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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开元盛世 1051 天要绝者,有疏无漏

    这一夜长安城再次迎来了久违的喧嚣骚乱。

    傍晚时分坊曲间多有步履匆匆、急于返家的行人。城南大安坊水门处一群作脚力模样打扮的行人也沿永安渠一路行入城内。

    这样画面也只是司空见惯并不引人关注。一行人在长街行走一段距离随着一通街鼓声响、天色擦黑之际便折转进入了城西的嘉会坊。

    街铺坊丁见这么多的壮卒入坊本待入前盘问一番刚刚迎上几步便被侧方行来的坊正斥退。那坊正将人引至曲巷一侧稍作耳语指使然后便又返回了坊门街铺处而那一路行人则直向曲里深处行去。

    曲里一座宅院侧门大开入近便可见到围墙内站满了人众全是孔武有力的壮卒起码有数百员众。这么多人聚集在宅院内却并没有什么杂声宣扬出来气氛显得诡异又危险。

    刚刚入坊那一队人众也走进了宅中与宅内众人点头致意然后一个首领模样的人便排开人群、走入了内宅堂舍中。

    宅内中堂里有十几人肃然端坐最当中一个便是京营郎将权楚临见有新人入堂加入便颔首抱拳也不多作言语。

    在这一团沉闷严肃的氛围中时间悄然流逝三通街鼓响罢坊外已经传来金吾卫街徒们呼喝净街声。

    如今长安宵禁制度已经颇有松弛、不如往年严格但在圣驾离京的这段时间里又有所加强。

    “金吾卫前夜巡察三通城西分在三门点签昭行、待贤、长寿等诸坊俱备传警器物……”

    随着夜色降临房间中气氛不复沉默有人开口讲起金吾卫夜中巡警宵禁的细则讲得非常具体如数家珍。

    这也并不意外权楚临本身便是京营郎将其凡所交际者也多为关中家道中落的世族子弟与中下层的武官。金吾卫作为南衙仅存的卫府当中自然大量充斥着此类人众。

    “只待北内有变我等便可群出、直扑县衙!衙署印信可以通叩诸坊诸坊民情躁起引夺城门……”

    尽管事前已有详细计议但权楚临还是忍不住在起事前再作盘算确认确保在场众人都清楚稍后的行动节奏并又忍不住叹息道:“可惜若西营无作封锁便可直夺待贤坊武库眼下则要先夺县衙……”

    正在这时候门外响起了约定的信号声表示临淄王已经在北大内发动、成功夺宫。堂内权楚临等闻声后精神俱是一振并忍不住拍案笑道:“这难道不是天意有助、唐家当乱?此夜最凶险艰难莫过于夺宫却被如此轻易拿下!”

    堂内众人已经是摩拳擦掌权楚临则将手一招自有亲信仆员于后堂押出一名被五花大绑的妇人正是他自家夫人李氏。

    “此夜共事不成即死!行前不作颓言家国既难两全便让我杀妻为誓誓不与昏君门下爪牙两立!”

    嘴上这么说着权楚临手提尖刀自席中跃起迎着自家夫人惶恐哀伤的眼神直将尖刀刺入妇人胸膛擦掉手上鲜血再向众人挥拳:“出发!事不待缓明晨朝堂称分富贵!”

    众人闻听此声全都轰然应诺出门分领党徒直从曲内冲出。

    人间自有千日做贼、却无前日防贼尽管金吾卫加强巡警、但既有内奸出于其中总有漏洞可趁。这一众人闹哄哄冲出坊曲自然也惊扰到坊中住户胆大者外出查看只见到一群凶类浩浩荡荡沿街奔走心中自是一惊忙不迭锁定门窗唯恐遭受侵扰。

    此时坊外长街上虽然略有月辉洒落但却空荡荡的无有一人。这一群人冲入街中后便直向长安县廨所在的隔坊冲去。

    “什么人?”

    县廨所在自也防备周全人群刚有靠近坊门内便响起守卫坊丁的惊呼斥问声然而回应他们的却是一片虽然杂乱但也足以害命的流矢。

    长安城中虽然坊曲划定但诸坊墙也只是防君子难防贼子早有壮卒攀着坊墙翻越过墙头坊内警鼓乍响、烽火方燃便被一连串的厮杀声给淹没起来。

    “该死!手脚迅速一些!”

