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断九州》 楔子 故国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两点说明:1、本文是架空历史,为行文方便,人物有名无字,称呼比较简略,官职接近于南北朝时期。卡Kа酷Ku尐裞網2、状态还在恢复中,只能每日一章,我会尽快调整过来,请大家谅解。) 一 窗外雨声淅沥,半梦半醒间,徐宝心恍惚回到了故国。 她从小喜欢雨滴声,父亲为此在闺楼外面为她建造一处精妙的装置,动用大量粗细不一的竹筒,外面覆以成片的花草,每当她闷闷不乐而又天气晴朗的时候,雨声就会响起,时急时缓,抚慰她的心绪,分不清是心随雨意,还是雨随心意。 这装置有个名字,叫做“雨神通”,徐宝心更习惯叫它“雨儿”。 大将军楼温第一次登门时,对“雨神通”颇感兴趣,前前后后仔细查看一遍,随后放肆地大笑,向众人道:“亡国之人必有亡国之举,此言不虚。吴国该亡,活该亡在我手里。” 士兵们受命将“雨神通”拆得干干净净,大将军扶刀登楼,排闼直入闺房,站在门口打量徐宝心一会,叹道:“亡国之人自有亡国之貌,你这个小公主,我是要定了,谁也别想跟我抢,皇帝也不行!” 那一年,吴国公主徐宝心刚满十六岁,已经择定驸马,还没有出嫁,从小到大没受过半点苦头,除了父亲,没见过别的成年男子,更没被人无礼地盯视过。 那一年,成国大将军楼温四十三岁,南征北战二十几年,历经大小百余役,从无败绩,在他的注视下,就连皇帝也要移开目光。 徐宝心忘了当时身边是否还有别人,只记得自己悲痛欲绝,既想自杀,又想杀死闯入者,但她最终哪样都没做成,像是被定住一般,眼中所见全是一只被甲衣包裹的肚皮,硕大无比,整个屋子都被充满,声音仿佛从肚中传来,这几乎就是她对大将军的全部印象,即使日后同床共枕多年,也没加入多少其它内容。 徐宝心当天被送上车,奔赴大成朝的东都洛阳,从此远离故国,只在梦中才能回去一趟。 “公主……”声音轻柔而恭顺,与从前一模一样,徐宝心在梦中陷得更深,嘴角露出微笑,耍赖不肯起床。 “公主。”声音依然轻柔,却多出一分坚定。 徐宝心明白过来,这里不是江东吴国,而是洛阳,在这里,她是大人、是战俘、是婢妾、是母亲,没有资格赖床。 她睁开双眼,将近八年了,每次醒来,她的心仍会滞留在梦中最深处,空落落一片,却无法容纳眼前的现实。 二 大将军楼温召见府中所有妻妾,这对他来说是常有的事情,府中的女人不管是什么来历,都属于“战利品”,值得摆出来炫耀一下。 楼温治家如治军,给三百七十多名妻妾各自安排军职,夫人是将军,宠妾是偏将、裨将、参将,余下的则是校尉、队正、伙长一类。 每次聚会,各人皆有固定位置,站错者降职,甚至会受鞭笞,因此大将军府内姬妾虽多,一片花团锦簇,却毫不散乱,颇有法度。 楼温以此为荣,曾自夸道:“我若是花些心事稍加整训,你们虽是女流之辈,也不会输于同等数量的男儿。” 还好,大将军从来没真起过这个心事,他不会真让自家女人与外面的男人见面,更不会真来一场性命相搏。 徐宝心是个例外,没有被委以“军职”,在府里她仍是“吴国公主”,包括大将军在内,所有人都这么称呼她。 吴国公主——“吴国”两字从未被省略,以免与真正的大成公主混淆,“公主”两字往往会被刻意强调,再配上各种古怪的神情,好像彼此心照不宣地传递秘密。 徐宝心没有秘密,她甚至很少掩饰自己对丈夫楼温和大成皇帝的恨意,偏偏大将军很吃这一套,用他自己的话说:“老子一生所为就是灭国、抢女人,吴国公主恨我?让她恨去吧,一个小女人,满肚子恨意能奈我何?哈哈,老子就喜欢她这调调儿。” 话是这么说,除了徐宝心,府中再没有第二个女人敢在大将军面前显露半点恨意。(卡.+酷.+小.+说.+) 众多姬妾在庭院中排列整齐,徐宝心独自站在队列前方右手边,这里是她的位置,与众不同,但是毫无意义,她仍然是一名亡国公主,无依无靠,无权无势。 今天的这次召集有些古怪,一是时间尚早,还没到午时,通常这个时候大将军不是宿醉未醒,就是去官署办事,二是大将军神情过分严肃,站在廊庑之下,肚皮比平时更加肥硕,个子矮些的人几乎看不到他的头颅。 夫人也露面了,站在大将军身边,这可是一件稀罕事,夫人娘家姓兰,家世显赫,与楼氏门当户对,虽被授予“将军”之号,但是极少参加这样的聚会。 兰夫人神情同样严肃,还有一些悲戚。 大将军轻咳一声,以前所未有的轻柔声音说:“天子……天子驾崩,大成举国同悲。” 所有人都吃一惊,当今皇帝刚刚五十多岁,从没传出过病重的消息,突然间竟已弃臣民而去。 兰夫人低低地抽泣一声,她的亲姐姐乃是皇后,皇帝驾崩对她来说多了一份丧亲之痛。 “咳……”楼温显出一丝扭捏,好像在宣读一张满是生僻字的诏书,“很快……我要进宫……领受先帝遗诏,你们……都要换上丧服,那个越丧越好,还得哭,谁的眼泪多,有赏。还有,你们当中有谁从前是吴国人、蜀国人、梁国人、晋国人,尤其要哭得凄惨些,若是不合要求,惹下祸事,别说我……” “噗。”突然有人笑了一声。 即使是在平时,用笑声打断大将军说话,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何况举国同悲的日子?姬妾们低下头,不敢四处查看,心里明白只有一个人胆子会如此之大。 楼温瞥了吴国公主一眼,打算原谅她一次,毕竟已经原谅过她许多次了。 可他的肚皮太大,这一眼以及眼中的信息都没能传递出去。 徐宝心也低着头,为的是掩藏笑意,可她实在忍不住,笑声从“噗噗”变成“嘻嘻”,不等大将军开口制止,笑声已变成放纵的“哈哈”。 楼温收腹,满脸惊讶,仍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竟然没有发怒。 徐宝心其实很害怕,但她没法抑制笑声,长久以来心中那块空落落的地方,突然决堤,原来里面并非空无一物,数不尽的情绪奔涌而出,化成越来越强烈的笑声。 “你……憋回去!”大将军楼温终于清醒过来,厉声呵斥。 徐宝心憋不回去,双手按住小腹,笑声不绝,即使这时候刀下头落,她的脸上也会凝着笑容。 大将军真的拔刀出鞘,他可以允许吴国公主有一些小毛病,却不能接受如此公开的挑衅。 兰夫人伸手拦住丈夫,“她怕是疯了。” “疯子也得守规矩。”大将军收回拔出半截的刀,费力地迈下台阶,大步走到吴国公主面前,原本握刀柄的手改而抓住公主细瘦的腕子,“今日不比往常,你又是吴国人,最好老实点,等我从宫里回来……嘿,难保你是死是活。” 徐宝心没有挣扎,她早已放弃无谓的反抗,但在心里她从未放弃仇恨,大声道:“他是怎么死的?” “嗯?”楼温没听明白。 “你的皇帝,是怎么死的?” 楼温脸上变色,手掌握得更紧,“你真不想活了?” 手腕疼痛欲裂,徐宝心没有喊痛,声音反而更高一些,“当初我被皇帝留在身边一个月,你不想知道其中详情?” 楼温愤怒地吼了一声,甩手将吴国公主扔出十几步远。 徐宝心的言辞打破了禁忌,多年前,她刚刚被送到东都洛阳的时候,人未下车,就被送到皇宫里,足足一个月之后才又转送到大将军府。 楼温曾口出狂言,声称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与他争女人,事实证明,皇帝还是能与他争上一争的。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一直以来,楼温绝口不提此事,徐宝心也乖巧地回避这段经历,直到今天,她突然不想再装糊涂。 楼温年纪大了,手劲却没有衰减多少,徐宝心重重地摔在地上,全身疼痛,她依然大笑不止,“大成皇帝未得好死,罪名又要落在五国人头上……” 梁、晋、荆、蜀、吴合为五国,灭国之日远则二十几年,近则不过十年,宗室贵门尽入洛阳,大成朝廷每有风吹早动,就要拿五国人开刀。 楼温大步上前,一脚踏在吴国公主胸前,伸手又去拔刀,“我先杀死你这个小贱人,免得给我楼家惹麻烦……” 大将军发怒的时候必须有人来劝,否则的话,事后他会更愤怒,迁怒于当时在场的所有人。 兰夫人一直跟在丈夫身后,及时伸手拦下,劝道:“亡国之人,何必理她?大将军快些进宫吧,值此非常之时,不可逗留在家。” 楼温没想真的杀人,松手挪脚,恨恨地呸了一声,向夫人道:“给我狠狠管教这些妇人,我立刻进宫。” “记得最要紧的事情。”兰夫人提醒道。 “记得记得,皇后,不对,现在是太后了,天黑之前肯定会接你进宫。”楼温不耐烦地说,迈步要走,突然停下,调整情绪,确认自己随时能哭得出来之后,这才大步离去。 三 兰夫人目送丈夫离去,转过身,面朝诸多姬妾,“换丧服,哭。” 府里的婢女早已备好麻服,几百名姬妾就在庭院中换衣,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兰夫人走到吴国公主面前,盯着她看了一会。 徐宝心仍躺在地上,面朝下切切地笑。 兰夫人轻叹一声,她不喜欢这个女人,因为丈夫对所谓的吴国公主过度宠爱,但也不是特别憎恶,因为无论丈夫怎么宠爱,这终归只是一名亡国之人。 “是大将军的错,不该让大家称你‘吴国公主’,叫得多了,你就当真了,分不清现在的地位。” 徐宝心抬起头,脸上残留着笑意,“皇帝是被吴国人杀死的,对不对?” 兰夫人眉头微皱,“整天无所事事,你们这些人都被养得疯了。”身后传来哭泣声,兰夫人不太满意,转身道:“陛下子养万民,你们要像丧父一样悲哭。” 哭声立刻沸腾。 兰夫人转向吴国公主,在那张脸上仍看不到该有的戚容,“陛下数日前突发恶疾……我对你说这些做什么?今天只是演示,待到正式临丧的时候,或是哭,或是死,你自己选。” 徐宝心收起最后一点笑容,强行支撑着起身,“让我见他一面,就一面,我感夫人的恩,我恨大成皇帝,恨大将军,但我生生世世感夫人的恩。” 兰夫人心有领会,沉吟片刻,“回你的房里去。” 四 “他”是一个小孩子,刚刚六岁,一直以来与诸多兄弟生活在一起,称兰夫人为“母亲”,偶尔会与吴国公主见面,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通常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哭,听她唠叨,心中既同情又厌烦。 今天是个例外,吴国公主居然脸上带笑,“础儿,你长高了,学会多少字了?会写自己的名字吗?吃得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 六岁的楼础嗯嗯以对,希望能早些结束这次会面。 徐宝心说了许多话,直到门口的婢女催促,她才不得不结束,双手捧着那张不太情愿的小脸,低声道:“你是我的儿子,你不姓楼,应该姓徐,我是吴国公主,你是吴国皇帝的外孙……” 楼础挣脱手掌,大声道:“我姓楼,不姓徐,我……”话没说完,转身就跑,他才不想当这个怪女人的儿子,据他所知,“吴国公主”只是个绰号,是个玩笑,自己的一个哥哥的确娶了真正的公主,他曾经远远地望见过,与身后的女人完全不同。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咱们都是吴国人,永远都是!”徐宝心向门外喊道,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很快,她又振作起来,“他会明白的,就算他自己糊涂,成国人也会让他明白的。” 徐宝心撵走婢女,关上房门,独坐床头,发现有些事情做比想更难,一刻钟之后,她终于下定决心,绝不会在大成皇帝的丧礼上流一滴眼泪。 五 楼础很恼火,人小腿短,跑得却快,出门没多远就甩掉了跟随的婢女,一路进入花园。 大将军府占地颇广,却非自由散漫之所,即使只有六岁,楼础也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不能去哪里,比如,大花园是万万去不得的,被人发现,真的会挨揍,另一头的小花园则可以随便进入,这里花草丛生,疏于打理,是男孩子们的乐园。 楼础既气恼又困惑,总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却又不愿明确承认。 前方的草丛里突然蹿出七八个孩子,大的十来岁,小的五六岁,个个手持木刀木枪,衣服乱缠一气,模仿将士的盔甲。 “站住!”最大的孩子喝道。 楼础一顿,转身又跑,他可不会乖乖地站住,这些孩子都是他的兄弟,至少在大人面前,他们以兄弟互称,私下里却丝毫没有友爱之情。 楼础总是逃跑的那一个,也总是逃不掉的那一个,没多久他就被扑倒在地。 最大的孩子用木刀指着楼础的鼻子,“大胆逆贼,胆敢擅闯军营,军法侍候!” 没人知道“军法”具体是什么,反正死死压住就是。 楼础停止挣扎,抬起满是泥土的脸,大声道:“我不是逆贼,我是……送信的。” “送信?什么信?”最大的孩子颇感兴趣,收回木刀。 “皇帝死了。” 最大的孩子拿木刀在楼础头上拍了一下,“敢说这种谎话,死罪。” “不是谎话,我听大人说的,大将军已经进宫了。”府里的孩子们习惯称父亲为“大将军”,带着崇敬与得意。 孩子们纷纷起身,脸上显出几分茫然,楼础也站起来,拍掉衣服上的灰尘,猜想自己算是又逃过一劫。 “皇帝……也会死吗?”一个孩子问。 “不准说死,是驾崩。”最大的孩子纠正道,挠挠头,面露喜色,“大将军进宫,肯定是要辅佐新皇帝,很快就能让我当真正的将军啦。” 其他孩子也露出喜色,没一个人明白皇帝驾崩的真实影响。 “你们都要跟着我当长使、校尉、参军……你不行。”最大的孩子用刀指着楼础,搜肠刮地想那个词,一会之后补充道:“你被禁锢了。” “禁锢是什么?”一个孩子问。 “禁锢就是……就是一辈子不能当官。”最大的孩子给出一个简单但是准确的解释,“咱们长大之后都能当官,就他不能。” 楼础对当官没有特别的热望,只是无法接受“不能”两个字,涨红了脸,“我想当就能当!” 最大的孩子笑出了声,“你还不知道禁锢是什么吧?哈哈,你是吴国公主的儿子,朝廷立下规矩,不让你们这些人当官,因为吴国人最坏,所以吴国人的小孩子也坏。” “我不是……”楼础又涨红脸,可他拿不准自己究竟是不是“吴国公主”所生,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于是改口道:“你当不了将军。” 最大的孩子又拿刀敲打楼础的头,“我又不是吴国人的儿子,想当将军就当将军。” 楼础退后两步,“咱们楼家不缺将军,大将军送你去最好的学堂,这是想让你当文官。” 这回换成最大的孩子脸皮涨红了,在他们楼家孩子眼中,文官多少带着一点怯懦的意味,将军才是最佳选择。 趁兄弟们愣神的时候,楼础钻空逃跑,这回他选草丛间的小路,尽量隐藏身形。 争论就此结束,其他孩子随后追赶,在意的不是文官、武将,单纯享受追逐的乐趣。 这一天是大成朝亨十四年夏六月十三,皇帝驾崩的消息正在迅速传往帝国的各个方向,空中骄阳似火,一群孩子在小花园里你追我赶,不知踩折多少花草、流下多少汗水。 天色将晚,他们将兵器藏好,排着队离开小花园,楼础殿后,身上、脸上比别人都要脏,得到的乐趣则与兄弟们一样多。 六 一回到住处,所有的孩子被召集在一起,换上难看而不舒服的衣服,竟然没吃到晚饭,就被送一间屋子,大人要求他们跪地痛哭。 一开始,大家还以为这是对他们的惩罚,慢慢才从大人的只言片语里听明白,皇帝真的驾崩了。 一名中年妇人将楼础单独带到一边,用绢帕拭去他脸上的灰土与泪痕,轻声道:“你应该多哭些,徐姬……过世了。” 厅中哭声一片,楼础一边抽泣,一边呆呆地看着妇人,完全没听懂她的话。 “徐姬就是吴国公主,也是你的生母,她死了,夫人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个消息。”妇人轻轻抚摸孩子的头顶,摘去两截草棍,“去哭吧。” 楼础脸上还是一副呆呆的模样,回到兄弟们中间,跪在地上,怎么也哭不出来,眼泪也没了,努力回忆吴国公主白天时的样子以及说过的话,那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可他越是努力,回忆越是被小花园里的追逐场景所占据,吴国公主被遮在后面,变得虚无缥缈。 从这一天起,六岁的楼础不哭,也不说话,无论是大人的训斥,还是兄弟们的追打,都不能让吐出一个字,或是掉一滴眼泪,基本上,他只在吃饭时才会开口,平时总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府中的大人怀疑这个孩子已经变成哑巴,兄弟们则叫他“小呆子”。 大将军很忙,直到半年之后,他才注意到异常,“你为什么不说话?立刻开口。” 有人凑过来小声说明情况,楼温哦了一声,一下子想起了吴国公主,“唉,你娘也是个古怪脾气,我又没说什么,朝廷是要处置吴国人,可是有我在,总不至于查到她头上啊,干嘛吓得自杀呢?糊涂,真是糊涂。有糊涂娘就有糊涂儿子,你变哑巴也算是件好事,没准因此少惹许多麻烦。” 楼础没有变成哑巴,很快就有人发现,他一个人的时候其实会喃喃自语,只是没人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七 一晃又是半年过去,大将军得到新皇帝的信任,地位稳固,于是又退回到酒色中去尽情享受,广交朋友,几乎每天都要大摆筵席。 这天的客人只有一位,在朝中无官无职,却是所有达官贵人争相邀请的贵客,就连大将军也是等候多日才终于将他请进府来。 终南相士刘有终,平生相人无数,无一不准,还没离开故郡,名声就已传遍天下。 大将军位极人臣,对自己的运数不太在意,但他最近颇感体虚气衰,开始关心儿孙们的未来,于是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召来,请刘有终看一看。 楼家儿孙满堂,一百多人分批进入,恭恭敬敬地向父亲和客人行礼请安,然后站到一边听取自己的预言。 酒过三巡,刘有终开始端详楼氏儿孙,或是三言两语,或是颔首微笑,中间一点不耽误喝酒吃菜,不到一个时候就点评完毕,人人满意,尤其是大将军本人,笑得合不拢嘴。 “我家老三真是前途无量?” “外柔足以广结朋友,内刚足以制御部下,上承祖荫,下凭兄弟,又是太后亲外甥,前途不可限量。唯有一桩,切忌交友不慎……” 老三是嫡夫人兰氏的亲生儿子,与父亲相视一笑,只在意“前途无量”几字。 进来的孩子年纪越来越小,刘有终的点评也越发简单,往往只是嗯一声,道个“好”,不置臧否,楼温也不太意,百十个儿孙,只要七八位成才,楼家的大厦就不会倾倒。 楼础与几位兄弟排在倒数第三批进厅,在外面等得太久,肚子饿得空落落的,看到满桌的酒菜,个个偷咽口水,还要规规矩矩地行礼。 刘有终照常简评一番,突然目光又回到一个孩子身上,“这位是……” 楼温看向身边的随从,儿子太多,他记不清姓名与排行。 “十七公子,名础。”随从小声道。 “哦,就是那位‘不言公子’吧。”刘有终显出几分兴趣。 “咦,我儿的名声都传到外面去了?”楼温笑道,他已经快将这个儿子连同吴国公主一同忘掉。 “略有耳闻。请十七公子上前,容我细看。” 楼础走到相士面前,抬头直视其人。 刘有终笑着点头,端详多时,道:“张嘴。” 楼础的两片嘴唇闭得更紧。 楼温有些恼怒,这么多儿孙,就这个小子不听话,正要开口斥责,刘有终却改变主意,“罢了,请退。” 看相结束,酒菜撤下去再换新的,宾主尽欢,将近夜半才真的散席。 楼温喝得醉熏熏,仍坚持送刘相士出府,几个年长的儿子忙前忙后,他搂住刘有终的肩膀,自以为小声地说:“老刘,你还有话没说,别瞒我,我看得出来。” 刘有终嘿嘿地笑,瘦削的身体难以承受大将军的肥硕身躯,腿脚因此越发不稳。 “我拿你当朋友,你拿我当什么?”楼温质问道。 “那位‘不言公子’……” “他怎么了?有问题吗?”楼温一愣,没料到刘有终在意的竟是这个儿子。 “外面传言颇多,说吴国士庶仍不死心……” “那又怎样,他是我儿子,还能跟着外人造反不成?再说他才几岁?”楼温真不知道这个儿子的年龄。 刘有终摇头,表示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寻思良久,看到自己的车已经来到门口,向大将军正色道:“这位公年纪虽幼,似有凌云之志,面相不俗,要我说此子闭嘴还好,张嘴就有祸事。” “什么意思?他敢乱说话,我撕拦他的嘴。” 刘有终依然摇头,“此子若能一直闭嘴,不失为治世之良贤,一旦张嘴——怕是将成乱世之枭雄。大将军无需多虑,人各有命,唯天能定,凡人勉强不得。” 大将军松开相士,高声道:“我灭尽天下敌国,杀伤无数,就没见过不能勉强的人和事情。” 刘有终大笑,拱手道:“大将军自非凡人,不在相术之内,此子生在大将军府中,想必也是命中注定。” 楼温喜欢听这样的话,笑着送走相士,回屋睡觉,次日醒来,已将刘有终的话忘得干干净净。 八 可传言还是散布开来,许多人当成是笑话,每每当着楼础的面说:“闭嘴治世之良贤,张嘴乱世之枭雄,你张下嘴,让我们看看枭雄是什么模样?” 七岁的楼础还跟六岁时一样,除了吃饭,从不开口,无论对方怎么调笑、挑衅,他都沉默以对,甚至连脸色都不会变,令对方很是无趣。 传言渐渐消散,终被大多数人遗忘,楼础却是听得多了,深深刻在心中,当他十三岁时终于开口与大家一块诵读圣贤经典时,仍时不时想起那两句话。 闭嘴治世,张嘴乱世,他张嘴了,乱世却没有立刻到来,还要再等五年。 第一章 名实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感谢读者“lenei”、“twix560”的飘红打赏。卡Kа酷Ku尐裞網求收藏求推荐) 十八岁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对于天成朝绝大多数臣民来说,答案早在出生之时就已固定不变:种地、经商、从军、服役、当官……无论做什么,十八岁都该是有所成就的时候了,更有个别幸运儿,未满十岁就凭父祖的功业获得爵位,十三四岁领受尊贵而清闲的官职,没有意外的话,在十八岁之前将能手握实权,参与议事治国,若能表现突出,早晚会被提拔为国家砥柱大臣。 身为当朝大将军之子,楼础却不是幸运儿中的一员,身上无爵无官,十八岁生日更是过得平淡无奇,连他本人也是快到中午时才突然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楼础对此倒是不怎么在意,只在心里感叹韶华易逝,岁月如流水一船滔滔不绝,自己的一生怕是都将随波逐流,再无任何变化,年纪轻轻就生出一缕沧桑感来。 就是带着这样的情绪,当这天下午有人开口鼓动他一同刺杀当今皇帝时,楼础嘴上没有立刻同意,心中却受到触动,以为人生或许并非一成不变。 楼础的名字稍显绕嘴,没办法,楼家总共有兄弟数十人,大将军没精力挨个构思寓意深远的美名,于是每生一个儿子,就随便挑一个“石”边的字命名,希望自己的儿子都能像石头一样坚硬、厚重,可他记不住太多名字,总是随口乱叫。 楼础十八岁了,日子过得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这一年距离本朝定号为“成”已有二十六年,太祖皇帝躬行天讨灭除最后一个地方势力则是十九年前的事情,再往前十二年,老皇驾崩、新帝即位,守丧之后新帝立刻在国号前面加上一个“天”字,定为“天成”,以示本朝与此前历朝不同,江山稳固皆由天授。 的确,放眼望去,天成朝疆域之内再无第二人敢于称帝,周边尽是蛮夷小邦,已没有太大的威胁,饶是如此,皇帝仍保留一支极其庞大的军队,能够随时出击,歼灭一切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敌人。‘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当今之世,皇帝的安全乃是整个天下的头等大事,因此,刺驾计划听上去极为不可思议,话一出口,提议者与受邀者同时笑了,要到又喝下一杯酒之后,楼础才会当真。 整桩事要从当天上午一件不起眼的小小争议说起。 想当年,本朝刚刚定立国号,太祖皇帝降旨建立国子监,下设太学与七门学,前者收容勋贵子弟,后者招揽民间的好学青年,两者之外又单立一所诱学馆,用以安置那些无心于正道但还有挽救价值的纨绔公子,彰显天子不弃一人的恩典。 楼础就属于这样的“纨绔公子”,几年前被送入诱学馆,听过几堂讲授之后,心中暗喜,对“正道”反而更没有兴趣了。 这天上午由闻人学究讲授名实之学,他的课向来枯燥无趣,学生们多是被迫来听,唯一感兴趣的事情是猜测学究的姓氏,都觉得“闻人”这个复姓故弄玄虚,学究讲授“名实”,自己的姓却是“名不副实”。 学生有二十多位,照例来得一个比一个晚,闻人学究来得更晚,日上三竿仍未露面,早来的几个人或是闲聊,或是发呆,直到“黑毛犬”周律露面。 周律肤色不黑,毛发也不浓重,乃是东阳侯周庵的三公子。俗语说“虎父无犬子”,周庵征战半生,以勇猛著称,称得上是“虎父”,头两个儿子也还像样,唯有这第三个儿子长得瘦瘦小小,的确是个“犬子”,东阳侯在军中有个绰号叫作“白额虎”,儿子于是就成了“黑毛犬”。 “黑毛犬”周律身材瘦小,脾气却大,一进学堂就叫嚷:“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没人搭理他,周律也不需要回应,继续唠叨自己的倒霉事。 就在昨天傍晚,周律带着一名仆从“微服私访”,本意是与民同乐,没料到竟会偶遇刁民,挨了一顿无名暴打。 听说周律挨打,大家终于来了兴致,纷纷凑过来查看,只在他右脸颊上看到些微的青肿。 伤势并不严重,可周律咽不下这口气,“真是反了,天子脚下竟会发生这种事!这样的刁民就该满门抄折。” “小黑,你又跟人家抢姑娘了吧?”在诱学堂里,只要先生不在,大家都不讲什么规矩,直呼绰号。 周律脸色涨红,“怎么是抢?我花钱了,大把的银子……” 同学们哄笑,也有替周律说话的人,“多大的事情,衙门里尽是你们周家的故交好友,找人将刁民抓起来,狠狠打顿板子,给你报仇。” “一顿板子可不够给我报仇,而且找官儿麻烦,我要……” 闻人学究出现在门口,虽然只是一名连品级都没有的教书先生,老学究在学生们中间却颇具威信,他一露面,所有人立刻闭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连周律也将后半截话咽回去。 陪伴公子的仆从们悄没声地离开。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闻人学究五十多岁,身量不高,留着稀疏的胡须,总是一副沉思默想、神游物外的茫然表情,今天也是如此,他坐到椅子上,根本不看学生,也不在乎人是否到齐,翻了一会书,突然放下,开口道:“你打算怎么报仇?” “啊?”周律吃了一惊,没料到自己的事竟会受到闻人学究的关注,“我……再想想办法。” “说说,现在就说,每个人都要说:如果自己碰到这种事,要怎么做?”闻人学究看上去真对这件事感兴趣,“今天没什么可讲的,就议论一下如何报仇吧。” 闻人学究的课平时枯燥,偶尔也有出人意料的时候,学生们先是惊诧,很快安静下来,知道这又是一场测试,开始认真考虑“报仇”的手段。 周律当然要第一个开口,“实不相瞒,我的计划很简单,花钱,多少钱我不在乎,找几位英雄好汉,狠狠教训刁民,至少……至少卸条手臂什么的。” 闻人学究点头,未置可否,目光转向其他学生。 有周律开头,其他人也都畅所欲言。 “还是报官稳妥,像这样的刁民,打顿板子自然老实。那些所谓的英雄好汉,谁知是什么人?万一惹祸上身呢?” “此言差矣,小黑……周兄之所以不报官,想必是另有隐情,不愿事情闹大,惹来家中父兄的关注。可花钱雇人报仇也不值得,不如找现成的朋友,衙门里没熟人,军营里总有吧,事后不过一顿酒席而已。”说话者频频向周律使眼色,似乎想当这个“朋友”。 “有仇可报才叫报仇,看周兄的样子,不过受些小小羞辱,此仇不报亦可,对方既是刁民……” “挨打的不是你!”周律怒声打断,抬手揉揉眼边,“关键是咽不下这口气。” 学生轮流说出自己的想法,闻人学究只是旁听,从不插口。 轮到楼础,他想了一会,想的不是如何回答,而是该不该如实托出,“我想不妨从名实学上来论此事。” 周律面露不屑,以为楼家公子又在讨好学究。 楼础自顾说下去,“诸位皆是高门贵胄,日后必将承担治国之任……” 周律没忍住,发出嗤的一声,干脆开口道:“楼公子,这里是诱学馆,咱们是出身高门,可惜爹不亲、娘不爱,在这儿混日子而已。狗屁名实之学——闻人学究,我说的不是你啊——名实之学能让我不挨打?能给我报仇?” 楼础听他说完,继续道:“至少咱们的父兄肩负治国之任,此所谓‘名’。” 周律哼了一声,没有话说,旁边一个叫马维的贵公子插口:“各家的父兄皆有实授官职,大权在握,怎么会只是‘名’?” 楼础微微一笑,他与马维是很好的朋友,彼此间经常争论不休,“有官有职是为‘名’,为官有声、尽忠职实才算‘实’,尸餐素位、为官而无能,还只是有‘名’无‘实’。” 马维还要辩驳,周律又插进来,“唉唉,说的是给我报仇,不是让你俩争论‘名实’。” 楼础看向闻人学究,“身处治国之家,即使身无官职,也当有治国之心、治国之术,好比富家翁,遇到困难自然要以金银开道,身强力壮者要以拳脚开道,能言善辩者……” 周律不耐烦地说:“你能言善辩,我呢?用什么开道?” “周兄生于侯门,王法即是最大的财富,纵不能为国效力,也不该以一己之私破坏王法……” “哦,我明白了,敢情你在劝我放弃报仇。行,楼公子,请你还是少说几句吧,按你的说法,当官、封侯的人都是倒霉蛋儿,遇到羞辱必须指法王法,不如寻常百姓能够快意恩仇。” 沉默多时的闻人学究突然开口道:“大言无益,换个人说。” 楼础没得到支持,于是坐下,再不多说一句。 讨论进行了一个上午,毫无结果,周律坚持要找“英雄好汉”给自己报仇,闻人学究不置可否,时间一到,宣布放学,第一个起身离开,对整场讨论以及所有学生,没显露出半点兴趣。 “合则是拿我挨打当玩笑呢。”周律十分不满,小声嘀咕着,学生们哄笑,真当这是一场笑话。 楼础走出学堂没多远,马维从后面追上来,邀请他一同喝酒。 酒桌上,马维屏退仆人,说:“础弟在馆里的说法有道理,做人当有名有实,比如你我,不幸遭到本朝禁锢,一辈子不能入仕,空有报国之心,却无报国之路,咱们的‘名’与‘实’又是什么呢?” 楼础没回答。 于是马维讲出一番道理,归结为一句话,就是“弑君改天”,这是遭禁锢者唯一的名与实。。 “本朝内忧外患不断,定鼎二十几年,大厦就已摇摇欲坠,而且上天垂象,数日前彗星扫帝座,此乃‘帝崩’之意。天时、地利、人和尽集于此,础弟以为呢?” 楼础微微心动,无端想起吴国公主,那个他一直无法坦然称为母亲的女人,与此同时,他还感到疑惑,马维哪来的自信,以为只凭两名遭受禁锢的落魄公子,就能完成刺驾之举? 第二章 听事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感谢读者“宁唯是”、“老吉冷冷一笑”、“顾期颐”的飘红打赏。卡Kа酷Ku尐裞網求收藏求推荐。) 马维没有透露全盘计划,楼础也不追问,他还没打定主意,只当这是酒桌上一个有些过火的玩笑。 回到家中时已是傍晚,楼础没来得及坐下,就被唤去选将厅。 选将厅是大将军楼温在家中议事的地方,闲人严禁入内。 楼础是闲人,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获准进入选将厅,要由仆人带路,才能摸清门径。 选将厅很大,墙壁上挂满刀枪弓矢与明盔亮甲,几张颇有来历的字画躲在其中瑟瑟发抖,很少会受到注意。 大将军子孙众多,一些在外为官,一些还没长大,今日被唤来者共有三十余人,早已分列两边,听大将军与幕僚议事。 楼础最后一个到来,在仆人的指示下,悄悄站在队尾。 “形势就是这样,关中秦州反贼快要被扑灭,谁想到山西并州又起一伙盗贼,郡县告急,朝廷决定发兵两万前去剿匪,缺一位领兵之将,诸位可有推荐?”大将军楼温询问的不是众儿孙,而是坐在两边的七八位幕僚。 楼家儿孙在这里只能听,不准插话,幕僚们早已习惯,也不谦让,立刻有人开口道:“梁太傅早先派人打过招呼,想让他的一个孙子立功,不如借机卖他一个人情。” “哪个孙子?”楼温要问清楚。 “梁升之,并非嫡孙,但是据说很受宠爱。” “嘿,太傅倒好意思向我求情。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楼温不以为然,“还有谁?” “南阳王的七公子前阵子因为一点小罪失去侯位,一直耿耿于怀,不如将这份军功给他。”另一位幕僚道。 大将军楼温点头,嗯嗯两声,显然有些心动,却没有立刻做出决定。 其他幕僚继续提出建议。 站在队尾的楼础心生感慨,大将军掌管天下兵权,选择带兵将帅时,竟然只问门第与人情,没有片言涉及此人的才能。 有人凑过来,小声道:“你怎么才来?” 楼础忙拱手回道:“刚从学堂回来……” “你喝酒了?” “跟朋友……” “你十八岁了,大将军许你来此听事,你自己仔细些,到手的机会别浪费。” “是是,兄长说得对,愚弟惭愧。” 管事的“兄长”稍显满意,悄悄走开。 大将军楼温等人已经选定将领,又谈些琐事,议事结束,幕僚们告退,在楼家两子的陪同下去往前厅饮乐,大将军有时参加,有时候不参加,无论怎样,他都要留下来,先向自家儿孙说几句。 “老三人呢?”楼温严厉问道。 “三哥偶染风寒……” “放屁,当着我的面你也敢撒谎?老三一定又去会他那群狐朋狗友了。卡Kа酷Ku尐裞網老子拼死拼活,儿子倒会享受。”楼温大怒,发出一串咒骂,回话的儿子唯唯诺诺,不敢多说一个字。 楼家老三也有个怪名字——楼硬,是大将军的嫡长子,身躯肥硕,与父亲不相上下,最爱寻欢作乐,总是想方设法逃避议事。 楼温骂得差不多了,还剩下一些怒气无处宣泄,于是向厅内儿孙恶狠狠地说:“都装哑巴吗?让你们来这里不是当看客,我楼家子孙众多,就没一个能说点什么?等我死了,你们能倚仗谁?” “本朝军国大事尽由大将军定夺,儿等愚笨,唯有多听、多看、多想……” “闭嘴!”楼温斥道,今天心情不佳,不想听这些奉承话,伸手指向另一个儿子,“你来说。” “并州贼势方盛,牧守沈公尚不能弹压,朝廷派兵两万,怕是……怕是有些轻敌吧。” “枉你听事多日,没半点长进,并州之事有那么简单吗?还有谁?” 众儿孙互相推让,楼础在队尾越众而出,先施礼再开口道:“儿有一事不明,要向大将军请教。” 楼温稍稍收回肚皮,看着远处的儿子,“你是哪一个?有点脸生啊。” “十七儿楼础,今天第一次来听事。” “哦,你说吧。”楼温显然还是没想起来这个儿子。 “西方秦州盗贼蜂起,经年未平,朝廷迟迟不肯派兵增援,北方并州盗贼初叛,理应先由州牧平定,事若不成,朝廷再派兵……” “想不明白就多来听几天,难道每来一个人,都要我重新解释一番不成?”大将军不客气地打断,目光继续转动,突然又回到十七儿身上,“你年纪不小了,怎么今天才来听事?” 楼家儿孙到十二三岁就有资格来选将厅听事,楼础明显年纪偏大。(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楼础也不明白原因,他一直以为自己永远没机会进入这个地方。 大将军的另一个儿子上前小声道:“楼础是吴国公主的……” 楼温长长地哦了一声,终于想起这个儿子的来历,“对,是我叫你来的。走上前来,让我仔细看看。” 楼础来到父亲面前,再次躬身行礼。 “抬头。”楼温仔细打量,命仆人秉烛照亮十七儿的面容,观看多时,终于挺身大笑,“是我的儿子,一点没错,容貌跟我年轻时一样英俊,就是身子骨太过瘦弱,更像你亲娘。你平时学文还是学武?” “儿目前在诱学馆读书。” “你是禁锢之身……没关系,朝廷总有开恩的时候,就算朝廷不让你当官,跟随为父也一样能享受荣华富贵。”大将军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以后你多来听听,跟你这些兄弟、侄儿多来往、多学习,他们虽然是一群笨蛋,终归比你经历多些。对了,你什么时候开始说话的?”楼温顺带想起这个儿子曾经的怪癖。 “儿幼时无知,读了几年书总算明白过来,十三岁开口。以孩儿之愚,不知要向众兄侄学习多久才能开窍。” “哈哈,‘开口乱世之枭雄,闭口治世之贤良’,原来你开口几年了,天下可没乱,小乱有些,不足为惧,大乱没有,天成朝千秋万世,至少咱们这些人无需担忧。改天我要将刘相士揪过来,跟他算这笔账。” 楼温起身去前厅参宴,只带少数儿孙,其他人散去。 楼础回自己的住处,路上跟他打招呼的人不少,从而认识几名自家兄弟与侄儿。 楼础几年前搬出大将军府,住在后巷的一所小宅子里,左右邻居全是楼家亲戚,彼此间没什么来往。 家里极少开火,一名老仆每日前往大将军府领取饭菜,倒是省心省力,就是没什么选择。 楼础吃过饭,没有睡意,摘下墙上的刀,抽刀出鞘,仔细擦拭一番,然后提刀来到小院里,对月挥舞,汗流浃背方才罢手,洗漱之后上床休息,躺在黑暗中辗转反侧,心想这个生日过得竟然不错:最好的朋友邀请他刺驾,许久不见的父亲允许他进厅听事。 又想一会,楼础无声地叹息一声,仔细想来,这两件事都算不上真正的改变,刺驾无异于笑话,父亲今天能想起他,明天照样会忘记他,况且大将军年事已高,一旦过世,他还是绕不开“禁锢”这道关。 果不其然,接下来几天,马维没再找他,学堂上遇见无非点头致意而已,大将军政务繁忙,昼夜不归,儿孙们都没有听事的机会。 明天就是中秋佳节,马维又一次邀请楼础去自家喝酒。 马维的高祖乃是梁国皇帝,他还没出生就已国破,全家被迫迁至东都洛阳,在他一岁还不懂事的时候,父亲参与作乱,为此丢掉性命,年幼的马维逃过一劫,此身却遭禁锢。 马宅不小,只是有些荒凉,仆役稀少,酒菜也不丰盛,楼础习以为常,觉得比自家好多了。 几杯酒下肚,两人又如往常一样谈起时事。 “西边秦州扰乱未平,北边并州又生盗贼,天下只怕真要大乱,础弟以为如何?”马维比楼础年长七岁,两人以兄弟相称。 在好友面前,楼础显出自己张狂的一边,右手举杯痛饮,左手指点江山,“远远不够,西、北两方不过是些小乱。” 马维笑道:“础弟长在大将军府里,消息可不灵通啊。征西将军去年三月带军进入秦州,一年多了,捷报频传,好几人因此封侯,可盗贼就是扫荡不尽。要么是征西将军虚报军功,要么是秦州贼情比预料得更加严重。至于并州,嘿,沈牧守是你们楼家的老朋友,可是受皇帝猜疑已久,这回突然传信说有人造反,怕是另有隐情。” 楼础摇头,“不然,秦、并两州无论形势如何,都不影响天下大局,冀州之战才是关键。” “与北方贺容部的战争?础弟没听说吗?朝廷已经决定撤兵休战,想要再战,至少要等个两三年。” 楼础还是摇头,“朝廷有意休战,皇帝未必有意,依我浅见,当今天子不会轻言放弃。” “当今天子……”马维喃喃道,不由自主地向左右看了看,见无外人,才敢继续道:“天下若是大乱,必然乱在皇帝身上,登基十多年年来,也就头两年装模做样,然后原形毕露——础弟有想过愚兄的提议吗?” 楼础放下酒杯,“你不是开玩笑?” “这样的玩笑开得吗?” “嘿,就凭你我两人?” “有些事情看上去很难,其实容易,仗剑行刺这种事,周黑犬用来报复普通百姓就是愚蠢,咱们施于皇帝身上却不失为奇计一桩。” “谁仗剑?谁刺杀?” “哈哈,我就知道础弟绝非池中之物,朝廷禁锢五国之士,杀戮不止,不知何时就轮到你我,有心之人谁不愤慨?况且天成初创,根基未稳,偏又赶上昏君在位,天象已有垂示,这正是你我一飞冲天的时候啊。” 楼础看看桌上的残羹剩炙,想想自己与马维的状况,问道:“咱们能做什么?” “愚兄自有妙计,只差础弟相助。” 楼础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本事能帮上忙。 第四章 文稿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感谢读者“为冰大受”的飘红打赏。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求收藏求推荐。) 一觉醒来,楼础的雄心斗志消失大半,又开始怀疑整个计划能否实现,好在马、郭两人没有催促,他也不必着急。 中秋一过,诱学馆里突然忙碌起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东宫居然对这些不入“正道”的学生产生兴趣,邀请他们十日之后前往千紫湖一聚,还出了道题目,要求每个人写一篇经世致用的文章,由东宫一评高下,甲等三人将获殊荣,直接到太子面前陈述己意。 太子刚刚七岁,估计看不懂文章,但这不重要,若能取得东宫官吏的常识,无异于得到一条上升的通道,等待多久都值得。 闻人学究最近也比较懒惰,借机给学生们放假,自己偷几日清闲。 楼础没有回家,留在馆里写文章,他心中早有想法,一挥而就,写成一篇草稿,打算过两天再润色一下,就可以交上去了。 一回头,楼础看到一张笑嘻嘻的脸。 “楼公子的文章……写得真是好啊。”周律赞道。 “过奖。”楼础站起身,挡住墨迹未干的纸张,这才发现,其他学生都已经离开,只剩下他和周律。 周律很不识趣,试图绕过楼础,“让我看看你的文章,大家探讨一下。” 楼础站立不动,周律探头看了一会,“用……民……以时,嗯,好题目……”越读越费力,周律缩头回来,退后两步,笑道:“楼公子,不是我乱说,你写这篇文章有什么用呢?” 楼础身受禁锢,文章再好也没用,用不着别人提醒,他从来没忘记过这件事,转身收起草稿与笔墨,“为人臣者,唯求殚精竭虑,无愧于心,不问有用无用。” “呵呵,当我的面说这些……你应该将这几句写在文章里,东宫肯定喜欢。” 楼础收拾妥当,夹起书箱,道声告辞。 周律不肯让路,脸上笑得更加谄媚,“楼公子,别走啊,你的文章已经写完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一块喝酒去吧,我家里有一坛刚从番邦送来的好酒,咱们煮酒论文章,岂不妙哉。” 楼础小时候受过周律的欺负,现在可不怕他,“没兴趣,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周律见讨好不成,直接道:“我要买你这篇文章,你开个价吧。” “去找别人。” 周律摇头,笑道:“必须是你,咱们这些人当中,就数你和马维的文章最好,闻人学究从来不夸人,但是看你俩的文章时,经常点头,大家都看在眼里。” “那你去找马维。” “嘿嘿,马维这个人眼高于顶,总当自己是梁国帝胄,不好打交道,不像楼公子这么随和……” “随和”的楼础闪身绕过周律,大步走出学堂,不管后面怎么叫喊,他都不肯回头。 家中无人,楼础取出草稿,再度润色,感觉不错,相信十日之后的东宫评比中,这篇文章必然名列甲等,至于能不能见到太子、能不能带来官场上的好运,他并不在意,这是他的原则之一:写文章时绝不含糊。 次日一早,马维派人过来相请,特意提醒楼础将文章一同带来。(卡.+酷.+小.+说.+) “煮酒论文章”这种事要挑人,楼础欣然前往,一到马府,立刻交换文章拜读。 “辨忠奸、定尊卑、明赏罚、行黜陟、远佞幸,马兄真够大胆的,这五项条条直指本朝弊端。”楼础赞道,对自己的文章不那么有信心了。 马维淡然笑道:“都是些老生常谈,本朝、前朝,哪一朝没有这些弊端?倒是础弟的文章——你真要照这样交上去吗?” “当然,‘用民以时’更加老生常谈,没什么过分的吧?” “哈哈,换一个朝代、换一位天子,础弟的文章都不过分,我还要说它陈朽不堪,但是放在本朝,就是过于大胆了。当今天子好大喜功,征战不休、兴建不停、调发无尽,最不爱听‘用民以时’四个字。础弟应该还记得,去年的一个官儿,就因为在奏章中写了几句‘体恤民力’的话,就被贬官,皇帝不解气,事后又派人去打了他几十棍。” “侍御史骆大人?我记得,可我没有官职,东宫也不是皇帝,而且——有些东西越是留在心里,越是毫无价值。” 马维收起笑容,“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无法接受禁锢,并非臣不忠君,而是君不用臣,何况咱们并非天成朝的臣子,满腔志气无处发扬——础弟想好了吗?” 楼础点点头,“郭时风……可信吗?” “我认识他许多年,可以为他做担保。郭兄出身寒门,志向高远,可惜朝廷不爱人才,令他走投无路。” “好,但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接近楼中军。” “明白,这种事情急不得。” “还有——”楼础觉得这一点很重要,“不要再加人了。” “础弟放心,只有咱们三人……不对,还有一位仗剑行侠的豪杰,待到时机成熟,我会向础弟引见。(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两人又聊一会,马维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包裹,放在桌上打开,露出里面的金银珠宝,笑而不语。 楼础有些困惑,“马兄这是要收买我吗?好像……不够多啊。” 相对于刺驾的危险,这点财宝的确显少。 马维笑道:“你我君子之交,重的是情义与胸中一团志气,什么时候论过这些身外之物?此事泄露,你我性命难保,此事如成,自有荣华富贵。这点东西,是给础弟用来打点大将军府上下人等的。” 虽说是大将军的儿子,楼础在家中却没什么地位,想要靠近兄长楼硬,的确需要金银开道。 楼础沉吟未语,马维解释道:“这不是我和郭兄的钱,我俩都很穷,这是广陵王送来的一份薄礼。”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广陵王……” “础弟不看好广陵王?”马维笑了,将包裹结好,“广陵王礼贤下士,众望所归,先帝在世时就曾屡次动过改储的念头,可大臣们坚持传子不传弟,才让当今天子登基。这些年来,广陵王深受猜忌,不得不外出江东。如今麾下有十万精兵,振臂一呼,大事必成。” 楼础缓缓摇头,“天子忌惮广陵王这么久,对他不会毫无防范。” “所以才要一次刺驾,内外响应。础弟不必担心,你只需要探听天子行踪,其它事不用你出面,万一事败,我也尽量不牵连到你身上。” 楼础正色道:“我若有怯意,早已报官,马兄这时候怕是已在狱中备受拷问了。成事需勇,谋事需怯,事先不想清楚,临机必败。” “我知道础弟不是胆怯之人。”马维拱手表示歉意,“否则也不会拉础弟下水。请础弟放心,郭时风、广陵王那边,我会小心看顾。” 楼础想了一会,将包裹推回去,“暂时还不需要。” 马维也不坚持,“放在这儿,础弟随要随拿。此事——算是定了?” “再等等,我若能顺利接近中军将军,此事才算定下来,若是无果,就是我帮不上忙,请马兄再寻高明。” “天下虽大,知己难寻,没有础弟参与,我也退出,让郭时风替广陵王再找刺客吧。” 楼础吃过饭后告辞,马维送行时忍不住道:“础弟那篇文章……别惹出麻烦来,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 楼础笑了笑,没给出回答,对他来说,认准的事情极少会改变,正因为此,身边朋友不多,与家中亲人来往稀少。 今天,却有人非要与他“来往”。 周律带着两名仆人登门拜访,已经等候多时,楼础家中的老仆认得这位周公子,因此迎进门来,端茶送水,侍候得颇为周到。 楼础很意外,“你怎么来了?” 周律起身相迎,好像这里是他的家,拱手笑道:“同窗多年,竟然第一次来贵府拜访,楼公子莫怪。” 楼础命老仆去烧水,放下书箱,说:“我的文章不会送给任何人。” “不是‘送’,是‘卖’,瞧,钱我都带来了。”周律指着桌上的一只盘子,上面的铜钱高高摞起,像是一座小山。 楼础心中大怒,正要连人带钱一同撵走,突然改变主意,“你真想要我的文章?” 周律大喜,马上道:“要,楼公子觉得钱不够的话,我再加。” “你怎么就认准了我的文章?” “我不是早说过嘛,咱们这些人当中,数你的文章最好。馆里的几位学究曾经一块评论过,说是历年来的学生当中,楼公子、马公子,还有一位已经离馆的郭时风,最为优等,可称是‘三杰’。可惜时运不济,三位都难有出头之日,所以我想……” 周律随口一说,楼础心中却是一震,学究们所谓的“三杰”,竟然正是阴谋刺驾的三个人。 楼础取出文稿,“拿去。” 周律立刻接到手中,脸上兴奋得放光,“楼公子够义气,钱你收下,以后缺钱花,尽管开口就是。” 楼础摇头,“钱你也拿走。” 周律困惑不解,“不要钱……你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我只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受到公平对待。” 周律皱眉想了一会,恍然大悟,“哈哈,楼公子放心,只要署上我的名字,这篇文章必中甲等。没什么说的,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等我飞黄腾达,必然不忘这份交情。至于这些钱……” “你不拿走,我也会扔出去。” “既然楼公子这么说了。”周律将文稿收入怀中,叫仆人进来端起一盘铜钱,又向楼础道:“一块喝几杯吧。” “今天没兴致。周公子慢走。” 周律已经拿到文稿,无意逗留,笑道:“那就改天,告辞。” 楼础在家枯坐,想要再构思一篇文章,慢慢地思绪偏移,居然真想出一个接近三哥楼硬的法子来,只是有些冒险。 “人生在世……”楼础喃喃道,觉得没什么事情会比刺驾本身更冒险。 第五章 榜单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周律是个不知满足的人,平白得到一篇文章,心中没有多少感激之意,反而挑三拣四,第二天一大早又来敲门,举着文稿说:“楼公子,你这篇文章有问题啊。” 楼础一愣,周律趁机绕过他,进院直奔屋里,让楼家老仆去沏茶,将文稿放在桌上,转身向跟进来的原作者道:“首先,条数太少啦,才一条‘用民以时’,怎么也得十条八条吧,据我所知,别人最少也有三条。” 楼础哭笑不得,“就这一条。” “再加几条,对楼公子来说,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事情。” 楼础摇头,“‘用民以时’说的就是治国不可过急,平定边疆没错,剿除盗贼没错,修建宫室、挖掘河渠等等都没错,但是不可同时进行,要有先有后、有张有弛。民力不可用尽,用尽必然国衰;民心不可全失,全失必然国乱……” 周律呆呆地听着,端起老仆送来的茶水喝了一口,问道:“加两条就行,凑成三条。” 楼础气极反笑,“你不明白吗?我建议朝廷将政事分散执行,以省民力,自己的文章当然要以身作则:一条就是一条,这一条没人在意,我不会写第二条。” 周律总算稍稍醒悟,“哦,原来如此,你这……没写明白啊。” “明摆着的事情,何必废话连篇?” 周律嘿嘿地讪笑,突然起身,“既然如此,我先告辞,过几天我请你,咱们好好喝几杯。” 周律往外走,楼础也不送客,反而是家中老仆送到大门口,回来之后说:“公子,不是我多嘴,这位周公子有钱有势,学堂里谁不愿意结交?公子也老大不小了,该给自己谋个出路……” 楼础很意外,虽说老仆照顾他多年,可毕竟是主仆,两人平时极少交流,不是必要的话从来不说,他连老仆姓什么都不知道。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别的公子都成家立业了,公子你……唉,我不懂什么是禁锢,可我想,公子是大将军的儿子啊,还能没条出路?只要心中在意,多与有用的人交往,总能找到一条路。” “马公子不算‘有用的人’?”楼础笑着问道。 “马侯爷不错,但是……算了,我一个下人,哪有资格对主人的朋友说三道四?” “这里没有外人,你我不以主仆论,有话尽可直说。” 老仆挠挠头,“我就是随便一说,公子别放在心上,更不要说给马侯爷。” “不说。” 老仆又挠挠头,“马侯爷……怎么说呢?我跟他的仆人喝过酒,他们都说自家主人品行很好,才华也没得说,就是……” “就是什么?” 老仆寻思良久才道:“有个词怎么说来着?什么高什么远……” “好高骛远?” “对,大家都觉得马侯爷好高骛远,不是踏实做事的人。” “哈哈,马公子的祖上乃是前朝天子,心气自然比别人高些。” “祖上当过皇帝是挺了不起,可也用不着时时挂在嘴上啊,毕竟这不是前朝了,皇帝家姓张,不姓马。公子你就不一样,倒像是生怕别人知道你是大将军的儿子。” 楼础微微一愣,“就因为这个?” “做人得脚踏实地,都想飞到天上去,不就乱啦?公子应该多跟自家兄弟来往,或者周公子那样的人,寻个正经前途。‘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老仆越说越来劲儿,叹息一声,劝道:“公子知足吧,背靠楼家的大树,还愁没有阴凉?生在这样的人家若还觉得委屈,我们这样的人还不得都去投河、上吊、抹脖子?” 老仆收拾桌上的茶壶茶杯,“话糙理不糙,请公子上心,往后我绝不会再多嘴多舌。” “我倒挺喜欢听你说这些,不过——人各有志吧。” “公子的志向我是不明白,只是觉得公子到现在连门婚事都没定,替你发愁。” “我才十八岁而已。” “别人十八岁连孩子都有啦。” “你呢?十八岁时成亲了?” 老仆干笑两声,“十八岁的时候我还真成亲了?可惜命不好,没两年媳妇就死了,也没留下一儿半女,剩我一个人熬到今天。” “为何不再续娶?” “嘿,我们这些下人另有活法,不是公子能明白的。我有一堆活儿没做呢。”老仆匆匆离去。 诱学馆里没课,楼础在家读书,一连几天不出门,也不去马维那里走动,直到这天下午,又有人来唤他去选将厅里听事。 这回他来得比较早,大将军和幕僚还没到,三十几位楼家子弟正在闲聊,谈论的还是秦、并两州的军情,羡慕被派去剿匪的将吏,以为必能建功立业,可惜自己抢不到这样的机会。 楼础在人群中慢慢行走,靠近管事的兄长。 他叫楼硕,行七,专门管理家事,这时正向几名亲近的兄弟讲话,父亲不在身边,他比平时显高许多,“梁太傅的孙子没当上将军,他气得不行,一大早就要去宫里向陛下进谗言,毁谤大将军,可他等了一天,连宫门都没进去。卡Kа酷Ku尐裞網他又指使御使台弹劾大将军,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头。哈哈,梁太傅也是老糊涂了,竟然敢与大将军争锋。” 众人称是,齐声大笑,楼础没笑,向楼硕深深点下头,随后迈步走到一边。 这一招好用,没过多久,楼硕单独走来,疑惑地问:“你有事?” 楼础示意七哥随自己走远些,认真地说:“七哥在大将军身边管事多久了?” “嗯?你想干嘛?” 楼础拱手道:“愚弟有一桩好处要送给七哥。” 楼硕神情稍缓,左右看看,小声道:“什么好处?” “咱们楼家已经出了三位将军、三位刺史、四位郡守,杂官更是无数,七哥不想出去独挡一面吗?” 楼础脸色立沉,“这种事得由大将军做主……我再怎样,也比你强。” “当然。七哥如果不想听就算了,想听,我就大胆指出七哥不能出府的原因。” “大将军不让我出府,是因为信任我!”楼硕十分恼怒,转身要走,马上又转身回来,“说来听听,你敢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楼础笑笑,“怎敢。原因其实简单,七哥只管人不推人,是以在大将军心中只有苦劳,没有功劳。” 楼硕沉吟不语,楼础继续道:“愚弟斗胆直言,文武、算筹、待客诸术,七哥都不擅长,在家中管些杂务,何时才有机会外出?” “嘿,够直,你把我说的一无是处了。” “为七哥着想,愚弟不敢不说实话。况且七哥还有机会,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七哥虽无一技之长,却能向大将军推荐有一技之长的人。请问七哥,管事这么久,可曾向大将军荐举过一两人吗?” 楼硕冷笑道:“你是想让我荐举你吧。” “愚弟正有此意,这也是愚弟送给七哥的好处。” “嘿,小子狂妄。” “不狂妄不足以显我才志。” 楼硕大笑,惹来厅中其他人的注意,“你说完了?” “说完了。” “行,看我心情吧,所荐得人,大家高兴,可若是所荐非人,我在大将军面前也得受连累。” “请七哥留意,大将军若是念念不忘秦州,就请七哥替我美言一句,我对秦州恰好有些想法,或许正对大将军心事。” “什么想法?” “只能当面对大将军说。” 楼硕哼了一声,甩袖走开,与其他人汇合,再没搭理过楼础。 大将军来了,这回与幕僚们商议的都是些琐事,涉及到的利益却不少,如何分配是个难题,幕僚们各出主意,大将军最后定夺。 幕僚告退,楼温照例向厅中子孙训话,今天心情不错,泛泛地骂了几句,匆匆离去,没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 “大将军又娶一妾,今晚要做新郎……”一个儿子小声道,既有嘲笑,更有艳羡。 楼础没办法直接向大将军开口,只能等七哥楼硕的荐举。 这一等就是好几天,大将军这边没信,东宫那边已经将诱学馆众人的文章评出等级,马维名列甲等第一,楼础落入乙等第十。 楼础是在去往诱学馆的路上得知这一消息的。 周律带着仆人气冲冲地迎过来,将几张纸塞到楼础手中,冷冷地说:“还以为楼公子是个人才,谁想到……乙等第十,白浪费我在上面署的名字。唉,早知如此,就该去求马维,无非是困难一些,总有办法将他的文章弄到手。” 楼础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是看文稿似乎比自己写的原稿要长许多,于是粗粗读了一遍,怒道:“这不是我的文章。” “怎么不是?就是……哦,对了,我又加上四条,凑成‘时政五策’,若则的话,连乙等第十都得不到。” 楼础压下怒火,将文稿还给周律,“是我的错,周公子今后别再找我要文章了。” “不要了,再也不要了。你跟马维关系挺好的吧,给我引见一下,以后我买他的文章。” “我跟他不熟。”楼础迈步前行,周律追上来唠叨不止,以为楼础欠他一个人情,理应帮他一次。 诱学馆里今天没课,闻人学究公布成绩,要大家等到午时,然后一同前往千紫湖拜见太子。 众人恭喜甲等三人,个个摩拳擦掌,想在文章以外给东宫留个好印象。 闻人学究向楼础招手,楼础起身来到学究面前,躬身行礼,“先生有何指教?” “我没在这上面看见你的名字。”闻人学究指着桌上的榜单。 “弟子愚笨,所以没写。” “嗯,也好,人贵有自知之明,既然没有名次,你今天就给我当书童吧,东宫不许我带闲人,没人替我捧书箱。” “承蒙先生信任。” 闻人学究扭过头去,马维在远处点头,示意楼础出门说话。 学堂外面没人,马维道:“一篇好文章,都被黑毛犬毁了。” “无妨。” “没有础弟相争,愚兄忝列甲等,或许我能趁机从东宫那边打听到……咱们需要的消息。” 这是马维第一次显出急迫的迹象。 第六章 醉不休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千紫湖不大,背靠皇宫,南岸建了一座伏波园,周围尽是内官廨舍以及僧寺道观,许多建筑尚未完工,远远望去,能看到渺小的人影在高高的架子上缓缓移动,呼喝声隐隐传来,那是地面上的民夫在齐力运送木石沙土。 诱学馆不只一门名实之学,几名学究带领近百名学生等在湖边的草地上,一个时辰之后才获准进入伏波园,从这时起,师生个个屏息宁气,紧跟前面的脚步,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伏波园里排列着大量士兵,盔甲耀日,刀枪摄魂,一群读书人走在其中,无不战战兢兢。 园内另是一番景象,红墙碧瓦,草木掩映,看不到也听不到对岸正在劳作的民夫。 众人被引至一片空地上,几位学究有小凳可坐,学生们只能站立,还不能乱动,早在出发之前,就有学究提醒他们,少喝水,提前解手,到了千紫湖伏波园,可没有让他们方便的地方。 园中景色颇佳,看久了也觉腻烦,学生们开始小声交谈,就这样又等一个时辰,天色堪堪将黑,终于有人过来传令,带领众人进入一座极宽敞的大厅。 这次等得不久,丝竹声中,有人高声宣告太子殿下到来,命众师生下跪恭迎。 皇家规矩多,好在每一步都有人指引,就连何时抬头、何时起身,都说得清清楚楚,再由几位学究领头,学生们照做即可。 叩见仪式结束,甲等三人被唤到前方,接受太子的慰劳,其他学生终于有机会偷看一眼太子。 太子是个六七岁的孩子,瘦瘦小小,坐姿倒还端正,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茫然,像是第一次来穷亲戚家做客的小孩儿,面对太多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太子全程不开口,替他说话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文士,据称是东宫舍人,叫梁升之,楼础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很快想起来,此人是梁太傅的孙子,曾想带兵前往并州平乱,被大将军给否决了。 甲等三人将自己的文章当众诵读一遍,东宫舍人梁升之提出几个问题让三人解答,前后不到两刻钟。 重头戏是接下来的宴会,这时外面天色已暗,多名仆役鱼贯而入,按次序排放桌椅,众师生磕头谢恩,随后分别入座,学究一人一桌,学生两人一桌。 美酒佳肴像变戏法似地出现在桌子上,学生们早已饥肠辘辘,却只敢偷咽口水,绝不敢乱动一下。 梁升之守在太子身边,举杯号令,第一杯酒祝愿天下太平,第二杯酒祝愿皇帝与皇后福寿无疆,第三杯酒祝愿太子殿下日新月异。 恰在众人喝第三杯酒的时候,太子打了一个哈欠,这不能怪他,一百余名成年人兴高采烈地喝酒,只有他无聊地面对一杯清水。 头三杯酒只是开始,很快,师生按照顺序轮流上前祝酒,人数不等,或单独一人,或三五成群,从起身那一刻起,就得遵守诸多规矩,宽袖要垂得恰到好处,双臂不可有明显的抖动,可以不用下跪,双腿叉开站立,上半身笔直弯下,手中的酒绝不能因此倾洒,祝酒词可以长篇大论,但不允许与前人重复…… 仍由梁升之代太子回话、喝酒,太子顶多点点头,或是哦一声,偶尔喝口水,桌上的菜肴一样不动。 楼础与一群学生共同上前祝酒,每人说一句感恩戴德的话。 所有人轮过一次之后,太子起身,举起手中的水杯,还敬众人,随即告辞,由梁升之代为款待诱学馆师生,当然这些话还是从梁升之嘴里说出来,太子只字未吐,走的时候脚步轻快。(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太子离开,厅中的气氛更活跃些,梁升之也不再代表太子,与几名东宫官吏走入众人当中,把酒言欢,渐渐地,大家也都放开,离开自己的座位,四处敬酒,笑语喧哗,再不用守什么规矩。 楼础要看管书箱,因此没喝多少,那边的闻人学究不胜酒力,太子离开没多久,他也起身准备告辞,被数人硬生生按下,多喝不少。 终于能够起身时,闻人学究已是脚步踉跄,楼础急忙背起书箱,从人群中间跑过去搀扶。 “老啦,老啦。”闻人学究感叹道,“办不从心矣,不能再喝,真的不能再喝了……” 伏波园给众人安排了住处,梁升之亲自送到门口,命外面的一名杂役送闻人学究去房间休息。 夜色如水,杂役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楼础搀扶闻人学究跟随在后,虽已入秋,园中香气不减,一阵一阵地钻到鼻子里。 到了住房,闻人学究却无睡意,坚持要到湖边待会,杂役指明路径,临走时提醒道:“太子殿下今晚也住在这里,两位可以去前面的亭子里坐会儿,切不可乱走,冲撞到巡夜侍卫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湖边确有一座亭子,地势比别处稍高,站在里面感受凉风习习,倒也惬意。 闻人学究面朝湖面,良久不语,楼础只是一名弟子,自然不能随意开口,默默地站在学究身后。(卡.+酷.+小.+说.+) 湖对面灯火通明,却不是在举行宴会,而是众多民夫在连夜赶工。 “天下太平……”闻人学究喃喃道,“何其幸运,我竟能看到这太平景象,此生足矣。” 楼础必须接话,“纷纭百年,英雄辈出,唯我天成朝得以一统江山,以此看来,兴衰皆由天定,非人力也。” 闻人学究笑了一声,转身坐在石凳上,抬头看着楼础,“若无人力,谁起的高楼?谁奏的丝竹?谁贡的衣食?”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无天定,高楼会塌、丝竹会乱、衣食会缺。” “哈哈,我就喜欢听年轻人说言不由衷的话,看你们一点点成长。” 楼础脸上一红,正要为自己那几句套话辩解,亭外有人大步走来,人未到声先至,“哈哈,闻人先生果然说谎,不胜酒力竟是骗人的。” 闻人学究起身相迎,笑道:“不胜酒力是真的,只是我解酒的法子与别人不同,非得寻一个开阔地带一舒胸臆。” 梁升之将酒壶、酒杯放在桌上,“既然胸臆舒展开,想必又能再喝几杯。” “梁舍人追送杯酒,老朽不敢不从。” 楼础行礼,准备退下,梁升之却将他拦下,“相请不如偶遇,我这里还有杯子。”梁升之真从怀里又取出一只酒杯。 “叨扰。”楼础只得留下,放下书箱,执壶斟酒。 梁升之趁兴而来,喝下一杯之后却没了兴致,按住酒杯,示意不想再喝。 三人都不开口,默坐多时,梁升之突然开口:“我仔细想过,秦州必然生乱,并州更有大患。” “哦?”闻人学究轻轻地回了一声,楼础则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在一边静听。 “兰将军骁勇无敌,可秦州之乱并非源于造反,而是连年饥荒,加之官吏侵暴不已,逼使良民揭竿而起,平乱应以抚代剿,朝廷却以兰将军之勇扑蜂起之贼,无异于火上浇油。并州形势恰好相反,只是一边郡声言造反,当以猛将一举灭之,朝廷却委任从未带过兵的……” 闻人学究打断梁升之,“忘了介绍,这位是诱学馆弟子,姓楼,名础。” “后生楼础见过梁舍人。”楼础起身拱手。 梁升之笑道:“楼姓不多见,是大将军的公子?” “大将军不肖子,行十七。” “正好,你回家之后替我转告令尊,秦、并两州乱事不止,责任都在他那里,沈并州心怀不轨,希望大将军真不知情。” “你也喝多了。”闻人学究提醒道。 梁升之腾地起身,走到栏边向湖面遥望半晌,冷笑道:“大将军以为天下人都是瞎眼,我非要让他知道,朝中还有人看得清清楚楚:并州郡县造反是假,沈牧守借机拥兵为真;秦州剿匪是假,残破人心,给沈牧守留一战之地为真。” 闻人学究不吱声了,楼础道:“真假自有公论,大将军忠贞为国,却是人所共知。” “嘿,无知小儿,你懂什么?大将军真有想法也不会与你商量,天下若是大乱,你们楼家就是罪魁祸首。可惜执政诸公不是目光短浅,就是畏惧大将军权势,个个闭口不言,以至养虎为患。” 梁升之越说越怒,突然转身,随手抓起酒杯掷在地上,厉声道:“梁家虽然势衰,忠心不改,转告大将军,请他谨守宫门,我若得见陛下,必要以死进谏,揭穿他的阴谋!” 梁升之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出亭子,甚至没向闻人学究告辞。 “他真的喝多了。”闻人学究道。 “嗯,即便他说的是真心话也无所谓,我根本没办法将这些话转告给大将军。” “梁舍人本来一心想带兵去并州平叛,受阻之后心情不顺。” “梁舍人……有几分像是带过兵的人。” “他只是脾气大些,自视甚高,以为文武双全,哪里真带过兵?朝廷不选他去并州,也是有道理的。” 楼础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 闻人学究缓缓起身,叹道:“才不过太平二十多年啊。” “天下已定,太平盛世还长远着呢。”楼础劝道。 “盗贼易平,民心难复,有一篇‘用民以时’写得好,针砭时弊,恰中要害,若不是后面几条狗尾续貂,本该名列甲等。” 楼础没敢回话。 闻人学究看向弟子,双眸在黑暗中微微闪光,“你本是无为无欲之心,最近却有蠢蠢欲动之意,究竟是怎么回事?” 楼础心中大惊,忙拱手道:“弟子……弟子前途无望,为此心动,别无它意。” “来,我给你讲讲什么是‘循名责实’,好让你知道自己的漏洞在何处。” 第八章 新榜单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求收藏求推荐) 开办了二十年的诱学馆,说倒就倒,伏波园之会算是一次安慰,师生们甚至没机会表示哀悼——事实上,真正对此感到哀悼的人不多,几名学究各回各家,馆中官吏另有任命,学生们乐不得摆脱束缚。 楼础感到遗憾,他喜欢这里,认为自己学到许多东西,尤其是从闻人学究那里。 闻人学究先一步离开伏波园,再也没去过诱学馆,楼础打听过,据说闻人学究已经告病还乡,至于家乡在哪里,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 按照旨意,诱学馆将在十月底正式闭馆,可是消息一传开,就很少有人再去上学,楼础去过一次,一名学究正在收拾东西,惊讶地问:“你来干嘛?” 楼础也不知道为何而来,只好说:“看看。” “没什么可看的,就是这样,今天是诱学馆,明天就是七门学,后天不知是哪一家,天成朝容不下咱们这些‘小学’,今后只允许传授正统道学。我是不行了,你们还来得及改换门庭。”学究叹了口气,马上提醒道:“你可别出去乱说,我就是随口一说——嗯,你不会。” 学究带着东西匆匆离去。 楼础独自在学堂里站了一会,怅然若失,从此以后,他唯一的身份就是大将军诸多儿子中的一个。 离开学堂,楼础直奔马府。 马维不在家,他是个大忙人,朋友众多,不知去见谁了,楼础只得回家,老仆也不在,楼础独自看书,很快沉浸其中,将饥渴置之度外。 不过,当外面响起敲门声时,楼础还是很高兴,立刻起身去开门。 他以为来者会是马维,看到的却是周律那张笑嘻嘻的脸孔。 “你怎么又来了?”楼础双手把住门板,不让客人进来。 “特意登门来感谢楼公子。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用不着,我的文章不好,没让你进甲等。” “嘿,东宫点评就是一个笑话,没人当真,至于楼公子的文章,那是真好。” “早就说了,我不要你的感谢。” “那就当是朋友来往好了,瞧,我带着酒呢。” 跟在后面的两名仆人捧起手中食盒,一人帮腔道:“这可是我家收藏多年的好酒,昨天刚刨出来的。” 楼础正觉口干舌燥,听到一个酒字,不由得放下手臂。 周律不待邀请,迈步进院入屋,命两名仆人摆好酒菜,他先坐下,伸手道:“楼公子,别站着啊,来,咱们先喝三杯。” 仆人斟酒,楼础坐下,连喝三杯,心里觉得这确实是好酒,嘴上不肯承认,“周公子无事不登门,但是话先说清楚,酒我喝,你想再找我帮忙,休提,以免彼此尴尬。” 周律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楼公子真是不近人情,难道就是不肯交我这个朋友吗?咱们也算是同窗多年,如今诱学馆也关了,大家坐在一起怀旧也好啊。” 说是“怀旧”,可两人都还年轻,从前走得又不近,无旧可怀,楼础只管喝酒,周律说个不停。 “楼公子以后有什么打算?” “没有打算。” “我还好,父亲给我捐了一个值殿侍卫的闲职,暂时挂着。” “你要弃文从武?”楼础抬头看一眼身材瘦小的周律。 “别看我长得瘦,其实……我可以当儒将啊,再不济也是长史、参军什么的,而且我很快就能从军立功,今后封侯也是有可能的。(www.kakuxs.com更新最快)不过从军这事还得求助于你们楼家……” 楼础马上摇头,“你找错人了。” “呵呵,我父亲直接向大将军求情,不关你事。” 楼础继续喝酒。 东拉西扯一番,周律又说起那篇文章,“‘用民以时’,楼公子怎么想到这个题目的?” 楼础放下酒杯,起身道:“感谢周公子盛情,酒足饭饱,头昏神倦,我要小睡一会,不送。” “别,还没聊够呢。” “闲聊就免了吧,我实在没这个心情。”楼础拱手送客。 周律还是不肯起身,反而示意两名仆人退下,笑道:“实不相瞒,这回登门不只是为了闲聊,还真有一点小事相求。” 楼础早料到如此,仍不肯坐下,“周公子乃是要拜将封侯的人,能有什么事情求到一介布衣头上?” “哈哈,再怎样你也是大将军之子,何称‘布衣’?而且这件事必须求你,因为与你有关。” “嗯?” 见楼础不再逐客,周律起身亲自斟酒,“楼公子的那篇文章,有人十分喜欢。” “是吗?那不正合你意。” 周律敬酒,然后道:“可这位看过文章之后还想见人,到时候我总得说点什么,所以特来向楼公子求助。” 楼础终于明白过来,“你说的这人是哪位?” “呵呵,不是我有意隐瞒,只是……反正你也当不了官,多知无益。可当官并非唯一出路,只要你肯替我准备应答之辞,我愿意出……一万钱。卡Kа酷Ku尐裞網” 楼础不语,周律以为有戏,忙补充道:“两万钱,这还只是开始,等我当上将军,收你为幕僚,当我的谋主——呃,这不违反禁锢吧?” “你真肯出钱?” “当然。”周律大喜,“我现在就能拿出三五千钱,事后再给你全部,我可以写文契。” “只是铜钱?” “绢五十匹,金两斤,银十斤。” “周公子真舍得出本钱。” “这次见面对我很重要,区区一些银钱、布匹,对我不算什么。不过你别狮子大开口,我最近手头也紧……”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另找一个地方。” “你家挺好,又没外人。” “左右邻居都是多嘴多舌之人,见你待久了,难免搬弄是非。” “朋友见面,有什么是非?”话是这么说,周律还是叫进来仆人收拾东西,“咱们去我家,我那里僻静。” 周律带着仆人走在前面,刚一出院门,楼础在里面关门上闩,回屋睡觉,任凭外面如何叫喊,就是不肯起来。 没过多久,声音消失,周律想是失望而去。 楼础喝多了酒,真的睡了一觉,直到太阳西坠才被另一阵敲门声叫醒。 老仆回来了,很意外,“公子恕罪,我不知道公子回来得这么早……” “无妨,我也没什么事要你做。” 老仆从大将军府带回来晚饭,服侍公子进餐,为弥补白天时的失职,站在边上讨好地说:“公子还没听说吧,大将军又要带兵征战,府里今天来了不少人,可热闹了。” “是吗?去哪里?” “秦州吧,朝廷估计是痛下决心,要一举剿灭那边的盗贼。要我说关中人也是闲的,好好的老百姓不当,非要当反贼,这回好了,惹怒天子,发十万大军,任命咱家的大将军亲自出征,肯定是无往不利,反贼一个也逃不掉……” 老仆口若悬河,似乎提前见到大将军杀贼的场景,楼础默默地听着,很快吃完,放下碗筷,打断老仆,“有件事交待给你。” “公子请说。” “以后周律再来,无论我在与不在,都别给他开门。” “东阳侯家的周公子?” “对。” 老仆不敢多问,只得应是,收拾剩饭剩菜,准备拿去厨房里吃,走到门口,他转过身,“周公子的事情我不多嘴,但有件事我得提醒公子:别的公子都去府里给大将军送行拜贺,公子也该去一趟吧。” “嗯,明天我就去。” “其实我还是多嘴了,公子想必早有打算,用不着我提醒。还有,得准备些礼物,虽说是亲父子,也不能空手。” “我会准备。” 老仆满意离去。 挑选礼物向来是件麻烦事,楼础没多少钱,家里更没有奇珍异宝,找来找去,只发现半匹绢布,这是不久前中秋节得来的“例赠”,他还没来得及裁制衣服。 礼物单薄,聊胜于无,楼础找出笔墨,在绢布上大大地写下一个字,观赏一会,觉得这个字不错,于是又找出一只空匣,将绢布装进去,再写一张名贴,礼物算是备齐。 次日上午,老仆捧着礼物,伴随主人一同前往巷子对面的大将军府。 楼础家在后巷,大将军府虽有后门,却不会为他打开,他得绕行半圈从偏门进府。 府里的人真是不少,都是得知消息之后过来送行的亲朋好友,当然,也少不了诸多嘱托,十万大军前去平乱,必胜无疑,如此轻松的军功,谁都想分一份。 楼础等了小半天才见到七哥楼硕,楼硕头不抬、眼不睁,坐在桌子后面记下姓名与礼物,摆手示意下一位上前。 楼础回家,一路上老仆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这位公子不通人情事故,他一个仆人犯不着替主人操心。 马家的一名仆人在门口等候,请楼公子前去马府一聚。 老仆看家,望着公子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马家备下寻常酒菜,两人边吃边聊,说到大将军楼温西平秦州,马维笑道:“大将军得偿所愿,秦州土沃民丰,凭麾下十万大军,进可图窥中原,退可守门自保,东与并州连横,更是固若金汤。” 楼础摇头,“大将军‘名过于实’,肯定还要回东都,楼家基业在此,他离不开洛阳。” “呵呵,知父莫若子,大概你是对的。” 马维不提刺驾之事,楼础却明白对方的急迫,“不出明天,大将军将会见我,若是一切顺利,明晚我就能接触到中军将军。” “不急,大将军要一个月后才能动身,梁升之那边也没消息。” “梁舍人要在出征之前扳倒大将军?” “总得让他试试吧。”马维劝酒,突然笑了,“有件好笑的事情,础弟听说了吗?” “我很久没听过好笑的事情了。” “也是朝廷昏庸,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伏波园竟然还有第二份榜单。” “第二份榜单?” “对,而且太学、七门学的学生都写过文章,咱们诱学馆是最后一批,文章五六百篇,东宫评出一份榜单,妇人又评出一份。” “富人?洛阳的有钱人这么清闲吗?” “哈哈,不是有钱人,是女人,都是些公主、郡主、王府姬妾什么的,见识短浅,却要评论天下才子,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只求一件事,自己的文章千万不要被选中,以免一世英名毁于妇人之手。” “可笑。”楼础端起一杯酒,总算明白周律所求何事。 第九章 奠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求收藏求推荐) 老仆正在打扫庭院,偶尔驻足倾听对面大将军府里的声音,其实听不到什么,只能想象,想象车水马龙,送礼的客人从前院一直排到街口,想象钱帛堆得像山一样高,宾主个个挺着大肚子,脸上满是油腻的笑容…… “同样是亲生的儿子,差别真大啊。(卡.+酷.+小.+说.+)”老仆感慨万千,低头看看自己的粗布衣裳,“我也是瞎操心,晚上去玩一把,将这些天输掉的钱赢回来才是正经。” 砰,院门被推开,将老仆吓了一跳。 “楼础!楼十七!”来者大声叫喊。 老仆认得这是府里的七公子楼硕,急忙扔掉扫帚,躬身上前,赔笑道:“七将军怎么有空……” 府里的习惯,对地位高些的公子一律以“将军”相称。 楼硕没理老仆,向屋里喊道:“楼础,出来,你惹祸了!” 老仆又吓一跳,急忙道:“十七公子不在家,出、出门会友去了。” “会谁?” “马、马侯爷。” “哪个马侯爷?” “悦服侯那个马侯爷。” 楼硕想了一会,“梁朝留下的那个悦服侯?他家还有人活着?楼础怎么跟他……嘿,他俩还真是般配,一对前朝余孽。” 楼硕奉命而来,不肯空手回府,向老仆道:“你去将楼础叫回来,立刻。等等,你们两个跟去,就是绑,也要将他绑回来。” 老仆吓得不知所措,哪敢多问,立刻带着府里的两名管事仆人前往马府,路上小心询问,那两人也是一头雾水,只知道十七公子这次惹祸不小,是大将军本人要见他。 另一边,楼础与马维正喝到兴头上,马维慷慨激昂,“牝鸡司晨,妇人取士,三大学堂数百学子呕心沥血写成的文章,竟然要由一群女子评定高下,以后还得由她们选任大臣不成?这样的朝廷……” 楼础不得不开口劝阻,“马兄慎言。” 马维大笑,还是收嘴,这里虽是他家,但也难保没人多嘴,“不用问,咱们诱学馆无非充数而已,必然是太学的某个家伙名列甲等——没准是公主在选驸马,础弟觉得呢?” “何必在意?” “哈哈,对,大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必关心这些脂粉堆里的琐事?来,喝酒,以后……” 话未说完,楼础的老仆在马家仆人的带领下,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公子,快别喝了,家中出祸事了!” 马维怔住,楼础先摆手阻止老仆说下去,然后起身拱手向主人道:“比我预料得要早一些,原说明天能见到大将军,现在我就得回去。告辞,不劳相送。” 马维不明白怎么回事,门口的老仆则大出意料,“咦,公子知道……公子怎么会……” 楼础带着老仆离开,马维自斟自饮,几杯酒下肚,自语道:“础弟年轻气盛,可不要坏我的大事。” 回到家时天色已黑,楼硕等在院门口,一见楼础先哼一声,“还好我没有信你的话,险些受你欺骗,担上所荐非人的罪名。” 楼础拱手,“请兄长带我去见大将军吧。卡Kа酷Ku尐裞網” 楼础表现得过于冷静,楼硕多看他两眼,又哼一声,前头带路,领人回大将军府。 招见儿子显然不是大将军最急迫的事情,楼础被送到一间空屋子里,没有茶水,也没有人过问,直等到夜半三更,才又被叫出去,前往选将厅面见大将军。 楼家儿孙今晚来得比较多,五六十人分列左右,个个缩肩束手,目光低垂,人数虽多,却没有半点声音。 楼温坐在正中的椅子上,肚皮一起一伏。 楼础走到父亲面前,长揖到地,一下子看到自己送到府中的礼物,盖子已经打开,露出里面卷好的半匹绢布,烛光照耀,他写在上面的大字还在,分外清晰,厅里人人都已看到。 那是一个“奠”字。 大将军亲率十万大军前往平乱,亲朋故旧都来庆贺兼送行,亲儿子却送来吊丧之物。 大将军居然没有立刻大必雷霆,盯着这个不太熟悉的儿子看了半晌,开口道:“这是你送来的?” “没错,是孩儿送来的。” “字也是你写的?” “正是。” 许多人偷眼观瞧楼础,惊讶于他的胆量之大,吊丧就算了,竟敢大方承认,话语间没有一丝惧意。 接下来就看大将军如何处罚了,楼家子孙众多,大将军对犯错者从不手软,这些年来至少打残了五六位,那些人犯下的错误比这一次小多了。 大将军沉默了一会,肚皮起伏得越来越剧烈,突然,他笑了。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这一笑,厅中诸人面面相觑,既困惑,又惊悚。 楼础却对父亲生出几分敬意,一直以来,他有点瞧不起大将军,以为这就是一位运气极佳的福将,与皇帝沾亲,因而平步青云、位极人臣,无疑属于“名过于实”那一种人。 现在他的判断也没改,但是觉得“名”与“实”的差距没那么大了。 “你觉得秦州贼势盛大,我此去必败,会命丧贼人之手?”大将军连问话的语气都变得缓和了。 楼础摇头,“秦州小贼不成大患,我觉得大将军另有它难。” 大将军这回没笑,又盯着儿子看了一会,冷冷地说:“当年你母亲自杀,我就应该将你溺死,让你们母子相伴。” 楼础深揖,“父有难,子不得不言,言而不听,子亦无憾。” “把他关在西廊,我若是死在秦州,你们将他放出来,我若是活着回来,杀他殉母。” 大将军竟然没有当众发火,众人都替楼础感到幸运。 楼础也不多做辩解,行礼退出选将厅。 西廊一带是客房,楼础被送进最简陋的一间,只有一张小床,没有被褥、桌椅、夜壶等物。 楼硕临走时道:“别说我不念兄弟之情,大将军这回真是生气了,出征之前有可能再见你一面,你想想怎么说话吧,再像今天这样,神仙也救不了你。” 楼础拱手道:“愚弟自会反思,也有劳兄长代为美言。” “嘿,你自己闯的祸,自己想办法收拾吧,谁敢给你美言?作茧自缚,楼础,你这是作茧自缚。” 楼础合衣而卧,沉沉睡去。 没多久,他被人用力推醒,腾地坐起,看到一名提着灯笼的陌生人。 “跟我来。”陌生人说,看装束应该是府里的仆人。 “嗯。”楼础也不多问,起身整整衣裳,跟随此人出门,七拐八拐,来到一间他从没进过的屋子里。 大将军换上家居便服,袖子高高挽起,正坐在那里认真地磨刀,这是他保留不多的军中习惯,自己的刀一定要自己亲手磨砺。 一下嗤,一下嚓,刺耳的磨刀声往返不绝。 仆人退下,留他们父子相对。 大将军试试刀刃,往磨刀石上洒些水,继续磨砺,直到吹发立断方才满意,头也不转地说:“这叫千牛刀,先帝三十年前召集天下名匠,历时数载打造而成,共有三百口,下等二百口,中等八十口,上等二十口,一半藏于内府,一半赏赐将帅。我这口是上等好刀,斩人十四,不算多,但是你看这刀刃,没有半点瑕疵。据我所知,当初外赐的十口千牛刀,只剩这一口,其余九口早已不知去向,你知道为什么?” “名刀必配名臣,想必是主人获罪,刀也随之失亡。” “嘿,你再说说千牛刀的来历,我总是记不住。” “《庄子》有言:疱丁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就是这个,斩杀千牛不太可能,砍几颗头颅不在话下。”大将军起身,提刀走到儿子面前,“我现在就砍下你的脑袋,带去秦州,让你亲眼看到我大获全胜。” “大将军若去秦州,必然大胜,怕只怕去不了秦州。” 楼温将明晃晃的刀放在儿子肩上,紧抵脖颈,稍稍加力,见有鲜血渗出,移开刀,笑道:“哈哈,你的胆子是真大,不愧是我楼家子孙。好吧,给你一次机会,说得好,饶你一命,说得不好,再杀不迟。” 楼础心中重重地松了口气,袖中握紧的拳头终于能够松开。 “外面传言甚盛,都说大将军故意放纵秦州之乱,为的就是能够亲自带兵西征,名为平乱,实为避祸,更有传言说大将军要连横并州牧沈直割据一方。” “你直接说我想造反吧。嘿,想我一生征战无数,哪一次出征时没有谗言?结果怎样?天成朝多半壁江山是我打下来的!” “此一时彼一时,先帝与大将军情同手兄,谗言越多,大将军越受信任。当今天子却未必分得清哪些是谗言、哪些是真话。” 大将军手中的刀慢慢垂下,“不提传言,你是怎么想的?” “我以为大将军绝不会造反,此去秦州,避祸为主,择机扶持沈并州为一方之霸,然后大将军旋师回朝,与沈牧守互为表里,令天子不想动、不敢动楼家。” “嘿,小小年纪,想得倒多。你说得不对,但也不算全错。即便一切如你所言,我又有何危险,值得你来吊丧?” “天子忌惮楼家已久,怕是没那么好骗,未必会放大将军离京。” “你的意思是……” “‘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天子许与十万大军,乃是‘与之’,不等大将军一个月后率军西征,或许就要‘夺之’了。” 楼温沉默不语。 “大将军……”楼础正要继续说下去,楼温道:“你可以称我为‘父亲’。” 第十章 三哥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求收藏求推荐) 楼硬在家中行三,大将军嫡妻兰夫人所生的第一个儿子,楼础小时候见过他,记忆中这位兄长与大将军同样肥硕,肚皮高高鼓起,若说区别的话,大将军的肚皮结实得像是鼓起的风箱,楼硬就差多了,像是微风吹起的帷幔,经不住半点拍打。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楼硬对这个弟弟却已全无印象,只因为他是父亲派人送来的,才会拨冗接见。 “你叫……楼础,嗯嗯,坐吧,自家兄弟,不必拘礼。”楼硬莫名其妙,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接待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 楼硬早已成家立业,自有府宅,占地小些,装饰则更华丽,没有盔甲刀枪一类的武具,放眼看去尽是字画与丝绢,一切都显得松软而舒适,与他的肚皮风格一样。 他坐在一张床榻上,屁股下面垫着好几层厚褥,被压得深深凹陷。 该拘的礼还是得拘,楼础站立深揖,“愚弟拜见中军将军。” “啊,好。你是……父亲派你来的?”楼硬还是有点不相信。 “父亲让我来见中军将军。”楼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上前两步,双手交给楼硬。 楼硬接过信之后才反应过来,用古怪的目光打量楼础,楼家兄弟众多,能称大将军为“父亲”的人寥寥无几。 楼础退回原处。 楼硬先看信封上的印章,的确是大将军的私印,拆开细读,也是父亲的笔迹,何况楼础是由大将军的亲信送来,没什么可怀疑。 “父亲很信任你啊。”楼硬笑道,态度亲热许多,“那我也应当信任你,咱们兄弟二人无话不说。来人,设宴。卡Kа酷Ku尐裞網” 早晨已过,午时未到,仆人却能迅速摆好两桌酒菜,一桌摆在软榻上,一桌设于地面。 楼硬永远都有胃口,端起碗,“对十七弟我不见外,你也别挑剔,一点家常便饭,放开吃。” 楼础的确饿了,连吃两碗,楼硬则吃到第三碗,“十七弟胃口不行啊,是嫌我家的厨子手艺不精吗?” 楼础起身笑道:“中军将军瞧我的身子骨,就能看出我的胃口有多大了。” “呵呵,你今年多大?” “十八。” “真是年轻啊。想当年我跟你一个岁数的时候,比你还瘦,没过几年就开始长肉,一天比一天胖。”楼硬拍拍自己的肚皮,得意地说:“半生精华,尽聚于此。” “如此说来,我还有长肉的机会。” “哈哈。”楼硬挥手,命仆人撤席,留他们兄弟二人私下交谈,“有话你就说吧。” “父亲派我打探天子的心思。” 楼硬眉头皱起,“还有什么可打探的?我之前说的不够清楚吗?陛下的心思全在东都上,这里建座宫殿,那里围个园囿,要将洛阳建成千古帝都,令后世增无可增,永远定都于此。要说还能再多一点心思,那就是到处折腾,整晚不睡。” “父亲也希望我能在中军将军这里学些真本事。” “呵呵,父亲真这么说的?你是……你的生母是吴国公主吧?” “正是。” 楼硬长长地哦了一声,总算对这个弟弟有了一些印象,“父亲怎么突然想起……嘿,实话实说,我觉得你从我这里学不到什么本事。” “愚弟确实笨拙,但是……” “跟你无关,是我自己没有本事,除非……”楼硬摇头,“不行,你做不到。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为自己,有些事情我做不到,为楼家,我什么都能做到。” “哈哈,这才有点意思。好吧,既然父亲派你过来,我不能不接受,你在这里住几天,看机会吧。” “一切全凭中军将军安排。” “嗯,你去休息,把外面的仆人叫进来,他会给你安排房间……等等,有件重要的事情我得先问一声,瞧你身子骨这么弱,平时挨过打吗?” 楼础一愣,“呃,小时候……” “不是小时候,就是最近。” 楼础摇头,“愚弟从不惹人,人也不惹愚弟。” “那可不行。”楼硬又皱起眉头,“像你这样不经打啊。我再跟父亲商量商量,你先住,当这里是自家。” 这可不是“自家”,中军将军不愧是大将军的嫡子,对内宅看守得同样森严,仆人带十七公子去客房,一路上都在提醒这里不能去、那里不能瞧,直到入房还没说完。 “我在这里闭门静思,一步不出。”楼础笑道。 仆人也笑了,“倒那没这么严格,院子里还是可以逛逛的。十七公子需求什么,尽请开口。” “目前没有,这里很好。” 房间确实很好,虽然只是客房,比楼础自家的小宅还要华丽得多,连凳子上面都铺着厚厚的锦褥。 桌上有书,楼础翻了翻,都是些启蒙书,转身欣赏一会墙上的字画,然后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实在无聊,摊纸研墨,认真地写字,开始想写一篇文章,落笔却只是两个字,一个“名”,一个“实”,写满一张纸,又换一张,竟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卡Kа酷Ku尐裞網 中军将军的待客之道就是吃好,没过多久,仆人送来午餐,见十七公子果然没出房门,仆人很高兴,“我拿些纸来,十七公子尽管用。” 楼硬显然在打听楼础的底细,整天没再露面,不管他打听到什么,天黑之前,府里的待客态度发生变化:送晚餐的是两名年轻侍女,摆好酒菜之后没有离开,一坐一立,笑语盈盈地劝酒。 楼础起身,拱手相送,两名侍女不太高兴地离开。 到了夜里,另一名侍女过来铺床,服侍洗漱,完事之后仍是不走,凑过来嘘寒问暖,楼础待之以礼,寸步不肯相让,侍女走时很不高兴。 楼础将房门上闩,又用凳子抵住,这才脱衣上床睡觉。 次日又是原先的仆人过来服侍,对昨天的侍女只字不提,送来的菜肴更加精美。 吃过当天的晚饭之后,楼础终于又见到楼硬。 楼硬换上窄袖便装,足穿皮靴,腰间挂刀,颇有几分将门之子的风度。 “吃得好吗?住得舒服吗?下人服侍得周到吗?”楼硬关怀备至,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走过来伸手搂住弟弟的肩膀,叹道:“你这个样子真是不行啊。” “中军将军是说挨打吗?我想我……” “挨打是一桩,昨天我送去的侍女,你为什么要撵走?” “愚弟是客,怎能在中军将军府里……” “别这么生分,叫我‘三哥’吧。” “是,三哥。” “像你这样,禁不得打,又不能逢场作戏……啧啧,反正是父亲让你来的,我可以带着你,是福是祸由你自己担着。” “我担得起。” “哈哈,行,别的不说,胆子你是有的,父亲就喜欢你这样的儿子,可惜,咱们楼家人的胆子被他吓走一大半。”楼硬指着凳子上的一套衣物,“换上,去后门找我。” 同样的窄袖便装,只是小了许多,适合楼础的身材,一顶小帽,一口腰刀,可是刀太轻了些,楼础想拔出来看看,发现它整个是用木头雕刻出来的,惟妙惟肖,若非重量不对,即便拿在手里也看不出破绽。 仆人引路,带楼础去后门。 后门聚集十几人,全都骑马,没有人提灯,只能借着月光看到人影幢幢。 有人牵来一匹马,将缰绳交过来,楼础接在手中,找到马镫的位置,小心翼翼地上马。 楼硬骑马过来,马头交错,他稍稍探身,一反常态,严厉地说:“你怎么将朋友引来这里?太不谨慎了。” “朋友?我没告诉任何人……”楼础第一个想到的是马维,可又觉得马维不可能如此大意,“三哥说的‘朋友’是哪位?” “姓周,自称是东阳侯的儿子,刚刚跑来找你,直点你的名字。” 楼础也很意外,摇头道:“他不是我的朋友,更不是我找来的。” 楼硬语气稍缓,“也可能是府里的人多嘴,总之人已经送走了。出门之前,我必须提醒你两件事:第一,无论别人对你做什么,忍着,忍不了你现在就下马,别连累我;第二,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嘴闭严,就算是跟我也不准谈论。能做到吗?” “能。” “别答应得太痛快,我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情,刘有终说你什么来着——闭嘴保平安,张嘴就惹祸。我不管你啥时候张嘴说话的,今天晚上,如果有机会,可能还包括以后的晚上,你都得闭嘴。若是真惹出祸来,别说我,就是大将军也救不得你,明白吗?” 楼础闭嘴点头。 楼硬满意地嗯了一声,调转马头,带领众人出后门。 夜色初降,外面的街上还有行人,楼硬带队,拣选僻静的小巷,拐来拐去,一刻钟之后,停在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里,仍然没人点灯。 “硬中军来啦?”黑暗中有人喊道。 “来啦,皇甫小儿,两天没见,你长出几根毛没有?” “我正努力向硬中军学习,只长肉,不长毛。” 两人调侃几句,楼硬问道:“今晚去哪?” “还不知道,上官会不会来都很难说。” “那就等着吧,正好给你介绍一个人。” “算了,你家里尽是庸脂俗粉,我这些天腻得慌,没胃口……” “呸,你眼里只有女人吗?” “不是还有楼大肚子吗?” 楼硬大笑,转身小声道:“楼础跟我来,其他人留下。” 兄弟二人骑马上前,全靠楼硬引路。 前方不远人有点起灯笼,姓皇甫的人道:“让我看看。” “我的一个兄弟,生母早亡,从小跟在我身边长大,我那个仆人不可心,所以换他跟随。” 楼础停在灯光下,在马上拱手,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 “嗯,是个俊俏小生,不像是能挨打的样子啊。” “这是我的兄弟,不是来挨打的。来,我给你们引见一下,这位是定国公家的五公子,殿中左司马皇甫阶。” “台阶的阶,不是姐妹的姐。”对方提醒道。 “在下楼础,见过司马大人。” “又是楼家的一块石头。”皇甫阶熄灭灯笼,四周隐入黑暗,“两位有点准备,我听说上官情绪不佳,今晚不出来则已,一出必要杀人。” 第十二章 天子之急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一座小山顶上,皇帝勒马遥望远处的点点灯火,沉默良久,轻声道:“朕的天下,朕的子民,朕的洛阳……” 初秋的寒风吹过,皇帝却一点也不觉得冷,深深地吸入一口气,随后缓缓吐出,心胸霎时间涨开,颇有气吞万里的混沌之意。(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北越阴山,南驱群蛮,西守昆仑,东临沧海,天成朝的江山,必须由朕开疆扩土……皇甫阶,你说说,朕与先帝相比,如何?” 众人全都远远地停在山坡上,皇甫阶等人位置稍稍靠前,听到自己的名字,急忙下马,快步跑到皇帝身边,笑道:“先帝定基,陛下守成,守成本来就难,陛下还有余力扩大疆土,自然更难,在臣心目中……” 皇帝冷笑一声,“说谎很痛苦吧?难就是难,易就是易,什么叫‘在你心目中’?难道你对自己的话心里没底?” 皇甫阶左右开弓,狠狠扇了自己两个巴掌,“我真是愚蠢到家,居然敢在陛下面前耍心机,忘了陛下聪明睿智……” “滚。” 皇甫阶真的抱头从山顶滚下去,被仆从扶起,居然满脸笑容,好像自己刚刚逃过一难似的。 他的确逃过一难,皇帝的衣服上还沾着血迹,他真是痛恨骆铮,恨到连砍了十几刀,人都没气了,仍不肯住手。 他现在已将恨意一扫而空,骑着马,独立山头,全不在乎身后的上百名侍从,遥望远方,全身心沉浸在自己的江山之中。 楼硬小声自语:“已经杀过人了,今晚的心情应该会好一些吧……” “过去一问便知。”站在旁边的楼础迈步要往前走。 楼硬大吃一惊,脸色骤变,一把抓住楼础的手臂,尽量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小子,想死自己找地方去,别在这里连累我。” 楼础没有坚持前行,“福祸相倚,此去未必就会惹怒上官。” “去你的‘福祸相倚’,给我老实留在这儿。”见弟弟退回原处,楼硬又道:“就这一次,下回别想跟来。” 楼础笑笑,没再乱动乱说。 天亮之前,皇帝回宫,侍卫各自散去,楼家的仆人仍等在小巷里,见到主人回来,纷纷上前拜见,“三爷今天回来得早啊。” 离开皇帝,楼硬又变得和善可亲,长吁一声,“是啊,上官今晚没在外面留宿,所以早些。诸位久等了,走,咱们回家好好喝上一顿。” “哈哈,我们倒没什么,辛苦的是三爷。” “大家一定得将三爷侍候好,光喝酒不行,得找几个粉头。” “这个时候到哪找去?我想起来了,真有一个,你们回家等我。” 众人奉承不断,楼硬欣然笑纳,没忘了弟弟,来到楼础面前,笑道:“行,楼家出你这么一位胆大包天的小子,收着点,别惹祸,包你前途无量。” “愚弟身负禁锢。”楼础提醒道。 楼硬不以为然地一挥手,“小问题,父亲真想保举你的话,再大的罪名也不在话下,大不了改你的出身,认别人当生母就是。(www.kakuxs.com更新最快)走,咱们兄弟二人好好喝一通,不醉不休。” “三哥盛情,不敢不从,可我得回大将军府,尽快面见父亲。” “你要怎么对父亲说?不,什么也别对我说。你有正事,我就不留你了,我派人送你回去,今后咱们兄弟多来多往,哈哈。”楼硬拍打弟弟的肩膀,心情颇佳。 “那是当然。愚弟告辞,在家等兄长招唤。” 楼硬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召唤?你的意思是召唤你来喝酒?” “跟随兄长一块护驾。” 楼硬伸出两只硕大的手掌按在楼础肩上,离脖子很近,像是准备用力掐住,“只此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就算是父亲下令,也不行。你最好管住自己的嘴,别在父亲面前乱说。” “绝不敢乱说。” 楼硬神情稍缓,收回手臂,“你不明白,上官的心思谁也猜不透,今晚算是平淡无奇,赶上上官真发脾气——你说过自己挨不了打。” 一名已被夺职的大臣被活活砍死,竟然只是“平淡无奇”。 楼础拱手,“让父亲做主吧。” “父亲……我跟你一块回去。”楼硬无心喝酒,在仆人的帮助下翻身上马,不回自家,而是直奔大将军府。 众仆从失去一顿好酒,都在心里埋怨十七公子不懂事。 大将军仍在熟睡中,兄弟二人等了一会,直到天亮才得到召见。 楼温穿着宽大的内衣,阴沉着脸,两名瘦小的侍女用力搓臂揉背,帮主人舒筋活血,在他背后,昨晚侍寝的姬妾躲在被窝里。 兄弟二人行礼,楼温打一个大大的哈欠,冷冷地说:“大清早扰我清梦,最好真有要事。老三,你来干嘛?早说过,少来我这里,以免上头生疑。” “我跟十七弟的想法有些不同,得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楼温总算抬起头,看了两个儿子一会,嘴里哼出一声笑,“你怕他一个毛头小子不成?” 楼硬急道:“我不怕他,我是怕他胡说一通,撺掇父亲做出错误决定,你不知道,他昨晚竟然要上前直接向上官……” 楼温咳了一声,制止儿子说下去,挥手命两名侍女退下,扭身在被子上拍打一下,“你也离开。” “我没穿……”被中的人小声道。 “不是有被子吗?裹紧一点。快些,我现在没劲儿,不想把你扔出去。” 姬妾不敢争辩,只得将被子裹在身上,连头也包上,只露一条缝隙向外窥视,绕过大将军下地,笨拙地行走,撞在床栏上,险些摔倒,抓紧被子,小步跑出房间。 楼硬的目光追随被卷移动,想象里面的景象,不由自主咽咽口水。 楼温顺手抓起枕头掷向儿子,怒道:“你家里缺女人吗?打我身边人的主意。” 楼硬被一枕头砸醒,急忙收回目光,“我是怕她摔倒,没打主意……十七弟有话要说。” “你看出什么了?”楼温又打个哈欠,心情依然不佳。 “当今天子志气高昂,非一般人所及。”楼础开口。 “哼。”楼温不感兴趣。 “而且御臣有术,眼中不容纤芥,虽深夜出宫,安排得却极妥当,孩儿一路上没见到冲撞者。” 楼硬忍不住插口道:“这还用观察?你直接问我就好。安排这一切的不是上官,是皇甫阶,他这小子别的本事没有,设卡开路有一套,你以为上官的侍卫只有咱们这些人吗?不不,更多的人你根本没看到……这些事情父亲早就知道。” 楼温又哼一声,抬手示意楼础继续说。 “天子不只有大志,还有大才,孩儿也曾游历洛阳内外,诸多宫苑、沟渠虽未完工,但是奇思妙想不断,建成之后,处处皆为风景。” “想看出这些,用不着非得跟上官跑一遍。”楼硬补充道。 “按你说来,天子没缺点了?”楼温问道,还是没提起兴致。 “天子万般皆是上等,唯有一样,失之于急躁。” “这算什么缺点?陛下是急躁些,可是只有我们这些经常伴君的人能感受到,跟你这样的人没有关系。”楼硬不来则已,一旦来了,就不能让弟弟在父亲面前畅所欲言。 “匹夫之急,不过号天抢地,或是恶语相向,或是拳脚相加,逞一己之怒,拼一时之狠;士人之急,不过下笔以抒愤,或拼死上书以邀名,或曲意枉法以害他人,恩怨皆出私心,每一笔账都算得清清楚楚;天子之急,轻则牵怒大臣,重则连累苍生,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天子恰好‘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则其为害更大而不自省,流毒更深而不自知……” “真怕你们这些读书人,一开口就是长篇大论,也不知道究竟想说些什么。”楼硬小声嘀咕道。 楼温也不喜欢听,皱眉道:“直白些,你就说你的判断,陛下对楼家到底什么想法?” “天子睚眦必报,性子虽急,却能隐忍。依孩儿所见,天子必要铲除楼家,而且是连根除掉,一个不留。” 楼硬大笑,“听到了吧,父亲,我昨天就跟你说过,十七弟这是长大了,急于摆脱禁锢之身,必然危言耸听以求父亲欢心。我没说错吧?” 楼温再哼一声,“的确危言耸听。你觉得陛下什么时候会动手?” 大将军居然还要问下去,楼硬十分困惑,打量楼础一眼,很是不满,平时甘冒奇险接触皇帝最多的人是他,楼础只见过一次皇帝,居然就敢大言不惭地声称自己看破皇帝的心思。 “必在大将军出征之前。”楼础道。 “那就是不出一个月喽。”楼温突然纵声大笑,衣服滑落,露出半身肥肉,“我的孩儿,你的胆子确实不小,这是我喜欢的地方,若论到看人,你差得太远——皇帝此时杀我,十万大军谁来统帅?秦州之贼谁来剿灭?并州牧守谁来讨罚?还有心怀不满的吴国故民、时时准备南下牧马的贺荣部……天下尚未太平,皇帝敢杀我?” 楼硬连连点头,补充道:“而且陛下的心思根本不在咱们楼家身上,一向以为大将军是他的稳妥靠山。你若是多见几次陛下就会明白,陛下的为人处事与寻常人正好相反,他若是对你又打又骂,那就是肯原谅你,若是不吱声,甚至好言相慰,那就是心怀怨愤,早晚发作,骆御使的遭遇就是明证。” 等父兄都说完,楼础开口:“当今天子‘名过于实’,实际的本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以为无所不能,自以为能够取代大将军统军出征,此念一生,楼家危矣。” “陛下从来没带过兵,更没透露出御驾亲征的半点念头。你越说越不沾边了。”楼硬大摇其头。 楼温想得却多一些,盯着十七子,“刘有终说你‘闭嘴贤良,张嘴乱世’——你小子不是故意挑动老子造反吧?” 第十三章 求救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求收藏求推荐) 楼础被扔出大将军府,真的是扔,由两名健仆驾起,一路上脚不沾地。在后门口,一名仆人说:“十七公子恕罪,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您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话音未落,楼础全身着地,门一关,没人理他了。 好在离自家不远,楼础忍痛起身。 几位住在同一条巷子里的亲戚远远望见这一幕,平时眼高于顶,这时却围上来关怀备至,什么都打听,什么都想知道。 楼础一律不回答,挤出人群,慢慢走回自家,留下一地传言。 看到小主人一身伤地回来,老仆大惊,急忙搀扶进屋,端来清水擦拭。 楼础换一身衣服,向老仆道:“去请马公子过来。” “公子,你不休息一阵?”虽然没问过,老仆能猜到十七公子的伤必然与大将军府有关,顿了一下,又道:“多跟府里的人来往是好事,但也不能太着急。什么事情都是有来有往,光靠一张嘴不行,公子你得送礼,不用太贵重,逢年过节意思一下就好,关键是人要到、脸要笑。人家回礼,这来往就成了,人家不将公子的礼物当回事,你要么放弃,要么另想办法。总之得一步一步来,公子连府里的七将军还没打点好呢,就直接去见大将军和中军将军,实在太急了……” 老仆看样子要唠叨许久,楼础笑道:“小小挫折,再加一点小伤,我受得了。” “那是大将军没真的发怒……” “对,他没真怒,所以我还得去见他。卡Kа酷Ku尐裞網快去给我请马公子来,让他带壶好酒。” “再怎么着马侯爷也是客人,愿意带酒食呢,是人家的礼节,不带呢,是人家的本分,哪有主人向客人索要的道理?” “好吧,那咱们就虚伪一次,你去的时候注意观察,马公子若是命人准备酒食,你就不必开口,若是……” 老仆直摇头,迈步往外走,“无论怎样我都不开口,太丢人……” 楼础摔得不是很重,只留下几处外伤,于是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思索自己昨晚见过的一切场景。 马维很快赶到,果然带来酒菜,进屋见到楼础脸上的擦伤,不由得一愣,随后笑道:“我以为咱们这种人都得靠嘴吃饭,没想到础弟另辟蹊径,这是要……靠脸吃饭而没成功吗?” “边吃边说,我快饿死了。” 酒菜摆好,两人推杯换盏,马维遣走自己的仆人,楼础也给家中老仆一些铜钱,让他出门会友。 只剩两人,楼础将昨晚的经历一一道来,直至自己被大将军派人扔出府。 马维听得极认真,尤其关注细节,每每要问个清楚,“皇帝驻立的那座小山在哪里?” 楼础摇头,“惭愧,我一路上只顾着紧跟中军将军,对道路完全没记住,我估计是在北边,离着不远就是城墙或者宫墙,我说不准,能看到点点灯火,应该是民夫在连夜赶工。” 洛阳内外到处大兴土木,许多地方都有可能点灯,楼础的这条记忆帮助不大。 马维想了一会,“城里山少,还是找山比较容易。” “皇帝不会每次都去山顶驻立。” “至少有这个可能,础弟的消息帮大忙了。” “我还得再跟几趟,才能摸清皇帝出行的规律。” 马维指着楼础的脸,笑道:“大将军会允许吗?” 楼础摸摸脸上的伤痕,“会,他已经将我的话听到心里去,现在不以为然,接下来的近一个月里,他在朝中所见、所听的每一件事,都会令他重新考虑我的警告,越想越会当真,到时自然会再找我。” 马维大笑,举杯敬酒,“好,我等础弟的消息。我这边万事俱备,说过的那位壮士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动手。” “我得见这位‘壮士’一次。” “当然,这个人的脾气有些古怪,我会安排,两三天之内就能让础弟与他见面。老实说,我从前也不相信真有以一敌百的剑客,以为都是无聊者的夸大其辞,自从见过……呵呵,不必我多说,础弟见他之后,自会生出同样的信心。” “我相信马兄。” 两人喝到微醺,心情极佳的马维有话要说,一手托杯,一手指指点点,“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是我派人请你来的。” “不不,不是这次,是咱们的‘计划’。” “你说过,觉得我才华横溢。”楼础笑道。 “谋事在人,所以谋大事必须找对人,才华当然重要,但是不是我找础弟的唯一理由。”马维卖个关子,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脸上似笑非笑,用高深莫测的舒缓语调说:“重要的是,我知道础弟一定会加入,换成别人,我得试探不知多少次才敢开口邀请。卡Kа酷Ku尐裞網” “难道我天生弑君之相?” “哈哈,当然不是,可我知道,础弟一直对吴国公主的死耿耿于怀,我没说错吧?” 楼础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放下酒杯,“我不想谈论这件事。” 马维略显尴尬,也放下酒杯,“总得有人对础弟说这些话,别人说不如我说:令堂国破家亡,沦落东都,不堪忍受张氏暴虐,宁死不屈,不愧是吴国公主,吴国上下至今思念不已,据说,甚至有地方给令堂建庙祭祀。亡母之仇不共戴天,础弟若能成就大事,当可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 楼础不语,这是他的“命门”,但凡有人提起母亲吴国公主,他总会变得沉默寡言,不辩解,也不谈论,拒绝透露心中的任何感情。 马维起身,拱手道:“今天喝得尽兴,有点头晕,得回家睡一大觉,础弟也该休息一会。” 楼础也不挽留,起身相送,“昨晚一夜没睡,我的确有些困了。对了,东宫梁舍人那边……” “一点信儿没有,他这人不太可靠,酒后说说而已,莫说得不到消息,就算知道皇帝在哪,他也没胆子真去进谏。” 走到院中,马维止步,“你说的那个皇甫阶,是冀州刺使皇甫开的儿子吧?” “应该是,朝中大臣姓皇甫的不多。” 马维点点头,“老子在渔阳屯兵,备战贺荣部,儿子陪在皇帝身边,倒是合理。” 楼家也是同样的状况,大将军带兵,嫡子留侍皇帝,既是信任,也是防备。 “皇帝很有手腕。”楼础道。 “础弟真以为皇帝要除掉楼家?或者这只是用来取信大将军的说辞?” “老实说,我还不太确定,以‘名实之学’来看,当今天子绝不会允许满朝勋贵凌驾于上,可他明明是个急躁的人,而且易怒嗜杀,却能忍耐十多年,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一家也没动,谁知道他还能忍多处?” “哈哈,础弟真是闻人学究的得意弟子,能够学以致用。”马维靠近楼础,压低声音,“皇帝不杀顾命大臣,专杀五国豪杰,我不比础弟,上头有大将军保护,我必须抢在前面自保。” “不会耽搁太久。” 马维笑笑,拱手告辞。 楼础确实很困,回屋倒头便睡,在梦里,他不厌其烦地向马维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参与刺驾:痛恨、自保、前途等等都是原因,却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忘不了母亲自杀前的神情,那份骄傲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以至于他在心里将自己当成吴国人,否则的话就是对母亲的背叛…… 虽然他从来没见过别的吴国人。 一觉醒来,楼础头痛欲裂,梦境尚未完全消散,他想,自己与马维其实是同一类人,都自视为前朝帝胄,唯一的区别是马维时时挂在嘴上,他却深深地藏在心里。 毕竟马维还有悦服侯的名头,而楼础,只是大将军楼温诸子当中的一个。 隔壁的客厅里传来说笑声。 楼础下床来到客厅门口,只见自家的老仆正站在那里陪周律聊天,谄媚的样子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呦,楼公子醒啦。”周律起身相迎,满面春风,遮不住脸上的新伤,比楼础的摔伤严重得多。 一是头痛,二是实在讨厌这个客人,楼础的眉头紧紧锁住。 “两位公子聊,我再去热茶。”老仆走过主人身边时,小声道:“是公子没关院门。” 原来周律是不请自入。 楼础进屋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囫囵吞下,感觉稍好一些,“你又挨打了?” 