真身的稚圭,浩浩荡荡沿着大渎走江,路程过半,就已经遍体鳞伤,但是去势汹汹,问题不大。

    老秀才先去了书简湖,见过了一位大道亲水至极、以至于投水的老人,高冠博带,相貌清癯,学问不在文庙文脉内。

    老秀才作揖行礼。

    老人以古礼还礼,不那么儒家正统就是了。

    然后老人带着老秀才来到一处山头,曾经在此,他与一个形神憔悴的牵马年轻人,好不容易才讨要了些竹简。年轻人是年轻,但是不容易糊弄啊。

    双方还曾有过一番梦中问答。不问天地,只问本心。

    老人沉默许久,开口道:“对自己有些失望,做得不够好,只是对世道不那么失望了。”

    老秀才点头笑道:“与先生们一路同行,哪怕终不能望其项背,到底与有荣焉。若是还能吃上绿桐城的四只大肉包子,肯定就又有力气与人讲理、继续赶路了。”

    老人说道:“弟子可以为世道开山,弟子能够让先生关门。不坏啊。”

    老秀才开怀道:“不坏不坏。”

    老人感慨道:“人情冷暖可无问,手不触书吾自恨。”

    老秀才说道:“眼尚明,心还热,天公成就老书生。”

    老人笑道:“与你弟子一样,都会聊天。”

    老秀才摇头道:“‘聊天’一事,天下人都是晚辈。”

    老人说道:“除了《天问》不用多说,其余《山鬼》,《涉江》,只管拿去。”

    老秀才犹豫了一下。

    老人说道:“《东君》,《招魂》,也一样。”

    老秀才再次作揖。

    先前是问礼,这次是答谢。

    老人叹息一声,身形消逝,只留下四篇文章悬停空中。

    老秀才收入袖中,亦是叹息一声。

    此后老秀才将《山鬼》、《涉江》两篇交给了负责坐镇大渎的崔东山,再让崔东山将那篇《东君》转交给小镇药铺,在这之后,老秀才只携带《招魂》篇,不但一路南下去了老龙城,还趁着形势险峻却不至于是一滩烂泥,偷溜去了一趟桐叶洲,帮着太平山稳固了几分山水阵法。

    再去了趟连皇帝都悄悄跑路了的大泉王朝,在那埋河之畔的碧游宫门外,老秀才扯了扯袖子,站了半天,结果没人理会。

    老秀才只好开口询问埋河水神娘娘在吗?

    一个矮小女子大摇大摆现身门口,一手托着“大碗”底部,一手持筷,她坐在门槛上,皱眉不已,打量着那个看不出道行深浅的老儒士,她最后问道,老先生来这里瞎逛荡作甚,不晓得如今世道乱吗?我这碧游宫巴掌大地儿,护不住谁的,说不得我都要自身难保,真不是我小气,老先生赶紧去那大伏书院,那边安稳些。

    老秀才只得厚着脸皮自报名号,说自己是那左右和陈平安的先生。

    埋河水神娘娘如遭雷击,脑子里边一团浆糊,涨红了脸,愣是说不出半个字来,她像是醉汉晃悠悠起身,双手托起“大碗”举过头话了,这让郑大风挺心酸自个儿的,以前郑大风是真没觉得有啥,见嫂子那模样后,才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比较可怜了。