    听到警鼓声响起每一声都捶打在权楚临心弦待到鼓声淹没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暗自期待巡游的金吾卫未能及时捕捉到这短促示警声而他也奋身入前手脚并用的劈砍踢打坊门。

    暗中聚就的党徒未必精勇但因心存一份正谋大逆的狠戾决绝行动起来倒也不失干练内外配合之下紧闭的坊门很快便被打开街铺中驻守的坊丁并县衙不良人们也都或死或逃、无成阻挠。队伍群众涌入之后便直奔县衙而去只留下十几人员于此堆聚木料、准备引火拒敌。

    此时的长安县衙中徐俊臣结束了一天的盘问审断精神也是疲惫异常用餐之后解衣登榻躺在床上稍作盘算明日应做事项不久后便昏昏睡去。

    睡梦中忽然有嘈杂声自居舍外响起被吵醒后徐俊臣也是烦躁异常披衣起床行出正待训斥抬眼便见月色下几十道身影正手持器杖向此涌来心中顿时大惊正待转身关紧房门左后肩已是传来入骨的剧痛。

    “尔等何人?竟敢……”

    徐俊臣吃痛倒地厉色疾呼话还没有讲完已经被人七手八脚的按压擒拿。

    “找到了、找到了!正是徐俊臣……”

    冲入的壮卒们举起火把稍作辨认继而便有人抽刀劈下。

    “壮士饶……”

    可怜徐俊臣历经动荡、自谋有术却被这群陡然兴作的乱徒们手起刀落乞饶声未及喊出一颗头颅便已飞离了躯体。

    当还在县衙前堂的权楚临闻讯赶来时看到徐俊臣那血污覆盖的头颅顿时也觉无语他自知能够劝降一个朝廷命官对接下来行事大有主意但既然已遭砍杀也只能稍作废物利用抓起那头颅擦拭一番然后便向关押犯人的县狱行去。

    此时的长安县狱也是人满为患拘押其中的犯人们早被县衙中传来的厮杀声惊扰起来满怀惶恐的聚集在狱舍中。

    但也并非所有的犯人都惶恐得不知所措之前意外被擒的崔液自知京中有叛乱谋计这会儿眼见骚乱已起自是满怀激动。

    待到几名乱卒持刀冲入狱堂崔液先听他们彼此议论、稍作确认之后便在狱舍中高声呼喊道:“你等可是权将军部伍?我乃临淄大王门下快来救我、共兴大计!”

    不多久脱离囹圄的崔液便被引至权楚临面前权楚临自然也认出对方抬手扬了扬徐俊臣的头颅快速说道:“徐某已经伏诛但县衙仍有顽卒抗拒坊外街徒不久即至郎君可有计力助我?”

    “交给我罢!”

    崔液拍着胸口保证让权楚临命人将狱中关押人众全都放出驱赶进一座空旷的院子里。

    尽管之前徐俊臣已经放免了一批人员但之前拘押的印坊人众仍然在监再加上县衙本有的人犯也是足有千余人众。所有人都惊慌不定一时间这大院里场面也是嘈杂至极。

    但这不足影响崔液壮怀涌动的心情他抬腿跃上刚刚搭就的高台举着手里徐俊臣的首级向着人群大声呼喊道:“国有奸臣侍御史徐俊臣酷刑虐重此中百姓皆受逼害!今有义众破衙锄奸徐某已经伏诛众位不必担心再遭刑害!”

    院内众人听到这呼喊声顿时又纷纷议论起来大多数仍然有些搞不清楚当下状态。

    崔液继续喊话道:“人间不公、世道不治人唯自救才能解脱!旧者天皇宾天、家国所托非人妖后鸠占鹊巢徐俊臣之流皆其害世虐民之爪牙!前有《鸠鸟赋》时文便在申诉妖后祸国故事妖后祸国万民何罪?朝廷为防公道议论竟然使刑监众……”

    “原来如此、原来……老子生平无作恶业不知因何得罪原来是有狗官加害!”