周律摸摸脸上的伤,苦笑道:“彼此彼此,听说楼公子惹恼大将军了?” “嗯。我不会再给你代笔。” “呵呵,不是代笔,我这次来只是想请楼公子喝顿酒,别无它意。” “不去。我惹恼大将军,要在家闭门思过。” “嘿嘿,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有什么可反思的?” 楼础感到厌烦,直白道:“我与周公子道不同不相与谋,无论怎样,咱们不会是朋友,请回吧,别再来打扰我。” 老仆恰好进来,送上热茶,端走旧茶,向主人使个眼色,劝他多与周公子来往。 周律目送老仆出门,突然从椅子上掉下来,直接跪在地上,哭丧着脸,倒是与伤痕相配,“楼公子、楼爷爷,救救我吧,都是你那篇文章惹出的祸,你不救我,我、我今天就死在你这里算了,反正出门也是被别人打死。” 楼础虽然反感周律,但是见他下跪,还是大吃一惊,急忙起身避让,“越说越没边,你是东阳侯的儿子,刚刚捐了一个官儿,除了不知底细的市井刁民,谁敢动你?” 周律指着脸上的伤,“这回打我的不是刁民,是、是我父亲也惹不起的人物……” 第十五章 顺序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求收藏求推荐) 马维交际广泛,消息灵通,此前说得没错,确实有一群妇女在暗中评选学子们的文章,领头者是个谜,用意更是众说纷纭,但绝不是为了挑选夫君——许多年纪颇大、早已成亲的学子,也在被评选之列。(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流言蜚语自然少不了,一个比一个香艳,为之兴奋的人多,完全当真的人少,周律就是少数人当中的一个。 因此,当一封香气扑鼻的请柬送来时,周律一跳几尺高,连想都没想,立刻回送名贴,表示一定会准时赴约。 请柬其实有些古怪,开头称“足下”,末尾却没有落款,内容极简略,寥寥数行字:足下高才,吾等钦慕,邀君雅谈,意当可否?书不尽言,托于家仆。 周律早已听说过传言,只是没想到受邀的竟会是自己,双手抓住送信的仆人,接连提了一串问题。 仆人青衣小帽,颇有书卷气,口风很严,只说有人欣赏周公子前些日子所写的文章,希望能够见面详谈,笑着请周公子做好准备,次日午时他会前来迎接。 仆人不称“主人如何”,而说“有人欣赏”,周律这时候其实应该警醒的,可他早昏了头脑,将信纸以及上面的字迹反复研究,得出结论这必定是闺阁之物,心中不由得狂喜不已,立刻来向楼础求助,遭到拒绝之后,又找别人指点,甚至买下几首诗,打算到时候随口吟出,以博佳人欢心。 “你已经成亲了吧?”楼础忍不住问道。(卡.+酷.+小.+说.+) 周律指着左脸的伤痕,“右边是他们打的,左边是我家母老虎留下的。” “你接着说吧。”楼础庆幸之前没有帮忙。 对方的仆人如约而至,周律精心打扮,脸上敷粉,随身香囊带了七八个,满心以为会有一场风流韵事,没想到遭到的是一顿好打。 周律带自家的一名小厮骑马出门,随带路仆人来到南城外的一座寺庙里,他一想也对,对方必是贵妇,自然不能在家里见他。 寺庙大而荒凉,周律从旁门进去,没见到和尚,一名年轻公子走出来,问道:“‘用民以时’那篇文章是你写的?” “正是在下。”周律还没嗅到危险的气息,只顾着仔细打量对方,觉得不像是女扮男装,于是四处打量,问道:“你家主人呢?” 对方没回答,继续问道:“阁下的文章共有五策,第一策是‘用民以时’,后面还有‘选臣以贤’、‘择将以功’、‘刑罚以平’、‘祭祀以时’?” “对对,五策都是我写的,我不仅会写时策,偶尔也写诗……” “嗯嗯,诗不诗的以后再说,我只问你一件事:为什么将‘用民以时’列为第一策?” “啊?”周律找人准备不少答案,唯独没料到会有这一问,“那个……你家主人呢?我不和你聊。” “我就是主人。” 周律大失所望,“你一个大男人用那么香的信笺干嘛?” “你还敷粉了呢。(卡.+酷.+小.+说.+)” “唉,没意思没意思,跟你我没什么可谈的。”周律转身要走。 那人咳了一声,带路的仆人拦在门口,笑道:“既然来了,何必急着离开?” “呸,昨天问你的时候什么都不说,早知道你家主人是个男子,我说什么也不会来,让开,我要回家。” 带路仆人拍拍手,从旁边的屋子里走出几名健仆,一字排开,将门户堵死。 周律脸白了,他就带来一名小厮,这时已吓得瑟瑟发抖,断然无法护主。 “嘿嘿,大家都是文人,干嘛来这一出?”周律转身向主人拱手,“尚未请教阁下大名。” “我姓张,弓长张。” “哦,姓张的人可不少。” “我这个‘张’天下有一家。” 周律心中一震,只此一家的张氏,那就是皇室了,可是看对方的穿着又不太像,打量半天,笑道:“你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肯说……少来这套,绑架是吧?行,小爷有钱,你开个价,我……” 张公子摇头,“我原本就怀疑那篇文章不是你写的,现在看来,果然不是。” “怎么不是我写的?”周律红着脸辩解。 “祭祀、选臣、择将、用民、刑罚,五策应该按个顺序排列,用民与刑罚或许可以不分先后,却不能先于前三者。卡Kа酷Ku尐裞網这五策不是一个人写的吧?你胡乱合成一篇,连主次都不分。还有,‘用民以时’是其中最好的一策,其它四策完全多余……” 张公子后面的说法与楼础一样,周律对此早有准备,急忙道:“对,就因为此策最佳,所以我要排在前面,其它四策……算是添头,本意是希望东宫择其善者……” 张公子大怒,“你还敢狡辩?似你这等人,非得用强不可。” 门口的几名健仆得到暗示,按住周律就打,周律抱头鼠蹿,实在受不得,大声道:“别打别打,我说实话。” 健仆停手,周律哼哼几声,道出实情,将楼础的名字供出来。 “这就是我送你文章的下场?”听到这里,楼础越发后悔。 “没办法,他们打人狠着呢。” “你又不是第一次挨打,而且你不是找到人给你报仇吗?让他再报一次。” “别提那件事了,那人跟楼公子一个脾气,给钱不要,朋友不交,最后干脆闭门不见,所以我上次挨打的仇还没报,这回又挨打……何况这回打我的人不是刁民,是……是名王子啊。” “王子?” “广陵王世子张释端,当今皇帝的从弟,打小在宫里长大,备受宠爱,楼公子不会没听说过吧?” 楼础当然知道张释端的名字,更知道“广陵王”三个字,他是刺驾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个人物,如果一切顺利,将会是未来的皇帝。 “他说了自己的名字?”楼础问。 “对,将我撵走的时候,他说自己叫张释端,还说……还说我必须将你带到他面前去,否则……否则他要将我打入牢中,问以重罪,施以重刑。” “广陵王世子无官无职,凭什么将你打入牢中?” “唉呀呀,我的楼爷爷,这个时候就别再幼稚了,广陵王是什么人?世子一句话,皇帝也得听啊,我这回……呜呜,反正是你的文章惹出这场祸事,你必须帮我解决。” 得知广陵王世子的身份,楼础才算对这件事产生真正的兴趣,想了一会,说:“他既然派人去请过你,为何不直接来请我?” “他不信任我,说我撒谎一次,就能撒谎两次,所以让我将‘用民以时’的真正作者带去,如果再有假,当时就要抓我。”周律急于劝说楼础,凑过来小声道:“而且我仔细打听过了,这里面真有女子,都是公主、郡主什么的,张释端被她们推出来当见面人,楼公子若是……” “若是如此,我就更不去了。” “别呀。”周律弄巧成拙,急忙改口,“我也就是听说,看张释端的样子,他是真对你的文章感兴趣。” 楼础想了想,“我这些天要等府里的消息,不能出门。” “就一个晚上,咱们一同去、一同回,绝不耽误你的事。” 楼础摇头,“我写那篇文章,并非为了求取富贵荣华,也不为招引同道,有人喜欢,就让他登门来见我吧。” 周律苦笑道:“我可以叫你‘爷爷’,人家可不会,那是广陵王世子……” “便是广陵王本人,我也不会去。” 周律愣了一会,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大将军之子,我怎么就忘了呢?你爸爸比我爸爸地位高多啦,广陵王又能怎样?不是被外派到江东治理刁民?留在朝中掌权的人还是楼大将军。” “大将军的势我借不上,总之你去对广陵王世子说:他若在意文章,那么已经看过了,好坏由他评说;他若在意人,则请他自己登门,他想试我的底细,我也想看他配不配评我的文章。” 周律张口结舌,半晌才道:“行,我佩服你的胆子,但这些话我就不去说了,只请张释端来你家吧,他若同意,皆大欢喜,若不同意,我还得求你……” 楼础挥手,“去吧。” 在诱学馆里,周律从来没怕过谁,可是在张释端那里丢了气势,现在也没拣回来,被楼础震住,起身往外走,在门口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张释端一下子就能看出文章不是我写的?五策的顺序有那么重要吗?” “名不符实,一目了然,他已经说得很清楚。” 周律半懂不懂,“一篇文章而已,老实说,我一直没看出来有哪里特别……算了,我去见张释端。唉,最近流年不利,做什么都不顺,我得找人给我算算。” 楼础很是纳闷,张释端到底知不知道父亲的计划?他想去问马维,很快改变主意,决定留在家中,静观事态变化。 夜色已深,白天睡一觉的楼础毫无睡意,秉烛看书,老仆倒是睡得香,鼾声不断,从另一间屋子里小心翼翼地透壁而来,外面的敲门声也没能叫醒他。 楼础自己去开门,下闩之前先问一句:“哪位?” “是我,郭时风。” 楼础颇感意外,两人好几天没见面,而且按照计划,他们也不需要见面。 第十六章 见微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求收藏求推荐) “驾——”车夫驱马,尽量挑选僻静小巷行驶。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周律缩在座位上,兀自瑟瑟发抖,喃喃道:“明明说好的,他干嘛这么着急?犯得着用这种手段提醒我吗?” 事情毕竟因自己而起,楼础有些不好意思,心虚地问:“怎么了?” 周律茫然地看楼础一眼,“那位……昨天夜里派人去我家。”周律打个寒颤,一提起此事,神情更显惶恐,“将春闲的头发剪去一绺儿,多大的仇能让人做出这种事啊?春闲当时就吓得昏过去,到现在水米不进,一个劲儿地哭……” 周律头上戴帽,看不出头发多少,楼础这时才发现事情不对,“春闲是……” “我的一个小妾,容貌一等,能歌善舞,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重要的不是这个,居然有人狠心剪掉她的头发!而且我就睡在旁边,剪子稍微移动一两寸……”周律抖得更厉害了。 那绺头发此刻就在楼础怀中,他本打算拿去还给洪道恢或者马维,一想到它竟然属于周律的小妾,楼础尴尬不已,“未必就是广陵王世子……” “嘘。”周律紧张地左右看看,然后指了指前面的车夫,小声道:“这是我父亲的车。”随后恢复正常音调,“剪发那人留字条了,‘心知肚明’,这不就是在威胁我吗?” “啊。”楼础没法多说什么,发现马车拐到了大道上,“咱们要出城?” “还是广普寺,地方没变。(卡.+酷.+小.+说.+)” 带着一些歉意,楼础留在了车上。 “到了地方,我该怎么说?”周律心慌意乱,没有半点主意。 楼础假装想了一会,“什么都别说。” “对对,人家没在字条上署名,我也跟着装糊涂。” 周律认路,午时之前赶到寺庙后门,最后一段路需要步行,楼础跟随,希望这边的事情能快些结束。 周律敲了好一会,里面才有人开门,仆人面带困惑地说:“这么早?不是说好入夜之前吗?” 周律认得这就是去过自己家里的仆人,马上笑道:“现在也算入夜之前啊,端世子的命令,我是完全执行,没有半点打折。” 仆人看向周律身后,“这位就是楼公子?” “对,如假包换,文章也是他写的,不信你就现在就问。” 仆人笑道:“我一个下人,哪懂这些事情?两位请进,我去……通报主人。” 这里是寺庙后院,全是禅房、客房,但是见不到僧人,颇显空旷。 楼础与周律被带入一间禅房,仆人在矮榻上设几摆茶,两人跪坐在蒲团上,恰好外面传来几下钟声,水汽缥缈,茶香淡雅,室内别无余物,透过半开的房门,可以看到早落的树叶随风轻舞,楼础的心情一下子安静下来。 周律却体会不到这里的好处,拿杯的手一直在颤抖,看着仆人离开,马上小声道:“待会端世子问起来,你知道怎么回答吧?” “都是明摆着的事情,有什么可回答的?” “嘿嘿,这种话你对我说说也就罢了,端世子——”周律向房外瞥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那是个狠人,为一点小事就能派出刺客,若是真发起怒来……” 周律的手臂拌个不停,只得将茶杯放下,叹息道:“我现在才明白,什么东阳侯,什么军功,什么大臣,遇到皇亲国戚,与普通百姓根本没有区别。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唉,还是我父亲目光短浅,没跟皇帝攀上亲戚,哪像你们楼家——大将军夫人与皇太后是亲姐妹,中军将军娶的是公主,亲上加亲,地位稳固……” “你想跟我互换身份吗?” “啊?” “如果可以的话,你愿意当楼家之子,我去周家吗?” 周律嘿嘿笑了几声,“实话实说,跟楼中军,我愿意交换,跟你……还是算了吧,楼家千好万好,就有一桩不好,家里兄弟太多,受宠的没有几个。周家虽是小门小户,只有兄弟三人,至少我还是受宠的。楼公子还没成亲吧?我儿子都有两个了。” “人各有志。” “志向再大,还能不喜欢儿子?我可不信。”周律撇撇嘴,找回一些信心。 楼础笑笑,品茶不语。 周律忍不住起身,走到门口向外张望,“昨天急得派刺客,今天怎么不着急了?” 楼础没吱声。 足足一个时辰之后,茶水已凉,张释端终于现身。(卡.+酷.+小.+说.+) 这是一名俊秀少年,看样子比楼础年轻两三岁,一身锦衣,容貌虽显稚嫩,却已有几分王侯的傲气。 周律早就退回到榻上,低头看茶杯,打定主意,绝不参与问答。 仆人开门,张释端站在门口,不客气地打量楼础。 楼础也打量他,没有起身,没有拱手致意。 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张释端道:“‘用民以时’是你写的?” “正是。” “为何假与他人?” “禁锢之身,无心争名。” “被禁锢的人不少,无心争名的可不多。好吧,我问你,可知道我天成朝每年征兵多少?输役多少?土木多少?沟渠多少?筑城多少?” “不知。”楼础心中雪亮,广陵王世子果然深受当今皇帝影响,连想法都是一样的。 “嘿,连这些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说本朝滥用民力?” “如果我没记错,我的文章里并无‘滥用民力’四字。” “没有这四个字,却有这层意思,否则的话,‘用民以时’从何而来?” “‘滥用’者,多而无用是为‘滥’,本朝虽不惜民力,可是所征所调所征所讨皆有大用,不可称之为‘滥用民力’。” 张释端微微一愣,“既然如此,你建议‘用民以时’也是多余了?” “绝不多余,好有一比,读书人对诸子百家的典籍都该有所涉猎,或深或浅而已,可是谁能一目千行、万行?必须积以岁月,加以苦心,循序渐进,方能由浅入深,由少至多。若是急于求成,必要一两年间融会百家,难免‘学而不思则怠’的下场。我写‘用民以时’,所针对的时弊并非‘滥’,而是‘急’。” 张释端又是一愣,“等我一会。”转身带着仆人离去。 周律等人走远,小声道:“你早教我这些啊,我就不会那么狼狈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无法预知对方会问什么,又怎能提前教你如何回答?” “嘿嘿,不想教就是不想教,你这次肯来,就是帮我一个大忙,其它事情我不计较。” 张释端很快回来,没带仆人,只身进房,仍站在门口,“被你绕糊涂了,还得回到最初:你对本朝的征调数额一无所知,如何得知所作所为皆有大用?” “世子问我‘多少’,我确实不知,大致却有了解:北征贺荣,西平氐种,南抚群蛮,三者皆是靖边保民的要务,缓急却有不同。贺荣强盛,频年扰边,是为大患,不得不征。氐种、群蛮群落既多,互不统属,可暂且羁縻。朝廷却要三路齐发,此乃下下之策。” “一旦功成,百年无忧。” “争雄争锋,可侥幸于是一时,天下一统,已有万全之策,何必贪一旦之功?况且境内贼情未平,秦、并二州接连告急,已令兵力分散。肘腋之患未除,却急于身外之务,殊为不智。至于宫殿、沟渠、河运、屯田、筑城,皆有缓急之分,万般齐下,将会摇动根基。” “你……再等一会。”张释端转身又走了。 “他这是在向别人求教吧?”周律终于看出来,随之懊悔不已,“我若是早带你来,也可以这样啊。但你不会同意,这点最麻烦。” 张释端回来了,“险些被你骗过,还是这个问题:你连数额都不清楚,所谓的‘缓急之分’都是无稽之谈。” 楼础沉默不语,似乎理屈词穷,周律又变得紧张不安,张释端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见微知著。”楼础终于开口,语调缓慢,“如果事事都要先知数额才能谈论,那么军吏可以取代将军,书记可以取代大臣,奴仆可以取代主人。” “夸大其辞。”张释端冷冷地说。 “阁下总问数额,可是朝廷从未公布过详情,我能从何得知?以己之长,度人之短,无异于强迫众人钳口不言,既然如此,所谓的纳谏又有何意义?我不知具体数额,但我仍然可以议论时政,因为我有一招——见微知著:秦州只是两年饥荒,百姓就已流离失所,盗贼蜂起,显然是地方储用不足;朝廷准备远征贺荣,大军未发,并州先发生叛乱,冀州也有乱相,显然是边疆将士厌倦征战;江东归顺多年,仍需朝廷派军十军监护,显然是人心尚未完全归附;洛阳内外,民夫徹夜点灯赶工,显然是朝再能征发更多的民力。” “嘿,好一个见微知著,都是些小事,只需数年工夫,自可解决。” 楼础微笑道:“唯其‘微’,你我还有机会在此谈议,待其‘著’,任何议论都是多余,大厦已倾之时,人人自保而已。” 周律脸微变,觉得楼础的话似乎已经超越界线,暗示本朝将不可救药,这是大罪。 张释端却没生气,认真地想了一会,“你……多等一会。” 张释端一走,周律马上道:“你可真敢说啊,不过你的话很有道理,我都被说服了,端世子和他的老师估计也是一样。呵呵,楼公子辩才不凡,怪不得诱学馆学究背后称赞你。” 楼础轻叹一声,“愿意听的人才会被说服,碰到不愿意听的人,只怕我此刻已经人头落地。” “有那么夸张?” 楼础点点头,非常清楚,凭他刚才的言辞,绝不是皇帝的对手,这让他心生失落,毫无获胜的得意。 第十七章 故人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求收藏求推荐) 张释端回来,没再追问下去,正式行礼,楼础起身还礼,周律也站起来,跟着作揖,脸上堆笑,心中如释重负。卡Kа酷Ku尐裞網 张释端道:“尊客造访,在下招待不周,言语若有冲撞之处,万望楼公子海涵,别室一叙,共饮佳酿,重论短长。” 张释端身为广陵王世子,向一名无官无爵的布衣自称“在下”,算是十分客气,甚至有礼贤下士的意味。 既然来了,总不能说走就走,楼础拱手道:“客顺主便。” 周律笑道:“大家喝个痛快,从今以后就是朋友了。” 张释端向周律道:“周公子我就不留了,恕不远送。” “啊……我……”周律真是害怕这名少年世子,红着脸,讪讪地离去,“不用送,我认得路,车夫在外面等我。” 有周律在,这顿酒不知要喝到什么时候,所以楼础也不替他说话。 张释端亲自引路,带着客人来到另一间禅房里,长长的一间屋子,两边摆满矮榻,能容纳数十人同时参禅,此刻无人使用,在两张榻上已经摆好几案酒食,隔着过道相对。 两人相请入座,楼础扭头看一眼禅房中间树立的一座屏风,屏风将禅房一分为二,一边烛光明亮,另一边暗淡无光,不知是何用意。 两名小厮侍立榻边斟酒,另有两名仆人守在门口,随时添酒上菜。 两人客客气气地喝了几杯,品尝菜肴,酒是好酒,菜就比较寡淡,全是素菜,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眼看天色越来越黑,张释端命几名仆人退下,开口道:“楼公子,请恕我扫兴,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得问。(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楼础觉得有问有答比一桌酒菜有趣多了,一点不以为扫兴,“请说。” “你写‘用民以时’,是真想针砭时弊,还是……偶然撞上这个题目,老实说,这个题目可不新,若非放在当下,其实了无新意。” 楼础微笑道:“这很重要吗?那只是一篇文字,阅者寥寥,便有针砭之意,也刺不中目标。” “‘目标’是皇帝吗?”张释端也笑了,“我倒真有这个想法,要将文章整理之后,请陛下亲自阅览。” “世子这是在置我于死地。” “骆御史的事情你也听说了?” 楼础点点头,他何止听说,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目睹。 张释端轻叹一声,“骆御史死得冤枉,可这怪不得陛下,全是那几名佞臣使坏,借陛下的刀,杀自家的仇人?” “佞臣?” “无需隐讳,陛下身边有三大佞臣,早已是天下皆知,楼公子不会没听说过:一位是黄门侍郎邵君倩,仗着有几分文采,常为陛下拟写诏书,最爱无事生非,楼公子以为的‘急’,其实一多半来自此人的主意;一位是值殿左司马皇甫阶,这个人最坏,每每引诱陛下纵情声色,挑拨君臣之谊,骆御史之死,他出力最多;还有一位……” 张释端闭嘴,楼础道:“咱们连当今天子的错都挑了,还有什么人说不得?” “这最后一位就是楼公子的兄长,中军将军楼硬,令兄可谓是帮腔的好手,有名的墙头草、顺风倒,陛下犯错,他不进谏也就算了,反而腆颜迎合,令陛下错上加错。(卡.+酷.+小.+说.+)” “世子觉得陛下……可以被劝服?” “当然,陛下神明英武,万世无一,正如楼公子所言,陛下所作的一切并非无用、滥用,只是有些操之过急,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而且陛下从善如流,只要言之有理,无不遵从。” 张释端眼中的皇帝,与楼础以及绝大多数人截然不同。 “我那篇文章,说不服陛下。”楼础道。 “呵呵,单凭一篇文章当然不够,但是你提供了一个思路,仔细雕琢一下,由合适的人上书,此事必成。” 楼础一直以为自己与马维的刺驾计划异想天开,没想到还有更匪意所思的主意,盯着对面的少年看了一会,“‘合适的人’是世子吗?” “唉,我倒是愿意,可陛下不拿我当回事,总以为我还是小孩子,我若上书,陛下第一不信是我的手笔,第二不会认真看待。没有事情能瞒过陛下,真的,任何事情都不能。楼公子也不行,你连学士都不是……” “而且我是禁锢之身。” “禁锢?”张释端对这个词很陌生。 “我的生母原是吴国人,先帝定下规矩,五国士子终身禁锢,不得为官,部分人禁锢三世,我在这部分人之列。” 张释端长长地哦了一声,“随母连坐,这种事我还真没听说过。” “吴人想必是惹得先帝大怒,才有这样的重罚。” 张释端点头,“吴人总想造反,迄今都不老实,先帝在的时候,他们曾经多次策划刺驾,天理昭昭,没让他们成功,只可惜连累了楼公子这样的贤才。‘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说到“刺驾”,楼础心跳略有加快,笑而不语,但是确定一件事,张释端对父亲广陵王的阴谋一无所知,对皇帝忠诚无二。 “你是大将军之子,禁锢的事情总有办法解决。我若能找到一位合适的人,楼公子愿意帮忙,再写一篇文章吗?” 楼础思忖片刻,不想给予对方幻想,于是道:“我不认为自己的文章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够说动陛下改弦更张。” “我可以找人雕琢你的文章,让它更有说服力。” 楼础还是摇头,张释端不解其意,还有些着急,离席下地,穿鞋站立道:“楼公子虽遭禁锢,仍是天成子民,怎可知而不言……” 屋中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张释端笑而改口:“我嘴笨,换个人来说服你。” 楼础扭头看去,惊讶地发现屏风后面不知何时多出几个人,人影绰绰,虽不清晰,但能看出应该都是女子。 楼础也离席下地,拱手道:“不知世子有女眷在此,楼某……” “大丈夫心怀壮志,还怕几名女流之辈吗?”一个清脆的声音道。 楼础尴尬不已,挺身道:“不畏男女,但畏人言,便是世子与诸位,也该稍加留意。” 屏风内外同时响起笑声,另一名女子道:“我们不怕人言,人言怕我们。” 张释端侧身道:“我来介绍,这位是大将军之子,楼础楼公子。这边第一位便是陛下的亲姐姐,洛阳长公主。” 楼础吃了一惊,皇帝对这位长公主极为看重,登基之后不久,将她的称号改为“洛阳”,据外面的传言,长公主颇有干政之举,马维所谓“牝鸡司晨”,指的就是这种事。 “布衣楼础,拜见长公主。”过道狭窄,身边又站着张释端,楼础干脆不跪,只是拱手作揖。 屏风后又传来窃笑声,长公主道:“我虽是女流,但是比你们年长得多,有我监护,楼公子当可不畏人言了吧?” “楼某惶恐,若知长公主在此,断不敢登门。” “这个人有些迂腐啊,还有些胆小怕事,我觉得他不是咱们要找的人。”长公主不客气地说,只将声音稍稍降低。 楼础巴不得被撵走。 屏风后面小声议论,张释端暂停介绍,小声道:“楼公子大可不必拘礼,屏风后面的人都是陛下至亲,她们说的话,陛下没有不听从的。” 楼础正考虑要不要直接摆明态度,反对女子过问政事,屏风后面的长公主道:“五弟,你先退下。” “咦?”张释端大惑不解。 “咱们都退下,你七姐要单独向楼公子说几句。” “五弟”、“七姐”,楼础对这些皇亲之间的排行完全搞不懂。 张释端笑道:“七姐出马,必定成功。楼公子,这回我不用传话了,看你们二人谁能说服谁。” 楼础恍然,原来这位“七姐”就是张释端此前频频前去咨询的人,不由得有些好奇,没再废话,留在了原地。 屏风后面人影消散,张释端也退出房间,楼础站立不动,突然想起还没人给他们介绍,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 屏风后面烛光微弱,初时并无人影,待她走近之后,才显出极淡的一团影子。 “十七哥好久不见。” 楼础一愣,极少有人称他“十七哥”,即使是家中亲兄弟也不用这个称呼,何况对方还是一名他不认识的皇族女眷。 “不敢,阁下是……”楼础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只得称“阁下”。 对面笑了一声,“在下姓张,先帝赐号‘欢颜郡主’,十七哥记起了吗?” “恕楼某眼拙……”楼础还是没想起来,对方既是郡主,必是王女,可他连人都没看到,称不上“眼拙”。 “难怪,那时我与十七哥都还年幼。十三年前,我随母亲进京,新宅诸般不全,暂寓姨母家中,游赏花园时,与几位哥哥见过数面。” 楼础终于有了印象,兰家显赫,除皇太后、大将军夫人之外,还出了一位湘东王妃,当年王妃进京,在大将军府里住过几个月。 一个小女孩儿的形象浮现在楼础眼前,他脱口道:“你是蛮丫头?” “哥哥们都这样叫我吗?想必是因为我从南方而来,爱爬树,爱捉虫吧。” 楼础忙道:“小时候乱叫的,原来……你现在是‘欢颜郡主’了。” “先帝见我总笑,赐我这么一个名号。说到正事,十七哥的‘用民以时’真是说到了当下之急。” 小时候只是见过面而已,没怎么打过交道,楼础对欢颜郡主并无亲近之情,于是拱手道:“一番空谈,陛下自有主意,绝不会被一篇文章所改变。” “单只是一篇文章当然不成,若是再加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呢?” “我不明白郡主的意思。” “陛下并不总是正确,但有一句话我认为陛下说得很对:一个人只从故纸堆里找依据,平时所接触者不是高官就是贵戚,却自诩天下形势了然于胸,大言不惭要为民请命,岂不可笑?楼公子有一招‘见微知著’,何不再学一招‘眼见为实’?” 楼础惊讶地发现,郡主的话很有道理,自己竟然真的快要被说服了。 第十八章 备招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求收藏求推荐) “我要出门游历,大概半个月以后回京。”楼础向好朋友马维说出自己的决定,对他来说,这次游历势在必行。 “你要去做什么?”马维刚刚听楼础讲完广普寺的经历,脸上兀自带着调侃的微笑。 “四处游历,探访民风,看看百姓的生活究竟怎样,不会走得太远。皇帝说得对,我不能只凭一篇文章就说他操之过急,总得睁开眼睛,看看真实的情况。” 马维怔了一会,“那个欢颜郡主真的将你说服了?” 楼础想了想,“不全是因为她,与端世子争议的时候,我就已得出这个结论。假皇帝就在面前,我可以与之反复辩论,甚至有八分把握能够令他哑口无言,但是皇帝的质疑终究没有得到解答,无论如何我都是在纸上谈兵。” 马维露出古怪的笑容,好像听到一个复杂的笑话,而他一直没明白其中的意味,“第一,咱们是读书人,虽然读过的许多书不是先贤典籍,但也是读书人,这么多年来,咱们学的是见微知著,学的是循名责实……” “游历就是在‘责实’。” “可你丢了‘读书人’的实,如果什么事情都要亲历亲为,读书还有何用?书中的道理千千万万,你能每一条都检验一番?你想了解百姓的状况,可以,去省部台阁看各地官员送来的奏章,三天时间,你能了解整个天下的细节。但是你看不到大势,大势在书中、在心中,这是读书人的本事,也是读书人的价值。皇帝不懂这一点,所以他不配当皇帝,应该去户部当一部计吏。” 楼础笑了笑,“我想看的不是细节,也不是大势,而是……感受。” “谁的感受?” “百姓的感受,我的感受,天下的感受。(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马维无奈地摇头,“算了,我不跟你争辩,还有更重要的第二呢。”马维抓住楼础的一条胳膊,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咱们的计划里不包括说服皇帝,皇帝不可说服,础弟理应心知肚明。” 听到“心知肚明”四字,楼础从怀里取出一绺头发放到马维手里。 “这是什么?”马维不解其意。 “洪大侠送我的‘礼物’。” “黑毛犬的头发?”马维露出厌恶之意。 “周律的小妾。” 马维一愣,低头嗅了一下,笑道:“果然有一丝香味。”将头发扔到一边的桌子上,擦擦手,“础弟觉得洪道恢不可用?哈哈,郭时风真是弄巧成拙,亏他向我信誓旦旦地说,你已经完全被他说服。” “我出门游历的时候,马兄可以找一位更合适的刺客。” “当然,这不是大问题。”马维无意争论洪道恢的本事高低,轻叹一声,“础弟打定主意了?” “嗯,明天一早出发,端世子派人给我带路。” “我还能说什么呢?”马维又叹一声,“只希望础弟是真心想要游历。” “当然是真心,难道马兄以为我是借机逃避?” “呵呵,我怕础弟英雄难过美人关?” “欢颜郡主?她是湘东王之女,深受两帝喜爱,而我只是……何况我们根本没有见面,只简单交谈几句,当我同意出门游历,亲眼看一看百姓状况时,交谈即告结束,端世子、长公主进来,大家又空谈一会,我都说给你听了。” “础弟太年轻啦。”马维感慨道。 “这跟年轻有什么关系?”楼础还是不解。 “我算是过来人,提醒础弟一声:这世上的道理并不都在书中,有些事情从古到今发生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人能够改正,男女之情就是其中一种,从上古到现在,该犯的错误人人都犯。” 楼础还是没太明白,“你说的错误是什么?见色忘义?纵欲无度?” 马维笑道:“看来是我想多了,础弟还没到犯错的时候。” 楼础反而更加发奇,“马兄犯过错?” “犯过,而且是大错,但是你放心,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妻儿于我如过客,绝不会因他们而坏事。” 楼础笑笑,其实这不是他想得到的答案,拱手道:“告辞,半个月后再见。” “大将军那边呢?他若是再想派你去皇帝身边呢?” “半个月,他能等。” 马维自知无法劝动楼础,只得拱手道:“半个月,希望础弟回来之后,不会突然变成忠臣,一心只想劝说当今天子做个好皇帝。” “此番游历,我只为解决心中疑惑,无论所见所闻如何,都不会改变我对皇帝的看法:皇帝不可说服,端世子等人的计划,最后都是竹篮打水。(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那我就放心了。”马维送楼础出门,“础弟需要带些盘缠吧?” “家里有些钱,够用,这一趟不为游玩,应该没有多少花钱的地方,而且端世子会从御史台给我弄一份公函,如有必要,我可以凭此入住官驿。” “哈哈,原来如此,础弟这是奉差游历。” “能不用尽量不用吧。”楼础不敢说死,他从来没出过远门,不知道家里攒下的那点钱是否够用。 楼础回家准备,老仆管不到公子,听说自己不用跟去,大大地松了口气。 楼础这边收拾行李,马维那边也没闲着,立刻派人去将郭时风请来。 “这位楼公子年纪轻轻,人却有些迂腐,马侯爷看得准吗?他不会坏咱们的大计吧?”郭时风对楼础不熟悉,也没那么信任。 “不会,我认识楼础多年,他这个人心思深密,无论学什么都要慢一点,往往要反复琢磨,能想别人所不想,但是一旦认准,绝不会轻易改变。” “那就好,可他这一去半个月——太久了些,就怕夜长梦多,咱们等不了那么久。” “他想走,我也拦不住。这才是个麻烦。”马维取出那绺秀发。 “这是洪大侠剪来的头发?” “对,但它不属于周律,而是周律的小妾,洪道恢弄错了目标。”马维脸色不太好看。 “想必是夜里太黑,洪大侠总不能点灯吧,只好捉到谁的头发就是谁。小事一桩,至少洪大侠飞檐走壁的功夫没错。” 马维冷冷地说:“刺驾不比别的事情,稍有疏忽就会酿成大错,洪道恢剪错头发,说明他不太可靠,这才是我所担心的。” “只要事先计划周密些,洪大侠不成问题。” 马维还是放心,“楼础以为洪道恢是我找来的人,可他是你从江东带来的……” “请马侯爷相信我。”郭时风笑道。 “对你,我当然信得过,可洪道恢——没有其他选择了?” “这种事情没法公开找人,洪大侠已经最好的选择,我相信,凭你我二人的谋算,足以弥补刺客的小小疏忽,真正的问题是尽快弄情皇帝的具体行踪。梁升之靠不住,楼础一去半个月,这真是……” “还有一条路。” 郭时风马上露出笑容,“我就知道马侯爷必有备招。” “这条路比较冒险,我要找的这个人,可能帮上大忙,也可能将咱们一块出卖。” “富贵险中求,不冒奇险怎成大事?” “值殿左司马皇甫阶。” 郭时风着实吃了一惊,“皇甫阶是皇帝身边有名的佞臣,马侯爷怎么会想到他?” “皇甫阶的父亲皇甫开镇守冀州,三次率军深入漠北,追击贺荣部骑兵,一次迷路无功而返,一次大败而归,一次略有斩获。” “嗯,斩首数百级,也不知斩的是什么人,皇甫开为此向朝廷邀功,还鼓动皇帝御驾亲征——可据我所知,皇甫开仍是皇帝最信任的大臣之一。” “未必,楼础给我一个提醒,皇帝现在隐忍未发,表面上越是信任,心中可能越是忌惮,而且皇帝眼中不容纤芥,皇甫开频频折损将士,贺荣部就在他眼皮底下日益强盛,皇帝不能不怒。我听楼础说起皇帝对皇甫阶的态度,显然没将他视为将门之子。” “楼硬也不被当成将门之子。” “不同,楼硬胸无大志,只要地位稳固,受多少羞辱都能忍受,皇甫阶这个人我特意打听过,表面上嬉笑怒骂,不拘小节,其实睚眦必报,面善心狠,对皇帝必有怨怒。” “这就够了,说白了,咱们这样的谋士,一半靠嘴说服人,一半靠眼光看人,看出此人有可说服之处,事情就成了一多半。所谓看人难、劝人易,马侯爷已将难事做完,轮到我去做容易的部分——我去找皇甫阶,一是打探,二是劝说,若是真能从他那里得到消息,也就不需要楼础了。” “嗯,你能许给皇甫家什么?” “至少许一处冀州,剩下的要见机行事。” 马维拱手,“非是我不想出面,实在是我身份特殊,与楼础同窗多年,还好说话,与皇甫家,我没有交情。” “明白,明白,马侯爷不必多说,坐在家里等我的消息吧。”郭时风起身准备告辞。 马维也起身,心里还是不够踏实,“那个洪道恢……” “除非马侯爷还有更好选择,否则的话,只能是他。” 马维重重地叹息一声,“也罢,刺驾这种事情,刀剑尚在其次,临危不乱才是紧要,洪道恢至少有这个胆子。” “没错,天下或有本领更加高强的剑客、刀客,但是别说刺驾,只是听说这两字,也会吓得魂飞魄散,洪大侠不会,而且他的父母妻儿都在广陵王手中,绝不敢背叛。” 马维也想不出更好的人选,点点头,“就是他吧。不等楼础回来,或许大事已成。” 第二十章 点醒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求收藏求推荐) 天成皇帝喜欢微服私访,终于给自己惹来了麻烦。(卡.+酷.+小.+说.+) 数日前的一个夜里,皇帝带着一队侍卫在小巷中飞驰,刺客从天而降,一剑刺中第三名骑士,随后大呼“昏君该死”,想要仗剑逃亡,被一拥而上的侍卫齐力抓获。 皇帝先是大惊,随后大怒,因为第三名骑士本应是他,只因一时兴起,拍马跑在了最前面,才躲过这一劫。 刺客不仅算准了时间、路径,还知道皇帝平时的位置,这只能有一个解释,侍卫当中出了叛君者。 这是最让皇帝愤怒不已的地方,立刻回宫,将百余名随身侍卫全部收监,怒意不减,又将外围更多的侍卫也都关押起来,派心腹之人逐个讯问,必要找出忘恩负义的奸臣。 刺客身受重伤,先是御医救治,然后是严刑拷问,没人知道他供出了什么,总之皇帝下旨,全城大搜,马上又追加旨意,整个洛州都要大搜,宁枉勿纵。 被抓的人越来越多,受到怀疑的人则要更多,大将军楼温就是其中之一,他正准备率军前往秦州,结果一纸诏书下来,西征暂停,大将军入宫宿卫,已经集结到洛阳的军队由副将接管。 中军将军楼硬已经与其他侍卫一同被收监,大将军入宫之后再没出来,楼家一下子失去主心骨,人人惶骇,不知所为。 危急时刻,兰夫人站出来,先是通过皇太后的关系,给丈夫送去一封信,楼温回信,表示自己还很安全,楼硬虽在监中,也没有受苦,全家人总算稍稍安心。 大将军另写一封信,命家中子孙年十五以上全都出城投军,营中自有将领安排他们,此举既是向朝廷表露忠心,也是安排一条退路。 “这些天你跑哪去了?大家都急坏了。‘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楼硕怒冲冲地问,虽然他的着急与这个弟弟并无多大关系。 “在洛阳周围游历一番,探访民情。” 楼硕皱眉,“你可真是悠闲,离家也不提前告知一声。来吧,都说你聪明,你给大家出个主意。” “愚弟唯诸兄马首是瞻。”楼础推脱道。 楼硕也不是真心请弟弟出主意,嗯了一声,回到人群中间,继续道:“是走是留,大家各抒己见,刚才轮到谁了?” “当然是走,留在这里干嘛?等死吗?”一个兄弟马上发表意见,等众人目光汇集过来,补充道:“形势还不清楚吗?陛下名义上召大将军进宫宿卫,其实是在夺取大将军的兵权,每天都往军营里派驻新将领,再这样下去,咱们在这里也得不到保护。” “对,并州、荆州、吴州都有咱家的人当官,不如前去投奔。” “并州最好,沈牧守与楼家是多年至交,不至于落井下石。” 不是所有人都想逃离东都,“不能走,咱们走了,置大将军于何地?岂不是更令陛下对楼家生疑?” “大将军写下亲笔信,让咱们出京的。” “大将军的意思是让咱们从军,立功表忠,不是让咱们逃之夭夭。” “嘿,平时没见你跟大将军有多亲近,这时候倒比别人更了解大将军的心思了?” 对大将军的本意,两派人争吵不休,谁也不肯相让。(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楼硕早已焦头烂额,恰好有人请他前去会面,楼础举起双臂,高声道:“吵架有什么用?想好再说。等我回来,你们给我一个准信儿。” 楼硕气哼哼地大步走出帐篷。 众人安静一会,一人道:“他当自己是谁啊?三哥他们不在,他就以为自己能当家作主了?” “就是,连个主意都拿不出来,还想管家?笑话。” 众人编排一会楼硕,重新争吵起来,还是无法说服对方,又都怕担责任,不敢各行其是。 楼础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也没人询问他的意见。 饭时一到,众人一哄而散,楼础留下,坐在一张小凳上默默等待。 楼硕进帐,见里面空空荡荡,愣了一下,“人都跑哪去了?我这边四处奔走,急得要死,他们倒自在。十七,你去将人都叫回来,今天无论如何要商量出一个办法。” 楼础起身道:“明明有人能做主,大家为何还要争议不休?” “谁能做主?我可不行。”楼硕马上撇清自己的责任,打量楼础两眼,“你更不行。” 楼础笑道:“当然不是我,是大将军夫人。” 楼硕皱起眉头,好一会才道:“夫人在城里,咱们在城外……” “所以得有人进城,一是请示夫人,二是打探宫中形势,形势若是明了,主意自然也就有了。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你这个主意不错,可是让谁回城呢?现在家里可不太安全……” “愚弟愿往。” 楼硕神情变得和善许多,笑道:“还真就是你最合适,因为你之前不在家,不必遵守大将军的从军之令。” 一大早,楼硕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派仆人送楼础回城。 城内的大搜已经结束,街上的行人依然不多,个个步履匆匆,见到熟人也不抬头,更不打招呼。 大将军府门前难得地没有车马守候,街道显得比平时宽阔许多。 想见夫人得层层通报,楼础与普通客人一样,等在门房里,四名守门仆人陪同,没了往日的飞扬跋扈,神情呆滞得像是在守丧。 楼础以为要这里等一阵,结果没多久里面就传令出来,让十七公子进后堂拜见夫人。 自打七八岁以后,楼础就没再进过后院,当年他还是幼童的时候,可以随意进出此地,大声地喊兰夫人为“母亲”,直到六岁那年,才明白自己的生母是那个偶尔见面的吴国公主。 打那以后,他有几年时间不开口说话,越来越不得长辈的欢心,几乎没再见过兰夫人。 兰夫人老了,身子倒还硬朗,站在廊庑之下,身边站立诸多侍女。 楼础跪地请安,“孩儿楼础拜见夫人。” “起来吧,你从城外军营回来?”兰夫人语气淡漠,似乎早忘记了这个她曾经养育过几年的庶子。 “孩儿前些天出门游历,刚刚回京,在军营里见到七哥他们,受七哥委派,回家探望夫人,顺便请示下一步计划:是该留守营中,还是投奔外地的兄长。” 兰夫人冷笑一声,“大将军子孙上百人,聚在一起好几天,就想出这么一个主意:回家问我一个老妇人的意见?” “人多嘴杂,难出定论。” “唉,也不能全怪你们,一个个打小锦衣玉食,没受过苦,大将军平时管得又严,你们啊,都习惯了依赖父兄保护,遇事就慌。三郎不在,否则……” “大将军和中军将军深受陛下信任,应该不会有事。” “呸,既然没有事,你们还想逃?”兰夫人说发怒就发怒。 “夫人息怒,孩儿若是想走,就不会进城来见夫人。” 兰夫人怒意稍解,“至少你还知道回来,其他人平时装得孝顺,这时却都假装没有这个家,连自己的亲娘都不顾及。” 兰夫人左右扫视,诸多姬妾羞愧地低头。 “反倒是失去亲娘的孩子自愿回来。”兰夫人还记得楼础,也知道他不是楼硕派回来的。 兰夫人转身进屋,一名丫环向楼础招手,示意他可以跟进去,别的人仍然守在外面。 兰夫人入座,楼础站在门口,再次行礼拜见。 兰夫人沉默多时,开口道:“有皇太后看护,大将军父子在宫中暂时无忧,可陛下……唉,我看着陛下从小长到大,从来就猜不透这个孩子心里在想什么。我是陛下的亲姨,大将军父子更是忠心耿耿,为什么就是得不到他的信任?反倒是一群王子、王女,被他视为亲信。就因为他们姓张?可姓张的更危险,广陵王、湘东王这些诸侯,哪一个没有称帝的野心?” 兰夫人说起宫中家事,楼础默默听着,没有接话。 “无妨。”兰夫人缓和语气,“楼家不会倒,兰家也不会,刺客总会开口,等一切真相大白,陛下自然明白谁忠谁奸。大将军在宫中没有受到亏待,三郎受些惊吓,但也没有大碍。楼家子孙想走就走,想留就留,走的别再回来,留的也没奖赏,因为楼家根本没事,全是你们庸人自扰。” 楼础依然不吱声。 兰夫人打量他一会,“我倒是听人说起过,大将军诸子当中,你算是有勇有谋,敢回城算是一勇,谋在哪里?” 楼础拱手道:“孩儿有一个想法,请夫人定夺。” “先说来听听。” “大将军与中军将军固然无辜,陛下迟早会明白这一点,可一迟一早,结果大不相同,陛下生性果断,若是听信谗言,或许会太早做出判断,事后纵生悔意,于楼家已然无益。” “谁敢进谗言?”兰夫人怒道。 楼础不语,兰夫人自己喃喃道:“皇帝身边永远都有谗言。你说该怎么办?” “请夫人与公主立刻进宫,日夜守在皇太后身边。皇太后虽在看护大将军父子,总不如夫人与公主用心,万一陛下发怒,夫人与公主还能以家人身份劝阻。” 公主是楼硬的夫人,虽非皇太后生养,但是借助她的身份,进宫更加方便些。 “你以为我不想进宫吗?上书多次,一直没有得到允许。” “事态紧急,请夫人不要在意礼节,亲去宫门拜求皇太后,非要见人不可。” 兰夫人沉吟片刻,“我这个岁数,还在意什么礼节与脸面,只是……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楼础拱手作揖,“夫人若能进宫,这就是家事,不能进宫,则是国事,家事可求可劝,国事法不容情。” 兰夫人恍然,起身道:“亏你一语点醒,我险些误了大事。也不用去宫门拜求,明天是皇太后寿日,她要去大护国寺上烧香拜佛,我就是死在皇太后身边,也要让她带我和公主进宫!” 兰夫人比预料得更加明白事理,楼础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家事为先,他能做的也就是这些,接下来,他得尽快去见马维,处理另一件更麻烦的事情。 第二十一章 士女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求收藏求推荐) 即便是洪水滔天,也有人能够不受影响,照常过自己的日子,甚至要找事做做,以增加一些乐趣。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兰皇太后就有这样的资格,皇帝遇刺的头两天,她担心了一阵,很快又回到原来的生活当中,专心准备过寿,并非她不关心儿子的安危,而是一切消息都表明,没什么大事,皇帝处理得很好。 城内城外的大搜对她更是毫无影响,反正皇太后出宫总会清街,也总会有百姓沿街跪拜,看上去一切都与平时没有两样。 大批贵妇早已提前来到大护国寺门外,按照自己或夫家的爵位有序排列,身后簇拥众多侍女,再后则是自家子侄与男仆,以备不时之需。 先是有人高声开道,然后是一阵丝竹声,皇太后在山门前走下辇舆,步行进寺,以示虔诚,僧人倾寺而出,齐唱经文,恭迎皇太后。 楼础站在后方,除了遮天蔽日的旗帜,几乎什么都看不到。 他没想跟来,可兰夫人不放他走,留在府中住了一天,次日一早同来大护国寺。 兰夫人的计划是等皇太后召见她的时候,赖着不走,一定要跟着姐姐进宫,万一计划不顺,楼础就得随机应变,帮她想办法。 皇太后进寺,贵妇们在太监的引导下列队前行,每人能带两名侍女。 后方的队伍发生小小的骚动。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绝大部分贵妇都有自家子弟护送,对他们来说,皇太后、仪仗、寺庙都不重要,有机会一睹年轻贵女的芳容,才是今天最重要的事务。 天成朝开国二十多年,规矩还不是太严格,未出阁的女子可以公开亮相,住在洛阳的公主、郡主、王妃、夫人今天差不多都到了,年长些的自尊自傲,不受关注,那些年轻些的,尤其是未出嫁的女子,才是众子弟关注与谈论的目标。 后方人群不由自主地向前涌动,随行男仆没有乱看的资格,组成第一道防线,可是面对自家小主,只能三心二意,甚至偷偷地往前推送。 众多侍女才是不可逾越的坚固防线,婆子们经验丰富,镇定地分派指挥,绝不允许任何男子闯过自己这一关。 直到最后一名贵妇进寺,人群才安静下来,酝酿片刻,开始互相谈论,哪怕只是惊鸿一瞥,也能品评出千言万语。 楼础听到三次“欢颜郡主”的名字,知道她也来了,但是没看到本人,也不相信这些纨绔子弟的夸大。 有人挤到近前,小声道:“楼公子在这儿,昨天我还去府上拜访来着,说你不在家。” 来者是广陵王府中的仆人段思永,楼础回道:“我被留在大将军府。” “原来如此,世子想见楼公子一面。”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这样吧,今晚我去府上拜访,楼公子在,就是可以见面,不在,就等以后再说。‘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段思永考虑得很周全,楼础无法拒绝,说道:“有劳。” 周围的谈论仍未平息,皇帝身边的侍卫多来自勋贵之家,如今都被收监关押,福祸难料,他们的兄弟、子侄却丝毫不受影响,关心的仍是姿色排名以及如何美法,恨不得将平生所学的文采都用在这上面,然后转头就厉声制止别人谈论自家女眷。 寺里传出消息,皇太后要留贵妇一同吃斋饭,外面的人可以稍事休息,仆人动不得,只能原地放松一下,随行的子弟呼朋唤友,能走得远一些。 楼础没想离开,却有人来找他。 东宫舍人梁升之从人群中挤过来,笑道:“远远看着就是你,楼……础,楼十七,对吧?” “正是在下,梁舍人还记得我。” “只要是一块喝过酒的人,没有我不记得的。走,再去喝几杯。” “我走不开。”楼础不觉得自己与梁升之熟到可以喝酒的地步。 “放心吧,没有一两个时辰,里面的人出不来,光是一拨拨地给老太后上寿,就得小半天。”梁升之凑近些,小声道:“楼家男儿就你来了,别扫大家的兴致。”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今天我就叨扰梁舍人几杯酒。” “哈哈,这才对嘛。‘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梁升之拉着楼础往外走。 楼础向仆人交待一句,跟着梁升之进入一条小巷,随口问道:“悦服侯今天没来?” “过气的前朝帝胄,家中没有命妇,自然不用来。” 小巷里搭建一座临时的棚子,内设一条长桌,上面摆着壶、杯,酒是刚热好的,菜是一些时鲜果蔬,十多人围桌而立,边喝边谈,甚是欢洽。 梁升之显然是这场酒席的主人,一露面就得到所有人的欢迎。 楼础扫了一眼,没见到广陵王世子张释端。 话题还是离不开美人,“欢颜郡主”四个字接连飘进楼础的耳朵,想躲也躲不开。 美人终究可见不可得,说得腻了,话题又转到刺驾上,梁升之对此极感兴趣,很快成为主导者,他在东宫任职,说的话颇为可信,大声道:“此事绝不简单,幕后必有主使,很可能会牵连到朝中重臣。” “刺客还没招吗?这都多少天了。”一人问道。 “刺客招不招无所谓,总有别的办法查出真相。当今圣上英明神武,经过此事,还看不出谁是忠臣、谁是奸臣吗?” 楼础一下子明白过来,梁升之请他过来,其实不安好心,是要他代表楼家接受斥责,于是装糊涂,只管低头饮酒。 “我家是忠臣。”立刻有人接话,“我哥哥快要被放出来了。” 梁升之冷笑,“放不放人得由陛下宣旨,外人能知道什么?不过我倒是可以向你透露一句:文忠武奸,绝不会错。” “谁说武将就一定是奸臣?”有人涨红脸辩解,“天成江山是谁打下来的?” “打江山的是武将,守江山的却是文臣。而且也不是所有武将都有问题,我说的是这一次,某一家,你就别往自家揽了。” 那人脸更红,旁边的人悄悄耳语两句,他恍然大悟,看向站在另一边的楼础。 梁升之意气风发,举杯道:“诸位等着看吧,环宇清朗指日可待,本朝将更加倚重文臣治国,奖罚分明,唯贤是举。那些依靠军功获得勋位的人家,最好早些看清形势,该交权的交权,该放手的放手,回家贻养天年,仍不失忠臣之名。” 有人讪讪,有人欢呼,楼础全当没听见,酒喝够了,向梁升之拱手告辞,转身就走。 梁升之却不肯放过,追上来道:“楼公子别多心,大将军忠君为国,天下皆知,绝不是奸臣。” 楼础止步笑道:“当然,若非得到陛下信任,大将军怎会奉诏入宫宿卫?” “哈哈,就是这个意思。”梁升之拍拍楼础的肩膀,收起笑容,“天道循环,报应有定,楼家应该比别家更明白这个道理。对了,家祖奉旨再度出仕,他老人家原想安度晚年,可陛下不同意,说是老臣可靠,别人比不了。家祖只得勉为其难,担任侍中,兼掌尚书省。” “恭喜,令祖再掌相印,梁舍人今后必能飞黄腾达。” “我不靠祖荫。”梁升之冷冷地说,“请楼公子转告楼家,知足常乐,别等机会失去的时候悔之莫及。” “人微言轻,我的话在楼家没人会听。”楼础微笑道。 梁升之大笑,“此一时彼一时,像楼公子这样的人才,从前不得重用,今后没准是楼家的顶梁之人。” 楼础回到原处,琢磨一会,觉得梁升之必有未尽之言,大将军的处境很可能比他预料得更加危险,刺客还没供出楼础等人的名字,皇帝就已经怀疑楼家。 梁升之说得没错,直到下午,寺中的贵妇才陆续出来,又引发一阵骚动,人群渐渐散去,留出的空地越来越多。 兰夫人大功告成,派一名侍女出来,命管事人带奴仆回府,特意交待楼础:就在家中待命,不要随意走动。 楼础称是,扭头就违反命令,跑去找马维。 马维看上去还很镇定,笑脸相迎,安排酒菜,嘘寒问暖,一如往常,可是等仆人全都退下,只剩两人时,他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郭时风。”马维道。 “他让洪道恢提前动手?” “郭时风比较着急,跑去拉拢皇甫阶,从他那里打听到消息,让洪道恢前去行刺。唉,果如础弟所料,洪道恢一时疏忽,杀错了人。” 楼础目瞪口呆,好一会才道:“皇甫阶居然会被说服?” “郭时风辩才了得,有这个本事,他看出皇甫阶忍受不了皇帝的耍弄,其父皇甫开在冀州又接连败给贺荣部,地位已然不稳……” “他人呢?” “失踪了,不知躲到哪,一直没再出现。” “洪道恢……” “对他可以放心,洪道恢早有准备,知道自己必然落网,不会供出其他人的名字。” “那郭时风跑什么?” “他还是胆怯,我从前看错他了。”马维叹息一声,“事已至此,别无它法,只能放弃计划,先静观其变,若有意外,我与础弟一块逃亡,绝不独自偷生。” “不能放弃,皇帝必须死。” 马维大吃一惊,“础弟你……” “皇帝不死,楼家会亡,马家会亡,天下不知还有多少人家消亡。” 第二十二章 尊贵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求收藏求推荐) 天色刚暗,段思永如约而至,“附近有座归园,世子在那里静侯楼公子。卡Kа酷Ku尐裞網” 楼础又一次违令出门,老仆连声叹息,却没说什么。 归园不大,秋寒花败,草木半枯半荣,灯光一照,别有一番风景。 张释端在亭中设宴,亭子一面临水,三面花丛环绕,只有一条小径通进来,花色各不相同,虽已衰败过半,仍可想见盛开时的艳丽。 “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情?竟然真的有人刺驾。”张释端亲自斟酒,“只能说天下之大,什么人都有。” “有人怀疑幕后主使者是大将军。” 张释端没有否认传言,“无论是不是大将军,至少可以肯定与楼公子无关,因为当时你出门了。” 楼础笑笑,无话可说,不敢多说。 “怎么样,楼公子此行可有所得?” “收获颇丰。” “哦,看到什么了?”张释端年纪虽小,对时事却极感兴趣,又一次执壶斟酒。 “我看到黄河之水快要漫过西行船只,艘艘如此,没有例外。” “那是运送的粮食、器械太多了,朝廷这回真是要将秦州盗贼一举扑灭。”张释端对这个回答有点失望。 “船上装载的不只是粮食、器械,还有金银、丝绢、乐器和女人。” “带这些东西干嘛?颁赏立功将士吗?” “我打听过,这都是各路将领与官员给自己带的,用途我可以猜测一下:金银丝绢用来贿赂上司购买军功,乐器、女人可以送礼,也可以自用。(卡.+酷.+小.+说.+)” 张释端拍案,“岂有此理,这样的将官就该被关进监狱。” “我还看到,官府大肆征用民夫,村镇里难得见到青壮男子,只剩老弱妇孺,任凭差吏横行。而那些民夫,甚至不知道自己被谁征用,转了一圈,很可能是在给地方豪吏修房建园。” 张释端又一次拍案,义愤填膺,“贪官污吏死有余辜!我一定要将这些告诉陛下,派人整治这些混蛋。” 楼础饮一杯酒,“陛下若问,谁的船上暗运私货?共有多少这样的船只?哪个县令多征民夫、假公济私?修的是哪一家花园?世子如何回答?” 张释端愣了一会,“这些事情得你告诉我。” “可我也没有答案,游历途中,我只是一名路过者,能给你几个名字,但是查不出有多少船只,也不知道有多少郡县滥用民力。” “但你确实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处处如此,或轻或重而已。” “嗯,我会劝陛下派人去查。” “查什么?” “查船只挟私、官吏滥征啊。” “查船就会耽误运送军粮,西征可能因此推迟,查官就会影响征发民力,各处的宫殿、园苑、河渠将要人手紧张,陛下能接受吗?” 张释端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知道,皇帝绝不会同意停止征战与修建,哪怕是暂缓也不行。‘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花丛后面传来笑声,“答案就在眼前,世子何必疑惑?” 张释端马上明白过来,“对啊,出去游历的人是楼公子,他自有答案。” 楼础向花丛作揖,“不知长公主驾到,未能远迎,万望海涵。” “客气免了,听你刚才伶牙俐齿,世子一时答对不上,想必让你以为张氏无人。” “不敢,我只是想将事情说得清楚一些。” “我们这边换个人跟你谈。” 张释端笑道:“七姐又要亲自出马了?” 花丛后面不只一人,欢颜郡主开口道:“听得我着急,所以不揣浅陋插几句话。我想我明白楼公子的意思:陛下因急而乱,失去了章法,征伐调派本应由省部台阁定策,州郡县乡执行,有条不紊,以便监查,就有一点,进展太慢,还可能遭到官员以种种借口推脱。所以陛下往往绕过朝中大臣,直接向郡县颁旨,如此一来,快是快了,朝廷却无从监管,以致地方官员趁机假公济私。” 楼础拱手道:“正是此意。” 欢颜郡主继续道:“陛下掌握各部送上来的数字,以为民力尚未用尽,却没有想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征用两三成民力,地方官员怕是要将此数翻倍,民力其实已将枯竭。” “不只是地方官员。(卡.+酷.+小.+说.+)”楼础补充道。 “朝中大臣也在捣乱吗?”张释端大为恼怒,“一定要告诉陛下真相,非以重法惩治这些贪官不可。” 花丛后的欢颜郡主道:“世子忘了,一旦惩治贪官,所有征调都将暂缓,陛下不会同意。” “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贪官一点点吸食民脂民膏,败坏天下吧?”张释端看向花丛,又将目光转向楼础。 楼础道:“或许可以这样,劝陛下敲山震虎,先处置几名为恶尤甚的官吏,宣告天下,然后尽快平定各地盗贼,以免除大批兵役,眼下的建造可以继续,完工一项是一项,但是不要再有兴建,两三年内,劳役也得舒解。” 亭内亭外一片沉默,半晌之后,张释端先表态:“我觉得这的确是个办法,陛下应该能听得进去。” 欢颜郡主随后开口:“楼公子所言三条有易有难,惩处少量贪官最易,陛下肯定会同意;平盗贼、免兵役,稍难,秦、并二州安定之后,陛下还要远征贺荣部,这一战不知何时才能告终,但是兵役总能减少一些;不再兴建,最难,陛下的规划已经排到十年之后……” “先易后难。”洛阳长公主也被说服,“陛下看到好处之后,难也能变易。还像从前一样,欢颜执笔,世子乘间上书,我择机劝说。” 张释端与欢颜郡主同声称好,楼础却道:“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我们一向这样做的,效果很好。”张释端诧异地说。 楼础拱手道:“陛下视诸位如家人,听到过分的话,不会真的气恼,但是……” “但是什么?”张释端追问。 花丛另一头的欢颜郡主轻叹一声,“陛下不气恼,但也不会将咱们的话太放在心上,因为咱们是‘家人’,‘家人’谈什么都是家事。” “可咱们要谈的却是国事。”张释端也叹息一声,“怎么办?” 长公主道:“楼公子不算‘家人’。” 说完这一句,花丛后面没了声音,张释端呆了一会,笑道:“楼公子的口才肯定没问题,可是……无官无职,又是禁锢之身——我已经问清楚禁锢是怎么回事了,比我预料得还要严厉,先帝带领群臣在太庙里发过毒誓,无论是谁,胆敢解除禁锢,生时万剐凌迟,死后永坠火焰。” “我不求解除禁锢,更不求荣华富贵。” “那你求什么?”长公主又开口了。 楼础沉默一会,“自小习读圣贤之书,虽不解其意,然心向往之,愿为万民发言,哪怕陛下只听进去一点,稍解民困,于我足矣。” 长公主大笑,张释端看过来的眼神都变了,有惊讶,有嘲笑,还有一丝敬仰。 “说得好。”长公主止住笑声,“不愧是大将军之子,五弟,你该仔细品味楼公子的这几句话。” “为民请命?这不就是我一直想做、在做的事情吗?” “不不,为谁请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请命’的志向与心气。人分尊卑,卑者劳力而受治于人,尊者劳心而治人;人有贵贱,贱者之心全在自己身上,天下虽大,只取立足之地,贵者之心系于众生,虽处陋室之中,不忘江湖之苦。五弟,咱们都是天生的尊者、贵者,这不只是侥幸,也是重任,受到宠信,咱们要帮助陛下治理天下,有朝一日失去这份宠信,也不可独善己身,别人可退可躲可逃,唯独咱们不行。” 张释端向花丛深深作揖,起身道:“我明白了。这样说来,楼公子是自己人,唯一的区别是咱们受宠,楼公子受禁锢,但他不退不躲不逃。” “此言是矣。楼公子,请你回家暂待,让我们商量一个妥善办法。”长公主越发显得客气。 “‘尊贵’二字在下担不起,可是勇往直前的胆量还有一些,请长公主择情采用。告辞。” 张释端亲自送客,一路闲聊,对楼础十分敬重,到了归园门口,他屏退仆人,正色道:“楼公子真想直接向陛下进言?” “有些话,外人比家人更适合说。当然,能向陛下面陈己言,乃是天大的荣耀,要看长公主如何定夺。” 张释端稍稍压低声音,“长公主的习惯一向如此,说谁的好,就是要用谁,她刚才将你夸上了天,那就是一定要送你去见陛下。” “正合我意。” “你要想好,我们惹怒陛下,顶多挨顿训斥,换成你——即使你是大将军之子,也没有大用。” “我若想借大将军的势,就不会向你们吐露心声。” 张释端笑了,“禁锢只能阻止一个人当官,不能阻止他心怀天下,楼公子今后自有前途。” 大将军府离归园不远,仆人段思永送楼础回家,临走时躬身行礼,比之前同行游历时更显恭敬。 老仆没睡,见到主人回来才算心安,“外面乱哄哄的,公子不如待在家里……” “我去的地方再安全不过。府里有人找我吗?” “没有,马侯爷府里送来一箱礼物。不过年不过节的,送什么礼?” “寿礼,晚了几天。” “这可不是几天,快一个月啦。” 箱子放在桌上,里面是衣物、纸扇、玉佩等物,楼础一层层翻下去,在最下面掏出一柄匕首。 匕首锋利无比,在桌上轻轻一划,留下一道深痕。 “够用。”楼础自语道,他认准的事情,绝不会轻言放弃。 第二十四章 孝子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求收藏求推荐) 看到楼础局促不安的样子,皇帝大笑,“想靠近我的人千千万万,你不过是其中之一,有什么可紧张的?” 楼础笑了笑,“乍睹天颜,没人不紧张。(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皇帝神情突然变得冷峻,“骆御史死得很冤。” “嗯?”楼础被这句话打个措手不及。 “骆铮本是言官,挑皇帝的错算是他的本职之一,畏懦不言才是大罪,但凡上书,哪怕说错,也该鼓励,而不是惨遭杀害。” “陛下……”楼础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他知道这时候最合适的选择是替御史台诸言官感谢皇帝,甚至声称骆铮泉下有知必当感激涕零,可他实在说不出口。 皇帝等了一会,重新露出微笑,“虽是兄弟,你和硬胖子不是同一路人。” “家兄沉稳,非我所及。” “哈哈,除了身躯,硬胖子再没有跟沉稳沾边的地方。但你也不是真正的忠臣。” “我……” “我在骆宅发怒的时候,你就在旁边,假装是硬胖子的奴仆,当时没有劝阻,事后也没有进谏,骆铮是骨鲠忠臣,你不是,你和那晚在场的人都不是忠臣。” 楼础无言以对。 皇帝盯着楼础,缓缓道:“现在我心情正好,你想说些什么?” 楼础已经答应将进谏的机会让给欢颜郡主,而且他刚刚被认定为“不是忠臣”,这时候无论说什么都躲不掉察言观色、怯懦摇摆的名头。 “我……无话可说,唯有还思己过,再献忠言。” 皇帝满意地笑了,扭头向守在一边的长公主道:“我早跟你说过。” 长公主也笑了,“你一开口就给人家按上‘不忠’的帽子,莫说一介布衣,就是当朝宰相,也不敢多说一句。” “打过硬仗才知道谁是大将,过不了我这一关,凭什么自称才子?心怀天下是好事,可你得有这个本事。”皇帝起身,“楼础,你不适合留在这里,以后去驻马门待命,下去吧。” 楼础谢恩,躬身退出大厅,出门之后还能听到里面的嘲笑声。 张释端从后面追上来,陪着楼础走了一会,问道:“怎么回事?” “嗯?” “你为什么……你平时的辩才哪去了?亏我们将你说得那么厉害,陛下有些失望,长公主还有点恼怒。” “时机不对。” “你已经见到陛下了,还有更好的时机?” “陛下命我去驻马门待命,跟得久了,自有更好的时机。” “好吧,时机你自己选择,我也知道陛下不好应对。但是——”张释端抢先两步,转身拦住楼础,“你不要只是利用我们,我无所谓,若是得罪长公主,可能比惹恼陛下,结局更惨。” “不会,我没有这个必要。(卡.+酷.+小.+说.+)” 张释端笑笑,“以后咱们选别的地方见面,归园不错,离我这里和大将军府都很近。” “随唤随到。” 还是段思永送楼础回家。 楼础倒下睡觉,午后才醒,只觉得头疼欲裂,喉咙里干得像是在着火,喝了一大口凉茶,才稍微舒服些,心里不禁同情楼硬,三哥常年累月跟着皇帝夜里巡游,吃过的苦头难以计算。 楼础叫来老仆,命他去府里借匹马,“要好马,还有鞍具。” “啊?府里会借吗?我不会被骂出来吧?” “去问问,不借再说。” 老仆不情愿地出门。 楼础找出匕首,思来想去,又将它放回去,他还没有取得皇帝的信任,随身携带凶器,怕是不等用上,就会被搜出来。 “楼公子在家吗?我知道你回京了!”外面有人大声喊道。 楼础一听就知道是周律,快步出屋,打开院门,皱眉道:“你连敲门都不会了?” “敲门怕你假装不在家,进去说话吧,我给你接风洗尘。”周律身后的两名仆人亮出手里拎着的酒食。 楼础正饿,让进客人,大吃一顿之后,说:“你来找我必有事情,说吧,能帮我就帮,不能帮,我也会说个明白。” “爽快,我就喜欢跟楼公子这样的人打交道,什么事情都清清楚楚。”周律吹捧一通,示意仆人退下,终于说到正事,“这回不是写文章,就一个小忙,从军中要个人出来。” 楼础一愣,“同窗多年,你对我多少有点了解吧,怎么会想到要我帮忙?” “因为只有大将军能放人,我想找楼家别人帮忙来着,可是都出城啦,只好找你,而且我听说,楼公子现在不同往日,深受大将军宠信,你之前出门,不就是给大将军办事?” 楼础摇头,“帮不上忙,我连大将军的面都见不着,何况大军即将率军西征,用人之际,怎么可能放还将士?” “这个人刚刚领签,还没有入营,从前也被签发过,交钱就能免除,这回不行,朝廷催得紧,必须人到,交钱没用。卡Kа酷Ku尐裞網” “为何不肯从军?十万大军无往不胜,在秦州顶多一年就能平定盗贼,没多少危险。” “他不怕危险,这人是个孝子,舍不得离开老母,所以……” “究竟是什么人,让你这么在意?” “我曾经向你提起过。” “是吗?”楼础没什么印象。 “这人姓田,单名一个匠字,工匠的匠,但他不是工匠,祖上当过小官儿,留下一些产业,母子两人靠此为生,相依为命,过得也还算不错,可他一走,留下老母亲无人照料,怕是熬不过今年冬天……” 楼础终于想起来,“这个田匠,就是你一直想要拉拢的‘好汉’吧?” “对对,就是他,我跟你说过,你俩挺像,软硬不吃,我连他家的大门都没进去过。这回不同,他求到我头上,只要我帮他这个忙,今后他必能为我所用。” “你父亲不能免去田匠的军役吗?” “本来是可以的,可刺驾的事情发生之后,朝廷天天调换军中将领,弄得没人敢管事,我父亲也找不到人。而且他不愿帮忙。”周律带些怨气,“他还让我少管闲事,以免惹祸上身。可刺驾跟我、跟田匠没有半点关系,能惹什么祸事?” “你很想结交这位田匠?” “当然,我仔细打听过,这位田匠不简单,十二三岁就敢动刀,打遍前街后巷无敌手。” “是个无赖少年?” “是无赖,但他跟别的无赖不一样,碰见比他更小的孩子,或是妇人、老者,打不还手,对手越是强横,他越不退让,浑身流血也要继续打。他还到处拜师学艺,本领高强,赤手空拳就能杀人——当然,他杀没杀过人我不知道,只是听说而已。” “这样的人正该送到军中历练。” “我还没说完呢。田匠二十岁的时候,父亲亡故,临死前对妻子说,田匠专爱惹是生非,早晚连累家人,他若再跟人打架,让妻子自杀殉葬,免受后苦。田匠当天不在家,回来之后听邻居转述,痛哭一场,竟然真就改性了,整整八年,不跟任何人动手,仇家找上门来,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肯还手。” “这倒是位奇人。” “对嘛,所以我要帮他这个忙,让他死心塌地给我做事,看看谁还敢动我一根指头。” “他自己挨打都不还手,怎么能帮你?” “这个我也打听过了,老太太年岁已高,重病在身,顶多再活一两年,这也是田匠为何不愿从军的原因,等老母一死,他就又是当年横行东都的‘死不休’了。” “死不休?” “他的绰号,光凭这个,你就想象到他有多厉害了。” 楼础笑了笑,对周律的话得打折听,至于打几折,要视情况而定。 “怎么样?能帮忙吗?多少钱都可以,我真是找不到别人,才求你帮忙。最后一次,再也没有下回了。” “此次签军不比往常。” “对啊,交钱都不行,田匠想要逃亡,可他母亲走不动。” “大将军或许能免他的签。” “所以我才来求你,大将军毕竟是你父亲。” “你得等,等我见到大将军才好开口。” “那是当然,可别太晚,再有五天,田匠必须去营中报到,到时候可就没有免签的说法啦。” “我不保证此事能成,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大将军。” “别人指天发誓,我未必相信,楼公子一句‘可能’,我就感激不尽,无论成与不成,你都算帮我一个大忙。” 楼础惊讶地看着周律,没想到他这么会说话,“你不用再来,等我有消息,自会派人去请你。” 周律起身伸手入怀,“多谢,这点东西你收下,不是礼物,是给你打点上下用的。” “免了,我总不能贿赂大将军。” “阎王易见,小鬼难缠,你想见大将军,少不得要给‘小鬼’一点好处。”周律将一只小盒放在桌上,全没注意到自己刚刚将大将军比喻成阎王。 周律拱手告辞。 楼础打开盒子,看到里面装满了珍珠,合上盖子,扭头看向藏匕首的地方,想了一会,决定还是自己动手,无论田匠是不是有本事,远水都解不了近渴。 老仆回来,真的牵着一匹马,鞍鞯俱全,他自己也很纳闷,“府里竟然借了,说是不着急还,再需要什么随时开口,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兰夫人留下的命令,楼础没作解释,命老仆开饭,天黑之前他要去驻马门,只需跟随皇帝两三次,摸清套路之后,就可以动手了。 第二十五章 强谏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求收藏求推荐) 刺驾闹得满城风雨,连洛阳以外都受到影响,皇帝本人却已忘记当时的危险,继续在夜里出行,只是更换一批侍卫。 天黑之前,楼础骑马来到驻马门外,街道空荡,一个人也看不到。 驻马门位于皇城西北,是座高耸的牌坊,并没有门户,过去不远,才是皇城真正的门,外面有官兵巡视,不许任何人靠近,望见楼础,也没过来询问或是驱赶。 楼础在牌坊下等候多时,天色完全黑暗之后,才有数人赶来,当先一人大声问道:“阁下是大将军之子楼础吗?” “正是在下,阁下怎么称呼?” “我叫沈耽,家父并州沈牧守,咱们算是世交。” “原来是沈兄,失敬。”楼础拱手道。 大将军楼温与并州牧守沈直早年间共同辅佐先帝张息,虽是一武一文,却是情同手足,来往频繁,互通婚姻,楼础没机会参与其中,但他知道,这位沈耽是沈直的第五子,比他年长几岁,在家中最受宠爱,正因为如此,没有随父之官,而是留在京城,好让皇帝安心。 沈聘跳下马,几步迎来,拱手笑道:“楼公子来得真早,你是第一位吧?” “应该是,沈兄怎么知道我会来?” “宫里传给我的消息,我原想派人通知楼公子相关事宜,居然打听不到贵舍何处。” 沈聘言语温和,举止得体,令人一见如故,楼础笑道:“该我去见沈兄,沈兄掌管侍卫,不知该如何称呼?” “呵呵,咱们都是一样的侍卫,我管些杂务而已,哪来的称呼?你若是不见外,可以叫我一声‘五哥’。卡Kа酷Ku尐裞網” “沈五哥。” 两人站在路边闲聊,彼此印象很好。 赶来的侍卫逐渐增多,沈聘全都认识,挨个向楼础介绍,又教他许多规矩,原来众侍卫一更二刻之前赶到即可,皇帝出门从来不会早于二更,可以带一名仆从,不准携带兵刃,原本查得不太严格,自从刺驾之后,人人都要接受仔细搜索,而且不只一次。 侍卫全来自勋贵之家,在驻马门下却与奴仆无异。 将近二更,一百多名侍卫上马,分列两边,照样是主人居前,仆人守后,楼础没有仆人,被安排在右手中间,正是三哥楼硬从前的位置。 皇门那边没有动静,从另一头来了几团灯光。 侍卫们不许带灯笼,一片黑夜中,那些灯光极为显眼,沈聘立刻带领数人迎上去,高声问道:“何人擅闯驻马门?” “尚书令梁大人!” 太傅梁昭在家赋闲数年,几天前刚刚被招回朝廷,担任侍中兼尚书令,在天成朝,这一职位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沈聘下马,其他侍卫也都纷纷下马,不敢在宰相面前无礼。 “不知尚书令大人来此有何要务?” “你们退下,梁大人的事情不用你们管。” 沈聘不敢追问,带人回到原处,站立观望。 梁太傅的轿子就停在道路中间,两边仆从手持灯笼,轿夫退至远处,看样子一时半会不想抬走主人。 侍卫们不吱声,人人都明白,梁太傅这是要向皇帝做一次强谏。卡Kа酷Ku尐裞網 皇门打开,数骑驰出,前头两人手执火把,后面正是皇帝本人,这回没有故弄玄虚。 “什么人拦道?沈聘何在?为什么不清路?”一人斥责道。 轿子里走出一人,远远道:“老臣拦道,与他人无关。” 发现拦道者竟是刚刚由闲人成为重臣的梁太傅,皇帝这边停下,执火把者让开,皇帝道:“这么晚了,太傅怎么不在家歇着?” 梁太傅年纪大,走路颇为吃力,边走边道:“老臣在家里左思右想,怎么都睡不着,必须来见陛下。” “朕可不会哄人睡觉,老太傅还是找自家的暖床人吧。”皇帝调侃道。 梁太傅气喘吁吁地来到皇帝马前,扑通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跪拜,“陛下想必知道老臣为何而来,可老臣还是要说:陛下身系天下,怎可轻易涉险?若有万一,臣民何从?陛下纵不自惜,也该想想皇太后。” “朕是天下之皇帝,不是内宫之皇帝,朕正是因为在意皇太后的安危,才要亲自巡视京城,确保一切妥当。” “陛下若信任群臣,当遣官巡城,若不信任,当免官换人,何必亲乘快马,疾驰于闾巷之间?” “什么事情都交给臣子,的确省心省力省事,看上去更加安全,可朕心里不安啊。” “陛下因何不安?” “历朝历代,大权旁落的事情可不少,宫中皇帝难逃昏庸二字,便是先帝,当初也是替梁朝皇帝分担朝政,才有今日的天成朝。前事未忘,你说朕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留守深宫之中,委事于群臣?” 梁太傅连续磕头,“梁朝气数已尽,先帝顺天应时,受禅宝位,然后数年间一统天下,成就三百年间未有之伟业,此非人力所及,实乃天授,陛下怎可归功于‘分担朝政’四字?” “哈哈,朕还以为老人家精力不济,没想到还有这等本事。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好吧,朕已明白太傅的心意,今后不再轻易出宫就是,但是今晚已经出来了,君无轻举,总不能让朕走回头路吧?” “有错必纠,圣贤之道,今天这趟回头路,无损于陛下威名。臣请陛下回头。” 皇帝沉吟不语,梁太傅匍匐不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在其位,虽死不退,臣再请陛下回头,拼此残躯,不敢让路。” 皇帝大笑,向两边的侍卫道:“骨鲠老臣,国之重宝,朕亦不敢违背其意,好吧,朕就破例走一次回头路。” “陛下回头,天下安定。老臣了无余憾,冒死请罪。” 皇帝真的调头回宫,梁太傅一直跪着,直到皇帝进入宫门,才费力地爬起来,几名眼疾手快的侍卫,抢着上前搀扶。 侍卫们无事可做,又不敢立刻散去,只好留在驻马门下,等候宫中的消息。 沈聘走到楼础身边,低声道:“姜还是老的辣,梁太傅起家为相,朝中颇有不服气者,今晚闹这么一出,明天再没有大臣能与太傅分庭抗礼。” “难得陛下愿意配合。” “嘿,确实难得。”沈聘向楼础点下头,转身走开。 一刻钟之后,梁太傅乘轿离去,宫中又有人出来,遣散侍卫,单留六人进宫,其中就有楼础。 楼础很是意外,沈聘也是留下者之一,又来到楼础身边,小声道:“机会难得,楼公子珍惜。” 楼础只能笑笑,他的确需要一次机会,却不是沈聘以为的那种。 皇帝夜里出行习惯了,虽然退回皇城,总得做点什么。 既入皇城,就得严格遵守君臣之礼,在一间小厅里,楼础等人一字排开,跪拜磕头,口称“叩见万岁”。 万岁似乎还在怀念马背,坐在椅子上发呆,他不说话,谁也不敢起身。 没过多久,一名三十几岁的文士踅进小厅,居然不用太监通报,悄无声息地走到皇帝身边,附耳低语。 皇帝终于恢复清醒,向跪在地上的众人笑道:“卿等平身,不必拘礼。” 众人谢恩起身,束手站立,该拘的礼还是得拘。 “梁太傅是朝中老臣,新掌相印,朕不愿与他一般见识,让他暂且赢上一回,并非朕被他说服。卿等以为梁太傅话中可有漏洞?” 皇帝既已定性,众人就好回答,纷纷声称梁太傅之言“大而无当”、“沽名钓誉”、“假托天意,殊为不敬”等等。 轮到楼础,他说:“譬如将军,可身先士卒,不可孤身闯阵,逞匹夫之勇。梁太傅身为宰相,乃百官之首,非御史言官可比,若想进谏,当率群臣齐至驻马门,以示百官同心。梁太傅一人独来,败则有损宰相威严,胜则令百官心生嫌隙。他劝陛下回头,自己却一意孤行,不肯回头。” 皇帝大笑,向身边文士道:“能想到吗?大将军也有伶牙俐齿的儿子。” 文士多打量楼础两眼,微笑道:“这位楼公子与中军将军年轻时还真有几分相似,不愧是自家兄弟。” 皇帝歪头细瞧,“是有一点,你若不提起,朕快要忘记硬胖子年轻时的模样了。楼础,小心在意,日后别长成父兄那样的胖子。” “草民努力。” “你是大将军的儿子,早该获封爵位,为何自称‘草民’?”皇帝有些不解。 文士又附耳低语几句,皇帝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吴国公主的儿子!怪不得,我瞧你有几分眼熟,但是与大将军、硬胖子无关,其实你长得更像吴国公主。” 一般人这时会问皇帝见过家慈?楼础却不接话,只是拱手。 皇帝道:“你们六人当中,楼础回答最佳,可惜,真是可惜。” 先帝禁锢之人,当今皇帝也不能起用。 “得以随侍陛下,已是万幸,草民别无它望。”楼础听惯了“可惜”两字,并不以为意。 皇帝点点头,忽然意兴阑珊,面无表情地靠在椅子上,示意身边的文士代为说话。 文士上前两步,向六人拱手笑道:“在下黄门侍郎邵君倩,诸位有人认得我,有人不认得,没关系,我只说几句。” 邵君倩、皇甫阶、楼硬,正是张释端所谓的三大佞臣,后两人都是勋贵之子,只有邵君倩出身寒门,以文辞见长,极少随皇帝夜行,因此刺驾发生之后,他很快摆脱嫌疑,宠信不渐。 “六位皆是本朝元勋后代,父兄或掌兵要,或守方镇,朝廷所倚重,天下所凭依,可外界却有传言,声称诸位名为侍卫,实为质子,离间君臣情谊,令人愤慨。” 有人想说话,表个忠心,邵君倩抬手阻止,继续道:“人言可畏,便是至尊也当三思,陛下因此决定给假一年,诸位可回父兄身边,暂免侍卫之苦。” 六人无不大吃一惊,想不到皇帝为何突然发此善心。 邵君倩又道:“楼公子、皇甫公子,你二人的兄长还在皇城里,待会你们可以领走了。” 楼础忍不住瞥了一眼皇帝,越发猜不透他的底细。 第二十六章 敌友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求收藏求推荐) 说是被收押,楼硬其实并没有被送进牢房,而是独自住一间房子里,有宫中仆役侍候,但他真是吓坏了,夜里合衣而卧,闭眼就看到血淋淋的刀,整晚做噩梦,一听到门响就坐起来,浑身冒冷汗,三番五次确定没人进来,才能继续入睡。 今晚,门是真响,外面隐约还有灯光闪动。 楼硬张大嘴巴,感到一颗心就在喉咙里跳跃,急忙闭上嘴,双手抓住被子,心中打定主意,无论皇帝给自己安上什么罪名,都要痛哭求饶。 “楼中军,有人来看你了。”说话者是这些天服侍楼硬的仆役,得到不少好处,因此十分客气,完全没有看守的严厉。 “陛下饶命啊!”楼硬说哭就哭,翻下床来,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号啕大哭,“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皇太后的面子上,饶我一命吧。我对陛下忠心耿耿,陛下小时候,我还……” 仆役吓了一跳,将灯笼放在桌上,上前搀扶,“楼中军别哭,来的不是陛下,是你们楼家的人。” 楼础也上前搀扶,“楼中军,是我,楼础。” 楼硬止住哭声,借助灯光认出来者的确是十七弟,立时转悲为喜,抱住他大笑三声,随后又哭起来。 楼础劝慰,仆役将灯笼留下,退出房间,“两位先聊,早晨我再来。” 门一关,楼硬脸色立变,止住哭声,急切地问:“你怎么来了?陛下为什么要抓你?” “陛下开恩,命我带三哥回家。” 楼硬站立不稳,直接坐在床上,好一会才明白过来,“我……我没事了?” “没事了,等天亮皇城开门,咱们就可以走了。(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楼硬又想哭,强行忍住,“刺客招供了?抓到主谋了?” “应该还没有,但是陛下相信咱们楼家……” “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咱们楼家为天成朝立下大功,跟皇帝是一家人,怎么可能参与刺驾?陛下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要收押就一块收押,不能只放我一个人——皇甫阶呢?” “也被释放。” 楼硬的兴奋之情减少几分,“哦,还有谁?” “一共六个人,还有并州沈家、荆州奚家、萧国公曹家、果武侯兰家的子弟。” “嗯,这六家都是开国公侯,肯定无辜。还有几位王子、王孙呢?早被放了?” “没听说过。” “那就是还没放。”楼硬压低声音,“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什么人想要刺驾?终于让我想出一点眉目来。” “什么人?”楼础只得问道。 “还能是什么人?只能是同姓人,所以异姓公侯的子弟才会被释放,陛下必定是查出什么了。” “哦。” 楼硬向外望去,热切地盼着天亮,双手互搓,“楼家这回没事,我没事……父亲呢?” “出宫之前,可能会让咱们见父亲一面。卡Kа酷Ku尐裞網” “对对,发生刺驾之后,宿卫的责任更重,必须由最受信任的将领掌管,这么说来,楼家真没事了。” 楼硬恢复力气,站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突然止步,“你怎么进皇城的?前些天你是不是出门了?” “是,我刚回来不久,广陵侯世子将我推荐给陛下……” “张释端?”楼硬大摇其头,危险消退,他的底气因此上升,“你不要跟他来往,广陵王觊觎皇位已久,内外皆知,此次刺驾,很可能跟他有关。” 楼硬猜对了,但是在他眼里,除了楼家,别人都可疑。 楼础避开这个话题,“三哥暂时还不能出皇城,要不要去探望一下其他人,比如皇甫阶?” 楼硬斜睨,“你以我与皇甫阶阶是好朋友?” “我以为三哥与他很熟。” “嘿,熟是熟,但是——你也该知道咱们楼家的一些事情,免得以后结交错误的朋友——楼家有三大对头,其中之一就是皇甫家,皇甫开当年与父亲争功不成,成为敌人。当今天子登基之后,他被派驻冀州,以为是大将军暗中使坏,因此更加忌恨咱们楼家。” 楼础哪知道这些事情,“沈牧守也被派去并州……” “不同,沈家跟咱们楼家才是真正的至交,嗯,我应该去看看沈大。”楼硬整束衣裳,准备出门,他们这些人都被关在同一座院里,出门就能看到。 “楼家另外两个对头是谁?”楼础很好奇。 “哈哈,你开始上心了,很好。(卡.+酷.+小.+说.+)太傅梁家和太后兰家。” “嗯?” 看到楼础一脸惊讶的样子,楼硬很是开心,随后正色道:“梁家不必多说,兰家——母亲当然向着丈夫和儿子,太后呢,算是左右摇摆吧,可太后的侄儿对楼家不满,很多事情,一时说不清楚。” “兰将军不是在秦州平乱吗?” “嘿,不自量力,最后还是弄得一团糟,需要大将军亲自出马。”楼硬面露得意之色。 “梁太傅复出,执掌相印,就在刚才,他在驻马门拦路强谏,劝陛下回头,陛下接受了。” 楼硬神情一暗,“我听说了,这是个大麻烦,也不知道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唉,走一步算一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大将军和我没事,楼家就没事,楼家没事,就不怕梁家、兰家和皇甫家。走。” 楼硬刚一迈步,外面响起敲门声,“肯定是沈聪来了。” 沈聪是并州牧沈直的长子,与五弟沈耽一同留在京城,年纪与楼硬相仿,但是极瘦,像是从小没吃过饱饭。 “恭喜,陛下开恩,咱们都没事了。”沈聪向楼硬拱手,随后转向楼础,“十七弟辛苦,咱们以后多亲近。” 四人互相作揖,沈耽道:“休怪我多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出皇城之后,我们兄弟请客……” “不行,必须来我家。”楼硬与沈家兄弟争抢东道,最后是他赢,约好下午到中军将军府聚会。 又剩下楼家兄弟两人,楼硬急得抓耳挠腮,“天怎么还不亮?十七,你将门打开,我有点喘不上气……” 天终于亮了,一名宦者到来,拱手笑道:“恭喜楼中军,这些日子你可受了不少苦。” “不苦不苦,只要能找出刺客同伙,这点苦算什么?”楼硬已经恢复正常,不再哭笑失常。 “走吧,我带两位先去见大将军,然后送你们出皇城。” 另外五家子弟也有太监护送,楼硬与皇甫阶在院中见面,依然互相调侃,不知情者根本看不出两家有仇。 皇城分成数重,楼家兄弟在第一重,要见大将军得进第二重,楼硬一心想回家,若不是顾及父子之情,真不愿意往里面走。 大将军神态自如,见到两个儿子,冷淡地说:“你们来干嘛?不知道我很忙吗?” 两兄弟磕头,楼硬道:“得蒙天恩,孩儿可以回家了,特来向父亲告辞。” “又不是大事,有什么可告辞的?对了,你俩也别闲着,出去之后立刻前往军营报到,楼家满门从军报国,没有例外。” 楼础应是,楼硬迷惑地说:“父亲,我是中军将军,军营里怎么安排我?” 中军将军其实是个虚衔,但是品级高,一般军营里的将领见他低三分。 “你是个狗屁将军,到营里先当校尉,立功再说。”大将军一通训斥,与平时无异。 厅里人多眼杂,两兄弟不敢多说什么,唯唯称是而已。 最后,大将军还是改变主意,“回家先歇两天,等我这边忙完,想办法安排你们从军。” 从始至终,大将军只对楼硬说话,似乎没注意到楼础跟来。 终于走出皇城,楼硬大喜,仰天欲笑,最后变成长长的一声叹息,“所有的苦,今天我要一次补回来!” 楼硬说到做到,回家之后立刻下令大摆宴席,然后去内宅看望姬妾,良久方才出来,“母亲和公主进宫陪伴皇太后,嗯,怪不得。听说这是你的主意?” 楼础本想回自己家,被楼硬留下不放,“夫人早有此意,我不过表示赞同而已。” “你的一句赞同,用处大了。”楼硬走到近前,亲切地拍打弟弟的肩膀,“楼家需要你这样的人,咱们兄弟虽多,大都平庸,有张嘴吃饭而已,兴盛楼家者,大将军以下,唯有你我二人。” “愚弟一时侥幸,怎敢与诸兄长相提并论?” “兄弟之间不必谦虚,楼家正需要你这样的谋士,等沈家兄弟来了,咱们好好聊一聊,尤其是小五沈耽,也是个聪明人物……” 沈家兄弟还没露面,有人提前登门拜访。 邵君倩虽有黄门侍郎之职,却极少穿官服,一身素衣,与普通书生无异。他是皇帝宠信之臣,楼硬跑着出去迎接,见面先拱手,后拥抱,握臂大笑,“好你个小子,自己躲过一劫,就将我们这些兄弟给忘在脑后啦。” “我若是真忘了,硬中军还能在家里迎接我吗?”邵君倩也不拘礼。 楼硬在皇帝身边近于弄臣,称呼多种,随人而变,他自己从不在意。 进到厅里,邵君倩指着楼础道:“楼家有人才啊,陛下昨晚单单夸赞你这个弟弟,在他走后,还叹惜良久。” 楼础在一边侍立,拱手道:“陛下谬赞。” 三人互相客气几句,邵君倩使眼色,楼硬屏退众仆,想让楼础也离开,邵君倩道:“十七公子可以留下,一块商议。” “陛下有旨?”楼硬瞪大双眼,一副即将赴汤蹈火的架势。 “嗯,直接说吧,刺客是皇甫家派来的,陛下需要你们楼家除此叛臣。” 楼础、楼硬同时大惊,惊讶的理由却不相同。 第二十八章 一升一黜 (求收藏求推荐) 棋下到一半,沈耽推枰叹息,“大丈夫在世,当以天下为棋盘,运筹推演,平乱诛奸,怎可终生郁郁,泯然众人?” “沈五哥没喝酒,怎么就醉了?” “哈哈,想起江山如画,如饮满坛老酒。卡Kа酷Ku尐裞網”沈耽随手拿起一枚棋子,放在棋枰上,“我与十七公子一见如故,这里没有外人,不妨畅所欲言。当今天子名为至尊,其实不过是名险刻小吏,以为凭自己的聪明,能够玩弄群臣于股掌之间。皇帝登基已十余年来,百官束手,朝廷荒芜,奸佞之徒上蹿下跳,专门迎合皇帝所好,频频兴师动众,又在无用之地大兴土木,天成开国不过二十几年,已有衰亡之相。” “换一个皇帝,和换一个朝代,沈五哥以为哪个更好?” 沈耽大笑,“十七公子果然与我是同道中人,你能问出这句话,就比朝中那些尸餐素位的大臣强上百倍。”沈耽收起笑容,神情一下子认真起来,“如果能换皇帝,就不如直接改朝。” 楼础不吱声,手拈棋子来回翻弄。 沈耽趁胜追击,继续道:“张氏篡梁才四十多年,定号天成二十六年,真正一统天下不到二十年,对五国实行苛政,四方人心不稳,西京长安为群盗所围,便是这东都洛阳,又有多少人忠于张氏?” “有一些。”楼础想起洛阳长公主等人,他们是真心效忠皇帝。 “足够统治天下?” 楼础摇头,“沈五哥说的没错,但是——时机不到。” 沈耽点头,“的确不到,但我有预感,皇帝要做大事,不成,立即天下大乱,成了,晚一些天下大乱。请十七公子记得我今天这些话,等你觉得时机已到的时候,可以找我。” “谨记于心。(卡.+酷.+小.+说.+)” 沈耽微笑道:“楼、沈两家同气连枝,家父常说,大将军雄韬伟略,千古一人而已,论尽天下英雄,唯有大将军值得追随。” 两人又聊一会,沈耽似有说不尽的话,可厅里的沈聪、楼硬喝得酩酊大醉,沈耽只得带兄长回府,楼础也回自家,不让老仆服侍,独坐室中回想沈耽的每一句话。 沈耽与马维很像,高门之子,年纪相仿,为人豪爽,喜欢结交各类朋友,愿意的话,总能与初相识者“一见如故”,但也有明显区别,沈耽更随和些,让人感觉不到家世的影响,马维则总是有意无间地强调“帝胄”的身份。 分析过这两人,楼础又琢磨皇帝,还是一团混乱,沈耽说得对,皇帝必然要做大事,可是没人能猜出走向。 等楼础再度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伏案睡了一会,夜色已深,楼础脱衣上床,反而睡不着,一会嘀咕一句“循名责实”,当时听闻人学究说的时候,自觉醍醐灌顶,待到实际运用的时候,却如披荆斩棘,奋斗多时也没见到路径。 他需要指点,可是闻人学究已经回乡,一时半会找不到。 第二天一大早,府里有人来请,说是大将军回府,要立刻见他。 楼硬已经赶到,见到父亲颇为激动,“竟然有人声称父亲被软禁在宫中,结果父亲毫发未伤地出来了,哈哈,这回能让所有人闭嘴了吧。” 楼温全不像在宫中时暴躁,坐在椅子上默默喘息,听三子胡说八道,楼础到来,他也不开口,还要再等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楼温的儿孙。 刘有终以相术闻名天下,拒绝做官,游走于达官显贵之间,自从十多年前来过楼家之后,与大将军来往频繁,参决机密,虽不挂名,却是最受大将军信任的幕僚。(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楼础还记得这名相士,刘有终竟然也记得这个当时只有七八岁的孩子,先是一愣,马上笑道:“这是……‘不言公子’吧?” “刘先生还记得,儿时无知,多年前就已经开口了。”楼础拱手道。 楼硬在一边笑道:“老刘,你当时说我这个弟弟‘闭嘴没事,张嘴惹祸’,他张嘴这么多年了,好像也没啥事。” “‘闭嘴则为治世之贤良,张嘴必成乱世之枭雄’,嗯,是我说的。”刘有终重新端详。 “你现在再看,十七弟哪里像是枭雄?”楼硬问道。 “他还没张嘴呢,自然不是枭雄。”刘有终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 楼硬一愣,“他没张嘴,这些年来是谁在说话?” 坐在主位上的楼温道:“张嘴、闭嘴,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找你们来,不是为了说这些闲话。” 楼硬害怕父亲,自己先“闭嘴”,楼础自然也不吱声,刘有终走上前,略一拱手,坐在旁边,楼家两子仍然侍立。 楼温阴沉着脸,“难道是因为我当年杀戮太多?楼家子孙满堂,居然没有一个像样的。让他们出城从军,是指望有人安抚众将,平稳军心。这帮蠢货居然当成避难,躲在军营里无所作为,听说还有人想要逃亡,真他娘的……” 楼温骂起人花样百出,对自家子孙也无避讳,楼硬、楼础只能老实听着,刘有终笑着劝道:“大将军平时很少带儿孙进军营,突然却要他们安抚众将,就是神仙也难做到啊。” “又不是让他们带兵打仗,只是与将校喝喝酒、聊聊天,很难吗?现在倒好,给楼家露怯去了。”楼温重重地叹息一声,“可惜我那几个还有点用的儿子都不在身边。” 楼硬忍不住插口道:“父亲,不是还有我和十七弟嘛。” 楼温扫视两个儿子,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目光最后落在楼础身上,“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一个小白人儿,怎么蹿到陛下身边的?” 楼础也不隐瞒,从借文章一直说到长公主,只是不提马维,也不提张释端家中的情形,他承诺过要守密。 楼温脸色稍稍缓和,扭头向刘有终道:“谁能想到,我们楼家居然出来一位能写文章的小子。” “我看过那篇文章,的确是好,怪不得长公主看重你。”刘有终道。 “文章写得再好也没用,真刀真枪方显真本事。”楼温对文章不感兴趣,“夫人与公主受你撺掇,进宫迄今未还,我与老三回家之后连个伴儿都没有。” “父亲,有母亲和公主陪在皇太后身边,对咱们楼家有利无害。”楼硬倒不着急见自己的妻子。 楼温瞪三子一眼,又向楼础道:“你这么爱出主意,看来是个谋士的命,来吧,大谋士,给我说说眼下形势,再出几条奇计。” 楼温明显是在讥讽,楼础拱手道:“大将军与刘先生议事,孩儿正该多听多学,哪有乱说的份儿。” “嘿,你还懂点规矩。”楼温转向刘有终,“找来找去,也就这两个儿子勉强有点人样,让他们在一边听着吧。” 刘有终点点头,看了楼础一眼,似乎在说“你现在还没开口”,楼础挪开目光,与三哥站到边上恭听。 楼温最在意城外的大军,自有忠诚的部下向他提供消息,“朝廷更换营中一多半文吏,将校倒是没怎么调整,如今临时掌军的是萧国公曹神洗,对我则不清不楚,只说是回家休息,这算什么?” 楼硬已经向父亲说过邵君倩的事情,正要开口提醒,被大将军一眼瞪了回去。 刘有终沉吟片刻,“观陛下之所为,是个讲道理的人。” “哈!” 刘有终不在意嘲笑,“大将军仔细想想,陛下所废、所立、所杀、所存之人,哪一次没有明确理由?哪一次不是说得群臣哑口无言?”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陛下无论要怎么对付我,都得师出有名。” “正是,大将军再仔细想想,自己可有被抓住的把柄?” 楼温想了一会,“没有,我这一家子废物,倒有一个好处,不给我惹麻烦。” 楼础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那大将军不必担心,陛下所为,无非是在试探。” “试探什么?” “御臣之术,有赏有罚,有升有黜。一赏一罚,令群臣效力,一升一黜,见群臣真心。” “你说明白些。” 刘有终指向楼硬、楼础,笑道:“大将军对待子女,向来慈爱吧?” “嘿,没打死他们,算我心软。” “然则可缺衣食?” “当然不缺,男男女女快二百口,每年花掉的钱足够养一万大军了。” “既已供衣供食,为何不给和颜悦色?” “什么都给,不把他们惯上天啦?管教子女跟治兵一样,必须有张有弛……啊,我明白了,陛下这是拿我们这些老臣当儿子对待啊。” 刘有终笑道:“意思一样,毕竟不同。大将军乃开国功臣,受先帝遗命辅佐新君,新君地位日渐稳固,自然不想再‘惯着’老臣,必须显露严厉的一面,试探你们的反应……” “看谁忠心,看谁不满。我是忠臣,但我该怎么做才能让陛下相信?” “嗯,为大将军计,明天就上书,交出西征帅印,专心宿卫宫廷。” “真交?”楼温吃了一惊,掌军多年,让他交出兵权,心里极不踏实。 “呵呵,陛下试探大将军,大将军就不能试探陛下吗?文吏可打不了仗,军中将领皆是大将军旧部,朝廷若是真收帅印,他们也不会同意吧?” 楼温恍然大悟,向两个儿子道:“这才是真正的谋士,你们加在一起,能比得上刘先生的一根脚趾头吗?” 楼硬嘀咕道:“脚趾头又不会出主意。” 楼础道:“差之远矣。” 刘有终笑道:“大将军别夸得太甚,万一说错,我可负不起责任。” “错不了,就是你说的意思,老三,把邵君倩的话再说一遍。” 楼硬马上复述,刘有终认真听完,点头道:“如此说来,陛下想试探的人不只大将军一个。” 楼温长出一口气,“只是试探,那我就踏实了。” 楼础在心里大喊:“不对头,这不只是试探。”可他什么也没说,反而跟着楼硬一块点头。 第二十九章 心安 (求收藏求推荐) 刘有终告辞,走出几步,突然向前一冲,险些摔倒,楼硬体胖不便,楼础离得也更近些,忙上前搀扶。 刘有终笑道:“说老就老,师父说我六十岁之后腰缠万贯,不堪重负,我还为是好事,原来是说我会得腰疾。” “把万贯给我,你的腰疾或许就好了。”楼硬与刘有终很熟,经常开玩笑。 “都是命,我宁可被万贯坠腰,也不当挺直腰板的穷光蛋。” “刘先生凭嘴吃饭,腰怎么样不重要。十七,送刘先生出门。”楼温心情大佳,对刘有终很是满意。 楼础应是,搀着刘有终出门,经过二堂,前后无人,刘有终止步,抓住楼础的手腕,小声道:“你有话要问我吧?” 楼础吃了一惊,半晌才道:“刘先生不是凭嘴吃饭,靠的是眼睛啊。” “哈哈,还是你会说话,你家住在哪里?” “后巷,东进第七座门。” “好,待会在你家见面。” “有劳先生。” “我也有话要问你。” 楼础送刘有终到大门口,回后厅见父亲。 楼温正与楼硬交谈,见到十七儿回来,道:“你来说说,陛下真想除掉皇甫家吗?” 楼础上前,“孩儿愚见,以为陛下想除掉的不止皇甫家。” “还有谁?” “据沈耽说,邵君倩在去三哥府上之前,去过沈家,希望他们兄弟二人尽快前往并州,请回沈牧守,代替萧国公曹神洗掌管禁军。” 楼硬大怒,“我与沈大喝了半天酒,他竟然只字未提此事!” 楼温冷笑一声,“那是沈大谨慎,沈五人小不懂事,才会随口乱说。(卡.+酷.+小.+说.+)不过,能得到消息总是好的。奇怪,陛下让曹神洗代我暂管西征之军,又让老沈回来取代曹神洗,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楼础回答不出来,楼硬想了一会,“还是刘有终说得对,这就是陛下对几位重臣的试探,表现好的继续掌权,表现不好的回家养老,父亲,咱们楼家可得继续掌权,一大家子人都指望着父亲呢。” “嘿,什么都指望我,哪天我死了,你们跟我一块去地府?” 楼硬嘿嘿地笑,他在皇帝身边练得纯熟,父亲说什么都不会在意。 楼温又一次打量十七儿,“你认识沈家老五多久了?” “昨天初次见面,此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刚刚认识他就对你推心置腹?” “沈耽希望借助大将军的势力。” “我跟沈牧守什么关系,用得着你来传话?” “父亲说的是,我也不明白沈耽为何对我说这些。” 楼温沉默片刻,“硬胖子,你退下。” “硬胖子”惊讶极了,“父亲……” “立刻出城,让楼家那群废物安心,再替我赏赐将校,就说……就说是感谢他们对楼家人的照顾。” “明白,其实我的露面,足够让他们安心。赏多少钱。” “两库,我出一库,你出一库。” 楼硬自出生以来,眼睛从没瞪得这么大过,“一库……父亲说一库?” “钱财易散也易得,少废话,去吧。” 楼硬告退,找管事开库房取出钱绢珠宝,运到城外军营里遍赏将校。卡Kа酷Ku尐裞網 这时候收买人心有点晚,但是总比没有强,楼础暗暗佩服父亲的决断。 “就剩下咱们父子二人,你可以说了。” “沈耽到并州之后,将会力劝沈牧守按兵不动,他希望大将军也能尽快西征,远离洛阳,然后再做打算。” “沈五以为自己是谁?竟然给我和老沈做出安排啦。” “沈耽只是希望……” 楼温抬手制止儿子说下去,想了一会,放下手臂,“老沈肯定回京。” “沈牧守留在并州,万无一失,为什么要冒险回京?” 楼温笑了一声,“我可能没你小子那么多心眼儿,但是我向刘有终学会一招,千头万绪的时候,多想人,少想事。除非你能直接打听到真相,否则的话,事越想越乱,人却是越看越明。我不知道陛下究竟存着什么打算,我看不透他,但我能看透老沈。” 楼温叹息,回想往事,“你说得对,老沈这个人做事务求‘万无一失’,当今天子登基,别人是被迫外放,他却是主动要求出镇并州,以为能够远离朝廷纷争。陛下召他回京,不回就得造反,可他还没准备好,又以为京中有我照应,相比之下,遵旨行事更安全些。” “父亲也会循名责实。” “嗯?什么玩意儿?” “我是说父亲看人很准。” “看别人未必,看老沈,十拿九稳。” “父亲不能写信劝沈牧守留在并州吗?” “然后被人说我想造反?老沈回来也好,他管城内禁军,我掌城外西征之兵,两家联手,真是‘万无一失’。” “陛下不会真将禁军交给沈牧守吧?” “你没听到刘有终的主意吗?明天我上书交还帅印,朝廷如果顺势收印,我立刻派人去并州,让老沈留下,朝廷若是坚持让我掌军,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陛下试探忠心,我就给他一颗忠心看看。(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见父亲主意已定,楼础不想再多说什么,更不会提起沈耽“换朝”的建议。 “你呀,还是太年轻。”楼温的语气难得地轻柔,比任何时候更像是一位父亲,“跟吴国公主倒是真像,她也经常摆出你这种神情,明明心里有事,就是不说,怎么问都不说——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要自杀?明明没人逼她啊。” 楼础险些脱口而出——母亲宁死也不愿为灭国仇人哭丧——但他没说,像母亲一样,有话也不说。 提起吴国公主,楼温心有所触,挥手道:“你走吧,明天跟我一块进宫。” 楼温没解释一块进宫的原因,楼础也没问,行礼告退。 刘有终已在等候,马车却没有停在门外,显然是步行而来。 老仆认得刘相士,招待得很好,见主人回来,不等示意,就说自己要出趟门。 刘有终像是没看够一般,又盯着楼础端详多时,嗯嗯两声,却不做解释。 “刘先生是客,请刘先生先问。”楼础道。 “本来有话有问,现在没了,楼公子问我吧。”刘有终微微一笑。 楼础有许多话要问,最先出口的却是这一句:“刘先生当年为何给我留下那样一句话?” “闭嘴为治世之贤良,张嘴为乱世之枭雄?” “顶着这句话,我被人嘲笑多时,便是现在,也偶尔有人提起,实不相瞒,都是嘲笑。” “哈哈,这就对了。我有一真一假两个原因,你想听哪个?” “没人想听假的。” “恰恰相反,我相人无数,绝大多数人更愿意听假的,比如令尊大将军。” “所谓陛下在试探重臣,是假话?” “话不假,但未必真。”刘有终总是笑得神神秘秘,好像在隐藏,又像是在戏耍,“重要的是,大将军需要‘试探’这两个字,我若说出别的话来,于大将军无益,于我则是惹祸上身。” “我不明白……” “大将军心中已有定论,找我来不过是要求个心安。我若乱说一通,大将军必然心慌意乱,以此种心而行大事,必败无疑。先让大将军冷静下来,无论做什么,都会少犯些错误。” 楼础总算明白刘有终的意思,“所以你根本猜不透陛下的想法?” “陛下在宫里,我在外面,陛下是万乘至尊,我是一介草民,让我猜陛下的想法,好比隔江射箭,却要命中对岸的一枚铜钱。” 楼础也笑了。 “所以——真假两个原因,你想听哪个?” “真,我不需要安慰,只想知道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得从头说起。大将军说我凭嘴吃饭,楼公子以为我靠眼睛,都没错,但我真正的看家本事是它。”刘有终抬手轻轻扯住自己的耳朵。 “耳朵?” “对,不只是我,真正的相士都要靠它安身立命。想当年,权倾朝野的大将军突然请我进府,我自然要想其中的原因,于是多方打听,再加上平日所闻——原来大将军怕鬼。” 楼础知道“鬼”是谁,却不愿开口。 “大将军攻灭吴国时,杀戮颇多,心中一直不安。恰好皇帝驾崩,吴国公主自尽,楼公子突然不肯说话,新帝登基之初权臣争位,大将军连遭不顺,心中越发恐惧,于是找我看相,其实还是要求一个心安。” “给我一个特别的预言,能让大将军心安?” 刘有终笑道:“我那个预言的巧妙之处就在于,能让楼公子在诸兄弟当中显得与众不同。” “你的确做到了。” “运气一半好、一半坏,这也是我们常用的手段,不可将话说死,要给预言留个后路。楼公子越特别,大将军越心安,因为他会觉得吴国公主的亡魂在你这里,而不是他那里。” 楼础不太理解,刘有终看得出来,又笑道:“这种事情一时半会说不清,总之大将军就是这种人,我做出预言之后,大将军有几年不见你吧?” “十年。” “瞧,大将军还是害怕你身边的亡魂,直到听说你一切正常,以为亡魂已去,才肯见你。” 刘有终的话听上去似有其事,楼础心中的一个结因之解开,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也在求“心安”,方法与常人相反,大将军宁愿听“假”,而他必须求“真”,于是拱手道:“刘先生高人,不愧终南神相之称,你的话无论真假,都有同样奇效。” “哈哈,楼公子过奖。还有一句实话:当年楼公子太小,我看不出什么,今日一见,我敢说,楼公子有大灾大难,也有大福大贵。” “又是一半好、一半坏?” 刘有终笑得更加欢快,半晌方才停止,“我来这里,不只是为了叙旧说‘真话’,还要请楼公子帮个忙。” “能帮到刘先生是我的荣幸,只怕力有不逮。” “逮,肯定逮。”刘有终又一次仔细打量楼础,缓声道:“相士凭耳朵安身立命,所以我特别想知道:陛下为什么如此看重楼公子?” “因为洛阳长公主的推荐。” “不不,我了解宫里那一套,长公主的推荐确实能令一个人青云直上,但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陛下绝不轻易垂青任何一人。非常之举更能显露真心,外人想看透皇帝,必从楼公子身上着手。” 就这么几句话,楼础心中突然豁然开朗,明白许多事情。 第三十章 空言 (求收藏求推荐) “如果我猜得没错,洪道恢已经招供了。(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看着楼础无比认真地说出这句话,马维觉得好笑,摇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了解洪道恢,他可能有点……浮夸,但是嘴巴很严,何况他的家人都在江东,仰仗广陵王的保护。” “你真了解他?”楼础必须问清楚。 马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还是不可能,如果他招供了,为什么没人来抓你和我呢?” “因为皇帝有更大的计划。”明明身处险境之中,楼础却有些兴奋,“皇帝需要一次刺驾,他正好以此为借口,扣留西征大军,夺走大将军的兵权,加上禁军,皇帝能够手握重兵。” “嗯,既然手握重兵,为什么不直接抓人?不罢免大将军?” “抓人就会打草惊蛇,留住大将军,是要用他引来其他重臣,比如沈并州,他回京是要寻求大将军的保护,皇甫冀州,据我猜测,则是奉密旨除掉大将军,广陵王、奚荆州以及正在秦州平乱的兰将军,都会被皇帝以各种借口招回京城。皇帝——要一网打尽。” 马维仍然困惑不解,“广陵王不可能回来,如果洪道恢真的招供,广陵王更不可能……所以皇帝没有抓人,但是这种花招骗不过广陵王。” “皇帝自有别的办法。” “皇帝不至于将所有掌兵重臣一网打尽吧,以后谁带兵打仗呢?” “可能会留一两人,也可能提拔新将。(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马维沉思默想多时,“础弟想到这一切,全是因为皇帝过于看重你?” 楼础点头。 “长公主的推荐不能解释这一切?” “不能,如果连刘有终都觉得奇怪,那就是真的奇怪。” “你对刘有终说什么了?”马维心生警觉。 楼础摇头,“我自称也是一头雾水,然后我们聊了一会名实之学。” 马维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后又一次陷入沉思,良久方道:“咱们得走,越快越好,去见广陵王,郭时风估计也回那边去了。” “也可能是被抓了。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 “你刚刚说过的每一个想法都很奇怪。” “嗯,都没有这个想法奇怪:我觉得皇帝早就想要一次假刺杀,皇甫阶负责安排一切,郭时风、洪道恢正好送上门去……” “皇甫阶或许比大家以为的更忠于皇帝。”马维开始相信楼础的猜测了。 “咱们不能走。” “在这里等死?” “皇帝爱行险招,太想来场‘一网打尽’,向天下人显示自己的聪明才智,这正好给咱们一点机会。(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这点‘机会’比‘等死’要好一些?” “留在京城与皇帝拼死一搏是唯一的机会,如果任由皇帝实现计划,广陵王那边也是死路一条。” 马维第三次陷入思索,最后道:“先留下,观察形势,如果苗头不对……” “再逃不迟,无论如何,我不认为广陵王那边安全。” 马维大笑,“础弟怎么会……突然想通的?” “我一直试着用‘循名责实’观察皇帝,却不得其门而入,刘有终一席话让我明白过来。” “听上去,刘有终当年对你的预言完全是胡说八道,为了讨好大将军而已。” “与预言无关,刘有终是个骗人的神棍,但他很聪明,每次受到邀请之后,都要多方打听主人的状况,确保自己的话能够投其所好。不仅是打听,他还要先对自己‘循名责实’:刘有终是什么人?对方认为是他什么人?找他有何目的?” 楼础越说越兴奋,似乎一点感受不到目前的危险。 “础弟真是闻人学究的得意门生,时刻不忘‘循名责实’。” “因为‘循名责实’处处都在,刘有终在用,大将军在用,皇帝在用,连我家里的老仆都在用!闻人学究教给咱们的不是一门秘密学问,而是能够放诸四海的显学。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马维笑道:“听础弟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自己在诱学堂的几年没白过,嗯,我也应该好好寻思一下‘循名责实’,老实说,我一直当它是学究的老生常谈。” “马兄其实一直在用,只是尚未自觉……”楼础压下心中的兴奋,这不是谈论学问的时候,“我会劝说大将军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 “总得做点什么。”