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七十二誓言
冒险者的讲述早已结束，正厅中却依旧雅雀无声。与所知所学大相径庭的真相足够震撼在场所有人的认知，仇敌伏诛的喜悦也远不能冲刷掉真实历史中蕴含的黑暗。千年来的奋战，千年来的牺牲，竟只是为回应贵族阶级为维护统治而创造出来的、虚假的起源；崇敬已久的国父、奠定国本的骑士们，原来都是背弃誓言、用一己之私将整个国度的子孙后代拉入战争深渊的罪人。
多希望这不是真的。可这竟是身怀异能的光之战士和伊塞勒亲眼所见的史实，是圣龙赫拉斯瓦尔格亲口验证的因果，是无可置疑的真相。
“所以冰之巫女说‘又一个’罪人……”
伯爵在震惊之中率先开口，“她所见的过去，我们身处的现在，开启战争的人和持续战争的人，可不正身负滔天罪孽……”
“而意图用战争结束战争的她认为自己也是。”艾默里克说，“这还真是……讽刺啊。正教判定中的异端者掌握的竟是真实，民众深信的正教却是扭曲历史的主谋。那么飞龙入侵皇都时，目击者听到她让龙族前往教皇厅的理由，就很清楚了。”
“为了颠覆知晓历史却仍选择延续战争的教皇陛下。”阿尔菲诺抬头道，“然而尼德霍格的眷属仇视每一个伊修加德人，基础层的平民无一不是复仇的目标，它们丧失了理智，不顾伊塞勒的阻止开始肆意屠戮。”
“何其荒唐的历史……犯下过错的人早已身死，无辜的子孙后代却要承担不属于他们的罪孽，而这一切还被巧妙地利用，构建起了严格的阶级，甚至延续了千年！”
伯爵望向不复往日冷静的总骑士长：“构建在谎言之上的阶级，阶级所创立的规则，立刻会因谎言的戳穿而遭到质疑。放弃爵位、活着离开王储的骑士们，他们的后裔拥有和四大家族一样高贵的血脉，却混杂于平民之中。”
“高贵，亦或是罪恶。”埃斯蒂尼安抱着手臂低声说，“靠背信弃义掠夺来的力量，可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东西。”
“而尼德霍格也利用了这点。”阿尔菲诺补充道，“平民出身的异端者能够受龙血影响而变成龙族眷属，说明他们也是当初吞食龙眼的骑士们的后代。”
“到了正教这里，却变成私通龙族的铁证。”艾默里克几乎是咬牙切齿，“那些都是建国骑士的血脉，都是无辜的人！明知错却贯彻错，戕害正以延续错，历代圣座的罪孽，不能再无人阻止！”
众人觉察了他的失常，福尔唐伯爵赶忙出言相劝：“艾默里克阁下，直接去质问教皇陛下并不是明智之举。”
奥尔什方也紧跟进言：“无论教皇陛下知晓真相与否，您若向他说明‘真相’的由来，按照正教对异端的定义，反倒会置您自身于险境啊。”
“确实。”阿尔菲诺附和，“邪龙身死，伊修加德建国根本动摇，这样关键的时刻，我们不能冒失去您的风险！”
“正因为邪龙身死，建国根本动摇，才要更早一步做出应对，立即公布真相。”总骑士长面上焦虑，“长久以来，伊修加德人因邪龙这一共同的敌人团结在一起。贵族领导平民，平民拥簇贵族，即便对阶级有所不满，还有正教的建国神话用信仰来压制。然而现在外部矛盾消失，信仰尽是虚妄，血统也无法奠定真正的高贵与低贱。冰之巫女和她的追随者们若是在圣座之前将真相散播出去，一直心存不满的人们立刻有了逆反的正当理由！”
“艾默里克阁下……”
“刚才你们也看到了。龙没有袭来，人却在害人，基础层的平民放异端者进来，想让他们去伤害砥柱层的贵族。”
总骑士长的声音里饱含痛惜：“谁掌握权力，平民还是贵族，其实都无所谓。有所谓的是，他们会为夺权而将本该一致对外的武器指向彼此。尼德霍格千年来没能摧毁的城邦，如今却要染上伊修加德人自己争权夺利的鲜血？我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艾默里克离开伯爵府邸后，选择支援他的人们也即刻开始了筹划。
总骑士长的意图明显：如果教皇以异端之罪将他收监，正验证了他今夜听到的一切真相确为真实的历史。他想以自身为验证圣座抉择的诱饵，用生命去撼动坚不可摧的政教体系，但无论副官露琪亚，还是在场其他人，都不愿让这样惨烈的披露成真。
“艾默里克大人是教皇陛下私生子这点，也许能够为我们争取到扭转劣势的时间。”女骑士神色凝重，“再决绝无情的高位者，在处置自己骨肉时总会有一丝犹豫吧。”
“厌恶的荫蔽猜测反倒成为救命稻草，艾默里克阁下可不一定喜欢这样的‘优待’。”银发青年试图活跃凝重的气氛，“那么，我们从何处开始着手？”
“从真相公布后，最有可能举起反旗的人着手。”露琪亚看上去心中已有计较，“只有先将他们化为己用，才能免除我们的腹背受敌。”
“意图维护自己统治地位的正教和贵族阶级，意图颠覆现有系统寻求公平的平民阶级，还真是两面夹击。”阿尔菲诺苦笑道，“不过既然您已经知道有这样的组织存在，想必伊修加德的阶级矛盾已经激化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