    这会儿人群里才陆续响起悲愤控诉声崔液在听到这些声音后脸上笑容更盛于是便继续呼喊道:“祸国妖后已经遭天收拿!虐民的爪牙也已经被义士铲除!但世道仍有余祸今上名为唐家嗣血实则妖后暗藏宗家的败类至今仍在蛊惑人间竟要掘我先皇大帝陵墓、将妖后罪身一并盛葬若由之计成人间还有公道?人间还有是非?”

    话喊到这里崔液自是热血澎湃他所著赋文意境更深但之前访闻议论却都浅尝辄止不能直接申及圣人让他颇生愤懑。之前还要隐忍如今既已举事总算能够当众呼喊出来。

    然而接下来群众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并非恍然大悟的惊觉到今上的丑恶面目而是纷纷惊呼咒骂起来:“狗才说的什么邪话!竟敢污蔑圣人!”

    “这哪里是举义锄奸分明聚众谋乱!”

    “妖后自有祸国的恶行圣人却是救世的英主岂容贼徒污蔑!”

    群众们呼喊声此起彼伏站在高台上的崔液自有几分不知所措而权楚临见态势不妙后忙不迭喝令道:“快、快驱散这些贼民不准哗噪……”

    然而在察觉到这些人正在谋乱之后人群中也喧噪起来有犯人破口大骂道:“老子虽然无称良善但也只是偷驴罚役而已狗贼厌世求死莫来牵连老子!”

    “昏君不道愚蠢下民不知、自有智者传教还不听从……”

    崔液站在高台上听到这些愚民们盲目盲从的呼喊自有几分痛心疾首的悲愤。

    然而这时候台下却陡地窜入一人手脚并力向崔液扑去口中还在忿声咆哮着:“老子不需有知只知该要狠入你这狗贼耶娘!开元之后难得安生偏有贼孽祸害人间……”

    崔液猝不及防下遭此扑袭顿时滚落进台下的人群中人群内此时也是群情愤慨自有群众蜂拥入前拳脚直如暴雨般砸落下来霎时间便将其人完全淹没很快便将这个意图救世、壮志未酬的智者殴打致死。

    权楚临等人也万万没想到他们身冒大险解救出来的这些犯人们非但不感义响应反而直接倒戈报复但见态势如此不妙忙不迭呼喝党徒打算抽身退走。

    “莫让这些逆贼走脱!难得坊间查发大恶擒下便可换赏!老子偷驴才只当钱五十拿下一贼可向官府加万!”

    那偷驴贼好不容易挤进人群里却见那想要蛊惑他们从乱的恶贼已被殴死正觉怒气无从发泄转头便见周遭贼徒已要退走连忙张臂大声呼喊这些贼徒又比一头瘦驴值钱多了还不用担心会遭罚役怎舍得让他们走脱。

    惊觉长安县廨的骚乱巡警的金吾卫街徒们也在纷纷向此赶来然而几乎同时发动的北大内骚乱却要更严重得多。

    李隆基杀人夺符之后便先遣员出宫直向外苑引火为号待到火势稍作蔓延左近本就不多的内卫甲兵顿时便被惊动起来被火势分引走许多。

    与此同时早已经在左近徘徊的王守一等在观见火号之后便也不再隐匿行踪直向宫门处杀去很快便杀退员众甚微的内卫卫士们将宫门控制起来。

    “不需留守退路先夺留守府!”

    待与部属汇合李隆基便直接下令道他所动员的员属本就不多自是做不到分兵据守只分出一些员众去将太平公主并其妻儿稍作转移自己则率领其他部伍直向皇城而去。

    突破了宫门防务之后大内的防卫其实较之坊间还要更加松懈几分。毕竟无论是皇城百司办公区还是后宫宫苑生活区都不方便太多眼线驻扎巡察特别如今圣驾并不在京除了一些要害区域之外大内其他地境更是无作设防。

    李隆基对大内格局布置自是了解颇深在其率领下一众人很快便穿过外围杂苑靠近了皇城要司区域。与此同时皇城内的警鼓声也被敲响起来很明显宫防卫士们已经警觉起来。

    因为不知内卫主力之所布设当宫中警训响起时接下来的路程便凶险倍增。留守府位于中书外省、政事堂所在正是皇城中最重要的地点之一防备想必不会松懈。

    但既然已经深入至此那也只能有进无退。随着警鼓声响皇城中留守诸司人员也都被惊扰起来。而这时候李隆基等人俱已换上了诸司事员的袍服绕行一些官司门前大声吼叫道:“有贼徒侵入大内李相公告令诸司留直速向留守府据守勿扰宿卫清查贼踪!”

