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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不论老少,大家立即把谢苗·伊凡诺维奇包围起来,整整齐齐地围在他的床边。一张张充满期待的面孔,注视着这位病人。就在这个时候,他苏醒过来了。但不知是出于不好意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忽然用尽全力,拚命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拉,大概想在被子底下,躲过同情者的注意吧。最后还是聪明人马尔克·伊凡诺维奇首先打破沉默,非常亲切地开始说,谢苗·伊凡诺维奇需要非常安静地休息,生病不是好事,叫人害臊,只有小孩子才会这么干的。他首先需要恢复健康,然后再去上班。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在结束谈话时,开了个玩笑,说给病人发的薪水标准还没有完全订好,因为他很确切地知道,级别是会订得很低的,所以照他的理解,至少病人这个头衔或者地位,不会带来重大的、实质性的好处。

    总而言之,可以明显地看出大家都对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命运十分关注,深表同情。但是他的粗暴态度还是令人无法理解。他继续躺在床上,一言不发,而且顽固地继续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拉,把身子裹得越来越紧。但是,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并不认输,他压住心头的怒火,又对谢苗·伊凡诺维奇说了许多甜言蜜语,因为他知道,对待病人就是应该这样。但是谢苗·伊凡诺维奇还是不想听。恰恰相反,他露出极不相信的神情,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以后,突然以令人极其厌恶的方式,两只眼睛左右斜视一通,好像希望用自己的目光把所有的同情者烧成灰烬。这时再呆下去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了。

    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看到普罗哈尔钦先生简直已经赌咒发誓,硬要顽抗下去,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于是便忍不住大动肝火,不再甜言蜜语地软哄,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该起来了,再躺在床上已经没有必要,老是白天黑夜地叫嚷什么起火啦、大姑子啦、酒鬼、铁锁、箱子以及只有天知道的什么东西啦,是荒唐愚蠢的行为,是不礼貌而且是侮辱人格的行为。既然您谢苗·伊凡诺维奇不想睡觉,那就不要妨碍别人,不要让别人记恨在心!这一番话倒是起了作用。谢苗·伊凡诺维奇马上转过脸来,对着说话的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声音虽然还相当虚弱而且嘶哑,但口气却很强硬地说道:“你小子给我闭嘴!你这个尽说废话、下流话的家伙!你给我听着,你是个专舔鞋后跟不中用的东西!你是公爵不是?你懂得什么?”听完这番脏话,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真的火了,但转念一想,他是在与一个病人打交道,于是宽宏大量地停止生气,采取另一种不同的方法,试着去羞羞谢苗·伊凡诺维奇,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谢苗·伊凡诺维奇马上表示不允许别人同他开玩笑,所以马尔克·伊凡诺维奇想好的诗句,完全是白费,派不上用场。接下去是两分钟之久的沉默。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终于从震惊之中猛醒过来了。他直率地、明确地、非常雄辩地(虽然不无坚决的语气)宣布,谢苗·伊凡诺维奇应该知道自己是在高尚的君子之间生活,所以“先生,您应该懂得如何对待正人君子”。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善于抓住机会显露自己雄辩的才华,并且喜欢给听众施加影响。至于谢苗·伊凡诺维奇说话做事都是慢吞吞的,语言断断续续,上句不接下句,这肯定是因为长期惯于沉默所致。除此之外,比如有时候,他想使用长句,深入一看他觉得每一个词都可能产生另一个词,另一个词又马上产生第三个词,第三个又产生出第四个,这样发展下去,于是嘴里塞满了一大堆的词语,弄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干咳。最后,这些塞进嘴里的词语便稀里胡涂、乱七八糟地从嘴里飞了出来。

    这就是为什么谢苗·伊凡诺维奇虽然人很聪明,但说的话却往往是一派胡言。现在他对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的回答是:“你这小子在胡说八道,你是个浪荡小子!你背上要饭的背囊就去沿街乞讨吧!你还是个离经叛道的自由主义分子,你是个下流坯子,还说是个什么诗人呢,去你的吧!”

    “怎么,您这不是还在胡说八道吗,谢苗·伊凡诺维奇?”

    “你给我听着,”谢苗·伊凡诺维奇回答道:“傻瓜说胡话,酒鬼说胡话,哈巴狗说胡话,可聪明人总是为思想健全的人服务的。你听我说,你什么也不懂,你是个荒唐的家伙,你有学问,可是读的是死书!说不定你会着火的,不小心脑袋烧起来了都不知道呢!你没听说过失火的故事吧?!”

    “什么?脑袋起火……岂有此理!您怎么能说脑袋起火呢,谢苗·伊凡诺维奇?!”