楼础起身告辞,“皇帝若是诏告天下,命法司纠察治罪,咱们毫无办法,只能束手就擒,可皇帝自恃聪明果断,非要将敌人一网打尽,弃正道不用,专行险招——马兄,我觉得咱们可以与他一争。” 马维也起身,拱手大笑,“础弟志气凌云,愚兄既怀惭愧,也受鼓舞。没错,人还活着,舌眼尚在,匹夫也可与天子一争。础弟回家劝说大将军,我要想办法见皇甫阶一面,弄清楚他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形势危急,若是没有进展,我不来见马兄。” “彼此。” 楼础回家,一身轻松。 马维却不能轻松,楼础的话初听时不可思议,仔细再想,却又处处合理,“皇帝必定是知道了什么,础弟在冒奇险……唉,或许我当初就不该拉他入伙。” 马维命家人准备一份厚礼,即刻动身前往皇甫家,送上名贴,声称来为皇甫阶送行,很快就被带到会客的书房里。 郭时风劝说皇甫阶成功之后,曾向皇甫阶提起过悦服侯马维,因此两人知道对方是“同伙”,却从来没有面对面地交谈过。 皇甫阶看样子气色不错,热情地与马维寒暄,待茶水上来之后,屏退仆人,叹道:“大事未成,有愧马侯爷错爱。” 马维忙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殿帅怎可自责?倒是在下,选人不当,坏事不说,还连累到殿帅,在下深为惶恐,特来请罪。” 皇甫阶官为值殿左司马,还算不上“殿帅”,对这个称呼欣然笑纳,“马侯爷想得太多了,既做大事,当然要死生自负。而且马侯爷找的人很好,杀错目标全是意外,他在牢中不吐一言,配得上‘侠士’二字。” “洪道恢其实是郭时风从江东找来的。” “哦,郭时风人呢?” “我让他暂时到城外躲避。”马维随口撒谎,自从刺驾失败的消息传出来之后,他就没见过郭时风。 “嗯,是该躲起来,马兄也该早做考虑,便是我,也要打包袱去冀州避难。” “听说陛下要招回令尊皇甫牧守?” “马侯爷消息倒是灵通,没错,旨意已经拟好,我先上路,回家劝说父亲,朝廷信使随后就到。”皇甫阶走到门口,向外面望了两眼,回来道:“陛下对我说,招家父回京,是要铲除大将军与广陵王。” “陛下对楼家说,要借助大将军铲除皇甫牧守。” “哈哈,我一猜就是如此,这是陛下能做出来的事情。”皇甫阶摇摇头,脸色突然一沉,“陛下左边挑拨,右边离间,这是要将满朝重臣一网打尽吗?” “想必如此,殿帅打算怎么对老牧守说?” “我意已决,到冀州之后劝父亲马上起兵,以清君侧为名,率军南下,同时公开皇帝的密诏,让大将军知道,他也是猎物之一。”皇甫阶凑近些,“郭时风提起过的那位楼公子,能在大将军面前说上话吗?” “能。” “再好不过,我就不出面了,请马侯爷代劳,让这位楼公子劝说大将军早做准备,若能与冀州之兵里应外合,万事可济,绝不会发生刺错目标这种事情。皇甫家与楼家虽有宿怨,遇此风波,理应共弃前嫌,图同舟共济之谋。” “得殿帅此言,马某心中阴霾一扫而空,敢问殿帅可否亲笔写点什么,好让大将军那边相信我并非空言欺骗。” “应该写点什么,可是陛下聪明得紧,几个字流传出去被他看到,也会惹他大怒,反而对大将军不利。这样吧,我这里有一只折扇,上面有名士范闭写给父亲的几句话,可做信物。” 范闭天下闻名,马维识得其字,接过扇子看了一眼,确定为真,上面也有“皇甫”两字,于是笑道:“有此物足矣,请殿帅在冀州尽管发兵,大将军必然闻讯响应。” 两人互持手臂大笑,又说一些狠话、发几样誓言,才算满意。 马维回自己家中,到书房里静坐多时,将扇子打开又合上,突然全身发抖,强行控制住,脸色却已惨白。 皇甫阶太镇定了,镇定到胸有成竹,像是完全不担心起兵造反的严重后果。 楼础说得对,不仅洪道恢已经招供,皇甫阶其实一直在为皇帝做事,从没变过…… 马维慢慢恢复正常,喃喃道:“我是大梁帝胄,上有神灵护佑,下有祖宗扶持,天命在我,绝不会命丧于此,绝不会。” 另一边的楼础早已入睡,连日来,第一次睡得踏实。 次日一早,楼础前往府里待命,楼硬在城外赏军还没回来,楼家成年子孙只剩楼础还在城里。 楼温出来得很早,一身战袍,用皮带将肚子深深勒进去,颇有英武之气。 楼温乘车,楼础骑马,前方鼓吹手,后方大群兵卫,父子二人一路招摇前往皇城。 皇城里专门留一所小宅给大将军当幕府,楼温在这里分派事务,回言、盖印,偶尔询问,一切井井有条。 楼础站在一边观看,没他什么事,直到午时将至,大将军稍事休息,准备用饭,这才向身边的儿子道:“你年纪不小了,该定一门亲事,待会去见皇太后,让她瞧瞧谁家的女儿能配得上你。” 第三十二章 荐将 (求收藏求推荐) 皇帝抛下一句问话,拨转马头,继续驰骋。(卡.+酷.+小.+说.+) 勋贵侍从纷纷上马,一边追赶皇帝,一边思考如何回答,不开口不行,那等于浪费一次宝贵的机会,说不好也不行,一不小心就会得罪大将军,更严重的是可能得罪皇帝。 可是边跑边说,所有人都必须提高声音,而且要言简意赅,没精力深入思考,跑得越久,越顾不上得罪谁,往往脱口而出。 “不能接受!”一名侍卫拍马加速接近皇帝,说话有些气喘,“大将军国之砥柱,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怎可自断手腕?我猜大将军也只是客气一下……” 另一名侍卫追上来,“刺驾之事发生之后,大将军心中自责,以为该为此负责,交还帅印乃是请罪,陛下若以为大将军无罪,就不该收回!” 第三名侍卫开口,离得远些,更要大声叫喊,“帅印可以收回!大将军早已不复当年之勇,正好借秦州平乱之机,选拔新将!” 又一名侍卫冲上来,“由谁统军,应由朝廷定夺,大将军无故还印,犯下不敬之罪,朝廷应该收印,并且下旨责备!” 楼础不善骑术,又是新人,于是小心控马,一直没发言,皇帝却没忘记他,突然勒马转身,直接问道:“楼础,你为什么不开口?” 楼础原本跟在后面,一时没停下,跑过了头,急忙调头回来,说道:“子不议父,对大将军的上书,我不敢乱说。” “父子有道,君臣亦有道,君臣先于父子,楼础,你现在是朕面前的臣子,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皇帝面前,任何推脱都是死路一条,楼础紧紧勒住缰绳,道:“草民遵旨……” “你若是草民,让外面的寻常百姓何以自处?”这是皇帝的习惯,揪住每一点小小的失误,令对方防不胜防,时时心怀敬畏。卡Kа酷Ku尐裞網 “微臣……”楼础见皇帝没再反对,继续说下去,“微臣必须见到大将军所上的奏章,弄清大将军交印的原因,才能有所建议。” 皇帝笑道:“你是大将军的儿子,这两天又一直跟在大将军身边,居然不知道奏章中写了什么?” “如陛下所言,君臣先于父子,大将军治家如治军,所写奏章唯有身边书吏可见,儿孙不得与闻。” “哈哈,大将军果然家风严谨。邵君倩!” 邵君倩陪皇帝一同进园,他是唯一不骑马的侍从,与一群宦者站在园门口,听到皇帝的招唤,立刻跑来,虽已用尽力气,还是只能小步快跑。 皇帝扭头向张释端道:“瞧他像只鸭子,还是只母鸭。” 张释端噗嗤笑出声,急忙忍住,提醒道:“陛下在意。” 皇帝却不听劝,大声向跑来的邵君倩问道:“邵君鸭,你的小鸭子呢?弄丢了?” 骑马的侍从笑成一团,邵君倩气喘吁吁地停下,满脸憨厚的笑容,“老鸭子自要寻食,小鸭子自生自灭去吧。” 众人笑得更响,皇帝越发自得,“不开玩笑,楼础想知道大将军奏章的内容,你说给他听听。” 邵君倩立刻背道:“臣安国公温谨奏:臣上月奉旨忝掌西军,治械整兵,按图定计,幸得有司大力协助,地方克时送兵运粮,半月有余,军容已成,开拔在即,唯待圣命。忽闻京内警声,言有恶徒惊扰圣驾,臣愤不自胜,形发于外,愧不自胜,心郁于内。猥蒙宠信,入宫宿卫,旬日已过,迟迟未得恶徒同党,臣愤愧交加,身心俱毁,惶惶不可终日。(卡.+酷.+小.+说.+)唯思宿卫体大,西征事重,不可因臣而暂废。臣冒死……” 大将军爵号为安国公,平时少有称呼,只在上书时才会用到。 皇帝抬手,止住邵君倩,向楼础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大将军自称劳累过度,又为刺驾一事自责,身体不堪重负,所以要上交帅印。” 楼础暗自佩服邵君倩,其他侍从却都习以为常,邵君倩就像是行走的秘书省,过目不忘,皇帝随口问起,他对答如流。 “微臣以为,君臣之礼,以让为先,大将军让印,陛下当降旨慰喻,如此再三,以观大将军之志。” “你谦我让,最少三次,多则九次、十次,这都是朝廷惯例,不用你说,朕只问你三次、十次之后呢?总得给大将军一个最后答案。” 楼础已经隐约猜到皇帝的意图,回道:“微臣以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大将军虽有老病,见识不减,威名愈著。为朝廷计,莫如仍令大将军掌印,然后另派副将,既分大将军之劳,又可借机检验将帅之才。” 皇帝冷笑不止,却没有反对,“倒是个办法,副将应该选谁?” “知将莫若君,微臣对军旅之事所知甚少,不敢胡乱应对。” 皇帝这回没有逼问,转向其他侍从,“你们觉得呢?” 侍从们各有推荐,或是朝中名将,或是宗室贵戚,皇帝边听边点头,最后向某名侍从道:“你觉得济北王合适?” 侍从以为猜到了皇帝的心思,不由得大喜,忙答道:“济北王英勇有谋,不到十岁就曾跟随先帝征战四方,远至漠北,又是陛下同产之弟,可当重任,跟随大将军学习兵事。就有一件,不能当副将,可为监军,与大将军平起平坐。卡Kа酷Ku尐裞網” “济北王可不如小时候那么喜欢打仗啦,如今的他就是喝酒,喝多少都不够,简直是个酒缸。不过你说得对,的确该从宗室里选择一人以副大将军。” 皇帝不愿待在原地默想,拍马奔驰而去,侍从分为两派,一派紧紧跟随,一派留在原地商议。 张释端向楼础道:“现在你可以说了,想推荐谁?” 楼础苦笑道:“真的无从推荐。” 张释端又向邵君倩道:“你最了解陛下的心思,说说吧。” 邵君倩也是一脸苦笑,“我不过就是陛下的一支笔,口授耳听,落笔成章而已,恐怕写错一个字,哪有精力猜测陛下的想法?” 张释端看看其他人,喃喃道:“只好由我来说。” 皇帝跑了两圈,回到原处停下,目光扫视。 张释端道:“陛下,我推荐一人。” 皇帝看向广陵王世子时,目光柔和许多,像是在看最喜爱的儿子,“哦,说来听听。” “太子殿下最合适。” 皇帝大笑一声,立刻有侍从反对道:“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况又年幼,怎可置于军旅之中?” 张释端的确最了解皇帝,“不然,太子殿下年幼,与当年济北王相仿,济北王曾深入漠北,太子殿下自然也可西征秦州。帝王之术,文武兼备,太子殿下学文日进,良师称赞,该是兼习武事的时候了。” 皇帝道:“嗯,卿等之意,朕已知晓,上书、批复,来回至少三次,容朕慢慢思量。邵君倩,准备记。” 邵君倩在宫中随时带着刀版,皇帝说,他随手刻写,字形大多简略,唯有他自己能认出来,待事后重新誊写在纸上。 皇帝的回复很简单,盛赞大将军劳苦功高,最后以社稷之名,让大将军勉力掌军。 单听这番话,这是一个十分正常的皇帝,该威严的时候威严,该自谦的时候自谦,只有守立旁边的亲近侍从才知道,皇帝是一个多么强横的人。 小半天下来,皇帝基本都在马上,骑驰、闲聊、批复奏章,一样不落,只是忙坏了邵君倩,木版用了十几个,在场地中跑来跑去,比骑马更累。 皇帝终于要去休息,侍从各自散去,楼础本不善骑术,下马之后只觉得全身酸痛,双腿无法合拢,虽然努力控制,走路姿势还是显得怪异。 张释端早已习惯,一点事没有,只是脑门上出一层细汗,跑过来笑道:“楼公子平时不怎么骑马?” “骑得少。” “没关系,过两天就好,等你感受到其中的好处,就会喜欢上马背上的风驰电掣,只恨神驹难得,资始园太小,不得恣意。今晚在归园,楼公子务必要来。” 楼础点点头,趁着左右无人,小声道:“别让广陵王回京。” 张释端一愣,马上露出笑容,“楼公子想得太多了。” 楼础不能再多说什么,拱手告辞,跟随宦者回大将军的临时幕府。 大将军正好无事,与两名幕僚喝茶,见到楼础立刻问道:“怎样?” “陛下要让太子监军,随大将军一同西征。” “太子……才几岁啊?”大将军一有疑惑就看向幕僚。 乔之素道:“太子年幼,太子身边的人可不年幼,我猜陛下之意正在于此。” “东宫师友成群,陛下会派谁监护太子?” “梁升之。”楼础答道,马上补充一句,“我猜会是他。” “梁升之是谁……想起来了,梁太傅的孙子。”大将军嘿了一声,“不用再猜了,肯定是他,陛下崇文抑武,要用这些文弱书生代替我们这些沙场老将。” 大将军叹息几番,向楼础道:“还行,你比硬胖子强,多少能打听点东西出来。” 楼础摇头,“孩儿不敢贪功,其实是陛下遍询众人意见,未有丝毫隐瞒。” “陛下这是……反过来试探我啊。”楼温对儿子的满意立刻减少几分,“原来你也是个传声筒。” 楼础没有辩驳。 两名幕僚最会察言观色,坐了一会,各自找借口告辞。 楼温这才向儿子道:“过来坐吧,尝尝宫里的贡茶,没什么特别味道,就是贵,据说带到外面与黄金等价。” 楼础走过去坐下,自行换杯斟茶,品味一口,“入口清淡,后有余香,的确是好茶。” “嘿,我若不说这是贡茶,你未必尝得出好处来。无妨,楼家子孙不靠品茶安身立命。” “父亲所言极是,茶是一样的茶,一旦进宫,身价百倍。” 大将军盯着儿子,冷冷地说:“你还真是吴国余孽,一有机会就想挑事,‘身价百倍’是什么意思,以为我听不出来吗?” 第三十三章 夜访 (求收藏求推荐) 楼温的手掌肥大得像是一只异形爬虫,肉嘟嘟,却与捕猎的铁夹子一样有力,伸过来抓住儿子的手腕,还没怎么用力,楼础头上已渗出汗珠。(卡.+酷.+小.+说.+) “刘有终说得没错,你一开口就会大乱,所以你最好闭紧嘴巴,别再胡说八道,暗示也不行。” 楼础忍痛道:“广陵王也会回京,世子张释端明天出发前往江东迎父。” 楼温慢慢放松手掌,淡淡地说:“我已经听说了,陛下将楼、兰、沈、奚、曹、皇甫六家重臣,以及广陵、济北、湘东、CD等四王全招回京城,而且派出的使者尽是诸家嫡子、世子。” “陛下必有所图,孩儿一心为楼家着想……” 楼温手上再次用力,冷笑道:“为你自己着想吧?你是禁锢之身,本来就没有前途,巴不得天下大乱,你好混水摸鱼。” 楼础疼得声音稍有些发颤,“若无楼家,孩儿凭什么摸鱼?父兄如山,山倒便无依靠,这点粗浅道理孩儿懂得。” 楼温大笑,终于松开手掌,在儿子手腕上留下一圈红印,“还不是你开口的时候。” “父亲……” “有许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六臣四王跟随先帝平定五国,一统天下,还斗不过一个自作聪明的小皇帝?”在楼温眼中,当今天子永远都是小孩子,“你还是老实看着吧,需要你开口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是,父亲,孩儿无知,一切全凭父亲做主。”楼础短暂地犹豫一会,决定还是不说出刺驾的真相,“广陵王世子今晚举办宴会,邀孩儿前去……” “去吧,让乔之素送你出皇城。现在正是楼家最需要交朋友的时候。” “父亲还有何吩咐?” 楼温想了一会,郑重道:“不是时候。(卡.+酷.+小.+说.+)” “孩儿谨记。” “你太年轻,经历也太少,不明白朝堂有多复杂,今日之敌,或者就是明日之友,什么都说不准。你应该早些跟我做事,看得多了,自然会更小心些。” “是,孩儿自当小心。” “嗯,去吧。” 楼础出门,找乔之素,请他送自己出皇城。 乔之素很快回来,见大将军正在发呆,上前笑道:“恭喜大将军。” “嘿,我正焦头烂额,何喜之有?” “恭喜大将军有位出类拔萃的公子。” “十七?不过胆子大些,会说几句话而已,算什么出类拔萃?” “大将军过谦,十七公子若不出类拔萃,怎能得到陛下垂青,数日之间,由布衣直入资始园?不知羡煞多少贵公子。” “哈哈,听你这么一说,确实难得,我这个儿子有点特别,他……不对,你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乔之素笑而不语,不肯直接开口评论父子之情。 楼温神情渐渐变得冷酷,喃喃道:“陛下为什么单单看上这个儿子?想要传话,有老三就够了……” “或许陛下真是欣赏十七公子的才华。” “嘿,只凭一篇他人署名的文章?何况他一个禁锢之身,纵有才华又能怎样?”楼温看一眼乔之素,“我知道了。” 乔之素拱手告辞,他只是一名幕僚,该提醒的时候提醒,该闭嘴的时候闭嘴。 楼温独自一人坐在空荡的议事厅里,被夜色悄无声息地包裹,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只剩下极微弱的光线,他不由得打个寒颤,小声道:“难道她的鬼魂还没安息,又要折腾?” 大将军悚然惊醒的时候,楼础已经来到归园,被仆人带到会客厅内,送上乔之素备好的一份送别礼物。‘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张释端很高兴,今晚来的客人不多,算上他只有九个人,都是最好的朋友,可以无话不说。 酒宴丰盛,大家喝得开心,三巡过后,张释端起身举杯,大声道:“我已经向皇帝提出请求,等我从江东回来之后,要参加西征平乱。” 众人叫好,甚至有人直接喊出“监军”,张释端忙补充道:“我可当不了监军,给监军当个随从,哪怕是普通士卒也没问题。大丈夫在世,总该在战场上走一遭。” 众人又一次叫好,纷纷表示自己也想从军,张释端绕过酒案,来到楼础桌前,“大将军是本朝第一名将,今后我要向他多多学习,眼下无缘得见大将军,先敬楼公子一杯,请代我向大将军美言。” 楼础起身,“能得世子随军西征,大将军如虎添翼。” “哈哈,楼公子把我夸得太过啦。” 与所有欢庆的酒宴一样,开始规规矩矩,待到酒兴高涨,就再也没人能让一群年轻人安静下来。 张释端喜欢谈论“天下”,抓住每一个客人述说胸中志向:“不出三年,我必能统率十万大军,北伐贺荣,南平群蛮,还诸位一个太平天下!” 楼础是这群人当中的新来者,除了张释端,跟谁都不太熟,无法坦然融入其中,刚过二更就佯醉卧倒。 许久之后,张释端才发现客人倒下一位,立刻命仆人将楼公子送去客房休息。卡Kа酷Ku尐裞網 归园临水,客房是座小楼,窗户推开之后能望见湖月相映,楼础其实睡不着,推窗遥望,心思不宁。 湖上似乎驶来一艘船,楼础仔细凝望,果然是艘小船,缓缓飘浮,船上也不点头,似乎没人。 船逐渐驶近,隐约传来女子笑语声,楼础急忙轻关窗户,归园附近尽是王府,说不定是谁家的内眷趁夜出来游玩。 片刻之后,窗外传来石子敲击的响声,楼础吃了一惊,第一个念头是张释端的仆人将自己送错了客房,所以不做回应,希望外面以为这里没人。 连响几声,外面有人轻声叫道:“上面是楼十七公子吗?” 楼础又吃一惊,对方竟然找的就是自己,这回没法再装糊涂,只得推窗向外道:“是我,几位是……” 小船缆绳套住岸上的石柱,船上挤着五六名女子,正抬头看窗。 “端世子说是会将你安排在这间楼上。”一人笑道。 原来自己被张释端“出卖”,楼础哭笑不得,月光虽然皎洁,可还是认不出船上人的面目。 “诸位……有事找我?” “听说皇太后在给你安排亲事,我们要过来亲眼瞧瞧。”一名女子道。 楼础看清楚了,船上共是六人,看装扮没有侍女,听到这句话,心中不悦,拱手道:“诸位皆是贵门之女,深夜来访,殊为不便,请回。” “嘻嘻,还是个严肃公子。楼十七,不妨对你明说吧,皇太后要从诸王女儿当中选一位嫁入楼家,我们不想做那等无知女子,讲什么三从四德,嫁夫从夫,无论嫁谁,都要先看个明白。” “你们喝醉了?”楼础在楼上闻不到酒味,但是听她们的声音,似乎醉得不轻。 “许你们男子纵酒,就不许我们喝上几杯?” 这些王女都被皇帝惯坏了,楼础道:“你们在广陵王府应该见过我吧?” “唉哟,被认出来了。”一女道。 “怕什么。”另一女道,“楼十七,上次见面不算,我们玩得高兴,没仔细看你。” “现在仔细看过了,诸位请回,莫惹他人闲话。” “除非端世子办事不力,否则的话,周围肯定没有外人。”一女笑道,觉得这一切很有趣。 楼础恼怒,借着四五分酒意,道:“既然如此,诸位请上楼谈话吧。” 船上的女子笑声不绝,却没人登岸。 “我们可不上楼,三分脸面喂湖鱼,三分脸面送美酒,剩下几分得留给自己。我们不耽误你多久,问几句话就走。” “请问。” “你会写诗吗?今晚湖美月美,你可能吟上几句?” “写诗非在下所长。” “无趣。” 另一人问道:“你可骑得了快马?” “白天刚骑过,身体酸痛至今未消。” 又有一女问道:“抚琴、吹笛、投壶、射覆、双陆、藏钩诸艺,你擅长哪样?” “惭愧,样样不精。” “果真无趣。咱们走吧,让皇太后选别家女儿与他做妻。” “慢走不送。”楼础正要关窗,船上又有人道:“听说你文章写得不错。” “碰巧迎合某人心思而已,写文章也非我所长,京城才子无数,你们去打听,其中不会有我的名字。” “总有一样是你擅长的吧?” “嗯……诱学馆里师从闻人先生,我对名实之学略有所得,除此之外,别无所长。” 船上几名女子互相议论,也不避讳楼础。 “诱学馆不是专门收容无赖子弟的地方吗?” “名实之学是什么东西?” “这人既无趣,又无前途,咱们走吧,回去告诉别的姐妹们,千万别被皇太后选中,被选中也一定要想办法推脱。” “或者看谁比较讨厌,推荐给皇太后……” “嘻嘻,这是个办法。” 六七解缆划船离去,声音渐消。 楼础关上窗户,莫名其妙,心想这样的王女不娶也罢,丝毫不觉遗憾。 次日一早,众人给张释端送行,楼础要回资始园待命,不能出城,先来告别。 张释端神清气爽,一见到楼础就笑道:“昨晚睡得好吧?” “做个怪梦,梦见有人敲窗户。” “哈哈,楼公子别在意,是几个堂妹捣乱,她们在宫里长大,受皇太后和陛下宠爱,出宫之后,父兄不在府里看护,她们越发没了规矩,但是绝无恶意。” 楼础摆下手,表示不在意,他提前来其实是有话要说,“算我多嘴,还是要说一句:广陵王最好不要回京。” 张释端脸上笑容渐渐消失,“陛下说过,大将军会想尽办法阻止父王返京,但我没想到出面者会是你,我以为昨天是随口一说,看来你是认真的。” 皇帝几乎猜到了一切,楼础叹了一声,“那就请世子给广陵王带句话。” “嗯。”张释端不置可否。 “洪水滔天,道已不存。” 第三十四章 舞槊 (求收藏求推荐) 一队士兵押送十几名犯人从街上走过,百姓避让,议论纷纷,传言像微风一样在人群中传播,突然微风变成狂风,有人高声喊道:“这些人是刺客同党!刺杀天子,扰乱东都!” 大小石子如雨一般抛向犯人,官兵努力弹压,驱散人群,饶是如此,几乎所有犯人身上、脸上都出现伤口。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楼础站在街边,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他最清楚,这些犯人都是无辜百姓,与刺客无关,令他惊奇的是,无论是被抓,还是被打,犯人全都逆来顺受,好像真的犯下大逆不道之罪。 他回自己家里收拾些常用之物,临走时忍不住向老仆提起这件事,“那些人一看就是老实百姓,不像作奸犯科之徒,却没人为自己辩解,真是奇怪。” 对老仆来说,进皇城就是进宫,那是天大的荣耀,因此非常高兴,提前准备好了包袱,听到公子的疑惑,呵呵笑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本朝律条严苛,那是说一不二,官府抓人,你就得服从,说你是叛贼,你就得先认着,等官老爷日后查清再说,若有辩解,或是反抗,打死勿论。” “我知道律条严苛,没想到会严到这种地步。” “呵呵,公子是大将军的儿子,律条再严也用不到你身上,当然是想不到。”老仆忽发感慨,“大树底下好乘凉,别说公子,就是我这样一个卑贱老仆,因为顶着大将军府的名头,走在街上也比寻常百姓硬气些,别看他们过得好,我可不羡慕……” 老仆又要唠叨,楼础急忙动身。 在皇城门口,包袱被仔细检查,然后恭恭敬敬地还给楼公子。 仍是乔之素前来领人,楼础先去拜见父亲,将包袱放到房间里,立刻前往资始园。 他今天到得有些晚,其他侍从早已经上马在场上慢跑,皇帝还没露面,楼础昨天的酸痛仍未消失,也得挑匹马,追上其他人。 有几人昨晚曾在归园一块给张释端送行,当时喝得烂醉如泥,这时却没有半点醉意,好像昨天一擦黑就上床睡觉似的,态度与宴席上迥异,彼此谈笑风生,唯独对楼础不理不睬。 楼础落得安静,专心骑马,慢慢领略到一点窍门与好处。 皇帝很晚才到,脸色阴沉,一看就是心情不佳,侍从们立刻闭嘴,连嘴角都不敢翘一下。 皇帝连换三匹马才算满意,兜了一圈,向跟来的宦者道:“取槊。” 两名宦者立刻进小武库,抬出一杆长槊,槊没那么沉,但两人还是小心地抬着,高高举起,递到陛下手边。 侍从们脸色微变,楼础预感到皇帝又要有出格的举动。 皇帝单手持槊,尖头指天,驰行半圈,停在远处,将槊横在马鞍上,遥望门口的人群。 宦者得到示意,立刻给众人分发白纸扇。 天早就凉了,纸扇用不上,只能插在腰带里当装饰品,资始园侍从因为经常骑马,连装饰品都用不上。 楼础接过纸扇,正在纳闷要不要谢恩时,发现其他人都将纸扇打开,顶在头上,一手扶住,模样可笑,众人的脸上却没有笑意。(卡.+酷.+小.+说.+) 楼础也得顶扇,终于明白皇帝要做什么。 十几名侍从骑马,另有数十人站立,彼此间保持距离,胆小者微微发抖,看样子对皇帝的槊法不太有信心。 皇帝拍马疾驰,他的槊法有些特别,槊很长,右手握持末端,塑杆架在马鞍上,尖头指向左前方,随右手一压一提而朝下或指上。 皇帝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楼础。 楼础心中没法不慌,有一瞬间,甚至想不顾一切地跳下马,可他很快镇定下来,警告自己绝不能让皇帝看出惊慌之色,于是盯着槊尖,左手勒缰,双腿用力夹住马匹,不让它乱动。 皇帝驰到,长槊倏刺倏退,两马交错而过,楼础只觉得手中一松,纸扇已经没了,一股凉意从头顶直接流到脚后跟,半天没缓过劲儿来,但他终归没动。 其他人经验丰富,更不敢动,皇帝在人群中穿行自如,每刺必中,纸扇或是挂在槊头上,或是破落在地,谁也逃不掉。 楼础还算幸运,真有三名侍从和五名宦者手上被割伤,唯有忍痛,心里还得暗自庆幸伤得不重。 没人敢开口叫好。 皇帝刺够了纸扇,又回到空地上,长槊挥舞如意,指上刺下,口中呼喝有声,似在向天地挑战。 宦者又拿出十几杆槊来,分给侍从。 楼础也拿到一杆,入手颇轻,原来是空心木槊,看着与真槊无异,其实没有多大杀伤力。‘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但皇帝手持的必定是真槊。 侍从追上皇帝,模仿他的样子舞槊,别人多少练过,楼础却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兵器,入手虽轻,拿得久了,变得越来越沉重,还影响控马,十分不便。 好在皇帝也会累,终于停下来,重新将槊横在鞍上,望着远处的宦者群,说道:“可以犯错,但不能犯愚蠢的错误。” 侍从们不知谁犯错,老实地听着,平时都往皇帝身边挤,这时只希望越远越好。 “邵君倩!”皇帝高声叫到。 侍从们松了口气,原来惹怒皇帝的并非自己。 邵君倩与宦者站在一起,听到叫声,急忙跑来。 “邵君倩!”皇帝又喊一声。 远处的邵君倩一愣,止步脚步,犹豫片刻,将随身携带的一块木版顶在头上,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身后的宦者纷纷让开,以免冲撞到皇帝的坐骑。 “随朕冲敌。” 皇帝催马前进,十几名侍从跟随在后,同时加速,长槊林立,人数虽少,气势一点不弱。 其他人对准的都是空地,唯有皇帝目标明确,反手握槊,高高举起,尖头对准不到一尺长的木版,将至近前,狠狠地刺下去。 邵君倩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在他身后,长槊穿透木版刺在地上,槊杆微微晃动。 邵君倩手上受伤,并不严重,流了点血,但他吓得不轻,挣扎半天才站起身。 皇帝调头回到他面前,既失望又愤怒,“即使是对你,我也只能破例一次,别再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邵君倩哭了,身为近臣,侍君如侍父,眼泪总是最有效的认错方式,邵君倩泪如涌泉,跑到马前,举手欲抱,最后改为轻扶皇帝的一条小腿,哽咽道:“我是个蠢货,愚蠢至极……” “你不蠢,只是不够认真。”皇帝轻轻抬下马镫,踢开邵君倩,语气突然变得悲痛,“朕对你存有厚望,以为你……你……驾!” 皇帝骑马跑了,不是在场地上奔驰,而是冲出资始园,不知要去哪里。 这种事情从前没发生过,无论是侍从,还是宦者,都不知所措。 邵君倩第一个反应过来,嘴里喊着“陛下小心”,拔腿追上去,宦者们一窝蜂似地跟上,留下十几名侍从互相瞧看。 有人跳下马要去追赶,楼础道:“没有内官引领,我等最好不要四处乱走。” “可是陛下……”话说出一半,那人又咽了回去,向楼础点点头,表示感谢。 皇城里规矩森严,皇帝可以胡作非为,宦者可以紧随皇帝,受宠近侍偶尔也能破坏一下规矩,其他人还是小心为妙。 侍从们饿得肚子咕咕叫,附近的屋子里虽有糕点,可是赶上皇帝发怒,谁也不敢前去拿取,只能强忍。 足足过去一个时辰,宫里终于想起这些可怜的侍从,派人过来领他们出园,同时收拾马匹与长槊。 楼础不用出皇城,来见父亲时已是傍晚,腿软肚空,可大将军这里的规矩也不小,身为人子,只能站在一边,看着父亲与两名幕僚吃饭,悄悄地干咽口水。 大将军心情也不太好,直接影响胃口,没吃多少,正拿着一封信大骂:“硬胖子这头肥猪,只长肉不长心眼吗?说什么将校苦留,他不得不在城外营中多待几日,以为能骗得了我?他是被几杯黄汤灌迷糊了,不想回来受苦。还说什么有十七弟服侍陛下,他很安心——他怎么不问我安不安心?” 大将军斜眼看楼础,气不打一出来,“你亲爹还活着呢,干嘛摆出这负死人相?” 楼础真希望家中老仆就在这里,让他看看,当受宠的儿子有多不容易。迈步上前,将皇帝发怒的情形说了一遍。 大将军怒气稍解,向对面的两名幕僚说:“就为一个错字?” 乔之素笑道:“邵君倩自负其才,写成的诏书不交门下省检阅,直接送到大将军这里,结果写错一字,令朝廷蒙羞,陛下怎能不怒?” 楼础这才恍然,原来邵君倩受那么大苦头,是因为写了错字。 “错字而已,也不是重要的错字,诏书的意思我看得明明白白。唉,全是小孩子脾气,没一个成熟些。” 又聊几句,两名幕僚告退,大将军向儿子招手。 楼础又向前走出几步,离父亲咫迟,“父亲垂教。” 楼温伸手按在儿子肩上,轻轻拉到身边,叹了口气,道:“你有事情瞒着我。” “孩儿不敢,孩儿对父亲知无不言。” 楼温伸出另一只手,双手掐住楼础的脖子,硬将他拽到面前,一字一顿地说:“我生这么多儿子,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杀掉几个的时候,不会心疼。小子,跟我说实话,刘有终跑哪去了,或许我能饶你不死。” 第三十六章 恣意之名 (求收藏求推荐) 喝了不少酒,楼础竟然奇迹般地没有倒下,七分醉意,三分清醒,看什么都觉得美好。‘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张释虞趴在桌面上,时不时嘀咕一句,他的几个妹妹、堂妹或是跟他一样卧桌,或是坐在那里傻笑,都已游离物外,只有欢颜郡主还能与楼础对饮。 “说实话,你一定觉得我们这些宗室女儿不可理喻吧?” “嗯……”楼础正用三分清醒考虑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欢颜郡主大笑,“你已回答了,这不奇怪,我听说过外面的许多传言,将我们说得极为不堪,在他们眼里,我们是天下最坏的女人。” “我倒觉得你们都很……特别。”楼础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词来。 欢颜笑个不停,好不容易忍住,举杯敬酒,还没开口,又笑起来。 楼础不明所以,渐渐地,七分醉意做主,他也笑起来,没有来由,没有目的,只是非得笑出声才觉得舒服。 张释虞的一个妹妹正在傻笑,被另两人的笑声惊得暂时清醒,呆呆地问:“你们在笑什么?” “我笑天下人可笑之处。”欢颜举杯一饮而尽。 “我笑天下人竟无可笑之处。”楼础也一饮而尽,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张释虞的妹妹不肯落后,抓起酒壶喝了一大口,不等开口,直直地趴下。 “你要娶的人可能是她,她,还有她。(www.kakuxs.com更新最快)”欢颜连指三人,其中一位正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抽泣,像是刚刚受过冤屈。 楼础凑过身来,小声道:“你知道吗?我一个也不想娶。” 欢颜昂起头,“怎么,你也跟他们一样,以为我们都是坏女人?” 楼础摇头,“因为……因为……我知道这是陷阱,谁嫁给我谁会一块倒霉,哪怕只是定亲,也会受到牵连。” “我不怕……我们不怕受牵连,恣意妄为就是我们的名声。” 楼础还是摇头,但是清醒重占上风,更多的话不敢再说,问道:“陛下为何对你们如此宽容?” “陛下说了,天子天子,不能号令天下反而受制于人,算什么天子?小时候,讲经的老学士总是讲这个理应、那个不可,陛下稍大一些之后就在心里暗暗发誓,等他登基,绝不接受礼教束缚,相反,自己要给礼教定规矩。” 楼础相信这是皇帝能做出的事情,“原来如此。” “陛下又说,礼教其实是个好东西,天子要用它御下,而不是自缚手脚,宗室当中,也只有最亲近之人,才有资格违背礼教。” “陛下喜欢少年人。” “嗯,因为陛下少年时受过许多苦。”欢颜略略歪头,“知道吗?一谈起陛下,你和世俗之人没有区别,都在想方设法揣摩陛下的心意。” “这不正是陛下的期望吗?” “不是我的期望。”欢颜端起酒杯,送到嘴边又放下,幽幽道:“我们是在皇帝庇护之下被惯纵出来的人物,拥有别人梦想不到的恣意,却不知道拿这恣意做什么,无非是夜夜笙歌、饮酒作乐。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可我相信,这世上有真正的恣意之人,万乘之威不足以夺其志,江湖之苦不足以变其心。” “或许有。”楼础不觉也是悠然向往。 两人默默相对,目光分别盯着不同方向,楼础举杯,欢颜也举杯,都不说话,同时饮下,同时发现杯中无酒,同时微微一笑,同时放下杯子,然后继续发呆。 外面响起传更的梆子响,欢颜连试三只壶,又倒出两杯酒来,微笑道:“还没谢过楼公子。” “谢我什么?” “你将让强谏的机会让给我,为此惹恼了长公主,她觉得你两面三刀。” 楼础笑了两声,举杯道:“你强谏过了?效果如何?” 欢颜喝光杯中酒,“陛下嘲笑我,说我太想当男儿,必是当初投错了胎,还说他会考虑我的话,但他不会,我知道,陛下根本没将我的话当真。” “陛下没有发怒,已经是对你的宽容。” 欢颜摇头,“那不是宽容,那是……轻视。陛下对我们所谓的恣意,就只是夜夜笙歌、饮酒作乐,真正不受礼教束缚的恣意,只属于陛下一个人。” 楼础没法回答,想给两人斟酒,结果桌上七只酒壶都是空的。 “我真傻,我们这些人都很傻,以为能够与陛下一样恣意,其实是一群小小的弄臣,还不如自小受到管束,早早明白尊卑之别。” 欢颜眼圈一红,似乎要哭,楼础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默默地看着她。卡Kа酷Ku尐裞網 “怪不得姐妹们都说你一无是处,连哄人的话都不会说,只会写文章挑别人的错吗?” 楼础想了想,点头道:“我只会这个。” “哈哈,好,你来挑挑我的错。”欢颜没有流泪,笑容重回脸上。 “郡主……时常忘记自己郡主的身份,殊为不智。” “没意思,任何一个读书人都能挑出的错,也是我们这些人都有的问题。”欢颜不满意,强迫对方说真话的样子,与皇帝倒有几分相似。 “郡主名过于实。” “你觉得我不配当郡主?”欢颜有点好奇了。 楼础摇头,“郡主只是称号,郡主常说‘恣意’,这两字才是你的名,郡主仰而求取,每每不得,因此心神疲惫,常如囚徒,受困于囹圄之中。此乃我所谓的‘名过于实’,郡主……” “别说了。”欢颜大声道。 楼础的醉意消退三分,起身拱手道:“夜色已深,明天还要迎王,郡主也早些休息吧。” 欢颜抬头看他,脸上露出歉意,“诸王回京,我们连表面上的这点恣意也会被夺走,今后再不能与楼公子饮酒谈论。” “不受万乘之威、江湖之苦,怎知恣意之心是真是假?” “也对,让我最后敬你一杯。” 酒都喝光了,欢颜递过来一只空杯,“以无酒之空杯,敬无实之恣意。” “以求实之心境,敬高己之空名。” 两人做出饮酒的动作,扔下杯子,各自转身,楼础走出房间,再不回头。 次日一早,楼础被乔之素推醒,用冷水连洗几遍脸,又让仆人全身按摩,以消酸痛,等到上马时,楼础觉得好多了,只是头还有些沉重。 十里亭外,数座彩棚已经搭好,各家仆人正在忙碌,主人或躲在车里,或立于树阴下,等候济北王的队伍。 张释端等人昨晚喝多了酒,全都在车里不出来。 楼础无聊,骑马驰上附近的一座小丘,极目远眺,望见一座连绵不断的军营。 乔之素跟上来,说:“五座西征大营,这里是其中之一。” “朝廷定下日期了?” “半月之后。” “到时候一切自见分晓。” “当然,大将军亲征,秦州叛乱旬月可平。” 两人说的不是一件事,楼础笑笑,不再多说。 亭子那边传来马蹄声,乔之素道:“宫里也派人来了。” 他说得没错,数十骑从洛阳方向飞驰而来,旗帜飘扬,只能来自皇家。 两人驰回原处,看到邵君倩正与兰镛谈笑风生,从邵君倩身上看不到半点受皇帝责备时的窘迫模样。 乔之素跳下马,远远地拱手行礼,笑道:“邵先生亲来迎接,陛下必是想念济北王甚矣。” 楼础也过来相见,因为不太相熟,只道:“邵先生辛苦。” 兰镛朝楼础微点下头,目光却不看他,向邵君倩拱手告退。 剩下三人互道寒暄,乔之素很快也识趣地离开,邵君倩请楼础走出几步,远离人群,小声道:“我昨天刚见过大将军与中军将军,又谈了谈那件事情。” “父兄做主,楼家上下唯马首是瞻。” 邵君倩曾口头传达皇帝密旨,希望大将军暗中除掉冀州的皇甫家,楼础一直在外,几天不了解进展。 “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大将军对这件事似乎不太热心。” “大将军临敌数十万,尚且镇定自若,当然不会表现得太热心。” “哈哈,那就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楼公子,请再借一步说话。” 两人又走出一段距离,邵君倩道:“伴君如伴虎,楼公子看到了吧?” “如此方显臣子之忠。” “哈哈,说的是,就怕臣子有忠君之心,却没有忠君之命。” “邵先生最受陛下宠信,天下人谁不羡慕?” 邵君倩向远处的人群望了一眼,“我自己就不羡慕,每日里战战兢兢,提着脑袋进宫,怀着死心出宫,难以为继,难以为续啊。” 邵君倩的话越说越不对路,楼础道:“邵先生之忠,昭如日月,陛下聪睿,必然看在眼里,断不会亏待邵先生。” 邵君倩嘿嘿冷笑两声,冷冷地说:“刺客洪道恢,在被抓的第三天,其实就已招供。” 虽然早有预料,楼础还是吃了一惊,强作镇定,“那就该立刻抓捕同党,以安人心。” “同党太小,背后只有一条大鱼,陛下不太满意,想钓更多、更大的鱼。” “陛下神武,非常人所及。” “我说的小鱼,其中一条正是楼公子。” “我?身为大将军之子,免不了会受恶人诬告。” “你不信我?哈哈,没关系,楼公子不是要唯父兄马首是瞻吗?等你回京,多与大将军、中军将军聊聊,然后咱们再谈。” 楼础正要开口,远处马蹄声响,有人高声叫道:“济北王殿下到了!” 第三十七章 信与不信 (求收藏求推荐) 虽然已有十多个儿女,济北王年纪并不大,刚刚三十出头,与皇帝容貌颇为相似,身躯肥胖,比不了大将军和中军将军,却比皇帝大出整整一圈。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早年间他也曾流连于马背之上,醉心于谈武论兵,跟随父亲远征近讨,自从当今天子登基,济北王的尚武之气消失殆尽,唯有身躯被酒色吹涨得越来厚重。 他坐在马车上,先见皇帝的使者邵君倩,次见他与亲近诸王留在京中的儿女,最后接受楼、兰两家的迎接。 礼仪官引见,楼础与兰镛上前,同时敬酒三杯,致以父兄的问候,邀请进入自家的彩棚品尝接风宴。 乔之素在一边指引,楼础小心翼翼,没犯任何错误。 济北王喝下酒,谢绝入棚,先与兰镛寒暄,打听兰将军在秦州的情况,然后才将目光转向楼础,上下打量,不住点头。 “想不到吴国公主的儿子长这么大了。” 楼础心中微怒,脸上却不能表露出来,只好低头不语,假装羞怯。 济北王意犹未尽,扭头向兰镛道:“你是没见过,当年吴国公主进京,引发多大轰动,不夸张地说,刚刚一统江山的天成朝险些因她而分裂,好在皇太后当机立断,将吴国公主赐给楼大将军,才算平息一场纷乱。” 兰镛笑道:“虽未亲见,常有耳闻。” “话说回来,还是皇太后最有远见,整个朝廷也只有楼大将军能镇得住吴国公主,别人都不行。‘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唉,可惜,佳人已逝,无处再求。”济北王嘘唏良久,丝毫没有察觉到楼础的恼怒,最后道:“你是个不错的孩子,本王很喜欢。” 济北王说出这句话,算是应允了两家的婚事,乔之素轻轻碰一下楼础,楼础拱手谢道:“承蒙殿下错爱。” “哈哈,不错,不错,以后当自家人相处。” 济北王一行数百人,重新上路,迎接者随行,各家搭的彩棚全无用处。 到达驿站时,天色微暗,济北王精力不减,下令设宴,摆上从国都带来的特产,因为没有外人,所以将在此的宗室儿女全都招来,男女分席而坐,共叙家常。 济北王不是皇帝,为人随和,对规矩却看得很重,礼仪官主持酒宴,多喝、少喝、乱喝都不行,必须按照固定仪式进行,问答也有顺序,不可随意发言。 轮到楼础时,询问的都是大将军与兰夫人近况,楼础照实回答,偶尔说不清楚,全由乔之素解围。 数巡过后,女孩儿先退下,又过几巡,世子张释虞等男孩儿也被送去休息,不到二更,楼础等人也在礼仪官的示意下起身告退。 回到房中,乔之素笑道:“亲事已成,可喜可贺,十七公子不负大将军所望,必得嘉奖。” “济北王还没有许诺呢。”楼础对这门亲事不太上心。 “哈哈,这种事情济北王当然不能直接向未来女婿开口,需要进京之后面见皇太后,先得到懿旨,接着是大将军派人登门求亲。(卡.+酷.+小.+说.+)但我能看得出来,济北王对十七公子十分满意。” “希望如此。”楼础打个哈欠,乔之素告退。 楼础花了很长时间才睡着,在梦中仍在回想邵君倩说过的话,怎么也分不清其中真假。 次日回京,诸事顺利,济北王家眷、辎重入府,他本人则直接进宫拜见皇太后与皇帝,楼础与乔之素去见大将军,虽然都进皇城,路径却不相同,各走各门。 楼硬已经回城,正与父亲一块吃饭,看见楼础进来,笑道:“怎么样,见到岳父了?” “见到了,但是……” 楼温已经吃完,冷淡地说:“你三哥明天就给你安排新宅,在我率军出征之前,你要完婚。” “这么快!只剩下十多天吧?”楼础吃了一惊。 “快还不好?十七弟,以你的年龄早该成亲,现在算是晚了,倒是济北王家的小姑娘,才十三四岁吧?” “十四岁了,可以成亲。”楼温觉得事情说得很清楚了,就此打住,转而与乔之素谈论军务,半个时辰才说完。 期间,楼础被楼硬叫上桌吃饭,吃过之后,仆人进来收拾桌子,乔之素离去之后,父子三人可说些机密之事,楼础起身让到一边,不敢与父兄并坐。 楼温还是不搭理楼础,向三子道:“八九天之内,并州老沈和冀州皇甫开就能赶到京城,老沈那边没有问题,皇甫家——你准备得怎样了?” “放心吧,父亲,完全没有问题,诸将都是父亲旧部,父亲的号令,他们无一不从,皇甫开只要进入军营,插翅难飞。(卡.+酷.+小.+说.+)” “嗯,记住,段将军有勇无谋,不要提前向他透露计划,管将军老实可靠,可以提前两三天向他透露一二,孙、华二人还要再做观察,其余诸将皆不可用。” “明白,反正父亲后天就能去坐镇军营,那些将校心里藏着什么想法,父亲一看便知。” 楼础忍不住插口道:“陛下允许父亲出城了?” 楼硬笑道:“你现在不用多疑了吧,父亲只要进入军营,那是如鱼得水,陛下深知这一点,所以他是真的相信并倚仗咱们楼家。” 楼温不语,看样子也认可这种说法。 “关于皇甫开,陛下可有谕旨?”楼础又问。 楼硬皱眉,“邵君倩不是说过嘛,怕泄密,一个字也不能写。”楼硬似笑非笑,“邵君倩前天来过,说起一些奇怪的事情,与你有关。” “邵先生在大脚驿向我提过了。” 楼硬笑道:“你不会真是刺客同党吧?我与父亲都不相信。” 楼温道:“我可没说不信。” “嚯,父亲说什么呢?瞧十七弟这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像是敢做叛逆之事的人?再说了,刺驾于他有什么好处?该是禁锢还是禁锢。” 楼温盯着十七子,“邵君倩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呢?” 楼硬抢着回答:“简单,还是试探,陛下要重用楼家,自然得确定父亲无论如何都不会造反。” “既然如此,我应该将他交出去请罪,别让陛下以为我包庇儿子,更不能让陛下以为我参与其中。” “按理说是这样,可邵君倩语焉不详,听他的意思,似乎不想让咱们交出十七弟。唉,陛下的心事真是谁也猜不透。十七,你倒是说句话啊。” 楼础一直听着,得到允许之后才道:“刺客如果名叫洪道恢的话,那他的确去过我家。” 楼温不动声色,楼硬拍案而起,指着楼础道:“你……你……说什么?” 楼础向父亲道:“洪道恢是江东人,找我只是叙旧,别无它事。” “叙旧?叙什么旧?你又不是……哦,你的生母是吴国人。”楼硬慢慢坐下,看向父亲,“这可有点麻烦。” 楼温道:“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因为我不知道刺客是谁,更想不到他会供出我的名字。但是邵君倩一说我被牵连其中,孩儿立刻想到洪道恢,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 “交友不慎,唉,十七,你太不小心了。”楼硬数落道,急得脸上冒汗,“这可怎么办?刺客肯定是受打不过,胡乱招供,陛下会怎么想?为什么一直没有动静?” 楼础道:“孩儿思考多时,以为邵君倩可信。” “邵君倩说过许多话,哪句可信?”楼温问道。 “关于陛下欲对楼家不利的话。”楼础其实没听到这句话,但他猜邵君倩来见父兄时,必然有过类似的暗示。 楼温果然没有否认,楼硬忙道:“那都是试探,当不得真。” “兄长去问过陛下?” “这种事情怎么能问?陛下若是心怀恶意,绝不会交给楼家如此重要的任务,对不对?没有大将军,谁替陛下铲除皇甫家?谁去秦州平乱?谁去讨伐贺荣部?” 楼础只看父亲,“邵君倩甘冒奇险,绝不只是试探,孩儿以为他是真的害怕,才会自置于死地,来向父亲求助。” “他有什么可害怕的?他可是最受陛下宠信的近臣。”楼硬怎么都不相信皇帝要对付楼家。 “人至察则无徒,陛下至察,容不下任何人的一点儿小错,邵君倩也不例外。” “就为一个无关紧要的错字?”楼硬笑着摇头。 楼温向前微微探身,“假设邵君倩真的害怕。” “父亲……”楼硬吃了一惊。 楼温抬手,制止三子插口,继续道:“朝中重臣好几位,邵君倩不找别人,偏偏来向我求助,唯一的原因就是相信你是刺客同党,他以为我也参与了刺驾。” 楼础神情不变,打定主意不说实话,“邵君倩相信刺客的口供,是他的事情。但孩儿以为不只如此,邵君倩必然以为陛下最忌惮、最想对付的乃是楼家,所以……” “父亲,你可不能相信这个家伙的胡说八道!”楼硬大声道,又站起来。 楼温瞪了一眼,楼硬只得坐下,转而向十七弟瞪眼。 “假设邵君倩相信刺客的口供,那么陛下也一定相信。”楼温平时粗暴强横,这时却是心思缜密,一点不乱。 “所以陛下欲对楼家不利。” “但你不是刺客同党?” “不是。”楼础肯定地说。 “好,既然如此,明天我送你去与刺客对质,要么让陛下断绝此念,要么来个水落石出,胜过彼此猜疑。” 楼温绝不会为任何一个儿子而冒险。 第三十八章 狐假虎威 (求收藏求推荐) 楼温三次上书归还帅印,朝廷三次拒绝,并派内侍到大将军处探视、宣慰,请大将军勉强进餐,为国效力。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你来我往的试探到此结束,楼温感激涕零——真的“涕零”,在内侍面前撒下许多眼泪——当场喝下内宫送来的药汤,走床穿上甲衣,宣布要为陛下死而后已。 事有万一,“疾病缠身”的大将军向朝廷请派监军,这回没有谦让,朝廷立刻同意,召集大臣简短商议之后,皇帝指派太子监军,声称“将吾儿托付于大将军,朕心无悔”。 楼温本应在九月初五恢复西征统帅的职务——正式官名是西道大都督,兼秦、并二州刺史,大都督掌兵,刺史可征粮、征物——他在九月初四傍晚正式将宿卫重责移交给刚刚进京的济北王,立刻便装出城,夜宿军营,与最受信任的几名儿孙、部将住在一起,打算次日一早,持旨从萧国公曹神洗那里取回帅印。 楼温出城的同一刻,不信任皇帝有阴谋的楼硬,亲自带着楼础去往内宫“请罪”,声称外面传言纷纷,楼家愿与刺客对质,还一个清白。 两人当然不能进入内宫,楼硬写一份封书,从宫门上的小洞里塞进去,求相熟的内侍尽可能让皇帝早些看到它,然后跪在宫门外枯等,这是近臣请罪的常规做法。 虽是初秋,夜风已然凉沁心脾,楼硬一身肥肉,仍冷得打哆嗦,埋怨道:“你太不小心,真是太不小心……你怎么一点不害怕啊?” 楼础的确不害怕,笑了笑,“陛下慧眼如炬,必然早已看出我受污蔑,所以没有公开刺客口供,我自然没什么可害怕的。” “嘿,猜测陛下的心事,你这是自取其辱。‘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你肯定以为有大将军的庇护,又有岳父济北王的喜爱,所以陛下能饶你一命,告诉你吧,休想,陛下绝不会……”楼硬又打个寒颤,不敢说下去,怕连累到自己。 一个时辰之后,宫里传出皇帝口谕:“既是传言,理它做甚?回去睡觉,明天到园内待命。” 兄弟二人磕头谢恩,却不能领旨,大将军离开前曾下过死命令,今晚无论如何要与刺客对质,说个明白。 内侍第三次隔门传话:“楼硬、楼础,陛下说‘这兄弟俩真是死心眼,不愧是楼家的石儿孙,立刻滚到资始园去,再敢抗旨,着宿卫将士乱棍打出’。” 楼硬大喜,拽着楼础一块磕头谢恩。 兄弟二人跪守宫门,远处一直有宦者观瞧,这时带他们前往附近的资始园,路上,楼硬小声道:“陛下说‘滚’,那你可能真没事。” “刺客骗不过陛下。” “当然,天下没人能骗过陛下。”楼硬对皇帝既畏且敬,像是一头从小被驯服的家养犬。 夜里的资始园比白天更显空荡,两人被送入观马厅,除了背后的山墙,三面无壁,皇帝偶尔会坐在这里休息,看别人骑马舞槊。 至少有一杆真槊就放在附近的小武库里,宦者守卫,楼础只能瞥上一眼而已。 小半个时辰之后,有人进园,楼硬正要高呼“万岁”,发现那不是皇帝,而是济北王世子张释虞。 “你怎么来了?”楼硬很意外。 两人常年在园内待命,彼此熟悉,张释虞让侍从留在外面,自己走进厅内,打个哈欠,道:“奉旨而来,陛下有急事吧。” “我是说,你怎么能夜入皇城?”楼硬对任何人意外受宠的迹象都很在意。 张释虞向楼础拱下手,笑道:“硬中军忘了,我父亲刚刚接掌宿卫,让我陪他一起入住皇城,离你的住处不远。” 楼硬这才大笑,“原来如此。”想起自己还是“待罪”之身,马上换一副严肃神情,“陛下要你过来,大概是……” 不用再猜,园门大开,一队骑士飞驰而入,停在厅前。 三人急忙迎出去,园内的规矩,臣子不必下跪,三人躬身迎驾。 皇帝骑在马上,冷冷地说:“夜里扰朕清梦,硬胖子该当何罪?” “该当死罪。”楼硬一听皇帝叫自己的绰号,心里更加踏实,“可传言实在不堪,臣听在耳中,急在心里,不敢稍有忽怠,立刻来向陛下请罪。” “既是无稽传言,何罪之请?” “臣阖家上下皆怀一片赤心,容不得半点瑕疵。” “嘿。”皇帝冷笑,转向楼础,“传言与你有关,你怎么不开口?” “微臣以为陛下心中有数,因此不言。” “哈哈。”皇帝说笑就笑,说停就停,“没错,刺客的确招供说曾去拜访楼础,与他商议刺驾计划。” 楼硬大惊,拉着弟弟要下跪,皇帝摆手阻止,“可朕并不相信,你们知道为何?” 张释虞警觉地站在一边,不点头、不摇头,保持置身事外的姿态。 “陛下知道楼家人忠心耿耿,绝不会有半点邪念。”楼硬回道。 皇帝看着楼础,“楼家只能保你一半无罪,另一半是你自己做出来的。朕问你,既有进谏之意,为何迟迟不肯开口?” “微臣……微臣……” “你以为欢颜郡主能骗过朕?她虽有卓尔之才,但是有些话明显不是她能想出来的,什么运粮之船搭载私物、地方官吏借假朝廷之威滥用民力……若非亲眼所见,断不会说得如此详细。所以朕向长公主打听,知道这原是你的进谏之辞,却让给欢颜郡主,对不对?” “微臣惶恐,微臣知罪。” “你好像很喜欢将自己的文章送与他人啊,先有‘用民以时’,后有‘劝急之谏’,因为你是禁锢之身,以为文章无用?”皇帝已将楼础打听得清清楚楚。 “微臣自以为聪明,逞一时之计,伏乞重罚。” “赐你无罪。不管怎样,你有进谏之心,甚至亲去游历,以求眼见为实,就凭这一点,朕相信你不是刺客同党,哪有一边刺驾、一边劝谏的道理?” “陛下洞隐烛微,明察秋毫,微臣心中豁然,唯愿能够长侍陛下,不离左右,以效绵薄之力。” 皇帝撇下嘴,对这等谀词不以为然,“但朕不喜欢你乱让文章的做法,今后有话当面对朕讲。” “微臣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嗯,至于你的‘劝急之谏’,朕已明白,你不必再说,朕心中有数,该缓的时候自然会缓。” “微臣仰观山岳,不解其高,擅自揣度,妄加议论,陛下择其一二善者而思之,微臣心愿足矣。” “今后还当去民间多听多看,但有所得,让朕知道。” “微臣遵旨,陛下有思民之心,天下百姓必定上感天恩,下尽己力,天成朝千秋万代,皆源于此。” 皇帝摇头,“算了吧,你还是多想进谏的事,说这等话,你比朝中大臣差得太远,连你三哥都比不上。” 楼硬嘿嘿地笑。 “行了吗?朕亲来解释,你们楼家可还满意?” 楼硬忙道:“满意满意,楼家一直满意,只是受不得小人冤枉。” 皇帝犹豫一会,“既然来了,就多待一会,牵马来,朕与三卿夜驰资始园,只要不出皇城,老太傅该没话说吧?” 楼硬喜出望外,手舞足蹈,胡言乱语,上马之后也不安稳,跑出不远就掉到地上,那马本不愿驮这样一件重物,撒蹄跑远,不肯再过来。 皇帝大笑,带着楼础、张释虞驰骋不停,楼硬拖着肥胖的身躯到处追赶。 直到后半夜,皇帝才算尽兴,临走时向张释虞说:“济北王要招楼础为婿,所以朕招你一块过来听听,免得你家听信传言,不愿联姻。” 张释虞笑道:“我那几个妹妹抢着要嫁楼公子,父亲正为此头疼呢。” 皇帝笑着离去,楼础与张释虞搀着身体僵直的楼硬回住处。 虽然累得半死,楼硬却非常高兴,一个劲儿地说:“瞧见没,这就是信任。” 张释虞本来就对楼础印象很好,这时更是款诚接纳,真将他当成未来的妹夫,虽然这个妹夫比他年纪更大。 到了住处,张释虞告辞,楼家兄弟回房休息,楼硬拉住楼础,“想不到你有这么多事情瞒着父亲与我。” “三哥海涵,我真以为那都是小事,没想到陛下早知知晓,并非有意隐瞒。” “哈哈,这叫不拘一格,你这样的讨好手段再妙不过,正合陛下心意。现在我可以向你做出保证:禁锢之令禁得了别人,禁不了咱们楼家的人,官位只是虚名,得陛下宠信才是实权,再加上楼家势力,保你前途无量。” 竟然能从三哥这里听到“名”、“实”两字,楼础既惊讶,又觉得正常,“名实之学”原本就是生活中的学问。 回到自己的卧房里,楼础疲惫至极,摸黑倒杯凉茶,正要喝,听到角落里有人道:“十七公子回来啦。” 这间房原住三人,楼础以为那两名幕僚都已随父亲出城,没想还有一人留下,“乔先生没走?” “嗯,大将军命我留下,明日再出城汇合。” “哦。” “怎样?十七公子既然回来,陛下那边想必是没事。” “一切都好,陛下带我们在园内骑马……乔先生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呵呵,其实……不说也罢。” “左右无人,天还没亮,灯也未燃,乔先生但讲无妨。” “大将军连夜出城,倒是防住了‘万一’,可如此一来,陛下怎敢对楼家子孙轻举妄动?” 楼础沉默一会,“我这是狐假虎威。” 两人同时笑出声来,楼础之前的坦然正源于此,大将军出城以观事变,皇帝恰恰因此不想有“事变”。 笑声很快消失,两人都不说话,因为他们心里清楚,皇帝并非真的信任楼家,他能隐忍,必有深谋。 第四十章 拒婚 (求收藏求推荐) 马维好几天没出门,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很少喝酒,拿着一本书,一看就是几个时辰,却几乎不翻页,眼中的白纸黑字,像是一队队排列整齐的士兵,刀剑出鞘,枪斧林立,令人不敢直视,但又不敢将目光移开。卡Kа酷Ku尐裞網 楼础是马府常客,无需通报,被仆人直接带进书房,他进屋的时候,马维仍在与那些充满恶意的文字对峙,没有察觉到客人的到来。 楼础不得不上前,将书从马维手中抽走。 马维一愣,随即露出笑容,瞬间恢复常态,“我今天起床之后心神不宁,就知道你要来。” “马兄以为我会带来坏消息?” “不管你带来什么消息,都不简单就是了。” 两人大笑,楼础坐下,将自己从三哥那里听来的消息述说一遍。 马维听得颇为仔细,“想不到皇帝还有这等喜好——可他正酝酿大计,还有心情和胆量出宫?我一直在想梁太傅拦路强谏一事,感觉皇帝乃是顺水推舟,他自知危险,根本不想再夜巡东都。” 楼础摇头,“皇帝自恃聪明强武,周围越是危机重重,越要一如既往,以示镇定,同时也能迷惑对手。” “呵呵,础弟对皇帝的了解越来越多了。” “有一些。” “皇帝也太不小心了,竟然让消息传到令兄耳中。” “我明白马兄的意思,所以我又多打听几句。皇帝也知道名声不好,所以每次出宫都要故布疑阵,三处小后宫都有人前往,装扮相同,不准点灯,往往连侍卫都不知道自己保护的是谁。宅中女子随时更换,极少有人被皇帝宠幸第二次。” 马维笑道:“不愧是皇帝,欲以天下人为奴仆、为姬妾。” “马兄以为呢?我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三处地点打听出来了?” “来这里之前,我去踏访了一圈:中军将军府后街从西口进去,连着三所宅院无人居住,应该是一处;应国公皇甫开府中后花园,门外一条空巷,没有其它房屋,应该是第二处;邵君倩的家可与公侯府邸比拟,就是这一处,我猜不出具体进出入口,肯定不是正门。” 马维轻轻点头,突然站起身,“既然尚有自由之身,那就拼死一搏,总好过坐以待毙。我来找人,将三处地方都监视起来,若有侥幸,咱们都能绝处逢生。” “找人要仔细。” “洪道恢其实是郭时风找来的,我这回不再假托他人,亲自选取,京中五国遗民众多,颇有几位心怀慷慨之志,愿意为我效命。” 楼础拱手道:“全由马兄做主。” “这若是皇帝的诱兵之计,三处‘后宫’皆是疑阵……” “唯有生死与共。” 马维也道:“生死与共。”将要送客时,他又道:“础弟想清楚了,我是孤身一人,无父无兄,妻子皆可抛弃,楼家子孙众多,础弟马上又要娶济北王之女,前途光明,与遭禁的五国之士大不相同。” “马兄听说我要成亲的事情了?” “呵呵,整个洛阳都传开了,甚至有传言说,成亲之后础弟立刻会被朝廷委以高官。”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禁锢之身?” “寻常人谁关心这些?就算听说过,也以为解除禁锢不过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楼础笑笑,的确,除了身受禁锢之害的人,谁会关心这种事? “马兄放心,我决意刺驾,一部分正是为了楼家。陛下无论如何都要除掉大将军,刺驾并非其因。” 马维送至大门口,当着仆人的面大声道:“有劳础弟亲来邀请,待你成亲之日,必去府上讨杯喜酒。” “不胜期待,马兄留步,我要去济北王府,今天就不与马兄饮酒清谈了。” 楼础的确要去一趟济北王府邸,这是他今天出皇城的正式借口。 离开马府之后,他先回大将军府,七哥楼硕已经备好聘礼,由数十人抬送,早已等得着急,却没像从前那样显露不满,反而笑脸相迎,“十七弟,你可真是不急啊。” “有事耽搁了一会。”楼础含糊道,立刻换衣,骑乘骏马,与七哥一同前往济北王府。 两家的婚事有个尴尬的地方,按兰夫人这边推算,楼础与济北王算是平辈,比自己未来的妻子高出一辈,定聘这种事本应由长者出面,可又不好高出济北王,只好由大将军第七子楼硕代劳。 楼硕非常愿意,为了这次定聘,大将军刚刚给他求得一个闲官儿,虽无实权,至少品级不低,可以拿出来炫耀了。 济北王府这边也已做好准备,迎接者排到街口。 济北王掌管皇城宿卫,轻易出不来,由世子张释虞和王府长史代行礼仪。 张释虞最高兴,规定仪式完成之后,力邀楼础、楼硕留下来喝酒,“从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啦。‘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张释虞放纵惯了,父亲刚回京时,收敛几日,一有机会就故态重萌,下令在偏厅设宴,然后找借口将父亲身边的官吏支走,只留楼家兄弟和几名亲近的堂兄弟,纵酒狂欢。 “可惜端世子不在,少了几分热闹。”张释虞半醺之后,想念朋友。 “端世子就算回,也不得自在,广陵王看着他呢。”另一人道。 楼硕第一次参加这次的酒宴,初时小心,喝多之后比楼础更放得开,与每一位宗室子弟拼酒豪饮,很快就能称兄道弟,楼础反而被冷落在一边。 一名中年妇人进来,皱眉摇头。 楼础第一个看到她,立刻起身,不知该如何称呼,看她装扮像是侍女,神态却像是府中管事之人。 妇人向楼础行礼,然后向张释虞道:“世子,世子!” 张释虞终于反应过来,忙也起身,努力控制,还是忍不住摇摇晃晃,笑道:“是母亲找我吗?请转告母亲,我在款代妹夫,待会……待会再去见她。” “王妃要见楼十七公子。” “好好,妹夫,你去吧,我就不陪你了,这边还需要我照顾。”张释虞酒兴正浓,几匹马也拉不走。 妇人又摇摇头,欲言又止,向楼础微笑道:“请十七公子随我来。” 妇人在先,楼础随后,厅外还有几名年轻侍女等待,楼础稍感紧张,步步小心,目光微垂,不敢移动分毫。 由偏厅去往后宅,要经过一座小花园,正走着,前方引路者突然停下,楼础也只能止步,迅速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六名少女拦在路上。 六女年纪都不大,十三四岁到十六七岁之间,正是普通人家女孩儿懂得避嫌的时候,她们却站成一排,拦路不说,还个个面带寒霜,气势逼人。 楼础认得年纪最小的两人正是济北王的女儿,另外四人也都有些面善,应该是在广陵王府里见过。 中年妇人笑道:“这是干嘛?你们都是王家女儿,头上有郡主称号,没有的,以后也会有……” 一女冷冷道:“梅姨,你让开,我们要和楼十七说话。” 妇人犹豫片刻,不敢得罪这些人,移步让开,向一名侍女使眼色,让她去后面通知王妃。 楼础拱手道:“几位妹妹有何见教?” “我们不是你的妹妹。”年纪最大的少女上前一步,“我们就说一句话:不许你娶释清妹妹。” 楼础看过聘书,他要娶的人名叫“张释清”,目光转到年纪最小的两女身上,不知哪个才是未婚妻,当初在驿站喝酒的时候,张释虞介绍得含糊,他一个也没记住。 “不许你看。”被看的两女同时喝道。 楼础突然想起来,“那晚就是你们乘船造访归园……” 年长少女道:“没错,就是我们几个,你这个人太过无趣,我们说好了,谁也不会嫁给你。” “我……无话可说。”楼础的确无话可说,婚事不是他求的,也不是他定的,从头至尾没有半点选择。 “你去见皇太后,推掉这门亲事,让皇太后给你另选一人。”济北王的一个女儿说,不知是不是张释清。 “我见不到皇太后。”楼础很尴尬,看向中年妇人,妇人向他微笑摇头,不知什么意思。 “那你写封悔婚书,我们带去交给皇太后。” “此事需由父兄做主,我……” “你不愿娶,大将军还能逼死你不成?”一女道。 中间一女语气稍缓,“其实你完全不必娶释清妹妹,有人愿意嫁给你,也是王女,还是郡主呢。” 楼础心中一动。 六女还要继续威逼利诱,王妃来了,脚步不停,斥道:“放肆,多大的姑娘,不懂得待客之道,没有一点羞耻之心吗?” 济北王的两个女儿扑向王妃,抱着母亲大哭,都说不想嫁给无趣之人,其实只嫁一个,也不知另一个哭什么。 王妃既心疼又恼火,向中年妇人道:“你就这么看着她们丢脸?” “求王妃恕罪。”女人不敢辩解,与侍女们一同轻轻拉开济北王的女儿,劝另外四位王女离开。 待人走后,王妃叹道:“小女无知,不愿离家,十七公子莫怪。婚姻自有父母决定,等她进入府上,过几天就好。还望十七公子多担待些,不以小女骄纵愚浅而嫌弃,对平常人能忍三分,对小女再多忍两分。” 王妃倒是个讲理之人,楼础忙躬身道:“小子质陋,得配王女,实乃终身之幸。” “是谁的幸运还不一定。”王妃停顿一下,“殿下说你很像吴国公主,果然如此。十七公子请回,恕我不能远送。” 莫名其妙地招见,居然只为看他长得是否像吴国公主,楼础越发觉得奇怪。 第四十一章 怒极 (求收藏求推荐) 楼础不用住在皇城里了,每天早晨前往资始园待命,下午回新家,为婚事做些准备,其实没什么需要他做的,但皇帝特意给假,当着众多侍从的面说:“朕的侄女有点被惯坏,好在年轻,还有改正的机会,望楼卿娶进家门之后多加训导,调和阴阳,勿使阴盛阳衰。‘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因为皇帝几句话,楼础当天多收了一大批礼物。 这天傍晚,幕僚乔之素从城外回来,特意来拜访楼础,送上一份私人贺礼,同时带来一条消息:“沈牧守没回京,据说已经启程,半路上突发重病,迫不得已,留在并州界内休养,派长子沈聪向朝廷请罪,明天一早就到。” 大将军身边的人,只有乔之素察觉到危险,与楼础想法相似,但他不敢向大将军进言,旁观而已,私下里与楼础偶尔谈论,总是摇头,表示无奈。 “六臣四王,只有沈牧守拒命,其他人都已回京,广陵王最慢,也已进入洛州地界,后天到京。”乔之素又在摇头,“过去十年里,六臣四王或留京城,或镇一方,内外犄角,格局已成。陛下将所有人都招回来,只怕将陈年恩怨也一块招回来了。” “我知道楼家与皇甫家、兰家不和,与沈家交好,广陵王与其他三王不和,与萧国公曹家是姻亲,曹家又与荆州奚家不和。”楼础了解流传已久的大致情形。 乔之素笑道:“细论起来,比这要复杂得多,只抓关键的话,倒也简单,其实就两条线。卡Kа酷Ku尐裞網一条是广陵王,他是先帝的弟弟,当初颇为受宠,极得人心,差一点被立为储君,最终功败垂成,留下许多恩怨。另一条就是大将军……” 乔之素突然闭嘴不说。 “大将军怎么了?”楼础追问道,“我也时常纳闷,大将军功高盖世,朋友好像不怎么多,除了沈家,与其他几家重臣来往极少。乔先生有话尽管直言,无需避讳,我不是那种随口乱说的人。” 乔之素笑道:“说起来,楼家的恩怨与十七公子的生母有些联系。” 若在从前,楼础必定冷脸,或者不接话,但是这几天他频繁听到有人提到母亲,却总是有前言没后语,令他既恼火又好奇,于是道:“乔先生但讲无妨,我也很想知道当初究竟发生过什么。” 乔之素犹豫片刻,见楼础真想知道,这才徐徐道来:“天成——当时还是大成,攻克的最后一地就是吴国,大将军亲统大军,皇甫开、曹神洗为副,广陵王后继。朝廷原以为这一仗要打上三五年,没想到吴国内里早已朽烂,不堪一击。大将军长驱直入,只用多半年就攻到吴都城下。” 乔之素当年就已是大将军的幕僚,还不到三十岁,对往事记得十分清晰。 楼础倒茶,乔之素谢过之后继续道:“没想到吴王竟然拒绝臣服,亲率将士守城,大将军那一战打得颇为艰难,伤亡无数,直到广陵王摔援兵赶到之后,才终于攻克吴都。” “听说吴王是自杀的。” 乔之素点头,“我就在现场,吴王站在宫门楼上,面朝大成将士,拔剑自刎。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后来出现许多传言,声称吴王说过这样那样的诅咒,每次有吴人作乱,传言都会再增几分。作为亲历者,我可以说那都是假的,吴王什么都没说,就是自杀而已。” 楼础试图想象外祖自杀的场景,一无所得。 “攻下吴都,麻烦才刚刚开始。大将军折损颇多,麾下将士对吴人极为憎恨,力请屠城报仇。大将军同意了,广陵王却反对,以为天下初定,正该抚循士民,与天下休养生息,不可徒增民愤。” “广陵王说得有理,吴国平定之后,天下一统,实在没必要屠城。”楼础虽是大将军之子,在这件事站在广陵王一边。 “话是这么说,但在当时,大将军选择不多。” “为何?” “怎么说呢……十七公子没带过兵,没打过仗,大概很难理解军中的事情,我也只是旁观而已。反正没有外人,我就拿朝廷打个比方吧,六臣四王互相不和,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可是他们都为先帝效劳,先帝也没有故意支持谁或是贬低谁。军中情况与此类似,诸将打仗的时候都想守在后面,打赢的时候都想争最大的功劳,争扰无止,人之常情皆在于此,没人能够例外。” “大将军必须理顺军心。” “对,大将军之所以是大将军,就在于他能笼络人心,令众将为己所用。” “笼络人心不需要非得屠城吧?报仇的方法有许多。(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哈哈,十七公子还是不明白。报仇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对朝廷来说,天下一统,该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对军中将士来说,很快就得卸甲归田,如果这时不捞一大笔的话,今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朝廷必会赏赐军功吧。” “那些赏赐分下来,聊胜于无。总之,大家更想屠城,不只是为杀吴人报仇,更重要的是掠夺吴都积聚上百年的财富。” 楼础没说什么。 乔之素又想起往事,半晌才笑道:“屠城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不是说让将士们进城随意乱抢,必须提前划定区域,用旗帜标明各条街坊分别属于谁,你想,街分穷富,坊有贵贱,谁都想要富贵之处,诸将为此争吵不休。大将军带着我们十几名幕僚,足足花了三天时间才划分完毕,令各部将无话可说。” “广陵王呢?” “广陵王分到王宫西北区。” “他……” “嘿,该反对的时候反对,该得的好处也不能不要。” “大将军分到了……吴国公主。” 乔之素点头,“吴国公主声名远播,大将军舍弃金银珠宝,只要她一个人,算是少有的痴情。” 楼础不能说父亲的不是,但也没法赞同“痴情”这种说法。 “大军回朝,先帝听说屠城之举,大为震怒,让大将军功过相抵,遍赏全军,唯独不赏大将军。”接下来的话,乔之素不好再说。 “我知道吴国公主曾经入宫。”楼础仍想了解真相。 “宫里的事情我不了解,就不乱说了。大将军十分气愤,以为是广陵王、曹神洗、皇甫开三人暗中向先帝进谗言,以至失去到手的佳人,一怒之下,大将军囚禁两将,鞭打数十,准备带兵攻打广陵王府。” 楼础大吃一惊,“这……这是大逆之罪啊!” “即便现在说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当时我们这些幕僚都吓坏了,可军中将士不管这些,大将军指哪打哪。将士在城外集结,有几千人,就等次日一早城门打开时,冲进去直奔王府。不知是谁告密,先帝听说此事之后,不等天亮就出城劳军,宣扬大将军历年之功,封为安国公,功臣封爵,大将军是第一人。” “先帝做得好。” “可不是,我们也都佩服。如此一来,大将军反生愧意,遣散将士,向先帝请罪。先帝叫来广陵王,让双方讲和。又唤进皇甫开、曹神洗,让他们向大将军请罪。” “这两人何罪之有?” “身为副将,不能劝慰主帅,反致疑心,就是罪过。总之大将军很是风光,没过几天,吴国公主也被送进大将军府,据说是当今皇太后的主意,大将军自然再无埋怨。可皇甫开受辱之后记恨在心,地位越来越高,对大将军的敌意也越来明显。萧国公曹神洗还好些,宁愿忍让,但从此不再与大将军来往。” “卞和无罪,怀璧其罪。将帅反目,并非吴国公主之过。”楼础很难在外人面前说出“母亲”这个称呼。 “当然,可吴国公主的名气因此更大,传言也更盛。” “她在宫里做过什么,让皇太后等人至今不忘?” “宫闱秘事,非我所能知晓,至于那些匪夷所思的传言,没几句真话,不提也罢。” 乔之素说的都是大将军,楼础心里想的却都是母亲,国破家亡,父王自杀,吴国公主那些年是怎么忍过来的?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又有多少骄傲与悲痛?对他这个被迫生下的儿子,有几分喜爱?几分憎恨? 楼础只在小时候见过母亲寥寥数面,凭借记忆无法回答这些问题。 “大将军与广陵王好像没留下多少过节。”楼础说道,避开心中的想法。 “大将军不怎么记仇,至于广陵王,以那样的野心,当然不愿得罪当朝重臣,至于心里怎么想的,外人无从得知。” “我已明白乔先生之意,多谢。”楼础起身拱手。 言尽于此,再多的话乔之素不该说、不敢说,起身笑道:“虽是陈年往事,可为今日之鉴。我追随大将军多年,承蒙信任,恩赏无数,绝不愿看到万丈高楼一日坍塌。” “乔先生之心日月可昭,楼家不肖子绝不忘先生今日所言。” 乔之素告辞,最后又补充一句,“四王当中,湘东王最为超脱,楼家若需皇室之助,非他不可,其余三王,皆难深交。” 楼础送客,回屋之后反复思考乔之素的话,身为大将军幕僚,他说得很清楚:大将军只有在怒极的时候,才能行大事。 如何让父亲对皇帝发怒,是个问题。 </br> </br> 第四十二章 礼物 (求收藏求推荐) 楼础突然有点同情济北王的女儿,张释清被迫嫁给他这个“无趣之人”,感受或许与当年的吴国公有几分相似,但他不是大将军,从未想过强夺某人,如果有选择,他会高高兴兴地拒绝婚事。卡Kа酷Ku尐裞網 可婚事还是一步步走近,不知不觉间,楼础变得忙碌起来,新宅里的仆役开始承认十七公子是他们真正的主人,大小事情一律上报,原来的老仆乐得轻闲,每每感叹道:“多少年啦,我还以为这辈子没机会享福了呢。” 到访的客人一天比一天多,大部分原先只是点头之交,这时却熟络得像是多年好友,送来的礼物贵重得让人胆战心惊,不知今后能否还得起。 周律登门庆祝,带来一群诱学园的同窗,这些人比点头之交深一些,楼础迎到大门口,留他们喝酒。 都知道楼础与马维友情深厚,一名同窗提前解释道:“我们去过马府,马侯爷说他今天要招待一位远道而来的亲戚,没办法脱身,过后单独来送贺礼。” 周律指挥众人的随从往厅里搬运礼物,好像他才是楼础最要好的朋友,听到话,扭头道:“才不是什么亲戚,马维这是自叹不如,他一向骄傲,以为比咱们出身更好,结果娶到郡主的人却是楼公子,他自家的妻子据说是个富商的女儿,心里能不别扭吗?” 在周律眼里,地位与权势意味着一切,比金钱更加重要。 楼础正想为好友辩解几句,发现其他人全都点头赞同周律,于是乖乖闭嘴,请众人进厅,命仆人摆酒设宴。 十几位同窗都很识趣,喝不多久陆续告辞,要在成亲当日再来喝个痛快,唯有周律不走,早早就喝醉了,唠叨个没完,说的都是往事,按他的理解,当年可谓是不打不相识,他带人欺负楼础乃是两人友谊的开端。‘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其他人都走了,楼础下逐客令:“周兄醉了,回家休息吧。” 周律摇头,按住杯口,“不喝了,真的不能再喝了。” “我说周兄回家休息吧。” “给我来杯茶,待会我还能再与你喝上几壶。” 楼础只得命人上茶,同时将周律的两名随从叫进来,好搀扶主人出门。 周律被架起离席,兀自不觉,以为自己头昏眼花,茫然地左右看看,大声道:“我被骗了,咱们都被骗了!田匠这小子忘恩负义,听说是咱们两人帮了他,不仅不感恩,还将我推出家门,差点就要打我……” 周律哭嚎着被带走,连他的随从也觉得丢人,跑得能多快有多快。 田匠并不在楼础的计划当中,纯粹是因为听说此人对母亲至孝,才想帮忙,因此并不在意对方的感恩,甚至没想要见这个人。 当天傍晚,马维到访,带来了礼物,还带来郭时风。 刺客被抓之后,郭时风跑得飞快,连声招呼都不打,再次现身,他还是满面春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郭兄好久不见。”楼础心中吃惊,脸上同样堆满笑容。 “无家无业之人,随风飘荡,四海萍踪,听说础弟成亲,多远都得回来一趟。(卡.+酷.+小.+说.+)” 楼础将两人请进书房,以茶水招待。 仆人一离去,郭时风就笑道:“础弟不必问,我自有解释。” 楼础看一眼马维,没开口。 “刺驾失败的消息传来,我觉得事情不对劲,皇帝明明习惯第三位,为何就在那一晚换了位置?所以我猜皇甫阶把我骗了,虽然当时不明白原因,但我必须尽快离开,否则的话,下一个被抓的人就是我。” “没想过向我们说一声?”马维替楼础质问。 郭时风拱手笑道:“实不相瞒,我与马兄早年相识,来往不算太多,与础弟虽然都在诱学馆求学,可惜一前一后,未能同窗,算是初识。事发之后,我第一个怀疑的人是皇甫阶,对础弟、马兄也不能不有所疑虑。” 楼础微笑道:“明白,处在郭兄当时的位置上,我也不会相信任何人。” 三人同时大笑,互相拱手,算是和好如初,心里都明白,虽然“如初”,但这份友情再难深入。 “前事莫问,来事可期。”马维伸手分别握住郭、楼二人的手腕,“大事未竟,还需要咱们继续努力。” 楼础问道:“郭兄随广陵王一块来的?” 郭时风点头,“广陵王本不想来,我也劝殿下暂时观望,朝廷若有巨变,江东犹可立足,可世子一去,广陵王改变主意。” 郭时风看向楼础,露出古怪的微笑,“‘洪水滔天,道已不存’,础弟听说过这句话吧?” 楼础坦然点头,“是我让端世子带给广陵王的。(卡.+酷.+小.+说.+)” “果然如此,不只广陵王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世子与陛下也都明白。” 楼础眉毛微微一扬。 郭时风笑道:“础弟别急,你跟世子这样的人接触太少,初次见面,人人都觉得世子翩翩少年,志向不凡,接触久了就会知道,他只是一名普通少年,没有多少主见,谁对他好,他就依赖谁、效忠谁。” 张释端自然以为皇帝对他最好。 “我并未指望端世子保密,只要将话带给广陵王即可。” 郭时风轻叹一声,“这句话的确重要,广陵王与我都没想到洪道恢竟会弃妻子不顾,那么快就招供。” 郭时风、马维都是“弃妻子不顾”的人,楼础忍住心中的嘲讽,笑而不语。 “础弟或许也没想到,皇帝早已带世子见过洪道恢。”郭时风又道。 楼础真没想到,轻轻摇头,承认这一点。 “当着世子的面,洪道恢只供出马兄与础弟的名字,没提我,也没提广陵王。” 马维早已听郭时风说过,神情冷漠,楼础却是大吃一惊,立刻站起,随即坐下,“原来洪道恢不只招供,还要为陛下效忠。” 事情很明显,洪道恢招出楼础的名字,是为了将刺驾与大将军联系上,不提广陵王,则是为了巩固张释端的忠心。 郭时风道:“咱们三人的想法是一样的,可世子坚持认为刺驾是大将军主使,陛下招广陵王回京,是为了对付楼家。” “广陵王呢?”楼础问。 郭时风苦笑,“广陵王以为洪道恢仍忠于他,所以不提旧主姓名,还以为陛下仍被蒙在鼓里,因此决定回京,借铲除楼家之机,掌握朝中大权,进而夺位。” 楼础沉默一会,“陛下让每一家都相信自家最受信任。” “只有咱们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马维开口,看一眼楼础,看一眼郭时风,“可惜人微言轻,郭兄劝不服广陵王,础弟说不动大将军。” “沈耽说服其父留在并州。” “沈五公子?”马维认识人多,一听名字就知道是谁,随即心生警觉,“础弟向他坦白了?” 楼础摇头,“没有,沈家父子自有主意。” 马维这才放心,“皇帝无道,朝廷离心,此乃千载难逢之时,匹夫奋力,亦能扭转乾坤。” 郭时风道:“我听说础弟的计划了,这是上天将昏君交到咱们手中,必然不会再出差错。” “刺客难寻。”楼础还不放心。 郭时风不开口,马维道:“础弟尽管放心,我已找到十人,还没告诉他们真相,再过几天,就能确定谁可用、谁不可用。” 郭时风道:“就是这个时候最危险,万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皇帝既已知道真相,对咱们不会不防。” 马维冷笑道:“我仔细查过了,周围并无人监视。皇帝眼里只有大将军、广陵王这些人,对咱们不屑一顾,以为是三个被人利用的喽罗,无足轻重。收拾过上面之后,再收拾咱们,易如反掌。这是皇帝的失策,也是咱们的机会。” 楼础认可马维的猜测,“还有一个重要问题:事成之后,咱们仍要推举广陵王吗?” 原计划中,刺杀皇帝之后,广陵王在江东起兵,入京夺取皇位,如今广陵王欲行险招,奉旨还京,没有江东的根基,价值大跌。 对面两人互视一眼,郭时风道:“所谓明君择臣,臣亦择君,非我不忠,实是广陵王一步走错,以后步步皆错。他在京城无兵无权,全要依靠皇帝的支持,皇帝一旦晏驾,广陵王立成无根之萍,再想回江东,怕是千难万难,至于夺位,已无可能。” 郭时风脸变得倒快,正色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只要对生民有利,谁都可以履践至尊之位,民间盛传歌谣,‘平地万丈起,浮云脚下过’,正应楼姓。” 马维也道:“大将军掌兵十万,驻营城外,民望、士心、将力皆归于大将军一人,一旦举事,东都当日可定,洛州全境指日可平,然后西连秦、并,东合冀、淮,传檄吴、荆、益、汉四地,不出数月,九州同归楼氏。” 楼础早已猜到两人会说出这些话来,沉思片刻,“大将军一向以忠孝自夸,未必肯做出背逆之事。” 郭时风道:“所以要看础弟如何劝说。” 马维道:“大将军所忠者,先帝而已,先帝已去十余年,当今天子刚愎自用,猜忌大臣,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楼家危在旦夕,大将军仍然无动于衷?” “怎么才能让大将军相信‘危在旦夕’?” 郭时风拱手道:“郭某此前不告而别,有愧于心,愿随础弟去见大将军,将皇帝与广陵王之谋合盘托出,让大将军早有防备。” 楼础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礼物。 </br> </br> 第四十三章 说难 (求收藏求推荐) 即便是父子,想见大将军一面也不容易,楼础送信出城,等候多时,直到成亲前一天,才获准前往城外军营里面见父亲。(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郭时风跟他一块去,信心满满:“我别的本事没有,就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凭它必能说服大将军。” 楼础有过经验,提醒道:“在大将军面前千万不要提‘举事’一类的话,郭兄只需将皇帝与广陵王的计划原封不动托出即可。” “明白,让大将军自做决定。” 大军迟迟没有开拔,军营外面聚集的商贩更多,大白天就有衣着艳丽的女子走来走去,与过往士兵打情骂俏。 楼础不由得对这支军队的前途感到担忧,骑在马上向郭时风道:“轻前方之劲敌,乱后方之军纪,此次大军西征,未必如预料得那般顺利。” 郭时风笑道:“秦州之敌不过是一群乱民,屡战屡败,可兰将军带去的将士太少,唯能守卫大城,难及乡村。乱民逃蹿,散而复聚,因此难以剿灭。这回不同,十万大军足以扫荡深山沟壑,必可斩草除根。将士在开战前寻欢作乐,乃是常态,从古至今莫不如此,唯其思乐,方能力战,以求速战速决,唯其欠债,方愿争功,奋勇杀敌以得军赏。十七公子无需担心秦州胜负,却要关心最后是谁率军西征。” 楼础不得不佩服郭时风的口才。 军营里没有变化,秩序井然,将士立则挺拔,行则成行,骑士在营门前下马,无一例外。 在中军帐前,郭时风被拦下,因为在大将军的招见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 楼础让郭时风在帐外等候,单独进帐。 大将军正与十几名部将讨论秦州战略,据守何处、进攻何处、约期会战、把守关卡……一项一项说得极为细致,至于军实运送,那是第一等大事,早早就已安排妥当。(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押粮副将曹神洗也到了,与大将军并排而坐,椅子往前挪出半尺,以示恭谦。 曹神洗是员老将,原是大将军部下,后来单独立功,获封为萧国公,为人谦让,在朝中从不争功抢位,颇得先帝欣赏。 楼础曾经远远望见过曹将军,这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 曹神洗须发皆白,身体健瘦,坐在大将军身边,像是大树旁边生长不良的树苗,无论有风没风,都只是点头而已,极少开口。 其余将校多是大将军旧部,彼此配合顺畅,如臂使指。 只有一人时时提出疑问。 太子监军,但是年纪幼小,还没有正式进入军营,派东宫官吏先驱进营,旁听军务,名为旁听,可是开口插话的时候,没人能让他闭嘴。 梁升之刚刚由东宫舍人升任太子洗马,这是一次破格提拔,半是奖赏其祖梁太傅历年辅政之功,半是让他在军营里的地位不至于太低。 梁升之充分利用这一点,对几乎每一条规划提出质疑,开头总是同一句话:“我不太懂这个啊,但是……” 他的一个“但是”,相关将领要用十几句、几十句来解释。 末了,梁升之会长长地哦一声,“原来如此,和我了解的不太一样,没关系,你们继续说,别受我影响。” 大将军从不回答梁升之的问题,甚至不肯瞧他一眼,人人都看得出来,大将军在强忍怒火。卡Kа酷Ku尐裞網 楼础站在门口等着。 商议终告结束,大将军挥手命众将退下,梁升之不肯走,拱手还要说话,被两名最懂大将军心事的部将硬行架走,声称要请他喝酒谈兵。 曹神洗站起身,有些费力,不像本人显示得那么矍铄,向大将军躬身告辞,扭头看见门口的公子,笑道:“这位是大将军的子孙吧,颇有大将军当年风度。” “我什么时候弱成他这个样子?这是我儿子,排行十七,叫楼础。” 楼础两步上前,向曹神洗拱手行礼,“小侄见过曹将军。” “这孩子长得有点像……”曹神洗努力回忆。 “他的生母是吴国公主。”大将军道。 “哦。”曹神洗笑了笑,拱手告辞,显得有些尴尬。 就因为吴国公主,曹神洗当年被大将军囚禁,险些丧命,比历次征战的处境还要危险。 大将军看着曹神洗走出帐篷,冷笑道:“装老实装了这么多年,也不容易。” 楼础上前拜见父亲。 “有事?”楼温不太耐烦,刚刚在梁升之那里受的气还憋在心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发泄出来。 “孩儿得知一些消息,事关楼家安危,无法在信中尽言,因此求见父亲。” “说。” “孩儿口说无凭,因此将提供消息的人一并带来。” 楼温微微皱眉,“楼家乃是将门,怎么出你这样一个满肚子道道儿的文人?唉,书读多了果然不好。” 楼础只能听着。 “还等什么,叫他进来,我要听听你又弄来什么消息。” “是。”楼础转身出帐,唤郭时风进来。 郭时风站得久了,体力有些不支,可是一进帐篷,立刻变得气宇轩昂,没有半点疲态。 楼础引见,“这位先生名叫郭时风,曾与孩儿同在诱学馆受教,现为广陵王身边幕僚。” 大将军对前面的话都不在意,听到“广陵王幕僚”几字时,抬眼看来,问道:“你叫什么来着?” “在下郭时风,拜见大将军。”郭时风上前行礼,深揖到地。 “嗯。”大将军敷衍道。 郭时风咳了一声,“明日十七公子成婚,大将军要回府接受新人跪拜吧。” “看我有没有这个工夫。” “呵呵,十七公子将娶之人乃是济北王之女芳德郡主,于公于私,大将军都不得不回府一趟吧?” “此乃我的家事,许你一个外人多嘴?”大将军快要找到发泄怒火的目标了。 郭时风再次深揖到地,“大将军若回府,必然有去无出。” “嘿。” “当今天子已与广陵王定计,要夺大将军兵权。” “凭什么夺我的兵权?我又没作奸犯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前被抓的刺客,已完全成为皇帝的人,让说什么就说什么,他将指证大将军是刺客主谋,十七公子居间传话。” 大将军看一眼儿子,“又拿这件事出来,陛下不是已经原谅你了吗?” 楼础道:“陛下今日的原谅,不影响后日的‘幡然醒悟’。” 郭时风道:“广陵王世子张释端声称,他见过刺客,亲耳听到刺客供出大将军姓名,他奉皇帝密旨,招广陵王回京,图取大将军兵权,然后以谋逆之罪,抄斩楼家满门。” 大将军沉默片刻,突然高声道:“来人!” 两名卫兵进来。 “这人是敌军派来的间谍,带下去,严加看守。” 楼础与郭时风无不大惊。 “父亲!” “你想跟他关在一起?” 楼础只得闭嘴。 “大将军,我还有话要说……”郭时风上前一步,被两名卫兵从后按住。 “将他的嘴堵上,不许他与任何人交谈,违令者斩。” 卫兵手里没有现成的东西,于是撕下郭时风的两块袖子,一块堵嘴,一声缠绕绑紧,拖拽出去,再找绳索捆缚全身。 郭时风不停地呜呜叫唤,向楼础投去求救的目光。 楼础没动,也没开口。 等人走后,楼温冷冷地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楼础拱手道:“待父亲查清郭时风的来历之后,孩儿再说不迟。” 楼温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拿不得刀枪,挥不动锄镐,有点小聪明也是好的,小心,别聪明过头,咱们楼家吃的不是这碗饭。” “孩儿明白。” “回去吧,专心准备成亲,别的事情少管。” “是,父亲。父亲明天回府吗?” 楼温沉吟不答。 楼础告退,并不怎么关心郭时风的安危,只要他说的都是实情,自然会得到大将军的礼遇。 来时两人,去时一人,楼础心生感慨,劝说一个人实在太难,越是占据高位者,越是骄傲而自信,身上纠缠的利益多到数不清,考虑自然也要深远,不像楼础、马维这样的禁锢之人,成事则获大利,不成则丢掉没有前途的小命,他们做决定要容易得多。 前方官道上突然闯来一队士兵,手持棍棒,高声叫喊,有不从者立刻乱棍打来。 “让路!让路!通通让路!” 被商贩、行人占据的官道瞬间清出一大片。 第二批士兵跑过来,命令两边百姓下跪,楼础牵马站在后面,倒也没人过来强迫。 足足两刻钟之后,在跪拜百姓的低声埋怨中,第三批士兵出现,全是骑士,个个手持旗牌,再后面是乐队,数十人分乘车辆,吹笙鼓簧。 “太子!是太子殿下出巡!” 刚刚还满腹埋怨的百姓,立刻变得兴高采烈,纷纷磕头。 楼础站得更远些。 一长列车队辚辚驶来,华盖耀眼,旗帜飘扬,两边的人根本看不到太子坐在哪辆车中。 车队过去,百姓陆续站起,不知谁开的头,欢呼声此起彼伏,良久方才停歇。 行人津津乐道,以亲眼目睹太子仪仗为荣,直到城里,还有人在街上谈论,不久前满城大搜带来的惊恐消失无踪。 楼础到家时,终于放弃幻想,不得不承认:太子入营,大将军明天必然要回城参加婚礼。 皇帝将一切都算计到了,不惜用太子当“人质”,换取大将军的安心。 </br> </br> 第四十四章 换人 (求收藏求推荐) 楼础一觉醒来,恍惚多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大喜之日,心中却没有喜悦之情,反而隐隐感到不安。 按照风俗,新郎一整天都要在家里招待客人,下午前去接亲,黄昏时分带着新娘回家拜见父母,仪式早有定规,七哥楼硕担任司宾,另一位本家叔叔担任司仪,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楼础只需要充当露面人偶,老实接受摆布即可。 客人众多,小小的新宅容纳不小,多半被安排在大将军府内,楼础只认得十之二三,除了敬酒,无话可说。 相形之下,马维、周律等一众同窗更让楼础感到自在。 “新郎有点紧张啊。”周律成功挤到楼础身边,时刻不离左右,好像要代他成亲似的,“别怕,水到渠成的事儿,你要是早点说就好了,我们找人给你开开窍。” 周围熟与不熟的客人齐声哄笑,楼家并非书香门第,婚礼上开什么玩笑都不过分,反而能够调剂气氛,增进主客之间的感情。 整个上午,楼础喝了一肚子酒,好不容易才与马维说上几句话。 “郭兄被大将军留在营中。” “大将军不信他?” “难说,郭兄最好没有半句谎言。” “怎么会?郭时风说的话……” 客人涌来,马维只得闭嘴,两人再没机会交流。 下午,楼础在一支队伍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前往济北王府迎亲,一路上惹来无数艳羡的目光与谈议。 就在昨天,楼础还躲在人群后面远观太子的队伍经过,今天,他却成为受关注者,跟太子当然比不了,感觉则有几分相似。 济北王府门前的整条街都被清空,旌旗蔽日,鼓乐齐鸣,诸多王公侯伯派人过来助兴,迎亲队伍只能缓缓前进。 王府门前,世子张释虞带着一群堂兄弟迎接新郎,王府也有司仪,指引双方行礼,进到正厅里拜见岳父、岳母。 楼础一切照做,不知是自己过于拘谨,还是确有其事,他觉得济北王夫妇远不如之前见面时那样热情,比较冷淡,似乎不太喜欢他这个女婿——或许这是父母嫁女时的正常表现。 王府也准备了一场酒宴招待新郎,为时不长,吉时一到,新娘上轿,楼础就可以告辞了。 酒宴很热闹,宗室子弟的玩闹之心只会比周律等人更盛。 几巡酒过后,张释虞使眼色,楼础借口解手,来到后院无人处,等不多久,张释虞跟出来,一脸无奈,急步走来,到了近前,拱手作揖,做出下跪的姿态。 楼础急忙扶住,“世子这是为何?” 张释虞苦笑道:“有件事对不住楼公子,必须求你帮忙。” 楼础一愣,“从今天开始,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世子需要帮忙,开口便是,何必客气?” “这个忙不太好帮。” “只要是力所能及,我绝无二话。” 张释虞扭头向宴厅看一眼,拉着楼础又走出几步才道:“这个……能换个人跟妹夫成亲吗?” “嗯?”楼础又愣住了,“换人……这是什么意思?” 张释虞尴尬得脸上冒汗,“我妹妹真是被惯得无法无天,她……她昨晚跑啦,不知去向,直到现在也没找着!” 楼础没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换成张释虞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楼础敛容正色道:“抱歉,我只是……只是……释清妹妹年纪不大,胆子不小,令人敬佩。” 张释虞也笑出声来,“谁能想到呢?诸王返京,大家多少都要老实些,释清妹妹平时不是我们当中胆子最大的人,结果就她做出最大胆的举动。” “看来释清妹妹真是不愿意嫁给我。” “她是个目光短浅的傻瓜!”张释虞愤愤地说,对妹妹也不客气,“跟她说过多少次,楼公子虽是禁锢之身,但是深得陛下欣赏,日后必能飞黄腾达,可她就是不信,翻来覆去说你‘无趣’,甚至……唉,父王和母亲气得不行,说是抓住之后直接打死,不要她这个女儿。” 济北王夫妇当然不会真下这个毒手,楼础更不能推波助澜,急忙道:“释清妹妹年幼,爱玩之心不减,找到她之后慢慢劝解,万万不可动手打骂。” “打骂也好,劝解也好,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今天怎么办?亲戚朋友都来了,咱们又不是普通人家,消息传扬出去,两家尴尬不说,皇太后、陛下那边也没法交待啊。” 楼础心知肚明,王府肯定已经想出办法,于是拱手道:“成亲事小,两家名声为重,我没什么说的,全凭王府安排。” 张释虞差点要拥抱楼础,“名义上你是我妹夫,其实你是我哥哥,济北王一家都被你救了,父王、母亲和我,定会记得你今日义举,一生感激。” “世子言过,先想办法解决今天的事情吧。” “嗯……是这样,亲事肯定不能推迟,释清妹妹今天必须嫁到楼家去,可是……能不能换个人与妹夫成礼?” “可以倒是可以,但这个人……” “妹夫不用担心,王府肯定不会随便找个人冒充。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就有一点,我们不说今天被你带走的人是谁,妹夫也别问,今晚妹夫也别进洞房,半夜时我们将人接走,先将今天应付过去,不出三天,必将真正的新媳妇送到你家里去。” “好。” “还有大将军那边……” “我去说,大将军明达事理,不会反对这样的安排。” 对济北王来说,征得女婿的同意还在其次,最重要的人物其实是大将军。 张释虞深揖,“这么好的妹夫,妹妹为什么……唉,不提她了,以后送到楼家,请妹夫务必严加管教,父王说了,只要不打死,随便楼家处置。” 楼础笑道:“不至如此,聪慧之人常有过分之举,释清妹妹总会想明白的。” 张释虞大喜过望,称谢不已,回到宴厅里,当着客人的面直接改口叫“妹夫”,见谁都要称赞几句妹夫才华横溢,弄得楼础反而不好意思。 吉时已到,新娘上轿,楼础再去拜辞岳父、岳母时,济北王夫妇恢复往日的热情,还要更多几分,济北王亲自送到大门口,给予的嫁妆比之前商定的更多。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回楼家。 大将军果然从城外回来,时间掐得准,只比新娘进府早一小会。 兰夫人也从宫里回家,与丈夫一同接受儿媳敬酒,楼家儿子众多,只有少数人成亲时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多数新娘象征性地拜见公婆,根本见不到大将军与夫人。 整个仪式繁杂而细琐,楼础仍像木偶一样受司仪牵引,唯一好奇的是身边新妇是谁冒充的,一举一动有板有眼,丝毫看不出惊慌,当然,盖头又长又厚,谁也看不出蹊跷。 仪式终告结束,新娘被送入洞房,楼础仍在外面招待客人,周旋一圈,借敬酒的机会来见父亲。 周围人多,楼础敬酒之后小声道:“孩儿有事要说。” 楼温皱眉,“今天是你成亲的日子,别又拿那些话惹我发怒。” “不是,与济北王府有关。” 楼温还在犹豫,旁边的兰夫人道:“孩子要说,你就听听,难不成自家孩子还能害你不成?” 楼础向兰夫人感激地点下头,迄今为止,在他劝说过的所有人当中,兰夫人接受得最快,也最彻底,今日出宫,仍将公主儿媳留在宫里,不离皇太后左右。 “待会去后堂找我。”楼温勉强道。 “母亲最好也在,这件事可能需要母亲拿主意。” 楼温眉头皱得更紧,兰夫人却微笑点头。 楼础又去敬一圈酒,让七哥楼硕代为照顾客人,自己去跑去后堂。 楼温夫妇二人正在小声交谈,见到楼础进来,都将目光投来。 楼础几句话将济北王府那边的事情说清楚。 楼温大怒,“老子从军营特意赶回来,向我跪拜的人居然不是郡主!济北王瞧不起我们楼家吗?” 兰夫人倒没生气,说道:“大将军休恼,听济北王世子的意思,代为成亲之人绝非奴婢。” “那又怎样?假的就是假的。” “当此非常之时,处处真假难辨,大将军何必在意?无论新妇为谁,济北王嫁女之心未改,天下皆知其女已为楼家之妇,这就够了。”兰夫人劝道。 楼温仍是一副气哼哼的模样,“我不管她是什么王的女儿,等新娘找回来,务必狠狠责罚,让她明白楼家另有规矩。夫人不能心软,楼础,你更不能心软。” 楼础称是,兰夫人也道:“那是当然,咱们楼家连公主都娶进门了,还管不住一个新封的郡主?” 楼温怒气稍解,向楼础道:“我已经知道了,你退下吧。” 楼础拱手,却没有走,问道:“父亲今晚还要回营中去吗?” “天都黑了,城门关闭,谁也出不去。”楼温明白儿子的意思,“你先老实成亲,别的事情不用管,你带去的那个人我自会审问清楚。在我率军出征之前,你不准出家门半步,明白吗?” “是,父亲。”楼础知道父亲不可说动,只得告退。 后堂里,兰夫人道:“这个孩子有点聪明劲儿,大将军应该多听听他的意见。” “嘿,夫人知不知道在我身边围绕着多少这样的人?个个比他聪明,主意一个比一个妙,却都不相同,甚至彼此矛盾。我都听在耳中,最后还是得由我一人定夺。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若不严加打压,他非得闹到天上去不可。” “和吴国公主一个脾气。” “别提她。” “我去看看新娘子,至少得弄清向咱们敬酒、喊公婆的人是谁。” “济北王若是敢用奴婢诳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兰夫人轻轻摇头,觉得丈夫的火气比平时更大。 外面,楼础正接受客人的劝酒与调侃,眼看夜色一点点加深,他心中生出几分恐惧,总觉得这些天过得太平静,郡主逃婚算不得大事。 该返京的重臣都回来了,连西征的兰将军都从秦州赶来,只差一个沈直,皇帝还在等什么? </br> </br> 第四十五章 第一灭 (求收藏求推荐) 新婚之夜竟然平静无事,尤其是新郎,“无事”到独守空房。(卡.+酷.+小.+说.+) 新娘早早就被带走,除了兰夫人,楼家没人与她交谈过,而兰夫人决定保守秘密,甚至不肯向大将军透露真相。 整个晚上,楼础只睡了一小会,早早起床,眼看着外面的天逐渐明亮,不由得暗暗嘲笑自己的慌张,父亲说他太年轻,果然没错。 一对新人本应去给父母请安,大府里派人过来,声称夫人身体不适,新人不必前往后宅,在家中跪拜即可。 对于刚刚嫁进来的郡主来说,这样的待遇显得有些冷淡,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大将军就是大将军,一切行为在仆役看来都很合理。 大将军一早就要出城,楼础得去送行,洞房则由兰夫人的亲信侍女和王府派来的人共同服侍,假装一切正常。 街上排列数百骑士,明甲耀眼,长槊摄魂,这不是普通的仪仗队伍,而是真正的将士,大将军的亲兵,平时极少在城内亮相。 大将军终归有所忌惮,必须将亲兵带在身边,才感到心安。 楼家子弟大多仍留在军营里,送行者不多,楼础简单交待几句,登车准备出发——他实在太胖,骑马的话,走不出多远就得换乘。 楼温将十七子叫过来,打量多时,却无话可说,挥手又让他走开。 街口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还有焦急万分的叫喊声:“让开!让开!” 只听从大将军一人命令的亲兵卫队,竟然真的让路,因为来者不是别人,乃是大将军的嫡子,中军将军楼硬。 楼硬的仆从不少,平时也是前招后拥,令天却是单骑而来,他的体重比父亲少一些,马匹勉强承受,到了地方已是口吐白沫,背上的人刚跳下去,它就撒腿逃跑。(卡.+酷.+小.+说.+) 没人在意马匹,楼硬连滚带爬地冲向父亲的车辆,“大事情!大事情!” 楼温在车上站起来,伸手按刀,喝道:“何事?” 楼硬惊慌失措,脸上却有几分喜色,抓住车栏,抬头看着父亲,越急越说不出话。 楼温一脚踏中儿子的面门,楼硬哎呦一声,终于能够正常说话:“广陵王……广陵王反形暴露,全家被抓!” 听者无不惊讶,楼础大惊,楼温更是惊得坐倒在车上,清醒得也快,一把抓住三子的手腕,“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快说。” “父亲,轻些用力。”楼硬稍稍平复气息,“刚刚发生的事情,济北王亲率宿卫将士,包围广陵王府,将王府上下人等一律收监,马上就会有内宫使者到来,请父亲以及诸位重臣进宫会议,这岂不是大喜事一桩?”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楼温百思不解,将目光转向十七子,却没有询问他的意见,又看向三子,“陛下招所有人进宫吗?” “对。”楼硬明白父亲口中的“所有人”包括谁,“一个不落,使者已经出宫,我抢前一步回来,好让父亲有个准备。” 楼温迅速做出决定,向旁边的亲兵校尉道:“把人带到府里去,等我命令。” 数百名骑兵由偏门入府,大将军身边只剩几名贴身随从,幕僚都在城外,楼温又一次将目光投向十七子,“随我一同入宫。” 楼础应是,心中惊骇仍未削减。 楼硬正要向父亲详述过程,宫中使者到来,宣读简略的旨意,一说广陵王谋反,二请大将军立刻入宫,共商朝政。 大将军乘车出发,两子骑马跟随,楼硬换一匹马,时不时就要手舞足蹈一番,来回向父亲和弟弟说:“楼家无忧,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楼础很担心,以他对皇帝的粗浅了解,“一网打尽”正是皇帝最喜欢的场面。卡Kа酷Ku尐裞網 可他一句话也没说,他知道,此时此刻就算是舌灿莲花,也不可能让父亲和兄长回头。 皇帝在勤政殿会见大臣,楼硬身为中军将军都没资格参加,楼础更是只有守立阶下的份。 楼硬兴奋异常,忍不住向弟弟小声道:“这回你不多心了吧?早跟你说过,只要天下未平,咱们楼家就不会倒,原因无它,朝廷总得需要有人带兵打仗吧?秦州之后还有北方贺荣部,贺荣部之后说不定哪里又会生叛,除了大将军,谁能平定?兰将军已在秦州证明自己的无能……” 话未说完,兰将军来了,至少在名义上,这是楼家兄弟的舅舅,楼硬立刻迎上前去,笑道:“舅舅昨天怎么没去参加楼家的婚礼?” 楼硬一直留在宫里,同样没在婚礼上露面。 兰将军身形微胖,面若银盘,的确不太像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对外甥十分冷淡,“啊,刚刚回京,身体疲倦,派人送去贺礼……你哪个兄弟成亲?大张旗鼓的。” “就是这个,十七弟楼础,舅舅没印象吗?”楼硬拉着兰将军的手臂,越发显得亲热。 兰将军打量楼础两眼,“能被济北王看上,你的本事不小。” 随父进宫的兰镛小声提醒道:“父亲,陛下有旨,不宜耽搁。” 兰将军甩开外甥肥厚的手掌,大步向殿中走去。 楼硬向兰镛笑道:“舅舅刚刚回京,你怎么也不来参加婚礼,大家好好喝一顿。” “啊啊,忙。”兰镛敷衍道,转身走开。 楼硬立刻变脸,小声向楼础道:“等着吧,皇太后早晚有不在的一天,看兰家还能蹦跶到几时。” 兰家以外戚身份获封国公,不得重臣尊敬,但是因何与楼家结怨,楼础一直不太了解,无也从打听。 大将军到得最早,随后是兰将军,其他重臣陆续赶来,包括济北王、湘东王和益都王,还有梁太傅等七八位文臣,只有并州沈家无人到来。 济北王向楼础点头,湘东王、益都王面色严峻,径直入殿。 留守阶下的人不少,楼础大都不熟,楼硬全认得,上前客套。 在这里,所有人说话都得压低声音,不敢稍有失敬。 济北王世子来到楼础面前,同样小声道:“多谢妹夫,我们已经找到妹妹的下落,很快就能送到府上。” “不急,释清妹妹人没事就好。” “难得妹夫通情达理,这门亲我们认定了。”张释虞示意楼础走出几步,“妹夫听说过吧,端世子也被抓了。” 楼础点头。 张释虞露出困惑之情,“那是陛下最喜欢的人啊,小时候在陛下身边长大,出宫之后,仍是陛下最亲信的人之人,经常在家里款待圣驾,怎么会……咱们要不要向陛下求情?” “暂时不要,陛下大概正在气头上,等弄清真相以后再说。” “行,我听妹夫的。”张释虞年纪小,愿意对妹夫言听计从。 殿中议事直到午时仍未结束,偶有宦者出入,众家子弟围上去打听,所得唯有摇头苦笑,碰到谋逆这种事,谁也不敢当众多嘴多舌。 楼家、皇甫家不和,楼硬与皇甫阶表面上却是最好的朋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过了一会,楼硬向弟弟招手。 “待会你别走,跟我一块去资始园。”楼硬道。 皇甫阶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十七公子了不起啊。” 以白衣身份入资始园待命,楼础是独一份,的确“不了起”,不等他谦虚几句,三哥楼硬道:“不是我这个弟弟了不起,是陛下了不起,唯才是举,不拘一格,千古以来,还有哪个帝王能有这样的肚量与气魄?” 吹捧皇帝时,皇甫阶绝不肯落于下风,“那是当然,陛下英明神武,最难得的是看人极准,该升则升,该降则降,该杀则杀,没有一次出错。” 两人挖空心思奉承不在场的皇帝,直到口干舌燥、肚中无词,才算告一段落,皇甫阶走开,去与别人交谈。 楼硬小声道:“让他高兴一阵吧,下一个就是皇甫家,就等皇甫开进入军营……” 楼础忍不住道:“陛下能将广陵王全家收监,为什么不能直接抓捕皇甫家?” 楼硬恼怒地看着弟弟,“你懂什么?这是陛下对楼家的考验,同时也是对冀州人士的威慑,大将军天下无敌,只有他能镇住皇甫……嘘。” 有人走过来,楼硬笑呵呵地迎上去。 又过一个时辰,殿中议事终于结束,大臣鱼贯而出,招呼自家子弟、随从,匆匆离去,彼此都不说话。 大将军进去得早,出来得晚,神态威重,看样子心中疑惑已一扫而空,带两子出宫,上车嘱咐道:“你们留在宫中好好服侍陛下,无论遇到什么事,隐忍为上,一切等我西征回来。” “是。父亲何时出发?”楼硬问道。 “五天之后,在此之前,得将那件事解决。” “那件事”自然是旨皇甫家。 “当然,父亲……” 楼温抬手打断儿子,“我自有安排。” 大将军乘车出城,楼硬、楼础从另一座门进宫,连饭都不吃,直接前往资始园。 天色将暗,皇帝今天会不会来,谁也不知道,可侍从却比往日更多,但凡有资格进园者,几乎全来了,互相小声议论。 “谁能想到广陵王会谋反呢?” “嘿,有什么想不到的?此事早有预兆,广陵王当年……你去打听。” “那他还敢回京?” “广陵王本想进京夺位,计划都定好了,可他的一举一动早已在陛下监视之中,陛下于是将计就计,诱他回京。” “还是陛下计高一筹。” “那是当然。” 一队人进园,皇帝整天都在处置广陵王谋逆一案,还是腾出时间来资始园。 众人立刻闭嘴,分列两边,虽然不需跪拜,身子却躬得比平时更深些。 皇帝站在侍从们面前,轻叹一声,“你们永远不会明白朕的难处。” 这话有些怪异,好几个人抬头观瞧,赫然见到广陵王世子张释端就站在皇帝身边,披头散发,失魂落魄,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楼础也看到了,心中突然一紧,想起皇帝亲自动手杀骆御史的场景。 第四十六章 酒杀 (求收藏求推荐) 大批宦者执灯,将资始园照得通明,又有宦者抱来十几坛酒,站在一边待命。(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皇帝转向广陵王世子张释端,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你想说什么都可以,即便责备朕无情无义,朕也不会阻拦。” 张释端无力地摇头,说出当晚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的话:“是我们父子辜负陛下,陛下……陛下对我仁尽义至。” “江东富甲天下,淮南控扼咽喉——朕已让出半壁江山,还是不能令王叔满意吗?朕痛彻心肺,若天下可让,朕宁愿退隐山林,不劳王叔三番五次派遣刺客。” 张释端泪流满面,无言以对,得知父亲的确参与刺驾之后,他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天下自有公道,朕亦无力扭转,唯有一杯浊酒,以尽私情。” 宦者立即送上两只大碗,另一名宦者抱着酒坛斟酒。 皇帝仰头一饮而尽,掷碗于地,指天道:“昼夜轮回,阴阳反复,天地视万物如刍狗,万物亦视天地为无情。” 皇帝登基之后,改名为“万物”,特意下诏,称这两字分开不为忌讳,合在一起却只有皇帝能够言说、书写,民间流传的书籍,纷纷改版“万物”为“众物”。 “天地无情,人不可无情,尔等皆曾与释端结为朋友,朕不问过往,许尔等敬一杯临别之酒。” 众侍从猜不透皇帝的心意,没人敢上前,跟在皇帝身边的邵君倩开口道:“从楼中军开始。” 众人当中,楼硬地位最高,与张释端却算不上朋友,挪到近前,从宦者手中接过一碗酒,含含糊糊地说了几个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张释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拿过酒就喝,没有半点推脱。 皇帝走到一边,背对众人,似乎不忍观看。 皇甫阶第二个敬酒,接下来是几位王子王孙,济北王世子张释虞敬酒时全身发抖,欲言又止,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将碗中酒喝得涓滴不剩。 几杯酒之后,众人明白过来,这是真正的“送行之酒”,别人轮着敬酒,张释端却是一碗接一碗,稍有犹豫,身边的宦者就会帮忙硬灌。 张释端的身体开始摇晃,宦者搀扶,被他一把推开,接过酒碗,仍是一饮而尽。 敬酒还得继续,越往后的人越是惊恐不安,将送别的话省下,不敢看人,接过碗匆匆喝下,立刻走开。 张释端站立不稳,必须接受宦者的搀扶,连手中酒碗也得宦者帮忙拿握。 “取槊牵马来!”皇帝突然开口。 长槊、骏马送至,皇帝翻身上马,横槊于鞍上,向邵君倩道:“有酒有槊,岂可无诗?