    各司人员虽不如寻常时多但留守者也有十几员众骚乱骤生、夜中惊醒再听到这传讯声下意识便依从。一些官司衙门打开后旋即便遭凶徒涌入人员砍杀当场印信鱼符诸物皆遭抢夺。

    一行人从外围造势并快速的向皇城核心区域靠近当他们抵达御桥附近时已经多有衙司留直人众在宫道上奔跑聚集。

    御桥北段有百余名内卫甲士驻守这些人无得传令自然难以通过慌乱中只是在这里喧嚣扰闹于是便引来更多分在左近的宿卫维稳。

    皇城通道却并不唯此一处此处聚众别处自然畅通先遣有持鱼符者分头探路略费一番周折李隆基等人便绕过了御桥此处的警卫。

    若在往常想要如此轻松的通过皇城守卫自无可能但今事发突然、皇城空虚内卫员众分身乏术自然涌现诸多防务漏洞可供利用。

    绕过御桥后便无巧可用东西朝堂之间的朝路皆有甲员明火执仗的警戒森严而此行目的地的留守府更是内外灯火通明显然宿卫们不会对这眼下京司核心放松警惕。

    “道行入此唯杀可活!”

    李隆基观此态势心中自然不无失望但也知这当中的侥幸本就甚小能够借道于太平公主行至此处已经算是幸运心内自然也有死战于此的准备。

    站在御道一侧的阴影中他褪下掩人耳目的袍服披上了新从宫中武库搜出的甲衣身后众人也都各自披甲很快便武装齐整。

    “守一引众接应于后余者并我先冲前阵!”

    做出这一指令后李隆基便提刀在手昂然行上了御道。作此布阵也并非体恤王守一他此行入宫所率不过五百余众王守一闾里招揽的那些豪侠虽皆亡命斗胆但终究不谙阵势乍一同内卫精锐对阵厮杀只会是一面倒的屠戮。

    但他府中所豢壮卒却不乏往年南衙宿士、卫府悍卒只可惜他立志已晚、人事多经蹉跎亡父遗泽已经残留不多到如今也只剩下当前这些尚可相托性命、向死而生。

    待到李隆基等人自阴影行出御道上内卫诸众自也作出反应并不废话盘问只在兵长喝令下阵势聚结静待来者向此靠近。

    “某虽不名亦唐家血脉世道不容却不甘受戮!彼此既无血仇诸君受食唐禄若引刀留情小王感激不尽若势难两立生死即于此刻分晓!”

    彼此刀兵将接之际李隆基再作喊话只见对阵稳若磐石只能暗叹一声振臂吼道:“杀!”

    金铁交鸣声骤响李隆基虽然显为宗王但却并不一味的养尊处优臂力甚雄一刀劈出后对面迎战那名内卫甲士顿时虎口绽血。

    但其他相对交战者却非尽数乐观见阵厮杀的技力全凭常年不断的筋骨苦练李隆基身边这些甲伍往年虽然也是精悍但脱离行伍日久总不如仍然在役的内卫精锐状态鼎盛不乏人一刀之下便甲裂身断。

    即便如此这些人却无生退意一人肩甲碎裂、臂骨折断却仍奋力直扑对方:“相王故恩今报大王!死得其所王请奋进!”

    一场杀戮血腥而又惨烈当此间内卫残众暂作退守时李隆基身边这些豪勇忠士也已经只剩二三十人尚能拄刀而立而他们所击退的还仅仅只是五十多名内卫甲员而已。而在厮杀过程中留守府警鼓声一直在响彻宫前若再有一队内卫将士及时增援此行便将要折此间。

    除了那些被击退的内卫军众之外留守府内外仍有两百多名员卒在守但这些人却并不比内卫甲士们精勇强悍刚才眼见临淄王部伍忘死搏杀心中已是怯意大生及见临淄王再率残部继续向前更是下意识的便往内退去。

    “艰行至此并不容易李相公应在堂中何不出堂相见?此间诸众道虽不同但也皆是唐家健儿李相公忍见他们再作相残、枉送性命?”