“支配与被支配，无权者意图调转权力的从属，该是每个国家都存在的状况，只不过伊修加德的被外部矛盾极好地牵制着。以客人的身份，也注定看不到这里诸多的阴暗面。”福尔唐伯爵尖锐地说，“但从最开始抵达皇都时遭到云雾街贫民刁难，和之前的决斗裁判中受政敌诬陷，你们多少也能感受到贵族与平民、贵族和贵族间剑拔弩张的态势吧。”
“让您说中了。”阿尔菲诺点头承认，“拂晓四散、我们不得不亡命伊修加德的根本原因，也是□□达哈一国的内乱。既已亲身经历过那次，这回便更不能让重要的盟友有什么差池。”
“诸位的襄助，我感怀于心。”女骑士低头致谢，“尤其是您，伯爵大人。我并非伊修加德国民，全部的忠诚仅为艾默里克大人一人，可您还有偌大的家族，本身亦是掌权者……”
“如总骑士长先前所说，权力在谁手中其实无所谓，争端才是我想要避免的，即使那意味着我将交出手中的利益。”
对上众人关切的眼神，伯爵反倒笑了：“哪里，一把老骨头而已，我已没什么可以失去，不如交给年轻人赌一把未来。”
“父亲……”
奥尔什方欲言又止。
个性直爽的青年，首次不知道开口该说什么。
支援艾默里克，是他从心的选择，却也是未与家主商量过的任性。已经知晓真实历史的当下，伯爵若不站在变革的一方，立时就会是在场众人的敌人，那么他现下的决定，真的依从了他的真心吗？以往每每需要抉择时，伯爵总给予他自由，无论是爵位落在谁家，还是是否亲眼去见证异母哥哥的人格。但是，在这最关键的选项中，他却没为父亲留下余地，甚至还贸然地逼迫他赌上整个家族的前途。
顶着异端嫌疑去救弗朗塞尔时，家主既没有奖赏，也没有责罚。他的态度即说明了他的两难——既怕珍爱的孩子因此受伤，也怕孩子迫于家主压力而做出自己会后悔的决定。
归根结底，挚爱的志向与挚爱的生命，孰重孰轻？
这样的难关，博朗杜安面对过，他选择了后者；克罗德班面对过，他亦与父亲同样。现在轮到了埃德蒙。
迎着儿子满是歉意的目光，伯爵招了招手。
“诸位先着手要紧的事吧。”他对露琪亚等人说道，“我有一些话要叮嘱奥尔什方。”
正厅一隅，银发青年先对父亲表达了歉意。
埃德蒙摇头：“那都无所谓。连父亲都不支援孩子，孩子还能指望谁呢。你啊，从小就想什么事情都自己咽下，却总不记得给老父亲一些表现的机会。”
伯爵故作轻松的调侃却没能让青年放松下来：“这次与那些毕竟不同。”
“是，不同。”伯爵微笑，“待阿图瓦雷尔从东部高地回来，可要埋怨我偏心了。决定是否接纳英雄阁下时还差你同他商量过，这次却连招呼也不打，就将未来家主抛在脑后。”
“但我猜，”他看着儿子愈发歉疚的神色，再度开了口，“他也会支持你的决定。”
“会吗，父亲？”
银发青年罕见地表现出无措和依赖：“即使这决定可能会让他失去家主的位置？”
“他看重的是这个位置，还是这个位置所肩负的责任，亲眼看过他指挥战斗的你比我更清楚。”
“是……”
青年想到异母哥哥在夺还泽梅尔要塞时的战略、灵灾时奋不顾身的救援、云廊之战时负伤的肩膀，脸上逐渐浮现若有若无的笑容，随即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是。”
伯爵为这份笃信感到欣慰：“看来，你们的关系也有了好的变化。”
“我想，这份变化也是双向的，甚至会对未来产生积极的影响也说不定。”
奥尔什方挺直了身躯，回望他的父亲：“我们之间多年的隔阂和误会终能逐渐消解，没道理伊修加德虚假的历史所造成的影响不会。先祖如何，血脉如何，阶级如何，这些束缚之外，我们首先都是伊修加德的国民。”
“正是。”
埃德蒙赞许地点头，“多少人为身份所累，忘却了为人的根本。贵族系统成立的初衷，并不是为划分出谁高谁低，而是选出引导者和追随者，以便于国家的运作。然而时过境迁，这点被人遗忘，无论贵族平民，目中所见就只是权势的不平衡，最终忽视掉人与人、人与任何种族联结的根本，不是出于利益，而是情感。”
正如圣龙与希瓦跨越种族的结合，正如奥尔什方的生母曾说过的：
人和人的关联，人和任何事物的关联，若是源于爱而非恨，该有多好啊。
人性本恶，人性也本善。一人的所为，不能用以概括全体。熟知这点的父子，仍对祖国的未来怀有信心。
更何况，他们并不是在孤军奋战。盟友之外，还有至亲作为自己的后盾。
“您说得没错。”
笑容在青年脸上清晰地浮现。他望向正厅的门扉，仿佛已透过这屏障，望见了动荡之后走向新生的皇都。
“放下私情，我和阿图瓦雷尔的所求完全一致。”奥尔什方说。
“为国家，为人民，一名骑士理应尽到他的职责。这份共同的誓言，自始至终，未曾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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