你为朕吟诵一首。” 剩下的侍从职位相差不多,已经排好队列,按序敬酒,无需邵君倩召唤,他稍一寻思,朗声吟诵《诗经》中的一首: 湛湛露斯,非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湛湛露斯,在彼丰草。厌厌夜饮,在宗载考。 湛湛露斯,在彼杞棘。卡Kа酷Ku尐裞網显允君子,莫不令德。 其桐其椅,其实离离。恺悌君子,莫不令仪。 声音时缓时急、时高时低,与皇帝舞槊暗合符契,一遍之后又吟一遍,由庄重转为悲凉,皇帝手中之槊忽失章法,乱刺一通,失手落槊于地,纵马驰向远处无人无灯的角落,很快回来,停在众人面前,身姿挺拔,一脸冷漠。 楼础无官无职,排在最后一位敬酒,张释端早已失去知觉,被四名宦者架着,两名宦者专职灌酒。 大家敬酒都不说话,楼础接过酒碗,却想说点什么,“据说醉死之人来生当为花仙树灵,总之世子切莫投胎帝王之家。” 听到这两句话,楼硬在一边脸都白了,急忙扭头,看到皇帝似乎没注意听弟弟说什么,脸色才稍稍缓和。 楼础喝光碗中的酒,宦者将酒硬倒进张释端嘴中,被吐出一多半。 皇帝跳下马,大步走来,从宦者手中夺过广陵王世子,紧紧抱在怀中。 张释端早已失去知觉,身体坠向地面,皇帝力气不小,更是托住,牙关紧咬,神色越显坚毅。 时间一点点过去,皇帝不开口、不下令,自然没人敢说、敢动,束手站立,只觉得这个夜晚越发阴冷,冷入骨髓,冷入腑脏,冷入心中最深之处,即使明天艳阳高照,也没法再让他们暖和过来。 皇帝垂头,失声痛哭。 邵君倩最了解皇帝,代为做主,轻轻挥手,命侍从、宦者全都退下,留皇帝一个人在园中悲痛。 皇帝的哭声时断时续,高亢时如狼嚎,呜咽时如慈母送子,众人等在园外,心中惴惴不安。 哭声终于停止,又过许久,邵君倩悄悄进园,很快出来,轻声道:“皇甫司马、楼十七公子留下,其他人可以退下,清晨出皇城,明后两天都不用来。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众人如释重负,纷纷告退,楼硬心中却不踏实,过来小声道:“为何留我弟弟?因为他乱说话吗?” 邵君倩道:“陛下自有道理,皇甫司马不是也留下了?” 皇甫阶脸上挤出一丝微笑,丝毫不觉得这是荣耀。 楼硬只敢在邵君倩面前问一句,拱手告辞,没跟楼础说话。 邵君倩带楼础、皇甫阶入园,示意几名宦者跟进来。 张释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皇帝僵立侧旁,胸前沾着大片呕吐污迹。 “释端生为世子,死为世子,葬礼要符合身份。” 邵君倩与宦者称是,要上前搬走尸体,皇帝却摆手阻止,低头看向那张已然凝固的脸孔,“他从小留在我身边,名为兄弟,实为父子,我待他如同己出,以为能够慢慢感化王叔,从未想到会有这样一天。” 皇甫阶小心翼翼地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广陵王父子谋逆……” “谋逆的是广陵王,释端并不知情。” 皇甫阶马上改口,“本朝有连坐之法,父既谋逆,子当株连,自然不能因人废置。端世子的遭遇不怨天、不怨地、不怨他本人,唯怨广陵王狼子野心,害己、害人、害子,万死难赎其罪。” 皇帝长叹一声,情绪稍缓,挥手命宦者抬走尸体。 “天下人当以朕为残暴?为无情?为大公无私?” 皇甫阶刚要回答,皇帝的目光却已转向楼础,皇甫阶急忙识趣地闭口,后退两步旁观。 “陛下是问当今天下人,还是后世天下人?”楼础道。 皇帝大笑,悲痛之情一扫无余,“当今如何?后世如何?” “当今天下人尚不敢谈论县宰,何敢横议陛下所为?后世天下人……唯以治国论贤愚,不以一时评高下。” “不错,明君亦有残暴之举,昏君也有聪武之时,后人评论先帝,不过看开疆多少、殖财贫饶、生民众寡,朕前路漫漫,何必纠缠于一人?” 皇甫阶察觉到皇帝心情变好,立刻上前道:“天下人仰视陛下,如幼子嗷嗷于父母,万望陛下珍重,勿失民望。” 皇帝冷淡地说:“你也算是读过书的人,本事却都用阿谀奉承上,可怜可叹,不如楼卿,至少敢说几句实话。” 皇甫阶笑道:“同一位先生教出的弟子还分三六九等呢,楼公子属于上上,我属于下下,并非不说实话、真话,实在是看不出陛下所作所为有何错处,楼公子一提,我才豁然开朗。” 皇帝嗤笑一声,向楼础道:“楼卿有才、有貌、有心,虽为禁锢之身,不妨碍进言献策、忠君报国,只可惜,楼卿之才乃是恶才,楼卿之貌乃是伪貌,楼卿之心乃是反心。” 园中只有四人,皇帝话说完,邵君倩不动声色,皇甫阶却露出兴奋至极的神情,随即低头掩饰。 皇帝终于要向楼家动手,楼础反而感到一阵轻松,他应该恐惧,也一直以为自己会恐惧,事到临头,却发现心中并无多少触动,或许是张释端之死带来的影响尚未消失,他对自己的安危不怎么在意。 “陛下自满,放眼天下,并无陛下可用之才。” 皇帝大笑,向另外两人道:“为什么朕早没发现他呢?若假以时日,或许能让他为朕所用。” 邵君倩笑而不语,皇甫阶忍不住道:“吴国遗孽,反心附骨,生即有之,终归不会忠于我天成。” “嗯,吴人强项,宁死不屈,却不懂得抚民治兵,以至于国破家亡,再多士民殉国而死又有何益?楼础,你还有何话说?” “只恨手无利刃。” “哈哈,那里有长槊一根。” 楼础真看向不远处的长槊,皇甫阶抢先一步拦住去路,邵君倩慌道:“我去叫人。” 皇帝却极冷静,“不必,楼卿若想力取,朕给他一次机会。” “万万不可!”皇甫阶张开双臂,做出誓死护驾的样子。 楼础没动,他平时倒也舞刀,可无论是技艺,还是膂力,都与皇帝差得太远,“微臣斗智不斗力。” 皇帝微笑道:“你觉得自己还有智可斗?” 楼础不开口。 皇帝盯着楼础,向皇甫阶道:“回去告诉你父亲,可以动手了。” 皇甫阶跪下磕头,几乎要欢呼出声,起身告退,又看一眼地上的长槊,“我叫人进来……” “朕说过不必。”皇帝根本不怕楼础,像猫按住小鼠,只想如何玩弄,不关心自身安危。 皇甫阶跑出资始园,皇甫家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了。 “陛下今后要用谁除掉皇甫家?”楼础问道。 皇帝微笑,“你会看到的,因为朕要留你在身边,让你亲眼见到楼家倾塌,群臣束手拜伏,天下再无一人敢生异心。朕还要让你看到乱贼灰飞烟灭,贺荣丑类尽屠。后世将称朕为千古一帝,而你——不会在青史上留下只言片语,连你那可笑的刺驾计划也不会被任何人记得。” 皇帝收起笑容,上前两步,逼近楼础,“广陵王可以谋反,大将军可以谋反,你不配,你和那个马维都是无足轻重的蝼蚁,心怀天下不过是你们用来安慰自己的谎言,天下与你们无关,你们只配做臣服之隶。” 楼础安静地听着,不做辩解,无需辩解,目光直视皇帝,尽量不去看皇帝身后的邵君倩。 邵君倩双手执槊,正站在那里发呆。 第四十七章 深谋远虑 (感谢读者“大屁股樟脑球”的飘红打赏。‘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求收藏求推荐) 皇帝愤怒异常,并非因为有人敢于刺驾,而是因为背后的主使者竟是天成朝的几名小人物,他渴望将遇良才、棋逢对手,尤其是在精心布局、认真下过几步好棋之后,突然发现对手竟是不入流的野棋手,心中愤慨可想而知。 “朕给你机会,就是咱们两人,你没有帮手,朕也没有侍从,你为何不动手?还等什么?” 楼础在等邵君倩。 邵君倩不知道在等什么,他已经拿到长槊,紧紧握在手里,站在那里发呆,好像从来没碰过兵器,执槊之后发现这东西与自己预想的完全不同,甚至不知该如何使用。 只需轻轻一刺。 长槊尖头乃精铁打造,状如短剑,两刃锋利,末端尖锐如针,刺在没穿盔甲的皇帝身上,将如热铁触冰。 “地分善恶,或利于骑驰,或利于步战,或利行舟楫,善战者,己之善地必是敌之恶地,方可一战。此地乃陛下之善地,微臣之恶地,微臣因此不动。” “哈哈,你充其量是个谋士,有点嘴皮子功夫,仅此而已,实在令人失望,朕还以为会遇到雄杰壮士呢。”皇帝摇摇头,目光略微低垂,像是在某件事上犹豫不决。 楼础快速地瞪了邵君倩一眼,可是没用,夜色仍深,周围只有地上放置几盏灯笼,光线勉强照清三人的身影,目光传不到三尺以外。卡Kа酷Ku尐裞網 邵君倩茫然地迈出一步,却怎么也迈不出第二步。 皇帝稍稍靠近楼础,平淡地说:“有其母必有其子,吴国公主也曾经刺驾。” 楼础一惊,脱口道:“什么?” 皇帝笑道:“没错,吴国公主曾经试图刺杀先帝,而且胆子比你大得多,她真动手了,偷偷将一根金簪磨出细尖,大概是打算刺穿先帝的脖子吧。可她高估了自己的本事,低估了先帝的身手。先帝随手一挡,照样临幸了她,事后说,吴人如带筋之肉,烹时麻烦,吃时有嚼头,不失为美味一道……” 楼础被激怒了,双拳不由自主紧握,目光紧紧盯住皇帝。 这正是皇帝想要的场景。 “原来吴国公主是你的软肋,很好,因为朕还有许多关于她的事情可以说,比如吴国公主曾经引诱过朕。那时朕才十几岁,初通人事,一见吴国公主便倾心不已,可朕不是那种蠢笨之人,立刻看出吴国公主是想离间朕之父子,于是怒而斥之,吴国公主羞愧难当。朕当时想,待朕登基,一定要将吴国公主收入宫中,可惜,她竟然死在大将军府。天下至憾,莫过于此,便是皇帝,也不能……” 楼础扑过来要掐皇帝的脖子,被皇帝一拳击倒在地。 “不堪一击。”皇帝轻蔑地说,期望中的危险经历过之后,颇觉无聊,转过身来,正好看到执槊的邵君倩,愣了一下,“你会使槊?” 邵君倩陷在犹豫的泥潭中挣扎已久,皇帝的一句话将他瞬间拔出来,双脚会动了,脸上能做表情了,嘴里也可以说话了,“臣之使槊,如猫狗执笔,徒增笑耳。臣为陛下捧槊,以防万一。” 皇帝冷哼一声,伸出手,邵君倩立刻乖乖跑来送上长槊,待皇帝转身,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顿觉轻松。(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楼础挣扎起身,心中遗憾万分,却不能说是意外,邵君倩有文才、有计谋,唯独没有当机立断,让他亲手刺杀皇帝,实在是强人所难。 皇帝喜爱长槊,一手握杆,一手轻轻摩挲,“如朕者若有万人,执此等长槊,当可横行天下。” 皇帝双手握槊舞了一圈,犹如饱饭之人,没剩下多少胃口,于是提槊出园,邵君倩急随其后,对楼础连看都不看一眼。 几名宦者进来,带头一人向楼础道:“十七公子请吧,陛下给你安排了好地方。” 地方确实不错,幽静的小院,四周别无房屋,室内应有尽有,虽非崭新,却极精致。 皇帝真要实现诺言,让楼础亲眼看到楼家倾塌。 楼础坐在桌边,一夜没有合眼,大概是怕他自尽,几名宦者在门外来回巡视,偶尔还会扒门缝窥视一眼。 一大早,楼础被带到勤政殿,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如此重要的地方,身份却不是臣子,面对皇帝,他无需下跪,无需谄言。 皇帝神采奕奕,丝毫看不出疲惫,昨晚的舞槊、悲痛、愤怒,对他似乎没有任何影响。 “楼卿睡得不好,是择床,还是他们服侍得不够周到?” 楼础轻轻摇头,拒绝开口。 皇帝微笑道:“你可以站到朕身边,与朕一起等候好消息。哦,对你来说,可能不是好消息。” 楼础站到榻边,身后跟着两名宦者,其实没有必要,他根本不是皇帝的对手。 殿内无人奏事,皇帝把玩手里的一把扇子,说:“朕派湘东王、皇甫开出城犒劳大军,对了,还有你的傻三哥,楼家以为皇甫开自投罗网,皇甫家却要引蛇出洞,楼温只要出营迎接使者,就将坠吾彀中。” 楼础微微转身,后面两名宦者紧张地伸手,见楼础并无它意,才将双臂垂下。 “千算万算,陛下计高一筹。” “这时候拍马屁,可有点晚了。” “微臣尚有数事不明。” “你尽管问,趁着朕清闲无事,给你解释清楚。” “营中诸将多为大将军旧部,唯大将军马首是瞻,皇甫开纵在营门之前擒获大将军,能逃回京城吗?” “这正是你们楼家的问题,尤其是大将军的问题,他以为笼络部将,就能掌控整支大军,可他忘了,这是在洛阳,不是秦州,大军四面无敌,自然全无斗志。朕更换军中文吏,交待他们以宽为本,提前发给军饷,又让以仁厚著称的曹神洗代大将军掌军半月。众人以为朕怕惹恼大将军,其实朕是让军中将士做个比较,是选喜怒无常的大将军,还是选宽厚大方的朝廷。” “确是妙招,但不可控。” 皇帝笑了一声,“大将军心腹之将无非段、管、孙、华数人,皇甫阶已暗中拉拢到孙、华二将,营中若有哗变,可立斩段将军,挟持管将军,推曹神洗为主,皇甫开为副,湘东王监护太子。楼卿以为如何?” 段将军勇而少谋,管将军为人谨慎,孙、华二将摇摆不定,这正是大将军楼温对此四人的判断,与皇帝一样。 楼础轻叹一声,“陛下想必准备多时。”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朕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已察觉到朝中重臣各怀异心,若不加以裁剪,必成大乱。” “大将军并无反心。” “嘿,他无反心,却也没有忠心,他以为楼家能与皇室分享天下,永远掌握天成兵权,张氏给他当牧守,供粮供衣。楼础,你有刺驾之意,说明你有野心,应该明白大权在握是什么意思,朕有雄心壮志,断不能看别人脸色以行事。秦州本是小乱,就因为大将军的放纵,至今不平,耽误朕北伐并州。” “并州?” “朕早料到沈直不会老老实实返京,但是无妨,留他一个在外面也好,能让返京之臣安心。除掉大将军之后,朕将亲率十万大军前往潼关,名为入秦平乱,暗中派偏师三万,过河直趋并州治所,半月之内,擒拿沈家满门。” “我猜到陛下会御驾亲征,没想到陛下早有北征之计。” “将大臣诱到京城一网打尽,虽然最省事,但是计划太难,便是朕也觉得棘手,不得不留一两位在外面。”这些谋划在皇帝心头萦绕已久,终于能说出来,畅快不已,“朕要向你道歉,朕的确见过吴国公主,惊为天人,但是远观而已,从无接触,吴国公主没有引诱过任何人。朕为激怒你而撒谎,有违帝王之道。从今往后,朕行正道、大道、天道,平乱驱虏之后,当变急为缓,一如楼卿所言。” 皇帝得意到可以平易近人了,楼础拱手道:“果真如此的话,天下幸甚,微臣虽死无憾。” “哈哈,你有几分才华,可惜,不是朕急需之才,留不得太久。” “广陵王入狱,大将军被擒,群臣人不自安,陛下的计划不会到此为止吧?” “朕与皇甫阶原本安排了一次刺驾,谁想到居然有刺客主动送上门来,你不知道当朕听刺客招出楼家人和广陵王的时候,心里有多高兴。但皇甫阶毕竟‘参与’过刺驾,证据确凿,明天,趁皇甫家最得意、最无防备的时候,可一举拿下。” 楼础想象皇甫阶被抓时该有多么意外与惊讶,心中竟有一丝快感。 “至于其他各家——曹神洗可以再用几年,兰家尽是蠢材,可以观看一阵,奚耘在荆州根深蒂固,可囚不可杀,逐渐断其枝蔓。济北王乃朕之亲弟,远之则怨,近之则逊,让他宿卫几年,只要他别太过分,可以免官归第,给他一个善终。” 皇帝并非在向楼础说话,而是自言自语。 “益州天府之国,民丰物饶,四塞险固,不可尽委于一人,益都王必须留在京城,然后将益州分为三部。至于湘东王,朕会让他监斩广陵王,他若当众显露兄弟之情,问题反而不大,他若是隐忍不发,心中必有异志,须早图之……” 皇帝陷入沉思,已经想到一年、十年,甚至百年以后的事情。 一名宦者进来,通报道:“值殿左司马皇甫阶求见。” “这么快就回来了?”皇帝点下头。 皇甫阶跑着进来,气喘吁吁,一脸惊慌。 皇帝腾地站起身,“何事?” “大将军、大将军不在营中!”皇甫喊道。 皇帝愣住了,猛地转向楼础,目中怒火燃烧。 楼础忍不住大笑,大将军不是那么好骗,可父亲是怎么看出破绽的? </br> </br> 第四十八章 囚徒 (求收藏求推荐) 大将军本应在军营里坐镇,昨天离开勤政殿之后,许多人的确看到大将军带领亲后出城进营,谁也没料到,他会在次日天还没亮的时候出营,据说是另一座军营里发生小规模哗变,他必须前往安抚,命曹神洗出营迎接朝廷使节,代为请罪。(卡.+酷.+小.+说.+) 曹神洗最后一刻才知道大将军出营的消息,而且他没有参与皇帝的计划,于是老老实实地迎接使节,分发赏赐,带领将士山呼万岁。 湘东王、皇甫开不得不入营,皇甫阶只是随行,见事不妙,立刻驰马回城,向皇帝通报情况。 “哗变?多大的哗变需要大将军亲自前去安抚?”皇帝一天的好心情尽毁于此,说话时咬牙切齿。 皇甫阶回来得太急,什么都不清楚,跪在地上说:“应该、应该不大,就是几十人闹事吧……” “就是几百、几千人闹事,大将军也应该留在营里,他……他今天应该按计划扣押你们皇甫家才对。” 皇帝迷惑不解,为了让大将军安心,他特意安排邵君倩传达密旨,命楼家父子借机铲除皇甫家,大将军答应得很痛快,从未表露出任何犹豫与怀疑,怎么会在事到临头的时候逃走? 皇甫阶了解皇帝的定心计,所以并不意外,他更了解皇帝的为人,此事不成,皇甫家将要为此负上全部责任,于是上前两步道:“陛下休急,家父已经……” “有人泄密。”皇帝喃喃道,缓缓坐下,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皇甫阶最怕听到这句话,急忙道:“微臣父子忠心耿耿,消息绝不是从我们这里泄露出去的……是他!哦,不可能。” 情急之下,皇甫阶指向楼础,马上反应过来,楼础昨晚才知晓计划,一直被囚禁在宫里,说他泄密,无异于指责皇帝看管不严,因此忙又改口。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可是除了楼础之外,皇甫阶想不出板子该打在谁身上,惶急失措,汗如雨下。 皇帝也不相信楼础泄密,没看他一眼,想了一会,还是将目光转到楼础身上,“你刚才笑什么?” “微臣笑一句老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人挂在嘴上,却很少有人将后半句当回事,微臣由此得到教训,今后再有‘谋事’,必存敬天之心。” 皇甫阶斥道:“你的‘谋事’幼稚可笑,便是每日给老天磕头三遍,也不会成功。” “敬天不在磕头,在自省。” 皇甫阶还要嘲笑,见皇帝似乎有意开口,立刻闭嘴。 皇帝居然笑了,“朕当自省,事事遂心才可怕,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朕的计划之前进行得过于顺利,该遭一次‘损有余’。楼卿以为朕多久能查出泄密者?” “泄密事小,大将军已然心生警惕,又在城外手握重兵,这才是大问题。” “不不。”皇帝摇头,“楼卿也有说错的时候,大将军虽然警惕,但他逃出军营,而不是立刻起事,说明他仍拿不准朕的想法……” “太对了!”皇甫阶急于促成计划,忍不住叫了声好,却忘了大忌,居然打断皇帝说话,心中一懔,急忙以头触地,不敢再动。卡Kа酷Ku尐裞網 皇帝继续道:“皇甫安抓不到大将军,大将军也不会抓皇甫安,待会硬胖子就会跑来向朕解释,其实是来打探‘敌情’。所以朕的计划还没有完全失败,仍可照常进行。泄密者才是最大漏洞,不找出此人,朕寝食难安——明日天亮之前,朕就能查明真相。” 皇甫阶不敢开口,一个劲儿磕头,表示惊叹与赞同。 “陛下需小心打草惊蛇。”楼础提醒道。 “哈哈。”皇帝向皇甫阶道:“你们可都没有楼卿这份镇定。” 皇甫阶抬头道:“我们忠心做事,一遇意外,心里自然着急,就怕坏了陛下的大事。楼础逆天行事,自知死路一条,所以镇定,乃是无可奈何之镇定。” 皇帝点头,“你偶尔也有说对的时候。” 皇甫阶大喜,正要继续发挥,皇帝却道:“滚下去吧,将大将军的动向弄清楚再来见朕。” “陛下……”皇甫阶突然明白过来,皇帝这是让他给即将到来的楼硬让路,于是磕头告退。 皇帝向楼础道:“你留在这里,看看是否如朕所料,硬胖子会跑来解释,而且朕已猜到硬胖子会说什么,必是哗变虽小,影响却深,还有皇甫阶突然跑开,单抓皇甫开一人或有后患,因此暂且按兵不动,来向朕请示下一步该怎么做。” 楼础拱手道:“微臣也猜到了陛下会如何回答:大将军谨慎无错,皇甫父子诡计多端,更需多加防备,待大将军出征之日,朕再派皇甫安、皇甫阶出城,到时可依计行事。” 皇帝大笑,“猜得算是很准,但朕不会说这些话,让邵君倩去说。这种事需因人而异,皇甫父子多疑,必须由朕亲口劝说,楼家势大,硬胖子胆小,朕一开口,可能会吓得他……” 宦者从外面进来,“中军将军楼硬求见。‘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皇帝笑了一声,向楼础道:“既然你什么都猜到,没必要留在这里。” 皇帝已经托出多半计划,担心楼础会不顾一切地提醒自家人,因此要将他撵走。 楼础拱手行礼,由身后两名宦者押送,走后门出殿,回昨晚住过的小院。 皇帝大概是忙着寻找泄密者,当天没再招见楼础。 午时过后不久,院内来了一位客人,或者说是新囚犯更准确一些。 欢颜郡主独自一人进来,虽说她此前经常“恣意”行事,可父母都已回家,她与其他宗室子弟一样,也得收敛行举,不带侍女独自进宫就已怪异,独自来见一名年轻男子,更是不合礼节。 院里的宦者不再担心“犯人”自杀,因此都已离去,只剩楼础一人,他听到脚步声,出门查看。 两人四目相对,都愣住了。 “你……”两人同时说道。 “我……”两人同时闭嘴。 最终是欢颜先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楼础吐出一口气,“我……被囚禁于此。” “你怎么得罪皇帝了?”欢颜惊诧地问。 “我……参与刺驾,应该说我策划了这次刺驾。” 欢颜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楼础,半天没说出话来。 “你又为什么会来?不是迷路了吧?” 楼础的轻松态度惹恼了欢颜,她扭头道:“我不与反贼说话。” 楼础笑笑,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在门口转身道:“陛下怀疑你泄密!” “我才没有……”欢颜想起自己刚刚声称不与反贼说话,急忙咽下后半句话。 楼础回到房间里,坐在桌边发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与预想:大将军接下来会做什么?马维是否被抓?皇帝会不会再出皇宫?第二次刺驾还有没有成功的机会? 没有一个问题他能回答。 他真在反省,虽说前途未卜,随时都可能命丧于此,他仍在反省,回想自己这些天来的所作所为,对在哪里,错在哪里…… 欢颜走到门口,透过敞开的门看着楼础,沉默多时,开口道:“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因为……”楼础有许多理由,比如皇帝不可说服,比如天下疲弊需要一位仁慈的新皇帝,比如要完成母亲的未竟之志,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一个他极少想到的理由:“我想知道,自己是否注定平庸,永无出头之日。” “所以就要刺驾?”欢颜仍感到不可思议。 楼础微笑道:“你得到那么多的‘恣意’,仍不满足,幻想更纯粹的恣意。而我,大将军之子,走到哪里都要顶着楼家和……吴国公主的名头,步步受限,处处嘲,连‘恣意’的一点甜头都没尝到过,所以我的幻想更大,也更急迫。” “即便如此……” “是皇帝自己给我提供了机会,如果他是一位明君,哪怕是一位平庸的皇帝,我的野心也不会落在刺驾上。”楼础突然觉得心情前所未有的畅快,但他不想再做解释,“你不会明白,因为咱们不是同一种人。” 欢颜沉默许久,却没有离开,“我也是这里的囚徒,皇太后传我进宫,见我的却是陛下,陛下说了一些怪话,现在想起来,的确是在指责我泄密,可我连秘密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更好奇陛下为什么将你送到这里来?”楼础盯着欢颜,一直存有的某个疑惑越来越清晰,“前天……前天……” “前天怎么了?哦,那是你成亲的日子。”欢颜平静地说,稍显刻意。 “不是你,肯定不是你。”楼础笑道。 欢颜有些气恼,“今天是怎么回事?每个人说话都没头没尾的。” 楼础将皇帝准备除掉楼家,以及计划失败的过程大致说了一遍,欢颜目瞪口呆,“我还以为广陵王之后不会再诛杀大臣,陛下……究竟在想什么?” 欢颜一直自以为了解皇帝,现在却与其他人一样,陷入云里雾里。 湘东王与皇甫父子奉旨捉拿大将军,泄密者似乎只能是这三人当中的一位,楼础反复思索,突然醒悟,泄密者或许还有别人。 “我知道是谁泄密,也知道是谁与我拜堂了。”楼础看向欢颜,“皇帝派你来套话,可他知道之后又能怎样?他拿这个泄密者无可奈何。” 欢颜心中从未生出这么多的困惑。 </br> </br> 第四十九章 酒意 (求收藏求推荐) 欢颜至少明白一件事:皇帝以为楼础知道真相,以为只有她能从楼础这里挖出真相,又自以为必定能从她嘴里问出一切…… 只因为当初的一次相让,令皇帝生出许多想法。(卡.+酷.+小.+说.+) 欢颜突然想喝酒,一想到酒,不由得黯然神伤,“端世子……你看到了?” 楼础点点头,没说什么。 欢颜咬住嘴唇犹豫片刻,“跟我说说。” “你真想听?” 欢颜缓慢但是坚定地点下头,“他不只是堂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宗室男女成为朋友是件稀罕事,从欢颜嘴里说出来却十分自然。 楼础道:“一共五十一名侍从,算上皇帝,共向端世子敬酒五十二碗,皇帝上马舞槊,邵君倩吟诗助兴,皇帝下马抱住端世子痛哭,我们出园,再进去时,端世子已经倒下。” 他说得尽量简单,欢颜听得极认真,问道:“与传言一样,端世子是醉亡的?” “的确醉得不省人事,但我相信他是憋闷而死。”楼础还记得皇帝胸前那一大片污迹,端世子在皇帝怀中大概喘不上气来。 欢颜的眼圈突然湿润,但她没哭,匆匆擦拭一下,“他说过什么?” “只说愧对陛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过。” “他是我们当中最崇敬、最相信陛下的人。” “所以陛下会为他痛哭。” 欢颜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一杯凉茶,虽然努力控制,双手还是忍不住发抖,“是啊,能得陛下痛哭……我们其他人可能连一滴眼泪都得不到。” “陛下别无选择,如果由廷尉讯案,端世子受苦更多。” 廷尉不只是讯问,还有花样百出的拷打,以及大量昔日亲友的当面揭发。 “广陵王还在廷尉狱中,现在我家也被怀疑上了。” 楼础摇头,“陛下让你来探听消息,但他自己很快也能查出真相,湘东王不会受到牵累。” “我向你打听过什么吗?”欢颜问,自从猜到皇帝的目的之后,她没再问过泄密的事情。 楼础微笑,也给自己倒杯茶水,最后一点茶水,半杯多一些,举杯道:“机密不可谈,伤心不必谈,郡主可愿以茶代酒,清谈助兴?” “我怕是以后再也不会喝酒了……”欢颜也拿起杯子。 “省着点,就这点茶水,这里的宦者大概不会听我的吩咐。” “细品也好。” 两人各自抿一小口,微微仰头,分别望着不同方向,暗暗咂摸。 “我品出一丝贡茶的味道。”楼础道。 “这就是贡茶,只是凉了而已。嗯,我品出一点关中老酒的味道,直入脏腑,烈性烧心。” “佩服。” 两人又抿一口,楼础道:“我品出一点江东黄酒的味道,聚而复散,散而复聚,虽不浓烈,胜在绵远无尽。” 两人相视一笑,都明白对方的意思,重臣返京,地方无主,欢颜以为秦州之乱会越燃越烈,楼础推断吴州之民将会再次作乱。 抿第三口之后,楼础杯中只剩一些茶沫,“我又品出一点河东甘露的味道,静若处子,动则一箭穿心。” 河东为并州,楼础以为沈家定会伺机起兵攻打洛阳。 欢颜摇下头,“不若巴蜀私酿,香气不出闾里,外人一入便醉。” 巴蜀益州四塞险固,得之者可坐山观中原虎斗。(卡.+酷.+小.+说.+) 已经无水可品,楼础仍道:“我还品出洛阳宫酒的薄幸,醉时引人入仙境,醒时身空、心空,一无所余。” 欢颜杯中还剩一点茶水,她没喝,意兴风发,已无需以茶代酒,“更像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初尝甜而不烈,不知不觉间已是酩酊大醉,胡言乱语,我在皇太后宫里尝过。” 关于泄密者,欢颜也猜出十之六七。 楼础叹道:“陛下这时候大概已经猜到端倪,正在查实。” “然后呢?陛下总不至于……” “不会,陛下重名,心中再多愤怒,断不肯背负不孝之名。何况还有转机,楼家、皇甫家嫌隙已深,势同水火,陛下再轻推一把,就能坐收渔翁之利。” “然后就会轮到其他各家。” “陛下声称会留几家,给他们罢官归第、颐养天年的机会,至于令尊……” “别说这些,陛下的许诺与威胁并无两样,许诺越重,期望越大,期望越大,责之越深……古人说‘伴君如伴虎’,陛下则是天下至猛之虎。出宫之后,我会力劝父王辞官。” “我原以为劝说很容易,只要将道理摆出来,对方自然赞同。经过这些天的事情我才明白,劝人之难,难于移山。我能看出危险,因为我不在其中,不受其利,一旦得权得势,或许也跟别人一样,无论理由多明显、危险多急迫,都舍不得放手。” 欢颜低头不语,过一会道:“先有可劝之人,才有劝说之辞,但夫子‘知其不可而为之’,身为女儿,我不能知而不说,更不能眼看着父王掉入井中。” 楼础又何尝不是如此,“可劝之人天下少有,非得是……有名有实之人。”楼础想用名实之学做番解释,话到嘴边才发现没那么简单,只能说出模棱两可的“有名有实”四字。 “你很喜欢名实之学?”欢颜笑问道。 “少年从学,师从名实大家,刚刚窥到些门道。(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欢颜好奇,暂时抛掉烦心事,与楼础一问一答,讲说名实之学。 “名实之学与正统学问有重合之处,更有明显不同,比较……比较直白。” 楼础轻轻一拍桌案,“正是如此,正统学问教你做最好的人、应该成为的人,名实之问不求最好、不问应该,只要循名责实,这个‘实’就是直白。” “好,那你直白地说,我是什么名?什么实?” 楼础微微一愣,“你……循名责实不是这样用的,非得听其言、观其行,大事之后方有论断,看貌论人的是相术。” 欢颜微笑道:“怪不得名实之学没有显闻于世,说起简单,做起来太难。” 两人忽然无话可说,默默而坐,半晌之后,楼础问道:“我一直想问,宗室子弟的名字里为什么都有一个‘释’字?” “你知道我的名字?”欢颜是郡主称号,她另有名字。 楼础摇头,“想必也有一个‘释’字吧。” “嗯,其实原来没有这个字,陛下登基之后,为显示孝心,给皇太后修建大量寺庙,皇太后好佛,天下皆知。一开始只是个别人加个‘释’字,后来所有人都加上,不论辈分。” “原来如此。” “你自称心怀天下,却连这点事情都不知道?” “我的朋友不多,无处打听。” “我算是你的朋友?” “你愿意当反贼的朋友?” “反贼自有公论,朋友乃是私交。十七公子若是时运不济,我每年必为你洒酒祭奠,你若有灵,听到‘不喝酒的张释蝉’几个字,就知道是我了。” 欢颜说到死,楼础却不在意,“哪个蝉?” “并非参禅之禅,夏日鸣蝉之蝉,母亲生我时,被外面的蝉叫得心烦意乱,说我是蝉虫转世,专门来烦她的,所以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然后呢?你烦到王妃了?” 欢颜耸下肩,“或许是吧,在这次回京之前,我好几年没见过母亲了。” 两人时喜时悲,时而高亢时而低沉,莫名地都有几分醉意。 时间飞逝,外面忽然已是黄昏,一名宦者在门口道:“郡主,太后招见,请随我来。” 欢颜向楼础眨下眼睛,心照不宣,这是皇帝要见她,一是打听楼础说过什么,二是检验郡主是否忠心。 楼础起身拱手相送,看她走到门口,大声道:“承蒙洒酒之意,我若得侥幸,而郡主蒙尘——你既戒酒,喜欢别的什么?” 欢颜头也不回地说:“半杯凉茶,一声十七公子,足矣。” 欢颜刚走出去,邵君倩迈步进来,笑道:“楼公子无恙?” “还好,就是肚子有点饿。”楼础跟此人没什么话可说。 “宫里尽是见风使舵之人,见楼公子失宠,连起码的饮食也不管了。” “也有恰逢好风,却不敢转舵之人。”楼础淡淡道。 “呵呵,当时孤立无援,怎见得是好风?不过,还是感谢楼公子不言之恩。” “不必,我的话只会让皇帝认为是离间计,于你无伤,于我无益。” “常人落水,往往乱抓,楼公子宁可自沉,我很感激。” “嘿。陛下找到泄密者了?” “嗯,妇人误事,此话果然没错。” “愿闻其详。” “楼公子不知?” “猜得大概。” 皇帝曾打赌说会尽快找出泄密者,邵君倩此来,就是要向楼础宣布此事,以彰显皇帝之智,于是道:“问题出在济北王身上,他是陛下亲弟,掌管皇宫宿卫,有些事情陛下不得不向他透露,好让他有个准备,以防万一。济北王嘴不够严,回家向王妃提了几句,王妃聪慧,猜出楼家要倒,舍不得就这么将女儿嫁出去,只为让大将军安心,于是想出一计。” “是她让芳德郡主逃婚?” 邵君倩摇头,笑道:“济北王没有全盘透露,王妃只是猜测而已,万一楼家没倒,逃婚就会惹来麻烦,所以王妃还是将郡主送到楼家。” “王妃只要逃婚之名,无需逃婚之实。” “没错,楼家若是倒掉,王妃就会对外宣称女儿逃婚,拜堂的人并非郡主,楼家若是稳固,再将郡主送回来,道个歉,假装一切事情都没发生。” “那又何必非将郡主送来拜堂?” “妇人之见,将拜堂看得很重,派名奴婢,怕泄露出去惹怒大将军,换别的女儿,怕以后名声不好,嫁不到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总之,那天与楼公子拜堂的是芳德郡主,半夜被接走的也是她,被兰夫人瞧出破绽的还是她。” “怪不得兰夫人什么都不说,她一定觉得奇怪。” “所以她进宫之后,与硬将军夫人在皇太后面前百般恳求,皇太后并不知情,招来济北王王妃,逼问出大概,兰夫人猜出其余,立刻派人给大将军送信,连硬将军都不知情。” 楼础想不到这些细节,但是早已猜出其中关键必是兰夫人。 “陛下要如何处置?” “陛下——要放你出宫。” 楼础愣住,无论他自以为看得多清楚,皇帝总能让他意外。 </br> </br> 第五十章 无险 (求收藏求推荐) 直到走出皇宫,翻身上马准备回家时,楼础才完全明白皇帝的用意,扭头看去,三哥楼硬志得意满,丝毫没有惧意,仍以为楼家深得皇帝宠信——楼础反复斟酌,发现自己说的话根本不会有人相信。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除非兰夫人出来作证。 但这条路很快证明走不通。 楼硬宁愿乘坐牛车,拉车的两头公牛通体雪白,没一根杂毛,四只长角高高耸立,角上镶以大量金玉,阳光下闪烁不定,远远地就能向对面行人昭告中军将军的到来,牛背上披以锦衣,同样华丽。 皇室常用马车,大臣喜乘牛车,整个洛阳,再找不出第二辆这样的车。 楼硬招手让弟弟过来,以兄长的威严语气道:“今晚在家住一夜,明天随我出城去见父亲。” “是,夫人也回府吗?” 楼硬冷眼看着弟弟,兰夫人是他的生母,别的兄弟即使口称“母亲”,也得不到儿子的待遇,“不会,还在宫里陪太后,怎么了?” “无事。”楼础笑笑,打算见到父亲再说。 一行人在中军将军府门前停下,楼础下马搀扶兄长,楼硬一路上不知在想什么,向弟弟道:“陛下对你高看一眼,你得珍惜,但是别以为这就算飞黄腾达了,前面的路还远着呢,你得多听多看,明白吗?”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楼硬最在意的事情仍是争宠。 楼础拱手道:“多谢兄长教诲,愚弟自当铭记于心。(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嗯。”楼硬威严地推开弟弟,径回府中。 楼础重新上马,回自家新宅,门前的大红灯笼仍在,表明这里刚刚举办过婚礼,还不太熟的仆人笑脸相迎,很熟的老仆站在边上,眼里泛着泪花…… 没人察觉到危险,他们比楼硬对楼家更有信心。 卧房里,陌生的丫环向他行礼,问道:“主人辛苦,主人要用餐吗?摆在这里,还是客厅?” “这里……不不,客厅。”楼础惊讶地看着床边一脸戒备的芳德郡主张释清和她的贴身小丫环。 “你……什么时候来的?”楼础向“妻子”问道。 张释清脸上没有新婚妻子的喜悦与羞怯,她的稚嫩面容甚至不适合妇人的发式,“家里人逼我来的,他们……”张释清说不下去,默默地流眼泪,身边的小丫环一边安慰她,一边怒视姑爷。 为了暂时安抚大将军,皇帝根本不在乎一名王女的幸福,他现在很可正处于愤怒之中,因为张释清母女竟然耍小聪明,破坏了帝王大计。 楼础拱下手,去往客厅吃饭,磨蹭到天色全黑,最后还是得回卧房休息。 卧房里高烛明亮,装饰还是洞房的样子,张释清泪痕未干,坐在床边抽泣,小丫环站在一边低声劝慰。 看到楼础进来,两人抬起头,神情比刚才更加戒备。 楼础坐到桌边的凳子上,“你们睡床,我睡这里,明天一早我要出城,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也可能永远不回来。” “不回来最好。”张释清哽咽道。 楼础吐出一口气,依然无法化解尴尬,忍不住问道:“嫁给我有那么伤心吗?” “我……我……别人都不愿意嫁给你,只有我迫不得已嫁过来,怎能不伤心?” 楼础明白了,这些宗室之女交情紧密,连想法都是一样的,某人一旦受到她们的蔑视,那就是人人蔑视,张释清年纪尚小,当然不能免俗。 张释清一旦开口,再也不想忍耐,“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为我好,逼我嫁人的时候,却恨不得拿扫帚将我打出来,母亲只会哭,父王只会发火,哥哥也不站在我这边,陛下……陛下……” 张释清哭得更厉害了。 楼础不知如何劝说一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只得轻叹一声,“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张释清一边强忍哭泣,一边道:“你有什么身不由己?能娶我,你肯定很得意。” 楼础忍不住笑了两声,“楼某平生得意之事不多,婚姻绝不在其中,即便娶了公主,也不过是攀龙附凤,此身不得半分,亦不失半分。” 张释清呆了一下,突然哇的哭出来,向小丫环道:“他嫌我不是公主!” 小丫环不敢当面说什么,只会怒视。 楼础哭笑不得,干脆起身出门,边走边道:“‘先有可劝之人,后有劝说之辞’,这话果然不错。” 夜里越来越凉,仆人都已休息,楼础一个人在庭院中来回踱步,庭院不大,容不下他的步伐,几圈之后就感厌烦,正要去客厅坐会,小丫环开门出来,小声道:“郡主请……公子回房休息。(卡.+酷.+小.+说.+)” 楼础总不能与一个小姑娘较真儿,于是回房去,还在桌边坐下,说道:“休息吧,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 张释清至少不再哭了,默默地点下头,合衣上床,扯被盖在身上,小丫环躺在她脚边,楼础吹熄蜡烛,并无睡意。 不知过去多久,床上的张释清突然道:“那句话是欢颜姐姐说的。” “什么?” “‘可劝之人、可劝之辞’,那是欢颜姐姐说过的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长公主说这句话不好,不够忠诚,向来只有君选臣的规矩,哪有臣择君的道理?臣子当以身尽职,不该问皇帝是否可劝。” “嗯。”楼础说时并没有想到这句话的来历,它好像早就藏在心里。 又是长久的沉默。 “你为什么不娶欢颜?”张释清问。 “呃……”楼础无法回答。 “你们两个才般配,那么多姐妹,只有欢颜姐姐认为你有才华,在长公主面前盛赞你是不俗之人。” “这就是我说的身不由己吧。” “你可以去求皇帝啊,陛下对你那么好,甚至将你留在宫里,你求什么陛下都会听的。” 张释清终归只是一个小姑娘,楼础并不在意她的蔑视,反而有些同情她的遭遇,“陛下对我比对端世子更好?” 张释清不吱声了,端世子的下场对他们这些宗室子弟是一大打击,原本最为牢固的靠山轰然倒塌,灰尘弥漫,许久都不会散去。 楼础不知不觉睡着,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多了一件外衣,不知是主仆二人谁来披上的。 张释清睡得不好,一脸憔悴,看到楼础坐起来也不吱声,坐在床边发呆。 楼础也不开口,放下外衣,去别的房间里洗漱、换衣,早早来到中军将军府等候三哥。 楼硬醒了,却不肯立刻起床,命人给十七弟安排早饭,他要再赖会床。 仆人对十七公子十分热情,早餐虽然只是一碗面和几样小菜,碗里的肉片比面更多,端上来之后还要道歉:“一时仓促,没什么好准备的,十七公子将就一下。” 楼础的确很饿,也不客气,将一碗面吃光,又喝两杯茶水,感觉好多了,可三哥还不露面,忍不住向侍候在一边的仆人道:“中军将军起床总是这么晚吗?” 仆人笑道:“十七公子不是外人,说也无妨,前些天买来几位江东美人,中军将军一直忙,昨晚才有机会享用,大概是累着了,哈哈。” 楼础跟着笑笑,心里却在想皇帝会不会闻风而至,可他现在甚至不了解马维的安危,贸然前去悦服侯府,只会带去麻烦。 皇帝棋高一着,楼础已被束缚住手脚,只能等待时机,如果还有时机的话。 日上三竿,楼硬终于出来,神情比昨天和善多了,拍着肚皮向弟弟笑道:“你来得倒早,是我的错,没跟你说清楚,父亲那边不急,咱们今天赶到就行,明天给父亲送行。” “父亲提前出征?” “也就提前一两日而已,父亲说兰将军回京,秦州缺少统帅,因此上书,愿意率两万先锋前往西京,以安秦州军心,如果有机会,先打个几仗,摧毁叛军斗志,给后继大军铺路。” 兄弟二人心里其实都清楚,大将军急于离开东都,只要手中掌握军队,离皇帝越远,大将军越安全。 赶到军营时已是下午,大将军很忙,没工夫见两个儿子,楼硬自去找相熟的将领喝酒,美其名曰替父亲笼络部属。 楼础清闲无事,又不能在军营里乱走,于是去找幕僚乔之素。 乔之素对十七公子总是那么热情,将他带到自己的帐篷里,私下说:“看来楼家又躲过一劫,明天出征之后,朝廷一时半会控制不了大将军。” “明天真能出发吗?”楼础仍感到可疑。 四下无人,乔之素仍压低声音:“没问题,太子随军一块出发,还有皇甫将军,大将军不会放他离开。” “皇甫将军一直留在营里?” 乔之素点头,“昨天劳军之后,湘东王回城,皇甫将军被我们几个人强行留住,请他喝顿酒,等大将军回来,他更没法走了。今天上午,皇甫阶进营投军,想代替其父,大将军决定全都带走,到潼关时再做决定。” 过了潼关就是秦州,无论怎样处置皇甫家,皇帝都已无可奈何。 “大将军就是大将军,有些事情不可解释,但大将军总能无往不胜。”乔之素笑道,心中已无疑虑。 楼础原想从乔之素这里得到支持,如今也放弃了,放眼望去,他竟然找不到可劝之人,只有兰夫人或许会听他的意见,可她在宫里,不敢离开皇太后半步,皇帝也不会允许她出宫。 只能继续等待。 “我前两天带来一个人,名叫郭时风,我能见他一面吗?” “可以啊,郭先生如今也是大将军幕僚了。”乔之素笑道。 </br> </br> 第五十一章 名声难得 (求收藏求推荐) 得知广陵王被抓的消息,郭时风只用寥寥几句话就说服大将军收他为幕僚,“广陵王蒙难,江东人情惶骇,在下游历江东多年,熟知其人物、地势。‘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大将军若欲向朝廷邀功,可立即在军门前斩杀在下,若欲旁观形势、遥望江东,在下或能有所补益。” 郭时风正在喝酒,邀请楼础加入,端杯讲述自己的经历,最后笑道:“大将军留我,说明他志在千里,这就好办多了。” 楼础也觉得如果父亲真有向东看的野心,算是“可劝之人”,但他心中还是不安,看着满面春风的郭时风,忍不住道:“端世子被杀,广陵王在狱中大概活不过这个月。” 郭时风放下酒杯,指着自己的心说:“础弟可知道,当我得知广陵王被抓时,它跳得有多厉害?” 楼础不知,但他能想象得到,郭时风被关押在军营,生死悬于一线,本来是要证明广陵王意欲对大将军不利,结果却是全然相反,他这个说客可谓一败涂地。 郭时风继续道:“础弟、马兄出身名门,即使是禁锢之身,所来往者也都是达官贵人。而我只是说客,好听一点叫谋士,能敲开贵人的一扇门,就是莫大的幸运,能得贵人一杯酒、说上几句话,就是莫大的成功。至于上下相得、言听计从这种事,我只在书上看到过,自己从未遇到过。” 郭时风拈起身上旧衣的衣襟,“这身衣服几个月没换了,只能在夜里洗净、晾干,白天穿上,这个冬天穿什么,我还在找。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我不知道……” “础弟当然不知,不只是你,马兄、广陵王、大将军都不知道,因为你们从来不用操心这种事情,连想都不必想。偶尔我也会得到一些赏赐,这只手接过来,另一手就得送给广陵王身边心腹,只有这样,我每次去的时候,门才会是敞开的。” 郭时风受惊不小,喝得也有点多,起身来到楼础近前,语重心长地说:“只有离开东都,离开大将军,础弟才会明白当一名说客有多难,机会往往稍纵即逝,你不一把抓住,用几句话吸引对方的兴趣,结果可能就是血溅当场。” 楼础起身,恭敬地向郭时风拱手行礼,“郭兄高论,楼某受教。” “哈哈,但你是大将军之子,只要大将军还在,这个身份总是有用,至少不会吃闭门羹。唉,我现在就后悔一件事,当初应该想办法挤进太学,而不是一时偷懒,为诱学馆所误。” “这又从何说起?”楼础一直觉得自己在诱学馆学到的东西很有用,远胜于太学的正统之道。 郭时风笑道:“别误会,诱学馆的先生们都不错,令我获益良多,唯有一点,名声太小,成才的学生也太少,到哪都不被重视,也难得被引见,能够遇见马兄、础弟,于我如获至宝。” 楼础笑笑,“名声可以自取。” 郭时风摇头,“础弟还是去不掉一身贵公子气,你有大将军的名头可以借用,不懂平常人得名有多难,更不懂名声会有多大帮助。论才华,太学那些书生有哪个比得上咱们三人?可他们能以门生身份直入高官之门,或相貌出众,或言辞可听,或文笔稍通,就能得到赏识,步步高升。(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郭时风抬头看去,好像眼前真有一条“步步高升”的台阶,“想那范闭,天下第一名士,朝廷屡征不至,隐居山中,可是任何人只要持他一封信,进京之后必成贵宾。可惜范名士学的是圣贤之道,看不上咱们这种人,我去拜访过他,连院门都没进去。” 郭时风长叹不已,举杯高歌,惹得帐外士兵掀帘看望。 “郭兄喝多了。”楼础来夺酒杯。 郭时风将手臂高高举起,“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横尸不后悔。哈哈,来,础弟,咱们再喝它三百杯!” 楼础推辞,独自出帐。 大醉的郭时风确实说出许多真话,但是现在用不上。 楼础正要再去找乔之素,路上遇见七哥楼硕匆匆跑来。 “你跑哪去了?让我一通好找,快走,大将军要见你。” 这正是令郭时风羡慕不已的地方,无论如何,楼础还是能够见到大将军,寻常说客连军营大门都进不来。 大将军召见营中所有楼家子孙,楼础、楼硕赶到的时候,大将军的话已经说到一半,两人悄悄立于众人身后。 “……除了老三,其他人都得随我西征,楼家人说一不二,说从军就从军。家里有事要交待的,写信,让老三带回城里。从今天起,你们就不只是我的儿孙,更是我麾下兵卒。谁也别挑,先从行伍做起,受几天行军之苦,吃不得苦,好,来跟我说,我亲手给你在路边挖坑,活埋算了,别给老子丢人。” 没人敢反对,唯唯称是,可是一想到明天就要穿上沉重的盔甲,跟随普通兵卒一块跋山涉水,众人个个面露难色。 大将军说完了,挥手命儿孙退下,大都从命,有十几个不肯走,期期艾艾地向父亲求请,或是说自己已有官职,不该与兵士混行,或是说自己年纪太小、身体有病…… 大将军瞪眼,“你的官儿是朝廷看在老子面上赏给你的,你年轻?老子从军时比你还小,再难治的病,跑上两天,发身汗,全好了。都给我滚,再敢找借口,老子连你亲娘一块杀!” 十几名儿孙抱头鼠蹿。 醉熏熏的楼硬笑呵呵地说:“父亲做得对,该给他们一点教训。” 大将军斜睨三子,对他尤其不满意,却没法说什么,再一抬眼,看到门口还剩一个儿子不走,怒道:“怎么,以为娶了郡主就跟别的兄弟不一样了?就算那是公主,你明天也得跟大家一块出征。” 楼础前趋几步,心中已经打定主意,无论怎样也要再劝一次,面对父亲,他只能与欢颜一样,知其不可而为之。 “父亲……” “别又说那种话,我不爱听。”大将军冷冷地说。 “孩儿只说自己的事情。”楼础将自己在宫中所见所闻讲述一遍。 大将军还没开口,楼硬生气了,指着十七弟斥道:“你就是嫌事不够大,一有机会就编造谎言、煽风点火,皇甫父子明明在咱们手里,你却说陛下想利用皇甫家抓捕大将军,真是岂有此理。” 楼础不理三哥,向大将军道:“父亲纵不信孩儿所言,也不信夫人的话吗?” 楼硬更怒,“不准提夫人,她在宫里为楼家操劳,跟你不是一回事。” 楼温却没那么生气,“夫人信中只说事情危急,宜做躲避,别无它言。” 兰夫人与皇太后从济北王妃那里只能逼问出大概情形,又怕信件落到外人手中,因此不敢说得太清楚。 “危急只是暂时过去,陛下对楼家的忌惮之心只会因此更盛,父亲不可不防。” 楼硬起身,举着肥大的拳头要来揍十七弟。 楼温喝道:“老三,你想干嘛?” “狠狠揍这个小子。父亲,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楼础是要替吴国公主报仇哪,他以为吴国公主是被父亲和先帝共同逼死的,所以从中挑拨,一石两鸟。” “那也轮不到你动手,你自己有儿子,想打死哪个,随便,我的儿子只能由我动手。” 楼硬讪讪地退回父亲身边,气犹不平,恶狠狠地盯着楼础。 楼温也盯着十七子,开口却向三子说道:“你去盯着楼家那些不肖子孙,谁敢有怨言,回来告诉我。” “父亲!”发现自己被支走,楼硬十分意外。 “去!”楼温强横惯了,不允许任何人违背自己的命令。 楼硬只得起身离帐,经过十七弟身边时,故意撞他一下。 楼温招手,楼础被父亲掐过脖子,因此走得小心,不肯进入父亲手臂范围以内。 “你还记得你母亲?” 楼础点头,“记得。” “你要为她报仇?” “母亲是自杀,无仇可报。” “她自杀是因为不肯在丧礼上向先帝下跪。” “听说母亲曾在宫中刺杀先帝。” “嘿,陛下告诉你的?知道这件事的人可不多。没错,吴国公主曾经试图刺驾,差一点就成功,先帝又惊又怒,杀了一大批吴国人,快轮到你母亲的时候,皇太后劝说先帝,将她还给我。” “先帝居然同意。” “先帝与当今天子的脾气完全不同,只要你言之有理,先帝绝不会固执己见,将吴国公主还回来,一是平息我的怒火,二是用更长久的方法报复吴国公主。是我带兵灭掉吴国,逼得吴王城头自尽,你母亲最恨的人其实是我。” “母亲留府多年,想必恨意也该淡了。” “哈哈,真要是那样的话,她就不是吴国公主了,小姑娘心狠手辣,好几次想要杀我,在她屋里,不敢留任何带尖儿的东西。直到你出生,她的脾气才稍好一些,不再试图杀我,可我料不到她会自杀。” 楼础无法再接话,谈论母亲对他来说总是一件艰难而痛苦的事情。 楼温叹息良久,神情突然一冷,“说来说去,你还是没解释清楚,陛下为何单单留你在身边,要让你看着楼家倒塌?” 事情走到这一步,楼础决定说实话,但是轻轻地后退半步,说:“孩儿的确参与了刺驾。” </br> </br> 第五十二章 送行 (求收藏求推荐) 楼础尽可能与父亲保持距离,还是被一把拽了过去,他甚至没看到父亲起身。 “你这个小子……”楼温反复几遍,既有愤怒,又有无奈,“我就知道你瞒着我什么事情,果然与你娘一样,天生反心,就不能……就不能老实一点吗?” 父亲的手掌居然没有太用力,楼础胆气又壮一些,“陛下早想除掉楼家,即便我与刺驾无关,陛下也会设计一次刺驾,栽赃到父亲头上。” “现在不必栽赃了。”楼温推开儿子,感到无比疲惫,“托你的福,楼家坐实了刺驾的罪名。” “父亲还要退让到几时?” “这不叫退让,这叫观望。无论如何,我是天成忠臣,不会第一个举起反旗。”楼温重重地叹息一声,“大概我是太老了,想当初……想当初,我在群臣当中第一个鼓动先帝反梁。那时的梁朝皇帝比当今天子还要糟糕,大臣天天提心吊胆地上朝,周围诸国一个比一个凶残,就等着……我跟你说这些干嘛?” 楼温站起身,伸手按在儿子肩上,他的手掌比楼硬更加肥厚,也更沉重,“我不杀你,不是因为欣赏你,也不是因为你的死鬼娘,而是因为我要把你留给皇帝。” “父亲……” “闭嘴,我还没有说完。你算是我们楼家的试金石,皇帝不杀你,说明他对楼家还能忍,那我也不妨继续忍下去,若是杀你,我会警惕,看情况再做决定。就算你说出花来,楼家也不会第一个造反,因为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处。造反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登天,你老子已经做过一次,不想再受这种苦。我只知道一件事,只要麾下有一支军队,哪怕只有几千将士,天下没人敢拿我楼温不当回事。” 楼温心意已决,早在儿子开口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一切,“无论谁当皇帝,我仍是大将军,楼家不会倒。‘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至于你——”楼温挪开手掌,退回椅子上,“我不当你是楼家子孙,你去自求多福吧。” “楼家不认我,我却不能不认楼家。父亲请最后听我几句:皇帝筹划多年,一旦箭发,绝无回头之意,不会因为一时挫折而放弃,必然还有后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老子还是有点本事的,只要手握军队,就不怕小皇帝的阴谋诡计。” 天子三十几岁了,在大将军眼里仍是小皇帝。 楼础跪下磕头,起身告退,再不多说一句。 出征前夜,大将军寝帐周围守卫森严,即便是三子楼硬也不能随便进入,整座军营进入战备状态,执法校尉带人挨座帐篷搜查,将隐藏的多余随从、女子、用来享乐的物品全部清除,以此昭告所有将士,这是一支要去打仗的军队。 楼家子孙说是要当普通士卒,其实都被编入亲兵队,专职守卫大将军,只有楼硬与楼础不在其中。 楼硬是嫡子,身为中军将军,不必随军也就算了,楼础居然也被免除在外,这让许多人不满。 楼础独自在一顶小帐篷里过夜,连续几天的劳累早已令他疲倦至极,倒床便睡,什么都不想,一直睡到外面锣响。 两万将士按序出发,楼础由从军者变成送行者,天还没亮,就与三哥楼硬一块被“撵出”军营,前往路边与其他送行者汇合。(卡.+酷.+小.+说.+) 场面壮大,首批出征者两万人,送行者接近此数的两倍,大多数人根本看不到亲人,只能遥望灰尘,想象家人就在其中。 将领的待遇要好些,可以轮流出来与亲眷告别,不能下马,也不能进入人群,远远地拱手或是挥手而已。 年幼的太子亲自监军,大批勋贵子弟自然都要跟随,身上盔甲鲜亮,跨下坐骑神俊,每一亮相,总能惹来无数叫好声。 本来有些悲伤的送行,很快变成了争奇斗艳,各家子弟尽可能延长告别时间,经常骑马跑去,又调头回来,扬起阵阵尘土。 大将军亲率精兵强将平乱,必胜无疑,唯一的问题就是功劳够不够分。 “建功”、“封侯”这两个词频繁从送行者嘴里喊出来,好像是地里长熟的庄稼,谁割到就是谁的。 楼家送行者甚众,许多是女眷,楼础很快退到后面,偶尔向京城望去,以为会有朝廷使者突然驰来,阻止大将军出征,可是没有,视线所及,尽是东都士女,比正月十五观赏花灯时的场景还要热闹三分。 周律骑马跑来,远远地挥手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在这里。” 楼础拱手,“周兄来这里送谁?” “我父亲、我哥哥都在军中,其实昨天已经送过了,今天不过是来露个脸。”周律兜马转了一圈,“看我这身甲衣怎么样?河东最好的工匠打造,整整历时三年,一个月前才送到。” 周律穿着一身鱼鳞甲,头盔银白色,颇显英武,几乎看不出文人气。卡Kа酷Ku尐裞網 “你也要西征?” “今年就不去了,父亲说他会将军功让给我,好谋个更高的职位。我可不是完全依靠父兄,等明后年我会从军北伐,驱逐贺荣部立更大的军功。”周律已经给自己安排好未来,得意洋洋地又转一圈,“沾些敌人的鲜血,这身盔甲就完美了。” “周兄将门虎子,日后必成大业。”楼础敷衍道。 两人在人群后面的草地上说话,周律跳下马,低估了盔甲的重量,落地时险些跪下,挺身笑道:“还不太习惯。我算什么‘虎子’,每一份军功都得出生入死去争取,哪像你们楼家儿孙,富贵唾手可得,楼公子前脚刚娶一位郡主,马上又有一位郡主要嫁入楼家,啧啧,真是令人羡慕。” “是吗?”楼础四处张望,想快些结束这场无聊的对话。 “你没听说?” “听说什么?” “联姻啊,湘东王的一个女儿要嫁给你的一个弟弟,叫什么忘了,排行是二十三。” “湘东王的女儿?” “对,是位郡主,据说最受太后、陛下喜爱,所以亲自指婚,在众多勋贵子弟当中,挑中了楼二十三,昨天刚刚传出的消息。” “嗯,太后……很关心楼家人的婚事。” “是啊,大家都说‘楼高万丈,入地千尺’,诸臣当中,数你们楼家根基最深、最稳,我可没白交楼公子这位朋友,你今后别忘了我啊,哈哈。” 想到自己刺驾之事公开之后,周律会是什么反应,楼础不由得笑了笑。 周律误解了他的笑,又说许多亲切的话,直到家仆过来找他,才上马离去。 湘东王的女儿要嫁给自己的一个弟弟?楼础立刻想到欢颜郡主,初时还觉得未必是她,很快就明白过来,必然是她,皇帝故意这么做,既为安抚大将军之心,也为报复斗胆刺驾的楼础,还有敢于背叛的欢颜郡主。 看来皇帝从欢颜郡主那里没有问出什么,虽然他已查明真相,但是欢颜的沉默与推诿很可能被视为严重的不忠。 皇帝记仇,不会原谅任何小错,不肯放过欢颜,更不会就这么放过楼家,可是为什么真的让大将军率军离开呢?离东都越远,大将军越不受朝廷控制,皇帝对此再明白不过。 楼础想不明白,找到自己的马,骑上去在草地上慢慢行走,对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充耳不闻。 “础弟!”有人高声叫道。 楼础立刻拍马迎上去,这正是他最想见的人之一,悦服侯马维。 “我还以为你会随军出征。”马维笑道。 楼础摇摇头,骑马跑出一段距离,马维在后面跟上。 “皇帝知道了,也说出来了。”楼础道。 虽然早猜到真相,马维还是愣了一会,“可你还能出宫,也没人来抓我……” “因为皇帝没将你我放在眼里,要等大鱼捕尽之后,再收拾小鱼。” 马维沉默一会,“郭时风呢?” “被大将军收为幕僚,一同西征去了。” “嘿,郭兄……总能转危为安。” “或许秦州是更危险的地方。” 两人一同望向欢闹的人群,良久之后,马维感叹道:“东都风流人物,半数在此,即便是日后北征贺荣,怕是也没有这般热闹。” 西征必胜无疑,北征即便得胜,也要付出不少代价,彼时的送行场景,断不会有今天这样的轻松与热闹。 楼础也有感慨,“有幸睹此番盛世景象,虽死无憾。” “我要离开东都。”马维道,他早有此意,一直没有实施,“立刻,今晚就走。” 楼础早已厌倦劝说,“马兄小心,皇帝不会放过咱们这些小鱼,只是还没腾出手来,这是他的天下,即便逃出东都,也逃不出追捕。” “我不会坐以待毙,我会去并州,那里是梁朝故地,或许还有人记得马氏,沈家抗拒圣旨,也能为我提供庇护。” “恕我不能远送。” “跟我一块走吧,东都没什么可留恋的,趁皇帝心思不在你我身上,走得越早越好。眼前盛世皆是虚幻,天成气数将尽,咱们不过是动手早了一些,天下早晚大乱,咱们还有成功的机会。” “我要留下,做最后一试。” “试什么?”马维惊讶地问。 连楼础自己也不太清楚要试什么,他就是不想这样一逃了之,“无论什么,总得再试一次。” 匕首与嘴,有这两样,楼础觉得足矣。 </br> </br> 第五十三章 匕首 (求收藏求推荐) 回京路上,楼础遇到一件有趣的事情。‘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几名书生打扮的狂徒,追随一辆士女的马车,忽前忽后,故意高声吟诵一些含义暧昧的诗词,任凭护车奴仆如何斥责,就是不肯离开。 路上行人虽已不多,偶尔也有经过的人,或视而不见,或笑而不语,对这几名书生都很宽容。 这也算是老传统了,士女出游时,一旦落单,必遭追随,有时候父兄在身边也拦不住这些狂蜂浪蝶。 楼础骑马,但是走得慢,书生与马车逐渐消失在前方。 数里之后,他又遇见那几名书生,马车则已不见踪影,书生们下马,站在路边互相叫骂、扭打,称得上“斯文扫地”。 他们在争一件马车里扔出来的东西,都声称那是小姐送给自己的信物。 周围看热闹的人颇多,也不劝解,只是看着,偶尔为某人帮腔,越帮越乱。 这只是一件寻常小事,并无特别的结局,楼础甚至没有停下来看热闹,整个场景却印在心中迟迟不肯消散。 进入城门,汇入来来往往的人群当中,楼础突然明白过来,他在意的不是风流韵事,不是书生的狂悖无耻,不是小姐的挑拨离间,而是那一副太平景象,即便是送大军出征,也没有多少生离死别的悲痛,东都的生活一切照常。 楼础勒住马,停在汹涌的人潮之中,刹那间失去全部信心:真的应该刺杀皇帝吗?自己有资格改变这一切吗?如果刺驾再次失败,他将是个跳梁小丑,给东都士民增些谈资而已,万一成功…… 楼础打个寒颤,后面的人不耐烦地催促,他继续前行。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回新宅可以走前街,楼础不愿见人,宁愿走后巷,这里的亲戚比前街少一些。 路过旧家的时候,他看到门前站着一个人。 那人很奇怪,像是从门板上走下来的门神,正好堵住出入口,面朝街道,目光茫然,宛如入定老僧。 这人一点也不老,三十岁左右,个子中等,不胖不瘦,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是凶煞还是冷漠,总之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好像别人都看不到他似的。 楼础下马,慢慢迎上去,问道:“阁下是来找人的?” 那人好一会才将游走的魂魄从远处招回来,打量牵马人两眼,问道:“你是楼家的十七公子楼础?” 声音有些沙哑,配得上他的凶煞,配不上他的神游物外。 “正是在下,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你不认识我?” 楼础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楼础一愣,随即醒悟,“阁下是田壮士?” “我不是壮士,就是一个寻常百姓,我叫田匠。” 楼础笑道:“久闻阁下大名。” “从周律那里听到的吧?你上当了,他嘴里没几句真话。(卡.+酷.+小.+说.+)”田匠咳了一声,“好了,人已经见到了。母亲非让我来一趟,说是不能知恩不报。可我没办法报恩,只能过来看一眼,让你知道这件事。” “知道你无法报恩?” “对。” “明白,田兄不愧是名实相符之人。” “我不懂你的话。” “田兄名为孝母,实也孝母,其它虚名一概不要,这叫名实相符。” “嗯。”田匠显然对楼础的评价不感兴趣,拱手说声告辞,竟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楼础觉得这位田匠确实是位奇人,可惜他现在用不上,也不想用,刺驾如今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邻居的门缝里露出一对眼睛,楼础上马,不愿理睬邻居,邻居却道:“这人在你家门口站了两天,天不亮就来,天黑才走,将孩子都吓着了,明天他不会再来了吧?” “不会。”楼础说。 新宅里一切照常,仆人已经听说十七公子不会随军出征,因此准备好清水、食物、新衣,为主人接风洗尘。 楼础洗漱、换衣,不想吃饭,向老仆问道:“大府里送来的箱子放在哪间屋子里?” “布帛等物在东厢的库房里,金银珠宝在卧房内,钥匙都在郡主手中,公子要检视吗?” 楼础摇头,起身前往卧房。 仆人们疑惑不解,有人问:“公子不愿留下吗?其他公子想留还留不下呢。” 老仆道:“公子志向远大,对失去一次立功机会感到遗憾。” 其他人恍然,都觉得有道理。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张释清终究是小孩子脾气,前天眼泪流个不停,今天却与小丫环兴致勃勃地隔桌打双陆,她的棋子即将进入对方领地,兴奋得大呼小叫,小丫环也不退让,双手捂着骰子,要掷个好点。 楼础一进来,欢快气氛戛然而止。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随军西征吗?”张释清有些气恼。 “大将军把我留下,仆人没告诉你吗?” “我不跟他们说话。”张释清冷冷地说,扭过头,“也不跟你说话。” 楼础笑了笑,四下寻找,“大府送来的箱子放在哪了?” 张释清不吱声,小丫环起身道:“放在床下了。” 楼础走到床边,弯腰探头,果然看见几只箱子,全都一模一样,他挨个拽出来,发现都已上锁。 “钥匙给我。”楼础说。 张释清违背诺言,转向楼础,伸手按住腰间,“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刻,你与那些出身贫寒的人没有区别,乍富之后就要变坏,眼里离不开金钱,总想拿去挥霍。” 楼础苦笑道:“我只找一件东西,其它不动,而且——这是楼家的箱子,不是你的陪嫁。” 张释清想了一会,“如果嫁来的人不是我,而是一个寻常姑娘,楼家还会给你这些东西吗?” 楼础只得承认:“不会。” “然也,所以箱子里的东西都是我的。” 皇帝聪明,所以他喜欢的宗室子弟也都伶牙俐齿,张释清自不例外,头几天因为过于伤心,才没有完全显露出来。 楼础打点精神,“这里是楼家,你既然嫁过来,就得遵守妇德,王妃肯定教过你吧,‘未嫁从父,出嫁从夫’,我是夫,你得从我,所以把钥匙给我。” “还有‘夫死从子’呢,咱们不会有儿子,等你死后,我就自由了,谁也不用服从。” 楼础哈哈笑了两声,“那你得等啊,现在我不是还活着吗?” 张释清又想一会,“我给你开箱子,不,缤纷,你去开,盯着点。” 小丫环名叫“缤纷”,楼础忍不住想,路上那些会吟诗的孟浪书生,郡主或许会喜欢。 缤纷拿着钥匙走来,问道:“公子要开哪一个?” 箱子外观都差不多,楼础随手指一只,打开之后一眼就认出这不是他找的目标,于是又指另一只箱子。 开到第三箱的时候,终于对了。 前两箱都是金银,这一箱全是珠宝,红红绿绿,煞是醒目。 郡主还没检查过箱子,小丫环缤纷对金银不怎么在意,看到珠宝却倒吸一口凉气,“郡主快来看,好多宝石!” 张释清没沉住气,立刻起身走来,不肯接近楼础,站在小丫环身后,向箱中看去,面露喜色,“太好啦,再跟姐妹们掷骰子,可有得用了,快将其它箱子打开,让我看看。” 缤纷多少懂点规矩,抬头看一眼楼础。 楼础道:“所有东西都是你的,我只拿一件。” “就一件?” “嗯,而且不会是你喜欢的。” “你拿吧。” “你们两个避让一下。” 张释清笑道:“我可不会上当,下面肯定藏着好东西,比其它珠宝都要值钱,所以你不想让我看见。” 楼础没办法,伸手探入珠宝当中,在里面摸索,张释清与缤纷目不转睛地盯着。 楼础掏出匕首,两人大失所望。 “你们楼家真是古怪,在珠宝箱里藏匕首干嘛?” “镇箱用的。”楼础随口胡诌,张释清倒也相信,点点头,“那你拿去吧,缤纷,锁箱。” 小丫环使眼色,张释清突然醒悟,“你要拿匕首做什么?” “和我的刀放在一起。”楼础继续撒谎,将张释清当小孩子对待。 “不对,你听说欢颜姐姐要嫁人,所以……” “所以我要拿匕首杀人?杀谁?欢颜郡主,还是我弟弟?欢颜郡主在王府里,二十三弟随军出征一时半会回不来,我哪个也见不到。” 张释清放下心来,“为什么你们男人会喜欢匕首这种东西呢?” 楼础笑道:“各有所好,你要珠宝,我要匕首。” 楼础将匕首放入怀中,来到另一间房里,将门关闭,拔出匕首查看一番,用布条将它牢牢绑在右脚踝内侧,他进宫数次,知道这个位置极少会被检查到。 他坐在家里等着,曾经有过的犹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黑之前,中军将军府果然派人来请,兄弟二人还得进宫待命。 楼硬心情大好,“父亲出征,家里由我做主。十七,你担待些,我可不会像父亲那样,纵容你胡作非为。你进宫之后务必谨言慎行,多为楼家着想,楼家兴旺,你也能得到好处,对不对?” “是,谨遵兄长教诲。”楼础心里却想,无论刺驾成功与否,应该都能让父亲多些警惕,这就是他对楼家的着想。 匕首已经有了,嘴还没用上,三哥楼硬并不是他的目标。 </br> </br> 祝福 今天是两个人的大喜之日,新郎是aloha、为冰大受、左流英、贺贺贺贺、王艳贺,新娘是安生、你好啊安生、王春艳,这不是集体婚礼,是两个人使用的不同名字。卡Kа酷Ku尐裞網 他们原是陌生人,一路进化为读者、书友、恋人,今天将完成一次重要升化,成为夫妻。(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这对新人,从小道消息了解到他们的一些故事,但我不打算写出来,那是他们的故事,应该由他们自己书写,我和我的书只适合在里面做个背景。‘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安生自己在微信上写文章,有趣而大胆,最近她不怎么写了,想必是沉浸在幸福之中,耽误了正业。‘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所以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同样难过英雄过,aloha要为一位女作家的暂时堕落负起全部责任,将她重新送回文坛。 再次他们,在东北最美好的季节里,完成最美好的仪式。 世界很大,幸福很小。 远方虽有诗意,幸福只在身边。 老话虽俗,意思最真,祝你们白头偕老。 冰临神下 2018年9月15日 </br> </br> 第五十四章 相惜 (感谢读者“飞行的荷兰人船长”、“木子jen”的飘红打赏。‘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求收藏求推荐) 皇帝看上去心情不错,骑马跑了一圈,没有舞槊,进到观马厅里,亲自出题,命侍从们辩论,由他品评高下。 题目有三条,一是秦州之乱何时可平、战后执法该宽该严,二是谁能代替广陵王镇守江东,三是北伐贺荣的时机与路线。 这比骑马、舞槊更能显出一个人的真本事,甚至能够直接影响朝政,五十几名侍从摩拳擦掌,抢着发言,都想给皇帝留下一个深刻印象。 这不是阿谀奉承的时候,楼硬等“佞臣”识趣地闭嘴,将机会让给别人。 楼硬小声提醒十七弟:“求稳不求奇,别被问住。” 第一位开口的侍从犯的就是这个错误,上来就道:“秦州之乱三月内可平,乱世需用重典,严治一年,秦州可不再劳朝廷派兵。江东民风剽悍,需以宗室耆宿镇压,依微臣浅见,陛下叔父湘东王最合适不过。北虏往往趁草长马肥时南下抢掠,朝廷可在明天六七月时集兵三十万,分守冀、并、秦三州,以逸待劳,以胜追败。” 皇帝问道:“如果江东再出一位广陵王呢?” “应该不会,湘东王乃……”侍从说不下去,两王同为叔父,广陵王既有反心,谁能保证湘东王就没有呢? 皇帝不想一开始就打压众人的热情,没再逼问下去。 开口的人越来越多,有时还会发生争抢,各种见解都有,甚至有人主动请缨,愿意单骑前往贺荣部,劝说北虏俯首称臣,但是没人再敢推荐诸王前去镇守江东,改而看好太子监军的模式,以为一员老将加一位年幼皇子能得陛下欢心。(卡.+酷.+小.+说.+) 皇帝通常不置可否,偶尔与身边的邵君倩等亲随低语几句,不令众人听见。 楼硬在后面小声催促弟弟:“可以开口了。” 楼础还在等。 大家快要无话可说了,楼硬再也等不下去,将弟弟往前轻轻一顶。 楼础一个趔趄,向前抢出四五步才稳住身形。 对这名刺驾者,皇帝没有表露出特别的神情,侧耳倾听邵君倩小声说话。 “秦州之乱不会很快平定,西征大军十有八九会出意外。” 虽然大家众说纷纭,但是都以为秦州乱民很快就能被剿灭,楼础的说法标新立异,他又是大将军之子,说出这样的话令在场众人十分惊讶。 楼硬直摇头,后悔将弟弟推出去了。 楼础只说这一句,也不多做解释,拱手退下,皇帝也没追问。 其他人上前发表见解,楼硬凑到弟弟耳边,小声道:“待会跟你算账。” 皇帝打个哈欠,众人知道,今晚的议论快要结束了,比平时要早一些,说明皇帝的心情只是小好,不是大好。 皇帝起身离去,邵君倩留下,代表皇帝赞扬了几个人,同时指出不足,然后遣散侍从,直奔楼家兄弟走来,笑道:“硬中军能不能让十七公子多留一会?” “当然,留多久都行。”楼硬马上道,随后凑上前小声道:“我弟弟乱说话,陛下没生气吧?” “陛下要的就是知无不言,怎么会生气?留下十七公子是白天做出的决定,一直没机会通报硬中军。” 楼硬大手一挥,“这还用通报?楼家满门上下都是陛下的忠臣,招之即到。不是我乱说,陛下若是需要内侍,我们兄弟二人立刻回家把自己阉了。” “哈哈,硬中军还可以,十七公子新婚数日,哪能做这种事?” “不怕,我将自己最小的儿子过继给他,保证香火不断。” 楼硬说得认真,邵君倩听得却不认真,开了几句玩笑,带楼础离开。 楼础想要说服的目标正是邵君倩,可前后都有宦者,两人只能闲聊。 楼础又回到之前住过的小院里,宦者在外面等候,楼础终于有机会说真话。 “邵先生还能隐藏多久?” “我不明白十七公子在说什么。”邵君倩淡淡地说,好像将从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陛下一旦收网,没人再会为邵先生隐瞒。” 楼硬等人以为邵君倩的一言一行都受皇帝指派,是一种试探,所以从不提起他意欲换帝的建议,一旦进到廷尉狱中,自然有什么说什么。 邵君倩微笑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十七公子不也如此吗?” “我的步子可能会大一点。” “呵呵,说不定我就跟在十七公子身后呢。”邵君倩拱手告辞。 楼础再次被软禁,待遇比之前要好一些,有两名宦者专门服侍,茶饭不缺,除了不能出院,别无限制。 他将匕首藏在床下,待心等待机会。 次日午后,他又见到皇帝,准确地说,是皇帝来见他,但这不是刺驾的良机,因为皇帝身边跟着四名带刀侍卫。 皇帝走了一圈,挨间屋子查看,转身向跟在后面的楼础道:“还满意吗?” “很好,别的侍从肯定羡慕不已。” 侍从夜里在资始园待命,完事之后,皇帝回内宫休息,他们却不能立刻出城,必须等到天亮,一群勋贵子弟,不得不挤在一起睡觉,如果皇帝连续前往资始园,他们好几天都得忍受这样的生活。 楼础能独处一院,是连宠臣都得不到的优待。 皇帝笑道:“很快他们就不会羡慕了。” “便是被羡慕一天,也是好的。” “哈哈。”皇帝回到庭院里,“你昨晚为何说西征大军会出意外?” “微臣思来想去,觉得陛下断不会就此罢手,既然出征前、出征时没有举动,那就必定是在秦州布下陷阱了。” “唉,你想得太多。朕虽为天下至尊,有时候也不得不做出一些退让,比如对太后——”皇帝咬了咬牙,“无可奈何,真是无可奈何,妇人见识短浅,耳根子也软,几句好话就能让她怀疑亲生儿子。” “太后怀疑得没有错。” 皇帝脸色一沉,“即便如此,太后也应该站在朕这一边,帮助我除掉楼家,可她却将姐妹之情看得比母子之情更重。” “陛下多久没陪太后聊天、游玩了?” 皇帝冷笑,“朕以天下奉养太后,却不如两名妇人数日的耳边风?不过你说得对,事情往往如此,付出最多,回报却未必最多。朕的生母胳膊肘往外拐,亲叔叔想要夺位,兄弟姐妹各存私心,大臣想要造反,子民试图刺驾——天下还有什么人比皇帝更难?” “吃不饱的饥民、做不完活的劳力、杀不完敌人的士兵……” “又是那一套老生常谈,楼础,你应该做得更好一些。” “正是因为历朝历代不得不谈,才会成为老生常谈。” “无聊,朕要听听别人的说法。” 一名侍卫出去,很快带人回来。 欢颜进院,面无表情,不看楼础,直接向皇帝行礼。 皇帝打量两人,微笑道:“宗室当中,欢颜郡主算是辩才无碍,可惜,朕不能将你一直留在身边,到了楼家,你有机会与楼础经常切磋了。” 欢颜并非独自一人,洛阳长公主跟来,笑道:“就是因为到了楼家,才不能与十七公子经常见面,外面的规矩比咱们更多。” 皇帝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也对,大将军规矩是不少,据说连亲生儿子都不能进后宅,要见生母,需提前数日通报,另选房间让母子相见。是这样吗?楼础。” “勋贵之家大都如此,非大将军独然,便是陛下,也不许皇子随意进后宫吧?” 皇帝大笑,向长公主道:“瞧你挑选的人才。” 长公主冷淡地说:“不是我挑选他,是他利用我。” “不管怎样,楼卿满腹才华,只是不肯将这才华为朕所有。与禁锢有关吗?如果朕免除你的禁锢之身……” “陛下!”长公主立刻劝阻,“别忘了太庙里的誓言。” “朕没忘,只是假设一下。即使不免除禁锢,朕也能将一名布衣置于万人之上。” 楼础拱手道:“微臣不怀疑陛下的诚意,但微臣还是决定一条路走到底。” 长公主神情越来越冷,皇帝却再次大笑,“欢颜,你不为朕说几句吗?” 欢颜第一次看向楼础,“前路将尽,何必执迷不返?” “我不做有名无实之人,宁愿名过于实,受天下人嘲笑。” “萤虫岂可与日月争辉?十七公子低微,无论所走何路,皆不为天下人所知,哪来的嘲笑?” “皇帝一人,可抵得上天下人,他知,我知。” 皇帝笑得更开心,“欢颜,你可碰到对手了。” 欢颜又向皇帝行礼,“我不当十七公子是对手。” “你们不是对手,是联手。”皇帝脸上笑容消失。 “也不是联手,无论怎样,我不会同意刺驾这种事情。” “但是你也不肯为朕套楼础的话。”皇帝没有忘记欢颜郡主的不忠。 “于公,陛下不需要我套话,于私,我与十七公子惺惺相惜,做不出虚与委蛇之事。” 皇帝叹息一声,“都怪朕将你们惯得过分了。” 长公主道:“陛下不过自责,除了这一两人,宗室子弟谁不敬仰陛下?” “就这一两人,朕最为在意。”皇帝显然想起张释端,神情落漠,无人敢劝,片刻之后,他向楼础道:“你说得对,秦州会有‘意外’,听说大将军一到西京,就会以军法处决孙、华二将,可他猜错了,‘意外’并不发生在那两人身上。” 皇帝起身要走,几步之后转身道:“朕说过,会让你见到楼家倒塌,朕还向你承诺:肯定会给楼家留下一男,让欢颜郡主嫁过去,但这一男不会是你。既然你们惺惺相惜,那就多聊聊吧,一块猜想朕设下的‘意外’。” </br> </br> 第五十五章 分庭 (求收藏求推荐) 皇帝带着侍卫离开,长公主不住摇头,向欢颜道:“你太让我失望了,湘东王与王妃会更加失望。(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湘东王夫妇常年不在京城,欢颜对长公主比对父母更亲,恳切地说:“物极必反,长公主该劝陛下悬崖勒马。” 长公主脸色微变,“你怎么敢?”转身离去。 “我不该说那四个字。”欢颜叹道。 皇帝名为“万物”,单说“物”字虽不犯讳,但是“物极必反”却不好听。 楼础茫然道:“为什么将你留下?” “败坏我的名声?可我这些年来一直恣意妄为,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名声。要不然就是让我与十七公子生离死别,陛下与长公主以为……大家都以为我想嫁给你。” “但你不想?” “既非想,也非不想,为什么我一定要想着嫁给谁呢?就因为我是女儿身?因为我赞扬了某个人的文章?如果我是名男子,无论我的赞扬有多夸张,也不会被人误解。” 楼础有些羞愧,因为他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得一知己,此生无憾。” “是不是真知己,还要再看。陛下让咱们猜测秦州的‘意外’,何不就此开始?” “稍等。”楼础进屋里搬出两张凳子,分别放在庭院两头。 庭院不大,无风无雨,正是隔院清淡的好时节。 院门外,一名宦者探头看了一眼,立刻消失。 两人都不在意,各自坐好,欢颜道:“十七公子先请。” 楼础也不客气,“大将军已有防备,皇甫父子被强留军中,自身难保,此前被收买的孙、华二将也不可用——我猜陛下接下来要用的人是萧国公曹将军。” “如何用?” “曹神洗掌管军粮,若是关闭潼关,扣押粮草,大将军所部两万将士十日内必乱。” “秦、并二州隔河相望,大将军若向沈氏求助呢?” “陛下有可能亲率大军,先行讨伐并州,断大将军后路。” “嗯,是个方法,但是比较麻烦,曹神洗不是皇甫父子,未必愿意卷入君臣之争,亲征并州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沈家反形未露,陛下此时征讨,有违众心。” 楼础不认为皇帝会在意“众心”,但是没有纠缠,转而问道:“阁下的猜想呢?” 听到“阁下”这个称呼,欢颜脸上露出微笑,正要开口,楼础抬手请她稍等,然后向门口探头的宦者道:“有劳尊管,给我们沏杯茶。” 宦者消失,很快进来,而且是两个人,真的去堂屋里端出两张小几和两套茶水,放置在楼础与郡主身侧,随后躬身退出。 “陛下没太为难咱们。”楼础笑道。 “与陛下无关,是下边的人怕你我出事,无法向陛下交待。”欢颜拿起杯子品了一口,温热,比凉茶好些,“这场游戏还没结束,陛下需要咱们活着,至少当个见证人。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陛下有点……特别。”楼础没想出合适的词来。 欢颜笑道:“陛下当然特别。嗯,该我说了,我猜陛下接下来要用的不是曹将军,要伐的也不是沈家,而是要利用兰家,攻打皇甫家。” “这时攻打皇甫家,是因为冀州空虚,事半功倍,还能给明年远征贺荣部做准备。” “没错,远征贺荣部事在必行,陛下很可能会亲督大军,而且陛下不喜欢全线防守,必然是派几路大军深入漠北,将贺荣部王公大人一网打尽。” “又是一网打尽。陛下好像特别想要御驾亲征一次。” “陛下说过,开国君主无不以战立国,身后留下诸多掌兵重臣,国家纲纪混乱,十有八九源自于此,所以继位之君必须亲征以立威,一是镇压权臣,二是赢得军心。” 楼础想了一会,“还真是这个道理。” “陛下很多话都有道理。” “陛下会如何利用兰家呢?” “兰将军在秦州平乱一年有余,说不上根基,至少对当地将士比较熟悉。” “找人刺杀大将军?” “应该不会,陛下憎恶这样的手段。”欢颜笑了笑。 楼础不以为意,点头道:“就像手杀骆御史、囚禁广陵王,无论手段怎样,陛下要给天下人一个‘光明正大’的印象。” 就连酒杀张释端,皇帝也要让众人亲耳听到世子认罪。卡Kа酷Ku尐裞網 “出力者必是兰家,但究竟要怎么做,我就猜不出来了。” 两人沉思默想,楼础觉得欢颜的猜想更加合理,问道:“兰家有人随军西征吗?” “这次没有,但兰将军的两个侄儿没有随他返京,应该还在秦州守城。” “守城……”楼础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转而觉得不可能,笑着摇摇头。 “十七公子为何有话不说?” “因为太过匪夷所思——或许匪夷所思才符合陛下的风格——我猜兰家二将可能奉密旨弃城,让与乱民,将祸水引向立足未稳的大将军。大将军若战死沙场,陛下满意,若大败而归,名声扫地,陛下可以‘光明正大’地夺取兵权。” “利用乱民?”欢颜的确觉得匪夷所思,“乱民乃是乌合之众,与官兵交战时,往往十不敌一。兰将军在秦州时连战连胜,只因兵少,才让乱民散而复聚。这样的乱民,即便有二十万人,怕也不是大将军的对手吧。” 楼础笑道:“那就是还有别的办法。” 片刻之后,两人几乎同时开口,一个说“太子”,一个说“梁升之”,随即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太子与梁升之是一回事,太子年幼,主事者必是梁升之。 “梁太傅老谋深算,与陛下一样厌恶朝中的掌兵武将,或许能为陛下想出好主意。”欢颜猜道。 “或许舍弃梁升之,能给大将军按上一个不可饶恕的罪名……” 皇帝突然从院门外不请自入,大声道:“笨蛋,全是笨蛋,越猜越远!” 欢颜立刻起身,楼础随后起身,注意到皇帝只是一个人,可他的匕首却没带在身上。 皇帝偷听多时,终于忍不住参与进来,向欢颜道:“你还可以,至少猜到了大概。”转向楼础,“你比较令朕失望,比郡主慢了一步,还胡猜一通,不肯坚持己见。” “微臣本不以思辨敏捷见长,遇事要多想一阵。” “嘿,多想一阵,就这‘一阵’会发生多少事情?别人给你这个机会吗?” 楼础拱手,“如此说来,陛下真要利用乱民?” “朕若实话实说,在计划实现之前,你们两人别想离开皇城半步。”可皇帝已经忍不住了,稍稍停顿,继续道:“兰恂无能之辈,偏偏又受撒谎,可就是他,给朕提供一条妙计。” 兰将军名恂,皇帝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左右看了看,喜欢这两人的无言以对。 “兰恂出兵一年有余,捷报频传,却迟迟不能平定秦州之乱,他声称部下兵卒太少,无法追击逃入深山的乱民,朕信了,朝廷也信了,所以才要召集各地军队,由大将军亲率西征。” 皇帝露出怒容,仍无法原谅兰将军的欺骗,“兰恂的无能唯有一个好处:大将军也信了,以为秦州是小乱,指日可定,所以急着率兵进入秦州,以为西京会比东都更安全。” 楼础忍不住道:“秦州那么多官吏,就没有一个人向朝廷说真话?” “有。”皇帝叹息一声,“不止一位,可朝廷没有采信,从去年冬天开始,秦州所有消息都经由兰恂之手,于是捷报更多,而真话几乎不见。” 皇帝又叹一声,这回是愤恨多于遗憾,道:“你们两人此前的进谏很有道理,朕一心求快,往往绕过朝廷降旨,以至官吏失职,竟然被兰恂恐吓住,不敢上奏地方实情。这是一个教训,今后朕要多派亲信,暗访民间,为朕查漏补缺,监督官员,体察民风。” 楼础与欢颜对视一眼,这可不是他们进谏的目的,皇帝欲以亲信监督百官,等于将朝廷整个架空。 两人都没开口,他们已经没有这个资格,皇帝正在兴头上,也不会允许别人打断。 皇帝的思绪转到别的事情上,想了一会才接着说下去,“朕在今天夏天发现事情不对,原打算召兰恂回京之后,立即治他的罪。可是皇甫家那边出了问题,放走了大将军,朕不得不另想办法。” “秦州……究竟有多少乱民?”楼础问。 “难说,乱民时而为民,时而为匪,兰恂前些天向朕承认,官兵勉强保持各城之间的畅通,已有几个月轻易不敢出城。” 欢颜也问道:“陛下是要让兰家子侄让城吗?” 皇帝大笑道:“让城?怎么会让城?乱民就是乱民,解决大将军之后,乱民必须被尽快剿灭。朕用一个更简单的办法,让整个秦州的乱民全都扑向大将军。” 楼础霎时醒悟,“粮草!粮草所在,就是乱民所向。” 皇帝冷冷地哼了一声,“大军粮草就屯集在潼关以西,消息一旦传出去,乱民必蜂拥而至。大将军若要保粮,就得与乱民恶战,若是弃粮,就只能退守潼关。他若敢退,朕就可以御驾亲征,在阵前以军法斩楼家满门。大将军毕生勇猛,向来有进无退,又急于树立军威,生怕一退之后威名尽丧,所以朕猜他这次也不会退。” “大将军若是大获全胜呢?”楼础又问道。 皇帝神情更冷,“那就让他接着去讨并州、伐贺荣,朕不信他真能天下无敌,朕只要在后方牢牢掌握粮草,就不怕他反咬一口!” “还有太子呢。”欢颜提醒道,心里已知道答案。 皇帝沉默多时,“朕不以一子而轻天下,看他的运气。” </br> </br> 第五十六章 悲喜 (求收藏求推荐) “朝中大臣人人怀有私心,欢颜郡主同样令朕失望,就连你这样一个吴国遗孽、禁锢之身,居然也妄图刺驾。(www.kakuxs.com更新最快)”皇帝既得意,又愤怒,“天下乃朕之天下,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唯有朕能够毫无保留地心怀天下,你们,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皇帝仰天叹息,悲戚不已,竟有要哭的意思。 楼础偷偷看一眼自己的卧房,跑进去拿匕首,再跑出来刺向皇帝——来不及,而且即便来得及,他也未必是皇帝的对手,他需要一次无人注意的刺杀。 长公主也没走,从外面进来,低声劝慰皇帝,目光温柔,偶尔看向另外两人,却能瞬时变得冷酷。 皇帝轻轻点头,心情似乎好了一会,突然没来由地大怒,一把将长公主推得坐在地上,指着她道:“朕将宗室子弟交你给照顾,瞧瞧你将他们娇惯成什么样子!临到用人之际,竟然无人可以信任。” 皇帝原本要自己承担“娇惯”的责任,这时终于找到新的罪魁祸首。 长公主坐在地上惊慌失措,不敢多做辩解,颤声道:“陛下可以信任我和济北王……” “嘿,你们两人一人目光短浅,一个酗酒无能,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有事没事跑到太后面前进谗言,朕与太后生分,全是你们两人使坏。” 皇帝转身大步离去,迈过门槛时差点被绊倒。 长公主又在地上坐了一会,慢慢起身,向看到这一幕的两人道:“天下重担都在陛下一人肩上……等到事情过去,陛下自会明辨忠奸。” 长公主解释过自己的窘境,随后脸色一变,向欢颜道:“你为一个必死的反贼背叛陛下,无论如何也逃不掉这个‘奸’字。(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长公主甩手走了。 剩下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心情复杂,楼础开口道:“天下这副重担对任何人来说都太重了,陛下真的应该与他人分担。” “陛下在登基之前,就想着如何从群臣手中夺回权势,大事未济,怎么可能与他人分担?” “百万民夫说征就征,十万大军说来就来,陛下还要怎样的权势?但我明白你的意思。”楼础稍顿一下,“秦州乱民与大将军谁胜谁负,仍是未知之数,陛下心里不踏实。” “大将军一生百战百胜,击败过多少强敌……”欢颜话未说完,进来两名宦者,请她出门,欢颜起身笑道:“咱们聊得太开心,惹得陛下与长公主不高兴了。” 皇帝想看到的是生离死别,不是两人隔庭谈论。 楼础起身相送,拱手道:“与世沉浮,不失为君子之道。”他希望欢颜能与其他人一样讨好皇帝,不必白白受苦。 欢颜摇头道:“天下道路纵横,我宁取直道,不走曲径。十七公子切莫心存愧疚,我之直道,与君无关,只不过恰巧同行一段而已,你坚持要走的道路,在我眼中离正道远矣。” 楼础再次拱手,“郡主直中直,我取曲中直,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 院中只剩楼础一人,片刻之后,有宦者进来收拾屋子,对他视而不见,他也不看任何人,独自游走,漫无目的。 皇帝有几天没露面,长公主、欢颜也没再出现,楼础将匕首找出来,重新绑在脚踝内侧,打算再也不离身。‘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他曾想将消息传递出去,很快放弃,他根本找不到机会,即便将皇帝的计划说给三哥楼硬,也不会得到信任。 这天临近午时,楼础正要吃饭,宦者请他走一趟,也不说去哪,走出一段路,楼础认得这是前往勤政殿的方向。 楼础赶到时候,正值群臣告退,梁太傅等大臣陆续从他身边经过,偶尔有认识他的人,面露惊讶,马上挪开目光,装作没看见。 楼础立刻明白,秦州出事了。 殿内,皇帝坐在榻上与站在一边的邵君倩小声交谈,看上去十分冷静,没有前些天的狂躁与悲愤,亦没有喜悦之色。 引路的宦者退下,另外两名宦者将楼础“押”至一边。 邵君倩不住点头,时不时飞快地在木版上刻划几笔。 许久之后,皇帝言讫,邵君倩夹着木版匆匆离去,对楼础不看一眼。 皇帝闲下来,从宦者手中接过茶杯,不紧不慢地品饮,似乎在发呆,没注意到楼础的出现。 果武侯兰恂跑着进来,远远地跪下叩见皇帝,随后膝行向前,瑟瑟发抖。 皇帝将茶杯还给宦者,向兰恂道:“舅舅可有话说?” 这一声“舅舅”吓得兰恂魂飞魄散,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帝对谁越是客气,那就是心中恨极。(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兰恂连连磕头,哭道:“老臣知罪,老臣该死,可老臣绝无欺瞒陛下之意,实在是……实在是……” 从皇帝到大臣,随时都能泪流满面,楼础见怪不怪,只诧异这一招居然好用。 皇帝不那么和善了,恨恨道:“若非太后求情,将军虽百死不得赎罪。” “陛下再给老臣一次机会,这回绝不再让陛下与太后操心。” 兰恂指天发誓,押上全家人性命,良久之后,皇帝终于道:“将军休怪朕绝情,错就是错,不可饶恕,朕已草拟诏书,免你平西将军之职、果武侯之爵。” 兰恂跪谢不止,最后道:“老臣别无所求,只求待罪行伍之间,奋勇杀敌,稍赎己罪,以慰陛下与太后之心。” “你还想带兵?” “老臣不求带兵,愿为士卒,冲锋陷阵……老臣全家都愿从军报国。”前有大将军以身作则,兰恂必须追随。 皇帝沉吟片刻,“许你以外戚再去平乱……” “谢陛下……” “朕还没说完,许你平乱,但不许你带兵,即刻启程去往潼关,为曹神洗帐下监军,学学真正的老将是如何打仗的。” “是是,老臣马上出发。”兰恂心中虽不愿居于人下,嘴里却不敢多说一字。 “死守潼关、带回太子,这两件事有一件做不到,舅舅就不要回来了,免得太后与朕为难。” 兰恂面如死灰,连称遵旨,匆匆退殿。 皇帝又发一会呆,扭脸笑道:“楼卿以为如何?” “不明所以。”楼础答道。 “楼卿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会不明所以?大将军在前往西京的路上遭遇乱军伏击,官军大败,朕正发兵前去支援。果武侯急于立功赎罪,或许这一回能做得好些,即便仍是草包一个,也无妨。” “大将军率兵两万,后继将士当有八万,似乎不需要支援。” “哈哈,那八万大军都在潼关,尚未进入秦州,所以该支援还是要支援的,朝廷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将军死于乱军之中,对不对?” “大将军……” “现在传回来的消息比较乱,只知道大将军处境危险,楼卿可以心存希望,祷神拜佛,乞求大将军平安。” 皇帝语气轻快,殊无急迫之意,看样子秦州事态都在朝廷掌握之中。 楼础拒绝开口。 皇帝起身,伸个懒腰,走下宝座台阶,“该是活动筋骨的时候了,明日朕要御驾亲征,率兵沿河西上,以为潼关后援。” 楼础忍不住道:“陛下是要确保潼关不会从秦州放进来一个人吧?” “哈哈,别说得这么绝情,若是太子想进关,朕怎能拒绝?对了,你刚才说后继八万,是错的,仍是十万,这还没算上几万禁军。” “潼关坚固,用不着这么多将士。” “潼关坚固,可眼看就要入冬,河水结冰,秦州乱民若是进入并州地界怎么办?朕要防范万一,分兵北上。” 这是皇帝早就定下的计划,楼础拱手道:“陛下治御臣下如伐敌国,就不怕天人笑话吗?” 皇帝脸色微沉,“臣下不忠,与敌国无异,待朕扫平宇内,谁人敢笑?” “便是现在也无人敢笑,古人有腹诽,今人有腹笑。” 皇帝大笑,左右看看,却只看到侍立的宦者,颇觉无趣,正要亲自反驳,外面宦者通报,中军将军楼硬求见。 楼硬连滚带爬地进殿,没看到弟弟,直接跪倒在皇帝脚边,哭道:“陛下救命,陛下救命啊!” 皇帝厌恶地后退两步,“亏你是将门之子,几十岁的人了,哭什么哭?起来说话。” 楼硬起身,突然看到弟弟,愣了一下,继续向皇帝哭诉:“秦州乱民突然壮大,一定是兰将军此前谎报军情,听说陛下派他前往潼关监军,这、这不是有罪反而得赏吗?求陛下换人。” “换你?” 楼硬又是一愣,“我、我也可以,可是臣心中悲痛不已,方寸已乱,怕是……” “体胖如猪,胆小如鼠。朕明日御驾亲征,你满意了吧?” 楼硬立刻面露喜色,马上又换上愁容,“陛下至尊之体,怎可亲涉军旅?臣父前方有知,断不会……” “朕要做什么,用你们楼家做主?回家收拾一下,明天随朕一同出征,万一城墙有缺口,需要堵一下,你这身肥肉正合适。” 皇帝说得越过分,楼硬越欢喜,眼泪说没就没,双臂高举,腾跃起舞,“堵墙足够,给陛下当个肉盾也不错。” “滚吧。” 楼硬躬身后退。 皇帝又加一句,“把你的猪窝好好收拾一下。” 楼硬笑道:“好好收拾,一定好好收拾……” 皇帝向楼础道:“大将军、兰夫人都可谓是人中龙凤,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儿子来?” “求仁得仁,在陛下面前,‘龙凤’皆无立足之地。” “哈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楼卿非得是在这种时候,才肯说真话。很好,很好。今晚随朕出宫,军中将士出征前尚要寻欢作乐,咱们君臣也去找点乐子,也好让你死而无憾。” 让楼硬收拾“猪窝”原来是这个意思,楼础强迫自己别往脚踝处想。 </br> </br> 第五十七章 同乐 (感谢读者“你好啊安生”的飘红打赏。(www.kakuxs.com更新最快)求收藏求推荐) 秦州平乱是天成朝眼下的头等大事,大将军麾下又聚集众多勋贵子弟,受到乱民围攻的消息传来之后,立刻引发全城轰动,接下来,每个时辰都有新消息传至朝廷,街头巷尾更是传言纷纷,入夜之后才算告一段落。 洛阳城内,许多人整夜无眠。 皇帝的精力过于常人,白天处理政务,晚上也不休息,经常要到后半夜才肯睡一小会,今晚他更是兴奋异常,召集禁军将领,亲自参与排兵布阵,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二更之后,皇帝终于闲下来,决定出宫寻乐。 “今天晚上,咱们都是普通士卒,我也不例外。”皇帝神采飞扬,整个人跃跃欲起,如果不是靴子太重的话,似乎随时都能一飞冲天,“明天就要出征,今晚不分君臣,大家一同饮酒作乐,但是到了明天,所有人都要奋勇杀敌,后退半步者,斩,露出怯意扰我军心者,笞,战后甲不染血、手不杀敌者,贬。” 数十名侍从,几乎家家都有亲人跟随大将军西征,这时也跟皇帝一样,兴奋得大呼小叫,发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誓言。 加上侍卫,二百多骑在洛阳的街巷上疾驰而过,这回没有梁太傅拦路跪谏,他们可以将整座洛阳城当作跑马场,大大小小的院落不过是需要躲避的木桩。 皇帝没有立刻前往中军将军府,而是冲上一座高丘,指着城外的点点灯火说:“那就是即将出征的大军,诸位,建功立业在此一时,除了先帝开国那些年,天成朝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皇帝身边有三大佞臣,皇甫阶在秦州,楼硬在家里准备迎接圣驾,邵君倩从不参与骑马夜行,此刻没有一人在场,济北王世子张释虞催马上前,说道:“三五年间,陛下必能重新平定宇内,开创万世太平,今后臣子建功立业的机会真是越来越少。(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张释虞毕竟年轻,说出的奉承话差强人意,皇帝微笑着嗯了一声,没有太挑剔,遥望城外灯火,偶尔叹息,胸中万千丘壑,扭头看去,却找不到可以言说之人。 “楼础。”皇帝直接点名,这不是他最喜欢、最欣赏的人,却是唯一可以直言不讳的人。 楼础催马上前。 张释虞退下,与楼础经过时,笑着点点头,他还不知道楼础已成为囚犯。 “天成精锐之师尽在于此,你觉得大将军还有机会东山再起吗?” 天黑前传来消息,大将军虽遭伏击,但是没有全军覆没,退路被断,带领部分残军前往西京自保,等候朝廷援兵。 楼础回道:“陛下兴师动众,只为诛杀功臣,虽胜犹败。” “嗯,你说得对,我不能让天下人说皇帝忘恩负义,所以一定要先将功臣变成奸臣。明日御驾亲征,援救大将军,待到达潼关之后,会有‘忠臣’向朕揭发你的真面目,楼家刺驾、割据秦州的阴谋将大白于天下。到时候,朕诛杀的就不是功臣,而是心怀叵测的大奸臣。” 皇帝面带微笑,显然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妙。 “临死前还能发挥些作用,微臣心满意足。” “哈哈,别太伤心,即便没有你,我也会从楼家找一个刺驾者出来,比如硬胖子。(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三哥?” “怎么,你觉得他不可能?” “不只是微臣,满朝文武都以为不可能吧。” “嘿,这些年来,硬胖子深受我宠信,为此得罪许多人,所谓三大佞臣,他居其一,不是吗?”皇帝笑了两声,非常开心,“我今晚要做点出格的事情,硬胖子若是忍了,那就是种下反心,今晚不忍,则是反心已露。诛杀佞臣这种事,人人喜欢,谁会说皇帝无情呢?” “只怕陛下今后再找不到中军将军这样的忠臣。” 皇帝脸色渐渐阴冷,“今后或许再难有大将军,绝不会缺一个胖子。” 楼础假装无奈,俯身伸手摸向匕首。 皇帝却已经调转马头,“到潼关之前,你可以和任何人说话、通信,我不阻拦。对了,那个叫马维的梁帝后人,据说失踪好几天了,这样也好,刺驾阴谋越发昭彰,但他逃不掉,最终必当落网。” 楼础还没摸到匕首,皇帝已经驰马下山。 中军将军府后巷有几所宅院颇为神秘,常有车马出入,却极少有人走出来,偶尔晚间还会被官兵戒严,整条巷子不准通行。 这里是所谓的三座小后宫之一,皇帝轻车熟路,直入大门,跳下马之后的第一件就是查看今晚的“货色”。 五名盛装女子一字排开,庭院内外都不点灯,只有楼硬手里提着灯笼,轮流照亮女子面容,让皇帝鉴赏。 皇帝一声不吱,楼硬心里有些发虚,这都是他精挑细选花高价买来的美人,他自己垂涎已久,却连碰都不敢碰一下,就是为了今晚,如果不能让皇帝满意,可就惨了。 侍从们挤在院门口,暗赞五女天姿国色。 皇帝招手,让楼硬过来,问道:“你没见过女人吗?” “啊?见过……见过一些。” “只是一些?” “女人太、太多,我、我见不过来……” “哈哈,只见过一些女人,就能挑出五名绝色来,你的眼光不错啊。” 楼硬如释重负,差点哭出来,“受陛下熏陶已久,眼光是有那么一点提升。陛下到厅里坐吧,酒宴已经摆好。” 皇帝迈出一步,停下转身道:“这些侍从怎么办?” “这个……陛下想要谁进来?” 按惯例,皇帝心情好时候,会挑选几名侍从一同饮酒,可他今晚的心情是大好,“出宫之前,我亲口说过,今晚不分君臣,大家都是普通士卒,共饮同乐。” “对啊,陛下的确说过。”侍从们都察觉到今晚皇帝心情极佳,挤进院中的人越来越多。 楼硬一愣,马上笑道:“无妨,都进来,我马上让人多摆几桌,必然让大家喝个痛快。” “酒是够了,女人呢?”皇帝问道。 楼硬没明白什么意思,“陛下觉得五女不够吗?” “五名女子,数十名侍从,你算算够不够?” “他们……他们也要吗?”楼硬一切按惯例行事,之前皇帝可从来没说过要与任何人共享美人。 “士卒上阵之前都要寻些乐子,这些侍从随我已久,明日出征,不知以后几人能还,今晚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放纵。” 楼硬马上道:“我这就去找人,有多少侍从,找来多少女人……” 侍从们年纪有大有小,听到这些话全都有些兴奋,谁也不愿开口阻止或是谦让。 皇帝笑道:“不用那么麻烦,这里院子又小,总不能大家一块……”皇帝抬手按在楼硬肩上,“公主还在宫里,是吧?” 楼硬的夫人与母亲都在宫里陪伴太后,一直没回家,他茫然地点下头,“是啊。” “皇甫阶、邵君倩的家都能为我敞开,你能做到吗?” 楼硬大吃一惊,立刻面如土色,“陛下,这……这……我家里还有女儿……” “这些人都是朝中勋贵子弟,多几个女婿,你不高兴?” “我、我……”楼硬高兴不起来,快要哭出来了。 “好吧,女儿除外,别人没问题吧?” 楼硬好酒好色,为皇帝寻艳的同时,也给自己物色大批美人,视若至宝,连亲儿子都不许随便进入后宅。 “陛下……既然……没有问题,让我回去安排一下……”楼硬希望至少能将自己最喜欢的几名姬妾带走。 “你最会劝酒,得留下来。”皇帝仍然按着楼硬的肩头,向侍从们大声道:“今晚中军将军府就是你们的了,可以为所欲为,还不谢过硬中军?” “多谢硬中军!”侍从当中有谨慎之人,张嘴而已,不敢吱声,还有许多年轻人,以及与楼家向来不睦的子弟,巴不得有这样一个机会。 “硬中军的女儿不要碰,他今晚不想收女婿。”皇帝挥另一只手,“去吧。” 中军将军府的后门就在对面,侍从们叫不开,皇帝听到声音,向呆若木鸡的楼硬道:“如果今晚去邵家、皇甫家,就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楼硬如梦初醒,不敢甩开肩上的手掌,向院中侍立的自家管事道:“去让府里开门,告诉府里的人……告诉他们,务必招待好陛下的侍从。” 皇帝笑道:“这才是我认识的硬胖子。” 管事没有立刻动身,楼硬斥道:“快去,非得让我打断你的腿吗?” 管事急忙去叫府里开后门。 外面的声音逐渐远去,还有四名侍从站在门口没动。 皇帝问道:“你们不愿与我同甘共苦吗?” 两人仓皇离去,只剩下楼础与张释虞,后者年纪小,全看妹夫怎么做,心里却是十分不安,悄悄扯楼础的袖子,觉得出去做个样子也好。 楼础没动,皇帝也没生气,笑道:“你们两人留下来陪我喝酒吧,楼础,你有何话要说?” 楼础摇头,对他来说,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只需等皇帝喝醉…… 皇帝推一下楼硬,笑道:“硬胖子,别摆出这副神情,难道女人对你就这么重要?” “不重要,一点不重要。”楼础一狠心,忘掉家中的美姬娇妾,赔笑道:“公主早就看这些贱人不顺眼,我也觉得心烦,今晚让大家乐一下,谁要是看上了,带走,就当是我送的礼物。” 皇帝大笑,“这才是硬胖子,不枉我……” 阴影中突然蹿出一人,手持短刃扑向皇帝。 这里竟然还藏着一名刺客。 </br> </br> 第五十八章 血迹 (求收藏求推荐) 皇帝夜里出宫巡游,最紧张的人不是那些勋贵侍从,也不是经常挨打受骂的亲信,而是那些负责保护圣驾的侍卫。 刺客不知在阴影里守候多久,悄无声息地蹿出来,快要扑到皇帝身上时,才大叫一声“狗皇帝”。 皇帝身强体健,反应敏捷,突遭意外也没有大乱,张开双臂抱住刺客,两人一同倒在地上翻滚。 庭院里的人全呆住了,皇帝已经在地上滚了两圈,五名摆好姿态的美人首先惊恐尖叫,受她们感染,楼硬也叫出声来。 楼础与张释虞同时跑过去,一个想补刀,一个想救人。 可有人比他们更快,数名侍卫嗖嗖掠过,按住抱成一团的两人,用力分开。 皇帝没死,又惊又怒,被两名侍卫扶起,声嘶力竭地叫道:“千刀万剐,把他……等等,留活口……” 刺客却不肯束手就擒,嘴里哈哈大笑,全身奋力拼搏,手中短刃到处乱挥,逼退围攻的侍卫,最后一下刺向自己的肚子。 笑声戛然而止。 皇帝甩开侍卫,几步冲过去,抓住刺客的衣襟,厉声问道:“是谁?是谁派你来的?” 刺客喉咙里嗬嗬几声,嘴里吐出一口鲜血,在皇帝手中慢慢瘫倒。 皇帝松手,让尸体跌落在地,怀着满腔愤怒,原地转了一圈,寻找刺客背后的主使者。 “是你!”皇帝怒喝道,“又是你!” 楼础失望至极,脸上却依然平静,“若是我的话,得有人替我传信。” 皇帝稍稍冷静下来,没错,楼础这些天一直被囚禁在皇城以内,与外界没有任何接触,皇帝白天才决定今晚出巡,楼础没机会泄露行踪。 一想到“行踪”两个字,皇帝的目光转向楼硬,“是你,外面的人只有你……” “陛、陛下……”楼硬声音发颤、身体发颤,连眼神似乎也在发颤。(卡.+酷.+小.+说.+) “闭嘴!”皇帝越想越觉得合理,越想越觉得愤怒。 “陛、陛下……”不只是楼硬,一边的张释虞声音也在发颤。 “连你也……”皇帝更怒,突然觉得怪异,那些刚刚立下护驾之功的侍卫,居然也在微微发抖。 皇帝感到一阵奇怪的疼痛,低头看去,腹上一大片血迹,他刚才只顾发怒,没有察觉到身体受伤。 眼看着鲜血似乎还在外流,皇帝脚步不稳,摇晃几下。 周围的人不约而同要来搀扶,皇帝却冷静下来,右手捂腹,左手伸出阻止,“停下。”扫视一遍,“虞世子过来。” 张释虞马上跑到皇帝身边,搀扶手臂。 侍卫仍然可以信任,皇帝继续道:“院子里的人留下,查看房间。告诉外面,朕无事,不许任何人随意走动、随意乱说,敢擅传消息者,立斩无赦。” 侍卫头目遵旨,派手下四处搜查,亲自出去传令。 事情发生得太快,外面的侍卫不知道怎么回事,对面中军府里寻欢作乐的侍从们更是一无所觉。 皇帝看向五名女子,“待会奏乐,一如往常。” 五女还没有清醒过来,只会呆呆点头。 皇帝最后盯着楼家兄弟看了一会,“留在这里,不准走动。” 张释虞忍不住插口道:“得派人去请御医。” 皇帝摇头,“惊动御医,满城都会知道朕出事。朕觉得还好,伤没那么重,扶朕进去,包扎一下。” “陛下!”张释虞还想再劝,可皇帝意志坚决,他只能服从。卡Kа酷Ku尐裞網 楼硬如梦初醒,向前迈出一步,立刻有两名侍卫拔刀拦阻,他们严格遵守圣旨,不许楼家兄弟走动。 楼硬急忙缩脚,哀声道:“陛下,真的不是我……” 皇帝没有回头,在亲侄儿的搀扶下,慢慢进入房间。 一名侍卫向五名女人道:“陛下命你们奏乐。” 五女吓坏了,只有一人还能开口:“东西……在厅里……” 院子里有十几名侍卫,立刻有人去往客厅,取来乐器与五只凳子。 五女落座,各自拨弦抚笛,原本技艺就不精良,这时更是啁哳难听,仿佛一群鸟在争抢食物与地盘。 外面的侍卫听了直揉耳朵,院内的人却没心情评论。 楼硬看一眼地上的尸体,浑身打个冷颤,喃喃道:“完了,完了,无论怎样,刺客出在我家……这可怎么办?陛下再也不会相信我……” 也不管多少人在场,楼硬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楼础站在旁边,劝道:“三哥不要怕,陛下明察秋毫,不会随便冤枉人的。” “除非立刻找出主使者,而且得立刻找出来……十七弟,你最聪明,快想想刺客的主人会是谁?” 楼础知道是谁,他曾经与马维、郭时风共同定计,在三处小后宫安排刺客,等到郭时风西去,马维逃亡,楼础困于皇城,他以为这个计划已然结束,没想到还在继续,马维的消失反而令计划更加无迹可寻。 侍卫头目检查尸体,起身问道:“此人是府里奴仆吗?” “肯定不是,我没见过他。”楼硬马上道。 皇帝不信任楼家兄弟,侍卫头目自然也不信,向一名手下道:“将外面的楼府管事叫进来。” 管事打开中军府门户之后,一直留在外面,这时被带进来,他听到院内有异响,心中早已惴惴,再一看到地上的尸体,吓得险些摔倒,被侍卫一推,跌跌撞撞地跑到尸体附近。‘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认得此人吗?撒谎可是要掉脑袋的。”侍卫头目质问。 管事心中大乱,“认、认得,这是……前些日子府里买来的仆人,叫罗三儿。” 侍卫头目看了一眼楼硬,楼硬面色如纸,“老赵,你别乱说。” 老赵没领会主人的意思,当着皇宫侍卫的面,更不敢撒谎,“的确是罗三儿,他原是梁国人,家道衰落,无业可做,不得不卖身为奴,我看他会写几个字,所以留在府中,不知为何会跑到这里来。” 楼硬马上道:“你们听到了,是他买来的仆人,与我无关,我根本没见过什么罗三儿。” 侍卫头目不回话,只等皇帝问起的时候,自己能有交待。 张释虞开门出来,神色平和许多,“拿酒来。” 皇帝还能喝酒,众人多少放下心,楼家人都不能动,侍卫头目亲去厅里端酒,交到张释虞手中。 “陛下没事,陛下明察秋毫。”楼硬反复说这两句话,脸色一直没有恢复。 没过多久,张释虞再次出来,“停止奏乐,太难听了。” 五女放下乐器,脸色与中军将军一样难看。 “明天我就将她们全送走!”楼硬还在努力讨好皇帝,至于自己家中正在发生什么,他已无心去想。 张释虞第三次开门,“陛下召见楼础。” 楼硬立刻小声提醒道:“保住我就是保你自己。” 楼础迈步向屋内走去,两名侍卫得到暗示,紧紧跟在他身后,进门之后挡在前面。 屋里点着一截蜡烛,皇帝不肯上床,坐在椅子上,腹部的伤口已经包扎好,脸色略显苍白,看起来却没有大碍。 “我知道,这件事一定与你有关。”皇帝反复思索,还是得出最初的结论。 楼础站在门口,再不能前进一步,平淡地说:“无论怎样,陛下都会将这件事算在我头上。” “呵呵,这叫一语成谶,我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留你活到现在。” “陛下要在潼关令真相大白。” “对,潼关,嘿,你们兄弟二人还有大用,明天就要出发去潼关。” 张释虞没太听懂这两人在说什么,但是知道皇帝伤势没有看上去那么轻,“陛下不能出征了,现在就该回宫……” “等其他人回来,我说过,今晚不分君臣,要一同寻欢作乐。” “可是……” 皇帝轻轻按一下伤口,笑道:“就当是我提前上阵负伤。让开,我在与楼础说话。” 张释虞只得站到一边去。 皇帝看着楼础,“你以为我会愤怒吗?不,这一刀刺醒了我,愤怒无益于事,只会坏事。是我自己给你们提供太多机会,所谓禁锢就是个笑话,先帝英明神武,就在这件事犯错,对五国人士,要么杀光,要么赦宥,禁锢无异于逼你们造反。” 楼础在想自己能否突破两名侍卫的拦截,结论是不能。 皇帝露出微笑,“我当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发过毒誓,绝不免除任何人的禁锢,所以,只剩一个选择——杀光。