    只是当郑大风酒足饭饱,瞥向屋外空荡荡的院子,就好心好意询问嫂子要不要让自己搭把手,去山上砍几根竹子,帮忙打造几根牢固的晾衣杆,好晒衣服。

    李二当时忙着收拾着碗筷,对此置若罔闻。一天不讨骂,就不是师弟了。

    妇人原本想要骂他个狗血淋头,只是瞥了眼胡子拉碴、好像矮了个头一大截的驼背汉子,她便大为反常,不骂人,说不用了,一低头,快步走出屋子。

    这让郑大风长吁短叹,只得小声问师兄,嫂子是不是在这边给外人欺生,半点没有家乡那会儿的豪杰气概了。

    李二刚收拾好碗筷,不曾想妇人去而复还,拎了两壶酒过来,几碟佐酒菜,说是让师兄弟两个好好聊,这都多久没见面了,又要分开,多喝点不打紧。直到这一刻,妇人才稍稍恢复几分昔年风采,指着郑大风就是一通骂,不老老实实在老家待着看大门,哪怕挣钱不多,可好歹是门铁打营生,外边到底有什么好厮混的,长得这么丑,大晚上站门口就能辟邪,比门神还灵验。屁大本事没有,兜里再攒下点钱,每天只晓得拿一双狗眼瞟那过路的娘们,是能让她们帮你生个崽啊?

    妇人这一骂,郑大风就立即神清气爽了,连忙喊嫂子一起落座喝酒,拍胸脯保证自己今儿要是喝多了酒,醉鬼比死鬼还睡得沉,打雷声都听不见,更别说是啥床铺梦游,四条腿晃荡走路了。

    她气得不行,离了屋子,犹豫了一下,最后连铺子都没待,找关系不错的几个妇道人家,打探口风去了。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女子,瞎了眼,觉得自己男人的那个师弟,还凑合,兴许能一起过日子。

    早年郑大风看大门或是在街边喝酒的时候,喜欢对着好看女子比划大小,先比划胸脯,再比划屁股蛋,眼睛没闲着,手也没闲着,嘴更不闲着,说丢了魂在她们衣襟里边,让大风哥好好找找,找着了最好,找不着也不怨人……

    就这么个看门却嘴巴不把门的混不吝玩意儿,真要能够拐个媳妇回家,倒也罢了,可惜一个色胚老光棍,一直有贼心,偏没狗胆,到最后也没能找个正经女子当媳妇。也对,就他那模样,又没出息,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子,愿意跟着他吃苦。妇人以往骂归骂,私底下也劝过自己汉子,实在不行,就帮着你师弟说说情,先去杨家铺子或是龙窑那边,讨个过得去的差事,再找有那女子未嫁、人也不坏的相熟邻里,撮合撮合,哪怕入赘也好,只要郑大风嘴上少说几句荤话,不管是当个铺子伙计、庄稼汉,还是当个砍柴搬土烧瓷的,怎么也能撑起一个小门小户了。

    妇人一走。

    李二就开始与师弟谈正事,“先熬着,等到了那边再破境,这里边的分寸你自己把握,师父既然还了你剩余魂魄,就别糟践了。万一在接下来的游历途中,不小心破境了,会很麻烦。扶摇洲离着宝瓶洲太远,师父也很难帮你打点门路,也不适合师父出马。”

    在狮子峰,李二帮着郑大风喂拳一场,终于重返武夫六境,虽然离着昔年武道巅峰,还有一大段距离,但问题不大,而且郑大风新结了一颗武人英雄胆,品秩不低。毕竟是一位得过最强二字的纯粹武夫,吃过苦头之后,关键是心气没坠,这就是一份福祸相依的最好磨砺。

    纯粹武夫,拳法之高低,就看心中那一口气之长短。

    一拳递出之前,就要有让天高地陷各三尺的大意思。

    郑大风一条腿踩在长凳上,抿了一口酒,点点头,“我心里有数。”

    等到妇人回到家中,打算告诉男人一个好消息,至于好事到底能不能成,就看郑大风自己的造化了。可妇人却发现那个郑大风已经不在家中,回家路上也没瞧见他啊。酒桌上,只剩下两只空酒壶,几碟子佐酒菜也吃完了。

    妇人疑惑道:“这就走了?”

    李二嗯了一声。

    妇人叹息一声,落座后,望向屋外,“知不道你们男人都是怎么想的,晓不得江湖有啥子让你们喜欢的。”

    既是说一年到头不着调的郑大风,也说她打心眼极其喜欢的年轻人,当半个女婿看待的陈平安。

    李二没什么话可说,起身再次收拾桌子,顺便弯腰拿起郑大风那只酒壶,轻轻晃了晃,真没剩下一点半点的。

    妇人瞥见这一幕,笑骂道:“瞧你这点出息。”

    李二欲言又止,神色尴尬。

    门外那边,有客人了。

    妇人试探性问道:“怎么,你该不是也要出远门?”

