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六十八两端
冒险者在决斗裁判中胜出的消息由福尔唐伯爵亲自带回了府邸。不多时，便有使者从教皇厅前来，宣称教皇陛下召见拂晓的“光之战士”阁下。国君的召见实属至高荣耀，其影响于现今以福尔唐家客人身份避难的众人亦有益：最高首脑的认可将杜绝其他家族寻衅的可能，以整个国家为担保也有利于对抗□□达哈发布的通缉。
冒险者立刻应邀而去，伯爵却没有就此放心：“时机实在有些凑巧……英雄阁下刚打倒教皇陛下的近卫，召见令即刻下达，仿佛是在等这个机会一样。”
“但陛下做事毋须这般曲折吧。”继承人也在思索，“只要教皇厅认可客人的功绩，宣布由国家提供庇护，不是一样能够名正言顺地召见。更何况国君想要见自己领土范围内的人并不需要理由。”
“也许陛下意在警示泽梅尔和狄兰达尔。”伯爵说，“客人近期连立大功，两家情愿或不情愿地都认可了其贡献，但也难保没在背后筹划些什么。陛下顾虑自家会行为失当，故意拿格里诺骑士做个例子也说不定。”
“哎呀，要我说，事情都过去了，还想它做什么。”
埃马内兰看上去确如他所言，早把父亲教训过他的事忘在脑后：“还是欢庆我搭档的胜利和客人们的无罪，搞一个酒会吧！”
“阿尔菲诺阁下和塔塔露小姐确实需要休息和放松一下，”伯爵点头，“但你还在反省期内，就不必参加了。”
“父亲，怎么这样啊！客人们难道不需要我带来的欢笑吗！”
“欢笑不好说，嗤笑恐怕无误。”自家人面前，伯爵毫不给小儿子留情面，“你也有自己的职责，且那并不是享乐，记住这点。”
“父亲就知道教训我。”埃马内兰退后几步，小声跟奥诺鲁瓦嘟囔，“反正前面有大哥和奥尔什方，他们两个都那么能干，我帮忙反倒总被说添乱。我不添乱，好好地自己玩，又要被骂罔顾职责，到底要我怎样嘛。”
“要您怎样……”
聪慧的小随从把回答隐在心底：要您对自己有清楚的认识啊。
世事发展之快让人目不暇接。谒见结束后，冒险者听说了被羁押的□□达哈总帅劳班即将被处决的消息，即刻与阿尔菲诺离开了皇都意图救援曾经的盟友。以时机来说，教皇的召见倒给了拂晓自由进出国门的方便。不过人命关天，两人都没有时间细想个中牵扯，迅速前往了海洋都市利姆萨·罗敏萨。
“咦，我还以为能在家里再见到，没想到连一路平安都没能说上。”
结束了诸多繁杂手续、终于从神圣裁判所归来的银发青年同拂晓的接待员说。
“那个，事发紧急……”塔塔露详细地解释过原委，唯恐青年失望般出言安慰：“他们还会回来的。”
“那是自然。”奥尔什方微笑，“这里也是他们的家嘛。”
接着他有些紧张地问：“家里其他人——啊，抱歉，这个该问菲尔米安先生才对。”
“伯爵大人在家！”接待员的自尊不允许她有掌握不到的情报，塔塔露高高举着手回答：“二少爷也在的，大少爷出门了。”
“出门……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大少爷没有说。不过看样子并不是公事，”拉拉菲尔族对自己的观察力极为自信，“他穿着便装，也没带武器呢。”
“谢谢。”
青年好像有点怅然，也像是松了一口气，“那么，我去向伯爵大人述职。今天可真漫长啊，塔塔露小姐，您早些休息吧。”
“奥尔什方队长也是，在家好好歇歇！”
“我得回巨龙首营地，”银发青年低头微笑，“原本前天就该回去，因为多去看了埃马内兰一眼，反倒耽搁了两日。领地的事务都交给下属，科朗蒂奥可要发火了。”
“那等阿尔菲诺大人他们回来了，我再联系您。”塔塔露说，“到时候，再一起喝茶吃点心！诶呀，我讲得像自己是主人似的，”拉拉菲尔族敲敲自己的脑袋，“僭越啦。”
“哪里，伯爵大人也希望客人们把府邸看做自己的家。”
述职过后，奥尔什方从宝杖大街下到基础层，准备在出圣徒门前和斯特凡尼维安打个招呼。
可天钢机工房内竟不见技术主任的身影。管家弗罗梅洛代为作答：“大少爷新近雇佣了一位教官，现在正到处抓——找人当机工士。”
“机工士是……？啊！是那个新开发的兵器，谁都可以很快上手的，弗朗塞尔写信说过！”
青年反应过来，“之前飞龙入侵皇都时，听说神殿骑士团还表彰了用□□击退飞龙的奥瓦埃尔。”
“您可千万别在外面再提这件事。”弗罗梅洛明显慌神，“要是让二少爷听见，又得追着打大少爷了。”
“怎么？”
“飞龙不是二少爷击退的，而是另有其人。真正的功臣不愿出面，大少爷又想宣传机工技术，就让二少爷顶了功。二少爷您也知道，表面随性，实则较真，不是他的功劳却让他出面，他心里不安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青年大笑，“那他和斯特凡尼维安可得决裂一阵。”