    李隆基这会儿也是气力有衰但仍持刀挺立望着留守府内堂大声呼喊道。

    片刻后内堂门前人影晃动旋即李昭德自堂内缓步行出站在阶上垂眼望了下来眼神中既有愤怒、又不乏悲悯:“故相王才具虽不称大器负重自伤但德性尚有可夸、令人悲悯。不意身后遗此孽种妄作大祸、失德一夕临淄王催我相见、欲得何言?往年错辅昭德已经惭对先君今唯奋力代王肃清门户才可无愧故人!”

    说话间李昭德仗剑行下环顾周遭目露胆怯的卒众怒吼道:“今我圣君治世纵有鬼祟滋扰岂能长久?尔等不出皇城即能享此匡卫之功此时不进更待何时!”

    “狗贼误我君父、杂食两姓三朝今又有何面目狂言正义!我志在涤荡人间首杀即此贼獠!”

    李隆基听到李昭德这番斥骂顿时也是羞恼有加随其一声令下后方游移未战的王守一等便争相杀出留守府堂前又是一番浴血。

    亡命之徒最是恐怖留守府卒众们虽有抗拒之心、却有欠捐命之志不多久便被冲击溃散而李昭德也被打落佩剑押引入前。

    “我或不能长久但仍有力手刃老贼亦是一快!失君之臣苟活人间窃禄偷饷不死何为?”

    李隆基看了一眼李昭德那怨毒不屑的眼神手中刀锋一转直从李昭德颈下抹过一代名臣、就此气绝。

    他抬腿踢开李昭德仍自抽搐的尸身旋即便大步迈向直堂:“速速收拣留守府印信得手即退勿作久留!”

    这时候一直藏身在后、得以毫发无伤的崔湜冲行出来指了指的中书衙堂说道:“朝廷典术时政、内外机枢文籍皆存此中举火焚之朝纲必然有乱、事迹泯灭也能拒阻追兵……”

    李隆基闻言后顿了一顿但很快便摇头道:“来不及了入此已有侥幸不可贪多!”

    一众人甚至连同伴的尸首都来不及收捡方自直堂洗掠冲出内卫援军已自中朝驻处冲出。言则过程有序但前后用时仅仅一刻钟有余一行人便在内卫包抄围截之前再次没入宫苑间的阴暗之中。

    “真的成功了、成功了……”

    眼见到临淄王贴身收携的留守府诸印信崔湜忍不住一脸兴奋的连连叹言。

    此行成败只在一线特别在见到刚才同内卫小队惨烈交战的画面时崔湜甚至都心生绝望若非皇城内虚他们借太平公主绕过最艰难的宫门守卫一行人怕要直接折戟宫门前。

    眼下留守府印信既得大内已经无可图谋只要凭着大内宏大规模摆脱内卫追踪短时间内关内诸州皆可纵横。

    然而李隆基却没有事成的快意特别环顾身周、往年那些围绕他身边对他亡父故恩念念不忘者已是十不存一心中不免也感伤痛。

    但眼下终究不是悲伤缅怀的时刻一行人在宫苑之间折转绕行当中几次险之又险的避开宿卫的追踪总算循命妇院夹道抵达了西内苑。

    并不是因为他们比内卫将士更加熟悉宫务格局而是偌大的皇城不逊一座籍口众多的城池、楼台宫苑俱有遮蔽宫中传警系统也因员众欠缺而形同虚设。乱众直冲皇城要害也会让内卫将领惊疑有加接下来的调度追截必将投鼠忌器担心要处再遭寇扰破坏不敢卒力用尽的散出。

