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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开元盛世 1043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当春风重归洛水、两岸杨柳夹青时来自漠北的军情捷报也抵达了东都朝堂朝廷内外顿时群情振奋。哪怕素来都以威严肃穆著称的政事堂集会都是欢声笑语不断。

    至于圣人更是毫不掩饰心中的喜悦一日之内连下数敕都是责令有司一定要对北征功士们优厚封赏大有竭尽府库犒此壮功的架势。

    也无怪大唐君臣们喜乐忘形虽然说近年来突厥退缩漠北给北线边防带来的实际压力与困扰并不算大但只要这所谓的漠北牙帐存在一日如今的开元一朝便称不上彻底的中兴仍然有逊于贞观、永徽之际的大唐盛世。

    如今死灰复燃的突厥政权总算再遭扑灭而在此之前包括吐蕃、契丹等诸胡在内的边患也都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自当年圣人东行靖国、定乱归治到如今的开元十一年初整整十年的时间开元君臣兢兢业业、不懈努力终于让整个大唐帝国从内到外再次回到诸先皇治世所曾达到的强大盛世!

    自从捷报传来那一刻开始李潼的心情便一直处于一种颇为复杂的燥热状态。

    他的兴奋不只在于自此之后无愧自诩中兴之主更在于作为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意外因素大唐帝国在他的领导之下并没有走向更坏而是终于步入正轨甚至内外情势较之原本还要更加的出色。

    单就边事问题而言且不说原本的历史上一直把控青海、毒狼一般待时而噬的吐蕃亡魂不死的后突厥便一直苟延残喘到天宝年间才得以彻底的解决。

    李潼虽不敢自夸凭其一己之力但也的确是在他不失前瞻性的领导之下大唐的边事经略得以少走了许多弯路较之原本的进程更早的重现辉煌!

    在这内外一片喜乐的气氛中也并非全无杂声滋扰。

    其中最主要的还是围绕张仁愿这个北征主帅的征计策略问题张仁愿在前线放任诸胡部伍任意抢掠兼并突厥部伍这使得以默啜为首的所谓后突厥汗国虽然得到了平定但漠北却仍秩序未复仍有许多余波亟待镇压梳理。

    包括张仁愿自己随捷报露布入都的军情奏报中也有进言漠北胡情仍有纷乱杂多希望朝廷不要即刻便让北征大军班师回朝留镇漠北将局势震慑平稳下来。

    大战之后漠北所谓的余波主要还是突厥遗产的分配问题胡部人口与牧场领地的重新划分这将直接影响到漠北之后的秩序与情势。

    在经过最初的喜悦之后朝中也即刻开始了针对这一系列问题的权衡商讨。

    不同于时流对张仁愿征计中否相间的看法李潼对于这位他亲自选定的北征主将的一系列做法都是持高度认可的态度甚至张仁愿的一些态度和做法就是直接出于他的授意。

    往年大唐北面用兵除了本身强大的军事实力作为基础与后盾之外对诸胡力量的运用也甚是精彩。他太爷爷唐太宗针对东突厥一系列战略、战术的运用可谓历代以来兵家经典。

    但战争作为人类社会最复杂、也最激烈的群体行动哪怕再经典的战例也要结合背景来做取舍化用。

    当时的大唐立国未久、内政萧条又刚发生玄武门之变这种撼动根本的政治变故突厥颉利长驱直入、陈兵渭北唐太宗所面对的处境可谓内外交困、凶险到了极点。换了任何一个稍有软弱智短的帝王怕都将要束手无策、致使内外局势糜烂。

    但唐太宗却能动员一切可作动员的力量短短几年时间内便完成局势的逆转翻盘功业可谓伟极!