“让您说着了。”管家也笑，“决裂了，也确实只决裂了一阵，精确地说是不到一个小时。这位教官还是二少爷不情不愿地花了大力气找来的。兄弟之间可真是没有隔夜仇。”
以往寻常的闲谈，现在却让银发青年脸上浮现出些许期盼的表情：“也对，他们从小就是这样。奥瓦埃尔总踩斯特凡尼维安的痛脚，斯特凡尼维安从不跟他真的生气。”
“家人之间再有不合，总不至于害彼此。我们家的少爷小姐们感情好，就更是了。”管家点头，“三少爷牺牲那时……大少爷的情况有多糟，您在中央高地可能也听说过。能渡过那么艰难的时期，除了有福尔唐家的帮助，兄弟姐妹间的扶持也至关重要。”
“是……啊。”
“那段日子里，二少爷总是在云海和皇都来回奔波个不停。有时他也抱怨，说妹妹就算了，哥哥怎么也反倒要弟弟来照顾；然而抱怨的是他，最关心大少爷的也是他。这您说说，”弗罗梅洛慈爱地笑了，“是不是很有意思。归根结底，兄弟关系也不是为从对方身上谋求些什么，而是危急之时能有一个无条件的支撑吧。毕竟我们这些老骨头要走在前头，同辈人才会陪彼此到最后。”
管家的话似曾相识。
银发青年撇开视线，点了点头。
五年前安排儿子秘密参与夺还泽梅尔要塞的任务时，福尔唐伯爵也有过同样的发言。他说：“你们的路还很长，远比我剩下的路要长。父母无法陪你们走完一生，兄弟可以。”
那时伯爵亦评判了异母兄弟的性格特征：哥哥执拗倔强，弟弟懂得体谅。
然而父亲有一点还是没有说对。奥尔什方想：倔强这点，该是共通。他不肯再看过来时，我也从未主动去看他。
但是总需要有人先迈出那一步吧。
一味僵持不会产生任何变化，无论好坏，都先要一试。与其等待对方，不如由自己先伸出手。
道理是这样……
阿图瓦雷尔站在飞艇坪上方的缓步台处，望着奔流的云雾轻轻叹气。
什么样的机会才合适？什么样的形式才妥当？
如果是埃马内兰和他的狐朋狗友们，事情倒十分简单。舞会、酒会、茶会，一起参加活动，一起串串八卦，“友情”就产生了。可异母弟弟似乎并不偏爱那些礼仪严谨、言语客套的场合。
他喜欢什么呢？
继承人儿时为未来弟弟妹妹积攒的如山“宝物”之中，初来府邸的异母弟弟只收下了一盒玻璃弹珠。现在双方都已是青年，总不好再拿一样小玩具去引起话题。
双方都是骑士，武具或许不会错。
骑兵团也有纪律，装备都是制式，指挥官也不可特殊化。唯一可以彰显个性一点的，大抵就是佩剑。然而赠剑也有说法——刀剑是利器，有割断之能，隐喻着绝交。所以友人之间相赠需要一点小仪式：最理想的情况是互换武具，其次是用一点象征性的小钱“买下”，以向神祇阐明此举并非割袍断义，而是友谊象征。
这是非常古旧的规矩，只有最最传统的贵族才知晓。但异母弟弟知道与否很可能会让事情有不同的结果：万一赠礼的意味让他误会成彻底断交又怎么办？
黑发青年因假设中的失败而在缓步台焦躁地来回走动。
不该想得这么复杂。
他又停住脚步：就算是有误会，当场说清楚不就好了。说起来又为什么非得是用礼物来作为引子，这样不是显得……很有刻意讨好的意味吗。
寻常一些，一般兄弟会做的事——阿图瓦雷尔往下望去，邻家次子奥瓦埃尔正站在飞艇坪入口处，卖力地招募着愿意去云海探索的人——霎时间，早前次子举着羽毛掸子追打长子的闹剧浮现在脑海。
继承人被自己的想象呛到发笑，像要挥散思绪般在空中摆了摆手。
这个不行。普通得过于突兀。
参考项除了邻家，也就只剩自己。继承人和亲弟弟的感情不算十分亲厚，意味着他从未溺爱弟弟，对对方有话就说，无论直言是否会伤害到自尊。
这也不行吧。
巨龙首营地和在家中的两次会面会升级成争执，其中都有自尊作祟。现在想想，只要一方——只要自己如实地表达意见，不涉及情感，也就不会有接下来的那些尴尬。
保持客观是关键。
可这又好像绕回了原点——黑发青年懊恼地踢了一下地面——就是在直面彼此时无法做到客观，才会去想这些曲折的办法啊。
或者，还是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的结果却是那样——他又懊悔起决斗裁判时找借口留在家中的决定——好像去与不去都极其不自然。
夜色渐浓，继承人罕见地自暴自弃，决定先不在没有结果的思考上浪费时间。
未来还长。
他边往伯爵府邸的方向走，边想。世间之事瞬息万变，几天前的自己做梦也没想过会对一个外人坦言多年的心结，几年前的自己也没有觉得与异母弟弟还有和解的可能，谁知道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也许明天，新的契机就会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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