    又或许还要加上临淄王可能真的得天眷顾总算没有被堵截正着。

    西内苑属于西大内太极宫范围哪怕圣人在京时都不常出入也是约定成事后的临时落脚点之一只有亲信几员知此预备。

    一番亡命厮杀又一路凶险逃窜一行人抵达西内苑园林时也已经是气力衰竭、气喘吁吁。尽管还未完全脱离危险但眼见众人已是状况堪忧李隆基便下令于此暂作休整。

    当他在人帮助下褪下甲衣时才觉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感酸痛特别几处临阵遭击处更是随着呼吸撕痛不已。

    众人分在亭台阴影下无声休息李隆基也倚柱喘息朦胧恍惚间竟已身在一座华丽殿堂辞世多年的父亲正眼含热泪的向他走来并一把将他揽入怀中痛哭道:“诛除武逆、宗庙不坠皆仰我儿三郎……”

    “阿耶……”

    李隆基闻声呜咽只是未待与父畅话别情身周光影又生变幻他已衮冕端坐殿中有内官入前作拜恭道:“禀圣人诸方大军俱已凯旋吐蕃赞普、突厥可汗俱缚入朝只待圣人太庙献俘……”

    朦胧间李隆基已知神迷梦境但却不愿醒来耳边忽然有人频呼“大王”这才蓦地惊醒心怀失落之余已是满脸的泪水。

    从人入告之前分别的家奴王毛仲等已经引太平公主并妻儿至此李隆基这才收拾心情往一处空闲阁楼行去。

    他刚刚迈步走入室中面前疾风骤起下意识抬腿扫去再定睛一瞧太平公主捧腹卧倒在地一脸厉色的怒视着他:“孽种、孽种你怎不死……”

    李隆基并不在意太平公主的辱骂并一把推开抱子哭泣入前的王妃只在舍内角落里坐下来望着太平公主怅然一叹:“此日之祸并不源出于我祸发于妖后我也只是苦命挣扎的一个囚徒姑母没有道理如此怨我?方才昏睡梦见阿耶称我力保宗庙不坠虽知是梦但这又何尝不是我的夙愿执念?姑母信不信即便此世无有圣人奋起宗家有我、亦必将盛世再兴?”

    “你这罪恶滔天的逆徒百死难赎罪孽却拿梦话假说矫饰罪过……”

    太平公主闻言后自是更加恼怒牙齿都咬得咯咯作响。

    “姑母不信应当其实就连我自己、我也不知若真无圣人美梦能否成真……”

    李隆基见状只是自嘲一笑有些痛苦的揉了揉眉心继而叹息道:“我也非生来就是十恶不赦的孽种无非心有不甘而又世道逼我……往年我对圣人真是满怀的敬仰但今只剩下满腔的恨意也并非他不能容我只恨他明明志力雄壮为何偏要除祸不靖?太皇太后因他庇护得享善终而我也因他姑息得有作恶余地……但他、但他终究将我心中美梦描绘成真我虽然恨他但、但仍难免敬慕!”

    讲到这里他便行至瘫坐一侧的王妃面前自孩儿襁褓中翻出一卷文书抬手甩在太平公主面前:“此行本来无计生数行前已经留书此中俱录过往凡所通谋牵引的人事我纵不活希望堂兄可以轻松借此除乱让朝情不至于久乱不安……唉我这也是自作多情了事后凡所思来才觉皆在彀中圣人不需籍此但还是留给姑母盼你能进献得活。”

    说罢他面对太平公主深作一拜不无伤感的说道:“隆基这便求生去了再见了姑母。此世而已过往凡所受惠、凡所亏欠请容我来生再报!”

    “大王、大王留步……数年共衾、怀中血脉都不值大王赐给一顾?”

    临淄王妃眼见夫君一直无加正眼不免更加的悲痛欲绝、哭倒在地。

    李隆基脚步略作一顿垂眼看了一眼王妃只是说道:“我本不是人间可相约白首的良缘丈夫不当鼎食、则就鼎烹大事未竟妻儿于我只是拖累今生便如此罢……”

    说完这话后李隆基便举步行出外间诸众也已经休整完毕一行人便又没入夜色当中。

    西内苑本是皇城外的一处半开放游园周遭简单的篱墙防设除了一些洒扫种植的宫役杂使之外和固定岗哨之外便无更多防备。日常甚至都常有民众入此游赏采摘眼下一群谋逆乱贼接着夜色潜出更是无从围堵。