    李二挠挠头。

    确实是打算去趟骸骨滩,女儿如今还在那边,李二不太放心,何况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出几斤气力。

    如果不是儿子李槐和师弟郑大风先后来这里,李二其实早就要跟媳妇开口了。再者前不久,有人到了狮子峰做客,打算一起去骸骨滩南边的海上,一位是与太徽剑宗帮忙齐景龙问剑第二场的剑仙,一位脑子好不容易恢复了几分清明、得以恢复自由之身的老武夫。

    两人如今都在门外等着李二这边的消息。

    一位成名已久的北俱芦洲剑仙,一位曾经惹来数位剑仙围殴的十境武夫。

    就这么等着李二,准确说来,是等着李二说服他媳妇,准许他出门远游。

    倒也不觉得太过奇怪,反正北俱芦洲山上山下的男子,是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北俱芦洲的自家娘们。

    妇人一拍桌子怒道:“是不是跟郑大风喝了几两马尿,听了几句荤话,就心野了?!”

    妇人大嗓门哀怨道:“我这苦命人呦,儿子最孝顺最懂事,结果常年不在身边,女儿是个死犟死犟的,模样随娘,出息随爹,结果一来二去就成老姑娘了,死活嫁不出去……怨我自己,还能怨谁,早年迷迷瞪瞪找了个废物男人,什么本事都没有,喝过了酒,如今连这点老实劲儿都没了,到头来还是个负心汉子,每天就会念着家外边只会晃胸脯、扭屁股的年轻娘们,我不怨自个儿,还能怨谁去……”

    李二闷不吭声,不敢搭话。

    妇人抹了抹眼角,“瞧着是个老实本分的闷葫芦,里边尽是花花肠子装坏水,造了哪门子孽啊,找了你这么个汉子当这里,估计就连浩然天下可能都没几个了。

    一座新天下,在嘉春五年,就已经变得越来越鱼龙混杂。

    既是金身境瓶颈武夫,又是修道之人的杨凝真,化名杨横行,与早早炼化了那把宝镜山三山九侯镜的弟弟杨凝性,先后走入第五座天下,兄弟二人,相互间都没有打招呼,甚至都没想着要碰头。

    作为崇玄署云霄宫的小天君,杨凝性已经凑齐五行之属本命物,来此只为破境跻身玉璞,再成仙人。

    有一个名叫蜀中暑的不知名练气士,连来自哪个大洲都不清楚的一个家伙,占据一处山清水秀之地,打造了一座超然台,设置山水禁制,方圆三百里之内,不许任何地仙修士进入,不然格杀勿论。此人身边有数位婢女跟随,分别名叫小娉,绛色,彩衣,大弦,花影,她们竟然皆是中五境剑修。

    扶乩宗宗主嵇海,宗门的根本术法,是撰写青词绿章请神人,还可以邀鬼仙。

    嵇海请下一位神将“捉柳”,一位鬼仙“花押”,双方境界都是元婴境,联袂庇护扶乩宗的下任宗主,进入崭新天下。

    有一位白衣飘带的山泽野修,少年面容,从桐叶洲进入这座天地后,并不着急赶路,反而开始四处逛荡,专门拣选那些诗家、词家、曲家和赋家之流的练气士,这些存在,急哄哄进入崭新天下后,便开始大声吟诵自己的诗词歌赋,豪放词,边塞诗,婉约词,游仙诗,甚至连那闺阁怨体都用上了,只为求得与这方新天地的共鸣,凭借诗文与大天地小小合道一番。

    那个少年在失去所有兴趣后,终于开始独自游历,最终在一处河水与云霞共绚烂的水畔,少年席地而坐,取出笔墨,闭上眼睛,凭借记忆,绘画一幅万里河山长卷,取名芥子。长卷之上只有一点墨,却取名山河。