没有办法,先帝逼五国人谋反,五国人逼我痛下杀手。” “五国人是杀不尽的。” “五国百姓都是好百姓,不用杀,五国士人以及亲眷,大概有六七十万吧,妇女可免一死,男子无论老幼,全都杀光,三十万人左右,天成朝能承受得起。” 楼础闭嘴不言。 “你可以出去了,告诉硬胖子,他那身肥肉养不了几日——我想听听他的哭声。” 楼础退出,无论三哥如何询问,他一句话也不肯说。 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还有侍卫们的厉声喝止,楼硬又吓一跳,“什么人敢闯这里?” 一名侍卫匆匆跑来,在大门口向头目道:“邵君倩求见,说是有紧急军务。” 头目隔门通报,过了一会,张释虞开门:“让他进来。” 邵君倩跑进院,看到地上的尸体,愣了一下,以为那是皇帝一时兴时杀人,没有太意外,向楼家兄弟道:“大将军和太子平安,正在返京的路上,明天就到。” “大将军没事?”楼硬几乎要笑出声来。 “嗯,不过,潼关内外的河工造反……”邵君倩一边跑一边说,来不及讲完整句话。 “河工造反……是什么意思?”楼硬茫然道。 “不只是秦州有乱民了。”楼础道。 屋内传来皇帝的怒吼,很快恢复平静,良久之后,邵君倩开门向楼础招手。 每次都叫弟弟进去,楼硬十分不满,却不敢争抢,只能小声道:“多说好话。” 两名侍卫要跟来,邵君倩摆手,“陛下只见他一人。” 楼础再次进屋,皇帝已经移到床上,正向张释虞交待:“找御医,召集群臣,朕要连夜出城镇守大军……” 邵君倩附在楼础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迈出那一步?” 这是两人交谈过的暗语,楼础明白其意,什么也没想,俯身拔出匕首,走向里面的床。 机会只有一次。 </br> </br> 第五十九章 三人 (求收藏求推荐) 皇帝刚刚平静下来的心绪再次沸腾,命张释虞去找人,却不放他走,“等等,不要中计,敌人十分阴险,或许……邵君倩!” 走来的人不是邵君倩,而是楼础。‘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皇帝想起来,是自己将楼础叫进屋的,可楼础就这么走到床前,还是让他有些吃惊,“是你们楼家,一直是你们楼家,大将军明明该往西去……邵君倩!” “在,陛下。”邵君倩站在门口,不肯走近。 皇帝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你的消息准确吗?” “接连三道密信,都是同样的内容,应该准确。” “信使呢?” “留在城门下,陛下随时可以召见。” “必须召见,朕要弄清……咳……大将军为什么带着太子悄悄回京?他手中明明已没有军队,凭什么取得朕的原谅?就因为手里掌握太子吗?” 张释虞劝道:“陛下先不要想这些,太子能安全回京,终归是件好事,陛下安心养伤,我这就派人去传唤御医和大臣。” “要御医,不要大臣。”皇帝改变主意,“叫你父亲来,只要他一人。” “济北王不能来。”楼础插口道,匕首藏在袖中,不肯立刻动手,他有个计划,必须先说服张释虞。 皇帝露出怒容,张释虞则是一脸茫然,他明白妹夫一定做了让皇帝痛恨的事情,却不知道哪些曾真实发生,哪些是皇帝的臆想,毕竟皇帝经常指责周围的亲信。 楼础只看张释虞,快速道:“不能让广陵王父子的遭遇再次重演。” “你说什么?”张释虞更显困惑,心里却是咯噔一声,脚像扎根一样,半步不动。 皇帝挣扎起身,越发恼怒,“你居然信他的话?朕……咳咳……” 趁着皇帝咳嗽,楼础道:“太子在外,皇帝遇刺,陛下今晚怀疑楼家,明天就会怀疑济北王,放眼天下,只有济北王……” “拿刀来!朕要亲手剐了此人。”皇帝伸手,刀放在桌上,他够不到,张释虞轮流看向皇帝、楼础和刀,仍不动脚。 楼础的话虽然没有说完,张释虞却已听懂,济北王是陛下的亲弟弟,皇帝死后,诸子幼弱,太子不在城内,济北王就是最有可能继位的人,凭此一点,足以受到皇帝怀疑。 在张释虞心中,甚至有那么一点点怀疑,刺客或许真是父亲派来的。 见张释虞发呆,楼础觉得时机已到,伸手将匕首刺进皇帝的小腹,那里原有伤口,刚被包扎好不久,血一下子又涌出来。 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事先计划的时候千疮百孔,到处都是漏洞,似乎永远无法实现,真到了动手的时候,只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一下,被刺者茫然不解,刺者亦觉得不真实,仿佛身处梦中。 楼础后退一步,努力拽回思绪,好让自己保持镇定,“皇帝不死,许多人会因他而死。” 最先做出反应的人是张释虞,惶急之下发不出声音,直接扑向妹夫。 楼础抱住张释虞,紧紧抱住,“刚才的犹豫就是死罪,你还不明白陛下的为人吗?” 张释虞的力气用完了,楼础将他推开,向皇帝道:“陛下以天下人为仇敌,天下人皆愿陛下早亡。” 皇帝看了一眼腹上颤颤微微的匕首,深吸一口气,要大声呼救。 楼础上前按住皇帝的嘴,皇帝仍然有力,楼础必须用上双手,扭头向门口的邵君倩道:“我已经迈步了,你要跟上来吗?”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邵君倩仍然犹豫片刻才快步走来,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楼公子说得对,要杀陛下的不是某个人,天下人受陛下之苦久矣……” 皇帝目光如火,邵君倩扭头躲避,拔出匕首又刺一下,再开口时声音正常许多,“虞世子,该你了。” 皇帝受伤既重且久,已无力挣扎,只有眼中怒火仍未熄灭,反而更加旺盛。 张释虞没有阻止两人刺杀皇帝,可也不想参与其中,摇摇头,向后退去。 邵君倩上前拽住张释虞的胳膊,厉声道:“这屋子里有三个人刺驾,必须同舟共济,虞世子想要置身事外,既失信于我两个,也无法取得外人的信任。” “我、我不想……” “没人想,实话告诉你吧,之前的刺客就是济北王派来的。” “真的?”张释虞早已失去主见,扭头看向楼础。 皇帝已经叫不出声,楼础松开手,向张释虞道:“济北王在内,大将军在外,你不动手,咱们两家就得成为死敌。” 邵君倩轻轻一拉,张释虞回到床前,跪在地上,不看皇帝的脸,伸手抓住匕首,“陛下若见到端世子,就会明白我此时的心情。” 张释虞手上用力,皇帝嘴角涌血,眼中的怒火终于逐渐消退。 张释虞松手,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嘤嘤地哭起来。 用不着多少判断,邵君倩知道该找谁商量,向楼础拱手道:“大事已成,请十七公子决断。” 楼础也不推辞,他已经厌倦了无尽的劝说而不成,只要有机会,就得自做决定。 “你我三人谨守皇帝身边,谁也不能离开半步,也不要再招他人。” “当然,这种事情参与者越少越好。” “御玺在哪里?” “回宫之后,我可以模仿皇帝笔迹,调御玺过来。” “好,立刻回宫,拿到御玺,事情就算成功一半。” 邵君倩点头,见张释虞瘫在那里不动,自去门口传令,让侍卫准备车驾。 侍卫们早就觉得皇帝应该回宫,闻命立刻去做准备,谁也没想到屋里已是天翻地覆,皇帝向来喜怒无常,对楼础一会指责,一会单独召见,众人都不觉得意外,尤其是邵君倩、张释虞守在里面,更没有人会生疑心。 回宫调车驾来不及,只能就地征用中军将军府的车辆。 邵君倩又出来传令,楼硬可以动弹,侍卫拆门,好让车辆直接靠近门口。 有些侍从前府回来,听说皇帝遇刺,无不大惊,邵君倩再次传旨,所有侍从回来之后都留在巷子里不准动,一半侍卫看守,另一半护送皇帝回宫。 车辆到了,楼础与邵君倩将皇帝抬到车上,然后与张释虞先后进入车厢内,三人共同看守尸体。 楼硬在外面护车,也要进宫,这让他非常高兴,以为终于获得皇帝的原谅,一路上小心翼翼,不敢稍有差次。 进皇城容易,进最里面的皇宫难,通常得是皇帝本人露面才行,但是今晚事发突然,邵君倩让守门宦者向车里望一眼,立刻放下帘帷。 宫门打开,楼硬与侍卫不能跟进去,守在外面。 邵君倩与楼础共同驾车,由他指引,直接驶到一座偏殿,屏退宦者,两人抬出尸体,张释虞缓过来一些,也帮把手。 第一件事必须是找御医,否则的话会引起怀疑。 第二件事是调用御玺。 第三件事则是在御医到来之前,尽快拟定相关圣旨。 前两件事都很简单,外面的宦者出发去找御医,御玺也很快送来,宦者虽有疑惑,却不敢多问,在做第三件事时,楼础与邵君倩发生冲突。 最重要的圣旨是立太子为皇帝,在这之后,邵君倩要召济北王入宫,楼础则坚持等明天大将军与太子一同进城之后,再召其他人入宫。 “只凭咱们三人,压不住这件事。”邵君倩将楼础拉到一边,小声劝说,张释虞则一直守在尸体旁边。 “只需半天,大将军什么时候到?” “据说是明天,可能上午,可能下午,可就现在这几个时辰最为重要,御医一到,消息必然传开,咱们三人可都没有资格守护灵柩。” “御医到后,不让他离开。” 邵君倩一急,反而笑了,“十七公子,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你不明白宫里的规矩,御医若来,必然不是一人,而且马上就得将消息传给太后,即便咱们能让御医不开口,太后呢?她一来,还是要召进济北王,不如咱们……” 张释虞走过来,一脸呆滞,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但是能听懂这边的话,“让我父亲来,他能做主。” 楼础道:“皇帝遇刺而亡,这时候哪个大臣先到,以后谁就受怀疑。” 张释虞毕竟年轻,一听会受怀疑,吓得脸色骤变,“对对,我在这里就够了,父亲一来,必然受人怀疑。妹夫,你说怎么办?” 说服张释虞容易,说服邵君倩难,楼础上前一步,问道:“之前的那名刺客,邵先生知道是谁派来的吧?” 邵君倩两手一摊,“真不知道,若非凑巧,我今晚根本不会去见陛下。” “先下圣旨,让中军将军与济北王一同掌管宿卫,同时将兰夫人召来。” 邵君倩道:“这些都没问题,可是……十七公子不觉得楼家人太多了吗?以后大家不怀疑济北王,反而怀疑楼家了。” 楼础被自己刚才的话堵住,只得道:“得找第三个人。” “这个人必须地位很高,愿意相信咱们,还得离皇宫很近,随叫随到,哪怕不是男子也可以……” “长公主啊。”张释虞脱口道,“她这些天一直留在宫里,马上就能赶到,地位足够高。” “长公主最为忠心,见到陛下这个样子……”楼础向尸体看了一眼,虽然后刺的几下都在腹部,可即便不是御医,也能看出伤口不是一刀所致。 张释虞道:“未必,长公主最近颇受冷遇,对端世子之死也有不满,能理解咱们的选择,毕竟真正的刺客另有其人,对不对?” 楼础还在犹豫,邵君倩道:“事不宜迟,御医很快就到,十七公子,快做决定吧。” “好吧。”话一出口,楼础心里就后悔了,但一时间却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邵君倩立刻拟旨,加盖御玺。 楼础此时还不知道,这将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教训之一。 </br> </br> 第六十章 出城 (求收藏求推荐) 长公主只比御医早到一步,披头散发,将侍女远远甩在后面,独自进殿,直奔皇帝尸体前。卡Kа酷Ku尐裞網 没人告诉她刺驾之事,长公主却像是早有预感,低头看了一会,似乎要痛哭出声,转过身来,神情却已恢复镇定,“刺客呢?” 三名刺客多少都有些紧张,邵君倩上前道:“当场被杀。” “是自杀。”张释虞纠正道。 “还有人知道……”长公主看一眼尸体。 “没了,只有殿中这些人。”邵君倩道。 几名侍女追过来,刚要进殿,就被长公主厉声斥出。 当她重新面对三人时,语气又变得温和,“三位做得很好。” 邵君倩又道:“御医马上就到,皇太后那边……” 长公主来得晚,却已对眼下形势了然,“三位既然将我第一个找来,我就不客气了,出个主意,请三位遵行。” “我们听长公主的。”张释虞抢道,巴不得有人替自己做主。 “请邵先生拦住御医,能拦多久是多久。我这就去见皇太后,总比别人惊扰太后要好。虞世子去请济北王,先不要说发生什么事,请来即可。楼公子——”长公主稍顿一下,“请楼公子请来中军将军,发生这么大的事情,首先得稳定宫中,然后是京城。” 邵君倩称是,楼础点头不吱声,张释虞还有些犹豫,“这时候将我父亲召来,会不会……引起外人的怀疑啊?” “有我在,没人会怀疑到济北王,或是楼家。” 张释虞大大安心,刚要领命出殿,楼础道:“得有圣旨,否则的话,我们出不去,也不能带人进来。” 邵君倩其实已将圣旨拟好,但是既然决定先找来长公主,他没在上面加盖御玺。‘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长公主匆匆扫了一眼,表示同意。 御玺摆在附近的桌上,四人一同盯着,盖印之后,邵君倩道:“请长公主召来宦者令,与臣一同守玺。” 长公主亲自去门口,点了五名宦者的姓名,五人进来,见皇帝不动,就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刚要失声痛哭,长公主严厉禁止,简单交待几句,她先出殿去见皇太后。 邵君倩守卫殿门,阻拦将要到来的御医。 张释虞拿着圣旨跑在前面,楼础留在后面,站在邵君倩身边。 “楼公子……”邵君倩很是诧异。 “邵先生莫怪,实在是这件事太过重要,我不得不问一句。” “请问。” 楼础压低声音:“长公主可靠吗?” “这个……我不能保证什么,但是看长公主的样子,应该没问题吧?” “邵先生聪明一世,为何在此时糊涂?难道邵先生与长公主……” “你可别乱说。”邵君倩扭头看一眼殿内的五名宦者,“我知道楼公子心中不安,你想要我发誓吗?” “不必,我只要一样东西。” “御玺可不行,那是……” “不要御玺,我要那份遗诏。” “遗诏?” 楼础轻轻拉开衣襟,“我拿它跟你换。(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杀人的匕首就在他怀中,邵君倩什么也没看到,就已吓得面无人色,急忙取出由他模拟皇帝笔迹书写并加盖御玺的圣旨,凭此遗诏,太子可以毫无争议地登基继位。 楼础接过遗诏放入怀***手道:“从今以后,楼家与邵先生共患难。” “共患难。” 楼础匆匆走开。 他明白,自己此前犯下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不该同意先召长公主,而应该坚持叫来三哥楼硬,从皇帝身亡到消息泄露的这一小段时间无比重要,谁先主持局势,谁就占据先机,长公主一到,安排得井井有条,先机已然落在她手中。 邵君倩十有八九与长公主早有勾结。 楼础毕竟人微言轻,先机一失,再难夺回,于是连哄带吓,骗得遗诏。 这个夜里,人人自危,人人惶骇,都免不了会犯一些错误。 楼础在路上遇见御医,果然不至一位,而是一队七八人,全都背着药箱,在宦者的护送下小步快跑。 楼硬与侍卫一直在守在宫门外,圣旨一到,获得放行。 楼硬急坏了,上前一把抓住弟弟的双肩,急切地问:“陛下怎样了?” “三哥一去便知。” 两人并肩往便殿去,楼硬拖着肥胖的身躯,走得居然不慢,“陛下生气了?我真不知道刺客是怎么混入……” 前后无人,楼础止步,抓住三哥的一条胳膊,低声道:“待会你一定要坚持让我出城给大将军传旨。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为什么你要传旨?”楼硬一脸疑惑。 “记住我的话,一定要记住,楼家……” 后面传来脚步声,楼础拉着三哥继续走。 楼家兄弟到得最早,楼硬一进殿就觉得不对,待看到皇帝躺在椅榻上不动,几名宦者捂着嘴想哭不敢哭,立时明白过来,几步抢过去,跪地痛哭,他一哭,宦者也跪下号啕不止。 “皇太后还没到,中军将军别这样……”邵君倩上前劝道,话未说完,济北王父子赶到。 虽然长公主事先交待不要太早透露真相,济北王还是从世子那里问出事实,哭着进殿,跑到榻前跪下,扶尸痛哭欲绝。 三名刺客站在门口,心中越发紧张,尤其是张释虞,怎么都觉得父亲不像是刺驾的参与者,对另两人心生疑虑,上前与父亲一同跪哭。 “他会泄密。”楼础小声道。 邵君倩也看出来了,“到时候咱们死活不认,虞世子年轻,说的话不会有人相信。” “不可大意。”楼础只比张释虞大三四岁,却像是成熟几十年,“得有人出城前去迎接太子与大将军。” “楼公子想出城?” 楼础点头,“我直接将遗诏交到太子手中。” “可我现在没法再写圣旨了。” “待会有劳邵先生劝说长公主。” 邵君倩靠近楼础,“你不会鼓动大将军……” “西征大军都在潼关,城外皆是禁军,不受大将军节制,邵先生有什么怕的?我只担心虞世子乱说,传言纷纷,太子与大将军受阻,进不得城。” 邵君倩正要开口,皇太后到了。 天色微明,皇太后在寝宫里早就醒了,心神不宁,听到皇帝遇刺的消息,立刻全身瘫软,半天才起床,一路哭着过来。 “我的儿……”皇太后没去看皇帝,先抱着迎来的济北王痛哭。 皇太后带来的人不少,偏殿显得有些拥挤,邵君倩凑到长公主身边,小声交谈,长公主没开口,走去搀扶太后,一同陪哭。 殿里的人都在哭,楼础慢慢走到兰夫人身边,小声道:“我需要出城去见大将军。” 兰夫人本应在前,可长公主占据太后身边,她于是留在后方,派儿媳前去劝慰,早就看到楼础,听到他的话,点下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楼硬早忘了弟弟的嘱托,哭得几欲断气,太后身边的人还得来劝他。 邵君倩与长公主谈过一次之后,再没往前靠近,跪在后面跟着哭。 楼础实在挤不出眼泪,走出偏殿,守在门口。 台阶下面,数十名宦者与宫女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等候命令,以决定该哭的程度。 一片哭声中,楼础越发后悔刚才的失策,他只是一名布衣,随着贵人的陆续到来,他将迅速退回边缘位置,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曾经守尸定计,这时却只能眼看着权势滑向别人。 哭声渐渐停止,宦者、宫女跑进跑出,传达各种莫名其妙的命令,太后显然还没有找到依靠。 但最后做主的人肯定是长公主,楼础希望在此之前,能有人将自己送出城去,否则的话,长公主或是太后一开口,他必须交出遗诏,从此再无用处。 欢颜从远处跑来,拾级而上,看到楼础微微一愣,问道:“是真的?” 楼础点头,欢颜飞奔进殿。 兰夫人亲自出来,将一张纸交给楼础,“这是太后懿旨,你立刻出城。” “是。”楼础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又一次感慨,唯一肯听他话的人竟然只有兰夫人。 “你没有……算了,什么也别说,快去。” 楼础躬身行礼,随即下台阶,沿路匆匆往宫外走。 消息已经传开,宫中却没有大乱,只是不管谁见到楼础和他手中的懿旨,都要先哭一会才能执行命令。 楼础心焦如焚。 皇城里,宿卫将士正在聚集,说明济北王已经掌权。 楼础要到马匹,骑驰出城,总觉得身后像是有人追赶。 城外,禁军占据西征大军的旧营,尚未发生任何变动,楼础经过时,向营内望了一眼,心中明白,谁先掌握这支军队,谁就是东都的新主人。 向西跑出十几里,楼础终于望见大路上的队伍,规模不大,旗帜却多。 队伍前头有人喝止,楼础高声问道:“前方是大将军吗?我是大将军之子楼础,奉太后懿旨前来迎接。” 队伍停下,很快有人叫楼础过去。 真是大将军,坐在车上,一脸憔悴,打量儿子几眼,挥手让其他人退下,“你肯定不会有好消息。” 楼础什么也不说,拿着皇帝遗诏递上去。 楼温打开了一眼,神情立变,憔悴之色尽去,挺身道:“陛下……” “嗯。” 楼温发呆,楼础问道:“太子呢?不是应该与父亲在一起吗?凭此遗诏,至少可立拥戴之功。” 楼温后悔莫及,“太子被梁升之、郭时风带走,提前进城啦。” 楼础路上没遇见特别的行人,太子想必是一早进城。 原以为刺驾是结束,楼础这时才明白,一切刚刚开始。 </br> </br> 第六十一章 憔悴 (求收藏求推荐) “陛下昨夜遇刺身亡,长公主在宫中主事,得到邵君倩辅佐,济北王与三哥留在左右,夫人请得太后懿旨送我出城,数万禁军驻扎城外,原定今日随陛下亲征。‘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楼础用几句话讲述东都形势,退到一边,等父亲做决定。 大将军将遗诏折好,放在自己怀中,问道:“刺客是什么人?” “刺客当场自尽,据说原是梁国人,卖身为奴,混入三哥府中……” “我知道了。”楼温看上去一点都不意外,甚至没有追问刺客与儿子的关系,“上车。” 大将军虽然战败,乘坐的车依然豪华,车厢宽大舒适,由八匹马拉动,在大路上行走如飞。 楼温有一会没说话,坐在那里喘粗气,刚刚消失的憔悴重回脸上,“你觉得接下来楼家该做如何打算?” 楼础没料到父亲竟会询问自己的意见,微微一愣,马上道:“进宫,谢罪,拥立新帝,请求以待罪之身镇压河工之乱,城外数万禁军,得之者得东都。” “嘿。”楼温轻轻地笑了一声,再次发呆,良久之后才道:“难道我真的老了?年轻人做事我快要跟不上啦。” “壮志未已,人心不老,父亲……” “刺客是我派去的。” 楼础早有预感,听到大将军亲口承认,还是吃了一惊,“郭时风劝父亲做的?” 楼温点头,“他说你们三人制定了一个计划,所用之人都是那个姓马的找来。(www.kakuxs.com更新最快)我觉得或许可行,于是派郭时风去找姓马的,结果他跑了,刺客还都在,郭时风继续推进计划,没想到真能成功。” “郭时风没去秦州?” “跟我出发一天,他就调头回洛阳,前天出京迎我,说是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没说会在昨天。” “陛下昨天临时决定出宫,事先无人能料到。” “嗯,所以郭时风建议他与梁升之带着太子提前回京时,我同意了。” 楼础还是不解,默默地看着父亲。 楼温也沉默一会,“太子受到惊吓,得了重病,郭时风说与其让太子死在我身边,不如……总之一切都太快。” “父亲回京,原计划是要做什么?” “我将你的那些兄弟、侄儿留在秦州,自己回来是要向陛下请罪,同时当面质问兰恂这个混蛋。如果郭时风的计划能够实现,我则必须及时现身,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楼温莫名其妙地变得严厉,“你是我的儿子,可是一直不向我说全部实话,反而是一名外人向我透露刺驾计划。” “外人说实话,一遇到事却可能跑向别人,孩儿不说实话,无论怎样都跑向父亲身边。” 楼温嘿嘿笑道:“跑是跑来了,就是……可能晚了。” “不晚。”楼础急切地说,“宫中有几天时间将会是妇人主事,母亲和公主在太后身边……” 楼温摇摇头,“我说的不是东都,是秦州。卡Kа酷Ku尐裞網” “秦州如何?” “兰恂撒了一个弥天大谎,秦州早已乱成一团,即便十万大军同时进入关中,也未必能够很快扑灭,朝廷以粮诱民、东边河工造反,更是乱上加乱。” “父亲百战百胜,只要朝廷给予兵权……” 楼温依然摇头,“不同啦,不同啦。” “秦州之败,乃皇帝暗中设计,以粮草引诱乱民,罪不在官兵,父亲何以沮丧至此?” 楼温在硕大的肚子上轻轻拍了一下,“还是老了,被人刺中一下,想当年,就是十槊、百槊,也到不了我近前,如今居然被无名之辈刺中。” 楼础大惊,“父亲……” “一时半会死不了,无论如何,我会给楼家子孙安排一条退路。” 楼础心中依然不安,皇帝与大将军被刺中的地方都在腹部,冥冥中似乎有意如此。 “就按你说的做,先进宫谢罪,拥立新帝,然后再想办法争夺兵权……” 楼础觉得不能再隐瞒了,“昨晚的刺客令陛下受伤,是我和邵君倩、济北王世子张释虞……一同将陛下杀死的。” 楼温居然没有发怒,反而问道:“你们三个谁先谁后?” “孩儿最先,邵君倩、张释虞随后。” “不愧是我的儿子,也不愧是吴国公主所生,你们母子总算亲手杀死一位天成皇帝,该满意了吧?” 楼础无言以对。‘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如果是在太平时候,我第一个杀你以谢朝廷,可现在——太平就要结束,楼家需要一个能在乱世中活下去的儿子,你三哥不行,其他兄弟也不行,或许你能行,或许。” “父亲,天下尚未大乱,一切仍可挽回。” “你若是亲眼见到那些乱民,就会明白……说这些无用,别跟我争,我想休息一会。” 腹部的伤虽不明显,却对大将军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积累多年的雄心壮志,无可遏制地外泄,当年的金戈铁马,仿佛一场属于他人的梦境。 车辆突然停下,一名校尉在外面道:“大将军,前方有圣旨。” 楼温动动身子,“让他过来宣旨。” 楼础掀起车帘,跳到车下待命。 一名宦者跑来,见大将军仍坐在车上,不由得一怔,没敢提出要求,反而向大将军跪拜,然后起身取出圣旨。 圣旨写在绢布上,非常正式,不像楼础带来的遗诏,乃是临时写在纸上。 宦者正要开口,大将军道:“别念了,拿来我看吧。” 这样的要求不合规矩,宦者犹豫一下,乖乖送上。 楼础接过来,转交给父亲。 楼温看了一遍,笑道:“太子已在柩前继位,第一道圣旨就是命我留在驿站,不许进城。回去告诉新皇帝,就说……老臣遵旨。” 宦者应是,匆匆跑开,生怕再被叫回去。 “离驿站还有多远?”楼温问随车校尉。 “已经过了,要往回走几里。” “嗯,那就调头吧。” 楼础上车,“父亲真不进城?这道圣旨绝非太子……新帝之意。” 马车慢慢调头,楼温道:“别急,等郭时风的消息。” “郭时风惯于见风使舵,他与梁升之一起,更不可信。” “嘿,他可是你的朋友。” “他不算我的朋友,是马维拉他入伙……” “想闯进城是不可能的,先住进驿站再说,让我安静会。” 楼温闭目养神,楼础心中却安静不下来,反复思考眼下形势,越想越不安。 到了驿站,士兵进去安排食宿,楼础先下去,伸手要去搀扶父亲,楼温却递来一件东西,放在儿子手中,“这是我的私印,你带在身上,立刻去往禁军营地,求见湘东王,随你许诺,事后我全认,总之要争得湘东王的支持。” “湘东王……” “我与湘东王有些旧交情,又刚刚联姻……你一定要说服他,只要我能进入禁军,楼家不倒。” “西征大军不是还有八万人在潼关吗?” “远水不解近渴,而且那八万人分别由不同将领掌控,不都是我的人,调派起来比较麻烦。湘东王虽非禁军统帅,但是在军中颇有几分声望,如果宫里重用济北王,湘东王很可能会不满。” “明白了,父亲,我这就出发。” “等等,带上乔之素。” 幕僚乔之素跟在队伍最后面,额头受伤,样子颇为狼狈,楼础请他来见父亲,大将军交待道:“乔先生多多指点我这个儿子。” 乔之素深揖,“十七公子聪慧过人,我跟随左右,拾遗补阙。” 大将军挥手,示意两人离开。 两人骑马前往军营,乔之素执缰拱手,“惭愧,我一直以谋士自居,却没料到朝廷竟会……唉,陛下行事实在是出人意料。” 楼础简单将形势又说一遍,当然不提自己就是刺客之一,最后道:“乔先生此前就曾让我接触湘东王,可我一直没能做到,也很惭愧。” 乔之素道:“十七公子受困宫中,自顾不暇,也是我想得太简单。不过,这次劝说应该会成。” “湘东王与济北王不和吗?” 乔之素想笑,结果牵动伤口,变成一个古怪的表情,“两王虽为叔侄,交往不多,倒是没有恩怨。湘东王与太后——现在应该是太皇太后了——曾经定过亲,可太后最后嫁给先帝,中间发生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 “那湘东王应该很支持太皇太后。” 乔之素摇头,“恰恰相反,她还是皇后的时候,就曾力劝先帝除掉湘东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被先帝压下去。当今天子——啊,也是先帝了——登基之初,太后又闹过一回,陛下没听,命湘东王就国镇守南方。如今新帝年幼,济北王乃太后所生,很可能会掌权,也很可能顺从太后心意。” 楼础终于明白父亲为何要联络湘东王。 “秦州之战很惨烈吗?父亲受伤之后,好像……有些失落。” 乔之素挤出笑容,“按理说这些话不该我讲,可是……讲就讲吧,都这个时候了。是十七公子的那些兄弟子侄,他们本是大将军身边的亲兵,遭到伏击的时候却最先陷于混乱,各自逃亡,以至军心溃散,连大将军也阻止不住。好不容易逃回潼关,大将军想亲手斩杀几人,最后却没下得去手。大将军失望至极,常说楼家没有栋梁,怕是要倒,可是对十七公子,大将军还是十分看重的,否则也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十七公子。” “如果大将军不能重新振奋,即便说服湘东王,怕也无济于事。”楼础喃喃道,发现怎么也没办法用名实之学解释父亲的变化。 </br> </br> 第六十二章 王意 (求收藏求推荐) 湘东王焦虑不安,他曾与皇甫开一同去捉拿大将军,又被任命为禁军监军,虽非统帅,地位却很高,在中军帐里,能与两位上将军并肩而坐,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得到皇帝的信任。 结果皇帝竟在御驾亲征的前一夜遇刺身亡。 湘东王的境遇没有因此改善,反而越发焦虑,非常不巧,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在城外,无缘参与宫中定策,更不巧的是,太后升为太皇太后,很可能独掌大权,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宫里传来圣旨,太子登基,传令城外将士一律停在原处,任何人不得擅自移动,尤其是不准进城。 虽然没提湘东王三字,他却觉得这道圣旨就是写给自己的。 楼础、乔之素赶到的时候,湘东王正在帐中坐立不安,得到通报,立刻邀请入帐。 湘东王与楼础见过面,从来没交谈过,分不清这是哪一个,他与乔之素比较熟络,一见面就握臂大笑,说道:“行伍之中不讲虚礼,快来坐下。这位是大将军的儿子?果然是将门虎子,名不虚传。” 乔之素坚持行礼,然后介绍道:“这位是大将军膝下十七公子。” “哦,十七公子,很好,很好。” 湘东王显然对楼础毫无印象,乔之素补充道:“前些天十七公子刚娶济北王之女为妻。” “哦——”湘东王终于知道这是谁了,热情立刻下降四五分。 乔之素等卫兵退出之后,正色道:“济北王嫁女乃是皇帝安抚大将军的计谋,并非真心实意,大将军与十七公子都没将这桩婚事当真。” 楼础也道:“成亲当天,济北王声称郡主逃走,就是盼着楼家出事,要给自家女儿留条后路。” 湘东王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态度重又热情,笑道:“济北王真是小家子气,嫁女就是嫁女,既有媒妁之言、嫁娶之礼,就得认账,哪有假成亲的道理?我对大将军仰慕已久,真心嫁女,那位骁骑公子回来了吗?明天就能成亲。(卡.+酷.+小.+说.+)” 湘东王忘了未来女婿排行第几,只记得是名骁骑校尉。 楼家二十三子年经虽小,早早就有官职。 乔之素顺着说:“骁骑公子与其他兄弟一同被留在秦州。” “嗯,大将军至公无私,将自家儿孙留于险地,整个朝廷有几人能做到?” 两人寒暄,楼础坐在一边,几乎插不进话。 茶已喝过,乔之素介绍一下秦州战况,以及大将军的致敬之意,渐渐收话。 湘东王知道这两人来必有因,放下茶杯,说:“陛下不幸遇难,举国同悲,朝廷一下子没了主心骨,大将军回来得正及时,为何也被朝廷止于城外?” 楼础起身道:“宫中……” “坐下说,咱们算是一家人,不必拘礼。”湘东王客气地说,看出这位十七公子才是大将军的代表。 “事发时,我就在陛下身边,也曾进宫护柩,今早才从宫里出来。” “真的?”湘东王立刻生出兴趣,神态又有不同,客气之余多出几分尊重。 楼础拣能说的事情讲述一遍,最后道:“宫中如今是长公主主事,家兄中军将军、济北王与邵黄门辅佐,太皇太后乃是幌子。” 湘东王心中稍稍松了口气,笑道:“难为十七公子,一天一夜没睡,还特意来见本王。中军将军既在宫中参政,想必大将军无忧矣。” 楼础道:“非无忧,乃有大忧。卡Kа酷Ku尐裞網” “此话怎讲?” “家慈、家兄、家嫂皆在宫中,却不能让大将军进城,说明宫中形势已然失衡,楼家不稳。” “长公主和济北王对你们楼家应该没有恶意吧?” “有一件事不巧,太子今早进城,柩前继位,新帝身边的梁升之乃梁太傅之孙……” “不必说了,本王明白。”湘东王对楼、梁两家的恩怨十分了解,“大将军有何计划?” 楼础起身,取出父亲的私印,双手捧送给湘东王。 湘东王接在手里,半晌不语。 乔之素笑道:“殿下恕罪,我这个……路上受了颠簸,肠胃不好……” “去吧,外面卫兵会给你指路。” 乔之素告退,湘东王抬头问道:“大将军这是何意?” “天成乃先帝所建,留与子孙,大将军忠于张氏,愿奉有德者为主。” 湘东王摇头,“太子刚刚登基,怎可说这种不忠不孝的话?” “太子在秦州受到惊吓,身体孱弱,已是重病缠身,勉强回京,怕是不支。” 湘东王腾地起身,又慢慢坐下,“陛下还有其他皇子。” “天下将乱,而陛下诸子皆弱,谁堪大任?宫中若选立幼子,必有母上夺权之忧,若选立壮年——”楼础盯着湘东王的眼睛,“必是济北王。” “济北王乃是陛下亲弟,选他理所应当。” “济北王若是继统,太皇太后又会成为皇太后,便是想让权也让不出去,济北王慈孝,对太后向来言听计从,殿下到时何以自处?” 湘东王沉吟片刻,“城中形势未明,此事需从长计议。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非得是形势未明,才有可趁之机,形势一旦明了,湘东王与谁共事?” 湘东王又想一会,突然笑道:“大将军这么多儿子,怎么偏偏派你来?” “诸兄弟皆在秦州,三哥……” “十七公子不必解释,你是吴国公主所生,陛下召你入宫,济北王嫁女与你,已经说明一切。”湘东王将印章放在桌上,“坐下说话。” “谢殿下。” “大将军回京,带兵几何?” “劲卒五百。” “不够多啊。”湘东王皱眉。 五百之数都是楼础夸张,他继续道:“西征大军在潼关尚余八万人,大将军将儿孙留于军中,就是为了今后一呼百应。如今信使已经派出,多则五天,少则三天,大军即至东都。” “造反的河工怎么办?” “先定朝堂,再平江湖。” 湘东王又一次沉思。 楼础说了一堆谎言,及时收住,以免引起怀疑。 大将军觉得西征之军难以掌控,在外人看来,却不存在这个问题,湘东王开口道:“就是这三五天最为重要,西征之军即便赶到,怕也是回天无力。” “宫中诸人忙于争权,还会乱上两三日,即便早早有人胜利,城外还有一支禁军,可定乾坤。” “这里?禁军?”湘东王摇头而笑,“禁军虽有数万之众,只听天子之令,便是两位上将军,也无权指挥,用不得,用不得。” “天子若不肯出城呢?” 太子年幼,又受到惊吓,即使身体恢复,也很可能不愿再进军营。 “那天子就会派一名重臣出来掌军。” “此人必是宗室。” 湘东王点头。 “殿下身为太子叔祖,名为监军,可得掌军之职吗?” 湘东王无奈摇头,“天子若派人来,必是济北王。可是——大将军有办法让禁军将领听从命令?” “皇帝遗诏在大将军手中。” “什么遗诏?” “陛下临终前曾手写一份遗诏,传位于太子,被我得到,带出城外。” “太子已经继位,遗诏可有可无。” “非也,有遗诏,名正言顺,无遗诏,权宜之举,况且遗诏里指定殿下与大将军为顾命大臣。” 遗诏是邵君倩所写,当然不会指定顾命大臣,楼础又在顺口胡诌。 “遗诏或许有点用。”湘东王喃喃道。 “大将军枕戈待旦,唯愿殿下当机立断。” “还有益都王呢,按说他是兄,我是弟……” “天下虽属张氏,然有德者居之,益都王声望不著,居于城内府邸之中,求醉而已,群臣谁愿归之?” “大臣,朝中大臣心意如何?” 湘东王想得周到,楼础只能继续撒谎,“陛下遇刺蹊跷,梁升之带太子回来得也蹊跷,不早不晚,只差半个晚上。朝野传言汹汹,都说梁家有不臣之心。” 湘东王嗯了一声,“你与乔先生今晚住在这里,明天一早,咱们再议。” 湘东王身边也有亲信,必须商量一下,楼础希望当机立断,但也不能逼得太急,只得道:“望殿下细细思之,大将军一片赤心、楼家满门子弟,皆为殿下所用。” 湘东王笑道:“大将军有个好儿子,我儿欢颜也曾在本王面前称赞过你,可惜……” 湘东王没说可惜什么,叫人进来,带十七公子去休息。 乔之素很快也被送来,两人一同吃饭,楼础明明很饿,吃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乔之素胃口不错,将自己那份吃得干干净净。 “十七公子别急,湘东王已被说服。” “何以见得?我看湘东王似乎有些犹豫。” 乔之素笑道:“请允许我倚老卖老说几句,十七公子经事太少,话从说客嘴里出来,事成与不成却要看说客背后的靠山,大将军名满天下,尤受湘东王敬仰,公子亲来劝说,他必然接受。” “可是要到明早才有定论,我担心今晚宫里就会派人出来掌管禁军。” “嗯,先帝倒是做过这种事,一听说城外有乱,连夜出来安抚,阻止一场大劫,万物帝或许也能做到,当今天子——不会。” 皇帝刚死一天,名字突然不用那么忌讳了。 “万物,万物。”楼础也嘀咕两遍,“不行,我必须进城,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不弄清宫中形势,湘东王、大将军都不能下定决心。” </br> </br> 第六十三章 重入宫中 (求收藏求推荐) 城门关闭得比平时要早,检查严格,但凡是军人模样的入城者,都会被反复询问,楼础还好,只是被士兵多看几眼,没有受到刁难。(卡.+酷.+小.+说.+) 皇帝驾崩,店铺全部关门,街上行人稀少,却没有丝毫混乱的迹象。 宫中的争斗、远方的造反,对整个东都似乎没有半点影响。 看到两名中年人在路上客客气气地作揖,亲切地小声交谈,楼础十分纳闷,难道这些人察觉不到山雨欲来吗? 河工造反虽然发生在潼关附近,一旦向东漫延,很快就会直逼洛阳城外,消息已然传开,却没什么人在意,好像那是极远方的一次极小变故。 楼础没回家,直奔皇城,赶到门口时,天色已暗,守门卫兵认得他,却拒绝他进入,只肯代为通报。 良久之后,通报者出来,说他找不到中军将军楼硬。 楼础只得请他再去找济北王世子张释虞。 这回很快,张释虞亲自出来相迎,没有带他进皇城,反而走远一些,来到无人处,小声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出城是为了见大将军,见过之后自然要回来,宫里……” “你赶快出城去吧。”张释虞轻推楼础。 “宫里发生什么事了?” “说不清,总之你还是出城比较好。” “这时候城门已经关闭。” “那你先回家,明天一早出城,总之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我总得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明天一早我去找你……”张释虞转身跑开,向卫兵头目说了几句,显然是不让他再给楼础通报。 楼础别无选择,只能先回家。 大将军府已开始布置丧礼,楼础的新宅也不例外,里里外外全由楼家的几名媳妇做主,听说楼础回来,立刻派管事仆人过来打听情况,很快亲自赶来,顾不得太多避讳,一群妇人围着他唧唧喳喳地追问不已。(卡.+酷.+小.+说.+) 楼础只能一遍遍说大将军安好,中军将军、兰夫人留在宫中帮助太后料理后事,家里一切照常即可。 媳妇们终于离去,好几个人建议楼础去找她们的娘家帮忙,却不说要帮什么忙。 身为名门之女,她们感受到的危险更多一些。 楼础疲惫不堪,洗漱之后要找间房休息,张释清身边的小丫环缤纷过来请他,“郡主请公子过去一趟。” “郡主还在这里?” “不在这里还能去哪?” 楼础只得去见自己的妻子,他快要将这件事忘了。 张释清穿着一身素服,端坐在桌边,见到丈夫进来,起身行礼,楼础还礼,两人客气得像是初次相见。 一旦开口,张释清却很直接,“陛下真的是被刺杀?” “嗯,我和你哥哥都在现场。” “你那天拿走的匕首呢?” 楼础一愣,随即笑道:“你在怀疑我吗?刺客当场被杀,以后你可以向虞世子打听详情。” 张释清垂下目光想了一会,“好吧,姑且相信你,我会问哥哥的。你现在将我送到宫里。” “我刚从那边回来,连我也进不去。” “那是你,我能进去,你将我送到绥远门就行。”张释清顿了顿,“我进得皇宫,却出不了你们楼家的大门。” “不管你从前怎么进宫,今天都进不去,宫里变化很大。” “就因为变化很大,我才要去看看啊。” “那里不是小孩子该去的地方……” “我是小孩子?你说我是小孩子?” “总之不大。(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我曾经与陛下一同饮酒,你竟说我是小孩子?”张释清怒冲冲地坐下,扭头不看楼础,“陛下走了,你们都得意了,父母兄长不理他,连你也开始瞧不起我了。” 楼础心中却是一动,“你真能入宫?” “当然,长公主给我们留的门,只要她在宫里,就会有人给我们开门,无论多晚。” “好吧,我要先睡一会,二更之后送你去绥远门。” “真的?”张释清扭回头,脸上露出笑容。 “骗你有何好处。” “那……你睡在这里吧,二更的时候我叫醒你。” 楼础太累了,再不推辞,点点头,上床合衣躺下,本想思考几件事,结果闭眼就睡着了。 他被一阵刺痛弄醒,睁眼看到张释清正用簪子扎他的脸,急忙躲开,坐起身来,“你干嘛?” “叫你不起。”张释清收起簪子,“已经过二更啦。” 旁边执烛的小丫环嗯嗯点头。 楼础揉揉脸,“我去让人备车。” “已经备好了,就等你带我出门。” 张释清备好的不是车,而是两匹骏马,“我八岁就能骑马,众多姐妹当中,数我的骑术最好。” 两名仆人步行引路,手里提着灯笼,上面有大将军府四个字,碰到巡夜官兵时很有用。 绥远门原是给外国使节准备的,一年到头开不了几次,楼础等人拐到街道上没走出多远,就被皇城卫兵拦住。 不等楼础开口,张释清拍马跑到前方,大声道:“我是芍药仙子,来赴牡丹夫人之约。” 几名卫兵互相看看,一人客气地说:“仙子请回,这条暗语已经不能用啦。” “为什么不能用?前些天还可以的。” “天子驾崩,宫里哪还能跟从前一样?” “对别人可以不一样,对我……”张释清一想到自己被迫出嫁、无人关爱,眼泪一下子涌出,“陛下若在,谁敢拦我?” 这些卫兵知道来者必是王女,不敢得罪,头目道:“仙子休哭,我……找里面的人通报一声,让你进去,我们送行,不让你进,我们真的没办法了。” 张释清破涕为笑,“快去通报,牡丹夫人一定会见我。” 牡丹夫人显然是长公主,楼础听得头皮发麻,觉得这些宗室子弟的行为都很怪异,长公主年纪不小,行为还有孩子气。 足足等到将近三更天,张释清已经极不耐烦,里面终于出来一名宦者,远远地问:“楼十七公子一块来的吗?” “对,但他只是送我,不必进宫。”张释清马上道。 宦者却道:“长公主说了,若有楼十七公子,请一同进宫,若无,请郡主回家,不要在夜里乱跑。” 张释清吃了一惊,楼础却不意外。 两名仆人不能进宫,提灯回家,楼础与张释清下马,跟随宦者走小门进入皇城,一路迤逦,来到一间空屋子里。 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小床,别无余物。 “这不是我常来的地方。”张释清惊讶地说。 “郡主忍耐一下,如今不比往常,许多规矩都改了。” “长公主人呢?” “待会回来吧。”宦者提灯退出,在外面竟然给房门上锁。 张释清又吃一惊,屋里漆黑一团,她有点害怕,忍了一会,开口道:“喂,你在哪里?” “在你身边。” 张释清伸手摸索,碰到楼础的手臂,稍稍心安,立刻将手缩回,“长公主这是怎么了?竟然将咱们当成犯人——这里是宫中仆役住的地方吧?有股怪味。” “发生这么大的变故,长公主谨慎一点也是应该的。” “可她想见的是你……你没瞒我什么吧?” “嘘。” “怎么了?”张释清小声问,挪动脚步靠近楼础。 “好像有脚步声。” 楼础只是想让张释清闭嘴,她却当真,侧耳倾听多时,“是有脚步声,你的耳朵真灵。” 脚步声渐近,门外灯光微闪,随即有人开门。 “欢颜!”张释清跑过去,抱住一名来者。 欢颜带来两名侍女,向张释清道:“你不在家里待着,半夜跑到这里干嘛?” “那里不是我的家,若不是他非要睡一会,我早就来啦。快告诉我,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你呀。跟我走吧。” 张释清迈过门槛,转身指向楼础,“他呢?” “楼公子留下。” 张释清也不在意,拉着欢颜就走。 从始至终,欢颜没正眼看过楼础。 楼础又等一会,长公主终于现身,身边只跟着邵君倩一人。 邵君倩提着灯笼,进屋笑道:“十七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的?让我找得好苦。” “天黑前回来的。”楼础含糊道,宫里显然消息不畅,张释虞没将妹夫的行踪告诉别人。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长公主打断邵君倩,伸出手来,“遗诏呢?” 楼础拍拍身上,“不在我这里。” “你交给大将军了?” “没有,我将它藏起来了。”楼础现在对任何人都得撒谎。 长公主还要再问,邵君倩向她点下头,上前一步,和声道:“如今新帝已经继位,遗诏也没什么用了,请十七公子交出来吧。” “见到陛下,我自会交出来。” 长公主厉声道:“楼础,别不识趣,遗诏是你能保管的吗?” “陛下继位,遗诏无用,长公主何必在意?” “我知道你做过什么。”长公主语气越发冰冷,“你犯下滔天大罪,死有余辜。” 邵君倩果然将实情透露给长公主,楼础反而笑了,“既然知道,又何必向我要遗诏呢?让邵先生再写一份不就好了。” 楼础心里其实清楚,从皇帝驾崩的消息公开那一刻起,邵君倩就再也接触不到御玺,写多少字也是无用,那份遗诏真成为万物帝的最后一份“圣旨”。 长公主大怒,邵君倩道:“长公主息怒,让我和十七公子说几句。” 长公主哼一声,转身出屋。 邵君倩道:“遗诏在大将军手中,对不对?” “太子不在大将军身边,我为什么要交出遗诏?你以为我不知道遗诏的好处吗?那上面留了一小块空白,随意添几个字,就会有人高升,或是被杀。” 邵君倩嘿嘿笑了两声,“被十七公子拿走遗诏,是邵某一生中最大的失误。” “事发突然,咱们都有失误。” “嗯,咱们还得同舟共济。” “对付谁呢?” “梁太傅,若不将他除掉,你我皆难逃一死。” 宫中果然发生变化,比楼础预料得还要剧烈。 </br> </br> 第六十四章 负累 (求收藏求推荐) 成群乱民像洪水一般涌来时,太子被吓得魂飞魄散,逃亡路上,时常在睡梦中被惊醒,大声尖叫,要被劝慰许久之后,才能安静下来。(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梁升之就是那个劝慰者,为此脸上增加许多抓痕。 他也吓得不轻,最害怕的事情却不是乱民,而是回京之后如何交待,他是太子最直接的监护人,要为太子的一切负责。 这天中午,一个叫郭时风的书生来见梁升之,给他出了一个主意:“梁太傅乃天下文学宗师,我不忍见他的孙子走上绝路。你与大将军共同回京,就得与大将军共同接受陛下的诘难,你觉得陛下会相信谁的说法?” 梁升之对皇帝与大将军之间的明争暗斗只是略有了解,一听郭时风的话,立刻觉得自己处于劣势,于是求他给予指点。 “昼夜兼程,一定要抢在大将军之前回京,或许有机会为自己多辩解几句。” “大将军会放我走吗?” 郭时风看一眼瑟瑟发抖的太子,说:“好太子带不走,病太子还带不走吗?郭某不才,愿为洗马前去劝说大将军。” 梁升之出征前刚被升为太子洗马,很珍惜这个职位,立刻点头,抓住郭时风的手腕,激动得险些流泪,“若得平安,终生不忘大恩。” 郭时风去见大将军,很快促成此事,梁升之抱着太子,郭时风多牵两匹马,一路不休,终于在天亮前赶到东都,比大将军早了多半天。 结果一个天大的坏消息,同时也是好消息在等着他们。 太子稀里糊涂地继位,仍离不开梁升之,一会也不行,换别人更不行,连太后、太皇太后都被他连踢带打地撵走,必须由梁洗马抱在怀中,才能安稳些。(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梁升之一步步不离新帝,比最低贱的仆役还要辛苦,却没有半句怨言。 住在守卫森严的皇宫里,梁升之心中的惊恐逐渐消退,在哄皇帝入睡的过程中,他一遍遍地思考过去几天里发生的事情,终于想明白两件事。 秦州惨败并非意外,有人故意泄漏消息,引诱乱民来抢粮草,这个人十有八九是刚刚遇刺的万物帝。 郭时风没理由为他劝说大将军,而应该是反过来,郭时风在替大将军劝说他。重病的太子成为烫手山芋,大将军急于摆脱掉,却没料到太子回京就能继位。 要不是怀里抱着新帝,梁升之真想跪下来感谢满天神佛。 他命人将郭时风叫来,给出两个选择:“我也是惜才,瞧你有几分本事,愿意留你在身边,当个谋士,前途由你自己去争,你也可以这就出宫,回大将军身边,我不阻拦。” 郭时风没有丝毫犹豫,跪下磕头,先承认错误,再表露忠心。对他来说,事情很简单,谁抱着新皇帝,谁就是“前途”。 郭时风出谋划策,帮助梁升之制止宫中混乱局面,先是尊立皇太后与太皇太后,随即传旨,禁止所有军人移动或进城,然后召见梁太傅等几位文臣,议定大行之礼。 太皇太后很满意,因为她的位置在宫中仍然最高,可以尽情悲痛,太后也很满意,她总算熬出头,亲眼看到儿子成为皇帝,虽然儿子几乎不认她,可她还是得认这个儿子。 长公主很不满意,曾有几个时辰,她是宫中的主事者,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听她的安排,她有一个完整的计划,刚刚开个头,就被突然回来的太子打断。(卡.+酷.+小.+说.+) 只要一天,哪怕是半天,事态或许就会与此完全不同。 济北王不太满意,但不敢表露出来,只得交出宿卫兵权,专心准备万物帝的殡礼,表面上这是提升,实际上却是远离权势。 只有中军将军楼硬一个人似乎是真心悲痛,不停地哭,哭到全身无力,兰夫人不得不派公主儿媳照顾儿子,在太皇太后身边失去一名重要助手。 邵君倩也是失意者之一,不仅如此,还有可能遭到弹劾,因为他是先帝“佞臣”,曾得罪过不少大臣。 好在长公主的势力还残存一些,梁升之的一言一行都会传到她耳中,同时也被邵君倩得知,再加上一点猜测,他看懂了前因后果。 “就是这样。”邵君倩表现得十分坦诚,“咱们辛苦挖井,最后喝水的却是别人,咱们甚至不能靠近井沿。梁家一旦掌权,对大将军、对长公主都将是一场灾难。” “看样子,梁家已经掌权。” 邵君倩摇头,“正如十七公子刚才所说,事发突然,每个人都会犯错,梁太傅祖孙忙于商定大行之礼,心中最忌惮者,唯大将军一人,因此还没有动手清理朝堂。此时若拿出遗诏,能打梁家一个措手不及。” “邵先生打算由谁担任顾命大臣?”楼础已经猜到邵君倩的计划。 邵君倩笑道:“第一位当然是大将军,外患未平,内忧又起,值此危难之时,非大将军出面,谁能安定社稷?不过孤木难支,大将军也需要帮手,第二位应当是济北王,宿卫之责重中之重,怎可假手外人?第三位嘛,应当是长公主,他是大行皇帝生前最信任之人,抚育众多宗室子弟,由她看护新帝,最合适不过。还要不要安排其他大臣,十七公子可以自定。” “这种事情我必须向大将军请示,怎可自定?”楼础想了一会,又问道:“梁家还不知道遗诏一事?” “不知,我一直没说。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拿出遗诏之后,谁来公布?” “济北王。” “济北王若被列入顾命大臣,由他宣布遗诏不太合适,不如湘东王或是益都王。” “益都王不管事,湘东王可以。” “如何解释遗诏消失这段时间?” “事发突然,刺客主使者尚未落网,为防意外,因此将遗诏送至城外。”邵君倩随问随答,主意出得倒快。 “嗯,遗诏的确是在城外,天一亮我就出城去取。” “越快越好。” “放心。走之前,我得见一次郭时风。” “那人见风使舵,不可信任。” “就因为他见风使舵,我才要见一面,或许能让他再转过来。” 邵君倩沉吟片刻,“好吧,我尽量安排,但是十七公子千万不要提起遗诏。” “我不会犯这种错。” 邵君倩笑着告辞,过了一会,长公主单独进来,神态与之前完全两样,更像是楼础最初认识的那位和善长者。 “唉,陛下的确是……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却无法劝说陛下回心转意。”在长公主口中,“陛下”仍是万物帝。 “我们也是走投无路。”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陛下心深似海,无人能够猜透,端世子之死,令宗室寒心不已。算了,多说无益,若能从梁家手中夺回太子……夺回新帝,由十七公子这样的人才亲加教诲,天成朝必能出一位好皇帝。” “楼某不才,怎敢担此大任?” “十七公子若是无才,朝中再找不出有才之人了。我不会胡乱许诺,禁锢确实无法去除,但没人规定布衣不可当帝师。” 长公主用心接纳,楼础一味谦逊,若有外人在场,会以为这两人早已惺惺相惜。 邵君倩回来,在门口咳了一声,长公主小声道:“欢颜的婚事尚未定聘,十七公子努力,两位郡主共入一门,何等盛事?” 楼础一愣,没等他回过神来,长公主已经走了。 为了一纸遗诏,长公主愿意付出大本钱。 邵君倩进来,“十七公子请随我来。” 郭时风不能一直留在内宫,在宫外另有住处,拒绝去别处见人,别人只能来见他。 邵君倩送人上门,自己告退。 郭时风换上一身新衣,一见面楼础就赶过来,捉臂大笑,“想不到我与础弟竟会在此相遇。” 楼础也笑道:“郭兄神出鬼没,愚弟望尘莫及。” “哈哈,础弟说笑。”郭时风引楼础进屋坐定,正色道:“我回京之后,一直想联络础弟,可是不得机会啊。” “明白,当初也是我说尽量少联系,以防泄密。” 郭时风志得意满,“不管怎样,事情总算成了,可惜马兄不在,不能一同庆祝。础弟有马兄的消息吗?” 郭时风还不知道真正的刺客另有三人。 “没有,马兄走得突然,对谁也没说。”楼础又撒一个谎,马维对他说过要去并州。 “还有一事可惜,咱们做成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能昭告天下。” “求实,不求名。” “哈哈,亏得我还是闻人学究的弟子。础弟来得正好,我将你引见给梁洗马,他现在是皇帝身边最受信任之人,或许有办法解除础弟的禁锢之身。” “大将军那边怎么办?” 郭时风收起笑容,“我知道础弟要说什么,不如由我先说。础弟既受名实之学,就该明白一个道理,像咱们这样的谋士,凭一张嘴吃饭,不可受累于虚名。础弟刚刚也说求实不求名,可你却被楼家之名束缚手脚,若一直不改,便是摆脱禁锢也不能得到自由。” “非我受累于楼家,实在是除了楼家,我别无依靠。” “呵呵,础弟还是贵公子之心,学我啊,萍踪四海,随遇而安,飘零之际确实受过不少苦,但是心无挂碍,不受虚名之累,常得自由。” 楼础笑道:“不是人人都能做到郭兄这样洒脱。” “怎样,随我去见梁洗马?” “我不爱楼家之名,外人却未见得会相信,况我在梁家面前无功无劳,何以见之?” “只要你能说服大将军自愿交出兵权,梁洗马以及梁太傅,当待础弟以上宾之礼。” 郭时风声称“虚名”为负累,可心中最忌惮者仍是大将军之名。 大将军至少没在外人面前表露出颓丧之意。 楼础思索一会,说道:“有劳郭兄,带我去见梁洗马。” 楼础从万物帝那里至少学得一招,眼见为实,他得见过每一个人,才能确认形势。 </br> </br> 第六十五章 新帝 (求收藏求推荐) 梁升之蓬头垢面,像是误入皇宫的乞丐,虽说要时刻照顾新帝,仍有时间洗漱,但他宁愿保持这个样子,给外人一个极其强烈的印象——皇帝离不开他。(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小皇帝躺在榻上,枕着梁升之的一条腿,似睡非睡,偶尔会睁开双眼,惊慌地到处查看,确认这里真是皇宫,而且熟悉的人就在身边,才能再安静一会。 蜡烛摆了一圈,照得整间屋子亮如白昼,四名宦者专门照看这些蜡烛,定时剪掉烛花,不让它们熄灭。 向皇帝跪拜,同时也是在向梁升之跪拜,谁也避免不了。 梁升之每说一句话之前,都要低头看一眼小皇帝,好像得到授意似的,“楼公子平身。”他的笑容略显疲惫,但是十分自信。 “你能来,我很高兴,陛下也很高兴。”梁升之又低头看一眼,“天不佑本朝,令先帝弃群臣而去,上天也眷顾本朝,将陛下及时送回东都,一悲一喜,尽在天意。” 郭时风笑道:“也是天意将十七公子送来。” 梁升之微微一笑,这不是一个月前当众酒后失态的太傅之孙,而是逃脱大难、骤掌重权的新贵。 “在下卑微,怎敢承担天意?梁洗马护驾之功昭著海内,才可称之为天意。”楼础拱手道。 梁升之大笑一声,马上压低声音,“咱们也算是熟人了,听郭先生说,十七公子深得大将军欢心……” 小皇帝突然坐起来,一脸的惊恐,尖叫道:“撵走!全都撵走!” 楼础以为自己不受欢迎,惊讶地看向郭时风,郭时风笑着摇摇头。 梁升之温语劝慰:“陛下莫怕,这里是东都皇宫,周围没有乱民。” “我听到你说‘大将军’。卡Kа酷Ku尐裞網”小皇帝还不习惯自称“朕”。 “乱民最怕大将军。” “哦。”小皇帝慢慢躺下,完全没注意到房间里的其他人,忽然又道:“是大将军杀死父皇吗?” 梁升之飞快地瞥了一眼楼础,低声道:“不是,大将军一心为国,乃是第一等忠臣。朝廷会查明真相,很快。” “报仇。” “此仇一定要报。” “杀光乱民。” “一个不留。” 小皇帝嗯嗯两声,渐渐入睡。 梁升之轻拍小皇帝,抬头向郭时风小声道:“请郭先生接待楼公子吧,我的意思……陛下的意思,你都明白。” 郭时风轻声称是,引楼础出房间,这次拜见不为谈事,只是向楼础证明,他郭时风的确能够代表梁升之与皇帝。 隔壁的房间无人,也没点灯,郭时风与楼础就站在门口讨价还价。 “大将军兵败秦州,朝廷不会追究,但是大将军得上书致仕,名号可以保留,朝廷还会赐与太保之位,总之不令大将军难堪。” “朝廷既有此意,何不让大将军进城?” 郭时风笑道:“城中人心不稳,朝廷不想再添意外,还是在城外将事情解决为好。” “楼家其他人呢?” “中军将军升任侍中,其他人有官者不动,进爵一级,无官者封官,赏爵一级,十七公子例外,继续留在陛下身边充任侍从,禁锢之事要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朝廷……真是大方。” “础弟不必多虑,朝廷希望大将军致仕,真的别无它意,只是新帝年幼,恐怕各方不服,需拿一位重臣警示天下,大将军可以颐养天年,愿意的话,也可以过一阵子重新掌军,仿梁太傅之事。(卡.+酷.+小.+说.+)” “嗯。”楼础想了一会,“陛下刚才说要报仇……” 郭时风笑道:“陛下要报的是秦州受惊之仇,非杀父之仇。当然,事情不能就这样过去,刺客是梁国人,就得有一批五国人士为此付出代价。马兄此次逃亡真是不巧,只好拿他当主谋。” “马维是我最好的朋友。” “对我何尝不是如此?我认识马兄还要更早一些。唉,也是他运气不佳,咱们能做的就是暗中通知他一声,让他逃得越远越好。” “还有马兄的家人。” 郭时风摇头,“这种事情没法面面俱到,咱们得先自保,否则的话,连给马兄通气儿的人都没有。” 楼础还在犹豫,郭时风又道:“马兄的事情以后再说,朝廷还没有查到他头上,大将军那边,需要早做决定。” “我会向大将军传达朝廷美意——大将军若是不接受呢?” “这个……梁洗马没说,我只能揣测,那朝廷就只能追究秦州兵败、大将军擅自返京之罪,按理说大将军至少应该留在潼关,最好的选择是固守西京,等待援兵,以稳固秦州民心。” “明白了,只要朝廷能保证不会事后追究,我想大将军会同意。” “大将军既然交出兵权,再追究下去有什么意义呢?” 楼础又想一会,“楼家得有一位牧守,冀州不错,听说皇甫父子落入乱民之手,职位空缺,吴州或是益州也可以。” “我不会随便许诺,这件事我得去问一声。” “我在这里等着。” 郭时风拱手告辞,去隔壁屋里找梁升之商量。 楼础必须提出条件,好让对方相信自己是真心要谈。 郭时风更像是一名生意人,答应得太痛快,反而会让他生疑。(卡.+酷.+小.+说.+) 隔壁传来几声尖叫,小皇帝又被噩梦惊醒。 郭时风回来,“中军将军可以去益州,但是不给侍中之职。” “好,天一亮我就出城,去与父亲谈。” “础弟得劝说大将军,于公于私,致仕都是最好的选择。” “明白。出宫之前,我得见一见大将军夫人和中军将军,父亲肯定会问起他们。” “我可以送你去见中军将军,大将军夫人那边我也派人去问,看她能不能出来一趟。” “多谢郭兄。” “础弟休要多礼,无论上边怎样,你我都是朋友,马兄也是如此,虽说不能保他无罪,至少可保他一命,或许妻子也能保住。”郭时风显然反思过刚才的回答,重新修正,将友情说得重要些。 楼础拱手道:“以后事情不少,还要郭兄多多担待。” “你我无缘同窗,今后共同服侍新帝,可算是同僚,要互相担待。” 两人互诉衷肠,然后郭时风带楼础去见中军将军。 楼硬非要为皇帝守灵,太皇太后怜他一片忠心,让他守在殿门口。 楼础到的时候,楼硬正伏在毯子上睡觉,身上无衣,蜷成一团,全靠积聚多年的肥肉抵御寒气。 郭时风识趣告退,“我去找人通知大将军夫人。” 楼础将三哥推醒。 楼硬睁眼就要哭,楼础坐在旁边,“三哥,是我。” 天还没亮,楼硬借着殿内的烛光细看来者,颤声道:“是你?” “是我,父亲派我进城打探情况。”楼础已将撒谎练得如火纯青,连自己都有点当真。 “父亲……真回来了?”楼硬又要哭。 “回来了,停在城外的驿站里。” 楼硬忍住哭泣,趴在门槛上向外望了几眼,然后用极低的声音道:“快让父亲来救我。” “三哥怕什么?” “陛下在我家里出事……” “朝廷不会冤枉无辜。” “你不明白……” “新皇帝行事与先帝不同。” “不同吗?” “不同。” 楼硬稍稍安心,抱住弟弟,还是哭了出来,“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无论怎样,一定要让我离开东都,我真的……真的一天都不想留下。有时候,我好像还能听到陛下的声音……” 楼硬望向殿内的灵柩,全身发凉,抖个不停。 楼础也看向黑暗深处,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怕,即便万物帝这时走出来,他也不怕。 兰夫人一个人来的,公主儿媳已被她招回宫内,陪伴悲痛的太皇太后。 “大将军可好?”一见面兰夫人就问丈夫的情况。 “一切都好。”即便没有外人,楼础也不提父亲受伤之事。 兰夫人长出一口气,“那我就安心了,也请转告大将军,我与硬儿……”兰夫人看一眼儿子,眉头微皱,“我们也好,请大将军放心,朝廷大事我也不懂,但朝廷总不会错,楼家满门忠良,绝不可辜负朝廷厚恩。” “是,夫人,孩儿明白。” 兰夫人叹息一声,“楼家子孙成群,最后能用到的却只有你一个。别管你三哥,他就是一个无用的废物。” 楼硬仍坐在毯子上,听到母亲的话,哼哼两声。 兰夫人别无它话,楼础告辞,找到郭时风,由他送自己出宫。 正好天色将亮,郭时风持旨送人,未遇阻拦。 楼础骑马出城,先奔军营,正赶上乔之素出来。 “十七公子不必进营,回去告诉大将军,湘东王今晚会去驿站,当面商议。” 湘东王至少是心动了。 两人骑马前往驿站,一路上,乔之素什么都没问,他只是一名幕僚,大将军需要的时候出出主意,不需要的时候,绝不胡乱打听。 大将军正在等候消息,数百卫兵将驿站围得水泄不通,来往公差只能转投别处。 听乔之素说湘东王要来,大将军点头,“好,乔先生去准备一下,务必好好接待湘东王。” 听说十七子昨夜进城,大将军露出一点意外的神情,随即笑道:“还好我有你这个儿子。” 楼础将长公主和梁升之各自的拉拢都说一遍。 楼温一字不落地听完,“你觉得我该接受哪方?” “梁家不可信,长公主亦然,孩儿以为,莫若持遗诏入掌禁军,与湘东王一同进城清君侧,为万物帝报仇。” “报仇?如何报仇?”大将军本人就是刺驾的幕后主使之一。 “梁升之带太子回京时机太巧,身边的郭时风又是安排刺客之人,朝廷一查便知,可斩立决。” “嘿,然后呢?” “随父亲心意。”楼础不知道父亲要做到哪一步,因此不想多劝。 楼温从怀中取出遗诏,慢慢打开,“我已经让人在上面加了几行字,你以为如何?” 楼础接在手中,只扫一眼,就说道:“不妥!” </br> </br> 第六十六章 偏居之计 (求收藏求推荐) 大将军早已发现这份遗诏的好处,没跟儿子商量,找来其他幕僚,模仿上面的笔迹,添写几行字,内容很简单,“皇帝”深念太子幼弱,因此任命湘东王为禁军大都督、开府仪同三司,任命安国公、大将军楼温为西道大总管,领秦、并、汉三州刺史,执掌一切军务,云云。 楼础看过之后大吃一惊,连道“不妥”。 大将军道:“有何不妥?我与湘东王互为表里,他掌禁军,我管外军,便是万物帝重生,能奈我何?” 楼础还是摇头,“恕孩儿直言,父亲与湘东王此举已有造反之实,却不肯接受造反之名,名实……” 楼温从儿子手里夺回遗诏,小心收入怀中,“别来‘名实’那一套,你的确是个好儿子,但是别太得意,许多事情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诸州皆不安稳,谁在东都,谁受其害。不是有句话吗,谁谁相争,谁谁得利,我不想太早加入争斗,要在一边旁观,最后获利。” 楼础忘了“先有可劝之人后有可劝之辞”那句话,急切地说:“天成虽有分裂之相,大体未乱,以父亲威名,平叛乱、罢徭役、休养生息、用民以时……” “够了,什么‘用民以时’,你还真以为自己……”楼温按住肚子皱眉,再开口时语气和善许多,“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咱们楼家,没当皇帝的命,我不行,你们这般兄弟更不行。” “父亲……”楼础还想再说。 楼温摇头,“你去休息吧,明天一早,我派人送你去潼关,你若真有本事,就将曹神洗解决掉,等我带朝廷旨意回去接受大军。那边有你的一些兄弟,还有我的几员忠诚部将,我写封信,他们会帮你。” 楼础只得道声“遵命”。 楼温握住儿子的一只手,“你是我的儿子,有野心是件好事,但不可过头,楼家子孙上百人,不能任你一人折腾,明白吗?” “明白。‘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嗯,到了西边,楼家不用管什么禁锢,多大的官儿你都当得。” “是,父亲。城里还有夫人与三哥……” “慢慢来,总得给朝廷留点什么,大家才好互相信任。” 楼础告退,来到住处,明明很困,却无法入睡,最终他只能承认即成事实,自己不可能说服父亲,并非每一位重臣都想当皇帝,大将军、湘东王都没有这个野心。 并州沈家或有大志,马维在那边将能施展身手,而他有一个无法摆脱的姓氏,必须留在楼家。 事已至止,他开始琢磨潼关之行,曹神洗为人宽厚,颇得将士之心,但是论根基远远比不上大将军,且又身受乱民与河工两面夹击,可以恩威并用将其收服…… 楼础刚想出一半计划,就伏在桌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靴子已脱,衣服还在,身上盖着薄被,桌上摆着已凉的饭菜。 自己睡了多久?楼础一跃而起,推门看到太阳半落,竟然快要到黄昏了,院子里多出几辆马车,显然是有使者到来。 肚子里咕咕叫,楼础关门,穿上靴子,坐在桌前吃饭,虽然什么都是凉的,他也不想叫人加热。 乔之素敲门进屋,提着一壶酒,笑道:“十七公子可要共饮一杯?” “乔先生请坐。卡Kа酷Ku尐裞網”楼础起身相迎。 两人边喝边聊,乔之素首先提起遗诏,“大将军心意已决,将要霸居一方,湘东王估计也会同意这个计划。” 楼础忍不住道:“此乃权宜之计,只可解一时之困,难破它日之忧,秦州乱民初胜,外有河工呼应,大将军却要自处险境……” “大将军的计划是集合潼关之军,北上与并州军汇合,从北边进入秦州,攻叛军一个措手不及,然后直趋西京,改剿为抚,不只是要平乱,还要将秦州经营为托身之地。” 楼础放下酒杯,叹道:“大概真是我太年轻,好高骛远,一心只想着‘天下’,专行险招,反不如父亲规划得长远。” “大将军一生百战百胜……秦州之战不算,所依靠的不是勇猛与计谋,而是步步为营、详细规划。” “父亲……是对的。”楼础承认得不情不愿,但他的计划都很冒险,确实不够稳妥,对他说来,胜负皆是一身,对大将军来说,关心的却是楼家满门。 “大将军脾气暴躁,却将自家儿孙视若珍宝,秦州之战虽令大将军寒心,也不舍得严惩。何况家里还有没长大的幼子、幼孙,大将军说了,今后他要亲自抚育,让他们与士卒同吃同住,免得再长成纨绔子弟。” 楼础哑然,不过想象得出,这的确是父亲能做出的事情,只是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朝廷会放城里的楼家人出来吗?” “正在谈,兰镛此刻就在大将军房中。” 兰镛是果武侯兰恂之子,楼础见过几面,诧异地说:“兰镛?朝廷派兰家人来当说客?” 楼、兰两家不和,朝野皆知。 乔之素笑道:“两家毕竟是亲戚,平时不和,这种时候还是要互相照应。大将军夫人保举兰镛充当信使,她还亲笔写了一封信。” 楼础对兰夫人存有好感,“新帝登基,兰家也没得着好处吧?” “呵呵,咱们私下里说,还是兰家人实在没出息,文不成、武不就,无论谁掌权,兰家都得不到重用,只好做些居中传信的活儿。” “大将军与兰家因何交恶?” “没什么大事,大将军瞧不起果武侯,而且从不掩藏,经常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兰家最大的本事就是生了两个好女儿,男儿全都一无是处。” 楼础笑了笑,大将军说得没错,但是太伤人,怪不得会得罪兰家。 “朝廷还想让大将军交出兵权?” “应该是吧,梁家人也是糊涂,以为讨得新帝欢心,就能掌控天下,看不到乱相频频,正是最需要大将军的时候。” 两人颇多感慨,酒不多,却都有几分醉意。 说起潼关,乔之素不以为意,“十七公子到了秦州,其实也不必做什么,联络大将军旧部,做好迎接大将军的准备就好。有湘东王协助,又有遗诏明示,朝廷只能接受大将军的一切条件,顶多来回交锋几次。” “大将军的计划确实稳妥。” “变故不断,总算能有一个好结果。来,咱们喝酒。” 两人将一壶酒喝得涓滴不剩,乔之素笑道:“就这些吧,等湘东王到了,还需要咱们两人出面呢。” 乔之素告辞的时候,天色已暗,兰镛已经回京。 楼础去见父亲,楼温正坐在那里看信,抬头看一眼儿子,冷笑道:“你母亲也是鬼迷心窍,竟然找来兰家帮忙,好像我不行了。” 楼础道:“夫人也是为大将军、为楼家着想。” 楼温又按按肚子,“非将那些乱民杀光不可。” “秦州日后乃是大将军之基业,乱民皆是大将军之民。” “哈哈,你想明白了?” “孩儿想明白了,父亲的安排更加妥善。” 楼温将信收好,“梁家人派你传话不够,又让兰镛过来传达太后和太子的意思,说是只要我交出兵权,就给楼家一道免死铁券。嘿,我要那玩意儿干嘛?” “父亲如何回答?” “我将自己的意思说了,还告诉兰镛,我手里有份遗诏,但是没说遗诏的内容。你真该看到他当时的神情,好像被人捅了十刀。哈哈,你这份遗诏带来得太及时了,盘活整个棋面。” 父子二人聊了一会,楼温唏嘘不已,果然提到要亲自抚育儿孙,“到了西京,我要娶十几个能生育的妇人,多生儿子,再造楼家,我就不信,这么多儿子,就只有你一个像样的?” “宝剑出鞘方知锋钝,诸位兄弟只是还没有机会。” “随我出征不算机会?唉,他们不行,一个都不行,有些宝剑,自己就能出鞘,比如你,有些宝剑,要被人拔出鞘,楼家儿孙里的确有这么几个,都在外面当官,剩下的人只是一截剑柄,有鞘的时候还好,能够唬人,一旦出鞘可就坏了,有柄无身,连条狗都吓不走。” 楼温心情大好,与儿子交谈许久,说不上和蔼可亲,但是无话不谈,在楼础印象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他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都消失,甚至向父亲建言如何治理秦州。 两人一直谈到入夜,外面通报说湘东王快要到了,楼温派儿子与乔之素一同出驿站迎接。 湘东王带来的人不多,只有十余骑。到了驿站门口,湘东王下马,携着楼础的手进院,不许他行臣子、晚辈之礼。 大将军与湘东王相识多年,彼此不用试探,寒暄之后,立刻谈到正事,大将军出示遗诏,湘东王拍腿道:“大事已成。朝廷无将,新帝胆怯,都不敢出城接管禁军,非大将军出面,谁能力挽狂澜?” “光有我一个人可不够,必须是湘东王执掌禁军,我才有信心平定外乱。” 两人互相吹捧多时,大将军示意无关人等退下,楼础与乔之素一同离开,知道大将军要与湘东王谈些禁忌话题。 直到半夜,交谈才告结束,大将军唤进亲信,向楼础道:“你先不要去潼关了,陪湘东王去军营,也好随时通信。” “是,父亲。” 楼础出外备马,与湘东王同行。 在军营门口,湘东王留下楼础与护卫,单独进营,楼础不明所以,但也不能多问。 大概一刻钟之后,军营里驶出百余骑,当先一名将军,驶到近前,问道:“你是楼家十七子楼础?” “是我。” “嗯,跟我们进城。” “为何进城?湘东王……” “这就是湘东王的命令。楼础,你的事犯了。” 楼础大惊,电光火石间,一下子全明白过来,他被父亲和湘东王共同出卖了。 </br> </br> 第六十七章 活路 (求收藏求推荐) 想到有趣的地方,楼础突然笑了,自语道:“我也是个名过于实的虚浮之徒,居然真当自己是楼家子孙。(卡.+酷.+小.+说.+)” 房门打开,两名皇城卫兵进来,冷冷地命令道:“走吧。” 楼础什么也没问,迈步出屋,卫兵一前一后,将他押送到附近的一座亭子附近。 亭子里灯火通明,但是隔着一大丛衰败的花木,楼础看不到亭子里的场景。 周围全是卫兵与宦者,他一步也动不了。 万物帝刚刚驾崩没几天,举国同悲,禁止一切鼓乐,亭子里却传来悠扬的曲调,还有女子和唱,婉转多变,殊无悲意。 卫兵又押送一个人过来。 邵君倩面若死灰,抬头看了一眼楼础,没认出来,低头发了会呆,才又一次抬头,面露惊讶,张口欲言,马上闭嘴垂头。 被押来的人越来越多,楼础全不认识,最后多达十九人,排成两行,每人身后都有两名卫兵看守。 其中没有张释虞,邵君倩站在楼础身边,又扭头看一眼,见楼础神情不变,他心中略生惭意,神情也稍稍缓和些。 亭子那边突然传来孩子的尖叫声,乐曲骤停,尖叫持续一会才停止,接着是梁升之的声音:“让你们唱些欢快的曲子,为何突然惊到陛下?” 周围的人实在听不出曲子有何可怕之处,梁升之却是一顿痛斥。 亭子那边安静一会,一名宦者过来,宣道:“带犯人楼础。” 卫兵推了一下,楼础第一个绕过花丛,来到亭子前方。 亭子里摆着一张软榻,小皇帝坐在上面,裹着厚厚的衣裳,即使这样仍觉得冷,可就是不肯进屋,身后、身侧六名宫女手捧铜盘,盘上竖立巨烛。 亭子几面围以绵绣,阻拦凉风,只有一面开放,正对一小块空地,刚才的奏乐者应该就坐在这里,此时都已退下,留下十余张小凳。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梁升之终于换上干净衣裳,立于软榻侧前方,正俯身与小皇帝耳语。 两名卫兵强迫楼础跪下,面朝亭子。 隔了好一会,小皇帝看到外面的人,问道:“他是谁?” 梁升之答道:“陛下,这人是大将军之子……” 小皇帝扭头捂脸,不知是厌恶,还是恐惧,梁升之加快语速,“他叫楼础,是刺杀先帝的主谋之一。” “打杀了吧。” “他是……楼温之子,需审问清楚,才好用刑。” “你问。” 旁边多出几名宫中官吏,在桌上铺纸研墨,准备记录口供。 “下面的人可是楼础?”梁升之高声问道。 “不用审了。”楼础也高声回道,虽不能起身,声音却不肯弱下去,“我不仅是刺驾主谋,还在皇帝身上刺过一刀。” 听到如此坦白的交待,周围人都吃一惊,只有执笔宦者不为所动,刷刷书写。 梁升之也吃一惊,反而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咳了两声,“谅你一介布衣,断不敢行此大恶,背后必有主使者,是谁?” 楼础刚要一己承担,话到嘴边却突然改变主意,“太傅梁昭让我刺驾。” 梁升之又吃一惊,脸憋得通红,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小皇帝腾地站起身,“谁是梁昭?梁昭在哪?” 梁升之急忙凑到小皇帝耳边悄声解释。(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原来是你的父亲,那一定是忠臣。”小皇帝坐下,打个哈欠,“我不要看审问,我要看打人,狠狠地打。” 梁升之后悔将楼础第一个叫上来,向亭外的宦者道:“带邵君倩上来!” 邵君倩扑通跪下,不等有人询问就喊道:“冤枉!冤枉!我没刺驾……” 梁升之决定满足小皇帝的意愿,冷冷道:“先打十鞭。” 行刑官早已准备好,手握马鞭从卫兵身后走出来,先抬头看一眼亭子里的人,然后挥鞭狠狠抽打。 只挨一下,邵君倩就已呼天喊地,挨第二下,抱头呼痛,挨第三下,大声求饶,挨第四下开始全盘招供,十鞭打完,他已招出洛阳长公主。 小皇帝一开始缩在榻上不敢看,双手捂住耳朵,梁升之小心观察,一旦小皇帝忍受不了,他会立刻命令停止行刑。 鞭子响到第三声,小皇帝将双手从耳朵上移开,响到第五声,他坐起来观看,第七声,他干脆站起来,十鞭打完,他已经走到亭子边上。 “打得好!”小皇帝兴奋地叫道,随后迷惑地问:“为什么不打了?” 梁升之提醒道:“邵君倩说长公主是幕后主使。” “把她抓来,也打十鞭。” “长公主是陛下的姑姑,不可轻易用刑,需审问明白,然后向太皇太后请示。” “那就打他。”小皇帝指向楼础。 楼础以为自己这回肯定要受皮肉之苦,没想到梁升之居然放过他,小声向皇帝道:“后面的犯人还多着呢。(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都带上来,通通十鞭!” 剩下的犯人都被押上来,行刑官只有两人,一人一鞭,轮流鞭打犯人,鞭响不断,惨叫声也连成一片。 小皇帝拍手大笑,比刚才奏乐时要高兴多了。 人人挨打,只有楼础被略过,小皇帝只看热闹,不在意谁挨打、谁不挨打。 众犯争先恐后地招供同谋,说谁的都有,累坏了行刑官,更忙坏了旁边的执笔吏,下笔如飞,边听边写,好在有三名副手相助,不至于写乱、写错。 行刑完毕,梁升之传令再去抓捕被供出的相关人等,犯人则押回去。 楼础回到房间里,纳闷梁升之为何会放过自己一马,难道是因为不想太早牵连到大将军? 半个时辰之后,房门又被打开,进来的不是卫兵,而是楼硬与兰夫人。 楼硬扑来抓住弟弟的衣领,怒道:“你真的参与刺驾?” 楼础拒绝回答。 兰夫人道:“住手。” 楼硬勉强放开,肥胖的身躯仍挡在弟弟身前,兰夫人只得道:“让开。” “母亲,这个小子死有余辜,他将咱们楼家害惨啦。” 兰夫人不理儿子,走到楼础面前,“你的胆子可真大。” 楼础微微一笑,“夫人和三哥很快就能出城了吧?” 普普通通一句话,兰夫人不语,楼硬却更加愤怒,若非母亲拦在身前,早就挥拳打人,“你说什么?” 三哥的愤怒是个证明,楼础笑道:“父亲将我送进来,总得换几个人出去。三哥是去益州,还是秦州?” 楼硬脸色微红,兰夫人淡淡地说:“先去秦州,平乱之后再去益州。” “楼家能走多少人?” “十男十女。” “用我一人换楼家二十人,很划算。” 楼硬在母亲身后道:“父亲以毕生军功换我们出城,与你何干?” 兰夫人却没有否认,轻叹道:“朝廷的事情往往如此,没道理可讲。” “那还跟他说什么?平白让皇帝怀疑……”楼硬被母亲瞪一眼,只得闭嘴。 “我不寻求任何道理。”楼础曾经以为兰夫人是“可劝之人”,这时却明白过来,她是个外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外人,必然是她写下的那封信,促成大将军交出他这个儿子。 “但楼家没有忘记你的功劳。”兰夫人又叹一声,“大将军与我已经打点好了,你只要供出长公主,可免一死,发配到岭南从军。” “弑君之罪也可免死?” “你只说曾与长公主共商计划即可,别的事情都不要提。” 楼础想了一会,“是谁非要置长公主于死地?梁家应该没这么着急吧。” 楼硬摇头不已,“你自己死到临头,居然还关心这种事情?” 兰夫人却不觉得楼础问得多余,回道:“太皇太后一心要为大行皇帝报仇,那晚长公主出来得太早,惹来怀疑,所以……长公主并非太皇太后所生。” 长公主掌握权力的时间只比楼础长几个时辰,太子一回来,她也沦落到边缘,还招来忌恨。 “邵君倩已经供出长公主。” “只有他一人不够,此案将要公布于天下,不可有丝毫漏洞。” “大将军呢?”楼础又问,他听到有犯人喊出大将军,无论是真是假,都会惹来麻烦。 “你还敢提起父亲?”楼硬再次发怒。 “大将军早就知道会有刺驾,派人与刺客联系。”楼础说出真相。 “你胡说!”楼硬挥舞拳头,只是无法越过母亲。 兰夫人用目光告诉楼础,她了解真相,开口说的却是:“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情没道理可讲。” “嗯,我会考虑夫人的建议。” “有你的供词最好,没有,也不影响大局,是大将军坚持要给你一条活路。” “请替我感谢大将军。” “你还年轻,别义气用事,闹得僵了,谁也帮不了你。” 楼础笑出声来,他又想到可笑之处。 “你笑什么?父亲、母亲送你一条活路,你还不感激吗?”楼硬一直觉得这个弟弟古怪,如今更是看不上眼。 楼础忍了又忍,正色道:“请夫人原谅我的失礼,我只是……想到学过的‘循名责实’,觉得自己可笑。请夫人放心,再次受审的时候,我知道该说什么。” 兰夫人点下头,“楼家能为你做的事情只有这些,大将军也有为难之处。” “明白,有些事情就是无道理可讲。” 楼硬觉得这句话像是嘲讽,刚要反驳,母亲转身催他走。 “他……”楼硬指着弟弟,最后什么也没说,在前头带路,与母亲一同离开。 楼础呆呆地站在原处,觉得到处都是可笑之事,却又笑不出来,“名”、“实”两字像一群飞虫绕着他飞舞盘旋,撵又撵不走,看又看不清。 不知过去多久,房门又一次打开,这回的拜访者只有一人,也不提灯,在门口停下了一下,认准方向走到楼础面前,“我猜你也睡不着。” 来的是张释虞,当时的三名“刺客”只有他没被抓。 </br> </br> 第六十八章 送别 (求收藏求推荐) 张释虞一脸严肃,“跟我走。(卡.+酷.+小.+说.+)” “皇帝又要看人挨鞭子?” “你从来不知道害怕吗?”张释虞一脸诧异。 “我的害怕,都在独自一人时仔细尝过了,味同嚼蜡,又被吐出去。” 张释虞笑了一声,马上板起面孔,“先出去再说。” 门外没有卫兵,张释虞带着楼础拐弯抹角,很快来到另一间屋子里,“把衣服换上。”他指着桌上的一团东西。 屋里没点灯,楼础拿起衣物辨认,“这是宫中宦者的衣服。” “你总不能这个样子出宫吧?” “出宫?” “快换衣服,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 无论怎样,有一线希望总比留在宫里等死强,楼础迅速换上新衣,将旧衣卷成一团,抱在怀中。 两人再次出门,又拐几个弯,来到一辆马车前,张释虞让楼础上车,叮嘱道:“别发出声音,外面有人问起,你就假装不在,一切由我应对。” 楼础点头应允,爬进车厢,到处摸索,找个舒服的地方坐下,开始琢磨虞世子在玩哪一再出。 这回等的时间比较长,差不多半个时辰,车辆终于移动。 马车停下时,外面已是微亮。 有人掀帘,有人进车,楼础屏息不动,因为上车的人并不是张释虞。 马车重又上路,张释清坐在对面,离楼础尽量远些,冷冷地道:“别跟我说话。” 楼础并未开口,于是嗯了一声。(卡.+酷.+小.+说.+) 两人默默无言。 马车时停时走,经常遭到盘问,都是外面的张释虞应答,一路顺利,只有一次,有人掀起帘子一角,想看看里面的人,被张释清一口啐开,那人什么都没看到。 外面嘈杂声渐起,真是出了皇城,天光大亮,车厢内也能看得清晰,楼础几次看向斜对面的“妻子”,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 马车最后一次停下,张释清跳下去,张释虞掀帘,高兴地说:“出来吧,妹夫。” 张释清道:“别叫他……我不爱听。” “可他的确是妹夫啊,你俩已经拜过堂,没法反悔。” “哼哼,那也不准叫。” 楼础下车,四处看了一眼,“这里是归园?” “嗯,先在这里藏一会,下午送你出城。” “等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让妹妹跟你说,我得马上回宫里去。”张释虞亲自驾车,要到园外再交给车夫。 归园不大,只剩两个人时,却显得颇为空旷。 张释清转身进楼,楼础跟上去,问道:“你……” 张释清转身,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楼础,“这是给你的休书。” 楼础接过纸来看了一遍,果然是封休书,是芳德郡主休掉丈夫楼础,与丈夫休妻的格式一模一样,只是夫妻调换下,见证人则写着张释虞与欢颜郡主。 楼础哭笑不得,将纸张叠好,“这张是给我的?” “对,从今以后,咱们就不是夫妻了。” “好啊,祝郡主早日觅得如意郎君。(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喂喂,我可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休书早就写好了,今天刚拿出来而已。” “嗯,虞世子和欢颜郡主知道这件事?” “以后我再告诉他们,总之休书没有问题。” 休书大有问题,根本不会得到承认,楼础也不争辩,将休书收入怀中,微笑道:“好吧,我收下了,现在可谈正事了?” “休书也是正事。你将衣服换掉,我不喜欢这一身。” 张释虞迈步上楼,楼础迅速换上旧衣,跟着来到楼上。 楼础想起来,他曾经在这间房里住过一夜,张释清等六名王女乘船到访,一番问询之后,谁都不愿意嫁给他。 张释清坐在窗边,遥望水面,喃喃道:“发生这么多事情,我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别怕,你还有许多个十岁。”楼础站在门口。 “你真参与了……刺驾?”张释清依然望向水面,的确显得成熟几岁。 “嗯,我还在皇帝肚子上刺了一刀。” 张释清沉默多时,“我应该恨你,皇帝对我们最好,可我就是恨不起来,与你无关,而是皇帝……他有点让我害怕。” “端世子死后,大家都感到害怕。” “不是,在那之前,我就有点害怕。在皇帝面前,我挨命喝酒、挨命玩闹,就是为了讨好皇帝,当时我没感觉到,事后想起,才发现那都是假装的,我喜欢喝酒和玩闹,但是不喜欢喝得太多、玩得太疯。” “在皇帝面前,没人敢说真话,更没人敢展示真性情。” 张释清趴在窗台上,似乎在抽泣,过了一会直起身,说道:“可我想念陛下,心里总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楼础已经无话可说,只能嗯嗯两声,等了一会,问道:“是谁要放我出来?” 张释清在凳子上转身,怒视楼础,“你犯下的罪过,应受千刀万剐之刑,可有人就是想保你。”顿了一下,她稍稍缓和语气,“是欢颜郡主,她不知怎么劝说太皇太后,觉得将你暂时放出去,对朝廷会更有利一些。” “欢颜……郡主?”楼础惊愕万分,没想到会是她,更想不到她怎么能说服太皇太后放弃杀子之仇。 “唉,你们两个挨般配的,为什么不让她嫁给你呢?” “我与欢颜郡主乃是君子之交。” 张释清撇嘴,根本不信,“就是这么回事,欢颜郡主救你一命,我与哥哥送你出宫、出城,从此咱们一刀两断,再见面就是陌生人了。” “我想咱们不会再见面了。”楼础喃喃道,隐约猜到欢颜如何劝说太皇太后。 “那样最好,你是刺驾的反贼,我是济北王之女、皇帝的侄女,以后大家当仇人吧。” “好啊。” 张释清猛地转过身去,“无趣,真是无趣。” 从张释清这里问不出什么,楼础干脆下楼。 归园仆役都被遣走,没水没饭,楼础只能忍着。 午时过后不久,张释虞独自骑马赶到,进楼之后问道:“妹妹呢?” 楼础指指楼上,张释清一直没下来过。 “妹夫别理她,她还是小孩子脾气。”张释虞也不过十四岁,却好像比妹妹年长许多似的。 “你将事情都告诉了济北王?”楼础问道。 张释虞脸一红,的确是他泄露了真相,济北王上报给太皇太后,导致后面的一连串抓捕,“父王看出来了……” “无妨,这件事瞒不了多久。小皇帝一心想要报仇,梁家要借报仇之机肃清朝堂,早晚都免不了这一天。” “我还以为大将军会将你留在城外,就像……”就像济北王力保自己的儿子。 “楼家子孙众多。欢颜郡主是怎么说服太皇太后的?” “妹妹没说吗?是这样,欢颜说,新帝刚刚登基,处决大将军之子,会惹来天下人的猜疑,大将军虽说将儿子送来,听闻朝廷毫不容情,心中也不自安。莫如先将妹夫放到江湖上去,任其飘零,待朝廷稳固之后,发纸诏书就能抓回来。” “太皇太后就这么被说服了?” “没那么容易,太皇太后问大将军夫人的意见,夫人说大将军绝不会怀疑朝廷,但是百姓就爱传瞎话,不知会怎么说。太皇太后又找来梁太傅和梁洗马,这两人也说,刺驾已经牵连到长公主,不宜再有扩大。所以……” “太皇太后不知道我做过什么吗?” 张释虞摇头,“不知道,宫里仍当皇帝是被梁国刺客所害,妹夫只是参与其中。” 一旦追究真相,张释虞逃不掉嫌疑,济北王显然已重新掌握大权,为保住儿子做了不少事,顺便也帮了楼础一把。 只有邵君倩倒霉,与长公主捆绑在一起,无人搭救。 楼础还是觉得奇怪,可是从张释虞这里问不出什么,“我什么时候能出城?” “再等一会,欢颜姑姑还没到。” 虽说早知道欢颜辈份高一些,突然听到张释虞称她为“姑姑”,楼础还是一愣。 没过多久,欢颜到了,也是一人进园,直奔水边小楼,进来之后先摇摇头,“你们两个……” 张释虞脸红了,楼础受到感染,也觉得脸热,上前拱手道:“郡主大恩……” “别谢我,救你的人不是我,是大将军,他坚持要给你留条活路,梁太傅和梁洗马没办法,审你必然要牵连到大将军,不审你又说不过去。一旦送到廷尉府中,一切口供都得公布于世,所以他们宁愿先让你逃出去,等到以后需要的时候,照样还能治你的罪。” 道理是这个道理,若非欢颜先开口,谁也不敢提出这样的建议。 楼础深揖致谢,不再猜想大将军和兰夫人的用意。 欢颜躲开,“我也有一点私心,天下昏昏,败乱将起,十七公子此去并州,若得一展宏图,勿忘今日之别。” “妹夫要去并州?”张释虞惊讶地问。 楼础点点头,他当然要去并州,也只能去并州。 张释清不知何时出来,站在楼梯中层,插口道:“欢颜郡主总是想不开,天天将乱字挂在嘴上,天成朝精兵猛将众多,还怕一群乱民不成?其实我明白,你就是想找个借口帮楼十七。” 欢颜的脸色也有点红,张释清转身上楼,大声道:“我可不要他记得,我们说好了,今后再不见面。” 张释虞尴尬地说:“妹夫别在意,妹妹年纪小,不会说话。” “我不在意,这就出发吗?” 欢颜只是过来告别,送来一些礼物,张释清也不能随便出城,张释虞带着楼础上车,一直送到城外的十里亭,留下一匹好马,拱手告辞,“天下大势我看不懂,可能会乱,也可能不会,妹夫走得越远越好,并州沈家未必稳妥。” 楼础致谢,翻身上马,望一眼东都,望一眼驿站的大致方向,策马上路,心中所想尽是母亲吴国公主。 她说:“你是我的儿子,你不姓楼,应该姓徐……咱们都是吴国人!” (本卷结束) </br> </br> 第六十九章 关卡 (求收藏求推荐) 孟津是座渡口,离洛阳只有一日路程,从这里过河即是并州地界,桥两边有一大一上两座城池,守卫要隘,易守难攻。卡Kа酷Ku尐裞網 天成一世皇帝张息定下的规矩,牧守掌一州政务,刺史掌若干郡的监察,军务则分散交给各地的总管或城主,大则连跨三五郡,小则只据一县,战时则由朝廷委派大将专理军事。 因此,沈直虽身为并州牧守,却称不上独霸一州,只能说是在州内品级最高。 楼础当天夜里赶到孟津南岸的大城,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走得太匆忙了,竟然没有要一份通关文书。 即便是平时,孟津也不允许可疑的人过桥,何况洛阳城中皇帝遇刺,上游河工造反,孟津大小两城守卫得更加严格。 楼础甚至没办法进城,只能在城外的一处市集里逡巡。 市集不大,主街长不过百步,依附南岸大城,叫作南平集,每月定时开集三次,平时只有少量店铺开张,还有一些农夫过来贩卖时鲜蔬菜与肉类。 这天并非开集日,又是晚上,街上没有行人,两边也没有灯光,楼础闯进来之后才发现两边有房屋,再往前不远,大城耸立,城头卫兵看到有人到来,大声问道:“来者何人?” “洛阳东阳侯家的信使,前往并州送信。”楼础大声道,借周律的父亲当头衔,希望能够蒙混入关。 卫兵却不觉得东阳侯的名头有多大,“深夜不准开门,这么简单的规矩你也不懂吗?明天早晨来吧,带上兵部公文,现在管得严,别的公文都不好使,明白吗?” 楼础答应一声,调头回市集,发现问题严重,他身上什么公文都没有,只好明天再想办法,看看有没有其它途径过河。 市集两边的房屋都不点灯,也不挂招牌或是幡旗,楼础来回跑了两圈,竟然找不到可以投宿的客店。 当他第三遍穿过市集时,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嗤嗤声,勒马看去,在一处屋檐下隐约看到一个身影。 两人互相打量,楼础在马上道:“请问这里有客店吗?赶路之人,想在此投宿一晚。” “楼础?”那人叫出名字。 楼础吃了一惊,听声音有点熟,“你……马维?” 马维从屋檐下走出来,激动地说:“是我。” 楼础立刻下马,迎上去互相行礼,乍逢故人,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马兄怎么会在这里?”楼础先开口。 马维抓住楼础手腕,“进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马维带路,楼础牵马,两人来到后街,后街窄小,只有十余处房屋,楼础将马牵到后院棚中,加些草料,与马维进到屋里。 屋子狭小低矮,靠窗一铺炕,无桌无椅,两人坐在炕沿上,马维点燃一盏小油灯,放在两人中间。 “马兄早就离京,怎么停在这里?”楼础又问。 “唉,一言难尽,先说东都的事情,万物帝真的……” “嗯。” “刺客真是梁国人?” “嗯。” 马维喜出望外,大笑三声,民间还不知道皇帝遇刺之后又挨三下,楼础也不拿这种事争功。 马维起身,房间实在太小,只够他原地转一圈,随后停下,收起笑容,“我听说大将军的一个儿子被抓,不会就是础弟吧?” “是我,所以我逃出来了。” “础弟怎么出京的?”马维惊讶不已。 “也是一言难尽,总之东都现在是梁家掌权,他们不想与大将军撕破脸,也不想赦我无罪,于是与太皇太后商量之后,让人放我出来。我现在是逃亡的钦犯。” 马维更加惊讶,他也是逃亡者,至少目前还没有罪名,也没受到通缉。 “马兄为何滞留于此?” 马维叹息一声,确实一言难尽。 大将军率军西征的那天傍晚,马维只身逃出东都,一路来到孟津,可是那时的关卡就已收严,只有少数部司的公文可用,马维从东都尹衙门里求来的公文成为废纸一张。 马维不敢回东都,于是赶去别处关卡,想绕路前往并州,结果哪里管得都严,他又回到孟津,出钱雇船夫在夜里载自己过河。 也是他时运不济,缺少在外行走的经验,早早给钱,到了约定时间,船夫踪影全无,再没有出现。 船没雇到,钱却花光,马维只能滞留在南平集,租一间最便宜的小屋,等候转机。 听说皇帝遇刺之后,马维患得患失,既想回京看看,又怕自投罗网,夜里睡不着,出门仰观天象,听到前街的马蹄声,过去查看,隐约认得是楼础,于是开口叫停。 “唉,如今关卡管得更严了,只有兵部公文才能通关,孟津如此,其它地方也不会例外。”楼础越发感到头疼。 “车到山前必有路,础弟还是说说刺驾吧,我要听每一个细节。卡Kа酷Ku尐裞網”马维兴致勃勃,他自己的经历没什么可说的了。 楼础开始讲述,原意只想说个大概,经不住马维的连番询问,越说越细,最后将所有事情都讲一遍,只是尽量少提欢颜郡主和张释虞兄妹。 马维长出一口气,“原来发生这么多事情,我还以为……唉,现在想来,咱们三人当初定下的计划,实在太儿戏。” “若无当初的儿戏,便无如今的大戏。” “哈哈,础弟说得对,不过若非础弟当机立断,刺驾又会失败。这么说来,郭时风成为梁家上宾了?” “所以我离京的时候没去找他。” “嘿,不找他是对的。”马维摇摇头,压下心中的嫉妒,“想办法过关吧,我在这里听说不少消息,并州的局势也很紧张,沈家迟迟没有举兵,说是正在征兵防备秦州乱民入界,北边诸城各有打算,有一些大白天闭门,不许百姓随便进入。” “那咱们过了孟津,也不能一路顺利到达晋阳。” “不能,但是城池总有办法绕过去,大河天堑,无路可绕。可恨那个船夫,拿我的钱,却……希望今年河水能够结冰,还得早一些。础弟带着干粮吗?我一天没吃饭了。” 马维不恋妻子、财产,原以为到了并州自有人接待,因此携钱不多,早已用光,连房钱还欠着几天。 楼础带着一个包袱,一直没看里面有什么,进屋之后放在地上,拎来打开,只见里面是五个小包袱,一包过冬衣物、一包金银饰品、一包铜钱、一包图书、一包食物。 马维见到糕点,欢呼一声,拿起一块先咬一大口,起身到窗台上找来两只破碗,嘴里含着食物说道:“只有凉水,础弟将就些。” 包袱是欢颜郡主准备的,楼础先看那一小包书籍,里面有《易经》、《荀子》、《公孙龙子》和《诗经》,前三部与名实之学都有关联,后一本却无关。 四本书都很常见,不知道欢颜送书是何用意,楼础随手翻了翻,没看出特别之处,将包袱扎好,单独放置在一边。 马维回来,两人都饿坏了,就着凉水喝糕点,仍觉得是美味。 马维吃饱,拍拍肚皮,看一眼剩下的两块,“留着当明天的早餐吧。” “咱们有钱。”楼础指着那两包银钱。 马维大笑,“几天苦日子就让我过糊涂了,来,咱们一人一块,分而食之。” 两人其实都饱了,但是不想浪费食物,坚持吃下去,马维边吃边点头:“这像是宫中之物,梁家对础弟还真是客气。” 楼础点头,觉得有些真相还是不说为好。 马维吃完糕点,查看那包首饰,笑道:“怎么都是女子之物?” “别的东西不好携带。” “也对。”马维将首饰包好,“这里地方小,有铜钱就够用了,咱们小心些,不要露财。” 楼础并非爱财之人,这时却有点舍不得那些首饰,立刻点头,将铜钱分为两堆,与马维共享。 马维也不客气,恢复心中豪气,“明天我请础弟喝酒,待到了并州,咱们再做痛饮。” 两人收拾东西上炕,各躺一边,马维盖着薄被,楼础披着那身冬衣,又聊一个时辰方才睡下。 楼础一觉睡到次日上午,睁眼时,马维不在,薄被到了自己身上。 楼础起身,将包袱一个个扎好,今天无论如何要过河,关卡不通,就到别处雇民船,大不了一直守着,不再犯马维的错误。 闲极无聊,楼础开门出屋,见外面人来人往,居然热闹起来,今天想必是开集日,附近村民以及驻军士兵,都来做买卖。 后街人少,前街人多,楼础刚走出几步,就见马维从远处跑来,手里拎着酒肉。 楼础猜他就是去买酒,拱手正要说话,马维快步赶到,慌张地说:“快进屋,你怎么出来了?” 两人进屋,马维放下酒食,将房门关紧,透过门缝向外张望。 “怎么了?”楼础问。 马维转身,将楼础从头到脚看一遍,“你有事瞒我?” “没有。”楼础的确隐瞒一些事情,但是无关紧要,不至于令马维紧张。 “集上来了一队官兵,贴出告示,上面画着你的头像。” 楼础一愣,“梁家放我只为暂时安慰大将军,还是要抓我归案,可是……” “可是太早了些,这与不放人有何区别?难道梁家后悔了?” “告示上说我什么?” “说你是刺客同党,活捉赏钱五千。” “赏钱这么少?” “嘿,问问外面的人,他们可都觉得五千钱很多呢。”马维又凑近门缝向外查看,突然退后两步,脸色一变,“官兵奔这里来了。” </br> </br> 第七十章 过河 (求收藏求推荐) 官兵敲门只敲一次,梆梆梆三声,不开就硬闯。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屋子里太黑,第一个闯进来的官兵一时不适应,骂了一句脏话,正要拔刀,马维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将一包东西塞到手里,笑道:“辛苦。” 官兵反应快,手掌一碰到东西,立刻牢牢抓住,也不去握刀了,一捏一掂,估量出大概,态度转变,“啊,还行。这里就这么大吗?住几个人?从哪来?要去哪?” “两个人,从洛阳来,去并州探亲,谁知我这个兄弟得病,困在这里了。” “没有叫楼础的吧?” “亲兄弟,都姓马。” 官兵看一眼炕上躺着的人,转身出屋,招呼同伴去下一家,众人都明白他得了好处,没走几步就缠上来分赃。 屋子里,楼础挺身坐起,诧异地问:“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抓我能得五千钱,放我才得几百钱。” “抓你的五千钱,从上到下不知要多少人分,这几百钱他们五六个人平分,反而多些。” 楼础哑然,虽然之前有过一次游历,受过一点苦头,这却是第一次感觉到金钱的重要,“那此地也不宜久留,咱们去别处找船,今晚无论如何要过河。” “找船?你还想被骗一次?” “吃一堑,长一智,咱们将钱握紧,过河再拿出来。” “好吧,吃完咱们就上路。” 两人将酒食吃一半留一半,打好包袱,马维去街上查看情况,楼础去牵马,马维原本有马,几天前给卖了。(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官兵刚刚离开市集,两人牵马离开,没走多远就撞上房主,马维二话不说,交钱结账,房主脸色立刻由阴转睛,点头哈腰躬送两位公子,看着他们走远,寻思半天,撒腿向前街跑去,要看刚刚贴上去的告示。 马维曾经上过一回当,所以认得路径,带着楼础沿河往上游去,“五里外有个小村子,就那里可能有船。” 村子真是小,十余户人家,男子大都不在家,妇孺见到外人就跑,最后只有一名老者拄拐出来相见。 楼础与马维的外表太过明显,一看就是贵家公子,老者十分客气,就是耳朵有点聋,反复几遍才能听清一两句话,“饭?这里没有,去前边的市集找找。哦,是船啊,没有没有,从前有一两条,早都被官府征用啦。走吧,去别的地方问问。” 马维拿出几枚铜钱,喊道:“我们雇船,一百文!” 老者还是摇头。 两人没办法,只得出村,继续往上游去,马维已不认路,两人只能沿小径行走,希望能够再找到一个村子。 走出三四里,前方越显荒芜,太阳西坠,两人多少都有些提心吊胆,忽听河上传来嘹亮的歌声,竟是一人撑船靠岸,看样子是名渔夫,刚刚打鱼归来。 楼础兴奋地大叫“船夫”,马维在一边提醒道:“小心,他从下游村子的方向而来,没准是专门来骗咱们的。” “他一个人,咱们两个人。” “到了水上,十个人也不济事。” 楼础也有点犹豫,船夫听到声音向这边望来,大声道:“两位公子叫我吗?有何吩咐?” 马维回头望一眼关卡的方向,向船夫道:“稍等。(www.kakuxs.com更新最快)”又向楼础低声道:“我有匕首,上船咱们就制伏他,逼他撑船过河,到了对岸,多给他铜钱就是。” 楼础考虑一下,点头道:“只能如此,多给他钱。” 两人迎上船夫,马维拱手道:“船夫,载人过河吗?” 船夫是个精瘦的年轻人,笑道:“河桥离此不远,两位干嘛乘我的小船?河上风大浪急,可不安全。” 马维道:“我们有急事要过河,身上有洛阳尹的公文,谁知道这里改了规矩,非兵部文书不认,来回洛阳又得耽误两天,所以我们寻船过河。不白用你的船,到了对岸,奉上百钱相谢。” 船夫挠挠头,“这样啊,可我的船小,只能载人,载不得马。” 那船的确小得可怜,马匹上去,人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马维道:“不如这样,我们将马栓在这里,作价百文给你,如何?” “我要马没用啊,光是每日的草料我就供应不起。” “牵到市集上能卖个好价钱,比一百文多多了。” 船夫看看那匹马,“好吧,看你们可怜,送一程无妨,把马栓好,我待会回来取马。” 楼础将马栓在一棵小树上,任它啃地上的草,将包袱解下来,与马维一同走下河岸上船。 船夫伸手搀扶,扶到楼础时笑道:“公子带的东西不少。” “都是书。”楼础答道,瞥一眼马维,觉得这名船夫的确有点问题。 船夫长蒿一撑,船只离岸。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马维从靴子里拔出匕首,握在手中。 船夫吓了一跳,“公子这是要干嘛?劫船还是劫人?” “不要船也不要人,你老老实实撑到对岸,马归你,一百文也不少你,别耍花招。” 船夫笑道:“我一个大字不识的穷人,哪来的花招?两位一看就是读书的公子,家里有钱有势,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生歹心啊。” 马维嘿了一声,仍握着匕首不肯收起。 楼础也盯着船夫,觉得此人胆子很大,完全没有害怕的样子。 船夫的确不怕,一下一下地撑船,快到中流,扬声又唱起来,高亢入云,楼础与马维只能听懂几句,大概唱的是渔家生活辛苦而逍遥。 一阵风刮来,船只摇晃,船夫提醒道:“两位公子小心,这阵风不小,千万别掉到水里。” 两人都不识水性,伸手抓住船梆,马维不得不收起匕首。 船却摇晃得越来越明显,楼础喝道:“船夫,你在晃船!” 马维也察觉到不对,再次拔出匕首。 船夫大笑,抛下长蒿,纵身跳进河里,没水不见,很快,船晃得几将倾覆,先是楼础,随后是马维,先后落水。 船夫湿淋淋地上船,自语道:“两个蠢蛋。”先去伸手摸留在船上的包袱,皱起眉头,“真是书啊,这趟买卖可不值。”再一摸,脸上露出笑容,“我就知道读书人爱撒谎。” 又等一会,船夫撑船,将在水中起浮的两人一一拽上来,找出细绳捆好,扔在船尾,继续高歌而行,对被抓两人不屑一顾。 黄昏时,小船到了对岸,船夫向树丛里喊道:“大哥,快来看,今天运气好,抓到两条大鱼!” 树丛里钻出四个人来,布衣草鞋,腰上却都挎刀,当先一名汉子,向船里看一眼,“留财不留人,带他们过来干嘛?” “大哥不知,我在集上看到告示,说是要抓刺驾者同党,赏钱五千,我看这两人有点像,他们不敢走大路,专雇我的船,我猜必有蹊跷。” 汉子上船,将两人先后扔到岸上,拎起包袱,“有货啊。” “有些是书,大哥留着,对岸还有匹马,我是带过来,还是直接卖掉?” “卖掉,换些好酒好肉。”汉子十分高兴,跳上岸,与另三人抬着人和包袱钻进树丛。 船夫再度过河,他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天黑也敢撑船。 楼础与马维没晕,只是被绳索缚住,动弹不得,互相看一眼,心中暗暗叫苦,两位贵公子,对江湖上的人与事一无所知,以为有匕首就能吓住船夫,结果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树丛里是片空地,中间仗着一口铁锅,汩汩冒气,不知在煮些什么。 四盗将俘虏扔在地上,一人向锅里看一眼,骂了一句,“总算不用吃这等猪食了,等老四回来,喝个痛快!” 老大检查包袱,将书扔到一边,找出铜钱与首饰,欢呼一声,见到冬衣,又是一声欢呼,起身披在身上,向同伴道:“瞧我像不像个老爷?” 三个兄弟都说像,一人看到包袱里的葫芦与肉,冲上去抓起来就往嘴里送。 四盗边骂边抢,老大后悔下手慢,将长袍扔掉,一手肉一手葫芦,咬开葫芦嘴,猛灌一口,哈哈大笑,好像官员高升、商人贵卖、农夫刨出宝物。 片刻间,酒肉被吃个精光,四盗都没饱,反而更饿,搜来搜去,再没找到别的食物,一盗盯着俘虏,舔舔嘴唇,“这俩雏儿一身好肉,煮着吃了,味道肯定不错。” 马维忍不住开口,“盗亦有道,诸位既已得财得物,何必多伤性命?” “什么‘道上有道’,这不是废话,没道怎么能叫……道呢?”这名强盗真是饿了,拔刀上前。 老大拦住,“别动,这两人没准能换来五千钱。” “我不杀人,从大腿上砍块肉就行。” “呸,瞧他们的样子,砍个指头也得疼死。别急,等老四回来就有吃的了。” “老四怎么还不回来啊?”那名强盗走出树丛遥望。 船夫要取马、卖马、买酒肉,一时半会回不来,四盗将铁锅抬走,添柴取暖,坐成一圈闲聊。 “老四刚才是怎么说的?有人是刺驾者同党?” “好像是这么说的。” “哈哈,笑话,瞧这两人,谁能舞刀弄枪?肯定弄错了。” “同党未必要动手。” 马维又忍不住开口,“诸位也是江湖上的英雄,对刺驾者就没有半点同情吗?” 四盗大笑,“我们可不是英雄,就是河上的船工,有人造反,我们回不得家,流落在此,明天将你们交给官府,换钱就能回家喽。” 楼础道:“诸位家乡何处?” “少来套话。”一盗起身走来,在楼础身上踢了一脚,扭头笑道:“我老早就想踢这些小白脸一脚,每次在河上看到这些人喝酒吟诗,身边女人成群,我就恨得牙痒痒。” “哈哈,那就多踢两脚,别踢死就行。” 强盗一通踢踹,楼础与马维躺在地上,无处可躲,只能硬挨,疼痛倒在其次,只是受不得屈辱,狼狈不堪。 强盗累了,喃喃道:“天都黑这么久了,老四怎么还不回来?” “大哥!”河上传来叫声。 “来了。”四盗钻出树丛,迎接的不只是同伙,更是那顿期盼已久的酒肉。 楼础与马维互视一眼,挣扎着想要起身,刚动几下,就见面前多出几双官靴,显然不是刚才的强盗。 两人抬头,只见几名壮汉站在面前,手持刀枪,身上甲衣不全,怎么看都不像官兵。 </br> </br> 第七十一章 新王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祝福也不晚,祝大家节日快乐。‘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求收藏求推荐) 树丛外面传来几声惨叫,随即安静,接着走进来十余名提刀拎枪的人,与之前那些人一样,身上的甲衣这一片那一边,像是乞丐挂在身上的破口袋,只有数人脚上穿靴,其他人仍是草鞋,甚至赤足。 几人过去搬开铁锅,抽离木柴在地上一通捶打,剩下的火堆直接用脚踩灭,四周很快陷入黑暗,空中的星月过一会才能展现自己的微光。 强盗显然被杀,船夫“老四”辛苦买来的酒肉,落到在外人手中。(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一共二十来人,坐在地上轮流喝酒、吃肉,用木勺舀锅里的汤喝一大口,没有争抢,也没有谦让,众人沉默地吃东西,井然有序,像是早就商量好似的。 楼础与马维挣扎坐起,心中都很惊讶,这些人的装扮不像官兵,行为却比官兵更规矩,更令人猜不出来历。 食物不多,二十余人很快吃光,没人喊饿。 有人将散落的包袱找来,坐在中间的一个人将铜钱、首饰分成若干分,黑暗中看不清楚,全靠他一把抓,众人轮流起身过来领取,同样也是随手一拣,拿多拿少事后不可后悔。‘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过冬长袍只有一件,谁都不要,居然扔回楼础与马维身边。 在这些人当中,公平重于一切,负责分配的那人显然是首领。 楼础与马维越看越觉得惊讶,对首领多看几眼,借助星月之光,隐约看出那是一名三四十岁的汉子,体形很瘦,脚上穿着草鞋,身上的甲片不比别人多,周围的空地却要大一些,所有人走到他面前领取战利品时,无不毕恭毕敬。卡Kа酷Ku尐裞網 这些人不知礼节,但是脚步放轻、双唇紧闭、没有任何质疑,显然是对首领既敬且畏。 有人找来被扔掉的几本书,首领似乎颇感兴趣,拿在手里翻了翻,终于开口说出第一句话,“是读书人。” 楼础不顾马维的眼神警告,朗声道:“敢问阁下是何方英雄?” 首领稍稍侧身,面对两名俘虏,“不敢称英雄,在下宁暴儿,暴躁之暴。” 从此人身上完全看不出暴躁的样子。 “诸位也曾是河工吧?”楼础又问道。 一人插口道:“暴儿老哥,跟他啰嗦什么?一刀杀了吧。” “对读书人要客气些。”宁暴儿一发话,再没人开口,“我们不是河工,乃是降世军前锋。” 听到此话,对面两人大吃一惊,降世军是关中乱民的自称,按照朝廷之前得到的消息,早已溃败不成气候,围攻大将军者乃是另一拨人,没想到竟然出现在这里。 马维脱口道:“你们不是在秦州吗?” 众人冷笑,宁暴儿道:“天兵开路,降世军早已攻破关口,就在我们身后,不日即到。” 马维目瞪口呆,楼础却不太相信,问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宁暴儿不语,其他人也不回答 马维明白过来,宁暴儿在胡说,大王我听不懂。” 周围人都笑,马维则是一脸惊惑。 徐础不为所动,继续正色道:“沿河上行,潼关附近十万河工造反,声势浩大,无人统领,与关中降世王名为呼应,实为官军阻隔。大王若有雄心壮志,莫若直趋潼关,以降世王之名笼络反军豪杰。河工多为江东人,思乡心切,必愿随大王东下,借此十万之众攻城掠地,谁敢不从?何必赖二十人之勇夺一小城?” 十万之数是徐础随口编出来的,整个策略却是心中实话。 马维明白过来,也开口道:“河工初反,群龙无首,以大王威名,必得推崇,再等些天,反军推选出统领,即便降世王亲至,也未必能夺其位。” 不只是宁暴儿,连他身边众人也有些心动。 “真有河工造反吗?” “十万大军……听上去可挺不错。” 宁暴儿打量两人,“降世王身边有军师,我也可以有,你们两个,给我当军师吧。” 宁暴儿从怀里取出几本书,扔给徐础。 最快更新,阅读请。 </br> </br> 第七十二章 收军 (感谢读者“黄梁一梦中状元”的飘红打赏。