    因为人势有限诸事也难谋设周全他们虽然预计了西内苑作为退路但却没有办法在此留设马匹。

    原本西内苑北侧靠近大明宫玄武门处有一座御苑常有马匹放牧左近但当前路人员前往窥探时远远便见到玄武门处灯火通明已有甲兵严密设防便不敢再靠近偷马只能凭着一双足力逃向京北的原野。

    空旷的原野中一群人避开驿路大道只循乡野小径一路狂奔需要到了晨间才敢投馆驿靠着留守府印信调取马匹物资前提还是京中未及向州县驿路传警。

    不过这一行人能深入大内还逃生出来运气的确不差荒野中奔行一段路程后竟在原野一处山丘前发现了一座大宅。这宅院前后数进看来应是乡里屈指可数的好户户中必定会有牛马畜力的蓄养。

    一群亡命徒连宫禁都敢闯入乡间翻墙越户自然更加的不在话下。眼下正在黎明睡梦最深时刻翻阅围墙后众人便直扑宅中堂室一番扫荡便将主人奴仆控制起来搜捡宅中吃食并于厩下搜得数匹良驹。

    “这民户倒也储蓄殷实想是左近周边唯一高户。大王不妨在此歇脚着几人奔马直赴下驿先取资货……”

    眼见宅中诸处搜捡出来的物资竟然足支他们几百人一餐消耗崔湜便开口提议道。

    李隆基正待点头应声突然宅院外响起一阵杂乱奔走声出堂略作张望脸色顿时一惊:“莫非宿卫已经追踪至此?”

    众人正在宅中惊疑不定之际院外却响起乡人呼喊声:“户内贼徒快快滚走!真当我清泉乡人可欺?若敢害人命上千社人必将你们打杀肥田!”

    听到这乡徒威胁呼喊声李隆基才略松一口气攀上墙头一瞧脸色却是一变只见外间明火执仗的徒众虽然不足千数但也足有数百人呼喝有声气势不弱。

    “这是哪处盛乡?有此高户一家左近竟还这么多的乡人?”

    崔湜登墙一望不免也是叫苦不迭。他们一群人浪迹流窜最怕的就是惊扰群众、行踪不秘一旦告官举报覆灭也将不远。

    “一群乡徒罢了让我外出打杀干净!禁宫都可闯得又怎么会折在乡野!”

    王守一抬手抓起战刀便待呼喝徒众外出杀人然而却被李隆基摆手喝阻:“我等入宅时短户内有人走脱呼救也难传远讯顷刻间聚众诸多此间乡民必然稠密如何能够杀尽?纵然杀光如此血案也难隐秘。眼下乡人只作围喝仍在惧我出宅离开吧不要留此造孽了。”

    讲到这里他也忍不住自嘲一笑:“宫卫亲军尚且不能阻我区区野徒居然吓得我不敢顿足怪异啊!”

    一行人稍作收拾后便从另一侧退出宅院户中食料并厩中牛马自然一并引出。乡人们见他们退出也无作逼近纷纷涌进宅内查看人员伤亡。

    李隆基等人退出此宅后绕过山丘望向另一侧不免有些目瞪口呆只见丘陵另一侧多有民户张灯示警在那灯火交映下竟有不下十数户人家宅院规模不逊他们刚才所入之宅。

    “这是京郊乡野?这是城中富坊罢!久不入郊野行走乡野下民竟然已经如此富庶?”

    饶是脑筋不甚灵光的王守一在见到这一幕后一时间也有些瞠目结舌忍不住发声感叹。

    而李隆基脸色却变得异常难看观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他们一行京中逃出一路流窜尽择荒僻地境但哪怕在看似荒僻的乡野却仍有如此丰乡富户聚居可以推想关中其他乡土状况。唯赤贫者才狂有亡命之志关中乡情若泛泛如此此前所设想搅动关中不安是不是有些想当然了?