    马尔克·伊凡诺维奇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大家都已清楚看到谢苗·伊凡诺维奇还没有清醒过来,还在说着胡话。但房东太太却忍不住了,她马上指出:弯曲胡同的一幢房屋几天以前起火,就是由一个秃头姑娘造成的。那里有这样的一个秃头姑娘,她点燃一支蜡烛,不小心把一间堆杂物的小屋烧着了。不过,她这里决不会出这种事,各个角落都会安全无恙的。

    “可是您,谢苗·伊凡诺维奇!”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拚命叫了起来,打断房东太太的话。“谢苗·伊凡诺维奇,你本是个纯朴的老实人,可现在您是不是在开玩笑?您也以为大家谈您大姑或者跳舞、考试的事,都是在和您开玩笑吗?

    是不是这样呀?您到底是不是这样想的呢?”

    “好吧。你现在给我听着,”我们的主人公从被子里稍稍抬起身子,鼓起最后一点力气,终于对同情者生气了,他说,“谁是开玩笑的丑角?你是爱开玩笑的丑角,狗是丑角,是爱开玩笑的家伙,而按照你的命令开玩笑,我是不会干的,先生。你听着,先生,我不是你的奴才!”

    这时,谢苗·伊凡诺维奇还想讲点什么,但因无力而倒在被子上。同情的人感到疑惑不解,大家都张着大口,因为现在他们才明白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腿到底往哪里迈,但是又不知道拿他怎么办。突然,厨房门嗄吱一声响了一下,便打开了,接着是酒鬼朋友也就是齐莫维金先生羞怯地探出头来,同时照往日的习惯,把周围的一切小心翼翼地嗅了又嗅。

    大家好像正在等他,一下子都开始朝他挥手,叫他快点进来。

    齐莫维金非常高兴,大衣没脱,就赶紧挤到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床边,准备效劳。

    很明显,齐莫维金一整夜没有睡觉,在干什么重要的事情。他的右半边脸被什么东西贴着,浮肿的眼睑因为眼睛流脓而显得潮湿。燕尾服和所有的衣服都被撕碎了,而且全部服饰的整个左面似乎溅满了气味非常难闻的脏东西,也许是某个水潭中的脏泥。他的腋下夹着一把不知是谁的手提琴,他是拿到什么地方去卖的。看来大家找他来帮忙没有找错。他在弄清情况以后马上就找已经胡闹了一阵的谢苗·伊凡诺维奇而且摆出一副神气十足的架势,满怀信心地说道:“你怎么啦,谢恩卡①快起来!谢恩卡,你是聪明人普罗哈尔钦,快放聪明点!不然,如果你扭扭捏捏、装腔作势,我就把你拖起来!你可不要扭扭捏捏啊!”这么简短,有力的一席话,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他们感到更加吃惊的是:他们居然看到谢苗·伊凡诺维奇听了这些话和看到面前的这张面孔以后,又羞又窘,狼狈不堪,费了好大的劲才透过牙缝,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含含糊糊地进行必要的反驳:“你这个倒霉鬼,快点滚开!你这个倒霉的家伙,你是小偷!你给我听着,你明白吗?你是大王、公爵,你是名流显要!”

    “不,兄弟,”齐莫维金拖长声音回答,仍然保持着昂扬的精神,“这可不好。你是个聪明的兄弟,普罗哈尔钦,你是普罗哈尔钦家的人!”齐莫维金有点模仿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腔调继续说道,然后满意地环顾四周。“你不要装腔作势!快放老实点,谢尼亚,放老实点!要不然,我就去报告,把什么都讲出来,我的好兄弟,你明白吗?”

    似乎谢苗·伊凡诺维奇什么都明白了。他听完最后几句话就哆嗦了一下,接着就突然开始迅速地四面张望,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张惶模样。对效果感到满意的齐莫维金想继续说下去,但是马尔克·伊凡诺维奇马上遏止了他的劲头,而且等到谢苗·伊凡诺维奇沉默下来,逐渐趋于平静,几乎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之后,才开始规劝不安分的普罗哈尔钦。话说得很长,但很合情理。他说:“抱有你现在脑子里那样的想①谢恩卡系谢苗的爱称,这样的称呼仅用之于亲密的朋友和亲人之间。

    法首先是无益的;其次是不仅无益,而且甚至有害;最后,与其说有害,不如说是很不道德的,原因是您,谢苗·伊凡诺维奇正在诱惑大家,使他们走入歧途,给他们树立一个很坏的模样。”大家期待着这一席话会产生很好的效果。再说谢苗·伊凡诺维奇现在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所以他的反驳很温和。