‘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求收藏求推荐) 脚越走越痛,人越走越熟,天黑之前,宁暴儿手下的一群人已经与徐础、马维称兄道弟,将首领的底细全抖落出来。 宁暴儿十多岁的时候随家族由江东迁至关中,路上父亲去世,刚刚定居,母亲亡故,家境一落千丈,他那时还真是一副暴躁脾气,将族人得罪个遍,年纪轻轻就在江湖上闯荡,日子过一天算一天,倒是结交不少朋友。 关中连续数年非旱即涝,官府赈给不当,以至乱民四起,宁暴儿立刻加入,很快拉拢到一批追随者,但是人少势弱,于是前去投靠降世王薛六甲。 说起降世王,人人敛容,不敢多提他的名字与事迹。 宁暴儿作战勇猛,又擅布阵,很快成为降世军中的重要将领,可他的脾气还是那么暴躁,一言不和就翻脸,即便是在降世王面前,也不委曲求全。 一次宴会上,众将争功,宁暴儿不甘居于人下,当场与几名将领争吵起来,降世王听得烦躁,拍桌子说:“你们别争也别抢,不就是都想称王吗?好,我让你们抓阄当王,抓到哪是哪,立刻起程,不准耍赖。” 一共十王,九王封地位于秦、并、汉三州,虽说也都是官军地盘,至少离得近些,只有一个吴越王,封地看上去最大,与降世军却远隔千里。 或许是运气差,或许是遭人算计,宁暴儿抽到吴越王,他二话不说,带着部下绕路出关,真要去江东称王。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不是人人都看好这位新王,还在关中的时候,部下就已逃亡过半,路上遇到官兵,几战下来,又损失不少,最后只剩下二十余位忠心耿耿的兄弟,一直跟到孟津。 他们一路上靠抢掠为生,尽走荒僻小路,消息闭塞,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听说万物帝驾崩,他们高兴,听说潼关河工造反,他们兴奋,待听说降世军在关中击败大将军,他们喜出望外,当场就有人手舞足蹈。 徐础与马维谨慎地提醒他们,击败大将军的是一群乱民,未必就是降世军,那些人根本不听,以为关中只有降世军。 将近黄昏时,众人停下休息,宁暴儿带人去寻找食物,另一些人负责守卫,人数虽少,却与正常行军无异。 趁着左右无人,马维一边揉脚一边小声道:“咱们不会真给他当军师吧?说出去被人笑话。” “此人带兵打仗倒有章法。” 马维惊恐地睁大眼睛,声音却压得更低,“凭你我的身份,就算不能独占一方,也要给并州沈家这样的霸主出谋划策,宁暴儿……”马维摇头,“连乱民都不容他,前途堪忧,肯定到不了江东。” “嗯,我也不愿留在他身边,可逃是逃不掉的,最好想办法让他送咱们去晋阳。” “行,我倒有个办法,待会你顺着我说。卡Kа酷Ku尐裞網”马维也不多做解释,继续揉脚,长叹一声,“想不到我竟然沦落至此。” 宁暴儿带人回来,他们尽拣荒路行走,远离村镇,无人可抢,只能射些鸟兔回来充饥。 饭做得匆忙,天黑前就得灭火,肉收拾得不干净,兼又半生不熟,徐础、马维只吃几口,做不到像其他人那样大口咀嚼,遭到不少嘲笑。 趁着宁暴儿心情尚佳,马维开口道:“恕我冒昧,请问大王整收河工之后,做何打算?” 宁暴儿嘴角带着血迹,平淡地说:“顺流东下,先至淮南,再渡江去江东。” “然后呢?” “然后我就是吴越王啦,招兵买马,巩固地盘。你问这个干嘛?” 马维笑道:“大王既然留我二人当军师,我心中就忍不住替大王琢磨以后的事情,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若论行军打仗,我二人一无是处,若论远虑,我倒是有些想法。” 宁暴儿笑了,牙上也有血迹,向部下兄弟道:“我找的这个军师好,都开始给咱们谋划未来了,你说吧。” “整收河工,问题应该不大,率军东进,会遇到官兵拦截,以大王威名,想必也能突破。到了江东却有大麻烦,降世军在西,大王在东,隔绝千里,若有意外,彼此难施援手。” “说得也是,你怎么不吱声?”宁暴儿看向徐础。 徐础已经明白马维的用意,道:“马兄所言极是,所谓孤木难支,大王需做长久打算。卡Kа酷Ku尐裞網” “我是吴越王,江东必须去。” “当然,如果在江东与关中之间再有一方盟友,大王就能与降世王联系上了。”马维道。 宁暴儿没再问下去,默默地咀嚼半生半熟的兔子肉,马维与徐础都知道这时候需要闭嘴,于是也都不说话。 宁暴儿啃光肉,扔掉骨头,抓起一把土搓搓手,打个饱嗝,向部下道:“快些吃,今晚连夜出发。”竟然将两位军师给晾在一边。 马维忍不住要开口,希望能将话题引到并州沈家,这样他与徐础就能以说客的身份离开这群乱民。 徐础扯了一下马维的衣裳,这种事情急不得,宁暴儿没表露出兴趣,最好不要急于进谏,否则的话,反受怀疑。 马维明白这个道理,将话收回,一想到要连夜赶路,心里暗暗叫苦,原以为滞留在市集里就是最惨的遭遇,没想到还有更惨的在后面。 宁暴儿说上路就上路,部下没有怨言,他们吃苦惯了,首领能受得了,他们就能受得了,只苦了两位军师,饭没吃饱,脚上有泡,黑灯瞎火地在野外行走,每一步都像是磨掉半条命。 直到后半夜,宁暴儿才允许众人休息一个时辰,天没亮就起身继续上路。 一连三天跋涉,他们终于迎上造反的河工,途中,马维几次想再次引起宁暴儿对“远虑”的兴趣,全都铩羽而归,宁暴儿根本不接话,偶尔瞪一眼,能让马维胆战多时。 宁暴儿一行先是抢劫几户逃难的人家,大吃一顿,然后询问前方形势。 果然有河工造反,声势不小,两天前却在潼关大败,四散逃亡,一群散兵东进,沿途城镇闭门自保,村民纷纷进城避难,没料到竟会在前方遇贼。 宁暴儿显出残暴的一面,问话完结,下令将十几口人全都杀死,以防泄露行踪,两名“军师”也不敢问,但是心里越发觉得此人难成大业。 当天傍晚,他们撞上逃散的河工,开始零零散散,后继越来越多,甚至有上百人的队伍,聚成一伙,追随某人,算是一股势力。 虽然造反不到一个月,这些人却已不再是“良民”,一路上烧杀抢掠,既要跑得快,又要抢得多,没有半点规矩。 宁暴儿露出几分真本事,命二十余名部下整理兵甲,无用之物全都扔掉,排成两行,将徐础的冬衣系在枪柄上做成一面旗帜,用人血在上面涂写“降世”二字,走在最前面,迎风飘扬。 擅设埋伏的宁暴儿这时公开行军,遇到散乱河工,一律活捉,以降世王薛六甲的名义收编在军中。 降世王三个字在民间颇为响亮,河工们都听说过,他们当初造反,打的也是这个旗号,原想与关中里应外合,结果却被官军击败,因此听说这支队伍是降世王派来的,纷纷加入,有些不情愿的,见这些人兵甲鲜明,也不敢反抗。 宁暴儿自己不多说话,让手下兄弟向新加入者暗示,身后还有大军跟随,越发争得人心,没人怀疑关中的降世军怎么会跑到东边去。 队伍越来越庞大,甚至抢得几匹马,宁暴儿乘一匹,举旗者乘一匹,两位“军师”受到优待,各分得一匹。 马上鞍鞯不全,骑着颇不舒服,对徐础和马维来说,却无异于久旱逢甘露。 将至半夜,宁暴儿已聚集数百人,他下令停军,在荒野中建立行伍,由他的部下分领诸河工,彼此互通姓名、籍贯,立誓追随。 徐础与马维暗暗称赞,宁暴儿真有几分本事,怪不得有人愿意随他千里迢迢前往江东。 宁暴儿最大的本事是从来不乱,他脾气暴躁,杀人不眨眼,遇到困境时却比谁都要冷静,永远都有个计划,有时候匪夷所思,比如带二十余人攻打孟津口小城,却能稳定军心,令部下兄弟誓死效忠。 队伍刚刚整顿好不久,前方就有另一群河工赶来,人数更多,装备也更好,不像宁暴儿队中许多人连兵器都没有。 双方对峙片刻,互相以言语试探,宁暴儿不喜欢这种事,命一名兄弟看守队伍,自己单人匹马闯入对方阵中,要与首领当面交谈。 后方人心惶惶,只有宁暴儿的那些兄弟毫不担心,谈笑风生,甚至跑到前面舞刀弄枪,向对面的人示威。 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宁暴儿驱马回来,带着对方的两名首领,已成功将他们收至帐下。 人数接近一千,宁暴儿再不行军,找有水的地方安营,派人四出,招集逃散的河工,同时勘察地势,看哪里有可以攻取的村镇。 天还没亮,宁暴儿军已成型,虽说还是乌合之众,难与官军抗衡,至少已有三分气势,不再是散乱败卒。 天刚刚亮,宁暴儿找来两名“军师”,说:“你俩抓阄儿,一个去晋阳找沈家借兵,一个留下来继续给我出主意。半个月之内,沈家兵到,我封你二人为侯,兵不到,我杀留下来的这位祭河。” 原本不用“军师”说明,宁暴儿心里什么都明白。 </br> </br> 第七十三章 晋阳城外 (求收藏求推荐) 晋阳突然间热闹起来,各色外地人等川流不息,有的乘坐华车,在街上横冲直撞,停在官府大门口,非得等到有人出门相请,才肯下车,更多的人骑驴、徒步而来,住在客店里,互相打听谁有熟人能够引荐一下。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晋阳百姓先是高兴,人多生意也多,终归不是一件坏事,继而疑惑,这些人除了吃喝,根本不做生意,每日里只是高谈宽阔,要次房费,得听半个时辰的唠叨,令人生厌。 慢慢地,全城百姓都看明白了,这不是普通的热闹,而是上头的大官儿要折腾点大事。 大多数百姓知而不言,保持心照不宣,因为他们早就从秦州逃难者口中得知,秦州乱民随时都有可能过河涌到对岸来,官府有点准备总是好的,哪怕这些准备最终可能会被引往另一个方向。 万物帝遇刺的消息传来之后,晋阳关闭城门,严格审查,只有本地人可以进出,外地人一律不准进城。 徐础骑着一匹瘦马风尘仆仆赶到晋阳的时候,遇到的就是这种状况,无论怎么解释都不能进入城内,出示公文也不行,士兵甚至不肯代他向沈五公子通报,甩下一句话:“人人都想见五公子,你先去排队吧。” 徐础纳闷,沈家既有异志,为何拒人于城门之外?这可不像起兵之前惯有的“招贤纳士”。 几天前,他抓到搬兵的阄儿,宁暴儿不给两人商量的机会,命人将徐础送上马背,塞给他一把铜钱与珠宝,说:“快去快回。” 马维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徐础来不及开口安慰,马匹就蹿了出去,马维在后面叫喊,他又调头回来,马维将一份公文递过来,说:“或许有用。卡Kа酷Ku尐裞網” 两人就此告别,那份洛阳尹的公文在孟津无效,进入河东之后还能得到官府承认,徐础找到大路,问明方向,五天之后赶到晋阳,人困马乏,心情稍定,他至少还有十天时间求取救兵。 没想到尚未进城就吃个闭门羹。 徐础只得先找客店入住,他还剩下一些银钱,疏通一下,应该能找到人向城里通报一声。 为节省花费,他特意找一间小小的客店,结果又吃一回闭门羹,掌柜看上去是个老实人,一见客人进来就摇头,“我们这里不收客人。” “这里不是客店吗?”徐础以为自己的破旧穿着引来误会,伸手入怀要去掏钱。 掌柜依然摇头,“外地人吧?去小荣庄,那里不收钱。” “不收钱?” “对,白吃白住,外地人都在那里,你是刚到的吧?” 晋阳人的待客之道有些特别,徐础打听明白小荣庄的位置,拱手告辞,牵着瘦马背城而行。 小荣庄离晋阳城不远,但是要从官道拐到一条小路上,徐础一路打听着,天黑前赶到这个允许白吃白住的地方。 小荣庄属于当地的一家富商,禁止外地人进城的命令传出之后,他将所有被困者带到庄中,好酒好肉养着,态度和蔼,却只字不提原因。 徐础路上遇到两名同行者,他们也是刚刚赶到,来自冀州,见徐础衣裳虽破,但是牵着马,容貌不凡,因此主动攀话,互道姓名之后,很快就说到天下形势。(卡.+酷.+小.+说.+) “沈牧守拒绝进京,我还以为他有大志,收拾东西赶来投奔,连回程的盘缠都没有,谁知道竟然连城都进不得。” “莫急,这小荣庄想是得到沈家授意,接纳四方宾客,待城中妥当之后,沈家父子必然亲自出城相迎,待你我为上宾。” 听了一会,徐础问道:“两位因何从冀州赶奔并州?” 一名书生斜眼看他,“你想说我们冀州无人吗?” “不敢,只是好奇。” “冀州自古人才辈出,如我两人,堪堪能排入前十吧。可惜,冀州虽有人才,却无英雄,皇甫父子先被诳入东都,又陷于秦州,全州无首,良禽众多,只能另寻良木。” “徐兄从东都而来,在那里看出大厦将倾,应该容易些。” “是啊。”徐础笑道,“两位仁兄在冀州是怎么看出来的?” 两人谦让一会,一人道:“数月前,我仰观天象,见彗星扫帝座,预知万物帝难有善终,此后主幼臣强,必致大乱。又见北天常有赤光,数日不息,且久闻沈并州亲近文士、善抚民心,因此顺应天时,赶来投奔。” 另一人道:“天象非我所长,但我善观人事,万物帝意欲远征贺荣部,征集数十万民夫运粮、筑城,皇甫氏名为牧守,却兼掌军务,一年前我就看出朝廷失误,边疆大臣拥兵,乃是大忌,胜则骄,败则危,或骄或危,皆易生出异心。” “皇甫父子已然陷于秦州。”徐础提醒道。 书生笑道:“兵、民、城、粮,四样皆足,乃如引火之物,有皇甫开,或许还能压制一两年,没有他,数月之内必将大乱,比秦州还要乱。(卡.+酷.+小.+说.+)我来并州,其实是为避难,那些族人反而笑话我杞人忧天,唉,见微而不知著,祸不远矣。” 两人又问徐础。 “新帝登基,不思改过,反而越发穷兵黩武,我因此觉得天下将乱。” 两名书生大笑,再没追问,显然觉得此人眼界配不上自己。 一路谈论,很快到达小荣庄。 庄里早已熟知套路,一名管事带庄丁守在大门口,见有来客,先请到草厅里奉茶,客气几句,询问他们投奔何人、认得何人、可有引荐者。 两名书生曾在名士范闭门下受教一年,管事立刻双手捧茶,又客气三分。 “我与沈五公子在东都有过数面之缘,受邀而来。”徐础回道,沈耽的确邀请过他。 管事哦了一声,居然没当回事,待会分配房间的时候,冀州书生皆得上房,唯独徐础被送至另一边的草房里,管事泛泛地道歉,说是房间不够。 徐础原想通过管事联络沈耽,这时只得另想办法,心中疑惑,不明白沈家在玩什么把戏。 草房位于庄园边缘,共有二三十间,排成两行,阴冷潮湿,衾被单薄,徐础急行数日,没得挑剔,倒下便睡。 一觉醒来,外面天已大亮,有人喊“开饭啦”,徐础翻身而起,揉揉脸,穿衣、穿鞋出屋。 外面阳光明媚,秋风劲爽,吹在身上颇为舒适,更令身后的草房如多年不用的地窑。前方有座孤零零的草厅,四面有柱无墙,中间摆着一条长桌,两边是长凳,两名庄丁守着两只木桶,给众人分饭、分菜。 草房里陆续有人走出来,一半是书生打扮,另一半人或商或农,还有一名和尚,以及几名看不出身份的人。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就没人能看出来历,像是身着便装的军官,又像是看家护院的保镖,嘴里嘀嘀咕咕,进到草厅里看一眼食物,怒道:“什么玩意儿?沈家就用这等猪食招待天下豪杰?” 庄丁一边盛饭盛菜,一边笑道:“这里是周家,不是沈家。” 那人坐下,拿起筷子大口吃饭,却不忘了反驳,“当我不知道吗?周家是沈家的女婿,两家穿一条裤子、做同样的事。” 庄丁早得到嘱咐,因此并不争论,给后到者分餐。 一碗粗粟,几片煮烂的菜叶,上面隐约有些油星,运气好的,能夹起一根肉丝,但要看清楚,那也可能是条小虫。 有人闷头吃饭,有人边吃边埋怨,徐础听了一会,发现这些人都认得沈耽,原以为来了之后能受到优待,结果还不如普通客人。 “再等一天,我就走。”一名书生慨然起身,碗里饭菜已吃得一干二净,肚子里还只是半饱,“天下广大,英雄众多,何处不是容身之所?” 有人笑道:“宋生,说说哪里还可容身?” 姓宋的书生大声道:“哪里都能去得。东都尚有官兵数十万,投奔大将军楼温,可为帐下之宾。冀州无主,正好凭我三寸不烂之舌,说一个州主出来。便是秦州,英雄汇聚、豪杰辐凑,唯独缺一个谋主……” 众人大笑,纷纷驳斥,宋生寡不敌众,慢慢坐下,向桶里望去,“再来一碗。” 庄丁不参与争论,只守着饭菜,笑道:“就一碗,不能再加。” “桶里明明还有。” “还有几个人没来呢。” “没来就是不想吃,难不成还等着有人送过去不成?”宋生毕竟是客人,没再坚持要添饭。 徐础吃完饭,起身出厅,心中略感失望,原以为天下俊杰尽归并州,他却没看到一个,或许真正的俊杰都被请进城内? 徐础一向自视甚高,这时却生出几分惴惴。 他不愿回草房里,信步在庄子里游逛,先去看望那匹瘦马,见它吃的草料与别的马匹一样,稍感安慰,抚摸它的脖子,轻声道:“马分良驽,人分高低,你的运气比我好多啦。” 旁边有人插话道:“马分良驽,疾驰而后知,人分高低,遇事方显明,何必斤斤计较于一顿饭食?” 徐础闻言一惊,扭头看去,见一人扶剑走来,身形修长,剑也修长,穿着像是书生,又像是道士。 “阁下教诲得是,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姓谭,谭无谓,不敢教诲大将军之子。” “你认得我?”徐础又是一惊。 “不认得,但能猜得出来,阁下想必就是朝廷通缉的那位楼十七公子。” “我已改从母姓,徐础。” “徐公子。”谭无谓拱手,“公子不必着急,沈五公子颇有深谋,不出三日,必然有事相求,且有重礼相赠。” </br> </br> 第七十四章 狂人 (求收藏求推荐) 谭无谓惹人注目,尤其是腰间的那柄剑,长得能当拐杖用,必须时时以手扶住剑柄,否则末端就可能拖地——当他偶尔拱手的时候,这种事情真会发生。(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两名庄丁过来喂马,远远地笑道:“拖地先生今天起得早啊。” 谭无谓面对徐础时彬彬有礼,对庄丁则昂首不顾,如此一来,庄丁更爱拿他取笑,“拖地先生又没赶上早饭吧,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我这里有些夜草,你要不要来点?”“我这里还有豆子呢,用来添膘最好不过。” 两名庄丁笑个不停,没拿谭无谓当回事,也没在意一边的新客人。 谭无谓的回应之术就是不理不睬,向徐础道:“这边嘈杂,咱们去别处说话。” “请。” 两人走开,远远还能听见庄丁的笑声。 “世间可叹之事不是马分良驽,而是无人识马,令良马困于泥淖之间。”谭无谓叹息道。 两人已经走到庄园边上,目光越过矮墙,能够望见外面的树木和收割后的荒地。 徐础一时分不清这人是怀才不遇,还是故弄玄虚,拱手道:“阁下怎会认出我来?” “我见过通缉告示,公子面容虽与上面描述得不尽一致,倒也大致差不多。来此庄上的人,多为寻求富贵,因此常常炫耀才华,唯公子怏怏不乐,似有心事。因此我猜必是东都的十七公子。” “你看出我是逃亡者了?”徐础总结道。 徐无谓大笑,“正是此意。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不过我有一事不明。” “何事?” “以十七公子之壮志,又有刺杀暴君之壮举,当受天下豪杰敬仰,一呼百应,可称霸于一方,何以独自沦落至此?” 一路走来,徐础完全没享受到刺驾者的半点好处,摇头笑道:“阁下言笑,我与丧家之犬无异,何来一呼百应?” “十七公子曾经‘大呼’过吗?” 两人第一次见面,谭无谓问得却十分直白,好像他们已经熟到可以无话不说的地步,徐础略觉尴尬,想了一会,说:“至少我知道,秦州与河上造反的百姓,并不以为刺驾者有多了不起。” 谭无谓笑道:“我明白了,十七公子找错人了。” “哦?” “民生艰难,百姓痛恨的不是皇帝,而是贪官污吏,十七公子刺驾,自然得不到推崇。” “那我不必费心大呼了。”徐础笑道。 “不然,天下自有痛恨皇帝的人,不是寻常百姓,而是五国豪杰,这些人皆有父兄死于国难,自己身受禁锢,听闻刺驾之事,无不额手称庆,皆欲得见十七公子,当面致谢。” “是吗?” “比如我,父祖皆在梁朝为官,家父临终前,念念不忘复国大业,我受家父遗志,也常怀此志,听闻十七公子事迹,顿觉振奋。” 谭无谓年纪比徐础大得多,这时却躬身拱手,长剑又拖到地上。 徐础急忙扶起,“刺驾乃一时义愤,不敢当此大礼。卡Kа酷Ku尐裞網” 谭无谓挺身道:“十七公子改从母姓,令堂原是吴国人吗?” “是。”吴国公主的身份并非人人皆知,徐础不愿提起。 “我猜也是如此,吴士锋利,有仇必报。十七公子为吴国报此大仇,缘何不去江东,反而北上并州?” 徐础也问过自己这件事,答案非常简单,微笑道:“我不认得吴国人,一个都不认得。” 谭无谓愣了一下,随即大笑道:“原来如此。其实并州的确更好一些,乃梁、成两朝龙兴之地,西有混乱之秦州,东有无首之冀州,南控洛州,席卷而下东都,或许又将有一朝兴起。” “阁下来此多久?” “一年多了吧。” “一直住在这里?” “沈并州大概是觉得还没到让我疾驰的时候吧。” 这人倒真是骄傲,徐础道:“恕我多嘴,阁下有何本领?” “我胸中有雄兵百万。” “哦。”徐础不知该说什么了,原来这人的骄傲还没有完全显露出来。 谭无谓不在意别人的冷淡,反而兴致勃勃,凑过来道:“我自幼学习兵法,领悟颇多,可惜身受禁锢,竟无用武之地。” “比如这座庄园受到攻击,阁下可有防御之术?” 谭无谓道:“杀鸡焉用宰牛刀?小小庄园,不值得我一守。” “晋阳呢?” “晋阳龙兴之地,非可守之城,当悉众四出,以扩境为务。卡Kа酷Ku尐裞網” “西取秦州、东攻冀地、南卷洛阳?”徐础猜到。 “大致是这个意思,但不可拘泥于此,兵者,诡道也,敌变,我变,敌不变,我亦变,何时攻击、何处先攻,皆无定论,全要随机应变。” “然则需兵多少?” “三十万。” 徐础哑然,若有三十万大军,他觉得自己也能平定天下,于是笑道:“阁下志向不小。那个,我还有事,要回住处……” 徐础拱手告辞,谭无谓却不肯就此结束,竟然跟上来,继续道:“我在并州一年有余,深以为就是此时机会最好,不知沈并州在想什么,竟然迟迟不肯举动,待秦州平定、冀州有主,大势去矣。西南益州其实也有称霸之资,需北上汉中、关中,但不如并州地势便利。东南吴州也有机会,十七公子若去吴州,须记得一事,必先取淮州,北定冀州,然后方可图天下……” 一直到草房门口,谭无谓都在讲兼并天下的大计,徐础初时在听,慢慢就失去耐心,守门道:“屋内简陋,我就不请阁下进来了。” 徐础关门,谭无谓站在门外仍道:“以大势而言,吴州并非首选之地,不过若筹划有术,再赶上一点时机,也有逐鹿的可能,但是胆子必须大些,不可存守成之心。江东少马,所以必须先北上,若得冀州突骑,大事可成一半……” 徐础总算有点明白大将军的感受,当时他频繁劝说父亲造反,大将军肯定听得厌烦。 谭无谓又说一会,最后道:“十七公子若去江东,可以带上我。你先休息,咱们明日再聊。” 马维命悬于宁暴儿之手,徐础不想让今天就这么白白浪费,将剩余的珠宝打成一个小包裹,准备用它贿赂庄中管事,无论如何要给城里的沈五公子通个信。 打开门,谭无谓居然还在,背对他,与草厅里的几名书生争论,他这人虽然夸夸其谈,但有一个好处,从不生气,哪怕对方的唾沫星子喷到脸上,他也不恼,顶多后退一步,继续讲述自己的平天下大计。 徐础快步走开,生怕又被纠缠上。 庄园很大,徐础找了一会才来到前院,这里的房屋要好得多,住的客人也多些,趁饭时未到,都聚在庭院里彼此争论,比草房那边更加激烈。 一名四五十岁的老者手持麈尾充作主持,场面才没有进一步失控。 徐础绕边行走,忽然被人一把握住手臂,拖到旁边的一间空房里。 “十七公子好大胆。” “刘先生,好久不见。”徐础大喜,这人他认识,乃是相士刘有终,突然逃离东都,来晋阳已有一段时间。 “听说你到,我一早出城来迎,十七公子怎么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了?” “你知道我来?” “呵呵,庄中接待客人,必要及时通报城里,我一听到‘徐础’两字,就知道是谁。” “沈五公子……” “十七公子先回住处,我待会去拜访。” 庄园明明属于沈家女婿,行事却如此鬼鬼祟祟,徐础颇感意外,点下头,刚要走,想起一件事,“那个叫谭无谓的人,是怎么回事?” “十七公子见过他了?一个狂人,沈五公子偶尔请他过去解闷,因此留在庄里。十七公子不必理他。” 徐础笑笑,推门出屋,依然避开人群,回草房那边,庆幸自己省下一包珠宝。 谭无谓还在站在草厅外面,里面却换了一拨人,领头者是那名抱怨食物不好的大汉,他不以唾沫星子进攻,而是举起拳头,挥来舞去,几次靠近谭无谓面门。 没过多久,刘有终赶来,也不敲门,推门直入,笑道:“让十七公子住在这种地方,多有得罪,万望海涵。” “快告诉我,沈家在做何打算?”徐础不计较房间好坏。 屋中阴暗,刘有终适应片刻,找凳子坐下,“十七公子先说自己是怎么来的吧,我们还以为十七公子过不来呢。” “一言难尽。”徐础尽量简略地讲述自己的逃亡经历。 刘有终点头,“十七公子还没听说东都的消息吧?” “发生什么了?”徐础一路急行,没时间打听消息,偶尔遇到百姓,听到的谈论全是沿河一带的暴乱,没人说起东都。 “潼关之战是曹神洗打的,虽然大胜,却没能全歼反军,反令河工分散,向四方漫延,官兵正到处扑剿。” “大将军呢?” “还在东都城外。” “还在?”徐础大感意外,父亲将他交给朝廷,手中有遗诏,又有湘东王相助,应该早就去潼关接管大军才对。 “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总之西征大军仍由曹神洗统领,一边死守潼关,堵截秦州乱民,一边追剿河工,很是焦头烂额。” “即便如此,朝廷也不让大将军掌兵?” “如今东都形势混乱,大将军、梁太傅、兰恂、奚耘、济北王、湘东王等人争权不休,比我预料得还要乱。十七公子举手一刺,可真是令天下大乱啊。” 刘有终笑着说话,徐础却笑不出来,“已经这样了,沈并州还没下定决心吗?” “决心已定,但是受晋阳总管阻挠,难以行事。” “不能除掉吗?” “本有此意,可前些天朝廷派来一位使节,第一天就出主意助总管收拢晋阳兵卒,反而困住牧守父子。说起这位使节,十七公子或许认识,他也在诱学馆读过书,姓郭,名时风。” </br> </br> 第七十五章 城内 (求收藏求推荐) 徐础还在路上被反军裹胁前进的时候,郭时风乘坐高车驷马,手持节杖,顺利通过孟津,早就赶到晋阳。(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总管”少个大字,等级天差地别,晋阳兵马总管虽然掌军,却无调兵之权,即便看出沈家父子有不臣之心,也无力阻止,只能小心防备,暗中向朝廷送信警示。 郭时风带来他最需要的一道圣旨。 圣旨加封晋阳兵马总管苗飒为定边将军,名义上是为防备北方的贺荣部,其实是赋予其调兵之权。 晋阳城内数千官兵尽归苗总管,沈家在城外虽有上万将士,城内却只有三百多名部曲私兵,守卫府邸,双方暂时维持表面友好,谁也不想最先撕破脸。 刘有终来见徐础,一是念及故交,二是为了郭时风。 听说十七公子改姓,刘有终一点也不意外,笑着点头,“很好,很好。”然后道:“十七公子与这位郭时风有多熟?” “熟到曾一同策划刺驾。” 刘有终有个习惯,惊讶的时候只睁右眼,左眼不动,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印象,这时他的右眼挑起,随即大笑,“明白了,这位郭先生果然有些本事。请随我一同进城,沈五公子已备好酒席,要为十七公子接风洗尘。” 徐础的确需要洗洗身上的尘土,简单收拾一下包裹,立刻动身。 刘有终瞥到包袱里的几本书,笑道:“十七公子果然好学,远足不忘读书。” 徐础笑笑,没做解释。(卡.+酷.+小.+说.+) 外面的谭无谓不知是大获全胜,还是一败涂地,总之面前已无对手,一个人扶剑站立,茫然四顾,见到徐础与刘有终,微笑拱手,长剑拖地。 徐础点点头,走出几步之后,向刘有终道:“将他带上。” “谭无谓?十七公子想好了?” “即便无用,也不过是多张嘴而已。” “这张嘴可不简单,能从早说到晚,据称夜里还说梦话。” “刘先生以相术观之,此人如何?” 刘有终回头看了一眼,谭无谓又一次拱手。 “在十七公子面前我不说谎,终南相术只相大人物,对这个谭无谓——无从评起。不过十七公子要带上,就带上吧,至少能博沈五公子一乐。” 大人物认识、接触的人多,消息好打听,刘有终能从中猜到被相者的心事,万无一失,对于谭无谓,他了解太少,无法猜,也不愿浪费精力去猜。 徐础举臂招手,谭无谓大步走来,什么也不问,直接道:“我没东西收拾,这就可以进城。” 刘有终笑了一声,带两人出庄园,乘车进城,这回没遭阻拦。 晋阳城内人来人往,颇为热闹,但是差不多一半人看上去像是逃难百姓,推车挑担,携妻负子,不是一脸木然,就是一脸惊慌,经常传来小孩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晋国公府前比较安静,整条街都有卫兵把守,百姓必须绕路而行。 马车由偏门直驶入府,沈耽早已守在院中,一见马车,立刻迎上来,张开手臂,大笑道:“千盼万盼,总算盼来了。卡Kа酷Ku尐裞網”说罢亲自扶徐础下车。 刘有终自己下车,谭无谓坐在上面不动。 沈耽与徐础寒暄多时,携手进厅,谭无谓没办法,只得下车,跟在后面昂首步行。 厅里已经摆下酒宴,沈耽一个劲儿地道歉,对谭无谓虽然冷淡,但是并不失礼,命仆人再加杯箸,给谭先生一个位置。 四人入座,沈耽叹息良久,一个劲儿地说“想不到”,说到改姓,他十分赞同,“础弟是吴国人,一点没错。” “我也是这么说的。”谭无谓插口道,坐在那里等仆人斟酒。 徐础拱手道:“未让沈五哥早些知道,非心中不愿,实是牵涉过大,难以开口。” “行大事者谨言慎行,础弟若是早早说出计划,我反而不看好。础弟远道而来,家父不胜欢欣,只因冗务缠身,特命我出面接待。我先敬三杯,然后请础弟稍稍休息一下,再做痛饮,如何?” 沈耽善解人意,见徐础风尘仆仆,知道他路上受过不少苦,因此要让他先洗漱更衣,再出来喝酒。 半个时辰之后,徐础换身新衣,干干净净地出来,顿觉轻松,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东都。 其他三人正在等他,谭无谓也换一身新人,不知是沈耽赏赐,还是他硬要来的。 徐础再次入席,互敬三杯之后,他说:“我此来晋阳,一是投奔沈伯父与沈五哥,求个安身之所,二是有一场未竟棋局,我已属意中央天元,特来问五哥还要固守一隅吗?” 这是两人之间的暗语,沈耽正色道:“天元乃必争之位,我下棋从不落于人后,当针锋相对。” 刘有终明白这两人在说什么,谭无谓居然也明白,开口道:“东都兵马尚众,锋不可挡,上上之策,莫若派兵渡河入秦,驱乱民入潼关,以为前锋,与此同时,派一吏携余威说服冀州,两翼稳固,可南图天元之位。‘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徐础觉得这个计划不错,正要开口,沈耽向他使个眼色,自己问道:“谭王孙妙计,然则秦州纷乱,非一时可定,需兵几何?” “沈并州亲征的话,需兵十万,换我的话,需兵三十万。” “谭王孙倒是谦逊。”沈耽微笑道。 谭无谓摇头,“沈并州文官出身,带兵十万已是极限,到秦州之后只可直驱西京,然后驱赶乱民攻打潼关。” “谭王孙亲自领兵呢?” “我若领兵三十万,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可全平秦州,乱民尽为我用,兵力倍增,分兵回并州,潼关可不攻而破,然后……” 谭无谓一说起来就不住嘴,沈耽与刘有终不停敬酒,十几杯下肚,他的舌头大了,话也有些乱,“我刚才说到哪了?哦,南图洛阳并非上策,并州一动,天下皆动,洛阳乃四战之地,难攻,也难守……” 又是三杯下肚,谭无谓已说不清话,沈耽命仆人将他架走,长剑划过地面,留下一串响声。 沈耽笑道:“这个谭无谓,口才有些,就是不分场合。” “他自称原是梁国人。” “嗯,祖父曾娶过梁国的一位公主,到他父亲这一代已经衰落,他却念念不忘,喜欢被人称为‘王孙’。” 徐础想起经常自称“梁朝帝胄”的马维,但是没有立刻开口求取救兵,问道:“乱军已逼近东都,朝廷纷乱,沈并州还在等什么?” 沈耽轻叹一声,“父亲谨慎,不愿做第一位起兵之臣。” 沈直与大将军的想法一样,徐础道:“可朝廷已生疑心,若是坐等,时不再来。” 沈耽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父亲……”沈耽扫了一眼,厅里仆人纷纷退下,“请刘先生说吧。” 刘有终在东都就与沈耽结交,逃至晋阳之后,成为心腹之一,先向沈耽拱手,然后道:“能说的话都已说过,沈并州不为所动。眼下之计,唯有生米煮成熟饭。” “此话怎讲?” “杀总管苗飒,率诸将拥戴沈并州为王,先动而后谋,大事可成。”刘有终难得一次说话直白。 徐础明白自己的用处,“我与朝廷使节郭时风乃是故交,熟知此人品性,杀苗总管之后,可劝他以朝廷名义封沈伯父为王。” “那就更好了。”沈耽大喜,要求却不止于此,“础弟可提前劝说郭时风转投沈家吗?” 徐础摇头,“不可,那只会打草惊蛇。” 沈耽放弃奢望,“能以朝廷名义封王,这就够了。” “诸将意向如何?”徐础问。 “诸将皆愿为沈并州和沈五公子所用,一呼百应,只是难以进城。” 沈家旧部以及新招募的兵卒大都驻扎在城外,城内仅有几百名私家部曲,而且未必肯听沈耽的命令。 “这样的话,想杀苗总管,只可智取。” 沈耽与刘有终点头,三人沉思,似乎都在想主意,徐础心中雪亮,知道这两人已有计划,专等他开口。 徐础在腿上轻轻一拍,“我想起一事,或许能令沈并州更加安心。” “何事?”沈耽眼睛一亮。 “想当初,刺驾乃是三人策划,我与郭时风皆是从者,主谋乃是悦服侯马维,前梁帝胄。” “我认得他。”沈耽不是特别感兴趣。 “马维已经过河,被造反河工与一部分秦州乱民推举为王,沿河东进,他若首举义旗,沈并州当无忧矣。” 沈耽与刘有终面面相觑,眼下消息不畅,他们只知道河工造反,节节败退,却没听说过谁是反军首领。 沈耽反应更快一些,“这位马侯爷与础弟交情如何?” “多年至交,我若出面劝说,他必言听计从。” 沈耽点头,“马侯爷梁室后裔,非乱民自称的王侯可与之相提并论,他若能首举义旗,的确能令父亲更安心一些。” 刘有终道:“唯有一点,马维以兴复梁室为业……” 梁朝根基就在晋阳,刘有终担心马维野心太大,反而成为沈家的敌人。 “马维一介书生,被乱民强行推举为王,若遇明主,自当去号臣服,能得一块封地祭祀先祖,于他足矣。”徐础道。 刘有终也点头,“莫论以后,眼下最大的强敌还是天成,举事者越多越好。不过那都是远水,解不了晋阳之渴。” 徐础起身慨然道:“当今之计,唯有将我送至总管府,趁机斩杀苗飒,胁持朝廷使节,夺取兵权。” 沈耽与刘有终相视而笑,两人等的就是这句话。 </br> </br> 第七十六章 犯人 (求收藏求推荐) 将话说开,乃是最佳的佐酒美味,三人兴致飞速高涨,沈耽提议结拜,“人生得一知已足矣,何况两位?我与刘先生相识多年,彼此倾心,与十七公子一见如故,意气相投,两位若是不弃,咱们当场结为异姓兄弟,从此生死与共,同创大业!” 刘有终助兴,徐础自然没有理由反对,三人起身站成一排,先序年齿,刘有终最长,沈耽其次,徐础最小,满腔热情,不在意仪式,各自端杯,面朝桌子,三拜之后就算是兄弟,另算排行。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将拜未拜,外面跑进来一位,“等等,是要结拜吗?算我一个。” 谭无谓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跑来还要再喝,正撞见三人结拜,也不问缘由,拖着长剑踉跄跑来,端杯站在末尾。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想因为谭无谓而中断结拜,于是再次序齿,谭无谓排在第二,四人同拜,各说一句话,别人都是“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一类,只有谭无谓与众不同。 “莫反目、莫内斗、莫算计,长为异性兄弟,有酒同饮,有难共挡,皇天明鉴,后土为证,变此心者,人神共弃。” 听到这些话,另三人竟有一丝羞愧,都以大笑声遮掩,也就是从这一刻起,徐础对谭无谓的好感增加几分。 四人再次入席,当着谭无谓的面不谈机密之事,到了晚间,沈耽与刘有终到徐础房内拜访,商议细节。 “人不需多,我会拣选二十名可靠的勇士,亲自率领,送四弟前往总管府,绝不令四弟独自冒险。” “三哥自可留在府中静待佳音。” “既为兄弟,怎可居后求安?况且我是牧守之子,我若不去,苗总管未必会亲自出来相迎。(卡.+酷.+小.+说.+)” “我也一同去。”刘有终道。 “大哥年长,不必去。”徐础、沈耽同声道。 “两位贤弟不以我为老迈,称一声兄长,我怎能置身事外?我虽挥不得刀枪,但是认识人多,这位苗总管是兰将军的外甥,在京城与我见过几面。不是我自吹,三弟亲去,他未必迎接,我若露面,他必迎到大门口。” 三人将细节逐一敲定,刘有终一把年纪,竟与年轻人一样精力充沛,聊到半夜也不觉得困倦。 时间就定于明日午后,沈耽与刘有终告辞,徐础上床躺下,觉得此事能成,凭此取得沈家信任,借兵数千南下,总算能给宁暴儿一个交待,换回马维的性命。 沈宅的床宽大舒适,衾被松软而温暖,徐础一闭眼就睡着了。 次日一早,徐础睡得正香,忽听外面有人砸门,迷迷糊糊地起身,心想沈耽和刘有终也太急了,说好午后行事,大清早怎么就来了? “犯人楼础,快快开门!” 徐础又是一惊,这分明是有人来抓钦犯,计划有变?怎么没人说一声?急忙穿衣下床,刚一开门,两名士兵撞进来,各抓住他的一条胳膊。 门外还站着数人,当先一位徐础认得,正是沈家老大、沈耽的哥哥沈聪,曾在京城见过面、喝过酒,这时却如同陌生人一般,满脸冷漠。 “沈大哥有事?” “嘿,你乃刺驾反贼,怎敢与我称兄道弟?” “不敢。沈工部要拿我邀赏?” 沈聪在尚书省工部领闲职,徐础因此称他为“沈工部”。(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沈聪冷笑道:“五弟鬼迷心窍,竟然收容钦犯,可我们沈家自有忠臣。带走,送往总管府,审问明白,押送回京。” 徐础窘急,无法可想,只得出屋。 沈聪带领十几名士兵,押着钦犯正要离开,旁边屋里走出一人来。 谭无谓身材修长,长剑醒目,往前方一立,总能立刻引来注意,他向沈聪拱手道:“沈家什么时候改变待客之道了?” 沈聪认得他,“谭无谓,没你的事,让开。” 谭无谓摇头,“再早一天,的确没我的事,可我们昨天刚刚结拜为异姓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今宿醉未醒,情义怎可弃之不顾?” 沈聪打量谭无谓两眼,摇头道:“五弟真是糊涂……他既然与钦犯结拜,一块带走。” 两名士兵上前抓人,谭无谓挣扎两下,身躯虽大,却没什么力气,束手就擒,笑道:“沈大不识人甚矣,乱世之中,无辜而杀壮士,必受其咎。” 徐础向谭无谓道:“二哥何必如此?” “无妨,我曾向黄总管献策,他……喂,我的剑。” 士兵夺走他腰间的长剑。 一行人向外走,沈耽匆匆跑来,瞥一眼徐础与谭无谓,径直来到兄长面前,怒道:“大哥为何抓我的客人?” “你的客人?楼础乃刺驾钦犯,怎配当我沈家的客人?五弟,别再闹了,朝廷使节就在城中,若惹出是非,你担待不起。卡Kа酷Ku尐裞網” “不行,人必须留下,就算要抓,也是我自己抓。” 沈聪将弟弟推到一边,“平时让你三分,碰到这等大事,沈家可不由你做主。” “父亲能做主,你不要动,我这就去找父亲,他的命令你总听吧?” “父亲绝不会私藏钦犯。” 沈耽来到徐础面前,拱手道:“请四弟放心,愚兄绝不会坐视你在并州受辱。” 徐础还没开口,身边的谭无谓道:“三弟要快些,黄总管赏识我的才华,对四弟可不会那么客气。你不要单独去求牧守大人,最好叫上你姐夫。” 沈耽一愣,点点头,说声好,迈步跑开。 谭无谓向徐础解释道:“周元宾是沈家女婿,以经商为业……” 士兵推两人迈步,谭无谓边走边道:“周元宾生意不小,尤其是与北方来往颇多,深得牧守大人信任……” 沈聪扭头道:“谭无谓,再不管住嘴巴,我让人割掉你的舌头。” 谭无谓立刻闭嘴,向徐础满含深意地点点头,徐础一点也没看明白,只知道原定计划受挫,自己遇险不说,沈耽的大计、马维的性命都受影响。 沈聪在大门口上马,其他人步行。 徐础忍不住道:“沈工部擅自行事,不与牧守大人商量一下吗?” “谁说我擅自行事……嘿,全家人都被老五迷惑,只有我还保持几分清醒。不能再任他这样胡作非为下去,将你交出去,至少表明沈家没有反心,父亲也能更坚决些。” 徐础哑口无言,他遇见过各种各样的不可劝说之人,多少还能进言数语,唯独面对沈家老大,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比犹豫不决更顽固的是胆怯,沈聪不敢举兵,害怕惹恼朝廷,比楼硬更甚。 谭无谓忍了半路,快到总管府时,抬头向沈聪道:“沈大,你是不是又做错什么惹牧守大人不高兴了?恕我直言,错上加错并不可取,讨好父亲另有办法……” “割掉他的舌头。”沈聪下令。 谭无谓将牙关咬紧,沈聪没再催促,士兵也就放弃。 总管府位于北城,外面守卫的士兵更多,沈聪在街口下马,请守街校尉去向苗飒通报。 校尉认得沈聪,听说所他带一人乃是钦犯楼础,大吃一惊,亲自去见总管,很快回来,请沈聪与两犯进府,其他人留下。 徐础刚走出几步,就听到有人叫喊,“等等,牧守大人有令!” 沈聪与校尉反而加快脚步,身后的士兵横枪拦截。 苗飒是兰恂的外甥,与楼础算是拐弯抹角的亲戚,但是两人从来没见过面,没有亲情可言。 苗飒在晋阳城内与沈家对峙,心中十分紧张,甲不离身、刀不离手,周围常有数十名亲兵护卫,见沈聪只身前来,犯人只有两名,他稍稍放下心来,绕过书案,向沈聪拱手,然后来到徐础面前,上下打量。 “啧啧,大将军的儿子,啧啧。”苗飒一个劲儿地咂嘴,不知是什么意思。 谭无谓插口道:“我是前梁上柱国之孙,你应该记得我。” 苗飒看一眼谭无谓,困惑地说:“抓他来干嘛?” 沈聪道:“谭无谓与楼础结拜,算是同党。” 谭无谓见谁都要劝说一番,“苗总管,你的位置很不稳当啊,河工造反,正向东漫延,将并州与朝廷隔绝,晋阳因此孤悬,若是文武不和……” “将上柱国之孙捆在柱下,堵住他的嘴。”苗飒下令。 士兵立刻执行。 苗飒继续盯着楼础,“朝廷对你们楼家真是宽宏大量,儿子刺驾,老子竟然无事。” “兰家也不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将苗大人推为总管,执掌一城兵马。” 苗飒怒极反笑,“等我将你送到东都,我执掌的就不是一城兵马……或者不用那么麻烦,直接送你的人头就行。” 苗飒拔刀,沈聪退后两步。 苗飒虽是武将,却不怎么会用刀,拿在手里比划,只为吓唬犯人。 徐础不为所动,只将目光移开。 一名校尉走来,在总管耳边低语,苗飒收起刀,向沈聪道:“沈公稍待,我去去就来。” 苗飒走后,徐础看向沈聪,摇摇头,无奈地叹口气。 沈聪看在眼里,冷笑道:“这个时候了,你还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 “我不为自己叹息,我为沈工部担忧。” “我好得很,用不着你来担忧。” 徐础笑而不语。 苗飒从后堂回来,身边跟着一人。 郭时风走到徐础面前,笑吟吟地说:“就是他,没错。” 要说能有哪个人能让徐础完全拿不准,就是眼前的这位“郭兄”了。 </br> </br> 第七十七章 豪赌 (求收藏求推荐) 郭时风围着徐础转了一圈,回到他面前,脸上依旧笑吟吟的,“楼公子,好久不见啊。” “我已改姓徐。” “啊,姓什么不重要,对朝廷来说,你永远都是刺驾者楼础。” “我不是刺驾者‘同党’吗?” “哈哈,‘同党’太多,显不出楼公子的特别。” 苗飒上前道:“钦差大人,犯人要马上押送东都吗?” “现在路上不安全,不必急着押送犯人,朝廷也不急着要。” 后一句话说得有些古怪,苗飒却含笑点头,“钦差大人说的对。” “楼础乃逃亡钦犯,不该立刻送往东都吗?”沈聪没听明白。 郭时风笑道:“东都自有安排。我只是朝廷派来的持节使者,绝非钦差,请两位不要再这么称呼,在下担当不起。” 苗飒与沈聪连连称是,开口时还是称“钦差”,只是去掉“大人”两字。 郭时风再向沈聪道:“沈家有工部大人,乃沈家之幸,亦是朝廷之幸。” 沈聪枯瘦的脸上不禁露出微笑,“都是为臣子者该尽的职责。唉,先帝弃群臣而去,一想到先帝音容笑貌,悲从中来,再一看到刺驾之贼,怒从心起……” 说到最后,沈聪直咬牙。 郭时风也跟着叹息几声,好像在怀念万物帝,“牧守大人的身体好些了吗?我此番奉使晋阳,务必要见牧守大人一面。” “钦差放心,家父已然好些了,再过一两天,便是抱病,也要见钦差。” “哈哈,那我静待佳音。” 钦差如此客气,沈聪很高兴,心也放下大半,拱手告辞。 苗飒问:“犯人先关押起来?” “他毕竟是大将军之子,不可寻常处置,送到我隔壁,多派兵士看守。” “嘿,大将军还是从前的大将军吗?” “世事难料,朝堂更是风云突变的地方,非你我所能揣测,不若抱以平常之心,随机应变。” 郭时风虽无显要官职,苗飒却不敢得罪,马上点头称是,命人将钦犯送往后院。 附近传来一阵呜呜声,苗飒直皱眉,向卫兵道:“将谭无谓打将出去。” 徐础又一次落到软禁的境地,坐在桌前默默反思,为什么自己的计划总是被意外打断?为什么自己预料不到可能到来的危险?为什么每次事到临头,学过的“循名责实”总是用不上? 错误越想越多,徐础反省不已,房门被打开都没注意到。 郭时风咳了一声,笑道:“础弟这是准备出家吗?” 徐础起身,“无家之人,生死尚不由己,如何出家?” “喝几杯吧。”郭时风坐到旁边,将一壶酒放在桌上,翻过来两只杯子,亲自斟酒。 “第一杯酒,敬往昔之情。” “往昔可敬。”徐础举杯,两人一饮而尽,北方酒烈,入口如火,徐础一激灵,没有菜肴压酒,只能咂咂嘴。 “都说一方水土一方人,并州酒烈如此,人却未必。(www.kakuxs.com更新最快)”郭时风再倒第二杯,“这一杯酒,敬础弟一直以来的不言之恩。” 徐础从未向朝廷透露过郭时风的底细,但他并不以为功,没有端起酒杯,而是问道:“‘人却未必’是什么意思?” 郭时风放下杯子,“础弟仍以为沈并州是条‘真龙’?” “放眼天下,并州形势最佳,至于沈牧守,老实说,我只在小时候见过他两面,混在兄弟群中,没说过话,观他招贤纳士的举动,倒有几分意思。” “础弟相中的是沈五公子,对不对?” “至少他有几分烈性,敢于择机而动。” 郭时风大笑,再次敬酒,两人又是一饮而尽。 “咱们打个赌如何?” “好啊,怎么个赌法?” “就在今晚,我赌沈五公子必来抢人。” “哦?” “沈大愚蠢,将你直接送到总管府,破坏了沈五公子的计划,也破坏了沈并州之谋。如无意外,沈并州必然默许五子大闹一次,他在城外勒兵,五子若胜,他趁势进城,公开举旗,五子若败,他就要效仿大将军,弃一子而保全家。础弟觉得我猜得如何?” 徐础斟酒,“第三杯酒,敬东都诱学馆,咱们都是在那里开窍。” 又是一饮而尽,郭时风推开酒壶,神情变得严肃,“我已提醒总管府布下陷阱,沈五若来,必被生擒。” 徐础微笑一下,“顺便说一句,马兄落在乱军手中,生死未知。” 郭时风一愣,随即笑道:“础弟觉得我不念兄弟之情吗?不管怎样,回到东都之前,我保础弟不受辛苦。至于马兄,人各有命,若是力所能及,我绝不会坐视,若是鞭长莫及,想也无用,础弟以为呢?” “说你要赌什么吧。” “我赌沈五公子必败,在此之后,沈并州将率兵南下,助朝廷平乱,天成朝又可延命若干年。” “那我就赌沈五公子必胜,数日内沈并州称王,天下九州再失其一,天成朝苟延残喘,熬不过三年。” “哈哈,这个赌局太大一些,咱们就赌沈五公子今晚的胜败吧。” “好。” “沈五公子若不来,也是我胜。” “他若是不敢现身,我已一败涂地,自然是你胜。赌注是什么呢?我现在一无所有。” 郭时风指着自己的嘴,“将军只要还能排兵布阵,卧在榻上也是将军,谋士只要舌未断、嘴能张,身处囹圄也还是谋士。” “你想让我给你出谋划策?” “这么说吧,我若输了,立刻投向沈家,绝无二话。” “我相信郭兄能做得出来。” 郭时风对嘲讽毫不在意,反而笑道:“与世沉浮,识时务者为俊杰,正如础弟所说,并州若反,东都必危,我也愿投明主。况且我并非只是臣服,还有东都的许多消息,正是沈并州所急需。” “东都又有变故?” “变故大啦,我现在只说一件,梁家原本同意放础弟一马,却又传令通缉,础弟了解其中原因吗?” “随便猜猜吧,就在我离开的那一天,东都发生一些事情,令大将军失势,梁家觉得不必再做退让。仔细想来,发生变故的只能是湘东王,他没有夺得禁军兵权?还是说他投靠了梁家?” “有些事情你永远想不到,我若不是亲在现场,也想不到。令堂兰夫人与令兄楼硬出城与大将军汇合,太皇太后亲自相送,回到宫里却后悔了,不知被谁说动,变得十分生气,以为兰夫人弃己而去,没有姐妹之情。” “太皇太后大概是听说大将军曾参与刺驾吧?” “有可能,但也只是猜测而已,至少没怀疑到我。总之太皇太后一发怒,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她要嫁给湘东王。” “啊?”徐础大吃一惊,这真是他永远想不到的事情,“这……不可能吧?” “说‘嫁’有点过分,调湘东王入宫掌管宿卫,两人能够朝夕相处,没有夫妻之名,而有其实。” 徐础目瞪口呆,“这就是所谓的‘冤家’吗?” “他俩的事情别人说不清,对大将军不利的是,湘东王同意了,我走的时候,他已入宫,济北王出城执掌禁军。” “济北王也得到重用了?” “他毕竟是太皇太后的亲儿子,无论做过什么,都会得到原谅。哦,济北王还是础弟的岳父,或许他能帮你一把。” 徐础摇摇头,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完全忘掉楼家,“大将军做何反应?” “应该很生气吧,我没见过他。只听说他通过兰家向太皇太后求情,一直没听说他被抓的消息,想必是得到一些原谅。” 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将军楼温,竟困于东都城外,进退不得,徐础喃喃道:“他该立刻前往潼关。” “想必是遇到困难。础弟仍关心楼家吗?我唯独对大将军的情况了解不多。” 大将军迅速失势,竟已不入郭时风法眼。 徐础摇摇头,“如此说来,东都是兰家掌权了?” “万物帝生前自专,后族衰弱,只能让权给兰家。还有梁家,死死将小皇帝握在手中,那个小皇帝……啧啧,与他相比,万物帝就是一代明君。” “即便如此,你还是要效忠朝廷?” “怎么说呢?我知道朝廷岌岌可危,可是有些东西一旦到手,就舍不得丢掉。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我愿意帮助天成朝再延续一段时日,或许真有中兴之帝出现呢。小皇帝是没希望了,但是太皇太后对梁家日益不满,若能快些醒悟,还来得及换个皇帝。” “济北王。” “当然,太皇太后绝不会允许别人继位。总之,天成朝还有希望。但我不是一个固执的人,如果沈家真有胆量孤注一掷,我也愿意再冒次险。只怕沈五公子今晚一败,沈并州越发犹豫不决,以致坐失良机,那我只好继续保天成朝。” “郭兄真是……心无挂碍。” 郭时风捂着心口,“这里首先得有一点东西,才能生出挂碍,我这半辈子,奔波劳碌,所得之物,不出数月必然丢掉一干二净。心中一无所有,自然无所挂碍。础弟此次亡命江湖,没有一点相同的感触吗?” 比口才,徐础甘拜下风,拱手道:“受教。” “沈五公子今晚若败,希望础弟能心甘情愿随我回往东都,那边形势正乱,或许还有你我二人乘风破浪的机会。” “郭兄要将此次所得保留得久一些?” “无所挂碍是好事,但是空得久了,难免无趣,我也想要一份终身之业。” 徐础拿过酒壶,又给两人斟酒,举杯道:“郭兄心中恐怕还要再空一阵子,沈五公子今晚必来,也必胜。” 两人同时大笑,都觉得自己会赢得赌局。 </br> </br> 第七十八章 识人 (求收藏求推荐) 天色将暗,郭时风点燃油灯,说道:“天下事就是这么有趣,同样的下雨天,路边商贩担心生意泡汤,卖伞者却兴高采烈。(卡.+酷.+小.+说.+)” 徐础明白他的意思,“同样是天下大乱,百姓遭殃,官吏惶恐,谋士却平白多出几条路来。” “没错,从前我想敲开一扇门都难,现在,开不开门在我。哈哈,天下太平,君择臣,天下大乱,臣选君。” “不是每个人都有郭兄这份洒脱。” 郭时风没当这句话是嘲讽,“础弟的问题与马兄一样。” “哦?” “你们二人骨子里都没当自己是纯粹的谋士,审时度势,有机会就想当乱世之主。不是说这样不好,可是实话实说,两位的才华只能当谋士,越早想明白这一点,对你们越有好处。” “郭兄弟特意观察过我们两人?”徐础来了兴趣。 “当然,刺驾那么大的事情,不做观察,怎敢入伙?础弟想听吗?” “正要讨教。” “那就不客气了,础弟与马兄是同一类人,马兄时常将‘前梁帝胄’挂在嘴上,础弟嘴上从来不说,心里却时时记得自己是吴国公主所生。” 郭时风一语中的,徐础保持沉默,突然发现,被人说中心事的感受原来并不舒服,反而有一种厌恶。 “你们两人身份高贵,难免觉得谋士有些低贱。” “我没有这样的想法。‘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徐础辩驳道。 “有些事情不用想,财主难道每天起床之后都要提醒自己家里有多少钱吗?那些天生的有钱人根本不想钱的事情。础弟也一样,你有一笔别人做梦都得不到的财富。” 徐础哑然,对他来说,生母吴国公主更像是一个负担,但他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这个负担也带给他一丝与众不同的骄傲感。 见徐础不语,郭时风知道自己说中了,继续微笑道:“可惜,无论是马兄的‘前梁帝胄’,还是础弟的‘吴国公主’,都是埋在地下的财富,没法拿出来使用,也没办法取得别人的认同。” “郭兄今天真是……有话直说。” “哈哈,础弟海涵。”郭时风殊无歉意,“大家学的都是名实,如果连咱们自己都承受不了‘循名责实’,又怎么能对别人使用呢?” “郭兄教训得是,请继续说。” 郭时风侧耳倾听,“外面嘈杂,沈五大概是带人上门了。” “这才刚刚入夜。” “沈五一向以任侠自矜,你来投奔,他必然要为你出头,以情义昭示天下,晚一点都会让你觉得不够朋友。” “我们昨晚刚刚结拜为异姓兄弟,他排三,我行四。” 郭时风不住点头,“瞧,这就是础弟、马兄不如沈五的地方。” 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明显,但是没人进来通报,说明苗总管占据上风,郭时风听了一会,说道:“沈五才是真正的有钱人,财富握在手中、穿在身上,人人看得到,他自己也明白,所以任性挥霍,从并州到东都,到处都有朋友。(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郭时风轻叹一声,“不怪础弟来投奔他,便是我,如果先遇到沈五,也会心甘情愿地为他所用。” “我只是来投奔,可没想过一定为他所用。” “有些事情勉强不得,乱世之中,谁不想当皇帝?非不愿也,实不能也,沈家举旗,天下响应,础弟大呼,有几人在意?即使是马兄,平时结交不少朋友,真要起事的时候,谁肯从他?” “郭兄此话说得不对,匹夫称帝而坐拥天下,这种事情不是没发生过。” “有,史书上写着呢。可就怕说高不够高,不能一呼百应,说低不够低,不能与士卒同甘共苦。以础弟出身,能与乱民同饮食、聊家常吗?” 徐础想起宁暴儿,有些事情他的确做不到,“郭兄以为我只能当谋士?” “哈哈,‘只能’两字础弟、马兄这样的人才能说得出来,换成我,将会兴高采烈,以当谋士为荣。” 外面的嘈杂声渐弱,苗飒兴冲冲地跑来,推门就进,“钦差……” “大人若瞧得起,请称我一声‘先生’。”对方越恭敬,郭时风越谦虚。 “那我就无礼了,郭先生,果然如你所料,沈耽带数十人强攻本府,已被击退。” “人抓到了?” “杀死三人,活捉七人,可惜,没捉到沈耽,他确实来了,但是跑得快。‘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不可大意,他还会再来。” “是,我已安排兵丁严防死守。沈家强抢钦犯,明天可以宣告他们一家的罪行了吧?” 郭时风起身来到苗飒面前,笑道:“朝廷派我来晋阳,非是讨罪,而是要调并州之兵南下平乱,怎可乱定罪名?” “可沈家这就要反了啊。” “莫急,沈耽今晚败退,牧守大人明天必然见我,到时我自有分说。不过我只是动嘴而已,若要成事,必须有总管大人做坚强靠山,总管大人守住晋阳城,才是根本之计。” 苗飒被这几句话哄得心花怒放,全不以官位压人,反而连连作揖,当郭时风是上司,“郭先生过奖,没有郭先生这张嘴,我就是跑断腿,作的也是无用之功。” 两人又客气几句,苗飒告退,分派指挥,信心更足。 郭时风回到座位上,“瞧,我已经赢了上半局。” “没有上半局、上半局,不到最后,输赢难定。” “这是我最佩服础弟的地方,遇事坚定,轻易不改,不像我与世沉浮,也不像马兄,他太聪明,危险刚刚露头,他就会跑掉。但你有一个缺点,不如马兄,甚至不如我。” “愿闻其详。” “结交附众。天下是死的,天下人是活的,争夺天下就是争夺人心,不管是天生贵胄,还是匹夫豪杰,能夺得帝位者,无一不是任侠之人,平时就有朋友,乱时自然被推举为首。沈耽有这个本事,马兄也有一些,便是我,论到结朋交友,也比础弟要多。” “郭兄一针见血。” “所以我说,础弟越早确认自己的谋士身份,好处越大。” “郭兄不厌其烦劝我当谋士,却一直没说要给谁当谋士。” “础弟的聪明,我甘拜下风。”郭时风拱手,凑前些道:“回到东都,你我二人共同努力,推济北王为帝,立不世之功,享终生之福。” “听郭兄之前的说法,太皇太后已有改立济北王之意。” “妇人短视,太皇太后也不例外,她有此意,却犹豫不决,新帝毕竟是亲孙,稍一欺哄,太皇太后便生不忍之心。” “梁家待郭兄不薄吧。” 郭时风笑道:“非是我忘恩负义,梁洗马心胸狭窄,难容他人,梁太傅自视过高,乱世已至,他却一心以圣贤之道治天下,皆不得长久。我既然要依附天成,自然希望本朝能坚持得久一些。济北王好酒宽仁,胸无壮志,若是群雄逐鹿,他不是最好的选择,若是继位守成,辅以明智通达之士,他很合适。” “郭兄这么坦白,我也说句实话,离开东都之前,芳德郡主已经将我休掉,休书我还带在身上。” 郭时风怔了一会,随即大笑,“那是玩笑,谁也不会当真。何况础弟也不需要郡主向济北王进言。” “没有女婿的身份,济北王为何要听我说话?” “女婿的身份不重要,一同刺驾才是生死交情。” 徐础等三人共同刺杀皇帝的事情,郭时风显然已知晓详情,他要借助徐础与张释虞的“交情”,为此卖力劝说。 “邵君倩呢?” “唉,那也是一位谋士,可惜一步走错,那么人当中,非选择长公主,立足未稳,就被击溃——他被小皇帝亲手鞭杀,详情不必说了。估计等咱们回东都的时候,长公主也已命丧黄泉。” 邵君倩一开始选择的目标不是长公主,而是大将军,徐础没提这件事,默然不语。 郭时风以为他已心动,乘胜追击,“当谋士没什么不好,主上无能,对咱们反而是件好事,济北王、虞世子都将依仗础弟治理天下,虽无宰相之名,却有行权之实,何乐而不为?” “我若掌权,将会洗刷刺驾的罪名,杀死一切知情者,将它变成只有我和虞世子共享的秘密。” 郭时风又是一愣,笑着摇摇头,“你呀,还是太年轻,有些事情想不透、甩不掉。不急,等回京的路上,咱们慢慢再聊。” “不会回京,至少最近不会。” “你觉得自己能赢?” “郭兄觉得谭无谓这个人如何?” 郭时风皱起眉头,“被锁在柱下的那个人吗?不熟,听说是个狂人。础弟觉得他能救你?” “谭无谓有些奇怪的想法,往往出人意料,如果沈五公子今晚能听他的计策,我就没事。” “他能想出什么花招?”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身为谋士,我只看人,不招人。我看出谭无谓会有办法,也看出关键时刻沈五很可能重用此人,除此之外,我只能静待天命。” “础弟总算将自己当谋士了。”郭时风脸上的笑容略显僵硬,突然起身,“凡事不可托大,苗飒做事有些糊涂,我得再去叮嘱几声。” 外面突然又传来嘈杂声,这回很近,不像是在外面的街道上发生冲突,更像是府内人在叫喊。 郭时风脸色骤变,提起衣摆,向外面跑去。 </br> </br> 第七十九章 夺兵 (求收藏求推荐) 苗飒得意过头,心中已开始想象自己立功回朝、加官晋爵的场景,因此,当校尉进来通报,说沈家大公子亲自押送五公子登门请罪的时候,他连想都没想,说:“沈大还算聪明,带进来。(卡.+酷.+小.+说.+)” 事实证明,沈聪、苗飒都不够聪明。 沈聪一行十余人,押送沈耽一行十余人,进入大门之后,沈聪低头不语,像是有些沮丧,苗飒仍没瞧出破绽,反而上前劝慰,“沈工部不必担心,你能大义灭亲,我不会让你难堪,沈五……” 二十多年押送者与被押送者,突然同时拔出刀来,那些捆在身上的绳索竟然全是活扣。 苗飒大惊失色,第一反应却是质问沈聪:“沈大,你想干嘛?” 沈聪依然不抬头,数口刀同时砍来,苗飒直到头颅离身,也没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耽一手执刀,一手拎着人头,向院中兵卒大声道:“苗总管私通反贼,意欲夺城献与叛军,我兄弟二人奉命诛之,与旁人无关,你们休要惊慌,各守本职,牧守大人自会奖赏。” 兵卒互相看看,真的站在原地没动。 沈家在晋阳根深蒂固,兵马总管两三年一换,不得军心。 沈耽独自仗刀出门,向街上兵卒再次宣讲,几名军官初有愤慨,待见到兵卒不动,他们也松开握刀的手,上前向沈五公子拱手,以示安顺。 郭时风从后院走来,远远见到地上的尸体,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转身就走。 徐础正在抖动酒壶,想从里面“骗”出一点酒,结果只倒出几滴。 “郭兄脸色不好。‘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郭时风勉强挤出微笑,“沈五有胆,沈大无心,居然……沈大之前送你来,就是为了迷惑我与苗总管?不对,他的样子骗不过我。那就是沈五胆子太大,劫持长兄,混进总管府——” 几句话的工夫,郭时风脸上的笑容恢复正常,向徐础深揖一躬,“愿赌服输,请础弟代为美言,我有平天下之良策,愿献与沈五公子。” “沈五如此酒,性烈而刚,可以柔化之,请郭兄在此稍待,让我出去慢慢劝说。” “有劳础弟。”郭时风拱手相送,见徐础要推门,忍不住加上一句,“乱世取士,不计前嫌,杀我无益于并州,留我可速得东都,望础弟留意,向沈五公子解释清楚。” 郭时风还是害怕了,徐础笑着点点头,推门出屋。 守在外面的卫兵已经听说前面发生的事情,见“犯人”出来,谁也没有阻拦,全站在原地不动,甚至转过身去,假装看不到。 沈耽带一群人匆匆跑来,见到徐础,立刻将人头与刀交给其他人,加快脚步急趋而至,纳头便拜。 徐础急忙扶起,诧异道:“三哥这是为何?” “让四弟受惊,愚兄惭愧,幸得二哥妙计,方得再见。” “三哥为愚弟甘冒奇险,以身为质,刀斩昏官,兄弟情深,莫过于此,何来‘惭愧’之说?” 两人大笑,跟来的壮士大笑,周围的兵卒也轻轻点头,觉得这位沈五公子的确够交情。(卡.+酷.+小.+说.+) 沈耽拉着徐础,当场向同伴介绍,众人皆道久仰,这些人多是晋阳城的将士与官吏,还有几名当地豪杰,自愿追随沈五,事情出奇顺利,他们也非常高兴。 沈耽小声道:“那位郭使节……” “三哥放心,我能让他为沈家效力,但不要着急,待天亮之后再说,眼下要做的事情不少。” “四弟说得是。”沈耽早有安排,他来后院一是看望徐础,二是来找总管印,后堂里没有印,只有谭无谓的长剑,徐础拿在手中。 众人直奔内院。 苗飒带内眷上任,一妻两妾早已吓得全身瘫软,任凭外人进屋搜检,坐在地上不敢稍加阻拦。 官印找到,沈耽大喜,带人往前院去,路上碰到刘有终。 刘有终也带来一群人,分派布置,接管整个总管府,以及诸城门,晋阳城整个都归沈家了。 徐础跟随沈耽奔走,偶尔提醒几句,沈耽言听计从,礼遇异于常人。 天光将亮,事情告一段落,众人进厅休息。 沈聪一直在厅里坐着,见到弟弟和徐础,脸上变得更加难看,“老五,这回你满意了?” 沈耽上前,跪地磕头,“愚弟鲁莽,多有得罪,请兄长处罚。” 厅里厅外全是沈耽的人,沈聪唯有冷哼一声,说道:“我哪敢处罚?只求五弟放我一条生路,让我回父亲身边。” 沈耽起身,“咱们是亲兄弟,何来‘生路’一说?大哥欲留则留,欲走则走,无人敢拦。(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沈聪站起,左右扫视一遍,大步向门口走去,经过徐础时,他停下脚步,盯他一眼,大声向所有人道:“你们这是在造反,抄家灭门的罪过,看你们回家之后如何面对父兄妻子。” 别人看他是沈耽之兄,都不吱声,唯独刘有终笑道:“君王无道,诤臣谏之、忠臣劝之,谏、劝不成,明臣当以力阻之。我等出力,沈工部可曾谏之、劝之?” 沈聪胆子小,在东都时,根本不敢对万物帝说半个不字,连佞臣都算不上,只是一名沉默的勋贵侍从而已,这时被说中痛处,脸色一红,甩手就走。 刘有终向沈耽道:“令兄去见牧守大人,三弟不可大意,要抢在前面,这里可以交给王参军和我。” 王参军并非沈耽的追随者,刚刚被叫来不久,听到自己被提到,吓了一跳,却不敢开口推辞,周围的人可都带着刀呢。 沈耽点头,留一半同伴帮助刘有终,另一半人与他同行,再调集总管府三百兵卒,随他一同出城去见父亲。 郭时风此前猜对一件事,牧守沈直默许儿子胡闹,但是自己提前出城,以免受到波及。 趁沈耽身边只剩徐础一人时,刘有终凑过来,小声道:“我有个不情之请,三弟能答应吗?” “大哥还跟我客气,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晋阳城内外,没有你得不到的东西。” 刘有终呵呵笑了两声,“我不要别的,总管夫人颇有姿色,我在东都就曾耳闻,不知能否赏赐给我?” 徐础听在耳中,对刘有终立刻生出一分厌恶,沈耽却大笑道:“宝刀不老,大哥之谓也,令小弟羡煞。不过我刚才在内院看到了,总管夫人之美名不副实,顶多算是中人之姿,不过苗飒的两个小妾虽称不上国色天香,却有几分韵味。大哥不妨前去详查,看我眼光如何,若是独爱总管夫人,带走即是,无需再问。” 刘有终脸上笑成一团,“有三弟这句话就够了。四弟,你别笑话我,我没别的喜好,就是挡不住一个色字,而且我曾在山中学过健体之奇术,非有女子相助不可。” 徐础拱手道:“岂敢嘲笑,怪不得大哥一点不显老迈,不过我与三哥一样,也觉得那两妾更美几分。” 刘有终笑着告退,找王参军商量事务,等闲下来再去内院选美。 “带上郭使节?”沈耽很在意郭时风。 徐础点头。 两人一同去后院,路上沈耽道:“四弟莫以我为无道,大哥的请求确有些过分,但他毕竟是大哥,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大哥识人众多,遍于天下,一旦起事,将有大用,赏他多少女子都不为过。唯有那个总管夫人,想必是东都士家之女,不该受此污辱,希望大哥能明白我的用意,选取两妾就够了。” “大哥必然明白。”徐础相信刘有终不是那种糊涂人,能听出沈耽的意思。 后院的兵卒已被调走,郭时风独守空房,扒在门缝向外窥望多时,一见到徐础与沈耽,立刻退回座位上去。 徐础先进屋,未说话,先叹口气。 郭时风的心跟着剧烈地跳了一下,干笑道:“无妨,我也是经过大风大浪……” “沈家欲借郭兄的使节身份一用,可否?” 郭时风拍案而起,“我连人都愿归于沈家,何况区区一个使节身份?” 徐础拱手笑道:“事成矣,请郭兄随我来。” 屋外,沈耽深揖,“令钦差受惊,沈某死罪。” “为救结拜兄弟,沈五公子拔刀一怒,情义之深,不让山岳,郭某恨不早识公子,今日一拜,心无余憾。” 沈耽一手握着徐础,一手牵着郭时风,亲自带到府外,一路上谈笑风生,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外面的人已经准备好,数百人骑马出城,到城门的时候,沈聪还被拦在那里前进不得,只好向弟弟求助,一同出城去见父亲。 到了军营里,沈家兄弟先去拜见父亲,徐础与郭时风留在附近的一顶帐篷里等候。 帐篷里有人正在喝酒,见到两人进来也不惊讶,直接问道:“带回我的长剑了?” 徐础双手奉上,谭无谓接在手中,抚摸叹息,“没有它,就像缺了魂儿一样。” 郭时风道:“这位就是给沈五公子出奇计的谭先生吧?” 徐础道:“这位是我的结拜二哥谭无谓,这位是我在东都结识的朋友郭时风。” 两人互相行礼,谭无谓道:“算不得奇计,攻敌之不备,是兵法上的老套,但是有用,苗总管若是有心,理应有所防备。” 郭时风嘿嘿地笑,缺少防备的人其实是他。 三人坐下喝酒,未过三巡,沈耽亲自来请郭时风,向徐础道:“请四弟稍等,父亲待会见你。” 郭时风是朝廷使节,沈直当然要先见一面,徐础并不以为意,继续与谭无谓饮酒。 “沈并州不会见四弟。”谭无谓突然冒出一句。 “为什么?” “四弟曾参与刺驾,别人不当回事,像三弟,还以为是场壮举,沈并州则不然,他厌恶这种以下刺上的事。” 徐础的酒兴一下全没了。 </br> </br> 第八十章 无用之剑 (求收藏求推荐) 谭无谓将长剑拔出一截——他的剑只能出鞘两尺有余,再多的话就得寻求他人的帮助——送到眼前仔细观赏,点头道:“还是那口剑。‘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此剑有何用处?”徐础忍不住问道。 “唯其无用,才有大用。” “嗯?” 谭无谓将半出鞘的长剑放在桌上,“你注意到这柄剑了?” “人人都注意到了。” “你想知道此剑的来历吗?” “它有来历?” “当然,来历不小,要不是刚与四弟结拜,我绝不会轻易说出来。此剑名为‘垂云’,乃数千年前黄帝伐蚩尤时所铸……” 徐础听到这里觉得不对,“二哥在开玩笑吧?” 谭无谓叹息一声,“我总是找不到窍门,不是太过,就是不足。” “二哥在说什么?” 谭无谓收剑笑道:“实话告诉你吧,这柄剑的用处,就是以其无用来吸引目光,若有人问起,我就能趁机讲述心中志向。” “如同庄子说剑?” “哈哈,没错,师父当年就是拿《说剑》篇教诲我的,四弟若不打断,我也能从匹夫之剑说到天子之剑。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是我的错。”徐础笑道。 谭无谓摇头,“是我技艺不精,掌握不好分寸,一说起黄帝伐蚩尤,四弟就怀疑了,是不是?” 徐础点头,“二哥的师父是哪位高人?” 谭无谓露出古怪的微笑,“天机不可泄漏,师父当年特意交待,不向任何人透露他老人家的名号与出处。” 徐础连谭无谓是否真姓谭都怀疑了,“二哥祖父果真是梁朝上柱国?” “别人都当真,就四弟不以为然?” “我……被二哥说糊涂了。” 谭无谓大笑,突然转笑为叹,拿回长剑,轻轻抚摸,“我自己也糊涂了,有时候在想,或许我就与这剑一样,大而无用,人人见我都会多看两眼,却没人真将我当回事。” “二哥的妙计昨晚救我一命。” “呵呵,那不算什么妙计,不过是多嘴插了一句话而已,恰如此剑,半截出鞘,反而愈显无用。” “二哥还只是‘无用’,我已经遭人厌恶了。”徐础也长叹一声。 “沈并州位高权重,独霸一方,自然不会喜欢‘刺驾者’,所以我一直纳闷,四弟为何不回江东吴国故地?” “早说过了,我不认得吴国人。” 谭无谓啧啧两声,“四弟敢于刺驾,却不敢去吴国,何以前者求难,而后者求易?” 徐础端起酒杯,笑道:“这是怎么了?从昨晚开始,就总有人给我教训,每一句话还都十分准确,我快要无地自容啦。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我倒是想听真话,入耳的却都是笑话。”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你一声长吁、我一声短叹,没多久就烂醉如泥,谭无谓伏案,徐础倒在床上,各自昏昏睡去。 谭无谓说对了,牧守沈直根本不想见徐础,对郭时风倒是很看重,留在帐中与语多时。 沈耽来过一次,见两人熟睡,没有叫醒,命人送来衾被,细加照顾。 将近傍晚,徐础醒来,看到郭时风正与谭无谓对饮,谭无谓谈笑自若,好像从未醉过。 徐础头疼欲裂,起身之后半天说不出话来。 郭时风笑道:“础弟不该喝这么多酒。” 徐础坐在床上,用手狠狠揉脸,终于清醒些,“郭兄这是又‘浮’起来了?” “哈哈,‘浮’起来了,还要多谢础弟,否则的话,这次真要‘沉’到底儿了。” “沈并州打算何时称王?” “大势未明,沈并州打算再等等。沈五公子比较着急,但我觉得这种事情没法强迫,最好让沈并州自己想明白。” “沈并州仍然不想第一个称王?” 郭时风点头,“第一个称王的确很有风险,朝廷眼下正在平乱,一旦听说北方有人称王,立刻就会调转锋锐,发兵北伐。” “秦州已有不少人称王。” “呵呵,那些都是草头王,朝廷不承认,连他们自己也不当真。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然则沈并州还要继续观望?” “观望,但不是在晋阳观望,而是南下孟津。” “孟津?” 郭时风却不肯说下去,“先吃点东西,很快就要受行军之苦了。” 徐础来到案前坐下,不想再喝酒,只吃桌上的肉。 “是我劝沈并州率兵南下孟津,以平乱为名,观察形势。”郭时风道。 “郭兄本事大,所劝之人,无不成功。”徐础既敬佩,又有点几分嫉妒。 “过奖,一是运气好,二是掌握一些机密,能让沈并州信服。” “东都的机密?” “嗯,单说一条,础弟知道朝廷会派谁接掌西征官兵?” “不是曹神洗曹将军吗?” “曹神洗不行,他在朝中无人,万物帝用他,是为夺大将军兵权,如今大将军困于东都,兵权自然要转交给亲信之人。何况曹神洗没能在潼关将河工一网打尽,反而令其四散逃亡,影响到东都安危,朝廷对他十分不满,换人是早晚之事。” “朝廷也不肯用大将军,那就是奚将军、济北王、湘东王三者选一了。” “呵呵,奚将军比曹神洗更不受信任,济北王掌禁军,湘东王管宿卫,太皇太后绝不会放他们离开。” “难道是……难道是兰将军?”徐础难以相信。 郭时风笑道:“想不到吧,但我敢肯定,兰恂将会接掌西军,或许现在就已上任,只是消息还没传来。” “兰恂在秦州弄得一团糟,甚至谎报军功,朝廷居然还要用他?” “兰恂急于将功赎罪,太皇太后也想给他一次机会。总之,听说这件事之后,沈并州决定率兵南下,若有机会,直接渡河。” 谭无谓斟一杯酒,推送过来,徐础不知不觉拿起,喝下半杯,头脑又清醒几分,“朝中就没人进谏吗?” “这是兰家的家务事,外人参与不得。” “大家就眼睁睁看着天成朝‘自杀’?” “哈哈,础弟觉得这是‘自杀’,朝中有多少人却以为这是加官晋爵的良机呢。础弟别忘了,第一批在天成朝身上插刀的人当中,有你一个,还是最重要的一个。” 徐础笑了笑,“是啊,我插了一刀,天下皆知,想冒险的人都来找我,想守成的人都离我远远的。” “等天下再乱一些,到处都是冒险的人,础弟将恰逢其时。”郭时风笑得很开心,转向谭无谓,“谭兄何以如此寡言?” 谭无谓一直在喝闷酒,抬头道:“此时南下,实非良策。” “谭兄另有高见?” “朝廷无论选谁掌军,兵卒还是那些兵卒,论兵甲、器械,天下无敌,并州之兵贸然南下,恐受其锋,不若西入秦州,抢占西京,收乱民为兵。” 这是谭无谓一直以来的计划,郭时风笑道:“此计虽好,就是太慢,沈并州占据秦州之后,其它数州必然效仿,各自割据称雄,不知要用多少年才能一一剿灭。南下孟津,直指东都,一朝攻下,可挟天子以令四方,可禅让以得帝位,方为上上之计。” “如何破官军劲敌?” “兰恂为帅,官军必乱。而且我得到消息,冀州、吴州皆有乱相,尤其是冀州,群龙无首,已有多位将吏暗中派来使者,愿奉沈并州为主。” 冀州兵强马壮,是一股能与官军抗衡的力量,谭无谓无话可说,低头饮酒。 郭时风又向徐础道:“马兄真被河工推举为王?” 这显然是沈耽透露的消息,徐础道:“河工当中有一些原先的梁国人,很看重马兄的身份。” “再好不过,我本应亲自出面,劝说马兄投靠并州,但是这边不会放我走,础弟能代劳吗?” 才相隔几个时辰,郭时风从朝廷使节变成牧守沈直的军师,不再需要引见,反而能给徐础布置任务,同时也是给予机会。 “当然可以,但是我一个人不够,马兄是被推举为王,不能完全做主,手下那些河工、乱民颇有欺软怕硬之意,我得带一支军队,才能镇住他们。” “军队……需兵多少?” “一万。” 郭时风笑道:“础弟这是狮子大张口,我都不敢向沈并州提起,谭兄以为呢?” “一万太少,十万才够。” “哈哈,谭兄心更大。这样吧,我去向沈并州求兵,或许能要到一两千人,础弟别嫌少,并州之军草创,冀州援兵未至,能分兵就已经很为难啦。” “沈并州借兵多少,我必五倍、十倍返之。”徐础夸下海口。 郭时风起身,“好,兵不嫌多,北方三州同时南下,我就不信兰恂能抵挡得住。” 郭时风告辞,徐础向谭无谓道:“二哥愿意随我一同去吗?” “论兄弟情谊,我该陪你走一趟,可是明知必败,我不想去。” “二哥是不了解兰恂有多无能,他在秦州平乱一年有余,自称屡战屡胜,结果却是乱军日益壮大,直至不可遏制。” “唉,反正没人听我的,我就随你走一趟吧,或许真有意外之功呢。” 入夜之后,沈耽来送行,他要留在父亲身边,整顿大军,至少五天以后才能发兵南下,三人又喝一顿,谈论天下大事,意兴风发,连谭无谓也改变想法,以为南征或许能够一举攻下东都,不需久乱,就能平定天下。 深夜,郭时风到访,连一千兵卒都没要来。 第八十一章 女婿 (求收藏求推荐) 沈并州只肯提供兵卒五百,多为老弱之人,马十余匹,勉强可以算是一支军队,名为出借,却不允许徐础掌兵,指派两名校尉和一名中兵参军带队,徐础只是随行而已。 徐础心急,次日一早就要出发,沈家却将这次出兵视为某种象征,祭旗、祭兵神、饯行等等全套仪式做个遍。 沈直仍不出面,全由他的几个儿子代劳,长子沈聪虽曾违背父意,却没有受到责罚,仍是诸子之首,仪式结束之后,沈耽单独来向徐础敬酒,“四弟谅解,并州只能提供这点兵力。” “诸事待发,并州肯借兵旗,足见情深,我已别无所求。” 沈耽笑而叹息,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将徐础拉到一边,悄声道:“中兵参军周元宾是我姐夫,也是我向父亲推荐的。这个人最随和,能交朋友,对他,你只需坚持己见,他即便当时恼火,事后必然接受。” 徐础远远望去,周元宾正与沈家诸子谈笑,他的人缘很好,甚至能与普通士卒打招呼。 “多谢三哥指教。” “周元宾身上有一份牧守令,并州界内诸城,若遭外敌进攻,中兵参军可就地募兵。”沈耽又透露一条消息。 徐础拱手,“三哥大恩,愚弟不敢言谢,唯愿以后有报恩之日。” 沈耽笑道:“四弟太客气。” 两人正交谈,谭无谓从远处大步走来,手扶长剑,昂首挺胸,高出众人半头,沈耽轻叹一声,“二哥为人……真是让我琢磨不透。(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沈耽在意的不是对方品行,而是犹豫到底该不该重用谭无谓。 谭无谓走到近前,一脸笑容,“四弟走好,我不能随你一块南下了。” “咦?” “沈并州帐下缺一名谘议参军,郭兄推荐我了。” 徐础拱手道:“恭喜二哥高升。” 谭无谓摇头,“什么时候我能带兵十万,才算是高升。” 沈耽笑道:“二哥平时‘带兵’三十万,今天怎么谦逊起来了?” “路要一步一步走,哪能一步登天?先从十万开始吧。” 三人大笑,徐础一时用不到谭无谓,因此也不挽留。 日上三竿,徐础上马出发,郭时风站在中军帐前,远远地向他拱手,徐础还礼,对这位郭兄,既敬佩,又有两分鄙视,可是看看自己的状况,他收起一切想法,乱世已至,他纵不能与世沉浮,也不该轻易对一个人做出判断。 沈耽琢磨不透谭无谓,徐础觉得自己琢磨不透任何人,连从前的一点信心,也快消磨殆尽。 周元宾是名清秀的中年人,白面微须,脸上一团中气,三分像书生,六分像商人,还有一分拜身上的战袍与盔甲所赐,像是刚刚上任的将军。(卡.+酷.+小.+说.+) 他的确刚刚上任,不久前他还是并州有名的商人,祖上几代以运贩为业,到他父亲这一代已是当地巨富,他继承全部家业,又翻了几番,可他不喜欢当商人,专爱结交朋友,以豪侠自居。 沈家准备起事,周元宾立刻捐出大部分财产,全无二话,因此备受沈家信任。 两人已被互相介绍过,出营不远,周元宾将带兵之职全权委托给两名校尉,也当自己是个被保护的随行者,与徐础并辔交谈,很快熟络起来。 当周元宾觉得可以无话不说的时候,立刻问出最感兴趣的事情:“十七公子,你真参与了刺驾?” “若非如此,也不会流落至此。” “对对。”周元宾显然极感兴趣,稍忍一会,又问道:“能跟我说说详细情况吗?十七公子不想说的我不多问,拣能说的透露一点吧。” 徐础本不想谈论此事,想到沈耽的提醒,他改变主意,将刺驾的前因后果大致说了一遍,略去诸多的意外、犹豫与惊慌,听上去像是一个完整无缺的计划,未受任何挫折。 周元宾一遍遍地倒吸凉气,听到徐础亲手在万物帝肚子上刺下匕首,周元宾大声怪叫,惹得一名校尉追上来查看,见参军只是兴奋过头,才退回去监护兵卒。 周元宾抱拳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果然不虚,十七公子……还不到二十岁吧?啧啧,想我二十岁的时候,最出格的事情也就是带着几个人骑马出关,与草原大人通宵饮酒,做成一笔大买卖。别人都说我胆子大,跟十七公子一比……啧啧,没法比啊。” 徐础笑道:“皇帝只有一个,想刺驾也得有机会。(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周元宾大笑,年纪虽大许多,对十七公子却十分推崇,徐础离开东都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刺驾带来的好处,聊胜于无。 五百人的军队,携带不了太多粮草,因此行程必须经过严格计算,到了驿站就得休息,多走一里也不行。 秦州、河工之乱已经影响到并州,诸城谨守,市镇萧条,城外的驿站对来往人等十分警惕,周元宾必须亲自进城向长官表明身份,并递送牧守沈直亲笔所写并加盖官印的文书。 晋阳附近的城池大都拥戴牧守,见到文书之后,招待得很好。 徐础劝周元宾从驿站征用一些马匹,周元宾却不同意,“这些城池以后都是岳父大人的本钱,不可惊扰。” 这一次,徐础没有坚持己见。 两人越来越熟,真是无话不谈,周元宾甚至得意洋洋地讲起自己如何成为沈家女婿,他家产虽多,按理也没资格娶沈家女儿,可他仰慕高门,一心要攀高枝,八字还没一撇,就将原配休掉,然后静待时机。 多年前,贺荣部大兵压境,并州仓促无备,情况万分紧急,周元宾觉得这是一次机会,托熟人引荐,来见牧守沈直,声称自己有办法退兵,不求功名利禄,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娶沈家的一个女儿。 沈直同意了。 周元宾连仆人都不带,独骑出关,拜见贺荣部可汗,攀交情、许豪言、拼酒量,竟然真将大兵劝退,贺荣部转攻冀州,此后多年没有大扰并州地界。 沈直遵守诺言,真将一个女儿许配给周元宾,而且是他最为喜爱的一个女儿,从那以后,两家如一家,周元宾成为沈家的另一个儿子。 徐础同情那位被周元宾休掉的女子,却什么都没说,问道:“我没明白,周参军怎么能令贺荣部退兵?” “哈哈,这种事情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我的曾祖就与贺荣部做生意,娶过一名大人的女儿,生下的女儿有一个嫁回草原,此后嫁娶不断,这么说吧,论辈份,贺荣部可汗还要叫我一声‘叔父’呢。” 徐础拱手笑道:“佩服。” 越往南走,形势越显紧张,消息纷纭不断,一会说潼关已被秦州降世军攻破,一会又说西征大军已经进入秦州,不日就能剿灭乱民,造反河工的消息更是混乱,似乎哪里都有,却没人能够说清主力究竟在哪。 各地城门口被抓捕示众的反贼倒是不少,看他们的样子,更像是叫化子,而不是河工。 周元宾开始感到紧张,到了并州南界的应城,他拒绝前进,直接带兵进城,与城主商讨固守之计。 不怪他胆怯,应城前几天确确实实遭到一次进攻,城墙上还有创痕,从官兵到百姓,还都心有余悸,一见到晋阳派来的军队,全都劝他们留下。 徐础没有坚持前进,而是在城里到处打探消息,毕竟他现在连马维和宁暴儿究竟在哪都不知道。 打听得越多,消息越混乱,有人听说过“吴越王”的称号,但这只是数十个王号中的一个,造反者一个比一个急于称王,哪怕已被官兵包围,朝不保夕,也先要造一面大旗、按一个王号。 徐础没打听到马维的下落,但是弄明白一件事,官兵众多,连连取胜,造反者却没有减少,并非所有百姓都进城避难,许多人加入叛军,寻求另一种活法。 二十天之期眼看就要过去,徐础不能再等了,去见周元宾,也不寒暄,直接问道:“参军打算一直守在这里吗?” 周元宾也在挠头,“不守在这里,还能怎样?晋阳大军应该已经开拔,等岳父到了,再做打算。” “沈并州许以重任,参军就这样回报吗?” 周元宾继续挠头,“应城不大,加上我带来的士兵,仍不满千,能守住就不错了。我还是对贺荣部比较熟悉,南边的朋友少……” “朋友少,可以结交,兵少,可以招募,参军何以无所事事?” 周元宾不再挠头,脸红了,“岳父倒是给我一份文书,许我见机行事,便宜募兵,可此地受到攻打已是多日前的事情,最近比较太平。” “有备无患,上次来攻城的是一群乱民,不足为惧,下回来的若是东都派来的官兵呢?” “官兵……”周元宾了解沈家的计划,知道岳父一时半会不想称王,笑道:“官兵目前不至于攻城吧?” “若是借城呢?参军借还是不借?沈并州率兵南下,发现应城已被朝廷占据,该有何想法?” 周元宾脸色一变,“若非十七公子提醒,我险些坏了大事。早在出发前,沈五就提醒我,诸事听十七公子,绝不会错,我这就去见城主……” “一边募兵,一边也要打探周围形势,做到知彼知己,请参军分兵一百,我带出城巡视。” 周元宾马上赞同,叫来两名校尉,让他们各出兵五十人,随十七公子出城,又从城主那里借用数名向导带路。 徐础当天下午带兵出城,直奔南方,去往传言中乱军最多的地方。 第八十二章 死路 (感谢读者“78209”、“twomix560”、“虫子是猪”的飘红打赏。‘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上架首日,求订阅。) 前方是座村庄,炊烟袅袅,走得近些,士兵们发现那不是炊烟,而是大火燃烧过后的余烟。 整座村庄已化为灰烬,只剩几处断壁残垣。 士兵们有些紧张,从这里开始,他们已经进入战乱区。 徐础向领兵的队正道:“派人进去查看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幸存者。” 队正嗯了一声,扭头指派一小队十人进村查看,同时派出仅有的两名骑兵和一名向导去前方打探情况,然后向徐础道:“公子,可以调头了吧?” 徐础坐在马背上向村子里望去,“咱们还没找到叛军所在。” “真找到的话,咱们就回不去啦。” “应城早晚会受到攻击,与其坐等,不如提前打探明白。” 队正是名老兵,五十几岁,对年轻的落难公子不那么同情,冷笑道:“我们是晋阳的兵,不管别地的闲事,就算要管,也等牧守老爷来了再说。” 徐础心中微怒,猛然想起郭时风的话,自己又犯贵公子的毛病,难以附众,连一名普通的老兵都拉拢不到,于是跳下马,面露微笑,“我来投奔并州,想立寸功以自效,所以非要出城,连累诸位与我一同受累。” 对方毕竟是沈家的客人,队正不敢太过分,拱手道:“不敢,既是当兵的身,就得认当兵的命,公子别拿我们的命冒险就行。(卡.+酷.+小.+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咱们只携带三日干粮,出城已经一天有余,吃过晚饭,咱们无论如何得调头回城啦,瞧这边的样子,可没地方补充粮食。” 队正说得没错,可这队士兵多是步行,本地向导领路时磨磨蹭蹭,一整天才走了三十多里。 徐础正在犹豫,进村的士兵跑回来一名,“还有一个活人……算是活人吧。” 一处断壁后面坐着一个人,全身被烟熏得漆黑,看不出男女,弯腰驼背,应该是很老了。 士兵们围着此人,连番问话,那人像是没听到,一声不吱。见徐公子到来,士兵让开。 “老人家。”徐础连唤几声,对方仍无反应。 徐础起身,想要点水,给老人洗脸,跟来的队正上前踹了一脚,老人如梦初醒,看一眼面前的人,突然放声大哭,以手拍地,原来是名老妇。 队正稍一拔刀,厉声道:“住嘴,老东西,我们是官兵!” 徐础正在讨好队正,虽觉他做得过分,却没有开口制止,站在一边看着,心里颇觉尴尬,以为对一名很可能刚刚失去亲人的老妇,不该如此无礼。 “全死啦,全死啦,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啊……”老妇干嚎。 队正拔出刀,以刀身在老妇头上轻拍两下,“想死很容易,先告诉我是谁烧的村子?什么时候烧的?人往那边去了?” 老妇一激灵,嘴里说是不想活,身体里却还残存一些力气,扶着墙壁竟然慢慢站起来,也不看官兵,迈动偻曲的双腿,竟然要跑,每一步都艰难得像是在泥潭里跋涉。 队正笑了一声,正要拦下老妇,徐础实在看不下去,开口道:“算了,等探子回来吧。” 队正看一眼徐公子,收起刀,招呼士兵回路上。(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徐础留在后面,身上摸了摸,只有一些银钱和几本书,此时全无用处,只得也离开。 “全死啦!”老妇突然又号哭起来。 徐础没敢回头。 路上,两名探子和向导已经回来,显然没走多远,与队正交谈。 队正扭头道:“烧村的是群反贼,路上不知是互相残杀,还是遇到别的官兵,死了几个人。向导说离此二十里有个临河镇,好几天没传出消息了,估计已经沦陷,成为反贼的巢穴。” “二十里,不太远。”徐础有意前去一探究竟。 队正摇头,“我们不去,反贼虽然不懂打仗,连斥候都没有,但是人多,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咱们这点人,只够给人家送肉。徐公子想立功,回城多调些兵马来吧。” 士兵们全都出声表示赞同,这些晋阳老兵很多年没打过仗了,都不想靠近敌人。 此次出门,徐础随身带着一只搭裢,跨在肩上,后面装书,前面装些应用之物,拿起来放在地上,先取出书给众人看一眼,以示没有藏私,然后取出一个小包裹,打看一角,露出里面的珠宝银钱。 “立功有赏。” 这一招简单直接,但是有效,士兵们围上来,徐础将包裹收好。 队正犹豫一会,“这些都是赏钱?” “当然,这是我个人出的赏钱,若有收获,回城之后我向参军大人给你们请功。” 队正看向手下兵卒,几个眼神就互相明白对方的心意。卡Kа酷Ku尐裞網 “这样吧,我拨二十人跟你走,剩下的留在后面,公子若是遇到危险,立刻往回跑,我们做接应,若是明天一早还不回来,我们可不等人。至于那些赏钱,等你回来给我,由我分配,怎样?” 士兵只听队正的命令,徐础别无选择,笑道:“再好不过。” 队正分拨十九名稍微健壮些的士兵和一名向导,嘱咐道:“徐公子平安回来,你们立功,赏钱多分一份,徐公子回不来,你们也别回来了,就地投降去当反贼吧。” 士兵连连称是,徐础站在一边哭笑不得,郭时风说得真对,他真不懂如何附众,在东都的时候,皇帝、大将军等人至少还将他当回事,在这里,队正只当他是一件贵重易碎的货物,需要妥善保护,但是没什么用处。 徐础带领二十人出发,只有一匹马,由兵卒牵行,他与向导并肩走在前面。 走出几里,路上又有焚烧的痕迹,野地里还躺着几具尸体,之前的探子倒是没有撒谎,走到这里回头。 向导本是农夫,轮值当差,受到指派,不得不出城带路,心里也是老大不愿意,但他不是队正,不敢显露出来,脚步放缓,指着路径说:“前方有段路不太好走。” “没关系,别人走得,咱们也走得。”徐础向牵马的士兵道:“有劳足下骑马先行,遇警立返。” 士兵茫然不解,将缰绳递过来。 徐础笑道:“你当探子,骑马走在前面,别离得太远,若有敌踪,立刻回来通报。” 士兵终于明白过来,点下头,将长枪交给同伴,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天色将暗,前方探子骑马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跳下马,向众人挥手,“调头,快调头。” “前方有叛军?”徐础问道。 探子连喘不已,从同伴手里接过自己的长枪,拄在手中当拐杖,“没、没看到。” “嗯?” “死人,全是死人。” 徐础抓住缰绳,上马就走,身后的士兵互相看看,只好跟上。 马匹已经疲乏,徐础没有鞭策,任它慢慢前行。 夜色降临,却遮不住人间的惨状,上百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布满路面,只看装束,分不清哪些是叛军,哪些是平民,身上即便原有盔甲与靴子,也都被剥得精光。 “死得不久,应该就在几个时辰以前。”一名士兵小声道,生怕惊扰到死者。 另一名士兵胆子大些,上前查看情况,突然惊动一群鸟,嘎嘎飞起,吓得他丢掉长枪,连滚带爬地回到同伴们中间。 “必须见到活人。”徐础道,坚持前进。 士兵们只好跟随,丢枪者还得回到尸体中间拣回兵器。 再行数里,路边传来哀叫声,徐础第一个策马上前查看。 一名男子靠着路边的石头而坐,双手捂着肚子哀声不止,看到有人到来,拖着身躯往野地里爬行。 徐础跳下马,“别跑,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是……官兵。” 那人转身,夜色虽深,大致能看清来者是名长衫公子,心中稍安,“官兵?官兵已经追到这儿了?” “嗯,大队官兵马上就到。告诉我,你们有多少人?因何自相残杀?” “我、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好不容易找到一点粮食,大家在路上就争夺起来……我还有妻儿老小要养,求官爷救我一命……” 徐础上前,借着月光看到那人胸腹处全是血。 后面的士兵跟上来,伤者看不清人多人少,以为这就是大军,叹息一声,“我是反贼,还求什么救啊,我的妻儿……大概也归别人了,只可惜我的老娘,怕是没人肯养。” “你一家人都在军中?”徐础问。 伤者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不在军中,还能在哪?唉,死了吧,死了吧,这世道,不给人留活路,多几天少几天有什么……” 一名士兵上前,一枪刺中伤者胸膛。 “你……”徐础大惊。 伤者不吭声了,士兵收回长枪,“他是反贼,听他啰嗦做甚?割耳带回去,算是一分功劳吧?” 士兵放下长枪,拔出小刀,真的割下死者耳朵,嘴里提醒自己:“要左耳,不要右耳。” 其他士兵连声啧啧,遗憾自己下手晚了,有人道:“后边不是有一地尸体,拣完整的能割几十个吧?” 众人称是,转身要走,徐础道:“咱们还没见到敌营呢?” 割耳老兵起身,“公子原说要见活人,刚才这个就是活人,公子要见敌营,估计前方没多远就是,用不着非得亲自去看一眼。咱们还是回城吧,这些反贼连自己人都杀,过些天没准也就杀干净了,到时候再来收尸。” 徐础还要上马,几名士兵上前,架着他的胳膊往回走,嘴里都道:“公子累了,咱们扶他走路。” “你们……”徐础争不过这些士兵。 众人走出没几步,后面突然传来喊声:“前面的人,有我丈夫齐六郎吗?” 居然是名妇人,士兵们止步转身,隐约见到路上有个身影。 徐础甩开士兵,大声道:“我们没见过齐六郎,请问前面营地是谁的?” 妇人走得慢,回道:“昨天属于灭天王,今天属于降世王,你们是谁的人?” 听者大惊,降世王明明应该在秦州,什么时候跑到东边来了? 第八十三章 入营 (感谢读者“书友20180317161158511”成为本书白银大盟。感谢读者“麻烦还没死”、“一脚踢到石”、“飞行的荷兰人船长”、“崖无涧~”的飘红打赏。求订阅。) 妇人没认出对面一群人是官兵,还在前行,嘴里唠叨着别人的丈夫都已回家,自己的丈夫却没有踪影,家里公婆催促,自己不得不夜里出门…… 徐础大声问道:“娘子可曾听说过‘吴越王’?” “唉,原本都是泥腿子,不知发了什么疯,你称王,我也称王,你问哪个吴越王?” “姓宁,叫宁暴儿。” 听到这个名字,妇人止步,“你们是秦州人?” “不是秦州人,只是与吴越王宁暴儿有点交情。” “不在,他不在这边,可能去别的地方打食了……”妇人转身要走。 不等徐础下令,三名士兵追上去,嘴里道:“娘子别走,我们见过一群人,没准其中有你的丈夫。” 妇人含糊应了两声,越走越快,终究体弱,没多久就被三人追上,借着月光,妇人认出他们是官兵,不由得大惊,“官爷饶命,我不是反贼,是被……是被迫入营的。” “可你还能随便出营。呵呵,没什么说的,官兵就是来救百姓的,跟我们走吧。” 妇人往地上一坐,“我腿软,走不动……” “没事,我们不要腿,有颗人头就够了。” 官兵抖一抖枪,妇人急忙站起,“我跟你们走,就是爬,也要远离反贼。” 徐础赶来,再次问道:“你说降世王占据营地,是真的吗?” “真的,就在前面不远,叫临河镇什么的。卡Kа酷Ku尐裞網”妇人见问话者年轻面善,向他凑近,尽量远离那些手持刀枪的官兵。 “你亲眼见到降世王了?” “那倒没有,但是那些秦州人一到,所有人都不敢称王了,抢着去帐里磕头。” 看来妇人没在这件事上撒谎,徐础又问道:“吴越王宁暴儿呢?也去拜见降世王了?” “这个我真不知道,但是宁大王离临河镇应该不远,听说前天他还屠了一座营地……”说起宁暴儿,妇人露出明显的胆怯,声音微微发颤。 “镇里有多少人?” “几千?几万?进进出出的,说不准。官爷开恩,放我回营叫上父母、幼子,一块投奔官府。” 士兵们冷笑,都看向徐础,想看年轻的公子如何回答。 徐础当然不能就这样放人,也不能带着一群急于回头的士兵前去冒险,对向导说:“带她回应城,要活人,不要死人,交给周参军。” “嗯。”向导应了一声。 “我今晚若不回营,父母得急死……”妇人还要求情。 徐础无法回答,干脆不答,要过缰绳,取出装有珠宝的小包裹,扔给向导,“说好的赏钱,带去给队正,告诉他,不必等我,回城去吧。” 士兵们无不惊讶,尤其是向导,“这个……我……队正说了,必须带公子安全回去。” “不是你们抛弃我,是我自己选择独自前往敌营,有这位娘子给你们作证,队正不会不信。” 士兵们互相看看,一人道:“那公子小心些,我们就回去啦。” 徐础翻身上马。 士兵们催促妇人上路,妇人还要向公子再说几句,公子却已策马跑远。(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他这就是去送死。”向导喃喃道。 “听说他刺杀过皇帝。” “吹牛吧,瞧他的身板,杀只鸡都难为他。” “咱们快走,反贼追上来,咱们都得跟着死。” 一行人押着妇人往回去,路上商量着如何分配赏钱,向导死活不肯再拿出包裹,必须交到队正手中。 从晋阳借兵五百,到了最后,还是只剩徐础孤身一人。 但他心里至少有点底,不怎么害怕,驱马直奔临河镇。 叛军还不习惯严格的纪律,一路上到处都有烧杀抢掠的迹象,却没有斥候,更没有哨所,徐础直接来到营门前,途中遇到过几伙人,他不停马,也不询问,对方顶多看他几眼,竟然也不阻拦。 说是营地,其实连道正经的围栅都没有,直接占据临河镇,镇上原有一圈土墙,已被毁坏多半。 妇人说不知营里有多少人,的确是实话,没人能点清数目,众人抢到房子住房子,抢不到的就建帐篷,甚至席地而居,各家自保,再与相熟人家结成一伙,彼此扶持,伙与伙之间界限分明,越界者必遭围攻。 徐础骑马进营,没走多远就犯下错误,闯进一伙人的地盘,立刻有十余名年轻男子围过来,手里都拿着刀枪或者棍棒。 徐础急忙拨马离开,见路边有一名老者蹒跚而行,低头在找什么,上前问道:“老丈,请问吴越王的营地在哪里?” 老者抬头看了一眼,“谁?” “吴越王宁暴儿!”徐础抬高声音。 老者本来就驼背,这时缩成一团,迈步就跑,意料不到地迅捷。 徐础只得继续向镇中前进,见两边的房屋极少完整无缺,哪怕只剩一面断墙,旁边也聚集不少人,就地生火,有的在睡觉,有的在小声嘀咕,老弱妇孺居多,青年男子不过二三成。 这样的叛军不堪一击,哪怕面对数千官兵,也会一败涂地,徐础心里纳闷,朝廷至少能派出八万西征大军和数万禁军,怎么直到现在也没能平乱? 很快,他找到一些原因。 镇子中心的几所宅院保存较好,周围有人巡逻,徐础刚一靠近,就被拦下。 几支火把伸过来,徐础发现自己陷入包围。 “你是哪家的?来这里干嘛?”一人问道。 “吴越王宁家的。”徐础随口道。 火把稍稍退去,徐础能够看清状况,前后至少有三十人,装扮各异,头上却都裹着一块头巾,巾上画着大大小小的万字符,有多有少,似乎代表着级别。 一名三十多岁的壮汉挤过来,从身边人手中夺过火把,又伸到徐础面前,“宁暴儿派你来的?” “对,来见降世王,谈谈如何击败官兵。” 那人大笑,其他人也跟着笑,只有徐础不笑。 “姓宁的小子疯啦,派一个小白脸来见降世王。你有什么本事?一个能打几个?” “我有满腹韬略,可以一敌万。” 众人笑得更加大声,有人伸手拉扯马上的小白脸,“来来,让我试试怎么个‘以一敌万’法。” 徐础正要纵马冲出人群,远处有人喝道:“何事聚众?忘了刚立下的规矩吗?” “宁暴儿派来一个小白脸,说什么能够‘以一敌万’。” 徐础大声道:“降世王欲平天下,何以拒见天下之士?” 笑声又起,外面那人却呵斥众人,命他们各回原来的位置。 徐础跳下马,见迎面走来一人,中等身材,微胖,四十岁上下,身穿甲衣,头上无盔,也是一顶青巾,上面画着的万字符比别人更多些,身后跟随五六人,有人手持火把,替他照路。 “在下洛阳书生徐础,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在下姓甘名招,秦州人士,现为降世军左路统领。” 两人互相打量几眼,甘招道:“先生果真是吴越王派来的?” “嗯,眼下形势纷纭,吴越王派我来求和,一家人不打一家人,共同对外。”徐础猜到宁暴儿必然与秦州降世军不和,而且叛军之间不会有兵符一类的东西。 甘招露出喜色,果然没有追问,拱手道:“徐先生来得正是时候,请随我来。” “有劳甘统领。” 走出没多久,两人话还没说上几句,对面又来一伙人,个个握着出鞘之刀,当先一名又高又壮的汉子道:“宁暴儿派人来了?正好,让我砍一刀撒撒气。” 甘招上前,他的人围住徐础以为护卫。 “刘将军,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宁暴儿是自家人……” “呸,有他那样的自家人吗?大家都去王号,就他一个不肯,还抢咱们的粮食,降世王原谅他,我也不肯。” 甘招拦住刘将军,小声劝说多时,刘将军终于大声道:“先饶他一条小命,说得不对,务必让我先砍。老子的刀今天还没发利市呢……” 甘招回来向徐础道:“先生别在意,一群粗人,不懂待客之道。” “英雄不问出处,值此乱世,正需要胆大有力之人。” 甘招向几名随从笑道:“还是读书人会说话,咱们想成就大事,必须找一批读书人,吴越王已经走在前面了。” 一名随从道:“三叔,别总说‘吴越王’,当心惹麻烦。” “顺嘴了。” 徐础被带到一间屋子里,与十几名叛军士兵挤在一起,甘招自去向降世王通报。 有人分给徐础一块烤得半焦的肉,他也是饿了,拿在手里吃了一半。 这些人都是甘招的部下,谈论内容无非是哪里有粮、哪里有官兵,粮食要夺,官兵要躲,没人关心更长远的事情,只想着明天怎么才能吃饱。 徐础偶尔插话,很快打听明白,潼关还在官兵手中,降世军建了一批木筏,从上游过河,想要包围潼关,结果撞上造反的河工,一边打一边收编,离潼关反而越来越远。 至于甘招,原是秦州的一名地方小吏,因为平定不了本地叛乱,干脆加入降世军,颇受降世王薛六甲的器重。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甘招来找徐础,“先生随我来,降世王这就见你。” 镇里有一座衙门,降世王就住在公堂里,只点一支火把,影影绰绰照见一屋子的将士,徐础刚一进去就被人按倒,甚至没看清降世王的模样。 “宁暴儿派你来求和?”堂上有声音问道。 徐础拒绝屈服,挣扎站起,大声道:“对,只要降世王去掉王号,俯首称臣,吴越王愿意既往不咎,饶你们所有人一命。” 过去几个月的经历让徐础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恐吓比讲道理更有用。 只要对方肯吃这一套。 第八十四章 妙计 (感谢读者“heather”、“瓴灯灯_冰大一生推”、“虫子是猪”的飘红打赏。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a href="http://www.biquge." target="_blank">www.biquge.</a>求订阅。) 降世王的部下不吃“先声恐吓”这一套,徐础话没说完,就有人怒斥、推搡,话音刚落,好几只拳头砸过来。 徐础不躲反前,举起双臂,尽量护住面部,大声道:“死到临头,你们还不肯睁眼吗?” “滚开!住手!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这是老子的地盘儿!送你一个‘顶天包’,给你一个‘暖心脚’……” 人群中哎呦声不断,迅速散开,露出降世王来。 那是一名五十多岁的瘦弱男子,有几分文气,更像算命先生,而不是教书先生,头上青巾写满了万字府,比谁都多,身穿过于宽大的锦袍,扎着一条金扣带,袍领敞开,露出左胸前的半块护心镜。 徐础气喘吁吁地看着此人。 “你个小白脸忒不会说话,上来就让老子投降,说什么‘死到临头’——你看我像死到临头吗?老子是弥勒佛祖座下弟子,五百罗汉都是我师兄、师弟,谁能杀我?谁敢杀我?” 降世王有两个习惯,一是几乎每句话之前,都要先骂一句,各种骂法,都不重样,他自己却好像没有察觉。二是爱挥棍棒,与骂人同步,一下指天,一下指天,更多的时候是指向对面人的鼻子。 棍棒三尺多长,被握在手里的一头箍以金线,另一头绕以银环,棍身上同样画满万字符。(卡.+酷.+小.+说.+) 徐础站立不动,尽量不看棍棒,心里多少有些紧张,等降世王闭嘴,他却仍不肯示弱,说:“五百罗汉并非弥勒弟子。” 降世王一愣,马上道:“你懂个屁,你看的佛经是多少年前写的?人间帝王换了几十遭,天上就不能有点变化?”降世王以棍指天,“弥勒佛祖修行圆满,已经代替如来老儿掌管满天神佛,特派我降世济生,他老人家在上头取代如来,我在下边取代皇帝。” 这番话漏洞百出,降世王即便在说起弥勒时,也要加一句脏话,却赢得满堂喝采,“皇帝拜如来,我们拜弥勒,旧的去,新的来,大家一块闹上金銮殿……” 声音稍歇,徐础上前一步,“大王既要取代皇帝,为何不直攻洛阳,淹留在此,却是何意?” “谁说淹留?我们这不正在前往洛阳的路上吗?等我收拾了宁暴儿,率百万之众过河,你说你是洛阳人,洛阳挡得住我的天兵天将?” “洛阳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吴越王肯定能挡得住。” 这回连降世王也恼了,举棍要打,徐础急忙补充道:“可吴越王宁愿为大王先锋,直攻东都。” 降世王及时收住棍棒,“他愿意当我的先锋?” “吴越王之号乃是大王所封,他怎会与大王为敌?” “他奶奶的,说起这事我就来气!”降世王一通乱骂,“老子开玩笑封的王号,别人都是意思一下,乖乖交还,就宁暴儿这个小子当真,敢跟老子一块称王,带走老子的人马,还说潼关以东的河军都属于他,让我回秦州去。一棍子打死这个小子,老子带兵来了,还占了河军的营地,就是不走,他敢怎地?” 徐础深揖,“大王妙计安天下,果非凡人也。” 降世王与众部下都愣住了,一人道:“狗屁妙计,你……哎呦。” 降世王一棍打在那人头上,怒道:“老子的妙计乃是弥勒所授,你们看不出来,这位先生有慧眼,看出一丝迹象。先生请上座。” 降世王一手拎棍,一手握住客人的手腕,并肩往里走,“先生叫什么来着?” “姓徐,名础。” “啊,徐先生,来,坐。” 公堂里的书案都已撤空,剩一把椅子,上面铺满绫罗,旁边放着几口木箱,算是凳子。 徐础坐在箱子上,降世王道:“先生再说说我的妙计妙在何处?” “此乃天机,只可与大王一人言。” “你们都滚下去吧。”降世王大声道。 “薛祖,这小子万一是刺客呢?”有人提醒道。 降世王名叫薛六甲,亲近的部下称他为“薛祖”。 “哈,瞧他这副身板,能打得过我的一根手指头?何况老子手里还有这根‘通天徹地杀皇灭帝棒’,谁能动得了我?” 众将不情不愿地退出公堂,甘招走在后面,向徐础拱下手。 “没外人了,你说吧,说得好,有赏,说得不好,有棍。” 徐础笑了笑,他发出“恐吓”,降世王却没有大怒,反而打散部下,从那时起,徐础就已信心十足,知道降世王心里真是害怕宁暴儿,以此为根基,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 “大王在秦州分封诸王,乃天赐妙计,何以过后反悔?” “封王是妙计?可是有人跟我说,封王之后,诸将各自为政,降世军就算黄啦。” “不出我所料,果然是有奸人蓄意破坏大王妙计。(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奸人……等等,你先说说封王妙在何处,老子有弥勒亲赐的天目,是忠是奸一眼分明。” 徐础早已想好要说的话,拱手道:“请大王许我先问几件事。” “问吧。” “天下正州有九、杂州无数,大王起于西北之秦州,如今可曾一统天下?” “当然没有,还差老大一块呢,至少得攻下洛阳。” 徐础点头,“大王有自知之明,非常人所比。” 降世眉头一皱,“你别拐弯夸我了,继续问。” “自起事以来,大王兵马日增,但是可曾有外援相助?” “没有啊!”降世王一脸的不忿,“老子替天行道,天下人却当我是反贼,见我就跑,老子也不客气,追上就杀。” “所以封王乃是妙计。” “嗯?”这个弯拐得太大,降世王完全糊涂了,盯着徐础,轻轻掂量手中的棍棒。 “不说别人,只说吴越王,江东之地、吴州之民,眼下皆非大王所有,大王以他人之物封自己的部下,成则多一强援,败则无损于己身,岂非妙计?” 降世王张口结舌,想了一会才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可宁暴儿在打我啊。” “大王逼之太急,吴越王心不自安,才有不臣之举,但吴越王早已后悔,所以派我前来求和。” 降世王又想一会,脸上逐渐露出笑容,“宁暴儿若是去了江东,就不会与我为敌了?” “大王细思,吴越王之号乃大王所封,大王愈强,则吴越王名号愈正,大王若衰,天下人谁肯承认吴越王?” 降世王大笑,突然冷脸,“劝我收回王号的人,果然是奸臣。” 徐础拱手,“大王明鉴。” “照你的说法,我还得将其他人的王号一一恢复?出尔反尔,这不跟放屁一样啦?” 徐础笑着摇头,“大王秦州之封确有一事不妥,除吴越王外,其它诸王的封地皆在附近,此举为树敌,而非增援。” “之前劝我那人就是这么说的。”降世一拍大腿,结果拍在膝头的棍棒上,疼得他一咧嘴。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那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既然封在附近乃是树敌,为何不像吴越王一样,封得远一些?下令诸将,夺地者为王,失地者贬为兵卒,如此一来,诸将各自为战,不劳大王费心,即便一无所成,至少也能分散朝廷兵力,给大王喘息之机。” 降世王一怕官兵,二怕宁暴儿,听徐础之言,寻思良久,突然道:“我有弥勒祖师护持、天兵天将相助,要什么喘息之机?” “在下口不择言,但意思大王是明白的。” “可我已经收回九王之号。” “如今不是恢复王号,而是新封,让诸将自选,敢去远方开疆者封王,不敢者留下。” “那我身边剩下的岂不都是胆小鬼?” “封王之勇与作战之勇,本是两回事,大王要留的乃是作战之勇吧?” “废话。”降世王用另一只手抠牙,嘴里啧啧有声。 徐础低垂目光,任降世王慢慢寻思。 “宁暴儿什么时候滚去江东?” “收足兵力之后即刻东进。” “别说空话,给我一个日期。” “一月之内。” “太久,他将这边搜刮干净,我吃什么?” “半个月。” 降世王还是摇头,“十天,不不,五天,顶多给他五天,他肯动屁股去江东,老子就承认他是吴越王。” “大王不会随后追击?” “他一个穷鬼,又不是美人,追他干嘛?他走得越快越好。” 徐础拱手道:“有大王这句话,吴越王必当感恩不尽,五日之内拔兵东进,在江东与大王遥相呼应。” “嘿。天一亮你就回去,天黑之前给我个回信儿。” “是,在下唯有一事相求,请大王派一名信得过的心腹之人,随我一同去见吴越王,否则的话,空口无凭,怕吴越王不信。” “哈哈,你孤身而来,我都没怀疑……不过你说得对,宁暴儿这小子多疑,我会派人跟你一块回去。” 对徐础来说,那不是“回去”,而是“前往”,背靠降世军与应城官兵,他对救出马维更有信心。 “徐先生稍等,让你看看我怎么教训奸臣。”降世王是急性子,向厅外大声喊道:“把军师叫过来!” 徐础不想害人,说道:“听大王刚才所言,军师倒也不是奸臣,只是想得不够长远。” “军师想得不远,还要军师干嘛?你别跟着宁暴儿了,那小子爱杀人,一言不和就动手,你来给我当军师吧。” 徐础正要婉拒,外面小步跑进来一个人,“大王唤我……” “怎么是你?”徐础腾地站起来,与那人同时喊出同一句话。 降世王的军师竟然是皇甫阶。 第八十五章 对质 (感谢读者“仙猴”的飘红打赏。(www.kakuxs.com更新最快)求订阅求月票。) 徐础与皇甫阶目瞪口呆地互视,徐础听说过皇甫父子落入乱民手中,却没料到竟会成为“军师”,皇甫阶则完全想不到能在这种地方见到大将军之子。 