    少年掏出两枚印章,在那幅芥子画卷,钤印下“和月色于白云苍石佳处”,在那幅山河画卷,钤印“曾为梅花醉十年,又为桂酿误半生”。

    少年后仰倒去,双手作枕头,笑语喃喃:“动我心弦者,明月,美人,落雪,剑光。”

    剑气长城那座城池,刚刚命名为飞升城。

    陆沉重返青冥天下,孙道长比他先行一步,返回玄都观。

    陆沉到了白玉京,见到了那位身材高大的师兄,懒洋洋凑上前去,趴在五城当中最高一城的最高处栏杆上,微笑道:“不用生气,玄都观,自孙道长到最小的小道童,都对师兄你有情绪。”

    陆沉看着那云起云落,如海上潮起潮落,轻声道:“容得自家人有点情绪,也是一种道理嘛。”

    对于这位白玉京三掌教而言,整个青冥天下,无论是不是修道之人,其实都在一家屋檐下。

    很多情绪是不讲道理的,陆沉却说这就是道理。

    高大道人默不作声。

    陆沉转过身,背靠栏杆,伸懒腰,“哪有不帮师兄帮外人的师弟?五百灵官,误不了。”

    道老二说道:“那个家伙,还被托月山压着?”

    陆沉笑了起来,“怨不得别人,谁让他当年一个客人,有事没事就在鞋底板写字,一个写道老二,一个写陆沉。这下遭报应了吧。”

    ————

    桐叶洲的山上山下,一直界线分明,一是此洲仙家势力并不如别洲那么众多,再者桐叶洲修士,早早习惯了各扫门前雪,对于山下市井的兴趣,要远远少于浩然天下其余八洲。

    而桐叶洲疆域广袤,这就使得许多一洲版图上的许多闭塞之地,并不知道世道早已不太平。

    一处偏远藩属小国的京城,一个既是官宦之家又是书香门第的富贵人家,古稀老人正在为一个刚刚读书的孙子,取出两物,一只皇帝御赐的退思堂瓷碗,一块君王赏赐的进思堂御墨,为心爱孙子解释退思堂为何烧造此碗,进思堂为何要制造御墨,为何退而思,又为何进而思。

    一座小县城,戏台下边,小女孩学着戏妆女子弯腰,翘兰花指。青壮汉子和妇人们多不以为意,老人瞧见了就要骂几声。

    一位游学士子,在驿站休歇,翻看前朝文人的笔札,从书上看到了那井水可以报时,以及生长在宫城的规矩花,都觉得好生奇怪。

    某个满口金牙的浪荡汉子,带着一群帮闲无赖子,在家乡每天都过着大鱼大肉的舒坦日子,只听说山上兴许真有那神仙,他们却半点不羡慕。

    一处郡城,有个行当,专精某些书画名家的款儿,模仿得足可以假乱真,故而按字算钱,要价极高,正在与一位老主顾讨价还价。

    然后在某一天,就什么都没了。

    黑云密布处,桐叶洲一座沿海仙家山头的上空,蓦然破开一个窟窿,阳光洒落,兵器坠地,一头大妖随后重重砸地。

    又一座大如山岳的巨石,倾斜砸入一座王朝京城的雄伟城池。

    大石之上,一个纤细少女,拖刀而行,背后跟随每一步都震颤大地的披甲傀儡。

    在那第五座天下的嘉春六年。

    偌大一座桐叶洲,除了三座书院和十数座仙家山头,已经悉数沦陷。

    在这期间,一个名叫钟魁的昔年书院君子,横空出世,力挽狂澜。

    而在那扶摇洲山水窟,曹慈在一场出海厮杀当中,破境跻身十境,反杀大妖。

    皑皑洲一处常年天寒地冻的冰原,一群涉险猎杀妖物的北游修士,遇到了一头强悍无匹的妖物,身陷绝境,只能拼命往南边逃遁,精疲力竭后,一个个束手待毙,只见北边那白雪茫茫中,缓缓走出一个从年轻女子,手持行山杖,背着绿竹箱。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 上一章 给书点赞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