    或许正是因为贞观年间攻灭东突厥的事迹太过辉煌经典以至于后续计略都难脱离这一窠臼对胡人力量在漠北局势当中所占比例过于看重。

    事实上哪怕在贞观一朝对漠北群胡的态度也是前后有别的。武德九年颉利南下牧马贞观四年入朝蹈舞短短三年多的时间从大漠霸主沦为阶下囚。而站在突厥尸骨上崛起的薛延陀则就一直持续到贞观二十年才被彻底解决掉。

    解决掉薛延陀之后大唐便不再特意于漠北扶植什么胡部势力诸如铁勒诸部中比较强大的回纥、契苾等部其主体都大量内迁不再放养漠北。

    而在后续的历史中大唐在解决后突厥的时候不免又走上攻略东突厥的老路对诸胡力量过于倚重放纵以至于后突厥覆亡未久回纥便成为漠北新的霸主成为北疆一大威胁。

    李潼自不希望大唐针对突厥的征伐攻略成全那些渴望上位的铁勒诸部从北征伊始便告令张仁愿一定要防范此节。

    他这一份警惕也并不单纯的源于猜忌心重、罔顾现实早年亲自出征青海、解决吐蕃带来的困扰也是为了大唐能有更好的状态收复漠北。

    如今边中并无大扰国内政治有序自有足够的底气与实力从容解决漠北战后的纷争混乱大不必对铁勒诸部过于倚重让步。

    朝廷内部倒是没有什么路线上的分歧争议但是对于坐镇漠北的人员则就不乏异见颇有臣员觉得张仁愿征计虽壮、但抚恤却非其所长使之坐镇漠北未称良选。

    但李潼还是力排众议、加张仁愿安北大都护就是要借重他的强硬作风让漠北群胡凛然生畏纵有什么余波纷扰也能从速击定。至于存亡抚恤那些都是后话了。

    这一日结束明堂议政李潼正打算返回侧殿批阅诸司奏章刚刚行至殿左便见又皇后宫官神情焦急的立在廊下等候。

    他还未及询问那宫官已经匆匆入前叩告道:“禀圣人太皇太后与众会宴席中突然昏厥……”

    听到这话李潼不免有些紧张也顾不得再留殿视事直接策马返回上阳宫。当他来到太皇太后所居甘露殿外便见皇后等人皆神情忧虑的等候在此。

    “得知漠北捷报祖母近日兴致颇高。今日集众宴庆浅饮几杯果酒……”

    皇后入前快速将事由经过讲述一番转又一脸自责的说道:“是妾大意了宫医早有嘱咐不可悲喜大动、饮食不调……”

    “不怪皇后是我耐不住阿母要强诉求偏要奉酒助兴……”

    太平公主今日也在殿中聚宴这会儿焦急的泪痕未干也顾不得礼数入前拉着李潼便向殿内引去:“圣人承天厚眷诸邪难侵快快入舍为你祖母祛除病魔……”

    李潼听到这话自有几分哭笑不得但这会儿也顾不得细说抬腿便往殿中行去此时殿内已经站满了内外医官神情皆有几分凝重眼见圣人入殿连忙入前见礼。

    “太皇太后情况如何?”

    李潼随手一摆拉过一名医官便询问道。

    那医官垂首涩声答道:“太皇太后此番昏厥诸员入探细诊察脉望气俱非疾扰……臣等或是术艺浅薄无辨症结所出不敢擅施药石。”

    李潼听到这话眉头皱得更深也没有心情更作喝问只是抬腿轻轻的走入内殿入前探望只见太皇太后昏睡榻内脸色红润并无病态在侧细听虽然呼吸声时有断续但却并不杂乱沉重这才明白医官们的纠结为难。

    没有什么病症显现但却昏睡不醒联系到他奶奶这个年纪大概是真的将要到了生机不继的时刻。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潼的心情也变得复杂沉重起来。

    他缓步退至外殿沉声对医官们说道:“暂先留侍此处待太皇太后醒来再作详细问诊。”

    “三郎你祖母她、她……”

    太平公主又疾步入前拉着李潼的胳膊便作询问只是见他神情凝重后顿时便哽咽哭泣起来:“明明刚才还那么健康有神这会儿怎么就……”