    他此时还不知城中另一路谋逆同党们已经被激愤民众打杀殆尽但见荒野小乡如此丰足情绪一时间也陡地低沉下来。

    抛开这些心头杂绪他还是分遣员众手持留守府假令直往下处馆驿直取马匹物资自己则率余众继续在野中疾行时不时还要留员埋伏驱赶袭杀那些刚才便一直策马追缀在后的乡人。

    东方鱼白浅露前行人员终于从馆驿中取来马匹并将前路探查一番得知京中还未将动乱传告周边县邑事情也似乎在向着预计中的正轨发展。

    得到马力加助一行人赶路速度便提升起来更有信心抢在京中警讯之前横行州县。

    这时候原本一直无甚发挥的祚荣便派上了大用渭北多有胡乡陵户祚荣也联络许多胡酋谋事而他们众人家眷也多先一步转移彼处。入乡召集部伍之后便可借留守府书令作为掩饰进入乾陵、劫走同王向蜀地奔逃。

    同王既是圣人亲兄还曾久镇蜀地只有相借此势他们一群寡弱之众才能在蜀中搅动风云只凭留守府一纸虚令则仍有些薄弱。

    前行者探明的馆驿名为盟桥驿这些驿卒下员们自然不知京城刚刚发生的动乱纠纷眼见留守府书令入门自然连夜爬起身来招待上官且因北征军事方已还不敢深问具体使命。

    当李隆基一行人抵达时不独餐食已经准备妥当甚至就连渡河的舟船也都打扫干净可见这些馆驿迎送效率也着实不俗。

    驿丞亲自入前侍奉上官进食眼见群众皆以李隆基为首侍奉更加殷勤割取鹿脯、杂拌香料塞入胡饼中恭敬递上后便憨笑道:“京中虽然风物繁盛但周遭乡邑也都各有风情。便拿咱们盟桥驿来说当年胡贼南犯太宗文皇帝便有此北进盟退胡人几年后便将贼酋缚归。文皇帝行前所持便是官人手中食料京中虽然也有附会的食铺但却不如此间纯正……”

    李隆基一夜奔行、自是饥肠辘辘本来觉得这胡饼烘烤得香酥可口但在听到驿丞絮叨后身躯顿时一僵入口的胡饼也觉得粗砾难咽。

    而那驿丞却仍自说自话道:“官人过境有缘若觉得卑职等侍奉妥帖使毕归京后能否奏告朝廷等到征事凯旋也着贼酋默啜自此驿入京?两代胡酋皆由此入于地表也是一大佳话……”

    “滚出去!”

    眼见临淄王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便有人发声斥退驿丞。

    被那驿丞贫嘴败坏心情后李隆基草草用过早餐然后便喝令直赴渡口上船渡河。

    本来众人已经登船过半但正在这时候却又小船从河对岸驶来船上人指着他们舟船呼喊道:“那驿船不准行驶!同王殿下军驻渭北两岸驿船俱需征用!”

    “同王驻军渭北?”

    听到船上军士此言李隆基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呆立当场旁边众人方待劝告他却陡地大笑起来只是很快笑声便转为悲怆:“天要绝我、有疏无漏!往年文皇帝于此北渡却敌宣威如今地表乡人渴望胡酋经此入京告罪煌煌威途、岂容贼孽浪行亵渎!”

    “大王势未至穷仍有可……”

    崔湜闻言后连忙入前拉住临淄王要作劝告然而李隆基却反手抽出刀来转手便将其人劈杀而后便又将刀直刺正待跳河的祚荣。

    “此诸类是沽我性命以求自贵我纵然势穷将死也必不饶之!”

    连杀两人之后李隆基环顾周遭惊惧徒众又作苦笑道:“但你等诸位未见我有远大前程便已经捐命报效。只可惜、只可惜劳计无成且以此身报酬……”

    说完这话那染血佩刀直向左臂斩去霎时间前臂一刀两断李隆基抱臂痛呼满眼热泪的悲声道:“宗家孽种、人道败类死亦不当全尸……唯有负君等请赠我一刀无愧而去……”

    “大王……”

    众人追随至此眼见临淄王绝望自残、只求速死一时间也是悲不自胜。唯王守一持刀在手入前一刺:“大王先行某后亦至!世人耻笑我父大功憾竟我既从大王无论生死即是始终!”

    说话间他便引颈扑向自临淄王腹后刺出的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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