降世王缓缓起身,双手各持棍棒一头,疑惑地问:“你俩认识?” 徐础正想着该说什么,皇甫阶指着他大声道:“大王知道此人的底细吗?” “宁暴儿派来求和的家伙,说是洛阳人,名叫徐础,怎么了?” “哈哈。”皇甫阶可不会替对方隐藏真相,“大王被骗啦,此人不姓徐,姓楼,名叫楼础,乃是大将军楼温第十七子,官府通缉的刺驾者同党就是他!” 降世王大吃一惊,向后跳跃,差点被椅子绊倒,嘴里发出连串的古怪呼叫声以及咒骂,“我还说你个小白脸不会是刺客……来人,快来人哪!” 徐础上前扶住降世王的一条胳膊,笑道:“我刺杀的是万物帝,所以遭到官府通缉,改随母姓,大王何以敌友不分?又何必惊慌?” 一群人冲进来,手舞刀剑,口中呼喝。 降世王坐在椅子上,看了徐础一眼,向众人道:“出去吧,没事。” 众人发呆,降世王怒道:“怎么,叫你们进来一次不行吗?都滚出去。” 没人因此生气,乖乖地退出公堂。 皇甫阶上前几步,惊讶地说:“大王,不可……” 降世王手中棍棒指向皇甫阶,厉声道:“你这个奸臣。” 皇甫阶越发惊讶,立刻跪下,“大王何出此言?” “你劝我收回王号,坏了我的大事。‘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皇甫阶完全摸不着头脑,站在降世王身边的徐础开口道:“军师想必不是有意坏事。” “你别插嘴,老子要自己问。”降世王上下打量,看得皇甫阶心里发毛,“天下不是老子的,百姓也不是老子的,拿朝廷地盘封我降世军的王,让他们替我开疆扩土,运气好的话,还能成为强援,有何不可?老子的天赐妙计,全被你搅黄了。” 皇甫阶终于明白过来,看向徐础,“是他说的?” “老子自己也想明白了。” “求大王开恩,让我与这位‘徐公子’当场对质,一辨是非。” “对吧,谁输了,谁挨棍子。” 皇甫阶起身,退后两步,重新端详徐础,拱手道:“阁下以为宜多封王号?” “封远王不封近王,令诸王独掌一面,以分散官兵。” “降世军合在一起,尚且要躲避官兵——大王谅解,我不是……” “实话我爱听,你说得没错,咱们本来就是败多胜少,到处躲着官兵,聚在一堆都不是对手,这一分散,岂不是更弱了?” 降世王有个优点,谁的话都肯听,而且只要觉得有道理,就当成自己的主意,改而盯视徐础。 徐础向降世王拱手道:“既然大王爱听实话,我也直说,从进营以来,我见军中人数众多,但是多为老弱妇孺,真正能打仗的将士有多少?” “雄兵百万。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恭喜大王,既有雄兵百万,无需军师,也无需劝退吴越王,伺机与官兵决战,方是正途。” “呃,百万是虚数,实际是五十万。” “贺喜大王,五十万大军足以扫荡江北数州,同样无需军师,无需劝退吴越王。” 降世王皱眉,“你小子非得逼我说实话,其实我也不知道军中究竟有多少人,一会多,一会少,这帮家伙,吃我的、拿我的,来的时候磕头服软,走的时候连声都不吱。” 皇甫阶道:“我算过,大王麾下将士足有八到十万,不算家属,一部分留在秦州,带到洛州的至少五万,这些天收编河军,又有五六万,十万大军一点不虚,同样不算家属。” 对这个数字,徐础仍不相信,但是没有追问,道:“大王有十万人,可有能掌军十万的上将军?” “我就是。”降世王从不谦虚。 徐础笑道:“大王说笑,大王乃众将之主,非排兵布阵之上将。大王麾下诸人,有谁能单独领军十万?” 降世王长叹一声,“还就是宁暴儿能带兵,其他人,给几千兵都带不明白。” 徐础道:“在下因此以为,降世军宜散不宜聚、宜广不宜狭,聚在一起,恰恰是己之短对官兵之长,分散诸将,令官兵疲于奔命,方是长远之计。” 降世王点点头,向皇甫阶道:“你以为呢?” “我以为诸将一散,再难聚集,今后谁肯再为大王效命?” 徐础马上道:“大王上承天命,下封诸王,今后谁敢不从?况且当今之急乃是如何击败官兵,近忧不除,何患远虑?” 皇甫阶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降世王挥手道:“停停,车轱辘话我听着头疼,这件事我觉得徐先生更有道理,你再换个说法。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皇甫阶改口道:“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诸将封王,与大王并肩,以后谁听谁的?” 徐础拱手道:“既封诸王,大王可称帝。” 降世王立刻摇头,“我不称帝,老子手里的这杆棒乃是弥勒祖师亲赐,名为‘通天徹地杀皇灭帝棒’,老子称帝,岂不是用它打杀自己?” 徐础改口同样快,“可称‘祖王’,与诸王区别。” 皇甫阶冷笑道:“‘祖王’之称前古未有,况且多一字便是……” “闭嘴。”降世王举起棍棒,不是要打人,只是一个习惯动作,“我喜欢‘祖王’这个称号,我说军师,为什么你没想到这些呢?” “我……”皇甫阶不知该说什么。 “你不会心里明白嘴上不说吧?” 皇甫阶脸上变色,“绝没有,我……这位徐公子在东都师从名家,我甘拜下风。” 降世王大笑,原谅军师,向徐础道:“你真是弥勒祖师送给我的福星:杀皇帝,帮我一把,提妙计,又帮我一把,此前你爹在秦州送粮送钱,也帮我一把,你们楼家都归顺我吧。” 徐础拱手道:“此身已在大王军中,至于楼家,我已改姓,不关心他们的事情。” “连亲爹都不认,行。”降世王起身,“明天你俩一块去见宁暴儿,事成之后通通有赏。” 徐础不愿与皇甫阶同行,“能得皇甫军师相助,再好不过,可皇甫军师加入降世军比较晚,虽得大王宠信,吴越王未必认同,望大王改换他人。” “烦,真烦,你还真是宁暴儿的人,处处替他说话。下去,等明天早晨再说。” 公堂外面,一群将士正围着火堆抢酒、争功,喧哗不止,快将洛阳城分配殆尽。 皇甫阶向徐础小声道:“你来干嘛?” “被朝廷通缉,亡命天涯呗。” “这些人……”皇甫阶拉着徐础走出几步,“这些人全是乌合之众,聚也好,散也罢,早晚必败,我与父亲忍辱偷生,只为有朝一日能够重回朝廷。” “我是不会回去的。” “十七公子不必掩饰,你去刺驾,大将军能不知情?等他掌权,必然会召你回京,洗刷罪名。” 皇甫阶还不知道大将军的处境。 从人群中走来几个人,带头的甘招远远道:“薛祖放徐公子出来了?” 皇甫阶马上走开,冷冷地哼了一声,用别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我不信你真肯为降世军效力。” 甘招走近,目送皇甫阶离开,笑道:“皇甫家出人才,我从来没见过谁在薛祖面前如此低三下四。” 徐础笑笑,“我劝大王允许诸将请封王号,越远越好,以分散官兵,大王命我明天一早回吴越王营中传话。” 甘招面露喜色,马上收起,凑近徐础道:“我劝徐公子马上就走,别等明天。传言说你是大将军楼温之子,怕是有人要找你麻烦。” “无人相送,我出不得营地。”徐础其实是找不到宁暴儿在哪。 “你在这里等我一会。”甘招转身对几名同伴说,“在这儿保护好徐公子,我去见薛祖,很快出来。” 同伴共有六人,与徐础互通姓名,他们与军中其他人不太一样,说话比较客气,也比较谦逊,说起来从前也都是地方小吏,与甘招一同加入降世军。 “没办法,兰恂带兵躲在大城里,偶尔出来杀些人邀功,却逼迫我们讨伐乱民,不能平乱就得挨鞭子,甚至砍头,大家只好一块造反。” “听说兰恂又当上将军,看样子洛州也快乱了。” 几个人闲聊,从远处又走来一群人,高声道:“楼家的哪个儿子在此?让我看看。” 徐础待要回话,周围几人示意他保持沉默,一人道:“这里只有徐公子,没有楼家人。” “少来蒙我,听说他改姓徐,其实是楼温的儿子。来,让他尝尝老子的铁槊,这上面还有他爹的血迹哩。”说话者显然醉了,跟随者哄然叫好,引来更多的人将徐础等人包围。 “徐公子是降世王贵客,你想要人,去问降世王。” 那人大骂一声,“老子跟随薛祖出生入死,立下多少功劳,杀个把人还要这么麻烦?让开,不让开连你一块捅杀。” 徐础面对降世王能够说得头头是道,面对这些全不讲理的莽夫,他一点办法没有,只能仰仗别人的保护。 双方争吵,可是众寡悬殊,甘招的部下明显不是对手。 甘招挤进人群,大声笑道:“老七这是干嘛?” “我要杀人,杀楼家的崽子。” “哈哈,你是拼酒没拼过,找借口离开吧?” “我喝酒天下第一,怕过谁?” “你不怕,咱们继续喝,非分个高下不可。” 人群散去,徐础松了口气。 没过多久,甘招回来,向徐础道:“这就走,我跟你去见宁暴儿。” 徐础十分感谢甘招,低声道:“甘统领不想留下来请个王号吗?” 甘招笑道:“让他们先请,我不着急。” 徐础拱手致谢,再不客气。 甘招也不多带人,总共十余人,都有坐骑,护送徐础出营,无需他带路,径奔宁暴儿营地。 天色初亮,一行人来到一座小丘上,遥望远处的军营,甘招笑道:“吴越王治兵严整,与诸将……”他的脸色突然一变,“那是官兵的旗吗?” 徐础也看到了,吴越王营中旗帜飘扬,绝非降世军乱用的杂旗,而是官兵才有的各色彩旗。 第八十六章 讲和 (感谢读者“大大的脚板”的飘红打赏。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求订阅求月票。) 营地看上去不大,能容纳六七千人,内部分划清晰,各色旗帜多而不乱,即便是官兵也少见如此整齐的营地。 “吴越王营地被官兵占据了?”甘招等人脸上尽皆失色,有几个人看向徐础,以为是被他骗入陷阱。 “别急……”徐础心中也是一惊,正想独自靠近营地观察一下,身后传来声响,与其他人调转马头,这回连他也难保持镇定。 数十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已将退路堵死。 这些人头上都没戴万字符巾,或顶兜鍪,或光头随便扎髻。 “降世军跑到我们这里干嘛?”对面一人冷冷地问。 甘招认识此人,心中略宽,拱手笑道:“罗老弟,你不认得我了?” “认得,但我有军命在身,不问旧交情。” 甘招有些尴尬,看向“领路人”徐础。 徐础也有点尴尬,如果甘招等人因他而死,或是被囚,都会令他无地自容,于是拍马向前。 他也认得这位“罗老弟”,从前互通过姓名,“罗七孩儿,我回来了,要见吴越王。” “嘿。”罗七孩儿挺起手中长槊,槊尖对准徐础心口,“你改姓,我改名,我如今叫罗汉奇。” “恭喜。”徐础拱手道。 “你知道我这杆长槊的来历吗?” 徐础摇头,只记得上次见面时,此人手中并无长兵。 “这是万物帝召集天下精工良匠造出的三十六槊之一,吴越王得来,亲手转赠给我,千金不换。” “恭喜。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徐础只得再次拱手,不明白对方说这些有何用意。 罗汉奇停顿一会,“因为你,我刚刚将这杆长槊输给了刘步升。” “我?刘步升?” “对,你应该记得他吧?我们当中最壮实的那位。” “记得,使双刀的好汉。”徐础只有模糊印象,经对方提醒才想起来。 “他擅使双刀,却要拿走我的长槊,全是因为你回来了。” 徐础明白过来,罗汉奇以为他不敢再露面,于是跟人打赌,赌注就是手中长槊。 “万物帝有三十六槊,以罗兄神勇,可再夺一杆。” 罗汉奇哼了一声,目光转向甘招,“甘司库,你跟来干嘛?” 甘招一直没说过自己从前的职位,原来只是一名管仓库的小吏。 “这个……”甘招隐约觉得不对。 “是我请他们随我一块来的,我还带来降世王的口信。”徐础抢道。 如果徐础一个人来,罗汉奇断然不信这句话,可是有甘招陪同,由不得他不信,“你……跟我进营。” 前往营地的路上,甘招靠近徐础,小声问道:“徐公子不知道这边的变化吗?” “吴越王应该是刚刚易帜不久。”徐础含糊道,“甘统领护送之恩,在下绝不敢忘。” 甘招勉强笑了笑,没再问下去。 营地门口站着一人,双手插腰,满面笑容,“哈哈,这不是徐础老弟嘛,终于回来了,我盼你好久了。” 罗汉奇长槊急刺,正插进那人脚步的泥土里,冷冷地说:“给你。(卡.+酷.+小.+说.+)” 刘步升身量不高,却极为壮硕,伸手拔起长槊,掂了两下,赞道:“万物帝的玩意儿,果然不错。谢了。”又向徐础道:“待会请你喝酒。” 罗汉奇、刘步升都是宁暴儿的旧部,甘招等人自然认得,见两人果然认识徐础,心中稍安,可是听这两人说话,又都隐隐觉得不对劲儿。 众人在营门下等候,听罗、刘二人斗嘴,没过多久,有士兵过来通报,吴越王请甘统领、徐公子进帐。 至少营地还归宁暴儿所有。 营地中间一座大帐,周围插满旗帜,门口的一杆旗尤为引人注目,离地将近两丈,赤红旗面,绣着两个大大的黑字——抱关。 甘招看向徐础,询问这两字的含义,徐础假装没注意到。 帐内宽阔,布置却极简洁,地面没铺任何东西,也没有卫兵侍立,空空荡荡地坐着一位吴越王。 宁暴儿仍穿着旧衣甲,只是脚上多了一双新靴子,头上没像从前一样空着,也没戴官兵的头盔,反而裹着降世军的头巾,上面的万字符只有一个。 甘招又松口气,徐础则是大大地松了口气,上前拱手行礼,“我回来了。” 宁暴儿先向甘招点下头,以尽故人之礼,然后向徐础道:“兵呢?” “马维呢?” 两人互相对视,谁也不肯退让,甘招打个哈哈,插口道:“外面的‘抱关’两字,是宁王的新名字吧,谁给起的?真是不错。” “嗯,改几天了,以后我叫‘吴越王宁抱关’,新名字是马维所起,他还活着。” 甘招不知道马维是谁,插不进话。 徐础拱手道:“数十万降世军驻扎临河镇,五万晋阳兵现在应城。” 对他来说,数字已无意义,随口就说。 “嘿,我与降世军打了两仗,你还想引我打第三次?” “我从临河镇而来,带着降世王的讲和口信:吴越王可保留王号,五天之内去往封地,不可在此滞留。” 宁抱关微微睁大眼睛,向甘招道:“真的?” “降世王亲口所言。”甘招道。 “薛六怎会改变主意?”宁抱头虽戴万字符巾,对降世王却没有恭敬之意,呼其旧名“薛六”。 “宁王的谋士有本事,是这位徐公子劝说薛祖,令两家讲和。” 宁抱关先是冷笑,随后大笑,站起身来,走到两人面前,“看到我的营地了?” 两人点头,心里都对此不解。 “朝廷已经封我为镇河大将军,这些帐篷、盔甲、旗帜、粮草,都是朝廷赏赐之物。” 甘招低头不语,徐础道:“朝廷没有‘镇河大将军’这个称号,临时编造出来哄骗大王。” “可东西总是真的吧?” “钓鱼之饵,何足为庆?” “饿急了,什么都得吃,管他饵不饵的。” “大王吃饱了?” 宁抱关微微一愣,缓缓道:“没饱,连一分饱都没有,还是饿得慌。” 甘招也听明白了,笑道:“即便接受招安,朝廷也不会拿咱们当自己人,怎么可能吃得饱?宁王头戴旧巾,想必仍念旧情。” 宁抱关摘下头巾,拿在手里观看,“弥勒祖师在哪呢?为何迟迟不肯显灵?” 甘招道:“我等在秦州以匹夫之身起事,虽屡战屡败,可迄今未倒,没有弥勒祖师暗中佑护,何以获此大功?” 宁抱关重新戴上头巾,“我的老婆孩子呢?” “都在临河镇,只要宁王同意讲和,拔兵前往江东之日,薛祖自会归还嫂嫂母子,一个不缺。” 宁抱关围着徐础绕了半圈,开口时仍对甘招说话,“告诉降世王,接受官兵招安只是我的一时之计,我仍是降世军吴越王——只要他肯承认这个王号。八天之后,我会东进,再不西还,在此期间,大家划岭为界,我不过去,你们也别过来。我的老婆孩子若是短缺一个,哪怕是少一根手指头,或是受了谁的羞辱,别怪我反悔,大丈夫在世,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 “八天?我可以先替薛祖答应,若无异议,咱们歃血为盟、拜佛定约。” “随你。” “那我先回去了。” “别急。刘步升!”宁抱关高声叫道。 刘步升进帐,手里仍握着那杆长槊。 “替我款待甘老弟,好酒好肉,他还是自家兄弟。” 刘步升咧嘴笑道:“还是从前的兄弟好相处,甘司库,来吧,咱们一醉方休。” 甘招拱手,徐础也拱手,宁抱关道:“你留下。” 帐中再无外人,宁抱关坐回椅子上,半晌不语,也不看人,徐础也不吱声,目光瞧向另一头。 “你怎么知道我想讲和?”宁抱头收回目光,问道。 “天下未平,不宜内斗,大王想必明白此理,大王之号,由降世军而得,与之争斗,无论胜负,对大王名声有损无益。” “我生平最厌恶的事情就是别人替我做主。” “所见偶尔相同,是和是战,仍由大王一人决断,我将性命交与大王手中,无悔无怨。” 宁抱关大笑,“读书人,哈哈,读书人。晋阳兵怎么回事?看你的样子,这些事情瞒着甘招吧?” “他们不问,我自然不说。” “嘿,甘招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被你蒙骗过去。晋阳兵果然南下?” “正在路上,三五内可达应城。”徐础推测如此,语气却极肯定。 “沈直有何用意?” “观战,择机而动。” 宁抱关骂了一句脏话,“观个屁,官兵越来越多,就算我与降世军讲和,也不是官兵对手,晋阳兵这是要趁火打劫吧。” “不然,沈牧守曾有抗旨之举,反形已露,不得朝廷信任,晋阳兵更愿意看到官兵战败,只要有一线希望,必然参战。” “这一线希望在哪呢?我连根毫毛都看不到。” “合则强,分则弱。”徐础随机应变,对降世王大讲分封诸王的好处,对宁抱关则力陈联合的必要。 “怎么合?我与薛六都是一样出身,可以讲和。跟沈直,无话可讲。” “大王以一时之计接受朝廷招安,何不再行一时之计,向沈牧守称臣?” 宁抱关又骂一句,“老子是吴越王,低薛六一头也就算了,谁让他第一个起事呢,沈直是什么玩意儿?区区一个牧守,让吴越王称臣?” “沈牧守很快也会称王。况且一时之计一时用之,中原混战,大王越早脱身越好,唯有占据江东,才有问鼎天下的资格,若死守此方寸之地,纵然大胜一场,大王自度可守得住吗?” 宁抱关沉默片刻,“我怎么知道你是在我为着想,还是在给我下套?” “以大王之智,当明鉴忠奸。” “哈哈,我的确明鉴,你不忠,但也不奸。行,我给你一次机会,若能真将三家捏合在一起,共度难关,算你有本事,要什么给什么。” “在下别无所求,只问马维现在何处?” “想不到你还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就是马维出主意,让我接受招安,但他不在这里,去孟津了。” “孟津?” “他自告奋勇,说是要夺下孟津献给我,所以我给他两百人,让他去试试。” 孟津南北两城固若金汤,即便是两千人、两万人,也未必能攻得下来,马维只带两百人,无异于送死。 第八十七章 许诺 (求订阅求月票。‘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徐础将甘招送出营地,甘招喝得有点多,两颊通红,神智却还清醒,笑道:“徐先生好一招狐假虎威,将两边的老虎都给骗过了。” 甘招早已觉得古怪,与刘步升等人喝酒时旁敲侧击,立刻明白了前因后果。 徐础脸上一热,拱手道:“甘统领……” 甘招握住徐础的胳膊,小声道:“不管怎样,讲和对双方都有好处,这都要拜徐先生所赐。徐先生今后要随吴越王前往江东吗?” 徐础摇头,“我要先去一趟孟津,然后回应城,与沈牧守汇合。” 甘招点头,“徐公子世家子弟,当投名门。”甘招看一眼周围的人,将声音压得更低,“降世王那边并非久留之地,我虽无意封王,但也想自带一支队伍去别处开疆,徐公子可否指教一二?” 徐础第一次被人问到如此重大的事情,忙拱手道:“在下年轻狂妄,怎敢指教长者?” 甘招笑道:“有智不在年高,请徐先生莫以初识为碍,为我指点迷津。” “甘统领询问,不敢不答,容我细思。” 徐础步行送甘招等人登岭,半途中问道:“不知甘统领志向若何,问鼎天下?称霸一方?” 甘招眼睛一亮,马上道:“若能偏居一方,静待天下太平,于我足矣。” “甘统领若不说实话,我也只能往错的地方指了。‘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甘招笑道:“让徐先生笑话了,问鼎与称霸之策,我都想听听。” 徐础笑了笑,继续步行。 两人走得慢,其他人牵马已经到了岭上,他们还差百余步。 徐础止步,望一眼岭下的军营,轻叹一声,说道:“若欲问鼎,最好回秦州,整顿乱民,占据西京,然后伺机东出。” “能有几成胜算?” 徐础竖起右手食指。 “一成?”甘招有些失望。 徐础摇头,“只有一成希望平定秦州,至于能否问鼎天下,非我所能预料。” 甘招干笑两声,“何地可让我偏居一方?” “益州。” “益州?那里好像还没乱,我也不认识那边的豪杰。” “蜀地灭亡未久,益都王昏庸,为政苛暴,其民皆思旧主,甘统领若能寻得蜀王后人而拥立之,或可一举扫平蜀地。” 甘招眼睛又是一亮,“这回有几成把握?” 徐础仍举一根手指。 “还是只有一成?那不如问鼎好了。(卡.+酷.+小.+说.+)” 徐础摇头,“同样是一成把握,平秦州之后,有进无退,平益州却是可进可退,难易天差地别。” 甘招笑道:“明白了,多谢徐先生。我现在这个样子,所谓承诺皆与欺骗无异,但我留下一句话:徐先生若一路高升,到我这里永远都是贵客,若想另寻栖身之所,我这里虚位以待。” “承蒙高看,在下铭记甘统领今日之诺。” 甘招拱手告辞,大步追赶前面的同伴。 徐础跟在后面慢行,直到岭上,望着甘招等人离去,突然想追上去,提醒一声,他刚才的说法多半是道听途说,再加一些纸上谈兵,其实连半成把握都没有,甘招若是当真,很有可能一败涂地。 但他终究没追上去,这世上唯一不能表现出犹豫的人就是谋士,嘴里喃喃道:“他不是问鼎之人,不是……” 徐础在宁抱关营中停留一天,眼见成群结队的乱民前来投奔,其中多是造反但是无主的河工,他们不在乎吴越王打谁的旗号,只想吃几天饱饭,最后能够回返淮南与江东的老家。 河工有个好外,大都没有家眷拖累,比较容易成军。 宁抱关挑人也严格,拖家带口的一律不要,给些粮食,劝他们去投奔降世军。 当天傍晚,降世王派人过来,同意给八天时间,相约次日一早两王各自出营,在会面地点结盟。 事情算是达成,宁抱关叫来徐础,说:“你为马维而来,是个重情重义的英雄,我既然称王,金口玉牙,绝不撒谎。明天一早,我派五百人送你去孟津。找到马维,你可以将他带走,爱去哪去哪,也可以一块回来,我给你们都留了位置。听说你刺驾是为吴国报仇,愿意的话,可随我一块去江东,在那里自有你的用武之地。(卡.+酷.+小.+说.+)” 徐础深揖,“实不相瞒,我与马维还是要去投奔沈牧守。眼下局势纷扰,我当尽力撮合三家,共敌官兵。” 宁抱关难得大笑,起身道:“去吧,我不阻拦。可我提醒你,沈家没有龙兴之相,你早晚还得回来投奔我,位置仍然为你保留,但是我会怀疑你的眼光。” 徐础真想投奔的人不是沈直,而是五公子沈耽,拱手道:“言多必失,大王应当怀疑所有谋士的眼光。” “哈哈,你说得没错。”宁抱关送徐础出帐,边走边道:“你太年轻,虽有刺驾之勇,却没有接交朋友的胸怀,否则的话,也可以称霸一方。等你有这个想法的时候,我愿意借兵给你,至于数量,要看我自己有兵多少,分出三四成总可以做到。” 一天之内,徐础又得一人承诺,他的回答与此前一样:“承蒙高看,在下铭记大王今日之诺。” 宁抱关善于识人,看出徐础不懂附众之术的弱点,说法与郭时风不谋而合。 徐础回到帐篷里,思忖良久,一会壮志凌云,一会自认无能,最后得出结论,自己真是太年轻,被人说两句就沉不住气。 次日一早,宁抱关带兵去见降世王,同时分出五百士兵,由部将罗汉奇率领,送徐础去孟津追赶马维。 罗汉奇仍对输掉长槊一事耿耿于怀,出营就说:“其实不用去,马维肯定死了,他带二百人去攻打孟津,就是送死。” 五百人皆是步兵,只有徐础与罗汉奇乘马。 “十几日前,吴越王要带二十几人攻城。”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宁王是什么人?有万夫莫敌之勇,加上我们这些百人敌、千人敌,拿下一座小城轻而易举。马维和你一样,是读书人,只有嘴皮子功夫,打仗、攻城?哈哈,比妇人强不了多少。” 罗汉奇瞧不起读书人,一路都在吹嘘自己杀过的人、立过的功劳,徐础但凡表现出一丁点的不信,他就横眉立目,舞动手中的新槊,“咱们较量较量,我让你十招,你能刺中我一下,就算我输。” 徐础笑而摇头,等到对方吹牛的间隙,慢慢询问马维凭什么要去攻打孟津。 罗汉齐不关心这种事,知道得不多,每次只能提供只言片语的消息,徐础推测出大概情况。 马维留在吴越王身边,一直也在想办法自救,不仅给诸人改名,还提供许多计策,接受官府招安,就是他的主意。 几天前,数百乱民前来投奔,他们不是降世军,也不是河工,而是附近的土著,忍受不了官府的横征暴敛,干脆数村联合,也要加入叛军。 他们带着太多家眷,宁抱关不想收留,马维却生出兴趣,因为其中许多人自称原是梁国人,听说马维是前梁帝胄,纷纷跪拜。 马维坚持留下这些人,宁抱关说:“你可以将人带走,我分你兵器,你若能攻下孟津,让我乘船东进,我再借兵给你,还会承认你是梁王。” 宁抱关似乎很愿意借兵给别人,虽然不多,却有大用。 徐础对一件事感到奇怪,“吴越王嫌兵多吗?为何将拖家带口的人都推向降世王?” “谁知道,我们也劝过宁王,说降世军那些人不可信,没理由增长他们的兵力。可宁王不听,说他的队伍以返回江东为号,必须迅疾如飞,不可有丝毫拖累。又说大家都是降世军出身,就算闹翻,对降世王也得保留三分尊敬。” 昨天称降世王为“薛六”时,宁抱关可没有半点尊敬之意,徐础心中已经想明白宁抱关的用意,脸上不由得露出微笑。 罗汉奇问道:“你笑什么?” “没事。” “不对,你们这些读书人鬼心眼子多,脸上带笑,必无好意。快说,我这杆槊虽不是万物帝的利器,捅你个窟窿还是很轻松的。” 宁抱关是要增加降世军的负担,等待时机将其一举击败,然后再收编乱民。 这必然是宁抱关的计划,他不向部将透露,徐础自然也不能多嘴,于是道:“我亲眼见过万物帝的长槊,数量不少,但他常用的只有一杆,不像罗英雄昨天拿的那一杆。” “真的?” “官府赏赐的时候也会骗人。” 罗汉奇骂了几句,突然笑了,“既然不是万物帝之槊,输给刘步升也就无所谓了。你见过万物帝舞槊?” 徐础点头。 “比我如何?”罗汉奇举槊过头,舞了一个花招。 徐础摇头。 罗汉奇以为这是万物帝不如自己的意思,大喜,又多舞几招,赢得许多士兵的叫好。 沿河一带村镇荒芜,居民不是逃走,就是被杀,一路上几乎没遇到活人,偶尔望见几人,无不跑得飞快,骑马都追不上。 关于马维,得不到任何消息。 徐础坚持多赶夜路,只在半夜休息了一个时辰,天不亮继续赶路,终于在次日午时左右看到了孟津北岸的小城。 “官兵都跑哪去啦?”罗汉奇很是疑惑,“前几天这边还有一座营地。” 徐础留下五百人,单骑跑到城下,见城墙完整,没有损坏,城头旗帜也仍属于天成朝,马维好像根本没来过这里。 城门白昼紧闭,城头上的士兵早已发现远处的来历不明者,向城下的人道:“你们从哪来的?是谁的部众?” 罗汉奇等人的装扮、旗帜皆与官兵无异,被守城者当成自己人了。 徐础正想着如何回答,城头上又有人道:“打开城门,这就是我说的援兵!” 这是马维的声音,可徐础没明白“援兵”是怎么回事。 第八十八章 小城 (求订阅求月票。(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城门打开一条缝,马维匆匆跑出来,张开双臂,哈哈大笑。 徐础急忙下马,不待开口,马维一把将他抱住,小声道:“你救了我,真是救了我,神仙派你来的?别说话,带人进城,不可令城中生疑。” 马维的话没头没尾,但是徐础能听出明显的紧张,于是点头,重新上马,跑向宁抱关派来的五百兵卒。 罗汉奇不打算进城,他接到的命令很简单,护送徐础到孟津,找到马维,无论见到的是活人还是尸体,都没关系,他的任务已到此结束。 “徐公子,就此别过。我是粗人,不知礼节,一路上多有得罪,其实我还是挺佩服你的,一个小白脸,竟敢参与刺驾,做朋友更是没得说。以后有机会我请你喝酒,若是酒量也还说得过去,我可以交你这个朋友。” 徐础路上已经想好说辞,拱手笑道:“有劳罗将军相送,到了酒桌上,在下必定舍命陪君子。” 罗汉奇大笑,“舍命就算了,你能舍下面子就行啦。” 罗汉奇正要下令调头返营,徐础道:“罗将军坦诚,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有句话要送给你。” “哦?”罗汉奇不是甘招,更不是宁抱关,对“送话”不感兴趣。 “罗将军就这样返营,必受吴越王斥责。” 罗汉奇一愣,“我平安走、平安回去,一点错没犯,为啥要挨斥责?” “吴越王一直想带兵去往江东,苦于孟津阻隔,船只难以东进,因此允许马维带兵攻打孟津,存有万一之望。” 罗汉奇虽然曾吹牛说攻打孟津轻而易举,心里却明白,这的确是“万一”的难事,“对啊,马维挺厉害,居然真拿下了,但这跟我没关系。” “大有关系,马维侥幸夺关,立足未稳,万一得到,也会万一失去。罗将军乃吴越王旧部亲信,见危不救,见城不入,回去之后岂止要受斥责,怕是要惹得吴越王大怒。” 罗汉奇脸色一变,“吴越王一怒……徐公子,你真是好人,几句话把我救了,走,咱们一同进城。” “用我的马,派个人回去向吴越王报信。” 徐础跳下马。 罗汉奇也下马,叫来两人,命他们立刻骑马返营,“别停,能跑多快是多快。” 两人带着兵卒走向城门,罗汉奇扛着长槊,说道:“宁王总说读书人也很重要,我嘴上不敢反对,心里可不服气,今日被徐先生几句话点醒——读书真他娘的有用啊,鬼心眼子就是比我们多。” 徐础笑笑,心里在想,自己为什么一路上与罗汉奇难以沟通,突然间却能用几句话赢得对方的敬佩?很快他明白过来,自己缺少日常交往的本事,非得是对方陷入困境、左右为难的时候,他才能头头是道,即便不能赢得对方的信任,也能获得几分重视。 非得是野心勃勃的人,才会时常处于困境之中。 想明白这一点,徐础并不觉得轻松,因为他还是没办法随时随地与寻常人打成一片。 “城内形势不明,进城之后先不要轻举妄动。” “嗯,我听你的。”罗汉奇勇猛不输任何人,论到见机行事,他承认自己不如“小白脸”。 城门开得又宽一些,马维仍站在门下,大声道:“兰将军言而有信,说派兵来就派兵来。” 罗汉奇没听明白,但他打定主意,见徐础没吱声,他也不动声色。‘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五百人列队进城。 小城不大,街道也不宽阔,空无一人,在数百步以外被一座孤耸的高楼半途截断,被迫右拐。 马维认得罗汉奇,向他拱手,“有劳罗将军待会替我喊一声。” “喊什么?” “随便,声音越响越好。” “呵呵,这个容易,我现在就能喊。” “稍等,看我示意。” 罗汉奇点头,但是心里摇头,终究不喜欢读书人的“鬼心眼子”。 小城中间的高楼形制与城门楼相仿,下方也有通道,但是门户紧闭,楼上数人一字排开,正向下观望,手里都拿着弓箭。 “张将军,可信我了?这是兰将军派来的援兵。” 张将军是名老将,早已看到街道上的兵卒,单看兵甲旗杖,的确像是官兵,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大声问道:“兰将军渡河了?为何援兵从北门进来?” “哈哈,张将军太过多疑,兰将军本人没有渡河,可河北自有驻兵,一纸军令,招之即来。” 张将军仍半信半疑,命两边的人放下弓箭,“你和带兵将领上来,其他人留在原地不准动。” 马维右手负在身后,轻轻摆动,罗汉奇纵声大吼,震得周围人耳中发麻,震得楼上人大惊失色,连脚下的砖地似乎都在颤抖。(卡.+酷.+小.+说.+) 吼完不算,罗汉奇还要骂两句、说两句,“老子奉命援助,哪来的狗屁将军,竟然拿我当外人,害老子白白辛苦一趟,咱们走,让他们自己守城吧。” 楼上的张将军慌忙道:“将军莫走,有话好说。”说罢匆匆转身,显然是要下楼来见。 马维转身,向罗汉奇、徐础微微点头。 楼下门户打开,张将军带着四名随从快步跑来,脸上带笑,“得罪得罪,这位将军怎么称呼?从哪里来?主将何人?” 罗汉奇有问必答,“我叫罗汉奇,打西边来,主将……主公是吴越王。” 听到“吴越王”三个字,张将军一愣,脚步多迈出两步才停下,“本朝有吴越王?” “吴越王宁抱关,你没听说过?”罗汉奇大怒。 “哦——”张将军转身要退回楼内。 罗汉奇不用示意,招呼身后兵卒,自己挺槊冲在最前面,几步赶上去,一槊刺倒一名随从,剩下几人,包括张将军,全吓得瘫坐在地上。 “宁王比我神勇百倍,你照着我的样子去想吧,现在认得了?”罗汉奇道。 “认得,认得。”张将军瑟瑟发抖。 马维大喜,拱手道:“罗将军真猛将也,请随我巡城。” “干嘛,还要喊?我的嗓子可受不了。” “不必再喊,巡城一圈,很快就能结束,然后我请罗将军喝酒,润润嗓子。” 马维、罗汉奇、徐础走在前面,兵卒押着张将军等人随后,其他人列队跟进,每到一处,都有将士三三两两地出来相见。 守城者不多,才一百余人,见城主被抓,纷纷放下兵器投降。 马维带来的二百人被困于城池一角的宅院里,开门之后,纷纷向马维跪拜。 马维先安抚一番,随后下达连串命令,让自己的部下占据城门等要害之处,算是真正夺下小城。 张将军被关押,马维带人回到城中心的高楼里,收集食物,大排筵席。 城里守兵不多,食物却极充足,足够三五千人食用一月,酒肉也有不少,虽非佳酿,却正合罗汉奇胃口。 席上,马维讲述夺城经历。 “兰恂真是天下第一等蠢货,不知听信谁的劝说,以为到处都有乱军,所以带兵龟缩在京城附近,美其名曰保护皇帝与太皇太后。他还征调各城守兵,连孟津都不想守,说是要放贼过河,决一死战。” “当初官府派人来招安,我就猜到朝廷必然心虚,所以自告奋勇,带二百人前来攻城,没想到兰恂心虚至此,竟将小城守兵调走大半,只留一百余人。我以官兵身份进城,可是张将军老奸巨滑,将我的人骗入陷阱,非让我拿出上司文书来。还好我懂些天象,仰观俯察,预料到今日必有救星到来。哈哈。” 罗汉奇很是敬佩,一边吃肉一边道:“你们两个都行,比我预料得厉害,孟津已经拿下,就等吴越王来了,大家一块去江东。听说那边金银遍地、美女成群,足够百万大军分享,我要抢个头份儿。” “以罗将军之勇,何患无钱、无妻?”马维一味劝酒。 徐础问道:“小城已得,还有南岸大城呢?” “大城守兵稍多一些,而且他们封堵桥梁,不许任何人通过,官兵也不行,待吴越王赶到之后,再想办法攻占。” 罗汉奇喝一大口酒,向徐础道:“不是说好舍命相陪吗?怎么不见你喝酒?” 徐础笑着捧起酒碗,喝了一大口。 酒兴渐浓,徐础与马维喝一口,罗汉奇以及手下几名头目灌一碗,很快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兀自划拳劝酒。 马维脸上笑容消失,向徐础拱手道:“础弟晚来一步,愚兄命丧于此。” 马维又讲一遍夺城的经历,自称官兵入城都是真的,可他犯下错误,过于相信张将军,以至将二百人拱手交出,反为对方所困,不得已,只好自称还有援兵到来,手上会有兵部文书。 张将军派人将马维押到城头上,天黑之前若看不见援兵,直接斩头。 “孟津离洛阳不远,张将军何以不派人前去询问。” “咱们都知道兰恂无能,可还是想不到他有多蠢,是他下令,各地无命不准派人去往洛阳。” “这是为何?他不想知道各处形势……我明白了,他又用上秦州的招数,阻止任何消息传到朝廷耳中。” “他说四处传来的消息多为不实,无端惊扰两宫圣驾,不如不听,他已定下妙计,很快就能一举歼灭叛军,用不着各地相助。” 徐础目瞪口呆,片刻之后,他明白过来。 “础弟跟我想得一样?”马维笑问道。 徐础点头,脸上却没有笑容,“只能是这个原因,兰恂觉得自己在朝中地位尚不稳固,所以调兵回京,全归入他的麾下,然后……” “夺禁军、镇朝廷,但我猜他没胆量篡位,只是想保兰家大权在握、万世无忧。” “可他快要推倒天成朝最后一根梁柱……”徐础一个劲儿摇头,相信这是兰恂能做出来的事情,却怎么都无法理解其中的愚蠢。 “础弟有点想家?” 兰恂想要稳固权力,必然要对楼家下手,徐础道:“我已改姓,无家可想。” “嗯,我就知道础弟不是瞻前顾后之人。础弟如约返回,这份情义我领了,现在,你还得再帮我一个忙。” “马兄尽管开口。” 马维看向醉倒的数人,“我只要兵,不要将,孟津小城既入我手,绝不会让与他人。” 徐础大惊。 第八十九章 牌位 (求订阅求月票。<a href="http://www.biquge." target="_blank">www.biquge.</a>) 刚刚夺下孟津小城,马维竟然对罗汉奇动了杀心,想要杀将夺兵。 徐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马维示意徐础随他一同走到楼下。 “天下汹汹,人人可以称王,础弟难道真要一心辅佐他人、甘为臣仆?” 徐础摇头,向楼上看了一眼,“与这无关,城池弱小,非久居之地,外面还有吴越王五百兵卒……” 马维笑着打断徐础,“那些兵卒只是暂时投到宁抱关麾下栖身,并无忠诚可言,他们一心想回淮南与江东,真论起来,他们对础弟或许更认可一些。” 徐础还是摇头,“立足未稳,先得罪豪强,马兄如何应对宁抱关大军?” “几千人而已,算不得大军。三天之内,我能令此城固若金汤,宁抱关一到,我就向南岸大城求援,趁机占据,然后传檄梁朝故地,召集兵马。再后恢复五国皇室,令其各自为战,础弟也可以回江东重建吴国。” “最后呢?” 马维笑了笑,“人力可称王,唯天命才可称帝,‘最后’的事情要到最后再说。” 见徐础还在沉吟,马维道:“百姓愚昧,不念故国,五国士人可不是这样,投奔我的那些梁国人,原本都是世家,被天成皇帝免为庶人,一有异动,立刻揭竿而起,愿意为我拼命。卡Kа酷Ku尐裞網础弟回江东,必然大有作为。心怀壮志者,以苍生为念,不为寥寥数人束手束脚,础弟既能舍弃楼家,何以对一名莽汉心慈手软?” 徐础轻叹一声,“我可能坏了马兄的大计。” “嗯?” “进城之前,我建议罗汉奇立刻派人回去通报吴越王,恐怕用不了三天,宁抱关就会率兵赶来。” 马维一怔,突然想起来,徐础原本有马,却是步行进城,坐骑显然是用来通风报信了。 “三天,我只需三天而已。”马维长叹一声,很快恢复正常,微笑道:“想必是天意如此,不想令我太早成功,与础弟无关。不如这样,我正常安排守城,三天之内,宁抱关若是带兵赶到,咱们只得暂居其下,他若不来,按我的计划行事。但有一条,无论如何础弟得帮我个忙。” “拉拢江东兵卒?我怕是没那个本事。” “哈哈,础弟无需做什么,我要用你的身世做点文章,你不反对即可。” 徐础心里非常反对,一时间却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只得道:“好吧。” 马维面露喜色,“罗汉奇虽是莽夫,也是员猛将,有劳础弟接下来几天牵住他,不要让他看穿我的计划。” 徐础点头,提醒道:“宁抱关当世人杰,得知消息之后,肯定会迅速赶来,马兄小心行事,不要在他面前露出破绽,更不要再行险计。” “放心,我懂得时机的重要。” 两人到楼上继续喝酒。 天黑之前,徐础去了一趟南城楼,观望对岸行势。 大桥中间堆满木石,阻碍通行,对面的大城看上去冷冷清清,驻扎的官兵也不太多,桥下河水滔滔,天气虽已转凉,仍无丝毫结冰的迹象。 “天成朝真要亡于兰家吗?”徐础喃喃道。 城楼上有七八名士兵,全是马维的部下,站在一边小声交谈,有一人走来,拱手道:“阁下就是刺驾的楼十七公子吗?” “正是,但我已改姓徐。” “公子不肯忘本,改从吴国之姓,不愧是真英雄,令人敬佩。”那人拱手道。 这人三十来岁,虽是兵卒打扮,相貌、谈吐却都不俗,徐础还礼,“在下亡命之徒,何足为英雄?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笑道:“村夫一名,名姓不足挂齿。”他收起笑容,“我们别无它意,只为感谢徐公子的刺驾义举,请受我等一拜。” 众人同时拱手下拜,徐础急忙扶起当先者,连称“不敢当”。 又聊一会,那些人对刺驾细节颇感兴趣,徐础本不愿说这些,但是一想到郭时风、宁抱关对他的评价,强迫自己有问必答,无论将来做什么,“附众”都是他必须学会的本事。 这些士兵都是梁朝世家子弟,虽被贬为民,心气仍在,跟随马维短短几天,就已表现得实心实意。 士兵自去守城,徐础下楼去找马维。 马维已经给徐础安排好住处,在正厅里摆列十多个牌位,全是吴国历朝皇帝,陪祀者唯有吴国公主。 吴国存在四五十年,前几代皇帝都是追封的,马维也没落下。 看着这些牌位,徐础有些尴尬,笑道:“马兄动手倒快。” “实在仓促,刻字而已,础弟别挑剔,梁朝皇帝的牌位也是同样简陋。” “这招……真的有用吗?” “呵呵,础弟实心眼儿,别管有用没用,用了再说。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我还有事,不在这里陪你,香烛都已备好,础弟自己点上吧。” 马维告辞,特意敞开房门、院门。 徐础克服心中尴尬,在每一座牌位前点烛、燃香,慢慢地,心绪凝重,尤其是轮到母亲的牌位时,忽觉伤感。 这么年过去,母亲的模样依然无比清晰,清晰到他怀疑自己的记忆肯定出错了。 夜色降临,徐础退后几步,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头,默祝母亲在天之灵平和安乐。 当晚无事,次日一早,徐础又去陪罗汉奇喝酒,这回没叫其他头目,马维只露一面,忙着去布置守城。 小城发生变故,对岸的大城似有所觉,派人隔桥喝话,马维得想办法应付过去,一整天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罗汉奇不知道自己刚刚逃过一死,喝酒吃肉,不亦乐乎,感慨道:“这才是人过的日子,想当初刚刚造反的时候,我们椎翻两头牛,大吃一通,然后就开始饥一顿饱一顿。好不容易得到些粮食,宁王总是坚持要做长远打算,不像马维这么豪气。” “吴越王志向高远,非一般人可比。”徐础笑道,他的任务就是陪着吃好。 “当然当然,宁王接受王号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可笑,瞧瞧现在,居然真拉起一支队伍,至少有机会去占居江东,那可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 “罗将军休恼,容我斗胆问一句,你们为何一直跟随吴越王,即使觉得王号可笑,也不肯离去?” “嘿嘿。”罗汉奇将一碗酒咕咚咕咚喝得干净,长出一口气,抹抹嘴,“离开秦州的时候人不少,最后只剩下我们二十来人,为什么死都不肯走?因为宁王够义气、够勇猛,我们这些人,谁没被他从死人堆里救出来一两次?不说别人,我这条命是交给宁王了,没有他,我早就死在野地里,不知被什么野兽吃光啦,哪还有机会坐在这里喝酒吃肉?” 宁抱关的“附众”本事,徐础学不来。 罗汉奇兴致大涨,讲了许多宁抱关的往事,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宁王说了,皇帝人人都能做得,张氏称帝之前,也是普通人,运气好才一统天下。等宁王当皇帝,我就是大将军,你可以当国师。” 徐础笑道:“中原历代王朝,没有国师之位,只有太师。” “那就当太师,总之是大官儿。” 罗汉奇又醉了,倒下呼呼大睡,手里扔紧紧握着空碗。 徐础出门闲逛,见自己住处门前围着一群兵卒,于是走去查看。 这些人都是宁抱关的兵卒,见到徐础纷纷让开,目光却不离他的面容,好像刚刚认识他似的。 吴帝牌位居然有些影响,但是这些人原先都是江东的平民百姓,不像梁朝士人后代那么在乎从前的皇帝,只盯人,不下拜,也不说话。 这是一次机会,徐础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以拉拢人心,却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话来,他总能准确猜出帝王将相的野心与惶惑,面对一群普通人,眼前却是一片茫然。 “诸位……都是江东人吧?”徐础终于开口,对面跑了好几个人,令他越发心虚。 “你真是宝公主的儿子?”一名老者开口问道。 “是,我母亲原是吴国公主。” “吴国公主不止一位,宝公主只有一个。” 徐础的母亲名为“宝心”,于是点头道:“我是宝公主之子。” 对面的人也点头,却没有敬畏之意,老者道:“你刺驾是给宝公主报仇喽?” “是。” “那你为什么不去江东呢?” “道路险阻……我与诸位一样,被困在这里,欲去江东而不得。” 老者看看周围的同伴,“你还是别去的好。” “这是为何?”徐础莫名其妙。 老者不肯解释,“我们是江东人,要回江东,你不是,没必要去,去了也是添乱。你敢刺驾,估计胆子不小,江东不需要更多你这样的人。” 不等徐础询问,众人散去,一个没留。 想想梁朝人对马维的态度,再看看江东人对自己的不敬,徐础颇受打击。 马维手下的一名士兵跑来,“梁王请公子去南城门。” 马维已然自称梁王了。 南城门打开一扇,外面站着许多士兵,向大桥和对岸遥望。 徐础挤过人群,来到马维身边,问道:“怎么了?” “对面刚刚喊话,说朝廷传旨,大小城守兵全部撤回洛阳,留下空城和桥。” “又是兰恂的主意?” “应该是吧。” 马维看向徐础,两人想法一样,不敢再说兰恂愚蠢,反而觉得似乎有陷阱。 马维咬牙道:“无论怎样,大城我也要了。” 第九十章 争财 (求订阅求月票。) 天黑前,兵卒推去桥上的木石障碍,顺利占据对岸的大城,从这里出发,快马加鞭,距离洛阳只有一日路程。 城里空无一人,将士、百姓全都已经离去,走得比较匆忙,遗留不少东西。 马维第一个进城,徐础随后,以向将士显示勇敢,但是两人对带兵太缺少经验,犯下严重错误,谁也没有想到事先严厉约束部众,陆续进城的士兵只维持不到一刻钟的秩序,随后四散分开,洗劫整座城池。 马维没有阻止,向徐础笑道:“以劫掠养兵,常有的事情,只可惜众人当中不乏梁朝衣冠士族,居然也沦落至此,以后慢慢树规矩吧。” 徐础觉得马维现在就应该立规矩,即便不能阻止劫掠,也该稍加安排,不至于像现在一样乱哄哄,就在不远处,几名士兵当街争抢衣物,全不顾忌“梁王”的目光。 但他最终没有开口。 马维带徐础登上城楼,遥望洛阳的方向,山峦遮目,两人却能想象出东都的繁华景象。 “得东都者得天下。”马维感慨道。 徐础必须开口了,“中原乃四战之地,天下太平时可操控八方,天下大乱时也会受八方进攻,非立足之地,更非问鼎之资。” 马维一边笑,一边点头,“明白,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洛阳终究是东都,若能一举夺下,挟张氏皇帝以号令天下,至少可得天成半壁江山。” 马维畅想无边,问道:“础弟怎么不说话?” “无话可说。(卡.+酷.+小.+说.+)” “呵呵,我明白础弟的心意,必是以为我太心急,又以为梁朝灭亡已久,再无兴复可能,所以我应该老老实实当一名谋士,辅佐他人当皇帝,对不对?” 徐础叹息道:“谋士一生以劝谏为业,运气好的时候,能有一两句话被人采用,运气不好,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照此看来,满腹道理若能自行,好过劝人而不得。” 马维立刻道:“就是这样,既有劝人当皇帝的本事,为什么不能自己当皇帝?劝人常惹横死之祸,跟错了人也难免一死,问鼎逐鹿还是九死一生,比较下来,还不如奋力问鼎,至少死得其所。” “唯有时机不对。” “哈哈,础弟还是谋士心态,想得太多,做得太少,时机是等不来的,要自己去抓。降世王不过中下之材,一呼百应,成为叛军之首,吴越王勇狠深沉,算是上中之材,只为一个王号,带二十人不远千里奔赴江东。这两人若等时机,怕是如今还在秦州种地吧?” 徐础拱手道:“马兄志存高远,非愚弟所及。见马兄无恙,我心愿已足,明日告辞。” “告辞?你要去哪?”马维惊讶地问。 “应城,那里有护送我南下的数百晋阳兵卒……” 马维抓住徐础的一条胳膊,“础弟乃吴帝外孙,身负灭国亡母之仇,刺杀昏君,名满天下,何以自屈若此,甘愿为沈氏幕下之宾?留下来,我与你平分天下,划江而治,永称兄弟,马、徐两族,世世通好,岂不胜过终身为臣?” 至少在敢于许诺这方面,马维不输于任何豪杰,眼下兵不过二百有余,城只有两座,他也能将天下分一半出去。 “我总得回去一趟,说服沈家尽早举事。(www.kakuxs.com更新最快)东都仍有精兵强将十余万,兰恂虽然无能,朝中仍有大将,战事一起,河北诸军唯有联手,方能与之抗衡。”徐础顿了一下,“对马兄来说,联合尤其重要。” “哈哈。”马维松开徐础的手臂,在他肩上轻拍两下,“你呀,还是忘不掉谋士那一套,你尽可来去自由,但是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马兄请说。” “如果你有雄心壮志,我与你平分天下,如果你坚持要做谋士,无论如何要来我这里,劝我总比劝别人要轻松些吧?” 徐础正要回答,城内突然传来嘈杂声,显然是发生骚乱,马维摇摇头,“不能再这样下去,该是立规矩的时候了。” 等马维下城,发现规矩暂时立不起来。 罗汉奇睡了多半天,被部下推醒,听说马维已经占据大城,正在劫掠财物,不由得大怒,立刻带兵过桥,要求马维部下交出财物,大家均分。 罗汉奇一方兵多,很快占据优势,梁兵觉得财物先到先得,因此寸步不让,马维赶到的时候,双方刀枪相向,就要打起来了。 马维大笑着穿过梁兵人群,径直来到罗汉奇面前,“罗将军这是怎么了?酒喝得不好吗?” “呸,你们故意灌醉我,好独占大城财物。”罗汉奇义愤填膺,长槊横在手中,只需再来一点刺激,就会将“梁王”捅个窟窿。 马维不露怯意,笑道:“罗将军可以问你的人,大城撤兵是中午的事情,我们过河不到半个时辰,何来‘故意灌醉’与‘独占财物’之说?” “那你也该早些将我唤醒,不该分赃的时候缺我一份,老子冒险帮你守城,可不是只为两顿酒。‘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罗汉奇身边的士兵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马维扭头看一眼梁兵,这些人正愤怒地等梁王做主,他若表现软弱,怕是连这二百兵也将分崩离析。 马维刚刚分出去半壁江山,转眼间就得为他根本看不上的财物分配发愁。 马维拽着罗汉奇走出几步,小声道:“罗将军这是怎么了?北城摆着现成的财物你不取,非来这里争夺兄弟们辛苦收集到的几件衣物?” 罗汉奇一愣,“小城可以抢吗?” “就当是给将军的下酒菜。” “那边城小,这边城大。” “这边城大,撤退得干净,留下的东西不多,那边城小,被你我一举拿下,财物尚多。” 罗汉奇考量片刻,“你占大城,我占小城,互不干扰?” “只在今夜,明天一早,我还是得派兵守城。” “行,你够意思。”罗汉奇露出笑容,在马维胸上重重击了一拳,转身向部下道:“走,咱们回小城,挖地三尺,我也找点东西分给你们。” 罗汉奇带人离去,梁兵重新夺回财物,仍不满足,纷纷来向梁王抱怨,马维挨个劝慰,将接下来要攻占的城池许给众人,这才平定军心。 徐础将一切看在眼里,既佩服马维的随机应变,也从中学到不少东西。 梁兵散开,继续搜寻财物,马维向徐础道:“你看出一些变化没有?” “这些兵卒之前乱抢财物,常有纷争,现在却是井然有序,显然是有人做了安排。” 马维含笑点头,“没错,梁朝人物风流,便是在这二百人当中,也有大将之材,我早就注意到他了,瞧,就是那人。” 数十步外,街上有人举着火把走来,身后跟着十余人,手里全都捧着东西。 众人来到马维面前,将手中的布帛、器具放下,手持火把者开口道:“搜城已毕,这是大王应得之物。” 马维微微点头,既无欣喜,也无恼怒,平淡地说:“士卒辛苦,请潘队正代我将这些东西分赐下去。” “大王无私,爱惜士卒,我等感激不尽,唯请大王挑选几样,以慰我等效忠之情。” 马维拣了一件旧衣披在身上,“足感盛情。” 潘队正谢恩,这才带着人和物离开,就在不远处再次分配。 马维小声道:“此人名叫潘楷,其父曾为梁朝冠军将军,可谓是将门虎子,过两天,我会封他为将军,统领全军。” 马维说到全军的时候,好像麾下已有数万甚至十几万兵马。 徐础认得这个潘楷正是昨天在城楼上向自己敬拜的士兵,点头道:“马兄慧眼识珠。” “与其被人选,不如我选人,础弟细思,这是英雄辈出的时候,只需稍加留意,处处皆有栋梁之材。” 徐础怦然心动。 次日一早,马维带一百兵卒回北岸小城,罗汉奇的人已将城内搜刮一空,原先守城的张将军等人被关在牢房里,这时连外衣、靴子都被抢走,只剩单衣,在牢中瑟瑟发抖。 罗汉奇很满意,邀马维、徐础喝酒,又要一醉方休。 马维喝到一半告辞,他已写好檄文,派人四出,前往尚有人烟的地方,希望能够再招一些将士。 午后不久,真有人到来,不是应募的百姓,而是吴越王宁抱关。 宁抱关来得太快,从使者回去送信到他现身,竟然只用了一天多点的时间。 马维的部下守卫城门,可是一看到吴越王的旗帜,立刻大开城门,不敢说半个不字,甚至来不及通报。 宁抱关直驱入城,到了城中楼下,正在喝酒的罗汉奇方才惊觉,急忙跑下去迎接,一时脚软,从楼梯上滚落,不顾伤痛,冲到街拜见主公。 徐础随后下楼,见宁抱关身后只跟着数十骑,知道他必是连夜进发,来不及带上大军。 看到罗汉奇一脸醉态,宁抱关微微皱眉,向徐础道:“马维人呢?” “在南岸大城布置防务。” “大城也夺下来了?” “朝廷召回所有守兵,大城是被放弃的。” 宁抱关驱马从楼下穿过,带人直奔南边的大城。 罗汉奇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喃喃道:“我怎么就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呢?我还以为宁王不会这么快……” 徐础追往南城,他要看看,坐拥地利、人和的马维,如何应对刚刚赶到、只有兵卒数十人的宁抱关。 第九十一章 较量 (感谢读者“lord_of_lies”的飘红打赏。‘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求订阅求月票。) 马维在南岸大城迎来一群特殊的投奔者,他们都是洛阳人士,非官非民非商,乃是闾巷中的豪侠,被官府征为兵卒,互相一商量,干脆反出军营,带着兵甲,骑马来河北寻找叛军,结果在孟津遇到了“梁王”。 更巧的是,马维认得其中数人,都是他在东都结交的朋友。 十几名梁兵护卫左右,口称“梁王殿下”,给初到者一个深刻印象,四十多人纷纷下马敬拜,虽未跪地磕头,也算是承认马维的地位高人一头。 梁兵表现得有多严肃,马维就显得有多随和,站在城门下,快步前迎,扶住当先一人,像是在制止众人下跪,然后热情地与每一位熟人互道寒暄,让他们代为介绍,再开口时,已能够叫出每一个人的姓名。 “河北已非天成所有,在下不才,受众人推举为梁王,充当义军先锋,攻占孟津,不日即将发兵直指东都。值此用人之际,诸位英雄前来投奔,岂非天意?” 一名豪杰曾参与刺驾,侥幸逃脱官府追查,这时再不隐瞒,大声说出真相:“诸位或许还不知道,当初策划刺驾的谋主,就是马侯爷。我曾受到邀请,守在邵君倩住宅外面,可惜没能赶上皇帝。” 除了对“马侯爷”这个称呼略微感到不满,马维觉得真相泄露得恰到好处,叹道:“暴君虽除,天下未平,朝廷不思悔过,反而越发苛暴,以致官逼民反,四方骚动。此事因我而起,我怎能坐而旁观?唯有奋臂一呼,与群雄共起,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 一人问道:“听说降世军、河军、晋阳军三雄鼎立,马侯爷归属哪一方?” 马维尤其不喜欢“归属”这种说法,干笑道:“三雄联手,并无归属一说,一定要论的话,我乃义军一员,受推为梁王。” 终于有人道:“马兄乃梁朝帝胄,受封梁王当之无愧。” 众人称是,马维高兴起来,邀众人进城,用心接纳,相信凭借这些豪侠的名声今后能招来更多人。 进到城里,马维正要找地方款待群豪,吴越王宁抱关率数十骑赶到,大城守兵同样没敢阻拦,也没来得及通报。 宁抱关带来的人不多,但是人人骑马,手持旗帜,看上去像是一支先头兵力,后面还跟着千军万马。 马维大惊,早猜到宁抱关会尽快赶来,没想到竟然如此之快,群豪则不明所以,还都有些惶惑,看向马维,等他说明情况。 宁抱关当街勒马,一名执旗手上前,大声道:“马维,还不拜见吴越王?” 短短一瞬间,马维生出无数个念头,每一个都能让他获得更多认可,但也会带来危险。 宁抱关跳下马,大步走来,昂首顾盼,手扶刀柄。 马维只犹豫了一瞬间,没等心里想明白,双膝已经跪下,俯伏道边,“臣马维叩见大王。” 周围的梁兵全随马维跪下,刚刚入伙的几十位豪侠大惊,陆续跪下,无人敢于抬头观看。 “平身。”宁抱关站了一会,接受众人跪拜,这才开口。 马维谢恩起身,心中重叹一声,时机已过,无论做什么,都没办法与宁抱关平起平坐了。 “将你的人都叫过来。”宁抱关下令。 “许多人在守城。” “守城交给我,不用你管。” 马维不敢争辩,命部下传令,将所有梁兵召集过来,心中羞愧,于是向宁抱关介绍刚到的群豪,希望能够提升一下自己的地位。 宁抱关对这些人比较客气,但也仅限于点头而已。 罗汉奇带兵赶来,跑得气喘吁吁,一到近前就跪在地上磕头。 宁抱关没让罗汉奇起身,直接下令,将五百兵卒分为几队,各有职责,或是守城,或是出城巡视,或是前去迎接后方的大军,或是接管粮草与囚犯。 直到这时,马维才知道宁抱关原来只带数十骑提前进城。 分派完毕,二百名梁兵也已到齐,宁抱关继续传令,将这些人与刚才的五百兵卒混杂在一起。 最后,宁抱关向洛阳群豪道:“诸位远道而来,是要借路去往别处,还是要留下来与我一同对抗官兵?” 宁抱关指挥若定,群豪看在眼里,抢着表示愿意留下。 不到半个时辰,孟津大小两城尽归宁抱关,马维又变成孤身一人,只有少数梁兵仍对他执臣子之礼,马维不敢让外人看到,小声劝他们谨慎。 宁抱关命人安排群豪,自己带兵巡视两城,街上很快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马维和徐础两个闲人。 马维走向徐础,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人生起伏,往往如此,大概是时机真的未到。(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徐础没有当场揭伤疤,道:“东都既有人来,正好可以打听一下那边的形势,弄清楚官兵在打什么主意。” 马维点点头。 两人并肩行走,马维突然道:“无论老天施加多少挫折,我心不变,时机总会到来。” 马维恢复常态,带徐础找到东都群豪,与他们一同喝酒,向熟人打听消息。 洛阳已经乱成一团,据传言,江南各州也发生叛乱,就连洛州也有乱民杀官起事,但规模不大,不像北方各州这么严重。 即便如此,朝廷也不肯重新起用大将军楼温,而是将兵权一股脑地交给兰恂。 正如徐础与马维所料,兰恂掌权之后,不是急着平乱,而是率兵返京,逼迫朝廷给予更多权势,他现在已升为太保、大司马、开府仪司三司、都督天下诸州军事,朝中唯有宰相梁太傅、掌管禁军的济北王和入宫宿卫的湘东王,能与之抗衡。 几天前,因刺驾之罪而入狱的广陵王,被当街腰斩。 兰恂征集洛阳内外所有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子充军,兵力号称百万,群豪估计至少有三十万。 徐础特意打听曹神洗与奚耘的消息,听说这两人都在军中充任副将,他向马维道:“孟津很可能真是陷阱,兰恂或许无能,曹、奚二人却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不会犯太大的错误。” 马维不置可否,找机会将徐础叫到一边,小声道:“孟津是不是陷阱已经与你我无关,在吴越王前要慎言。” 徐础明白马维的意思,“吴越王若败,你我皆受池鱼之殃。” “非也,兰恂无能而嫉贤,他若获胜,必然抢功为己有,甚至会除掉曹、奚二人,天下反而更乱,你我才有机会‘池鱼入海’。” “大敌当前,内生嫌隙,这正是天成朝所以将要败亡的原因。” 马维笑道:“这样吧,让我向吴越王进言,他若听得进去,础弟再开口,若是恃勇而骄,础弟也不必冒险了。” “好吧,听马兄安排。” 宁抱关巡城回来,带十几名部下参加酒席,坐在主位,与群豪交谈,聊到兴起,命人将桌案撤到两边,要较量一下武艺。 罗汉奇再没敢喝酒,第一个站出来,群豪当中有人起身应战。 罗汉奇连战三场,比力气赢一场,比刀赢一场,手搏却输了,对方擅长摔跤,罗汉奇下盘不稳,被摔倒之后再没站起来,输得心服口服。 场面越来越热闹,宁抱关亲自下场,赢一场输一场,当场解下腰刀,赐与胜者,“宝刀配英雄,在我手里辱没了它。” 东都群豪向来以拳脚刀枪自夸,常受长辈责骂、官府打压,第一次遇到欣赏者,个个大喜,无不在较量中竭尽所能,以能得到吴越王一声称赞为荣。 宁抱关颇有眼光,并非随口泛论,往往能说到对方心坎里去。 徐础与马维都进不得场,唯有旁观而已,几场下来,马维脸色变幻,比战败者还要沮丧——梁朝帝胄、满腹才华,竟然比不过莽夫的肉搏更得人心。 较量结束,宁抱关给出不少赏赐,毫无吝啬之意,起身举杯,先是赞扬群豪的本事,然后道:“英雄各有绝招,或力大,或刀快,唯有胆大最为难得,好比这位马维,并不以刀枪见长,胆气却冠绝众人,率领区区二百兵卒,直驱孟津,先夺小城,再占大城,为我军建立首功。” 众人纷纷点头,马维居然脸红,起身连道“大王过赞”。 宁抱关又道:“我曾许诺,马维若能夺下孟津,将向降世王请封其为梁王。大丈夫一言九鼎,说到做到,降世王虽然未到,但我可以代他做主,就在今日,封马维梁王,旧梁故地以及臣民,皆归其所有。” 众人齐称梁王,马维脸色更红,上前下跪谢恩,宁抱关伸手扶起,“今后你我并肩称王,不可再行跪拜之礼。” 在这场交锋中,宁抱关大获全胜,让旁观者徐础感到惊讶的是,败者竟毫无怨言,反而更生敬畏之心。 东都群豪已被宁抱关征服,就连马维,也忘了之前的种种不服气,将他与徐础的猜测全盘托出,详细介绍兰恂、曹神洗、奚耘等人的行事风格,请吴越王多加小心。 徐础遵守诺言,什么也没说,偶尔被问到,也是敷衍了事。 马维退到一边,享受自己刚刚获得承认的梁王称号,宁抱关招手让徐础过来,说道:“你还要去应城?” “是,明早出发。”徐础觉得自己没有必要留在孟津。 “很好,请替我转告沈牧守,他若肯让出几块地盘给降世军容身,数十万之众皆愿为他所用,诸王也愿俯首称臣。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也是降世王、梁王之愿。” 梁王马维在一边听着,没敢发表建议。 “沈家若不肯让出地盘呢?”徐础得将条件都问清楚。 “我等因一所无有而起兵造反,不在意再次一无所有,死战而已。” “大王接受朝廷招安,该如何说?” “什么都不必说,沈牧守明白就明白,非要纠缠于此,我也无话可说。” 徐础拱手告退,一晚上都在心里比较宁抱关与沈耽两人,没给马维留下位置。 第九十二章 诱饵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大队士兵涌入小城,没有宁抱关亲自监督,他们很难维持队形,但比降世军好许多,至少没有拖家带口,看上去有几分军队的样子。 徐础骑马立于道边,给兵卒让路,心中暗暗估算人数。 将近一万人,但是越到后面人员越杂,徐础至少认出二三百名身穿男子服装的妇人隐藏其中——无论军法多么严厉,宁抱关无法阻止所有人带上家眷。 吴越军尚且如此,降世军只会更乱,徐础想象不出这样的军队如何能与官兵作战。 路上的人已不多,徐础准备拍马上路,城内突然有三人骑马追出来。 马维来给徐础送行,拱手道:“昨天喝多了,刚刚睡醒,础弟莫怪。” 徐础笑道:“只是离去几日而已,很快就能回来。” “祝础弟马到成功,说服沈并州,合天下义军,共敌官兵。如今兵荒马乱,础弟一个人上路我不放心,特请刘、陈两位兄长护卫安全。” 昨天一块喝酒的时候互相介绍过,这两人都是洛阳来的豪侠,一个叫刘允执,一个叫陈老慈。 两人秉承东都的习惯,在闾巷中混出名堂之后,务必请稍有名气的读书人改名,以洗暴戾之气。 这两人都是三十多岁,名字平和,容貌也显恭谨,只在顾盼之间,偶尔露出几分凶煞之气,对豪侠来说,这股凶煞乃是傍身的武器,可以隐藏,不可以真的丢弃。 徐础拱手道:“应城离此不远,马兄不必过虑。” “有备无患吧,况且这两位兄长主动请缨,怎可拂其好意?” 刘允执笑道:“我二人在东都久闻十七公子大名,敬佩公子胆气,甘愿为公子执辔,望公子勿以初识见外。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陈老慈也是同样说法,徐础道:“如此有劳两位兄长。” 天已大亮,马维将三人送出数里,再度告辞,转马回城。 路上有两人做伴倒也不错,刘允执、陈老慈熟悉东都人物,与徐础聊得起来,他们对刺驾尤其感兴趣,打听每一个细节,然后啧啧赞叹。 说起刺客罗三儿之死,两人又是一番叹息,就是从这两人口中,徐础得知刺客真名叫罗宣,擅长刀、棍、拳,人称“三绝罗”,在江湖上虽有几分名气,却极少走动,家境贫寒,因为原是梁国人,经常接受马维的资助,最后以死报恩。 “士为知己者死,冲霄一怒杀帝王,三绝罗不愧是大丈夫、真好汉。”刘允执赞道。 “也是马侯爷……不对,也是梁王识人,能从众人当中挑出三绝罗。”陈老慈道。 骑马聊天终有些累,三人很快专心骑驰,偶尔说几句话。 附近村镇都已被洗劫一空,百姓不是躲进城里,就是加入叛军,也有人死于兵火之中,尸体横陈,无人收拾。 为加快速度,并少惹麻烦,三人绕过城池,刘、陈二人经常在外游历,比徐础熟悉路径,最后全由他二人引领,少走许多冤枉路。 三人在途中遇到一伙乱民,手持棍棒,远远地盯着过路人,刘允执、陈老慈拔刀,十几名乱民愣是不敢靠前,让过去之后在后面乱扔石子。 “刁民可恨,胆子又小得可怜,百不敌一,得天下豪杰者,才可得天下。(www.kakuxs.com更新最快)”刘允执这是第一次受到挑衅而不回头,心中很是不忿。 “吴越王是真豪杰,最懂咱们的心事。”陈老慈总能将话题提升至更高一层。 三人马不停蹄,只在必要时停下休息,次日黄昏,顺利到达应城。 应城内外布满旗帜,三人离城门还有六七里就被拦下。 徐础报上姓名,听说他要见周元宾和沈耽,士兵引路,带三人进城,交给一名小吏,小吏详细询问之后,带他们前往府衙。 小吏进去通报,没多久,沈耽与周元宾同时出来迎接,谭无谓、刘有终随后,都很高兴,尤其是沈耽,握住徐础手臂,上下打量,好像几年不见的至交好友。 众人进偏厅摆席,互道这些天的经历。 原来晋阳兵刚到应城,号称二十万人,实数连沈耽也说不清楚。 并州界内有几座城池拒绝接受牧守之令,沈直分兵前去讨伐,目前还没有消息。 冀州数路兵马也已开拔,互不统属,沈直对他们寄予厚望,派长子沈聪前去迎接,要等兵力聚齐之后,再做打算。 徐础讲述义军的联合之意,沈耽立刻表示同意,但是详细询问三王的底细,徐础尽量夸赞,刘允执、陈老慈帮腔,将三王夸到了天上。 酒足饭饱,沈耽安排客人休息,他去见父亲,安排见面。 徐础独住一间房,知道待会肯定有人来找自己,因此没有睡下,坐在桌边喝茶醒酒。 先来的人是谭无谓,敲下门,不等许可推门就进,也不客套,直接道:“孟津必是诱饵,但不可弃之。(卡.+酷.+小.+说.+)” “二哥高见。”徐础笑道,起身相迎。 “看出诱饵算不得高见,应对之策才是。”谭无谓走来坐下。 “愿闻其详。” “既有诱饵,就得有咬饵之鱼,叛军是也,晋阳兵隔岸观虎斗,伺机参战,将诱饵收为己用,官兵反成咬饵之鱼。” “义军若败,官兵必然气盛,晋阳兵则会气衰,一盛一衰,何以相争?” “哈哈,我还没说到真正的‘高见’呢,坐观虎斗仍是疑兵,另派精骑从上游渡河,从侧方偷袭,众人高呼东都已陷,官兵必乱,趁乱攻之,必胜。” “上游还有能渡河的地方吗?” “如果我没猜错,官兵必在上游准备了浮桥,孟津战事一起,一路官兵渡河攻我不备。” “与二哥的计划一样?” “对,我军派斥候查明地点,然后设伏兵一举夺之。” “万一官兵也有埋伏呢?” “哈哈,官兵自恃强盛,绝想不到这么远。如果担心的话,可让斥候多做观察,官兵设置浮桥若是多加掩饰,必无埋伏,若是堂而皇之,则要小心。” “二哥想得周到,向沈并州和三哥说过吗?” 谭无谓重叹一声,“我见不着沈并州,三弟……” 外面又有敲门声,徐础前去开门,来者正是他等候的沈耽与刘有终。 见到谭无谓,沈耽一点也不意外,笑道:“就知道你在这里,向四弟讲你的妙计呢?二哥别急,我已派出斥候,若能找到官兵浮桥,就按你的计划行事。” “必有浮桥。咱们这边率领奇兵的将领要提前选好,必须是胆大心细之人才可,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奇兵渡河之后,稍有差池,便是功亏一篑。” “二哥放心,已经选好将领,绝不会出错。” 谭无谓脸上若有期待,沈耽却不提他的名字,谭无谓稍显失落,起身告辞,“你们聊吧,我去睡会。” 房门关上,徐础问道:“三哥既用二哥之策,何以不用其人?” 沈耽笑道:“二哥确是不世出的大将之才,但是心高气傲,能成大事,也能坏事,必须稍加节制。况且此战只是开始,杀鸡无需牛刀,数千奇兵还用不到二哥。等到二哥心气平定,我会请求父亲给他一支军队,前去平定秦州。” 刘有终插口道:“结拜之后,我给二弟看相,发现他命途淹蹇,还有一年歧路要走,诸事不顺,不可委以大任。” “大哥又会看相了?” “哈哈,忘记了,我已将底细透露给四弟。”刘有终的“相术”擅长迎合对方心意,而不是真能预测未来,看一眼沈耽,继续道:“沈并州刚刚起事,最为信赖晋阳兵马,其次是冀州诸军。二弟布衣之士,寸功未立,难得重用,要等到晋军稳定之后,才有机会领兵。” 徐础点头,这才是刘有终的本事,他“相”的不是谭无谓,而是沈直。 沈耽道:“父亲老年守成,轻易不肯冒险,可以理解,二哥也的确需要再等一等。” “但凭三哥做主。” 沈耽说到正事,“我刚刚见过父亲,他愿意与义军联手,孟津之战结束之后,他会立刻称王。” 徐础点下头,知道沈直还是不愿见他。 沈耽看出四弟的心事,正色道:“父亲担心受到‘刺驾’二字的牵连,不愿面见四弟,但这只是暂时之举,待称王之后,他要与四弟好好聊上一聊。” 徐础笑道:“有三哥在此,我无疑心。” 沈耽又安慰几句,取出三封书信,放在桌上,“这是我父亲的书信,请础弟交给义军三王,如需盟誓,我会亲自出面。” 晋军要拿义军当咬饵之鱼,必须先得对方的信任,沈耽胆大,舍得出去,徐础道:“盟誓肯定会有,三哥不必亲赴,派一位名声大些的将领即可。” “大事初起,沈家人若不身先士卒,如何要求麾下将士?四弟尽管安排,纵有危险,我自己承担,与四弟无涉。” 徐础心里对沈耽、宁抱关的比较仍没结束,单从情感上来说,他宁愿留在沈耽这边,至少两人出身相似、意气相投,说话不必绕来绕去。 天色已晚,沈耽、刘有终告辞,徐础问道:“郭时风人呢?” “随大哥去冀州了。”沈耽的这个“大哥”是指亲兄长沈聪。 “郭时风为人摇摆,留在身边可有大用,一旦远离,或生祸患。”徐础提醒道。 “我也是同样想法,但父亲觉得郭时风能劝说冀州诸将死心效命,所以派他与大哥同行。我暗中派人专门盯着他,若有异心——四弟与他是故交,希望你能明白我的不得已之举。” “明白,对郭时风正该多加防范。”徐础一点不觉得沈耽做得过分。 徐础送两位兄长出门,正要说些客气话,宅院深处突然传来叫喊声:“刺客!” 沈耽脸色一变,“那是父亲的住处……”拔腿跑去,徐础、刘有终也是一惊,急忙跟上。 几步之后,徐础觉得不对,止步留下,转身走向隔壁房间,先敲门后推门。 门没闩,一推就开,里面空无一人,刘允执、陈老慈都不在。 第九古三章 识人有术 (求订阅求月票。‘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徐础正站在门口发呆,从院外跑来一群兵卒,手持刀枪,有人喝道:“拿下刺客同党!” 徐础又一次成为“同党”,虽然遭受冤枉,却无从辩解,刘允执、陈老慈都是洛阳人,又是他带到应城的,站在沈家的立场,怎么看他都是刺客同伙。 “牧守大人……” 徐础刚说出几个字就被斥责声打断,“此人天生反骨,杀掉算啦!” 徐础窘迫不已,外面又跑来一人,“放下兵器,不准对客人无礼!” 刘有终是沈家贵客,深得沈直与诸子信任,兵卒都认得他,没有再往前逼近,但也不肯就此罢手,有军官道:“刘先生,此人带来刺客……” 刘有终摆手,“他与刺客无关,我可以担保。沈公毫发未损,刺客已被活捉,很快就能问出真相,你们各去巡视,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兵卒这才退下。 徐础上前拱手道:“刺客真是我带来的两人?” “到屋里说话。” 进到屋中,刘有终道:“三弟担心会发生误会,他在照看沈公,让我过来一趟,还好到得及时。” “牧守大人受伤了?” 刘有终点头,“伤势不重,但是要保密,以免扰乱军心。” 大军出征,尚未开战,主帅先受伤,的确是个极糟糕的消息,刘有终向兵卒隐瞒,却对徐础坦诚,显然真相信他与刺客无关。‘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可徐础还是感到羞愧,“同行两日,我竟然一点问题都没看出来。” 刘有终笑道:“若能被四弟看出破绽,那两人就不配称为老江湖了。这两人很快就会招供,必是兰恂派来的刺客。” “兰恂乃官兵主帅,居然用这种手段?” “嘿,刺杀这种手段什么时候都有效,四弟读过不少书,应该经常看到‘使客刺之’这四个字吧。” 徐础点头,“我就是刺客……” “同样是刺客,也要看刺杀的人是谁。四弟别多想,我再去后院看看。” 徐础送到门口,越想越别扭。 半个时辰之后,沈耽来了,进屋笑道:“四弟还没睡?没什么大事,家父受了一点轻伤,刺客也招供了,的确是兰恂派来的。” “是我识人不明……” 沈耽挥下手,“与四弟无关,这两人混在东都豪侠当中,本想跟他们一块来投奔晋阳,趁机行事,没料到其他人留在了孟津,他二人于是以护送为名,随四弟来应城。无论怎样,他们总会想办法混进来。” “还好牧守大人防卫严谨。” “呵呵,说起来,这件事还得感谢大哥,是他看出这两人心怀鬼胎,告诫我早加防范,才没让他们得逞。” “大哥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就是一块喝酒的时候,大哥事后对我说,这两人神情古怪,别人来投奔都会自夸一番,以求重用,他们却一味谦逊,好像来这里只想当名小兵,不符豪侠身份。” “还是大哥会看人。”徐础佩服得五体投地,原以为刘有终只是一个擅长揣摩他人心事的江湖相士,现在才明白,此人确有几分真本事,否则的话也不会得到诸多权贵的看重。 “大哥才是真正的老江湖……” “说我能骗人吗?”刘有终笑着进来。 徐础起身拱手,“刚刚说到大哥识人有术。” “呵呵,见得人多了,总能摸出一点门道来。” 沈耽道:“倒是我不够坚决,明明得到警告,准备仍不够充分,给两贼可趁之机,令家父受伤。” “既为结拜兄弟,咱们之间就别客气了。”刘有终并不居功,向徐础道:“四弟得马上回孟津。” “那些人当中还有刺客?” 刘有终点头,“还有两个,专职刺杀降世王,也有可能改而刺杀吴越王。” “我这就出发。” “别急,我已派出信使,四弟休息下,明早出发,我随你一同去趟孟津。” 徐础仍觉不安,沈耽倒不在意,好言相劝,丝毫不存疑心。 徐础睡了一觉,次日一早出发,刘有终陪同,十余名士兵充任护卫。 回程顺利,刘有终带着牧守沈直的命令,可以走大路,畅通无阻。 用了一天多点的时候,一行人赶到孟津小城。 小城外面多出一座军营,看上去比较散乱,进出随意,徐础猜测这是来了一部分降世军。 城门前,挤着一大群人,抬头观看什么,徐础心中一紧,以为刺客得手,立刻加快速度。 城门大开,由数十名吴越军士兵把守,从城墙上悬下来几样东西,随风轻轻摇摆。来到近处,徐础认出那是十余颗人头。 “刺杀吴越王就是这样的下场。” “吴越王有弥勒祖师保护,谁能动得了他?” “弥勒祖师不是在保护降世王吗?” “你笨啊,弥勒祖师乃当今佛祖,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别说同时保护两人,就是千人、万人,也不在话下。” …… 徐础牵马挤过人群,抬头看去,隐约认出有几颗头颅是来自东都的豪侠,可刘允执、陈老慈招供说刺客还剩两人,不知为何悬挂的头颅却有十余颗。 守门将领是罗汉奇,手执长槊,见到徐础,笑着迎来,“回来得挺快,可还是错过一场好戏。” “他们……”徐础手指上方。 “一群笨蛋,没等动手就被一窝端了,我亲手砍掉了三颗脑袋。”罗汉奇往地上啐了一口,以示鄙夷,“快进城吧,宁王等你回信呢。” 刘有终等人跟上来,徐础道:“这位刘先生是沈牧守派来的使者。” 罗汉奇皱眉,“昨天来过一个,今天又来一群……我可不能让他们随便进城,得去通报一声,徐老弟可以先进去。” “我陪客人等在这里,请罗将军派人通禀吴越王。” “行,那就都等会吧。” 罗汉奇派人进城,他对徐础在做什么完全不知情,也不关心,一味与他闲聊,讲述杀死刺客的场景,唾沫横飞,说得却是不清不楚。 刘有终上前笑道:“将军体貌奇伟,有‘卧虎’之相,中年当发迹,一飞冲天,可惜……” 罗汉奇一愣,也不吹牛了,“可惜什么?你会看相?” 徐础道:“刘有终刘先生乃是终南相士,天下知名。” “你就是刘有终?”罗汉奇睁大双眼,显然听说过这个名字,声音响亮,将守城士兵与外面的乱民都吸引过来。 罗汉奇横槊挡开众人,请徐础一行人进到城门里面,将长槊倚在肩上,抱拳道:“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刘先生。徐老弟也是,怎么不早说呢?刘先生,你是活神仙,刚才说我一飞冲天,又说可惜,后面的话呢?” 刘有终笑道:“可惜将军有两好,好酒好色,中年过后,身子骨怕是熬不住。” 罗汉奇大笑,“熬不住就熬不住,无酒无色,生不如死。” 罗汉奇将徐础晾在一边,与刘有终谈笑风生,像是多年未见的朋友。 刘有终并非武人,却能在几句话之间与任何人攀上交情,这让徐础又生出几分敬意,更不敢小瞧这位老相士,细心倾听,再不当这些是骗人的鬼话。 士兵很快回来,远远喊道:“宁王有令,徐公子和信使立刻去见他。” 罗汉奇亲自送出百余步,才转身回城门口继续履职。 晋阳卫兵留在门外,徐础与刘有终进去面见宁抱关。 宁抱关独自坐在厅内,身前没摆书案,周围也没有卫士侍立,见到客人,他起身相迎,脸上露出微笑:“还以为刘相士是传说中的人物,想不到今日竟有缘亲眼得见。” 刘有终不久前刚刚在城门下表露身份,宁抱关竟已得知,消息灵通得很。 “孟津上空赤气环绕,识者皆来观望,在下不是第一位,也不会是最后一位。” 宁抱关居然也会大笑,向徐础道:“徐公子真有本事,竟能请来刘相士。” 徐础嘴上谦逊,心里却是一阵阵翻腾,他带回沈家的回信,竟然不如一位相士重要。 经常被人说太年轻,徐础一直没太当真,今天却承认了,自己经历的事情确实太少,从前背靠楼家时尚不明显,如今独自己闯荡,所见之人个个皆是英豪,令他既惭愧,又感振奋。 宁抱关与刘有终谈议良久,颇生相见恨晚之意,刘有终将话题转到沈家,徐础这才有机会拿出沈直写给三王的信件。 宁抱关只取自己那一封,拆开之后看了一遍,嗯了一声,“没什么说的,到了这个份儿上,除非联手,没有别的选择。我与降世王、梁王的要求很简单,给块立足之地就行,我们都是些粗人,造反无非是为了吃碗饱饭,没多大野心。等见到沈五公子,再详谈。” “梁王在哪?”徐础问道。 “在大城,官兵派斥候过来了,大概是想看看这边有多少人。徐公子过去送信吧,我多留刘先生一会儿。” 刘有终才是贵客,徐础告退,路上一直思考,觉得刘有终颇符合名实之学的道理,从前没注意到,这时却越想越有意思,开始明白为何自己没能从“刺驾者”之名中得到太多好处。 马维已经听说徐础回来,早在城门下等候,他受命守卫大城,不敢多迈出半步。 “础弟终于回来了!”马维显得有些激动。 到了厅里,徐础先拿出信件,然后问道:“刺客在孟津动手了?” “还没动手就被我揪了出来。” “马兄找到刺客的?” “嘿,那群豪侠当中有我一个好友,愿意为我卖命的那种。础弟离开的那天晚上,他偷听到两名刺客讲话,他们害怕吴越王,商量着要不要放弃计划。我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将他们拿下,审问明白,斩首示众。” 徐础有两惊,一是马维竟然对宁抱关死心塌地,二是马维沉得住气,没在外人表现出对“好友”的特别待遇。 “刺客有两名,示众的头颅却有十余颗。” “谁知道还有没有同伙,可疑的人都杀了。险些连累础弟,听说沈牧守没事,我才放心。” “没事,马兄……” “嘿,我另有计划,础弟之前说得对,对抗官兵非是吴越王不可。础弟还能再为我出趟门吗?” “当然,去哪?” “冀州,我终于想明白,孟津只是战场,冀州才是龙兴之地啊。” 第九十四章 请封 (求订阅求月票。‘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降世王证明自己也能做到“从谏从流”,被徐础说服之后,很快就召集部下,允许他们自请王号。 “秦州是老子家乡,必须是我的,东都是天下至尊,你们的贱命镇压不住,弥勒佛祖早将这块花花世界许给我,所以洛州也必须是我的。剩下的地方,你们随便挑,谁能抢到,谁就是那里的王,但是你们不管走多远,都得听我的,一声令下,立刻给我乖乖滚过来,谁敢不来,大家一块打他!” “一块打他!”众人齐声道。 “还有,从今之后,你们不准再叫我‘降世王’、‘薛祖’,都不好听,以后叫我‘祖王’,因为我比王要高一等,与皇帝并肩,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祖王这个名字好。”众人纷纷赞同。 “请想当王?” 突然间没人吱声了。 薛六甲脸上洋溢着期待的笑容,等着大家疯抢当王,结果场面却冷清得好像他没说过任何话。 笑容渐渐消失,薛六甲大怒,起身道:“怎么,都不想当王?还是说胆子太小,不敢去开疆扩土?栾老七,你从前不是挺想当王的吗?交还王号你还不乐意,这时候给你机会,怎么不开口了?” 栾老七苦笑道:“薛……王祖,这个……我手底下就这么点儿人,跟着你还经常吃不饱饭呢,哪敢独自去别的地方称王?不不,我就要留下,当不当王不重要,人多才安全。” 降世军还没有太复杂的规矩,大家有话直说,栾老七说毕,纷纷称是的场景再度出现。 “咱们都是秦州人,到这里都觉得远,还要更远的地方?不去。” “对对,我看也别封王了,咱们抢点粮食,赶快回秦州吧,眼看就要入冬……” 薛六甲一棍甩来,身边的人都有准备,不约而同后退,全都避开。 没打着人,薛六甲更怒,嘴里咒骂,棍棒乱挥,将众头目打出去,自己坐在屋中生闷气。 军师皇甫阶悄悄溜进门,薛六甲一眼看见,气不打一出来,“鬼鬼祟祟地想干嘛?你是军师还是小偷?” 皇甫阶快步迎上来,笑道:“我是军师,来给大王出主意的。” “嗯?”薛六甲轻轻抬起手中的棍棒。 皇甫阶马上改口,“祖王,我有办法能让大家抢着请封,抢着去给祖王开疆扩土、一统天下。” “你也赞同封王了?” “原来没想明白,后来仔细一想,觉得还是楼十七说得对。”皇甫阶坚持使用楼姓。 “那你真是没人家聪明。说吧,有什么主意。” “得有个人带头,让大家看到好处,然后其他人才会抢着请封。” “屁话,这些简单的道理我能不懂?可是谁来的带头呢?我原以为栾老七会抢着当王,结果连他也是个胆小鬼,真让人失望。唉,看来看去,还就宁暴儿是个人物,还他娘地学我改了名字。” “微臣知道有个人肯定愿意请封。” “谁?你一个新来的人,还能比我更熟悉降世军的兄弟?” “呵呵,我还是别说的好,免得祖王以为我别有用心。” “说,立刻就说!”薛六甲又抬起棍棒。 “家父。” “家父是谁?”薛六甲一愣。 “就是我的父亲。” “你爹想当王?”薛六甲又是一愣,“他是败军之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留他一条狗命,凭什么让他当王?” 严格来说,皇甫开并非“败军之将”,皇甫阶也不争辩,反而笑道:“家父的确是败军之将,对祖王心服口服,但他也曾是冀州牧守,在冀州经营多年,熟悉地方风土人情,哪怕只是一个人回去,也能立刻收服冀州,为祖王所用。” “那也不用封他为王啊?” “其实封王对家父并无好处,对祖王却有三个好处。” “是吗?你说来听听。” “第一,家父以败军之将请封而获王号,必能引起其他人效仿。第二,家父得到降世军王号,等于公开反对朝廷,从此今后,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祖王部下,与天成朝一刀两断。第三,冀州连日无主,人情惶乱,非王者不可镇压。” “嗯,这三条倒是都有点道理,让我想想。‘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皇甫阶趁热打铁,“祖王需早做决定,如果我没猜错,并州与朝廷必然都已派人前去拉拢冀州将士,降世军如果晚动一步,很可能坐失一大州。” 薛六甲对皇甫父子还是心存怀疑,“你爹请封,你呢?” “我当然是留在祖王身边,继续当军师。”皇甫阶深揖。 薛六甲这才转怒为喜,“这样才对,以后不管谁封王,都得将老婆孩子留下来。” 次日中午,薛六甲与宁抱关在荒野中歃血为盟,就在盟会上,薛六甲再度发布封王令,皇甫开越众而出,请封“渔阳王”,愿为降世军夺得河北冀州。 皇甫开年纪大,又是俘虏,这一开口,遭到许多人的嘲笑,薛六甲却当真,神情严肃,命人从附近的树上折下一枝,去掉分杈,砍削成为一根新鲜木棍,以左手握持,右手仍紧握“杀皇灭帝棒”,说:“弥勒佛祖赐我神棒,此棒上杀天子,下管众生,神棒一挥,天地肃清,神棒再挥,恶鬼无踪,神棒三挥,百兽率服,神棒四挥,群敌束手,神棒五挥,天下一统,神棒六挥,天下太平,神棒七挥,弥勒降世,人间尽为佛土。” 薛六甲念了一套词,用“杀皇棒”在新鲜木棍上连敲三下,算是传递法力,然后将木棍递给皇甫开,“本祖王封你为‘渔阳王’,为我开疆扩土,为我征兵征粮,永服我命,永听我令,日后随我一同上登天界,面见佛祖。” 皇甫开跪而受棍,再起身时,已是降世军渔阳王,只是手下暂时无兵无马,与手中木棍一样,是个光杆儿。 宁抱关当时在场,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反而带头向渔阳王贺喜。 皇甫开的确起到了示范作用,好几名头目请封王号,但他们不急着去“开疆扩土”,全都提出一个条件,要等到再赢一场大战,抢得充足粮草之后,才肯离开降世军。 大敌当前,薛六甲当然不希望减弱兵力,于是同意,又封了十几个王,几乎将天下之土分得干干净净。 皇甫开心急,当天晚些时候,带着数十骑离开营地,寻路前往冀州。 皇甫阶送到营地门口,回来之后,对薛六甲越发恭谨谄媚,完全获得他的信任。 两天之后,估摸着父亲已经走远,再也不会被追上,皇甫连夜独自逃跑,留下一封信,谦卑地声称一家人尽为降世王之臣,由于担心父亲年老,回冀州之后为奸人所骗,所以他也得回去一趟,尽快带兵来与祖王相会,云云。 看到信之后,薛六甲大怒,派人去追皇甫父子,命令也传给了吴越军。 宁抱关看到命令之后只是冷笑,没有派人追讨亡命,将信递给梁王,说:“降世王是个老糊涂,皇甫父子如此明显的伎俩,他居然看不透。也好,皇甫父子占据冀州,至少能令朝廷分心。” 马维想得却多,暗自派出两拨人,一拨向降世军打听皇甫父子称王的详情,一拨出南岸大城,到处拦截官府公差。 就在徐础从应城回到孟津的当天上午,马维手下的探子终于截到一封从冀州送往洛阳的信,其中内容语焉不详,但至少能够看出一件事:早在皇甫父子逃回冀州之前,朝廷已经派出使者北上。 毫无疑问,使者这是要拉拢冀州诸将,为朝廷增加一股生力军,南北夹击,将叛军一举消灭。 “沈家也派人去冀州了,对不对?”马维问道。 徐础点头,“派出的是沈聪和郭时风。” “嘿,沈直派出长子,那是对冀州之军十分看重了。这几天我越想越觉得,冀州才是关键,咱们在这里与官兵对峙,即便侥幸获胜,也挡不住冀州兵的背后一击。” “有郭时风相助,又有沈并州许以重诺,冀州诸将应该会支持沈家。” “难说,沈直的许诺还能重过朝廷不成?冀州将领重利,看谁给的好处多,他们就会投向谁。而且——”马维握住徐础的胳膊,热切地说:“为什么咱们不能将冀州兵收为己有呢?有这样一股力量,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刚刚在宁抱关身边安定几天,马维的老毛病又犯了,还是想争鼎天下,恢复大梁旧业。 “朝廷自不必说,皇甫开是冀州旧主,沈并州声势最盛,这三家至少各有可许之诺,马兄打算如何取得冀州将士信服?” “我要向他们许以冀州全界。那三家各有长处,却有一个短处,那就是绝不会允许冀州自立,我可以,只要冀州肯为我一时之用,我许给他们一世之利。” 徐础摇摇头,“这样的好处,降世王、吴越王也可以许给冀州将士。” “所以我还需要础弟的三寸不烂之舌,替我说服冀州诸将。我明白这件事非常难,但是好处不言而喻。还是那句话,础弟真想一辈子屈居人下吗?风云际会,冀州之兵执天下之钥而不自知,得之者必得天下!” 徐础还在犹豫,马维又道:“郭时风在冀州,更好不过,我写封信,他必然会帮你。” “马兄相信郭时风?” “哈哈,对础弟我是相信,对郭时风,我是了解,我有办法让他转投于我。” 徐础叹了口气,“好吧,我去趟冀州,但我无法保证成功,也不保证冀州将士一定投向马兄,我只想挫败朝廷的说客。马兄在孟津小心。” “有础弟这句话足矣。” 徐础想,自己的确应该去趟冀州,以求“眼见为实”,弄清楚河北诸将的想法,他还想看看,马维有什么办法能让郭时风再度转向。 第九十五章 说客之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六章 观望 (求订阅求月票。‘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东都官兵向孟津逼近,消息传来,薛六甲召集诸王商议应对之法。 “还是老打法,诸位同意吗?”薛六甲没打算征求太多意见。 “老打法是弥勒佛祖传授的,咱们靠它横行秦州,连大将军楼温都打得稀里哗啦,这回当然还要用。”诸头目纷纷表示赞同。 薛六甲看向宁抱关,“宁王有啥想法?” 宁抱关摇头,“老打法很好,我没有想法,就这么着吧。” 薛六甲很满意,又转向马维,“梁王呢?” 马维根本不知道“老打法”是什么,见宁抱关同意,他自然不能反对,笑道:“很好,祖王妙计神授,必获大胜,不日即可直取东都。” “哈哈,说得好,这个打法的确是出自神授,凡人想不出来。呃,我就不客气了,大家虽然都已称王,但是有先有后,按顺序,我与宁王、梁王的位置怎么也比你们靠前,就由我们三个做主吧。” 大帐里,只有三人坐在椅子上,薛六甲居中,宁抱关居左,马维居右,其他人站立,谁也没有提出异议,即便是对马维,也默认了他的“第三王”身份。 “我呢,坐镇中军。卡Kа酷Ku尐裞網”薛六甲继续安排,既是“老办法”,不用详细介绍,“宁王……还跟从前一样,带领全部骑兵,找机会从背捅官兵一下,我这边的骑兵也给你,你呢,将步兵暂时交给别人代管,战后再换回来,哈哈。” 降世军缺马,骑兵满打满算不过一千出头,宁抱关要用数千步兵才能换来少量骑兵,听上去很是吃亏,他却没有反对,冷淡地嗯了一声。 薛六甲多少有点害怕宁抱关,丝毫不以冷淡为意,反而大喜,笑得更加开心,公开赞扬几句。 对排位第三的梁王,薛六甲没什么忌惮,直接道:“梁王做先锋,明天开战!” 马维急忙道:“在下加入降世军以来,除了夺取孟津,寸功未立,一直盼望着能为祖王分忧,得先锋之职,心中喜悦不已。可我手中兵力稀少,不怕死战,只怕会坏了祖王的大事。” 薛六甲一挥手,“我能让你带几百人去打官兵吗?今晚之前,分给你一万人。” 马维这才安心,拱手谢恩,暗自排兵布阵,觉得一万兵卒应该够用。 薛六甲守诺,天黑之前,“一万人”经由小城进入大城,数量比一万更多,却没有多少真正的士兵,全是老弱妇孺,一边骂,一边哭,骂自家没男人,或是男人不争气,让他们冒险上战场抵挡兵锋,哭自己命不好,逃过饥荒,逃不过兵灾,死在战场上连个收尸人都没有。 原来薛六甲所谓的一万人,真的是一万“人”,而不是一万兵卒。 马维大吃一惊,骑马在人群中逆行,前往小城找宁抱关评理。 “这就是降世军的老打法,百姓在前面阻碍官兵,大军随后,我带骑兵偷袭,不敢说百战百胜,多少打赢过几场。(卡.+酷.+小.+说.+)” “可是……可是……” 宁抱关起身,一手按在马维肩上,“降世军原本都是穷苦百姓,不怎么会打仗,数量超过五倍之后,才能与官兵勉强一战,可是人数太多,又没人能指挥得了。这种打法也是无奈之举,并非我们不爱惜百姓。” 马维对百姓的生死不是太在意,“那我呢?” “你只需带兵殿后,驱赶百姓向前,不准他们往回跑,万一官兵冲破百姓,你自己退下来就是,薛六甲会接应你。” 马维呆了半晌,“我能带兵,给我多少人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宁抱关笑了一声,“我不怀疑梁王的本事,可你能安排,怎么敢保证底下的人会服从呢?诸将都是薛六甲的亲朋故旧,连他有时候都指挥不动,何况你我?放心吧,这虽然不是好打法,至少打赢过楼温。” 马维又发一会呆,“祖王肯定会带兵往前冲?” “降世军的规矩,第一个冲锋者、杀敌最多者、斩将擒帅者,皆有重赏,其他将领要分出两成战利品,所以大家通常还是很勇猛的。” 马维脸色苍白地告辞,明知自己遭到算计,却不敢反对。 百姓不能住在城里,全被撵到大城以外,在一片平坦的荒野中暂居,分配的粮食比平时要多一些,算是鼓励与安慰。 入夜之后,薛六甲带领真正的降世军穿过大小两城,他不肯动用全部兵力,只带来两万余人,城门道道敞开,方便他后撤逃亡。 说是兵卒,其实只是一大群能拿得动兵器的男子,将近一半人手里握着的是农具与棍棒,身上连片铁甲都没有,兵甲比较齐全的精锐,不过三五千人。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没人排兵布阵,全凭诸将自觉,经历将近两年的造反,大小数十战,这些人都摸出一点门道,知道何处是当敌的险地、何处是可进可退的善地,彼此争抢,当众互骂、扭打。 薛六甲巡视阵地,碰到争吵,能劝就劝,不能劝挥棒就打,一个时辰下来,竟然略具阵形,不那么散乱无章了。 宁抱关率领的千余名骑兵,的确是精锐中的精锐,兵甲虽然样式杂乱,至少比较齐全,宁抱关向来以严厉著称,而且进退有据,即便大军溃散,他也能全军而退,因此颇受降世军将士敬畏,愿意受他驱使。 三军就地休息,马维哪里睡得着,带领手下数百兵卒前去查看被当作诱饵与人墙的百姓,以免太多人逃掉。 结果令他意外,众人虽然又骂又哭,逃跑者却很少,他们全是弱者,在人生地不熟的孟津南岸,不敢跑,也没处跑。 众人就在荒野中搭建简易的窝棚,架锅做饭,将分到的粮食留一部分,要做长远打算。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被推到最前面了。 马维稍稍安心,他对附近的地势非常熟悉,连夜又跑一圈,选定一处便于驱赶百姓的地方,对次日之战仍是惴惴不安。 数百里外,徐础心中也在惴惴。 朝廷又派来一拨使者,副使居然是位郡主,虽然没人知道究竟是哪一位,徐础却立刻想到欢颜——郡主虽然不少,能够担任说客的只有这一位。 但整件事还是显得很奇怪,天成朝还没到一败涂地的时候,何以派出一名皇族贵女来拉拢冀州诸将? 郭时风随徐础一块回住处,身边没有外人时,他终于能说实话:“形势不妙,沈大差不多每天都去见那些将领,得到不少承诺,可他们就是不肯开拔,看样子非要等到孟津大战结束之后,才肯做出选择。” “郭兄见过他们了?” “嗯,冀州之兵原本是万物帝筹备多年,用来征讨贺荣部的,来源不一,皇甫父子离开、万物帝死后,冀州兵分为五部,一部是冀州本地兵,另外四部是从别处调集来的。按理说,外地兵人多,应占优势,但是冀州兵最为强悍,号称突骑,又有本地官民支持,反而成为五部之首。受冀州突骑压制,其中一部并州兵也不敢擅自离开。” “冀州本部兵的将领是王铁眉吧?” “对,一个大字不识的浑人,见机却比别人都要快,皇甫开离开不久,他就夺取兵权,还向朝廷讨了一个‘镇北将军’的名头,凌驾诸将之上。” “朝廷居然给他了?” “嘿,朝廷以为能用官爵骗他前往孟津协助官兵。” “皇甫开回来了,王铁眉不认旧主吗?” “皇甫开被朝廷免为庶人,又接受降世军的王号,王铁眉将他留在军中,既不承认,也不治罪,总之他要等形势明朗之后,才肯决定投向哪一方。” “义军若败,冀州兵将会投向朝廷,义军若胜,王铁眉很可能拥立旧主,对并州、对义军都没有好处。” “没错,不过,无论怎样,天成朝都要完蛋了,即便在孟津消灭降世军,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础弟知道这城里的使者有多少拨?” “据说是十七拨。” “嘿,是那个黄贪财说的吧?淮州、吴州……连西南的益州都派人来了,而且派来的不只一拨,江南各州分裂得比北方还严重。” “除了淮州与冀州相邻,其它几州拉拢冀州兵做甚?” “不是拉拢,而是观望。唉,所有人都在观望,连沈并州和降世军也不例外。” 徐础刚离开孟津不久,深知郭时风所言极是,“马兄已被降世王封为梁王。” “听说了,马兄梦寐以求,但是太急了些,皇甫开的王号尚且得不到承认,何况他一个没有实权的前梁帝胄?” 徐础从怀中取出书信,递给郭时风,“马兄特意给你写了封信。” 郭时风显得很意外,接过信,打开之后看了一遍,抬头瞧一眼徐础,重新将信再看一遍,笑道:“嘿,这个马维……真不知道怎么说他才好。础弟看过信?” 徐础摇头,“一无所知。” 郭时风收起笑容与书信,“该说、该劝的我都做过了,础弟可还有妙计?” “没有,我来这里是要见机行事。” “嗯,那你来得正巧,时机马上就到,咱们还得再来一次刺杀。” “杀谁?王铁眉吗?” 郭时风摇摇头,“朝廷的使者,兰镛与张释虞,一个是当朝权臣之子,一个是济北王世子,若是死在邺城,周刺史、冀州诸将都脱不开干系,唯有扯旗造反,到时候再劝他们加入并州军,轻而易举。” 徐础闭口不言。 第九十七章 吴士 (感谢读者“呆兵小甲甲”的飘红打赏。(卡.+酷.+小.+说.+)求订阅求月票。) 沈聪从城外回来,徐础前去拜访,见面时略显尴尬,两人都没忘记晋阳城里的那次出卖。 沈聪长长地啊了一声,想说话又不想说话,最后道:“你怎么来了?” 徐础上前,拱手道:“降世军三王委托我过来查看冀州兵的动向。” “没什么可查看的,一切顺利,再过个十来天,他们就会前往孟津参战,至少并州部的将士会去。” “既然如此,沈并州和降世军都能放心了。” “嗯,明天你就回去吧。” 郭时风上前,“我已将咱们的计划说给徐公子。” 沈聪脸色一冷,“你……怎么事先不跟我商量一下?” “徐公子有经验,而且他是虞世子的妹夫,容易接近。” 沈聪盯着徐础,“你愿意帮忙?” “我还在考虑。” “考虑什么?” “万物帝专权,刺驾能够动摇朝廷,虞世子还小,在朝中无关紧要,刺杀他未必能有多大用处。” 沈聪脸色又是一变,向郭时风埋怨道:“瞧,你透露了机密,人家却没接受。” 郭时风笑道:“徐公子为人谨慎,多考虑一下也是应该的,但他绝不会泄密,这点我可以保证。” 沈聪嘿了一声,忍了又忍,还是道:“老实说,你的确不该参与,刺杀这种事,做多了会成为习惯,这样下去,谁还敢再相信你?” “沈工部所言极是,所以明天我要去趟军营,如果能劝说冀州五部兵早些前往孟津参战,刺杀可不必行之。(卡.+酷.+小.+说.+)” 沈聪又嘿一声,“别以为那些人是官兵,就比较好说话,冀州诸将皆为莽夫,尤其是那个王铁眉,一言不和……你可以去试试,真能劝动他的话,算是大功一件,沈家会感谢你的。” “王铁眉犹豫不决,只是因为观望形势吗?” “这个人贪财好利,想让并州供养他的数万兵马,还要一个王号,这些都能满足,可他继续狮子大张口,竟然想让晋阳兵听他指挥,如此一来,他要的可就不只是王位了。” 沈聪不愿细说,打个哈欠,“多去几趟你就明白了。” 徐础告辞,郭时风跟出来,在院内道:“王铁眉身边有个幕僚,叫孙雅鹿,算是谋主,比较难对付。” “此人所好何物?” “好名,础弟最好别提诱学馆三个字。” 京师国学当中,诱学馆地位最低,不为读书人所看重。 “多谢郭兄提醒。” “那件事你也好好考虑一下,形势危急,需快刀斩乱麻。” “明白。” 天黑不久,黄师爷又来拜访,态度亲切,要走徐础和一名随从的姓名,“明天一早你们就可以出城,天黑前回来,走的时候两人,回来的时候也得是两人。后天午后,周刺史会见你一面。” 周贯看来没打算设宴款待。 “听说东都又派来一拨使者,明天就到?”徐础想从黄师爷这里打听一下消息。 “对,济北王世子,还有一位郡主,但他们只是路过邺城,停留两三天就走,据说是要去往北方,与贺荣部议和。既然天成朝还在,刺史大人当然要好接好送。但是这拨使者跟你们无关,用不着担心。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拱手感谢,心里却与郭时风的想法一样,张释虞此来,必然是为笼络冀州五部兵,所谓议和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借口。 周贯走的时候多看徐础两眼,“想不到徐公子大有来历,我就说你相貌不凡,绝非寻常说客,原来是大将军之子。呵呵。” “怎么,周刺史要将我送还朝廷吗?” “刺史大人不管这些闲事,但我要私下提醒你,在邺城一点要老实,别动歪心事,南忠坊里若是突然出现死人,大家免不了会怀疑你。” “这么多人盯着呢。”徐础笑道,送上一只小包裹。 “哈哈,倒也是。”周贯接过包裹,掂了一下,满意而去。 徐础无心睡觉,独自又去宣文馆喝茶,入夜之后,这里客人不多,徐础进来的时候,每个人都看他一眼。 一杯茶刚刚喝完,附近桌边的一人起身走来,拱手道:“阁下就是楼十七公子吧?” 徐础起身还礼,“在下徐础,改从母姓。” 那人点头,“不忘初心,果然有我吴士风度。” “阁下是江东人?” “在下王颠,江东建康府人士,好让徐公子得知:吴国七族半个月前已然起兵,势如破竹,再过数月,必将收复全部旧地。徐公子乃公主之子,何不前往江东与七族相会?” 居然真有吴国人在意他的身份,而且不像那些河工,对他十分期待,徐础并不相信说客的话,但是对这个王颠顿生好感。 “这边事情一了,我想我会前往江东一游。” “王氏乃七族之一,徐公子到了江东,若遇到吴国将士,提我的名字,没有不知道的。” “到时候少不得要叨扰王将军。” 王颠二十几岁年纪,虽不强壮,全身上下却有一团尚武英气,徐础因此称他为“将军”。 王颠没有立刻告辞的意思,徐础请他坐下,两人又聊一会,王颠说了些江东形势,虚多实少,徐础因此猜测,七族起兵为真,势如破竹则未必。 王颠小声道:“白天时我见徐公子与郭时风坐在一起,难道你是为沈并州当说客吗?” “还有降世军三王。” 王颠眉头微皱,“沈并州至少是世家大族,降世军不过是一群乱民,徐公子为何甘愿自降身份,受其驱使?” “降世军首举义旗,当受天下有识之士的尊重,况且天成朝未灭,各方务求联合,勿论出身来历。” 王颠知道自己的话过头了,笑道:“也对,徐公子大度,堪称国士。但你也要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徐氏乃吴国皇姓,七族之首,走到哪里都高人一等。” 这个吴国人太过骄傲,徐础笑道:“王兄来邺城有何用意?” “借兵。”王颠倒不隐瞒,“借兵一万,收复故地,与冀州平分淮南。”王颠压低声音,“淮南也有使者在这里,徐公子要防着点,咱们吴国与他们势不两立。” “我会小心。” 王颠起身要告辞,马上又坐下,“并州和降世军能借兵吗?” “现在不行。” “唉,你们现在是自身难保。” “以后或许有这个可能。”徐础没提吴越王之号。 “那都是远水,解不得近渴,冀州五部兵倒是现成的,可惜,他们要价太高。” “要什么了?” “要吴国俯首称臣,今后年年进贡钱粮布帛若干,还要美人十名。吴国不缺人、财、物,可是称臣?七族丢不起这个人,被天成朝征服十几年,已是奇耻大辱,怎可再受他人压制?” 吴国人骄傲而不知变通,徐础将王颠归为不可劝说之人,点头敷衍。 “徐公子见过周刺史了?” “还没有,我明天要去先见冀州诸将。” “替我向铁眉将军说一声,钱粮布帛和美人都可以加倍,称臣真的不行。” “好。”徐础答应下来。 王颠又吹嘘一番七族兵力之盛,这才起身告辞。 茶已经凉了,徐础付钱走出正堂,迎面正好看见乔之素走来,于是拱下手,不知该不该打招呼。 “多日不见,十七公子安好。”乔之素主动上前。 “乔先生……什么时候来邺城的?” “有一段时间了,我是随兰左军一块来的。” “乔先生升官了吧?恭喜。” 乔之素原是大将军楼温的幕僚,深受信用,却没有品级,他既做左军将军兰镛副手,必是改换门庭,得到实职了。 乔之素干笑两声,“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十七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原来乔之素是特意来找他的。 徐础跟着乔之素走到院中的无人阴影处,问道:“乔先生有何指教?” “沈家要刺杀朝廷使节?” 乔之素问得直接,徐础差一点就因为惊讶而露出马脚,可他及时显出模棱两可的笑容,等了一会才说:“乔先生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乔之素的目光紧盯不放,没看出任何消息,于是也笑道:“沈家比朝廷更需要冀州兵,事情陷入僵局,对他们不利,所以我猜他们会行险招。” “周刺史为主,其他人都是客,没有周刺史许可,谁敢动手?况且我是初来乍到,沈家便有想法,也不会告诉我。” “这么说,十七公子只是说客,并非为虞世子而来?” 徐础恍然大悟,乔之素以为他是专门来刺杀张释虞的。 “只是说客,咱们不比刀枪,单争口舌,看谁能说服冀州诸将。” 乔之素微微一笑,“形势对十七公子可不利,我不需要说服冀州兵南下救驾,只需要他们暂时按兵不动即可。” 宁抱关也不希望冀州兵轻举妄动,徐础自己的想法却是一定要带这支大军参战。 “天下大势对朝廷更不利。” “面对重病之人,有人要救,有人要舍,这就是咱们的不同了。” “君子和而不同,我与乔先生宁为君子交,无为小人交。” “天下人皆以十七公子为刺驾者,我却知道十七公子志不在一刀一枪之功,能与公子结君子交,乔某幸甚。”乔之素拱手,“虞世子明天一早进城,十七公子可否拨冗见上一面?” 徐础明日要见冀州诸将,但他不急,“我今天刚到,虞世子就知道我来了?” “虞世子猜你会来,提前吩咐我,无论如何留十七公子一步。”乔之素稍顿一下,“郡主也要见十七公子一面。” “哪位郡主?” “芳德郡主。” 徐础一愣,没想到所谓的郡主副使竟然是自己的“妻子”,这让他更加迷惑不解,张释虞、张释清兄妹年纪皆幼,来邺城能有何用? 第九十八章 兵败 (求订阅求月票。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东都派来的第二拨使者人数不少,车马在路上连绵不绝,入城的时候引来大量百姓夹道围观。 入城半里许,队伍停下,徐础在一名锦衣骑士的引领下,上前面见济北王世子张释虞。 张释虞坐在车厢里,一脸倦容,帘子掀开一角,他挤出笑容,抱怨道:“连夜赶路,真是辛苦。” “道路崎岖,风寒露冷,难怪世子不适应。” 张释虞倾身过来,抓住徐础的一只手,“妹夫这是要出城吗?” “嗯。” “那我不耽搁你,去跟我妹妹打个招呼,等你回来,咱们再做详谈。” 徐础沉吟不语,张释虞笑道:“妹夫不会将休书当真吧?妹妹被父王和母亲狠狠训斥一顿,她已经认识到错误,承认自己仍是楼家媳妇儿。” 张释清竟然拿休书给父母展示,徐础心中觉得好笑,拱手道:“郡主想必也已疲惫不堪,我见一面就走。” 张释清在车里睡着了,刚刚睁眼,举臂伸个大大的懒腰,向小丫环缤纷问道:“到了吗?怎么没人……” 话未说完,帘子打开,“丈夫”出现在车前。 “郡主一路辛苦。” 张释清立刻收回手臂,冷下脸,积聚多日的满腹委屈突然间全涌上来,眼圈一下子红了,又羞又怒,恨恨地说:“阴魂不散的家伙,我走到天涯海角也躲不开你吗?” 徐础对此见怪不怪,笑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现在还不到一百天呢。” 趁着张释清没哭出来,徐础拱下手,转身离去,叫随从,牵马出城。 队伍络绎不绝,徐础只能贴着路边行走。 张释清至少带来五百人,其中一半是护卫,一半是仪仗、侍者,车上装着各式日常用物,大多不像是用来贿赂周刺史的财宝。 济北王兴师动众,将多半个王府的人与物都派来了,不知是担心儿女受苦,还是另有用意。 徐础带领随从转而向北,还没到河岸,就望见对面的大片军营。 两人从一处小小的渡口过河,立刻有士兵迎上来,询问姓名与来历,徐础交出三王所写之信以及一大包礼物,士兵拿去通报,另外一些人留下监视。 过不多久,士兵骑马回来,允许来者进营。 冀州部兵马强盛、军容整齐,在徐础所见过的诸军当中,以此为最,莫说散乱的降世军,就算是东都的禁军,也要自愧不如。 离军营门口还有里许路程,徐础就被要求下马,步行入营,随从不能跟进。 冀州几乎全是骑兵,营地里不闻人语只有马匹嘶鸣不断,空气中弥漫着草料与马粪的混合味道,初时刺鼻,慢慢地也就习惯,甚至觉得很舒畅。 中军帐不大,除了门口高高的一杆将旗,样式与其它帐篷几无区别。 入帐之前,徐础遭到仔细搜检,身上所有硬物都要拿出来展示一下。 帐内只有两个人,一人高壮,全身包裹重甲,茂密的长须垂过胸口,坐在书案后面的椅子上,正在看一份公文,另一人文士打扮,微笑着向客人点头致意。‘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不用问,这两人就是镇北将军王铁眉与幕僚孙雅鹿了。 徐础上前,拱手道:“在下徐础,见过铁眉将军与孙先生。” “徐公子不必客气。”孙雅鹿答道。 王铁眉抬起目光,盯着来者,诧异对方居然不肯下跪,过了一会,冷笑道:“果然是大将军的儿子,即使改姓,也还是将门之子。” 徐础再一拱手,“在下已脱离楼家,代表的是降世军三王。” “哪三王?”王铁眉明知故问。 “降世王、吴越王、梁王。” 王铁眉扭头向孙雅鹿道:“跟着我,你只能当一名幕僚,不如去投奔降世军吧,没准也能得一个王当当。” 孙雅鹿笑道:“乱民之王,不如将军麾下一卒,我宁愿留在将军身边。” 王铁眉大笑,胡须随之抖动不已,笑毕,他说:“楼公子,呃,徐公子别在意,最近各方兴起的王侯太多,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这里快要接待不过来啦。若不是听说徐公子乃是大将军之子,我今天未必肯见。” 徐础道:“四方王侯虽多,有几个直抵东都,能与官兵主力对峙?” 王铁眉笑容渐渐消失,他那张脸天生严厉,无需做出太多表情,就能摄人心魂,“对峙?谁和谁对峙?” “降世军三王与官兵在孟津对峙,梁王已然攻占大小两城……” “徐公子是知情不说,还是尚未得到消息?” 徐础一下子被问住,无法回答。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王铁眉晃晃手中的公文,然后放在桌上,“刚刚传来的兵报,孟津之战已经结束,降世军大败,全军覆灭,三王被俘。” 徐础心中大惊,脸上却已能做到不动声色,又一拱手,微笑道:“敢问将军,兵报从何而来?” “怎么,你不相信?” “非不相信,因有前车之鉴,不敢信也。” “什么前车之鉴?”换成王铁眉一头雾水,他一有疑惑就看向孙雅鹿,这回也不例外。 孙雅鹿点下头,示意将军听客人说下去。 “东都的官兵统帅乃是兰恂,铁眉将军虽久驻冀州,也应该听说过兰将军在秦州的事迹吧?谎报军情一年有余,可惜,他骗得了朝廷,骗不过天下,四方义军蜂起,一起将他的谎言戳穿。事过不久,来者可鉴,铁眉将军何以信之不疑?” 徐础猜对了,桌上那份兵报来自朝廷,王铁眉拿起又看一眼,低声道:“如此显赫的战功,的确不像是兰……” 孙雅鹿咳了一声,王铁眉急忙改口:“兵报纵然虚夸,大抵应该不差,孟津之战降世军必然大败,三王即便没有被俘,也是生死难料。” 徐础道:“将军休兵于漳河之北,南观孟津形势,只了解一个‘大抵’,怕是不够吧?” “哈哈,说客的嘴都硬,你比一般人还要更硬一些。放心,不出两天,详情必至,到时候咱们再谈。我劝徐公子一句,这个‘大抵’对我没啥影响,对你却已足够,跑吧,能跑多远跑多远,带着降世军给你的财宝,躲起来做个富家翁。” “在下志向已定,宁为乱军刀下之魂,不做避世富家之翁。” 王铁眉冷笑一声,挥下手,示意见面结束。 孙雅鹿送徐础出军营,路上道:“徐公子莫怪,我家将军独掌冀州之军,走错一步,便要连累二十万将士,因此心中焦虑,往往口不择言,非故意怠慢使者。” 谋士的嘴张口就来,徐础不将“二十万”当真,道:“铁眉将军身当方伯,独霸一州,天下谁不敬仰,谁不翘首以盼?便是说话重些,也是应当的,何况铁眉将军只是说了几句实话。” 孙雅鹿叹了口气,“君失其鼎,臣失其君,整个天下已是有名无实,苍生喁喁,如鱼渴水,徐公子既为名门之后,当以圣贤为念,以解救苍生为己任,莫入纵横之门,学说客反复摇摆之术。” 徐础愣了一下,孙雅鹿的话是老生常谈,但是不该他说,也不该这个时候说,他好像将客人当成了等候教诲的学生。 “谨记。”徐础敷衍道。 孙雅鹿没当回事,继续道:“徐公子既来邺城,可曾去拜访过范先生?” 范闭乃天下名士,无人不晓,一说“范先生”都知道是谁,徐础道:“范先生在邺城吗?在下不知。” “一年前搬来的,住在邺城东门十里以外的思过谷中,我前些天曾去拜访过,老先生身体不好,心里却还记挂着天下大事,盘问了我一个时辰,最后是弟子苦苦相劝,他才回房休息。” 