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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乱

    对黛玉,自己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占有之欲?

    赦生的这一疑问生出不过半日,就有了答案。他望着挽着宝钗从扶梯上缓步走下至黛玉近前的贾宝玉,双眸微狭。宝玉没有注意到他不善的目光,他第一眼只看到了黛玉,一时间笑容温若山月清泉,不见一丝一毫的攻击性:“好久不见了,林妹妹,最近看起来气色不错。”

    翦水双瞳幽微的一栗,黛玉让自己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近来清闲,有充足的时间休息罢了,比不得二哥哥和宝姐姐容光照人,光彩夺目。”

    宝钗从丈夫的臂弯里抽出臂膀,转而拉住了黛玉的手,笑得娴雅端丽:“我俩刚开完公司的会,累得骨头都疼,能好看到哪儿去?颦儿的这张嘴呀,便是夸起人来也是不饶人的。咱们也别光顾着自己说话,把其他人晾着,这两位看着眼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吗?”

    黛玉的心仿佛掉入了滚烫的眼泪里濯洗,又扔进冰凉的秋风中吹干,面上仍做出笑容,只是眸光暗去了几分:“是我疏忽了。”说罢便为他们四人互相做了介绍,怀薰挨个仰着脸问了好,赦生则抱着手臂,淡漠高冷的向着宝钗一点头,轮到宝玉被介绍时,才慢腾腾的探出手:“原来这位就是贾珏先生,久仰大名,我是黛玉的现男友银鍠赦生。”

    宝玉温淑的神色没有一丝破绽,抬起手搭住他的:“我对银鍠先生也是仰慕已久,今日才得晤面,实在相见恨晚。”

    对面的男人生得龙章凤姿,姿容莹洁,委实是一副斯文败类道貌岸然的好样貌,赦生懒得按捺心底“腾”地升起的反感,淡淡的说:“那可真是荣幸,我一贯隐世,贾先生是从哪里来的仰慕已久?”

    对面的青年生得面若好女,妙丽殊艳,但是眉眼寒煞,怎么看都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对他含了几份挑衅之意的话,宝玉仿佛没脾气似的,仍旧温吞吞的说:“便是从前不知,在银鍠先生与林妹妹交往后,也该知道了。银鍠先生也知道的,我是林妹妹的表哥。”

    两人目光相触,没有雄兽争偶时的互不相让针锋相对鲜血淋漓,可暗潮汹涌之状,却无端的令人觉得危险。赦生直直的看进宝玉的温润无缺得如同玉雕的眼,唇角陡然扬起锋锐的弧度:“贾表兄,”他刻意的把“表兄”二字念得又重又慢,满满的恶意令他与开嘲讽时的长兄螣邪郎无比相似,“你真是个好哥哥。”

    宝玉眼底温润如晕的眸光有一刹那的破碎。

    丈夫的失态如何逃得过妻子的眼睛,宝钗端丽合宜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正想说什么,却见腿边一个小小身影走了过去,那个叫怀薰的小姑娘向宝玉赧然一笑,仰头对赦生说:“赦生表哥,我也想和这位哥哥握手,你快把位置给我让出来嘛。再不放开,我可要想歪了。”

    想歪?

    暗潮汹涌杀机浮动的气氛霎时如清风化去,两个男人对视一眼,皆是眼神悚然,忙不迭的丢开了从刚才起一直握到现在的手。赦生是毫不加掩饰的嫌弃,宝玉的翩翩佳公子的风度也有些维持不住。黛玉强令自己冷眼旁观了半晌,此刻终于破功,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听到她久违的不含一丝阴霾的清朗笑声,宝玉有一霎时的晃神。赦生则立即意识到了自己适才的表现有多幼稚,讪讪的退了回去,顺手揉了把怀薰的额发,低声道:“平时瞎看了些什么?”怀薰伸出小爪子把被揉得乱糟糟的头发打理整齐,目光澄澈:“想看的话,可以借你啊。”

    赦生:……

    真正冷眼旁观的青衣宫主此时见双方的闹剧终于告一段落,见缝插针:“两边的客人是旧识的话,不如一起用餐?”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恶趣味啊!黛玉刷新了对自己的少女时期的偶像的认知。

    这一餐,吃得气氛甚是诡异。表面上年纪最小的怀薰只是一个劲的闷头吃菜。黛玉出于某种“一直努力掩藏的黑历史无意间大白于重视之人面前”的隐秘的羞恼,只是低垂了视线,错开令她心烦意乱的宝玉,以及更加令她心烦意乱的赦生的身影,一个劲的给怀薰夹菜。被她无视的宝钗则气态俨然,对座中众人波折诡谲的气氛视若不见,可相较于其他人的各怀心事,她的这份坦然本身便是最大的古怪。

    宝玉只来得及向黛玉说了半句:“在《潇湘报》上连载那篇《瀛洲地狱变》的郁离君可是妹妹新起的笔名……”便觉得两道电光冷冷的从赦生的方向射过来,堆叠了满怀的话硬是被对方不爽的气势塞了回去。宝钗对丈夫与赦生间的隐秘交锋浑然不觉,自然而然的接过了宝玉的话:“我俩现在都是这篇的忠实读者,每期发售都要第一时间买来看。”

    黛玉将视线精准的聚焦在宝钗端丽雅艳的笑吟吟的脸上:“闲暇时的弄笔之作,赚点儿脂粉钱而已,我也就这么点子出息,也没指望着能得了宝姐姐和二哥哥的青眼。倒是宝姐姐,你和二哥哥明明都是做大事、立大业的,居然还有闲情逸致看我这不入流的杂书小说,倒更在我意料之外呢!”