    争论也相当克制。大家对他的态度非常友好,问他为什么那么怯生生的?谢苗·伊凡诺维奇作了回答,但语言相当隐晦。

    大家反驳他,他也反驳大家。双方又你来我往地顶了一回,后来所有的人,不分老少都参加了争论,因为话题突然转到了一件奇怪而又可笑的事情上,大家都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表达清楚。争论最后发展到大动肝火,大动肝火发展到大喊大叫,大喊大叫甚至发展到痛哭流涕。马尔克·伊凡诺维奇最后走开了,满口带着愤怒的口沫,宣布迄今为止,他还没有碰到过这样顽固不化像钉子一样的人。奥普列瓦诺夫吐了一口唾沫,阿克安诺夫吓得要死,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泪流满面,而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则完全吼叫起来。她一边吼叫,一边说:“一名房客一去就疯了,年纪轻轻的,眼看着没有身份证就要死去,可怜我孤苦伶仃,说不定也会被人拖走。”总之一句话,大家终于清楚地看到,种子是好好的,不管你想要种什么,都会获得百倍的收获,说明土壤十分肥沃。谢苗·伊凡诺维奇自从加入他们一伙之后,已经成功地搞乱了自己的头脑,走上了无可挽回的绝路。于是大家都默默不语。如果说以前他们看到谢苗·伊凡诺维奇见到什么都怕的话,那么现在这一次他们这些同情者们自己也怕起来了……

    “怎么啦?”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叫喊起来,“你们到底怕什么呢?你们为什么疯疯癫癫呢?谁在想你们呢,我的先生?

    你们有权利害怕吗?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东西?你们等于零,先生,是一张圆圆的煎饼!你们敲打什么?街上压死一个娘儿们,难道车子也会把你们辗死吗?酒鬼不爱惜自己的口袋,难道你们就让人剪去下摆啦?房子失了火,难道你们的脑袋也会烧掉吗?是不是这样啊,先生?是这样吗?老爷子?是不是这样?”

    “你,你,你真蠢!”谢苗·伊凡诺维奇嘟嘟哝哝地说道,“人家把你的鼻子咬下来,你自己和面包一起吃下去都不知道……”

    “鞋跟就让它是鞋跟吧,”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听不进,大声嚷叫,“就算我是个只能当鞋跟用的人吧,不过你知道,我不需要通过考试升官,不要结婚,也不学习跳舞,我脚底下的地不会塌陷下去,先生!什么,老爷子?这样您就不会有宽敞的位置吗?您脚底的地面难道会坍塌不成?”

    “什么?有谁来找你吗?他们一关闭,就没有位子啦!”

    “不,他们关闭什么?!……你们那里还有什么呢,啊?”

    “可是把酒鬼赶下车了……”

    “是赶下车了,可那不是酒鬼吗?而您我可是人呀!”

    “对,是人。可她还在站着……”

    “不,她又是什么人呢?”

    “她呀,她是机关……机……关……!”

    “对了,您真是个非常有福气的人!办公的机关真的是需要的……”

    “它确实需要,你听我说吧。它今天需要,明天需要,可是到了后天,也许一下子就不需要了。你听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你知道,给你发的薪水是论年的?蠢货,蠢货,你真是个蠢得不能再蠢的蠢家伙!别的地方也尊重老人嘛……”

    “薪水?你瞧薪水我已经吃光了,不然要是小偷一来,肯定会把钱偷走。可我还有个大姑子,你听见没有?大姑子!你这个不开窍的东西……”

    “又是大姑子!您这人真是……”

    “我这人怎么啦?我倒是人,可您呢,读了一肚子的书,可蠢得不能再蠢!你听着,钉子钉不进的死脑袋,你就是个十足不开窍的人!我可不是在同你开玩笑,位子嘛,现在是有的,可是说不定哪天就会撤销的。连杰米德,你听着,就是杰米德·瓦西里耶维奇也说,有的位子是要撤销的……”

    “唉呀,您呀,杰米德,杰米德!他是个道德败坏的好色之徒……”

    “是的,只要这么一下就完了,你的位子就没有了,不信,你走着瞧吧……”

    “要么您简直是在撒谎,要么您就完全疯了!您干脆对我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犯下了这么个罪,您就承认吧!

    没必要害臊害羞!你是不是疯了,老爷子?”

    “疯了!他确实是疯了!”四周都传来这样的喊声,所有的人都绝望地绞着手,而房东太太已经把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紧紧抱住,生怕他去折磨谢苗·伊凡诺维奇。“你嘴尖舌利,有一颗喋喋不休的灵魂,你聪明!”齐莫维金苦苦哀求说道,“谢尼亚,你是个不易生气的人,长相可爱,和蔼可亲!你生性纯朴,与人为善……你听见了吗?这是你的德行引起的。脾气坏、头脑笨的是我,要饭的是我。可是善良的人并不厌弃我,还给我面子。谢谢他们和房东太太。你瞧,我现在就向他们一揖到地,瞧,就是这个样子!我这是在尽义务,房东太太!”这时,齐莫维金真的向周围的人一揖到地,态度甚至相当虔诚。此后谢苗·伊凡诺维奇本想又继续把话说下去,但这一次大家不让他说了。大家一齐向他进行央求、劝说、安慰,结果弄得谢苗·伊凡诺维奇甚至感到羞愧难当,终于用微弱的声音请求解释。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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