    见这姑母悲情慌乱的仿佛一个茫然无措的稚子李潼也心生几分不忍抬手拍拍太平公主的肩膀细语道:“形容未有病损想或只是渴睡。若、若真的……但使相守之际能够尽孝周全终了话别、可以不称遗憾……”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哭声变得更加悲切李潼则又行至一边对皇后等人说道:“娘子等暂先退出且留此间清静。今夜我便守傍此间宗家并诸亲戚门户请娘子代我传告。”

    皇后等人闻言后便点头应是步履轻慢的退行出殿。

    李潼又回望太平公主太平公主抱膝颓坐席中泪眼朦胧的摇头泣声道:“我哪也不去只在这里守候阿母……”

    李潼见状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转坐殿中一张胡床上伏案托腮满心杂绪。殿内行走的宫人们这会儿也都蹑手蹑脚、收敛声息时间就在这样的沉闷中一点点流逝。

    期间又有一些宗家近亲入宫来问但见气氛如此也都未作久留。只李光顺、李守礼兄弟俩伴着皇太后候在别殿不时来问太皇太后醒未。

    入夜时宫人送来一些简便餐食。李潼也觉得有些饥饿移步就案却觉得有些味同嚼蜡。

    多年相处下来他不否认对这祖母的确是有感情但若说长辞之际会悲痛得不能自已那也有些言过其实。偶有设想只觉得虽然伤心难免但也能够冷静看待。可当这一天不期而至时他又没来由的感觉怅然若失难持冷静。

    如此一直等候到夜深不知几时李潼迷迷糊糊间听到内殿传出些许骚动声站起身来便向内里冲去途中却不免同一样疾奔而来的太平公主两肩相撞。

    他抬手扶稳太平公主继而疾步绕过屏风只见室内昏暗的灯光下太皇太后正半伏榻上、左右寻摸旁边宫人们畏畏怯怯不敢上前。

    “祖母你要找什么?”

    李潼缓步入前轻声问道。

    “我在寻我木斗要去外院取水……送水只晨间一遭寺里水井苦涩难饮……”

    太皇太后随口作答语调轻忽飘渺似是还没有完全清醒说的话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只是过了片刻她动作陡地一顿身躯僵直一会儿这才缓缓转头望向李潼先是不解“你唤我什么”待到凝望几息才又蓦地一笑:“慎之啊我道是谁。神衰觉浅总是不时惊梦宫人以此扰你?朝事不忙你就多睡片刻哪用来我寝中熬眼卖闲?”

    “阿母你感觉怎样?哪里有病痛难忍……”

    太平公主箭步扑至榻侧探头小心翼翼的询问道。

    “你也来了?”

    太皇太后见到自家女儿便展颜一笑抬手道:“扶我坐起方才梦中沉迷故事发了一身的浮汗……”

    李潼正迟疑是否将众医官唤入却见太皇太后正向他招手连忙也走上前去。

    “人说老少通灵梦事有应。方才梦里还有一事似是天皇入榻告我道北征官军告捷已经擒获默啜……慎之你要着令河东诸驿传谨备战马不要误了佳讯的传达!”

    太皇太后握着李潼的手掌轻拍着嘴角含笑的嘱咐道。

    “阿母你真的无事?北征告捷不是早就知晓的事情咱们日间还因此欢聚阿母你在席上昏厥……”

    未待李潼回答太平公主已经先一步惊声道方才忍下的泪水又忍不住涌泄出来。

    太皇太后听到这话后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皱眉追思片刻后才又干笑两声:“是有这事、是有这事……唉我入梦迷神记事全都混淆了!”

    叹息两声后她便推了太平公主一把轻声道:“这都是老来难免你一出降女子哪能日日居住内苑回去罢、回家去。让我同我孙得有清静闲话。”

    从午后至此夜深太平公主情绪一直不定此时听到阿母显得生疏冷淡的驱赶自有几分把持不住她抬手抹一把腮上泪痕神情绷紧的冷声道:“我自有去处、自有宿处已不由得阿母随意召驱!”