    当年她寄居贾家之时,因着薛姨妈的关系,宝钗也是贾家沙龙的常客。黛玉比宝玉小一岁,身世孤弱,又敏感多思,宝玉无论在哪里便总喜欢拉着她,生怕一个眼错不见,便叫人怠慢了这位柔弱的小表妹去。而宝钗仅比宝玉大上一岁,那时大人们便喜欢把这几个年纪相近的孩子凑做一处,宝钗性情端方,小时候颇有股子好为人师的劲儿。那时黛玉已对写作展现出浓厚的兴趣与惊人的天赋,宝钗为此还规劝过她几回。内容无非是什么“文字终究是小道,文人相轻,最是可厌”,“我们这样的人家,总要学些真正的立身本领,将来方能扬眉吐气,不叫人看轻了去”。

    劝得黛玉又是感激她的关怀——毕竟认识的人里,除却宝玉,也只有她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为她的未来认真的打算。又是嫌烦——没有人爱被同龄人当成毫无思考能力的小孩子般动辄指点批评的,何况宝钗口中的“小道”,却是当年的她唯一可以借以寄托心怀的解脱之道。

    那是她的天国,她的众香界。

    于是忍耐至极处,她捺不住性子顶了一句:“宝姐姐也是喜欢谈禅的,岂不闻‘四大皆如幻’的道理?举世皆空,皆空空,皆非空空,我这区区‘小道’与煌煌正道之间,又哪里来的泾渭分明?何况……”她冷笑了一声,“我只是自乐我的,干卿何事?”

    宝钗被她驳得哑口无言。彼时二女身份悬殊,一为薛家唯二的继承人之一,且才华鼎盛,隐隐有压倒长兄薛蟠之势;一个不过只是父母双亡、寄居外祖家仰人鼻息的孤女,虽有外祖母宠爱、表哥照应,地位与前者相比,高下之分仍旧一眼可辨。被黛玉如此顶撞,宝钗若是恼起来,连贾母也不好护着黛玉的,一时间宝玉急得满头冒汗,借口拉宝钗去打游戏,想要把硝烟弥漫的两人暂时隔离开。不想宝钗却也没恼,只是温容的叹了口气,有点怅然:“是我想岔了,颦儿想得比谁都要通透明白。”

    黛玉打生下来便有不少昵称,父母与外祖母喜欢叫她“玉儿”,表哥宝玉总叫她“林妹妹”,新近认识的小姑娘怀薰爱叫她“黛姐姐”。每个昵称里总含了她的名字在内,独有宝钗别出心裁,唤她“颦儿”。颦者,蹙眉也,愁也,哪怕是生性敏感,时常有伤春悲秋之思,也不喜欢别人将这样的字眼扣在自己身上。所以黛玉很确信,她与宝钗是天生的不对盘。

    此刻黛玉的话隐隐带着刺,宝钗自然不是听不出来,但只是一笑而过,顺势说:“我们整天忙碌,为的也不过是汲汲营营于二两阿堵物罢了,再俗套不过的,算什么大事业?”正说间,宝玉给她夹了菜,宝钗便侧头向丈夫轻声道谢。

    黛玉看着他俩这幅开足马力秀恩爱的样子,便觉嫌烦。打从订婚开始到如今,多少年了,每回现于人前,两人都得把恩爱无俦的模样摆出十成十,恨不能全世界都夸他们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璧人。她有心躲得远远的,于是刚一成年便迫不及待的搬离贾家,靠自己的能力自立门户,眼不见便心不烦。可他二人却似对她的厌恶全然无觉,隔三差五的便约她来家中做客,还每回都是宝钗亲自下厨,真情实感到令她觉得推辞都是一种罪恶,每回都得挖空心思找些重大的理由去推辞,实在辞不过,还是得硬着头皮上门去。

    她早对宝玉没了什么绮思,只是惦着那份照亮她昏昏童年的凄薄的微光,但那究竟只是她的事。她也是诚心实意的祝宝钗与宝玉白头偕老、同心永结。毕竟在这桩家族联姻里,宝钗也不过只是贾家与薛家加深合作的一颗棋子,从头至尾没有多少说话的余地。当年真心关怀她这个破落户的人屈指可数,再怎么不对盘,那声“宝姐姐”到底也同“二哥哥”一般,是她真心实意的叫的。就算从前与宝玉有过一段未曾明言却为宝黛钗三人所共知的感情,可她还不至于为着一己心事,就恶毒的巴望着两人不幸福。

    可她已经自觉地逃了,顺水推舟的忘掉她的存在,就当世上从来没有她这个人不成么?到底要怎样,他们才肯放过她?

    乱麻般的思绪被细碎的瓷器触碰声打断,黛玉回神,便见面前的盘中多了几个碧螺虾仁。赦生莹褐晕血的眼正凝视着她,见她回视,便挑了挑眉,冲盘中的虾仁使了个眼色。他观察了半晌,在黛玉第二次冲这盘菜动了筷子后,终于确定了她的口味,必不会夹错的。

    忽如一夜春风来,洒落清凉甘霖霏霏濛濛,那些零星自龟裂原野里迸出的焦灼之火徐徐熄灭,熄灭,连最后一丝烟气也消弭在了淡青的雨雾中。黛玉说不清此刻心底是何感受,在她还未意识到的时候,唇畔已噙了笑。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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