    说完这话后她便头也不回的拧身行出而太皇太后视线则追逐她背影好一会儿才收了回来。

    “姑母只是心忧牵挂祖母你又何必……”

    李潼入前坐在榻侧叹息说道。

    “家事由你夫妻主持她的前路后计已经不需我再挂唇齿、凭情胁迫。”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继而又凝望着李潼见他眼角也有几分血丝湿痕蓦地笑了起来:“唯情活我的小子终究也是不免向你祖母动了几分真心!往年我是遭了你的反制可今次施加给你的伤情报复你是躲避不开了罢?但你可休想再从我这里诈去丝毫的情义回报!”

    李潼听到这争强话语眼眶陡地湿润起来背过身抬手自眉际捂住了脸庞。

    太皇太后见到这一幕笑容则变得更加爽朗只是笑着笑着也涌出了几分浊泪:“虽然不舍终究要舍……话虽说过千遍终有一憾难平若我当年便能勇将我孙摆在嗣位许多血流枉死都可不必……老妇任性半生幸在有此佳孙收拾残局让我能笑赴那处!慎之啊你祖母爱极了你勿要为我伤心垂泪让我去得洒脱……”

    太皇太后絮言良久李潼只是默然倾听趁她气衰收声之际才又连忙唤入众医官绕榻诊望。但也终究没能诊断出什么恶疾只能进奉一些温补的药膳流食。

    将近黎明时分太皇太后又昏昏睡去。

    当李潼退出内殿时才发现他姑母也并未离去枕臂趴在案席中闭起的眼帘睫毛上还沾挂着泪珠。

    迷蒙中察觉脚步声接近太平公主惊坐起来慌乱的视线游移好片刻才逐渐有了焦点见是圣人正俯身望她才冷哼道:“那老妇是否还有些许晨光可待?我就知她不会这么仓促离世!你莫这样瞧我让人耳热尴尬……”

    李潼闻言后这才收回视线只是仍忍不住斜眼打量鲜少见到他这姑母显露如此柔弱无助的姿态往年或也有示弱哀求但总难免做作唯此生死大别之际骨子里对母亲的那份依赖才尽数显露出来。

    “饮些流食便又睡下了但也并不乐观。人力已经无从施展只待天命随时来催。”

    坐定后李潼叹息一声又对太平公主说道:“姑母你也不必忿怀祖母她强大半生总是羞让至亲眼见她老弱一面。侧殿着员收拾一处姑母近日就不要出宫了相守送终不留什么情事的遗憾。”

    “我并不怨她又怎么会不明白她至此仍在告诫我不要恃情迷乱、分寸自误!呵我们这些人不同圣人于她虽言至亲但也不过是暇时自娱消遣的事物罢了。若真在事内有什么触犯也不能免于翻脸无情……”

    太平公主闻言后自嘲一笑继而又摇头道:“难得至此仍在记挂我也不能辜负她这一份高傲闲情禁中便不留宿了。圣人是要遣同王西归治丧罢?让我并同王一行为她置办一些陪寝器物。这一生屈此恩威之内我总比旁人更加深知她喜恶如何……”

    李潼闻言后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默然点头。

    他自能听得出太平公主隐隐的指桑骂槐但也不觉得需要辩解。他们这一类人说的好听一些身既许国、无以许家说得难听一些自然也就是权热情薄、外宽内忌。

    “但我真是没想到三郎你对你祖母确有真情……”

    太平公主又凝望着李潼或许是心痛情伤之际忍不住便说出平日不敢说出的想法只是说完后不免便有些忐忑懊悔。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今凡所有并不是我命中注定。一路行来历遍悲喜诸种感受也都铭刻在心。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情之一字最是幽深但凡有所沾染谁又能了断分明?情势难免倾轧即便此中狭隘亦能容二三长留。若真昧义绝情国何以兴?家何以兴?”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便张口欲言只是很快便闭上了嘴巴好一会儿之后才又说道:“可憾我只是一个胸无大志、偶或狡黠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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