说是“盘问”,孙雅鹿脸上却有得意之色,显然以得到范闭重视为荣。 “有机会一定前去拜访。”徐础继续敷衍。 到了军营门口,孙雅鹿小声道:“降世军怕是真的不行了,此后晋阳军将直面官兵,或战或退,皆非良策,徐公子早做打算。” “多谢,一时胜败不足挂怀。”徐础拱手告辞,叫上随从骑马回城,越走越快,心急如焚。 降世军至少要守住孟津,否则的话,真是一败涂地,徐础想不明白,降世军既与晋阳军结盟,为何不按谭无谓的计划交战? 回到邺城时,才是下午,城里官民没什么特别反应,南忠坊则已乱成一团,各方使者布满街道,到处打听消息,也不管与对方是敌是友、是熟是生。 徐础进坊,黄师爷从门内探出头来,看他一眼,立刻又缩回去,不如昨日热情。 徐础没走出几步,六七人围上来,争着问道:“降世军大败,你得到消息了?” 徐础不认识这些人,不做回答,挤过去往前走,江东来的王颠迎到近前,严肃地说:“别担心,徐公子可以随我回吴州。” 徐础笑着拱手致谢,以示镇定。 刚到住处门口,就有随从上前道:“郭先生请徐公子回来之后,去他那里一趟。” 郭时风就住在隔壁不远,徐础立刻前往。 沈聪带来的晋阳人更要慌乱些,站在庭院中小声议论,郭时风站在正厅门口,不与任何人交谈,见到徐础,向他招手。 沈聪在厅里来回转圈,喃喃道:“大事坏了,大事坏了,我就知道降世军不成气候,父亲偏偏不肯听我的忠言,大事坏了……” 见到徐础,沈聪也没停下,继续转圈,嘀咕个不停,稍稍压低声音。 郭时风没叫上沈聪,神情比平时都要严肃,直接道:“虞世子不住在南忠坊,周刺史给他在府里安排住处,兰镛刚刚也搬过去,看来事情真的不妙。” “没有新消息吗?” “消息不少,都是降世军在孟津大败……”郭时风将徐础拉到一边,“或是立刻动手,或是俯首归顺,十七公子要当机立断啊。” 一边的沈聪终于停下脚步,对“归顺”两字很感兴趣。 第九十九章 计所无出 (求订阅求月票。(卡.+酷.+小.+说.+)) “归顺”两字将沈聪从惊恐不安中拉拽出来,几步走到徐础面前,直视他的眼睛,“有意思,有意思……” 徐础退后一步,“沈工部想起什么了?” “别这么客气,你既与五弟结拜,咱们也算是兄弟。” 沈聪突然变得亲切,徐础反而不适应,拱手道:“那我就冒昧称一声‘沈兄’了。” “徐贤弟。”沈聪脸上甚至露出了笑容,“有件事我一直想问。” “沈兄开口便是。” “这个……你参与刺驾,济北王一家对你好像没什么忌恨啊。” “大概是万物帝没什么人缘吧。” “不对,别人不喜欢万物帝也就算了,济北王与万物帝一奶同胞,虞世子深受宠爱……” “虞世子受到的宠爱,还能比端世子更多?” 沈聪从前也是万物帝身边的亲近侍从,自然了解谁更受宠一些,在宗室子弟当中,张释端可以说是无人可比,照样被赐死。 “嗯,这算是一个理由,但也不至于对刺客完全没有忌恨,虞世子人未下车就在街上见你,这份情谊可不多见。” “请沈兄替我揣测一下理由。” 沈聪笑了几声,转向郭时风,“我就是瞎猜啊,郭先生不知是否与我有同样的感觉,济北王一家好像……很高兴看到万物帝驾崩,毕竟这对他们没有一点坏处,反而……呵呵。” “反而什么?”徐础继续问道,就是不肯自行说出来。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反而大有好处。” 徐础想了一会,“看不出来,太子已然登基,济北王由宿卫之臣改为执掌禁军,未见亲信之意。” 郭时风站在一边笑而不语。 沈聪哈哈大笑,凑近过来,拍拍徐础的肩膀,“对对,除了当今皇帝,万物帝还有好几个儿子呢,济北王能得到什么好处?是我瞎想,徐贤弟别放在心上,也别到处乱说。” “我连沈兄想说什么都不明白,怎会乱说?” “哈哈。但是济北王一家对你是真好,连郡主都送过来了,那就是还认你做女婿——贤弟替我传句话吧。” “可以,这两天我可能还要再去拜见虞世子。” “别是‘这两天’,就是今天,待会就去。请贤弟告诉虞世子,我虽是沈家人,但与父亲以及诸弟的想法都不一样,苦于投奔无门,淹留至今,只要朝廷一句话,我仍愿做天成忠臣,绝无二心。” “沈兄只顾自己,不管家里其他人了?” “国事为先,家事为后,忠孝不能两全,我选忠。”沈聪侧身拱手,头颅微扬,一脸的郑重。 “好,我会将沈兄的意思转告给虞世子。” “还有兰镛兰左军,虞世子毕竟年少,可能还是要兰左军代为做主。” 徐础笑道:“沈兄忒急了些,竟然让我向兰家人求情。卡Kа酷Ku尐裞網” 楼、兰两家不和,徐础刺驾,兰家人对他更是没有半点感情,沈聪一拍脑门,“是我糊涂,我自己想办法跟兰镛沟通,我们二人在东都的时候有些交情……郭先生,你怎么不开口?” “我的意思是,或者动手,或者归顺,需在两计之间做个权衡……” “不用权衡,刺杀本是无奈之举,结果难料,我心里其实并不赞同,如今更觉得这是一着错棋。趁着形势尚未明朗,还有归顺的机会,等到朝廷大军北上,沈家满门以及两位,都逃不过一死。” 郭时风不是一个较真儿的人,点点头,“说得也是,让我与徐公子再议一下,想个周全的办法。” “拜见虞世子不可空手,你们二人先议着,我去找些合适的礼物来。”沈聪匆匆出门,他带来不少东西,除了贿赂刺史,还剩下许多,本想用来收卖冀州诸将,却没送出去几箱。 沈聪一走,郭时风马上道:“虞世子必非主事者,即使要归顺,也不该找他。” “郭兄以为是兰镛?” “也不是,虞世子这趟来得蹊跷,好像连家都搬来了,不像是来拉拢冀州诸将,也不像是要北上与贺荣部议和。”郭时风向外看了一眼,低声道:“础弟若能尽快查出虞世子一行人的真实目的,或许还有转机,否则的话,咱们怕是要一败涂地。” “郭兄没有下定归顺的决心?” “嘿,与世沉浮不是这种沉浮法,总得让对方知道你真有不可或缺的用处才行,知彼知己,咱们现在只知己,不知彼,归顺无异于送死。” 徐础觉得他现在连“知己”都做不到,“我会尽量打听。” 沈聪跑回来,双手捧着一只木箱,小心地交给徐础,“我带来的宝物,数这件最为珍贵,乃是天竺一位名僧开过光的佛像,纯金铸就,饰以七宝,价值连城。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太皇太后与济北王全都笃信佛教,这件礼物再合适不过。” “太过贵重了吧?” “不过,聊表寸心而已。朝廷若有旨意,我必定遵守,无论什么旨意。”沈聪特意强调最后一句,有些话不好说出口,希望对方能够明白。 为了归顺,沈聪连自家人都肯出卖,徐础当然明白,只是不懂沈直为何对这个儿子不设防备,“嗯,我将礼物送到,话也传到。” 沈聪大大松了一口气,“请贤弟念我一片忠于朝廷之心,莫要记恨晋阳之事,待日后同归东都,我必跪在贤弟府前负荆请罪。” “请我喝一顿酒就好。” 沈聪大笑,“日日请,月月请,天下美酒,贤弟尽情品尝。” 徐础告辞,突然想起一件事,向郭时风道:“郭兄去拜访过范先生吗?” “思过谷的范闭?”郭时风摇摇头,“我与他门户不通,无人引见,想见而见不到。” 徐础记得郭时风曾经说过,他从前曾去拜访过范闭,结果真吃了“闭门羹”,于是道:“改天咱们应该再去试上一试。” 没等郭时风开口,沈聪道:“范先生我熟,父亲曾以重金礼聘他为西宾,范先生辞以病重,但我父亲还是经常派人问候。原来范先生也在邺城,好说,等我引见,他必然见你们一面,只是不可着急。” “当然。”徐础捧着礼箱出门,回到住处,立刻派人带礼物去见黄师爷,请他向虞世子递送名贴。 黄师爷难得清廉,居然拒收礼物,另派他人去送名贴,很快得到回信,虞世子今晚要接受周刺史的宴请,请十七公子明天上午前去见面。 天色渐暗,徐础正在吃饭,郭时风匆匆跑来,不请自入,“好消息,降世军并未覆灭。” 徐础放下碗筷,起身道:“哪来的消息?三王是生是死?孟津两城在谁手里?晋阳军是否参战?” 郭时风摇头,“朝廷传来的兵报,只说官兵战绩如何,看样子他们还在追剿余贼,所以我猜降世军仍未覆灭,其它消息一概没有。明后两天,沈并州或许会派人送信,到时才能知道得更详细一些。” 朝廷兵报不尽可信,降世军与邺城没有来往,唯有等沈家的消息,才能弄清真相,徐础坐下,“郭兄一块吃点吧?” “没有胃口。我现在是越想越不对劲儿,怎么就这样巧,虞世子赶到邺城的当天,孟津之战的消息也一块传来?” “而且虞世子非要在街上见我一面。” “他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只是叙旧。” “他这是故意让城里的人看到你们的交情仍在。” 徐础点头,他当时就觉得古怪,一直没想明白其中的原因。 徐础继续吃饭,郭时风坐在对面沉思默想,直到徐础吃完,郭时风仍没开口。 “础弟去趟茶馆吧。”郭时风终于说话。 “郭兄不一块去吗?” “你自己去,看看其他人的反应,虞世子的用意或许在此……础弟与虞世子比较熟,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绝不是善用计策之人。” “除非是咱们想多了,虞世子身后必有高人指点,我也得去打听一下,二更天我会再来。”郭时风告辞。 徐础等了一会,起身前往宣文馆。 喝茶的客人比昨晚要多几倍,徐础一进来,所有人都看过来,随后移开目光。 徐础要一壶茶,边品边等。 江东王颠最先走来,以熟人的姿态坐下,小声道:“胜负乃兵家常事,官兵虽胜,未必长久,降世军虽败,未必不能复兴。” “我也是这么想的。”徐础笑道。 客气话说完,王颠迅速转到正题,“我观济北王之子进城的架势,其父志向不小,恐怕不会满足于禁军统帅之职,徐公子既与其子有旧,何不劝他父子自立?” “这种事情,非亲近之人劝说不得,但我可以试试。” “一定要试试。”王颠满含深意地微微点头,起身离去。 又有几个人先后过来,或是打听情况,或是有所请求,不外是沈聪与王颠的两种想法。 徐础喝了半壶茶,再没人过来,他起身回住处,感觉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二更已过,将近三更,郭时风又来了,同样是不请自入,关上门,半天不说话。 徐础坐在那里等着。 “朝廷是要迁都吧?” “迁都?”徐础吃了一惊。 “我得到消息,虞世子的队伍中藏着十余位宦者,鬼鬼祟祟,像是在保护什么人,难道——是皇帝本人?” 第一百章 新朝 (求订阅求月票。(卡.+酷.+小.+说.+)) 张释虞亲自出来迎接,不拘礼节,拉着“妹夫”的手,引到厅内,“妹妹一路上累坏了,怎么都不肯起床,妹夫别介意。” “她年纪还小,应该多休息。” 张释虞年纪也不大,昨晚接受周刺史宴请,看上去却是神采奕奕,丝毫没有倦意,路上的劳尘真的一洗而空。 “妹夫这些天在哪奔波?我还以为你会在很远的地方呢。” “世子让乔之素留我,难道不是早料到我会在邺城?” 张释虞微微一愣,笑道:“我是瞎猜的,向乔之素说‘如果妹夫在邺城就留一下’。” 徐础也笑笑,将自己逃出东都之后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除去私人交谈的内容不提,对所到之处并无隐瞒。 “沈家老大竟然出卖妹夫!”张释虞最在意这件事,露出怒容,“从前在东都的时候,我就不喜欢沈老大,他一副看上去很严厉的样子,其实没有主见,是根墙头草。不仅是我,其他人也都不喜欢他,万物帝曾经当着大家的面说,沈家儿子若是个个如此,他对并州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沈聪随侍皇帝多年,连佞臣都没当上,只在工部挂个闲职,确实比较失败。 徐础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他现在对我客气极了,托我给世子带话,还有一份礼物。” 张释虞看向桌上的小箱,“这不是妹夫的啊?” “我的礼物与之一比,全都暗淡无光,所以没敢带来。” 张释虞动手打开箱子,一见到里面的佛像,动作立刻变得小心翼翼,双手轻轻取出,慢慢转动,欣赏多时,“它可有些年头了,应该不是中土之物。” “据说是从西域传来的,我不太懂这些。” “沈家还真有宝物。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张释虞将佛像重新放回箱内,“这的确是一件珍贵的礼物,但是只能送给太皇太后,别人没有这个福缘。” “沈聪希望凭此证明自己对朝廷的忠心。” 放好佛像,张释虞又变得随意,笑道:“沈家反形昭著,马上就要与官兵交战,沈大却要‘投降’朝廷吗?” “算是归顺,而且他愿意为朝廷做任何事情,他说是任何事情。” “包括杀死造反的父亲和弟弟?”张释虞有什么想法总是直接说出来。 “应该是吧,对他来说,这算大义灭亲。” “嘿,好一个大义灭亲,无非是看到官兵获胜,沈家前途渺茫,所以他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妹夫,你说这样的无耻之徒朝廷能要吗?” “这种事只能由朝廷决定。” “呵呵,估计会要,反正朝中的无耻之徒已有不少,大家气味相投,谁见谁也不必脸红。唉,咱们说他干嘛?妹夫算是传过话了?” “嗯,沈聪的话大概就是这些。还有一些人希望投向朝廷,但我没记住姓名,另有一些人,让我劝说世子与济北王自立。” “自立什么?” “自立当皇帝。” “哈哈,外面的人现在是不是看谁都像皇帝?” “总之大家都不喜欢过去和现在的皇帝。” 张释虞神清一暗,“为报刺驾之仇,妹夫知道东都迄今已杀死多少人?” 徐础摇头,他在河北很少听说东都的消息。 “八千人。‘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八千人!”徐础知道小皇帝有点嗜杀,对这个数字还是感到惊讶。 “至少八千人,光是广陵王的家人、奴仆、旧部,就有近千人被杀,其他受牵连者不计其数。” “小皇帝这是……” “为万物帝报仇只是一个名义,陛下喜欢看杀人,梁家投其所好,并趁机除掉朝中的对手。” “楼家……” 梁太傅与大将军有仇,徐础还是不能对楼家无动于衷。 “大将军交出妹夫,也没让楼家重得朝廷信任,子弟皆被召回,大将军也已进城,说是待用,其实是被软禁在府中。梁家没对大将军下手,是怕激起外面的兵变,但这是早晚的事情。” 徐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妹夫在外面看到的是天下大乱,我在东都看到的却是朝廷自掘坟墓,如今人人自危,若是闭口不言,或是远赴它乡,只剩寥寥数人还在尽力挽救朝廷,但也各自心怀鬼胎,并非真心想保住张氏。” 徐础打量张释虞。 “怎么了,妹夫?”张释虞低头查看身上,没发现问题。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世子的口才、见识大有增进。” “是吗?”张释虞的笑容还是孩子气居多,“可能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 “何不请欢颜郡主出来?大家面谈,省去传话之烦。” 张释虞一愣,随即露出尴尬的笑容,“妹夫知道了?” 徐础点头,“欢颜郡主什么时候到的?比世子早些吧?” 张释虞更加尴尬,“原来妹夫什么都知道,我就说瞒不住你,欢颜半个月前就来了……我去请她出来。(卡.+酷.+小.+说.+)” 张释虞起身向外跑去,蹦蹦跳跳地还是个孩子,忽然止步转身,“妹夫的一个弟弟跟我一块来的,要见吗?” “哪个?”徐础担心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弟弟。 “就是欢颜要嫁的那一个。” “哦,二十三楼矶。” “对,骁骑校尉楼矶,楼家出事,他的婚事也被耽搁……” “我已改姓,不想再见楼家人。”徐础干脆地拒绝。 张释虞笑笑,“随你。” 张释虞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仍是独自一人,笑容比走时还要尴尬,“欢颜不来,还把我训斥一顿,说我被妹夫诳了。妹夫,刚才你是在诈我的话吗?” “我只是……将心中的猜测说出来。” “哈哈,果然是诈我。好吧,论这种事,我比不上你们两个。可她不肯出来,只好还由我传话。” “请说。” 张释虞坐下,调整神情,尽量让自己严肃些,“妹夫的罪名可以洗刷干净。” “刺驾的罪名?” “对。” 徐础看看自己的双手,仍清晰记得将匕首刺向万物帝时的场景。 “我没事,妹夫也没事。”张释虞更是记忆犹新,当时三人刺驾,邵君倩已死,只剩下他二人。 “条件呢?”徐础不认为刺驾是项“罪行”,但是没有争辩。 “重回朝廷,既不是投降,也不是归顺,是回到你该有的位置上,没有罪名,也没有禁锢,你可以尽情施展拳脚,建功立业,平定天下,一遂胸中之志。” “欢颜郡主能承诺这些?” “她只是建议,做出承诺的是父王与我。”张释虞稍稍扬头。 徐础不吱声。 “妹夫不信我吗?”张释虞又没沉住气。 “济北王与世子的志向是什么?” “我拿妹夫当自家人,也相信妹夫不会随意泄露——父王要在邺城另立新君,大赦天下,免除从前的一切苛政、乱政,包括禁锢之令。” “立谁为新君?” “万物帝有十一个儿子,太子登基,其他人在宫中下落不明,但是有一个被太皇太后保护起来,悄悄送到父王这里,又由我带到邺城。” “还是个小孩子吧?” “嗯,不大,三岁多点,能走路、能说话。” 原来队伍中隐藏的人并非小皇帝,而是更小的皇子。 徐础叹息一声。 张释虞诧异道:“妹夫不肯接受?免除禁锢,匡定天下,这不是妹夫一直以来的志向吗?” “请转告欢颜……郡主,非我不知好歹,但以外人观之,另立新君之计必难成功。” “怎么会?小皇子我已经带来了,很快父王就会保着太皇太后一块来,冀州兵也已同意拥立新朝,万事俱备,何忧不成?” “让我考虑一下。”徐础不想将话说得太透。 张释虞大失所望,“我还以为妹夫肯定会……你考虑吧,等到新君登基,你再改变主意也来得及。” 徐础起身拱手告辞。 “妹夫留下一起吃个饭吧,不谈朝政,专心喝酒。” “的确是很久没喝过东都的酒了。” 酒菜简单而精美,两人喝得尽性,张释虞几次想要再劝徐础“重返朝廷”,未得回应,只好作罢。 饭后,徐础前去拜见刺史周贯,这是昨天约好的会面,结果却遭到婉拒,周贯托病不见,据说是昨晚刚受风寒。 十几路使者在南忠坊里明争暗斗,都不知道邺城与冀州诸将已经选好主人,只是秘而不宣。 徐础在仆人的引领下出府,心里不停琢磨,在另立新君这件事中,欢颜究竟扮演什么角色?她看没看出来这项计划的巨大破绽? 前方有人迎来,微笑拱手。 徐础看着眼熟,于是还礼,脚步却没停下。 那人笑道:“十七哥别来无恙。” 徐础止步,“二十三弟,许久不见。” 离府门已经不远,仆人告退,楼矶走到近前,“十七哥流落江湖,家中人都很担心,父亲、母亲更是挂念不已。” 没有比这更虚假的话了,徐础笑笑,“在下不孝,已改随母姓,不劳楼家人操心。” “十七哥忒绝情些,倒不怪你,先绝情的是楼家人。” 徐础拱手,“人各有志,无所谓绝情与否。请楼公子代我向大将军、兰夫人问安。” “十七哥……徐公子留步,我还有话要说。” “请说。” 楼矶请徐础走出几步,观察附近无人,小声道:“父亲并非你所想象得那样无情,他愿保新君,但是提出条件,济北王、湘东王必须将你召回朝廷,他才愿意重新出山,替新朝掌兵。” 徐础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心里却已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第一百零一章 散去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a href="http://www.biquge." target="_blank">www.biquge.</a>) 沈聪和郭时风早已等候多时,沈聪更心急些,见到徐础,一个箭步冲上去,“怎样?” “礼物与话都已送到。” “虞世子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徐础隐瞒张释虞对沈聪的评价。 沈聪很失望,但还不到绝望的地步,“这么重要的事情,世子不会托人带话,肯定……” 沈聪跑出客厅,回自己的住处等候消息。 “形势不妙?”郭时风看出徐础神情不对。 徐础已经答应张释虞会保密,转而问道:“孟津那边又有消息吗?” “只有朝廷的兵报,全是大捷,也不知道降世军有多少人够官兵屠杀。” 这样的消息至少表明降世军仍然存在,徐础稍稍放心,坐到郭时风对面,给自己倒杯茶,默默品饮,直到两杯茶之后才开口道:“群雄问鼎,郭兄觉得谁会夺得天下?” “础弟怎么会问起这种事情?” “前路茫茫,真心求问。” 郭时风向来摇摆不定,徐础实在是无人可问,才会向他开口。 郭时风笑了笑,“说是群雄,其实就那么几个人,我可以随口点一个,以后实现了,础弟会以为我料事如神,没实现,你也不会放在心上。但是实话实说,眼下这种情况,便是神仙也无法预料,不止是你我,天下人都在参与一场豪赌,不知有多少人会输得精光,甚至丢掉性命,又有多少人会无本获利,一步登天。” “郭兄说的是真实话。” “对你,我没有撒谎的必要。眼下是风云激荡、一日数变的时候,大起大落,有人不会习惯,有人却如鱼得水,上蹿下跳,欢实得很。”郭时风笑着指向自己。 徐础忽然心中舒畅,拱手道:“多谢郭兄开导。” 有些话徐础不能说,郭时风也不逼问,起身道:“础弟休息吧,接下来咱们可能要走不同的路,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再碰到。” 郭时风要执行刺杀计划,徐础心中不赞同,却没有表示反对,也不打算透露给张释虞。 “风波险恶,郭兄小心。” 郭时风走后没多久,江东的王颠登门拜访,他是来告辞的,“冀州不肯借兵,我在这里已耽误得太久,还是回吴州吧,求人不如求己,明天我就走。” 徐础对吴国故地总是有一份感情,说道:“江东形势究竟如何?王兄若能以实相告,或许我能出点主意。” 徐础太年轻,听到他的话,王颠笑了,“多谢,江东……很复杂,徐公子若是愿意亲往一趟,凭你的出身,或许能帮些忙,如果只是出主意——我没有轻视徐公子的意思,但我们真的不缺主意,只缺兵。” 虽然遭到拒绝,徐础却不肯放弃,直接道:“七族为何不为广陵王报仇?” 王颠一愣,随即露出一丝不悦之色,“七族乃吴国遗士,以匡复故土为己任,受广陵王欺压已久,为何要替他报仇?” “江东将士多为广陵王旧部,与之讲和,则可迅速平定吴州,以图中原,与之不和,则内斗不已,即使是数年之后匡复故土,也没机会问鼎天下。” 王颠笑着摇头,“徐公子以为七族当中没人想到这一层吗?非也,早有人提出建议,只是……无法施行,一说到讲和,七族就会争吵不休。(卡.+酷.+小.+说.+)总之此计不妥,但是多谢徐公子关心。” 江东七族显然缺一位强大人物,徐础无话可劝,拱手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位姓宁的将军日后带兵前往江东,希望王兄劝七族接受此人,他也是江东人,多年前阖家迁至秦州。” “降世军?” 徐础点头。 宁抱关在降世军中间威名显赫,外人知道他的却不多,王颠嗯了一声,没怎么放在心上,“我会注意的。” 宁抱关若是命丧孟津也就算了,若是真能带兵过河跨江,哪怕麾下只有一千人,江东七族怕也不是对手。 徐础只能劝到这一步,送王颠到大门口。 街人有人在奔跑,大声道:“降世军投降了!官兵北上,晋阳兵支撑不住,快要溃散……” 不知此人的消息从何而来,王颠脸色一变,“不等明天了,待会我就走,徐公子真的不想去江东吗?” “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在这边有事情未了。” 王颠拱手告辞。 想要离开邺城的人不只一个,徐础站在大门口,眼见着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呼朋唤友,叫上随从,牵马往坊外走,贿赂守坊的黄师父,不惜代价要尽快离开。 徐础回头,见院子里站满了人,他从孟津带来近百名降世军士兵都在惊慌地看着他、望着门外。 “朝廷消息不实……”徐础总得说点什么。 “但是降世军战败总是真的,怎么办?咱们还留在这里干嘛?干脆分东西散了吧,徐公子拿大头儿,我们分点儿盘缠就行。” “再等三天,我一文钱不要,全分给你们。(www.kakuxs.com更新最快)”徐础只能想出这个主意。 士兵们稍显稳定,再三确认只等三天之后,慢慢散去。 谭无谓的计划应当可行,徐础盼望着孟津那边会有转机。 天黑之前,南忠坊空了一半。 次日一早,徐础惊讶地得知,郭时风与沈聪竟然也离开了,不辞而别,径回应城,原定的刺杀朝廷使者的计划就这么无疾而终。 朝廷兵报虽然不尽可信,终归是条消息渠道,想看一眼兵报抄本,只能花钱收卖黄师爷。 各方使者提前离开邺城时,黄师爷就已大赚一笔,胃口增加不少,从徐础手里接过一小包礼物,居然没像往常那样露出笑容,而是当面打开查看,确认里面都是值钱的珠宝之后,才笑着点头,递过来几分抄本。 这笔钱花得不值,抄本虽然是新的,却没有新内容,还是官兵大捷,杀敌若干。 黄师爷也知道抄本无用,于是奉送几句劝告:“徐公子赶快给自己找条退路吧,并州形势一旦稳定,冀州也得向朝廷表露忠心,到时候……嘿嘿,徐公子身上可还背着一条死罪呢。” “多谢提醒。”徐础走出没多远,又转身回来,“我待会想出趟城。” “还要去见铁眉将军?行,几个人?” “就我一个,从东门出城。” “东门?那可不是前往军营的路……算了,我不多嘴,徐公子要带多少东西?”黄师爷以为徐础要逃跑。 “一人一马,别无余物。” “两刻钟之后,徐公子就能出城。” 徐础真的只是一人一马出城,在城门口,打听到思过谷的位置,骑马慢行前往,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非要这个时候见一位从不认识的名士。 他需要暂时远离邺城。 数里之后,徐础调头回望,眼中仍是一片迷茫。 城外萧条,百姓都已进城避难,只有极少数人趁着兵乱未兴,出来收拾东西,见人就躲。 十里路不算太远,徐础却到下午才找到位置。 思过谷比较隐蔽,徐础险些错过,到了谷外,望着萧萧落木,他又不想进去了,所谓趁兴而来,败兴而去,他既不认得这位名士,又没有人引荐,贸然到访,必遭拒绝。 正逡巡间,谷里走出一队十余人,当先者居然是楼矶。 兄弟二人在此相遇,都很意外,楼矶将缰绳交给随从,迎过来拱手笑道:“真巧,徐公子这是刚到吗?” “是。”徐础下马还礼。 楼矶走近,“你认得范先生?” 徐础摇头,“素未谋面,听说范先生住在这里,特来拜访。” “呵呵,徐公子怕是不知道见范先生一面有多难吧?老先生年事已高,疾病缠身,轻易不见客人,我在东都求来两位范先生门下高足的书信,才得以入谷,只谈了小半个时辰,见范先生实在是虚弱,不得不告辞。” “啊,我也只是来看看,未必非得见到范先生本人。” 楼矶笑道:“你昨天若是跟我说一声,咱们今天就可以一块来了。要不我再进去给你引荐一下吧,或许……” “不必,我真的只是过来看看。” 楼矶嗯了一声,示意随从们牵马先走,然后道:“咱们从前不怎么熟悉,但是不管怎样,你我都是大将军之子,多少有一点兄弟之情吧。所以我不妨明说,是大将军想让你回到楼家,我与其他兄弟都不以为然。孟津之战朝廷胜也好、败也罢,都不影响冀州的形势,天下大势将定,一二年间必有结果。我实在看不出来,徐公子能在其中起什么作用。大将军的护子之情,就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有劳指教。” “排行差了八位,其实我只比你小几个月而已,你敢刺驾,让我敬佩,但那是匹夫之勇,动得了皇帝,动不了天下。” 楼矶意犹未尽,还想再说几句,从谷里走出一名十来岁的童子,不客气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楼矶笑道:“偶遇一位故人,在这里说几句话,这就走。”说罢拱手向徐础告辞,迈步去追随从。 童子打量徐础,“你是谁?” “在下徐础,慕名前来拜见范先生。” 童子摆手,“先生今天不再见客。” 徐础也不强请,扭头看见楼矶正在远处向这边观望,他不愿与之同行,于是站在原处不动。 “你还想干嘛?主人不想见,你就走吧。”童子又道。 “看看风景。” “花草树木都已枯萎,这个时候可没什么风景。” “天高云远,枝条疏落,正是我喜欢的风景。” “呵呵,年纪轻轻就有衰颓之意,不是好事。刚才你说自己叫什么?” “徐础。” 童子摇头,“不对。” “有何不对?” “先生让我等个人,名字里也有一个础字,但不姓徐。” “难道姓楼?” “对,就是叫楼础,我等了两天,结果等来一个楼矶和一个徐础,你俩要是合在一起就对了。” 第一百零二章 所求 (求订阅求月票。(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楼矶望见徐础被带入谷中,大吃一惊,差点要拍马进去查看个究竟,最后关头强行忍住,向随从笑道:“念及兄弟之情,我给他说了几句好话。” 随从们纷纷点头,觉得楼骁骑很有本事、很讲情义。 山谷不大,拐个一片萧条的树丛,能看到多间草房以及一小块空地,两名年轻人正在清扫落叶与刚刚遗落的马粪,另有数人面朝谷内大声诵书,内容各不相同,却互不干扰,都念得一字不差。 童子道:“你真是楼础?” “正是在下,不久前改随母姓,现在叫徐础。” “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向先生通报一声,也不知道他等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童子走向一间草房,徐础站在空地边缘等候,将缰绳随手系在旁边的木桩上。 山谷布置得极其简陋,像是不舍得利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 某间房里传来三声磬响,扫地与诵书的人闻声走去,步履不慌不忙,绝不肯加快一点。 很快,从屋中列队走出十多人,排成两行,个个宽袍大袖,双手合于胸前,衣袖将近垂地,头上高冠巍峨,主人行走时,它却丝毫不晃。 这些人的步伐越发显得庄重,每迈出一步,都要稍停一下才迈出第二步。 童子不知何时走到近前,小声道:“他们在练习拜月。随我来,先生要见你。” 房间又小又暗,无桌无椅,地上铺着半幅席子,一名瘦弱的老者跪坐在边上,像是在闭目养神,没有半点声息。 徐础脱掉靴子,上前跪拜,“小子徐础,拜见范先生。” 范闭似乎嗯了一声,徐础没听清,童子上前,扶起客人,请他入席而坐。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徐础跪坐在范闭对面,一时间哑口无言,不能总看人,于是盯着席面。 童子退下,屋中两人静坐,渐渐地夜色降临,没有茶水,也没有人来点灯。 “啊,是楼十七公子吗?”对面的范闭突然开口。 “正是在下,但我已改姓徐。” “我睡了多久?”老先生居然真的是在睡觉。 “一小会。”徐础含糊道。 “天已经黑了,我感觉这些天来经常丢失白昼,今天的阳光好吗?” “暖抚全身,光照万里。” “风好吗?” “略寒,透入肌肤,尚未入骨。” “水结冰了?” “路上小水洼结层薄冰,日出便化,河水奔腾不息。” “树叶落了多少?” “落季已过,还剩尾声,大概三五天之后就会落得干净,但是总会有一两片枯叶恋枝不去,便是雪积三尺,也动它们不得。” “又是一个冬天,就快要到了。”范闭叹息道。 “是。”徐础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身影,他不擅跪坐,时间久了,膝盖压得疼痛,却不好意思挪动。 “听说你的事迹之后,我一直想见你一面。” “刺驾的事迹?” “对,你是谋主,还是刺客?” “参与策划,最后也亲自动手,但是第一个击伤皇帝的人不是我,而是一位叫罗宣的豪杰。(卡.+酷.+小.+说.+)” “他既是豪杰,早就准备好替人卖命,你是读书人,货卖的是一杆笔和一张嘴,何以亲手拿起刀剑?” “范先生就为这件事而想见我?” “抱歉,我太老了,心中受不得疑惑,为这件事我常常彻夜不眠,白天困倦无神。” “读书人奋而动手,并不稀奇,与我一同刺驾的人里还有一名读书人。” “邵君倩?不同,他有仇私。” “我也有仇私。”徐础停顿一下,“我的生母是吴国公主。” “嗯,听说过,但你也不该亲自动手。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为人谋者,往往要置本人于旁观之地。旁观则不近,无法得到他人亲信,太近则不清,出谋划策常有失误之处,此为谋士的两难境地。” 同为策划者,马维与郭时风都尽量得躲得远一些,何止是“旁观”,完全是遥望,甚至望而不见,唯有打听。 徐础俯身叩首,起身道:“先生所言极是。小子仔细思量,当时该想的都已想过,此后无计可施,无谋可划,恰好机会又在眼前,于是不自量力,举刃刺驾,幸而得中,别无想法。” “嗯。”范闭显得满意了些,“听君之言,思虑倒还长远,观君之行,却显急躁,这是为何?” “我……太年轻了吧。”徐础被逼问得如坐针毡。 “也对,我年轻的时候……不提也罢。你为何来见我?” 范闭早料到徐础会来,甚至通过冀州军中的孙雅鹿暗示过一回,这时却询问原因,徐础微微一怔,寻思片刻,承认道:“小子心中昏暗,来求先生开示。” “像这屋子一样昏暗?” “是。”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徐础又是一怔,“先生……乃天下名士。‘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好一个名士,那是你听说的事情,我问你此时此刻,你我对面而坐,交谈也有一会了,察言观色,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徐础一直没看清范闭的样子,只得道:“先生似有所言,然未尽言。” “你未尽信,我如何尽言?何况你所揣测的乃是我的行为,并非我的为人,再思再想。” 徐础如同刚开蒙的童生一般,局促不安,又想一会,说:“天下混乱,先生隐居荒谷,不设篱墙,专教弟子礼仪,应当是个好名之人。” “这才像点样子,继续。” 徐础想得更久一些,“先生以问代答,循循善诱。” “又退步了,尽拣无用的话敷衍我。” 徐础脱口道:“先生沽名钓誉,像是我认识的一位相士。” 对面没有回应,徐础道:“小子胡言乱语,望先生莫怪,夜深更迟,小子……” “你说我像相士?是个神棍?” “相士并非神棍……”徐础突然将心一横,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忌讳什么,“但我认识的这位相士,以及先生,的确有神棍之风。” “有趣,听了这么多的评价之后,你的说法最为有趣。神棍装鬼弄鬼,相士故弄玄虚,我则是有话不说明白,因此相似?” “是。” “神棍与相士为何不肯说实话?” “因为……他们要讨好主人,揣摩主人心事,或捧或吓,进而谋财。” “我为什么有话不说明白?” “因为……因为……话在我心中,只有我自己想明白,没有先生说明白这回事。” “嗯。你认识的相士是哪一位?” “刘有终。” “的确是个人物,但是难成大事。” “何以见得?”徐础问道,没注意到话题的突然转变。 “如你刚才所言,相士揣摩人心,进而谋财,则他揣摩得越透,与此人靠得越近,靠得越近,越难给出良言。而被他揣摩之人,心事既漏,又亲近小人,非真英雄也。如此这般的两人,怎成大事?” 徐础很想为沈耽辩解两句,说他身边的人不只有相士,最后却只是道:“先生见微知著,令人佩服。” “你说我好名,又说我与神棍相类,为何轻易就信了我的判断?” 范闭虽老,却极难对付,莫说毫无准备的徐础,便是跟随多年的弟子,也常常被问得汗流浃背。 徐础觉得身上有些燥热,如芒在背,却不肯认输,想起郭时风的一段话,回道:“先生此言,听似有理,实则为……瞎蒙。天下群雄并起,最后成功者只有一人,断言某某难成大事,其实很容易,断言谁能成就大事,才是最难。” “然则你听到我的判断,心中是否有所触动?” 徐础忽然明白什么,再一叩首,起身道:“我心中昏暗,所以见到光亮就奔过去,仓皇不问方向。先生寥寥几句判断一人,正是我所希望看到的亮光,但这亮光……” “可能只是一堆即将熄灭的小火。” “先生的手段与相士异曲同工。” “嗯,我能揣摩到你的心事,可这是你需要的吗?” 徐础摇头,“这只能令我心中越发昏暗。小子狂妄,志不在己,而在天下,纵然自视甚明,然于天下无益,终非所愿。” “先自明,而后方可明天下。你被相士的手段所迷惑,频频被揣摩到心事,所以者为何?” 徐础又一次叩首,“重名不重实,纠缠于他人手段,忘记其人之实,如见街头卖艺者花招眩目,就以为此人比久经沙场的老将更有本事。” “你是闻人的弟子?” “范先生认得闻人先生?” “算是吧。你专攻的是‘名实之学’?” “是,窥视而已,一直未入厅堂。” “怪不得,你还在‘循名责实’?” “是,但我好像陷在‘循名’之中走不出来,迟迟学不会‘责实’。” “相士揣摩人心为何?” “为财。” “我揣摩人心为何?” “为……名?” “再想。” 徐础突然明白过来,他想什么并不重要,范闭“为何”也不重要,他刚才犹豫不决的回答,暴露出自己心无定算,所以才会被要求“再想”。 “为圣贤之道,为天下之道。” “你过来。”范闭道。 徐础膝行向前,即使到了范闭对面,也看不清对方的模样。 “圣贤之道便是天下之道,你既志存天下,何以只学‘名实’,而不从圣贤书中寻条出路?我坐在这里很久了,来见我的人,非好名者,便是好天下者,你是后一种。你陷于‘循名’之中难以自拔,何不先从‘破名’开始?” “破名求实?” “破名求不得实,只是先让你登岸而已。圣贤之言皆在书中,圣贤之道却在这个‘求’字上,细思,细思。” 徐础沉默良久,“先生在这里见过许多人?” “从去年开始到现在,至少有二百人了吧,如你一般的志存天下者,超过一半。” “这么多!”徐础先是一惊,随后心中忽然一松,虽未见到光芒,却已不那么昏暗沉重,最后一次叩首,“先生才是志存天下之人,小子惭愧,小子当重读圣贤之书。” “让这天下太平吧,这是唯一的‘求实’。” 范闭长叹一声,被问者不轻松,他一样也很疲惫,“告诉外面的人,别忘记给我的毛驴喂夜料,我好像听到它的肚子在咕咕叫。” 第一百零三章 起名 (求订阅求月票。‘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庭院空荡,没有来往的兵卒,没有嘶鸣的马匹,但是打扫得一干二净,只有几片不知从何飘来的枯叶,懒洋洋地躺在地上。 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士兵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徐础,转身又回去了。 “等等。”徐础记得此人是自己的随从之一,降世军分给他的兵卒非老即少,十四五岁算是其中比较实用的人,徐础因此印象稍深一些,“唐……唐……” 少年走出来,手里多了两个包袱,将其中较大的一个放在徐础面前,“我叫唐细儿。这是公子的东西,你收好。” “其他人呢?” “都走啦,每人分了一点行礼,为了出城,还得分那个黄老爷一份。公子的这一份比别人都要多些,你先查看一下。” 徐础无心查看,呆了一会,倒也不觉得特别意外,“你也要走?” “对,他们留我等公子回来,将东西交给你,我就可以走了。”唐细儿长得极瘦,穿着不合身的衣裳,只在两臂上系着膊甲,不伦不类,目光总是看向一边,不爱与人对视,有几分桀骜不驯的意思,也有可能只是因为胆怯。 “你要去哪?” “我……不知道。”唐细儿是个老实孩子。 “还有家人吗?” 唐细儿摇摇头。 “你原是谁的部下?” “交州王。” 薛六甲封了诸多王号,其中几位的封地远在天边,他们只闻其名,连大致方向在哪都不知道。(卡.+酷.+小.+说.+) “你要回孟津投奔他?” “看看吧,都说降世军已经灭亡,估计交州王……但我总得回去瞧一眼。” “你既有此心,跟我一块回去吧。” “公子要回孟津?” “先去应城,如果孟津还有降世军,就去孟津。” 唐细儿挠挠头,抬头笑了,“好啊,反正我是公子的随从,应该跟着你,可他们说降世军灭亡,连主公都没有了,自然不用再听公子吩咐。” “咱们算是搭伴儿。” 徐础收拾一下私人物品,倒是一件没少,看着欢颜送他的几本书,不由得喃喃道:“圣贤之道真在里面吗?” 书早就熟读多遍,许多段落能够随口背出来,可他悟不出所谓的“道”。 两人一马出坊,黄师爷没露面,由他人填写出城凭据,听说徐础要去刺史府辞行,一名差役带路,也是监督,要看着两人出城。 徐础总得向熟人告别。 张释虞迎出来,惊讶地说:“你要走?真的一点不考虑我的建议吗?” “世子诚心挽留,是我不领情,楼矶可为此作证,应该能让大将军满意些。” “与大将军无关,我是真心想留妹夫,欢颜郡主也是,她一直很欣赏你的才华。” 徐础拱手笑道:“承蒙高看,所以我要留一句话给你。” “妹夫请说。” “事情必然坏在太皇太后身上。” “嗯?”张释虞神情微变,拉着徐础走到门内无人处,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最后道:“妹夫去向释清妹妹道个别吧。卡Kа酷Ku尐裞網” “没这个必要……” “别看妹妹平时脾气大,你若不告而别,她更生气,还会赖到我头上。” 徐础只得去一趟。 张释清休息好了,精力恢复,正在花园的一角与六七名女子击鞠,她们没骑马,也没有分队对抗,人手一根鞠杖,追着小球击打,玩得不亦乐乎,笑声不断,另有五六人站在边上旁观。 “妹妹!欢颜郡主!”张释虞高声叫道。 见有男子到来,众女扔下鞠杖四处躲藏,嘴里兀自咯咯娇笑。 张释清抱着鞠杖不情愿地走来,玩得热了,额上渗出一层细汗,双颊粉红,脸色冷淡,不看徐础。 “妹妹,徐公子要走,特意来向你道别。” “他姓楼姓徐?连自己的姓都能改,这种人早走早好。” 徐础笑笑,没吱声。 欢颜缓缓走来,本不想露面,听说徐础要离开,才改变主意,“徐公子……要去并州?” 徐础点点头。 张释虞低声道:“徐公子还说,坏事者必是太皇太后。” 张释清没忍住,轻轻地嗤了一声,表示不屑。 欢颜微微一笑,“多谢徐公子提醒。太皇太后母仪天下,非她不可另立新君,但我们会多加在意,时时劝谏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不比万物帝,能听得进去别人的话。” 只凭太皇太后坚持让兰恂掌军,就知道她能听进去的话不会太多。 徐础不是来争辩的,拱手道:“不劳远送,请三位保重。” “没人要远送,你不来,我自然……”张释清嘀嘀咕咕,转身走开。卡Kа酷Ku尐裞網 欢颜送到花园门口,一路沉默,将分手时,她说:“并州也非久留之地,徐公子若想回来,虞世子会很高兴。” 张释虞马上道:“当然高兴,以后几年都是用人之际,妹夫随时可以回来,或者送封信,我派人去接你。” “多谢。”徐础向两人拱手,“群雄纷争,得人心者胜,内斗者败,虽是老生常谈,望两位切记于心。” 张释虞不明所以,“妹夫放心好了,我们离开东都,就是为了避免内斗,在邺城,我们一心辅佐新君,湘东王、济北王两家绝无嫌隙。” 欢颜明白徐础的话其实是单说给自己一个人的,神情稍变,微笑道:“徐公子想得周全,邺城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可惜你不肯留下。” “旁观者清,我若留在邺城,怕是也会卷入其中,再也看不清。” 张释虞一个人将徐础送到府门外,仍试图劝说他留下,徐础心意已决,他嗅到阴谋的味道,邺城新朝未立,内部就已勾心斗争,张释虞兄妹毫无所知,欢颜却是知情者,甚至是参与者。 即便并州没有未了之事,徐础也不想留下。 张释虞从刺史那里要来一份公文,至少在官府的地盘上好用。 出城时已是午后,大概是听说东都局势渐稳,路上多了一些行人,大都是为了回城外旧家再收拾一点应用之物。 天黑时,两人找不到投宿之所,只得寻一间无人居住的陋屋栖身,唐细儿忙前忙后,做的饭虽然极难吃,服侍得却周到。 “你为什么叫‘细儿’?”徐础吃几口就饱,闲聊问道。 “因为我在家里最小。”唐细儿略带困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问的。 “原来如此,你有大名吗?” “没有……可能有,我爹娘和村里的先生或许知道,可他们都死了,名字也就没啦。”唐细儿说起亲人的死亡,毫无悲伤之意,露出天真的笑容。 遗忘最适合用来忍受痛苦,秦州最先发生饥荒、暴乱,活下来的人说不上看淡生死,至少不再避讳,说起它就像是谈起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雪。 “我给你起个名字,你愿意吗?”徐础道。 “愿意。”唐细儿马上道,笑得更开心,“我早想改名字了,细儿听上去就像个小孩儿。” “你的家乡在秦州何处?” “唐家村。”唐细儿记不得郡县,参加降世军之后,四处奔波,对地名更加无知。 “你有什么爱好?” “吃饭,就爱吃饭。” 徐础将自己没吃完的饭递过去,唐细儿觊觎已久,也不推辞,接过来就吃,一点不嫌它夹生。 “你有什么志向?” 唐细儿将饭吃完,抹抹嘴,道:“吃一顿真正的饱饭。” “哈哈,民以食为天,不如你就叫‘唐为天’。” “好啊,怎么写?” 徐础没带笔墨,去灶下拣一截烧焦的木块,就着残灯,在地上写出“唐为天”三个字。 唐为天伸手模写,笔划不顺,显然没学过写字,嘴里念道:“唐为天,嘿嘿,我也算有大名了。徐公子,是不是以后我就永远都要跟着你了?”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起名字这种事情,不是村里的先生,就是财主老爷,你不是先生,所以就是老爷,老爷就是主人。” 徐础愣了一会,笑道:“没错,只要你用唐为天这个名字,就得跟着我,我是你的主人。” 唐为天长出一口气,“这么说我不用回交州王那里去了。” “交州王对你不好吗?” “在降世军里,谁的亲戚多、朋友多,谁就是头目,我没亲戚、没朋友,孤老儿一个,常受欺负,比如等徐公子回来这件事,谁都不愿意做,于是就扔给我了。” 唐为天什么都不隐瞒,徐础喜欢他的直率,笑道:“我不敢保证咱们不受欺负,至少在我这里,咱们同甘共苦,没有‘欺负’一说。” 唐为天大喜,跪下磕了七八个头,起身道:“就是对降世王,我也没一次磕过这么多头。” “你见过降世王?” “当然,熟着呢,他原本是邻村里的牛倌儿,好几年前梦里登上三十三天,向弥勒佛祖学会法术,给人看病、招魂,越来越灵验,名气也越来越大。” “那你怎么没留在他身边?” 唐为天挠头,“他好像不太喜欢从前认识的人,有几个跟他一块放牛的人来投奔,他好酒好肉地招待,过后就将他们都给杀啦。我可不敢靠前。” “那些人酒后不敬吧?” “什么是酒后不敬?” “就是酒后失态,喝多之后行为不端,耍酒疯。” “哦,耍酒疯,那是肯定的啊,谁喝多了不高兴?降世王自己喝多了还当众唱曲、撒尿呢。说白了,他是弥勒弟子,想杀谁就杀谁,杀一个来十个,降世军的人不是越来越多了?降世军在孟津打败其实是件好事,若是打胜了,降世王不知又得杀掉多少人。” “打胜了反而要杀人?杀自己人?” “对啊,弥勒佛祖在天上也需要人侍候,对不对?降世王一高兴就往天上送人。” “既然如此,谁还愿意打胜仗?” “又不是全杀,被杀者的东西分给其他人,大家都高兴着呢。” 唐为天又说了降世王的许多事迹,徐础心中对薛六甲的印象渐渐模糊,分不清所见与闻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降世军在孟津,怕是真要大胜。”徐础忽然道,一下子想透许多事情。 第一百零四章 反胜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虽说从来没将降世军当成自己人,当明显遭到出卖的时候,马维还是会感到愤怒与心痛,“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就是下一个吗?” 马维尽一切可能将上万名老弱妇孺组织成队伍,可是根本没用,一到开战的时候,人群四散,在荒野中各自奔逃。 不管怎样,此情此景全在马维的意料之中。 官兵喜欢这样的战斗,到处追人,无论对方是男是女、是逃是留、是反抗还是哀求,追上就是一刀,这可是现成的军功,漫山遍野的乱民,在官兵眼里就是一串串长脚的铜钱,谁先抓在手里就属于谁。 于是官兵也乱了。 马维命部下的兵卒向后方降世军摇旗、击锣,告诉降世王时机成熟,可以派出大军参战了。 若干支队伍陆续进入战场,降世军旗帜、号令都不精细,因此没人能够统率大军,每支队伍少至三五百人,多则两三千,再多一些,士兵就会找不到主将。 马维很快发现,进入战场的队伍虽然络绎不绝,人数却没有他预料得多,这绝不是好迹象,降世军最大的优势就是兵多,如今却不肯一拥而入,反而短击长,如何能够取胜? 远远望去,散乱的官兵开始重新聚集,迎战降世军,后者一触即溃,全靠着后续队伍的强迫,才勉强留在战场上。 以狼驱羊,这像是一种有效的打法,没过多久,眼看着官兵步步逼近,马维改变看法,决定遵从内心深处的直觉,而不是等到形势明了时再做决定。卡Kа酷Ku尐裞網 他要逃。 “我要亲自去见降世王,请他派出更多将士,你留下带兵……”马维向手下副将吩咐道,已经调转马头,忽然又有些舍不得,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一支军队,人数虽然不多,但是其中有二三百人原是梁国人,对他比较忠诚,没有这些人,他又会变成光杆梁王。 “潘楷!叫上几个人保护我。”马维决定带走最欣赏的一名梁国将领,至于其他人,为了不引起怀疑,只能留在险地。 马匹基本都给了宁抱关,马维一个人骑马慢行,潘楷带领六七名士兵步行随后,逆着降世军往回走。 降世军聚集在一大片洼地里,隐藏实力,以免被官兵提前看到。 马维在高处远远望了一眼,向潘楷等人道:“降世王在城里,咱们去那里找他。” 路上尽是前往战场的士兵,降世军又没有清晰的旗帜,马维说降世王不在队伍中,潘楷等人自然没有怀疑。 回城的路不太顺畅,若干次被人拦住,一位某某王手持双刀拦在马维马前,喝道:“你要去哪?想逃吗?” 马维稍稍减速,仍继续往前冲,急切地道:“让开!急事!” 没等“双刀王”明白过来,马维已经贴身冲过去,此人也没追,嘴里咒骂着,带领手下的士兵奔向战场。 降世军号令不齐,马维带着不到十个人,一路上连蒙带吓,竟然回到了孟津大城里。 潘楷等人已经隐约猜到梁王的用意,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在身后跟得更紧一些。 城里没什么人,马维存有最后一线希望,登上城楼向战场遥望,除了遮天蔽日的烟尘,什么都看不到,他又望向降世军,大部分兵力仍未参战,一支小队似乎正向城里跑来,至于作为奇兵的宁抱关,踪影全无。 希望就此破灭,薛六甲心恨手辣,要利用这场交战除掉无用的乱民,以及一批不太听话的将领。 马维恍然,怪不得刚才一路上碰到的头目多是此前请封王号者,薛六甲根本不是为了派人出去开疆扩土,而是要看谁的野心太大,不肯老实留在自己身边。 “愚不可及,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就是下一个吗?”马维匆匆下楼,对降世王失望透顶,到了街上,向潘楷等人道:“降世王不会带兵参战,他要出卖所有称王的人,你们想回去,我不阻拦,但我要走,前去投奔晋阳军,跟随我的人,今后就是开国之臣。” “誓死追随大王!”潘楷等人齐声道,没人愿意再去送命,至于留在战场上的亲友,只好先置之脑后了。 马维带人连过大城、桥梁与小城,一刻也不想耽搁,到了北岸,看到不远处的营地,他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北岸营地里还剩下不少人,多是军中头目的家眷,他们不用去战场上冒险,留在比较安全的地方,由上千名士兵保护。 “降世军大败!官兵即将过河!”潘楷骑着梁王的马冲进军营,大声叫喊。 营地里立刻陷入混乱,哭喊声一片,潘楷得到授意,对家眷不管不顾,只向士兵道:“梁王杀出一条血路,过得河来,要去应城向沈家借兵,愿随者这就跟我走!” 潘楷兜了一圈,骑马出营,不给任何人追问的机会。 营中头目根本弹压不住,大批年轻力壮的士兵追出营去,不少家眷也跟着跑出来,兀自哭叫不停。 潘楷将马还给梁王,马维赞道:“梁朝人物,将军居首,日后恢复故国,必与将军共治。” 带上的人越多,速度自然越慢,马维愿意付出这个代价,他总不能只带寥寥数人前去投奔沈家。 半日之后,马维清点人数,跟上来的士兵大概有四五百人,无用的家眷都被已抛在后面,这让他十分满意,重新整编队伍,设置将校,许以重诺,当众封潘楷为梁国前军将军——封官不能一蹴而就,总得留下日后加封的余地。 队伍走得匆忙,无粮无草,入夜之后,马维抽刀,亲自宰杀坐骑,生火烧熟分与众人,人太多而肉太少,只能意思一下,用来收拢人心。 担心官兵或降世军从后面追赶,马维率军连夜赶路,碰到什么吃什么,到达应城时,全军饥肠辘辘,只剩下三百来人,其他将士都在半路上跑了。 马维欣慰的是,后方没有追兵。 让他大失所望的是,沈家人居然不在应城,晋阳兵也被带走,据说是前去孟津参战,马维在路上却没有遇见。 对马维来说,此时此刻生存比什么都重要,听说沈直父子不在城中,马维立刻声称自己从孟津赶来,要见守城将领,传达沈牧守的密令。 晋阳军第一次南下参战,警觉性不够高,马维没说出守城将领的名字,他们也没怀疑。 沈家的女婿周元宾听说有岳父的密令,立刻下令打开城门,亲自出来相迎。 应城守兵稀少,不过一百余人,马维率兵拥入,先是要酒要肉,随后分兵接管城门,这才向周元宾道:“孟津大败,降世军与晋阳军怕是都已覆灭。” 周元宾大惊,隐约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马维不给任何人质疑的机会,声称自己奉降世王、沈牧守之令,接管应城,便宜行事。 只用一个晚上加半个白天的时间,马维征发城中所有能拿动兵器的男子,凑足千余士兵,总算稍稍安心,派人出城打探消息。 一开始得到的消息与马维的说法一致,孟津之战官兵大胜,但是没有趁胜进攻大小两城,而是停在南岸,向降世军邀战。 降世王退守大小两城,吴越王下落不明,晋阳军则根本没在孟津出现,显然是从别处过河,还要进攻官兵的后路。 马维庆幸自己提前逃出来,晋阳军拿降世军拿诱饵,降世军又以梁兵和百姓当诱饵,无论最后谁胜谁负,诱饵都会被一口吞下,必死无疑。 周元宾确信自己真是上当了,懊悔不已,却已身不由己,成为梁王手中棋子,无力反扑。 占据应城的第三天,降世王派人过来斥责梁王背恩负义,马维笑着听完,向降世王使者道:“烦请转告祖王,我非背恩,乃是遵守封王之诺,来夺梁朝故地,待我事成之后,当亲赴军营,向祖王敬拜请功。” 使者一拨接一拨,言辞越来越客气,最后甚至称马维为王弟。 沈家说好的奇兵迟迟没有出现,降世王不能不紧张,一旦失去孟津,他又将无处可走,必须先给自己安排一条退路。 马维越发庆幸自己逃得早,心中定计,以后可以接受降世王入城,但是一定要将其牢牢控制住,夺取兵权,然后北上占据晋阳,有了立足之地,再与官兵对抗。 这是一个可靠的计划,马维盼望着孟津的官兵快些进攻,降世军快些溃散。 官兵的本意是要南北夹击将叛军一网打尽,在南岸等待数日之后,终于看到北岸竖起己方旗帜,意味着另一路官兵已经过河包围降世军。 官兵发起进攻,付出不小代价,但是只用半天就攻下大城,争夺桥梁时比较困难,陷入拉锯状态。 降世军显示出来的斗志,令官兵意外,也让远在应城的马维意外,他不停地派出探子,没看到北岸有官兵的身影,只看到降世军死守小城与桥梁,半步不退。 这天上午,最令人意外的消息终于传来,官兵在强攻数日之后,无故惊溃,好巧不巧,绕到南岸的晋阳军及时出现,趁乱进攻,大败官兵。 占据应城、等着接收乱军的马维一下子陷入困境,他将获胜的两支叛军全给得罪了。 恰在此时,沈聪与郭时风从邺城星夜赶回应城,听说消息之后,比马维还要惊讶,他们本应带着冀州兵回来,如今无功而返,必惹沈并州恼怒。 郭时风见机最快,取出马维写给他的信,激动地说:“千载难逢,大梁复兴,或许就在此时,梁王如不嫌弃,我愿出奇策,助梁王一臂之力!” 第一百零五章 翻山 (求订阅求月票。(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唐为天拎着空口袋走来,出口朝下抖了抖,“最后一顿饭,然后就一粒米也不剩了。” 冀、并两州之间有一座据山关口,目前仍掌握在官府手中,此前态度暧昧,没投向任何一方,也不阻挡各方往来。 徐础来时带领近百士兵、数十辆车,稍加贿赂就被放行,返程时却只剩下两人一马,没等靠近关口就被拦住,邺城的公文与几样珠宝都不好用,对方说得清楚:“天下大乱时放你们一马,如今朝廷即将肃清乱军,我们也得管得严些,昨晚刚下的命令,就是老鼠也不准放过去一只。你运气不好,再早来一天——去找别的路吧,我不抓你,就算是开恩啦。” 先跑的人果然有好处,徐础被困在关口外面,别无它法,只得按照军官的指点,找到一座小村子,村中还剩两户人家,其中一户的老者愿意带路,代价是十文钱,少到徐础不敢相信。 唐为天离开邺城时带着一袋米,还想再买些,老者一家齐齐摇头,声称家中没有余粮。 老者只带一小段路,指着一条隐伏在草木中的山间小径,说:“顺路一直走,大概一天就能翻到对面去,山中叉路多,你们要小心。” 到底要怎样小心,老者说不明白,也不肯继续带路,徐础出多少钱都不行,老者转身自顾离开。 徐础、唐闻天无奈上路,山路险峻,半途中不得不放弃马匹,自己背负行李,夜里找块背风的石头休息,隐隐听得山中狼嚎虎啸,胆战心惊,整晚没怎么睡好。 唐为天临睡前抱怨粮食即将吃光,对他来说,这就算尽过职责,可以塌塌实实地吃掉最后一碗饭,反正在家的时候就总是缺粮,忍饥挨饿更是常态,他早养成“一切等明天再说”的习惯。‘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半夜里,唐为天被一阵惨厉的狼嚎惊醒,揉揉眼睛,猛地看到徐公子居然没睡,跪坐在旁边,膝下垫着毯子,上半身挺直,像是在入定。 唐为天吓了一跳,“公子怎么不睡?” “我不困。” “没事,声音听着近,其实离得远,而且山里的狼聪明着呢,轻易不会靠近人踩出来的小路。” 徐础笑了一声,“我不怕狼,其实……我的确有点害怕,怕山中的虎狼,怕明天没有粮食,怕赶到应城时一切已晚,怕乱世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没有结束之日,而这一切因我而起。” 唐为天打个哈欠,“公子想得太多了,这些事情没有一件与你有关,快睡吧,明天早点赶路。咱们身上有钱,总能买到粮食,话说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徐础仍无睡意,“我自诩心怀天下,却连一件小事都做不好,你在邺城背负米袋的时候,我还在心里笑话你多此一举,没想到世间早已是米比钱贵,咱们有钱无米,若死在这里,反成一场大笑话。” “嗯。”唐为天倒下,还想再睡一会。 徐础本无意唠叨,一旦开口,却再也控制不住,必须说下去。 “天下早晚都会大乱,形势使然,非我之功,但我是用钥匙开锁的那个人,自以为能开锁就能闭锁——就好像我现在吹口气,满山呼啸,就以为山风因我而起,以为我能收回所有的风……” “风……”唐为天喃喃道。卡Kа酷Ku尐裞網 “天下有势,势必有柄,执柄者可定天下,可柄在何处?” “饼?是啊,饼在哪?”唐为天舔舔嘴唇。 “范先生让我看圣贤之书,他认为天下之柄藏于书中,可那些书我早已看过……” 唐为天坐起来,茫然道:“书里有饼?怎么早不拿出来?” “睡吧,书里没饼,我说的是‘权柄’之‘柄’,非‘面饼’之‘饼’。”徐础笑道。 “哦。”唐为天大失所望,重新躺下,裹紧毯子,小声道:“真冷。” 山里比外面寒冷,徐础冻得手脚冰凉,心中却是一团火热,只是这团火烧得乱,没个方向。 “咱们赶路吧。”徐础起来,将身下的毯子披在身上,拣起早些时候在路边寻到的手杖。 “啊?不睡了?” “天太冷,睡下去怕是会被冻死,不如走走路。” “哪有路啊。”唐为天不情愿地起身,也披上毯子,收拾包裹,全背在自己肩上。 “人心即路,找路先揣摩人心,翻山之路必往上去,登顶之后再往下去,但是人心喜平不喜险,所以遇陡则转,可不离山径太远。” 徐础说得头头是道,唐为天嗯嗯应对,真上路之后,却是他走在前面辨别路径,若干次将公子从错误的方向上拉回来。 几次之后,徐础笑道:“揣摩人心之后,还得眼见为实。” 唐为天走出热气,不那么困倦,说道:“公子想得太多,有饭就吃,有路就走,犯不着操心。(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若是无饭可吃、无路可走呢?” “那就……那就抢饭吃、不按路走,跟你说,就算是荆棘丛,我也能钻进钻出。”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登上山顶,弯月西倾,繁星满天,山风越发狂妄,呼啸之声吞掉了山中一切声音。 徐础来不及开口,先往山下去,走出一段路,觉得山风小些时才道:“山风无形,或许天下大势同样无形,忙来忙去不过一场空。” 唐为天紧紧腰带,“千万别是一场空,我还指望公子管我一顿饱饭呢。” “嗯,我管你一辈子饱饭。” “呵呵,那可挺好。”唐为天觉得更饿了。 天亮时,路势渐缓,将近午时,两人走出山区,找到大路。 徐础回首望去,叹道:“想不到我竟然真能翻过此山。” 唐为天道:“若不是我在前面找路,公子早就迷路啦。” “没错,都是你的功劳……你就是这山势之柄!” “求求你了,公子,别总说‘饼’,我的哈喇子快不够用了。” “抱歉,我不提就是。”徐础嘴上不说,心里不能不想,隐约明白些什么,总是抓不住、想不透。 在一座荒弃的村子里,两人终于看到一楼炊烟,那户人家只剩一名老妇,不肯要钱,但是愿意分些薄粥,唐为天要吃,被徐础拦下,留下许多铜钱,要了两根萝卜带走。 生吃萝卜,胃火更盛,唐为天磨牙不止,“公子,你说人肉能吃吗?” “不能。”徐础立刻回道。 “我听说早年间常有人吃人的事情。” “如今虽是乱世,但还没到那种地步。” “我觉得我快到了,但我不会吃公子,也不吃活人,战场那么多死人,吃一个没事吧?” “我不准你动这个念头,人之善恶,往往在一念之间,你动了恶念,即便不吃人,也会步入歧途。” “是,我不想就是。”唐为天瞥了公子一眼,忍不住想富家子弟细皮嫩肉,看上去就是好吃,此念一生,倒将自己吓了一跳,急忙跑到前边去。 唐为天年纪小,背着全部行李,走路仍比徐础快得多,一溜烟没影儿,徐础喊都喊不回来。 徐础叹息一声,慢慢行走,脚底板磨得生疼,像是赤脚走在砂砾上。 将近黄昏,唐为天又跑回来,小小的身形背着两个大包袱,像是一只怪物,双手挥舞,兴奋地大呼小叫。 他手里竟然真拿着饼,右手递过来的同时,左手将饼往自己嘴里送。 徐础惊讶不已,实在是太饿,接过饼就吃,含糊地问饼从何来,唐为天点头,只顾吃饼,没工夫回答。 唐为天吃得快,又从怀里掏出两张饼,分一张给徐础。 面饼太干,徐础吃一张就够了,转到唐为天身后,从包袱里找出皮囊,里面还剩些水,自己喝一大口,将皮囊递过去。 唐为天一手饼一手皮囊,只见喉咙上下蠕动,片刻间就吃下一张饼。 “饼从哪来的?前面有人家?” 唐为天仍是一边点头一边吃,怀里像是百宝囊一样,不停地从中掏出饼来,直到第十张,他才稍稍吐出口气,有点吃饱的意思,“最后一张了,公子要吗?” 徐础摇头,唐为天再不谦让,吃得仍然飞快,只是没有水了,咽得时候艰难些。 “前方有座市镇,人还不少,但是东西真贵,我用一半盘缠换来十张饼,本想当成今后几天的干粮,谁想到……唉,待会再买些吧。” 徐础大喜,“市镇离此多远?可有孟津和应城的消息?” “不远,五六里吧,消息?我没打听。” 徐础吃了一惊,“来回五六里,你背着包袱跑来跑去?” “这算什么?等我真吃饱了,跑得比这更快。” 徐础不由得多看几眼,唐为天黑黑瘦瘦,怎么看都是个寻常的乡下少年。 面饼充饥,徐础有力气走得快些,入夜不久,终于到达市镇,镇上没有客店,两人寻一间大些的铺子,花钱求宿一晚,得到同意。 从铺子主人那里,徐础打听到一些事情,原来他与唐为天还是走错路了,虽已进入并州,但是大大偏向北方,离应城反而越来越远,但也因此才能遇到人烟。 “应城和孟津?没听说那边的消息,我就知道这些天来往的客人越来越少,东西越来越贵,唉,生意难熬,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次日一早,徐础到市上买了两头毛驴,几乎花光了身上的全部银钱。 唐为天又买来许多熟饼与生米,原来他昨天买得太急,摊贩坐地起价,今天再买,便宜许多,这让他十分开心。 徐础骑驴代步,唐为天不喜欢骑乘,将包袱放在驴背上,自己仍然步行,吃饱之后箭步如飞,经常走在前面探路,有事没事回来通报,丝毫不以为累。 走走歇歇,足足五天之后,唐为天跑回来,通报说看到了一座城池,路人说那里就是应城。 城墙上旗帜飘扬,旗上的字有“晋”有“梁”,徐础站在城外,向唐为天道:“咱们怕是来晚一步。” 第一百零六章 起夜 (求订阅求月票。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郭时风迎出来,哈哈笑道:“础弟何以来得如此之晚?再等一天,咱们就会错过,你得去洛州找我们啦。” 徐础侧身让过进进出出的成队兵卒,拱手道:“应城……现在是谁的?” “先请进,待我为础弟接风洗尘,再聊不迟。” 在一座小小的偏厅里,郭时风命人设宴,亲自斟茶倒酒,打听邺城那边的情况。 徐础一无所知,他走的时候,邺城还没有得到孟津战况的最新消息,与郭时风离开时毫无变化。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郭时风叹道:“时也,命也,础弟若是早点离开邺城,或许能够赶上这边的大事,若是再晚两三天,或许就能在邺城迎来转机,劝说冀州诸将归顺并州。唉,础弟走得不早不晚,正好错过两边的机会。” “郭兄走得早,想必是赶上这边的机会了。” “哈哈,运气也就是好上那么一点点。”郭时风将孟津之战与马维占据应城的经过说了一遍,他没亲历,只知大概,最后道:“我也是差一点错过,好在诸事未定,梁王正需要用人。没什么说的,我与梁王相识多年,情深义重,对别人,我是见风使舵,对梁王,唯有肝脑涂地。” “梁王一定非常高兴。(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梁王最近太忙,明天又要带兵南下,实在腾不出工夫召见础弟,让我代为慰问,础弟休怪。” “不怪,郭兄若是有事,也先去忙吧,我可以等。” “谋士嘛,忙于未然,事情一旦发生,反而轻闲,可以陪础弟喝喝酒。” 两人边喝边聊,郭时风感慨道:“天成朝真是没希望了,谁能想到,仅仅一夜之间,整支大军就突然惊溃了呢?降世王胆小,以为官兵使诈,迟迟不敢派兵追击,还是沈家见机快,带领晋阳兵一通猛追猛打,建立大功。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官兵明明接连获胜,何以无故惊溃?总得有个原因吧。” “晋阳兵与降世军抓到不少俘虏,可他们……这两家对梁王有点不满,不肯互通消息。”郭时风笑道。 不用解释,徐础早已明白其中的缘由,两军在孟津苦战,马维却跑到后方抢占城池,自然会惹恼许多人。 “吴越王呢?” 郭时风摇头,“很久没有消息了,估计是开战初期没于官兵,据说他只带一千骑兵,怎么都不会是官兵的对手。” “孟津之战已经结束,梁王此时南下……是要一块前去攻打东都吗?” “哈哈,础弟来得虽晚,却能立刻看清形势,没错,梁王要去攻打东都。”郭时风收起笑容,“别管原因是什么,官兵这一败,必如山倒,各方豪杰蜂起,谁先占领东都,谁就能号令群雄。” 徐础笑笑,只管喝酒。 郭时风问道:“础弟另有想法?” 徐础摇头,“郭兄已将形势说得透彻,我没有想法。” 郭时风说得多吃得少,徐础正相反,说得少吃得多,傍晚时分,郭时风给徐础安排好住处,告辞离去。 唐为天捧着肚子进屋,一脸满足的傻笑,“够本,够本。” “吃饱了?”徐础问。 “这么多年,第一次吃得这么饱,瞧我的肚子。”唐为天轻轻拍了两下,肚子发出鼓一样的响声。 徐础正要笑,唐为天却哭了,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抬手擦拭,结果越擦泪水越多。 “以后每顿都让你吃饱。”徐础还是觉得好笑。 唐为天摇头,“不是,我想起死去的爹娘,他们一顿饱饭也没吃上……” 徐础立刻敛容,“节哀。” 唐为天却哭得更厉害,好一会才停下,拼命挤出笑容,“我这是怎么了?从前挨饿的时候,对爹娘连想都不想,好不容易吃顿饱饭,竟然矫情起来,让公子看笑话。” “我不笑,我自己也失去母亲。何况仓廪实而知礼节,你吃饱之后念及父母,乃人之常情。” “公子会说话,我不懂礼节,就是感到遗憾,人生在世,总得吃顿饱饭再死不迟,从今以后,我不怕死了。” “不怕死是好事,但也……” 外面响起敲门声,唐为天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擦干脸上剩 第一百零七章 三句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孟津南北两岸共同变成一座巨大无比的营地,到处都是人、牲畜、简陋的帐篷与粗糙的炉灶,烟雾呛鼻,吵闹声不断,孩子的哭喊此起彼伏。 降世军兵民原本分为两营,可是用不上一天,就会混杂在一起,谁也禁止不了,也不想禁止,头目们自己将家眷带在身边,总得允许部下将士时不时出营看望一下自己的家人。 营地中间留下一条条狭窄曲折的小径,勉强供马匹通行,骑士要小心控马,否则很容易撞到某一家的物品,这会引来一大群人的围攻。 郭时风宁愿步行,向身边的徐础小声道:“这样的降世军,有希望吗?” 两人奉命先行来见降世王,准确地说,是郭时风奉命,徐础陪同,他到现在也没见着梁王马维。 两人各带一名随从,唐为天对这样的营地再熟悉不过,偶尔会遇见熟人,挥手打招呼,可他还是抱怨道:“新来的人太多,我都不认识。” 看营地的规模,至少能容纳二十万人,加上城里与南岸的营地,人数还能翻倍,降世军大胜,显然吸引不少人来投奔。 徐础道:“降世军日盛一日,总有理由。” “盛极必衰,降世军之谓也。”郭时风笑道,一路闲聊,将近城门时,提醒徐础,“重新赢得降世王的好感,对梁王来说至关重要,你我二人共同努力,可立一大功,础弟再见梁王时,也好说话。” 徐础点头,拱手称谢,心中却有一分落寞,原来自己想见马维,得先立功才行。 降世王住在小城正中心的高楼上,他喜欢这个地方,居高临下,能够俯视全城以及一部分城外。卡Kа酷Ku尐裞網 楼内楼外卫兵排列,楼上楼下堆满了抢来的盔甲、布帛与金银珠宝,降世王坐在椅子上,两名年轻女子跪在地上给他捶腿。 郭时风早已派人前来通报,因此一进城就得到召见,他与徐础两人上楼,中间要穿过两排刀枪,利刃近在咫尺,扭下头就可能被划到。 降世王的派头与从前大不相同,面对两名使者的行礼,倨傲地嗯了一声,继续让女子捶腿。 郭时风正要开口,旁边一杆枪横过来,示意他闭嘴,降世王不问,谁也不能说话。 等候许久,薛六甲用力一拍大腿,将两名女子吓得坐在地上,他腾地起身,大步走到使者面前,先打量郭时风几眼,然后看向徐础,“我好像认得你。” “在下徐础,曾奉三王之令,前往邺城……” “哦,是你小子,你怎么回来了?冀州的军队呢?皇甫阶和他老爹呢?你带回来哪一样?” “一样也没带回来,邺城形势……” 薛六甲不让徐础将话说完,转身寻找,“我的杀皇灭帝棒呢?谁给藏起来了?我要敲打奸臣!” “奸臣”显然是指徐础,一名卫兵从椅子后头找出棍棒,急忙走来,单手递送。 薛六甲接过棍棒,先在卫兵头上敲了一下,“老子的神器,你就不能双手捧着,给点尊敬?” 卫兵另一只手握着长枪,疼得呲牙咧嘴,不敢辩解,退回原位,向同伴小声诉苦。 薛六甲叹了口气,“亲姑姑的外甥孙子,我能怎么办?”突然一瞪眼,“徐础,你一件事都没办成,还敢回来?吃我一棒……” 徐础上前一步,靠近薛六甲,令他的棍棒无从施展,拱手道:“在下并非一无所获,带来一支大军,以供祖王驱使。卡Kа酷Ku尐裞網” 薛六甲后退,“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跑去投奔马维那个混蛋,带梁兵过来是要……你站住!” 薛六甲退一步,徐础前进一步,薛六甲手中的棍棒就是抡不起来,不由得大怒。 郭时风上前笑道:“祖王息怒,听在下三句话,听完之后,祖王若是仍不解气,请将我二人一同责打。” 薛六甲已经退到椅子边,一屁股坐下,稍一犹豫,“你说,就三句,看你能说出什么花花来?” 徐础退后,与郭时风并肩而站。 薛六甲扭头向卫兵小声道:“以后再遇到这种状况,你们能不能有点眼力,替我挡一下?” 薛六甲开口时总是夹杂着各种脏话,卫兵全不在意,一个劲儿地点头。 郭时风咳了一声,说道:“第一句话,祖王志在东都,请问东都官兵是否都已溃亡?” “管他亡与不亡,降世军能打赢孟津之战,自然也能一举攻下东都!” 郭时风微笑,又道:“第二句话,传闻都说是晋阳军打败官兵,降世军坐享其成,可是真否?” 薛六甲又站起身,一棍掷来,郭、徐二人躲避,棍棒从两人中间掠过,掉在地上,对面的卫兵放下手中长枪,双手捧棍送到降世王面前。 郭时风趁机道:“第三句话,最后一句。” 薛六甲接过棍棒,还要再打,听郭时风只说半句,忍不住道:“说啊。” “祖王请坐,我才敢说,这最后一句,也是最重要的一句。” 薛六甲抬脚将身边的一名女子踢翻在地,发泄一下怒气,坐下道:“官兵是降世军打败的,我们与官兵苦战多日,晋阳军终于出现,他们才是拣便宜的人。” 郭时风深揖,“梁王亦以为然,所以率军南下,不从上游过河去见沈并州,而是直趋孟津,来拜祖王。” “他要拜我?” “正是。” 薛六甲寻思一会,“这就是你说的第三句话?” “非也,第三句话我想问祖王,晋阳军与降世军谁离东都更近一些?” “当然是晋阳军,他们……你想说什么?”薛六甲心里已经明白过来。 三句话只是引起对方的兴趣,郭时风拱手道:“东都尚有带甲之士二三十万,城高入云,池深万丈,上遏飞鸟,下拦走兽,城内人多、兵多、粮多,足够坚守五年。非我灭自家威风,降世军兵将虽多,擅野战而不擅攻城,且人多粮少,莫说五年,便是五个月、一个月,怕也坚持不住。” “让晋阳军先攻城,也该轮到他们出力了,我在后方观战,能打就打,不能打,老子带人去别处觅食,以后再来。” “沈家父子志向不小,以名门大族自居,怎会心甘情愿给祖王当攻城先锋?祖王占据孟津一日,晋阳军必有后顾之忧,不敢轻易前进。延缓下去,东都借此喘息之机,再发大军,或成大祸。” 晋阳军约好从侧后进攻官兵,却迟迟不肯动手,一直等到官兵惊溃之后才纵兵追击,从那时起,薛六甲就明白沈家父子不可信,乃是要借刀杀人,除掉降世军。 孟津大胜,晋阳军、降世军威震洛州,却同时顿兵不前,就是因为互不信任。 薛六甲沉吟多时,“你有办法让晋阳军替我攻打东都?” “非常简单,沈家父子坐而不动,无非是担心降世军从后面截击。祖王之计,莫如派出一支先锋逼近东都,沈家父子见状,心必安之,军必随之,如此,大事可成,冬尽之前,东都诸宫殿,皆将竖立祖王之旗,遍地的金银、美女,尽归祖王享用。” “哈哈,金银、美女什么的,非我所好,以后再说。我派出先锋,沈家人真会跟上?” 郭时风又一拱手,“沈家父子急于攻占东都,怎会落于人后?何况还有徐公子在此,他是沈家父子最信任的谋士,前去劝说,无往不成。” 薛六甲又看向徐础,笑道:“徐公子真愿意劝说沈家人去攻打东都?” “攻占东都乃沈家所愿,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徐础无论如何要见到沈耽,因此顺着郭时风的意思说话。 薛六甲大笑,“那个……上酒!这是我刚搜罗到的两名美人,要不……你们带走乐呵乐呵?明天或者后天,再还给我。” 祖王情义不真,徐础与郭时风当然不会接受,婉拒告辞,将要下楼时,薛六甲大声道:“梁王愿意当先锋吧?” 郭时风转身道:“能为祖王先驱,正是梁王心中之愿,只叹兵少将寡,或不堪祖王重托。” “哈哈,好说,兵少而已,我有的是,分他十几万。” 出城之后,徐础道:“梁王不会真的进城吧?” 薛六甲嫉恨才能,杀人之前却每每给予重赏,他允许梁王进城,很可能是动了杀心。 郭时风笑道:“放心,梁王自有办法,当今之急,是让梁军顺利过河,与晋阳军汇合,那边的事情还要有劳础弟出面。” “联合诸军,共破东都,正是我之心愿。” 郭时风笑着拱手,替梁王感谢徐础。 半日后,数千梁军赶到,与降世军几番沟通,城外营地让出一条更宽阔些的通道,城门大开,允许梁军通过,不准停留,直奔南岸,再找地方另建营地,将领则去拜见祖王。 十几名将领在楼下叩拜,薛六甲在楼上观望,脸上笑容渐渐消失,向郭时风大声道:“梁王人呢?为何不肯亲自见我?” 郭时风站在梁将身边,也大声回道:“梁王心急如焚,早已过河多时,勘察地势、观看敌兵,待要建立大功之后,再来拜见祖王!” 薛六甲恨得牙痒痒,脸上却重新露出笑容,“难得梁王有这份心。” “梁王请祖王以神力相助,分兵相从!” “好说,都好说。”薛六甲挥下棍棒,算是分出神力,至于分兵,他要再考虑一下。 随诸将来到南岸,郭时风小声道:“降世军不过如此,晋阳军才难对付,础弟要多想想办法。” 徐础点头应允,知道自己又要成为“刺客同党”,这一次他是单纯的被利用者,没人愿意告诉他真相。 第一百零八章 抑扬 (求订阅求月票。(卡.+酷.+小.+说.+)) 离开孟津之前,徐础特意找人询问官兵惊溃的原因,结果没人能说出一二来,也没人在意,所有人都在炫耀自己抢到多少东西——这比杀过多少敌人更重要。 南岸的营地比北岸还要广大杂乱,一眼望不到头。 晋阳军在孟津以西扎营,与降世军相距不远,两日路程可到,依山傍水,下临大路,虽说不如城池坚固,但也是一块进可攻、退可守的要地,军营迤逦指向西北,守卫一座临时搭建的浮桥。 浮桥本是官兵所建,被晋阳军夺取,反而成为他们的过河之路。 晋阳军比降世军正规多了,而且与冀州军一样,骑兵居多,因此营地比较广大,但是毫不杂乱,营帐之间留出足够宽阔的道路,横平竖直,以便战时驰骋,平时获准骑马的人则很少。 徐础陪着郭时风、沈聪、周元宾前往军营,唯一的目的就是向沈家示好。 沈聪和郭时风被召进中军帐,徐础与周元宾则被带到附近的帐篷里休息。 周元宾有点紧张,坐立不安,“岳父这是对我不满吗?也难怪,我丢掉应城,犯下大错,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徐础忍不住道:“周参军无需担心,你肯定没事。” “是吗?我听了你的话,没有硬夺应城,可是我也没见着梁王,无从讨好,更没办法说和两军,连中策也……唉,你害苦我了。”周元宾急于推卸责任,连徐础都不放过,好像刺杀梁王的计划妥妥当当,只因为徐础的劝说才被放弃。 徐础笑道:“周参军原是生意人,明明身怀奇货,却担心没有买主、不受重视?” 周元宾听出一点眉目,眼睛不由得亮起来,扑到徐础面前,抓住一只手,恳切地说:“十七公子救我,我现在是火烧眉毛,方寸大乱,眼前的事情都看不清,必需十七公子点醒。卡Kа酷Ku尐裞網” “说可以,单有一件,你若知道‘奇货’是什么,免不了会四处炫耀,反而令奇货贬值,甚至会惹来真正的杀身之祸。” 周元宾一愣,“生意场上讲究的就是有一说十,哪有身怀奇货而不炫耀的道理?” 徐础摇头,正要解释,外面有人进来。 听说徐础到来,沈耽与谭无谓立刻前来探望。 “姐夫这是在干嘛?我的四弟可不好这个。”沈耽笑道,与平日一样热情而随和。 周元宾急忙松开徐础的手,笑道:“五弟说笑,我在求十七公子给我支招呢。岳父对我是不是很愤怒?” 沈耽冷下脸,“还用问?应城一失,我军与晋阳被隔断,若有万一,连条退路都没有,你说你的罪过大不大?” 周元宾看了一眼徐础,愁眉苦脸地说:“不能怪我,那个梁王……不不,全怪我,都是我的错,我要向岳父磕头谢罪……” 沈耽哈哈笑道:“跟你开个玩笑,父亲虽然不满,但还没到治罪的地步。应城不大,留给你的兵又少,被人夺取也在意料之内。况且你与梁王没有发生争夺,令两军还能继续联手,算是小功一件吧。” “岳父真这么想?”周元宾大喜。 “是我这么想,父亲还生气着呢,待会见着他,你得好好赔罪,争取父亲的谅解。” “那是当然,我本来就是抱着请罪之心来的。(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那还站在这里干嘛?去父亲帐前守着,让他看到你是真心想请罪。” 周元宾恍然大悟,一拍脑门,“五弟说得对,我这就去,我跪在帐前……”话没说完就跑了出去。 两人说话期间,谭无谓来到徐础面前,来回走动,目光不离,却不开口说话。 徐础笑道:“二哥这是不认识我了?” “你有变化?” “晒黑了一些。” 谭无谓摇头,“心事有变,在晋阳和应城,你有雄心壮志,第一次见面我就能辨认出来,所以与你结交。现在的你,雄心旁落,壮志消颓,好像老了十几岁。” “二哥这是学会了大哥的相人之术?”徐础笑容不变,心里却佩服谭无谓眼光之准。 沈耽上前道:“大哥陪在中军帐里,待会过来,给四弟好好看上一看。” 谭无谓依然摇头,“譬如登山,志气高昂时,望山如宝剑、美人,必欲得之而后快,山愈高险,而心中愈喜,一旦泄气,望山如恶臭,再难前进半步,只想背道而驰。唉,四弟已非我道中人,可惜,可叹。” 谭无谓扶着长剑竟自出帐,甚至不肯听句解释。 徐础也不想解释。(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沈耽道:“四弟遇到什么事了?” “没事,只是有些疑惑……总之不重要。你来得正好,我在应城听到传言,说是有人要刺杀沈牧守。” 沈耽眉毛微扬,“嘿,东都还没攻下,自己人就要互相动手了,所谓联军,不过是互相骗取对方的信任,方便行刺而已。” “三哥早有准备?” “从过河之时起,就有准备。”沈耽坐下,盯着徐础看了一会,“别将二哥的话放在心上,他最早提出侧攻之计,料到官兵会在上游搭桥过河。孟津大胜之后,他却没有得到赏识,首功给予他人,他心里不满。” “沈牧守因何不赏有功之人?”徐础很惊讶,以为谭无谓该受重赏才对。 “呵呵,父亲心怀偏见,二哥也有点太过着急,过河第一天就向父亲请兵,想要直逼东都,到达孟津之后,又催促父亲尽快进攻。父亲都没同意,也亏得没同意,否则的话,即便能击败官兵,我军伤亡也必然不小。” 徐础一直对这件事感到奇怪,“官兵究竟因何惊溃?降世军声称是弥勒佛祖所为,我想总有别的原因吧?” “我抓到一些俘虏,据他们说,当天夜里,营中突然传开消息,说是东都陷落,皇帝与太皇太后移驾冀州,兰恂换上便装,趁夜逃走,不知去向。” “这么简单?” “嗯,官兵全都信了,于是一哄而散。” “东都实际如何?” “东都城内情况不知,但是外围确有几支军队,是从荆州等地赶来的义军,传言大概来自于此。父亲已派人前去与义军接洽,很快就能有回信。这回真的是天下大乱,据说江南各州比北方更乱,天成只剩东都一城可守。” 徐础在邺城就已见过各地奔去的使者,对乱相不是特别意外,于是将自己在邺城的所见所闻大致说了一遍,依然遵守诺言,没有泄露张释虞的话。 沈耽自己猜了出来,笑道:“济北王这是要迁往冀州自立吧?连张氏自家都觉得东都难以守住,二哥说得对,晋阳军早就应该直逼东都……四弟有话要说?” 徐础盯得有些久,沈耽觉得奇怪。 “我只问一次,三哥想答就答,不想答我也不会追问。” “咱们虽是四人结拜,但是唯有你我情同手兄,四弟何以突然见外?” “三哥是否有意压制谭无谓,想等自己掌权之后,再重用其人?” 沈耽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我明白了,四弟迟迟没有得到我父亲的召见,自觉受到冷落,所以生出疑心,拿二哥点醒我呢。” 沈耽巧妙地将话题转到徐础自己身上,徐础心中微叹,果然没有追问,顺着笑道:“被三哥看穿了。” “四弟既然问到,我不能不答,更不能撒谎。实不相瞒,父亲虽已起兵,心中一直犹豫,迟迟不肯称王,重用的都是并州老人,对外来者颇有疑虑,不止二哥与四弟,四方前来投奔者,皆被赋予闲职。我苦劝过多次,父亲只说再等等,要多做观察,再做决定,还说我太年轻,沉不住气。” 徐础也经常被人说“太年轻”,对此深有体会,笑道:“那就再等等好了。” “如今群雄并起,是好事也是坏事。四方并力,共破天成,这是好事,天成灭亡之后,问鼎者众,战乱难平,这是坏事。晋阳很快就需要四面出战,到时候由不得父亲不用外人,四弟尽可放心,时机就快到了。” 徐础拱手道:“是我多心。我还有一事不明,周参军与北人熟络,为何带他南下?” 沈耽大笑道:“四弟真是要将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才行。这也是父亲的主意,以为贺荣部素来畏强欺软,太早派人前去议和,必遭轻视,所以要等立足稳固之后,再派姐夫北上。姐夫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受重用,总担心地位不稳,虽然可笑,但是日后北上时,必定尽力。” 先抑后扬,欲要用之必先困之,这是沈家的御下之术,颇有帝王家的风度,徐础心里忍不住想,这一招用得似乎太早了些。 “只顾说话,我去要些酒,给四弟洗尘。” “正事要紧,三哥先去忙吧,沈牧守愿与梁王联兵共围东都,这就够了。” “这种时候,除了联兵,还有什么选择?先破东都,再论恩怨。梁王有胆气,值得尊重,我知道四弟与梁王交情不浅,今后何去何从,我不干涉,只望四弟考虑周详。” 若在从前,徐础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沈家,现在却不是十分肯定,拱手道:“多谢,我现在不想去向的事。” 沈耽轻叹一声,“或许二哥说得对,四弟……真的有些变化,邺城之行究竟发生了什么,令四弟消沉至此?” “我在想……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徐础说的是实话。 “张释虞卖力拉拢四弟了吧?容我多嘴,群雄蜂起,选谁为主都可以,就是不要再回到张氏身边,天亡之人,从之不祥。” “为什么非得‘选主’?如果我自己‘为主’呢?” 沈耽一愣,没料到徐础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徐础也一愣,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心事,然后心中一阵轻松,发现自己的确怀有异心,而且已经很久了。 第一百零九章 劝王 (求订阅求月票。‘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沈耽以为徐础在开玩笑,大笑数声,“二哥还说四弟没有雄心壮志,真该让他听到四弟的豪言壮语。” 沈耽笑着离去,徐础可没将自己的话当成玩笑,他的颓丧与疑惑,其实都来自说人之难,在见过北方诸雄之后,他渐渐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不愿承认,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些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万物帝直到此时此刻,他又顺理成章地冒出第二个想法群雄并争,为什么自己不能是其中一个? 马维曾经劝他自立,目的是拉拢,而非真的推崇,徐础心里明白,这时却再次想起那些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刘有终进帐,面带笑容,说:“二弟、三弟给我截然相反的说法,令我奇怪,还有点好奇,四弟……” 徐础笑道:“有劳大哥仔细瞧瞧,看我还有没有一点用处?” 刘有终真的仔细看了一会,突然笑了,“四弟故意惹人注意吧?说起来,这一招还挺好用。” 徐础拱手,想法当时脱口而出,不受控制,从现在起,他得掩饰一下,“不愧是大哥,看人一针见血。” “但是……四弟用意何在?我有点糊涂。” “想见沈牧守一面。” “哈哈,这个好办,那边的会面已经结束,牧守大人留郭时风闲聊几句。四弟稍等,我去说说,或许能劝动牧守大人。” 刘有终走后没多久,有军官过来相请,牧守沈直终于肯召见徐础。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帐外,唐为天正在打哈欠,见到徐础立刻道:“公子,能走了?” “再等一会。”徐础整束心神,以免再被人瞧出心事。 郭时风迎面走来,向他拱手微笑,错身而过时,小声道:“剩下的事情拜托础弟。” 牧守沈直坐在椅子上,几个儿子立于身后,刘有终等幕僚、将领分站左右,门口守着四名卫兵。 这是一次正式会见,徐础既然改姓,自然不必执子侄之礼,于是趋步向前,深揖下去,“书生徐础,拜见牧守大人。” 沈直不打算聊得太久,开口道:“不必多礼,其实你也不必来,我与郭先生已经谈妥:梁王出三万人,我出两万人,共为先锋,明日一早向洛阳进发,我率晋阳军随后,平定洛阳以西,降世王则负责洛阳以东。击败官兵之后,洛州归降世王。” 徐础再揖,“牧守大人高风亮节,一心为天下人铲除昏君,事成之后甘心向他人俯首称臣,令我敬佩。” 沈家长子沈聪喝道:“胡说,我父……” 沈直抬手打断长子,冷淡地说:“你随郭先生一同来我这里,却不知道他的整个计划吗?” “我们只是故人同行,彼此并不通气。” “老五,你说给他听。” 沈耽上前,先转身向父亲行礼,然后道:“徐公子听好,郭时风带来梁王、降世王之意:三方共攻东都,事后之后,洛州归降世王,降世军从此不再进入秦州,秦、并、汉三州皆归沈家,梁王前往淮州建国,对冀州形成包围之势,明年三军同发,扫除天成余孽。(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这个计划很有吸引力,沈家得到最大的地盘,降世王得到最大的名望与财富,梁王表明上最吃亏,但他从一无所有到称王一州,从此有了立足之地,所得其实不少。 并、洛、淮三州正好都与冀州接壤,明年一同围攻邺城新君,算是长远之计。 怪不得沈直会同意。 徐础重新作揖,“恭喜牧守大人,秦、并、汉三州地广人多,乃是历朝龙兴之地,牧守大人得之,今后要献给谁呢?” 沈直诸子皆怒,沈耽在父亲面前必须抛掉结拜之情,抢在别人前头严厉地说:“徐公子何以当面不敬,以为沈家必为人臣吗?” 徐础道:“不敢,然则三方联手,其中两方称王,功愈大则名愈显,降世王占据东都,必将名震天下,远方之人,听信传言,唯降世王是从,牧守大人率晋阳子弟立此大功,却为他人作嫁衣,若非甘心为臣,又是何意?” 沈耽又上前一步,向徐础眨下眼,表示这番话说得好,声音却更显严厉,“晋阳子弟舍生忘死,奋勇一战,绝不为他人作嫁衣!” 沈直起身,走到五子前面,第一次仔细打量徐础,“据说有人天生反骨,你或许就是这样的人吧,看别人不造反、不称王,你心里不痛快。” “生在反朝,谁人不反?既为反事,何求忠名?” “嘿,好一个‘何求忠名’。”沈直转身走回原处,“送客。” 沈耽亲自将徐础送到帐外,小声道:“多谢四弟,父亲心动了。(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郭时风在帐篷里等候,见到徐础,问道:“怎样?” “郭兄带来的建议极佳,由不得沈并州不同意。” 郭时风摇头,“建议虽好,得让沈并州相信才行,我看他心中颇多疑虑,事到临头,怕是会反悔,坏了梁王的大事。” “所以我劝沈并州称王,看样子他会接受,几天之内,就会多一位晋王。” 郭时风一愣,大笑道:“础弟聪明,我也想劝他称王来着,没找到合适的说辞,又怕引起沈并州的怀疑,所以只得不提,础弟此去不过一刻钟,三言两语劝成一王,我甘拜下风。” 徐础笑笑,他的劝说其实只是一个由头,沈直心动,未必行动,沈耽与刘有终肯定会借机继续劝说,这才是沈直称王最重要的原因。 沈聪进来,冷冷地瞧了徐础一眼,向郭时风道:“父亲留两位住一夜,选定使者之后,明天随两位一同回去。” 郭时风微微皱眉,“盛情难却,本该接受,可我与梁王约好,今日必要回去报信,不敢耽搁……徐公子乃梁王亲信之人,他留下可以吗?” 沈聪也皱眉,勉强道:“好吧,你先走,我去向父亲解释。” 郭时风向徐础拱手道:“有劳础弟,没有别的意思,我与梁王商议得久些,许多事情你不太了解,必须由我回去应答。” “没关系,我可以留下。” 郭时风告罪,匆匆离去,沈聪晚走一步,“你怎么没留在邺城?” “天成必亡,邺城早晚也是险恶之地,不宜久留。” “嘿,你见机倒快。不过也是五弟会拉拢人,他最擅长这个,那就留在这里吧,沈家不会亏待你。” 徐础换了一座帐篷,床铺被褥齐全,住着更舒服些,离沈直的寝帐也更近一些,方便传唤,看样子沈直真的心动,很快就能称王。 唐为天要来许多食物,足够六七人的份量,稍加谦让,他自己吃掉了绝大部分,徐础只吃几口。 “公子不多吃点吗?”唐为天看着一桌残羹剩炙,有点不好意思。 “我饱了。”徐础笑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唐为天将剩下的一点汤水吃得干干净净,收拾碗筷送到外面去。 身边一旦没人,徐础的心事就会转到“自立”上去,看马维、宁抱关称王的经历都很简单,徐础却觉得困难重重,他总是想得太多,失去一些看上去很小的机会。 必须冒险,他想,必须冒险。 唐为天回来,“今天吃得不多,应该不会拉肚子了。外面人来人往的挺热闹,公子不去看看吗?” “远来为客,不宜闲逛。”徐础猜测沈家大概是在着手称王事宜,他还是留在帐篷里装糊涂为好。 “讲究真多。这里的主人就是‘沈并州’吗?” “对。” “早知道要来见他,我那晚就应该将刺客活捉,沈并州肯定感谢我。” 唐为天饭量大,跑得快,但是毕竟年纪小,没什么力气,绝不是刺客的对手,徐础笑道:“我已将消息转告给沈家,让他们自己抓刺客吧,抓到以后,会感谢你的。” “呵呵,那敢情好。”唐为天铺床,服侍徐础躺下,自己也倒在小床上,叹息道:“吃饱了真是舒服啊,公子,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有饭我一定让你吃饱,可我不敢保证总有饭吃。”话一出口,徐础就后悔了,他还是不懂附众之术,做不到像马维那样随口许诺,他那些话说得虽真,却显不出真心。 唐为天不在意,“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就凭这几顿饱饭,我就认定公子了。” 徐础笑笑,干脆闭嘴。 唐为天折腾了一会,沉沉睡去,徐础想了一会江东的情形,也闭上双眼。 不知过去多久,徐础被晃醒,唐为天跪在床边,“公子你听,外面是什么声音?” 外面传来明显的嘈杂声,在一座正规的军营里,显得极为突兀,徐础翻身而起,穿上衣靴,刚走到门口,有人直接闯进来。 谭无谓一手扶剑,一手抓住徐础的胳膊,“你在这里!” “我在这里,二哥……” “一直在这里?” “对,听到响声刚刚起来,外面发生什么了?” “你带来几人?” “就一人,在这儿呢。” 帐篷里很黑,唐为天开口道:“说我吗?” 谭无谓语气稍缓,“四弟快走,我送你出营。” “究竟怎么回事?” “沈并州刚刚遇刺,刺客被抓,自称是你派去的。” “我……沈并州……” “事情蹊跷,我相信四弟绝非主谋,乃是有人要借四弟的名头杀人,大哥、三弟也相信你,他们不能过来,让我来劝你快走。众人报仇心切,很可能冲过来把你杀了,事后真相大白也无济于事。” “沈并州怎样?” 浓直曾在应城遭受过一次刺杀,只受轻伤,没有大碍。 谭无谓拽着徐础往外走,“只剩几口气,他一死,你就是背罪之人。” 第一百零九章 嫉妒 (求订阅求月票。(www.kakuxs.com更新最快)) 唐为天跑回徐础面前,弯腰道:“上来,我背你。” “我还行……”徐础有些气喘,他被谭无谓送出军营,没有坐骑,全靠步行,走得急些,体力顿感不支。 “像公子这种走法,到天亮也走不出五里地,咱们不是逃命吗?” “有劳。” 徐础初时担心唐为天力气不够,走出一段路之后,他安心了,唐为天健步如飞,几乎感觉不到背上多个人。 天蒙蒙亮,唐为天放下徐础,稍稍休息一下,回头望去,没看到追兵的身影,“沈并州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公子不是已经提醒过了吗?” 徐础脸色苍白,与疲倦无关,而是因为心惊,“你会为了争权杀死父兄吗?” “当然不会。” “为了食物呢?” “呃……肯定要争一下,或许会动手,但不至于杀人啊。在降世军里我明白一个道理,亲戚、朋友太少,必受欺负,没爹娘、没兄弟的日子更难过。公子的家人也不多吧?” “我有几十个兄弟,算上侄儿,得有一百多人。” “嚯!”唐为天惊讶得合不拢嘴,半晌才道:“那公子还出来乱跑,在家里待着多好。” “兄弟多有多的坏处。”徐础起身,没让唐为天再背,“走吧,我能跟上。” 兵荒马乱的时候,路上看不到人影,两人尽量走得快些,午时左右,身后转来马蹄声,唐为天跳起远望,“真追来了!还是我背着你跑吧。” 双腿终究难敌四蹄,唐为天即便没有负重,也跑不赢奔马,徐础摇摇头,“你自己走,快去找梁王,或许还来得及救我。” 唐为天瞪眼,“不行,要走一块走,大不了被追上,拼个你死我活!” 唐为天自有他的固执,站在那里一步不动。 马蹄声越来越近,徐础向四周望去,荒野中连个遮挡都没有,只得道:“那就一块走,我还能跑得动。” 唐为天平时跑得快,这时却跟在徐础身后,时不时推上一把。 两人终究快不过追兵,后面的呼喝声清晰可闻,徐础心中暗自叫苦,忽见前方来了一队人马,迎面跑来,心中先是一惊,随后大喜,“快跑,前面是梁兵。” 两人只比追兵早一步迎上梁兵。 郭时风昨天回营报信,今天又带人前往晋阳军营地商谈细节,兵卒三十多人,正好赶上逃亡路上的徐础。 追兵不到二十人,弯弓搭箭、长槊挺直,见到对面的队伍,只得放下兵器,带队军官大声道:“前面可是梁国人?” 郭时风一脸惊讶,先让徐础主仆跑进队伍中,派一名小校出队回话。 “我们是梁兵,你们是晋阳兵?为何追赶我们的人?”小校不认得徐础,只知道是自己这边的人。 晋阳兵互相看看,军官大声道:“果然是梁人使坏,咱们走,改日一较高下,在战场上报仇。” 这些人也不解释,调头离去。 郭时风下马,搀住徐础,“怎么回事?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徐础不信任郭时风,“带我回军营,见到梁王再说。卡Kа酷Ku尐裞網” “可是……” “你听到了,晋阳军已经改变主意,去了也是送死,除非郭兄就是想‘送死’。” “这算什么话?好吧,看样子今天去了也是白走一趟,给徐公子分一匹马,咱们先回营地。” 有人下马,将坐骑让出来,与同伴共乘一骑,唐为天也是如此,队伍调头,傍晚时分返回梁军营地,身后没有追兵。 一旦错过杀人的最佳时机,薛六甲总能变得极好说话,分出几千名老弱病残送给梁王,还给了一些粮草,马维照单全收,挑能用之人编入军中,剩下的人置于营地周围,当作流动的栅栏,这是降世军的常规做法。 郭时风一路上没有追问,进营之后,立刻带徐础前去面见梁王。 这也是徐础从邺城返回之后,第一次见到马维。 马维穿着一身旧戎装,腰间配刀,模样没变,却多出几分王者气象,皱眉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郭时风上前拱手道:“路上遇见础弟被晋阳军追赶,那边似乎有事发生,础弟坚持要来见梁王。” 马维这才将目光转到徐础身上,“嗯,说吧。” 徐础顾不得马维的冷淡,开口道:“沈并州昨晚遇刺,此时估计已经身亡。” “什么?”马维站了起来,“怎么会……谁派的刺客?” “刺客声称我是主谋。” “你怎么敢做这种事情?”马维怒上心头。‘百度搜索(卡酷小说网)阅读本书最新章节’ 郭时风插口道:“梁王休怒,这一听就是刺客栽赃,础弟并非鲁莽之人,这时候刺杀沈并州做甚?” 马维也明白过来,慢慢坐下,“是我一时失态,说说详细情况。” 徐础知道的事情也不多,全都说出来,包括唐为天在应城听到的话,最后向郭时风道:“如果我没猜错,刺客应该是沈聪和郭先生请来的吧。” 郭时风一脸苦笑,“怪不得础弟见面就不信我,原来是怀疑到我头上。” “在邺城,你与沈聪原想刺杀东都使节,之后又改变主意,想要投靠朝廷,苦于不得信任,因此匆匆离开,带着刺客回应城。出乎你们二人的意料,应城已被梁王占据,你们只好一直等到昨天。沈聪弑父求荣,郭兄又是为了什么?天成朝大势已去,郭兄看不出来。” 马维没有开口,对郭时风,他也不太放心。 郭时风越发愁眉苦脸,“对啊,天成眼看就要倒掉,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投向朝廷?” “此一时彼一时,在邺城,东都当时看上去即将大获全胜,若不是孟津之战转胜为败,郭兄还是要回到朝廷那边吧。” 郭时风看看徐础,又看看马维,“我将础弟带回来,没想到……” 马维终于开口:“在这件事上,我相信徐础,他虽然刺杀过万物帝,但不会当着我的面撒谎,郭时风,你得好好解释一下。” 徐础投去感激的一瞥,马维脸色却依然冷淡。 郭时风摊开双手,表示无辜,最后重叹一声,“好吧,我解释,但是我要先说一句,刺杀沈并州与我无关,我是真心辅佐梁王。见过这么多人之后,我唯一觉得有帝王之相的人,就只有梁王,再无他人。” “少说没用的话。”马维比从前更显严肃。 郭时风又叹一声,“徐公子前头猜得都对,在邺城,我更想刺杀朝廷使节,可沈聪不干,刺客是他找来的,他不同意,我一个人独木难支。沈聪坚持要投靠朝廷,也是他建议刺杀沈并州……” “那是他的生父。”马维道。 “沈聪这个人完全被万物帝吓住了,他甚至告诉我,他不相信万物帝驾崩,以为义军全都露头之后,万物帝会突然出现,将各地义军一扫而空。总之他死心塌地想回朝廷那边去,而且他觉得沈并州偏爱五子沈耽,对他这个长子挑三拣四,所以……他主动提出来刺杀沈并州。” 马维稍稍向前探身,“所以你们二人到达应城时,队伍中其实藏着刺客?” “是……” “可你当时并没有告诉我。”马维语气愈显严厉。 “刺客是沈聪找来的,我不知道是哪一个,而且没见着沈并州,又传来官兵在孟津大败的消息,我建议沈聪放弃计划,他同意了。我觉得这件事与梁王无关,沈聪以后还有用处……” “与我无关?天下大事件件与我有关。” 郭时风口不择言,马上拱手道:“我不是这件意思,我原想利用这件事控制沈聪,没想到他竟然继续执行刺杀计划,这个……我真的……会不会是场巧合?别人派出的刺客,恰好昨晚动手……” 徐础道:“别人派出的刺客,为什么会栽赃到我头上?官兵驻扎在东都,不会料到我正好在军营中吧?” 郭时风急得挠头,突然道:“是沈耽!沈五派出的刺客!” 徐础冷笑,马维不以为然,郭时风继续道:“沈聪向我说过不少沈家的事情,说他这个五弟面慈心狠,志向又大,早已不满于沈并州的怯懦,他还说,沈耽一旦掌权,他们这几个做兄长的,都不会有好下场。这也是他非要投向朝廷的原因之一。” 不等徐础开口,马维道:“沈耽一直陪在父亲身边,有无数机会下手,为什么非要选在昨晚?” “这个……肯定有原因。”郭时风扑通跪下,“请梁王相信我,我若怀异心,昨天就不会回来,徐公子可以作证,我是自己要回来送信的,真心实意效忠梁王,希望能够说动沈家,为梁王添翼。” 徐础点点头,证实郭时风的确曾主动要求回营。 马维起身,过来搀起郭时风,笑道:“郭兄何必紧张?被刺杀的人是沈并州,又不是我,何况那边的详情还没传来。郭兄先去休息,我派人前往晋阳军营地查看情况,同时这边也得做好戒备。” “大王明鉴,我真的……” “我相信你。” 马维将郭时风送出帐篷,示意一名卫兵紧紧跟住,转身回来,说道:“天下汹汹,找一个值得相信的谋士,比建立一支军队还难。” 徐础拱手,什么也没说,因为他知道自己也不被信任。 马维坐下,盯着徐础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什么先去应城,而不是孟津?” “嗯?”徐础没明白这个问题的含义。 “你离开邺城的时候,肯定不知道我已占据应城,所以你去应城,准备投奔的人是沈五吧?可你是我从孟津派出去的使者——我很失望,虽然孟津很乱,你没去那里是对的,但我仍然失望,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徐础恍然大悟,原来马维因为嫉妒才表现冷淡,心中一热,又觉得羞愧,“我猜到沈聪与郭时风要刺杀沈并州,急于阻止,所以才去应城。当然,我怎么都是晚了一步……” 马维大笑,起身走到近前,“原来如此,我就说础弟不至于舍我而去。” 徐础其实原想舍马维而去的,他心中选定的真龙天子本是沈耽,现在却已无所谓是谁,羞愧感一闪而过,拱手道:“你我二人多年的交情,无人可比。” “无人可比。”马维郑重地说,“等晋阳军的消息吧,沈并州死后,哪个儿子掌权,哪个就是弑父者。” 第一百一十章 立誓 (求订阅求月票。) 郭时风匆匆跑进帐篷,他度过一个无眠之夜,刚刚听说的消息令他越发紧张不安。 马维坐在椅子上不动声色,不管心里在想什么,当着诸多将领的面都不能表露出来,时时提醒自己,他现在是梁王,不是天成朝的悦服侯。 “大王听说了?”郭时风问道,目光忍不住转到徐础身上,马上又收回来。 “嗯,晋阳军正向我军逼近。”马维冷笑一声,“据说是抬棺督战,几个儿子各领一军。” “晋阳军兵强马壮,人数是我军数倍,这一战……”郭时风不必再说下去,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梁军甚至没有城池可守,最外围的百姓正在陆续逃跑,军中也是人心不稳。 梁军初建不久,还没真正打过仗。 “这一战我绝不退让。晋阳军有意栽赃,无论我退到哪里,都不免一战。”马维其实无路可退,从经过孟津的那一刻起,他就已进入四面环敌的境地,周围没剩下多少腾挪的余地,全仗着一个脆弱的联盟来保证安全。 这个联盟比他预料得更加脆弱。 “晋阳军所要之人无非是我,那我就去一趟,当面对质。”徐础更是没有退路。 马维摇头,“础弟一露面,必遭杀害,有口难辩。你就留在这里,哪也不要去,晋阳军复仇心切,但是沈家总有一两个明白人,梁晋两家若是开战,降世军必然惊慌,退出联军,剩下晋阳军在此地孤掌难鸣,必然不是官兵对手。” 马维将希望寄托在晋阳军的“明白人”身上,殊为冒险,徐础还要开口,郭时风抢先道:“大王的这番道理虽然浅显,但是沈家人正在气头上,未必能够明白,总得有人去劝说一下。让我去吧,至少他们不会一见面就杀我。卡Kа酷Ku尐裞網” 马维看着郭时风,“弑父者如果是沈大,他极可能杀你灭口,如果是沈五,则可能连你和沈大一块杀掉。” 郭时风笑道:“以舌斗剑,平生所愿,剑既在前,怎可缩舌避战?沈大、沈五皆有杀我之心,也有留我之意,为何?我这张嘴指向谁,谁就是弑父之人。” 沈家诸子此时必定处于明争暗斗之中,郭时风最擅长见风使舵,可择机投靠强者、指认弱者,他掌握不少秘密,又有口舌之利,正是强者喜欢并需要的“证人”。 徐础总得说点什么,可马维抢在前面,“郭先生真愿意走一趟?” “若能消弭兵祸,引两军共向东都,我又立一大功,若不能,也是为大王尽忠、为朋友尽力。” 郭时风说得慷慨激昂,马维大笑,站起身来,握住徐础的一只手,一同走来,同时握住郭时风的手,“天成之亡,始于三人,此事天下皆知。咱们情符意契,志同道合,可为朋友之表率,我马维立誓:绝不做弃友之人,绝不将础弟交给晋阳军,绝不坐视郭兄没于敌营,沈家诸子若动郭兄一根指头,梁兵虽少,足堪一战,我会亲率士卒,唯死而已!” 郭时风也大声道:“我郭时风立誓:绝不做负义之人,此去敌营,成则还报梁王,败则杀身成仁,再有反复,立遭天殛,世世不得超生!” 两人发誓一个比一个毒,徐础道:“我徐础立誓:绝不做忘恩之人,今日之情,日月可鉴,它日若有违背,日月嫌我、鬼神弃我、众人杀我!” 三人大笑,周围的将领看得热血沸腾,有人带头,齐声呼喊“梁王”。 郭时风说走就走,当时出发,马维与徐础送到营门外,敬酒饯行。 酒倒在大碗里,郭时风接在手里,灌了一大口,将碗掷于地上,说一声“告辞”,只身匹马迎向晋阳军。卡Kа酷Ku尐裞網 马维与徐础也将酒碗扔在地上,望着郭时风渐渐远去。 马维小声道:“无论成败,他不会回来了,沈家弑父者心狠志大,正是他最愿意辅佐的人。” “未必,他若想再立大功,必然回来监视梁王一举一动。” “嘿,那就回来吧,我不怕看。” 两人都不相信郭时风。 马维回营,安排守卫之事,命将军潘楷带人来回巡视全营,阻止兵卒逃亡。 待诸将校领命而去,厅中再无他人,徐础上前道:“求梁王开恩,放我出营。” “这话从何说起?础弟在我这里来去自由,可你要去哪?沈家诸子还没扯破脸,等弑父者觉得时机已到,自会栽赃给其他兄弟,由我保着础弟,他很可能会洗掉你的罪名。” “远祸可解,近忧难消,我离开军营之后,梁王公布消息,可令晋阳军没有进兵的借口。” 马维摇头,“晋阳军有独占东都的野心,且又恨我当初抢占应城,即便础弟不在我营中,他们也会进攻。你不必多想,踏实留在我这里,让我给你做主。” 马维坚持己见,徐础不好再说什么,拱手道:“军务为重,梁王先忙,我去休息一会。” “础弟劳累,多睡一会,什么都不必想,等到攻破东都,我欲问鼎天下时,还要依仗础弟出谋划策。” 徐础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向坐在里面发呆的唐为天道:“收拾东西,这就出发。” “去哪?” “东都。(卡.+酷.+小.+说.+)” “好。也没什么可收拾的。” 徐础身上剩下的银钱已经不多,所带之物无非是几本书和数件衣袍,“去要三日口粮来。” “你的三日还是我的三日?” 两人胃口差别太大,徐础的“三日口粮”不够唐为天放开吃一顿。 “你的两日口粮,咱们可能不用走太久。”徐础笑道。 唐为天出去索要食物,徐础打成一个小包袱挎在肩上,喃喃道:“破名责实,这算是破名责实吗?” 三人当众发下誓言,其实谁也不是真心,彼此安抚之外,马维想要笼络将校之心,郭时风想要尽快离开梁营,徐础则是顺应两人之意,当时就已做出逃亡的决定。 唐为天回来,背着两大口袋干粮,也不嫌沉,“这里的人真好,要多少给多少,这些差不多够我吃两天,还能分给公子一点。” 两人从偏门出营,寻路前往洛阳,徐础还记得数月前游历的路径,不至于难辨东西。 军营里,早有人将徐础离开的消息上报,梁王忙得脚不沾地,直到傍晚才得通报,叹息道:“我做错了什么,令础弟如此决绝,不辞而别?” 将校皆劝道:“徐公子这是不愿连累大王,他既然走了,咱们与晋阳军或许也不用打这一仗了。” 路上踟躇的徐础知道自己必须走,他绝不能成为梁晋两军开战的原因,他也知道马维希望他走,只是不好说出口。 “毕竟我不是一无所有。”徐础大声道。 “是啊,有这两袋干粮,我觉得自己能走到天边去。” 洛州大乱,民人大都躲进城里,路边房屋空虚,到了第二天早晨,路上渐渐有了逃难的行人,谁也不知道要去哪,随众而已。 徐础坐在路边守着行李,派唐为天去打听周围形势。 唐为天很快回来,脸上带着笑容,“往南一直走,有支降世军。” “哪一支?” “那人说不清,就知道是个什么王。” 徐础起身,唐为天背上干粮,主仆二人寻路南下,路上遇到一伙人,也是要去投奔降世军,于是结伴同行。 共是十三人,年纪都不大,与徐础相仿,自称是地方豪侠,早有造反之心,听说降世军到来,他们先去查看情况,如果对方是真英雄,就回乡下招引亲友。 “别看我们只有十多人,在老家一呼百应,能带来几千人!” 这些人的共同特点就是能吹牛,徐础习以为常,不再觉得难堪,宣称自己是降世王使者,路上遇到官兵,与随从分散,身边只剩一人,由他引荐,众人必得重用。 双方聊得开心。 唐为天充耳不闻,只关心包袱里的干粮,他已经吃掉不少,算计着剩下的路途要如何分配。 亏得这些“地方豪侠”带路,绕过城镇,躲开一队巡逻的兵丁,两天之后,终于赶到降世军的营地。 这支降世军占据了一座小城,控扼由南方前往洛阳的通道,营地从城里漫延至城外,外围兵民混杂,颇有降世军的特点,两三里之后,营地突然变得正规,立栅与外围隔绝,帐篷虽然各式各样,但是划分清楚,中间留下足够宽阔的通道,将士穿着不一,却能时时保持队形,不论人数多少。 十三名豪侠一见倾心,对徐础立刻多出几分敬意。 徐础来到营地前,向卫兵道:“烦请通报吴越王,故人徐础前来求见。” 一看营地风格,徐础就猜出这必定是吴越王的队伍,心中却在纳闷,宁抱关为何南下?又为何不与其他降世军联络,以至于北方根本没有他的消息? 很快,徐础获准进城,在城门口,遇见执槊而立的罗汉奇。 罗汉奇换了一身盔甲,脸上带伤,却没有丝毫颓状,笑道:“小白脸变小黑脸了,看来你也吃过不少苦头。” 徐础拱手笑道:“再多苦头也比不上罗将军的奋勇杀敌。” “呵呵,没杀多少,二十多个而已,倒是被人刺中两次,惭愧啊惭愧。” 十几名少年豪侠原本自视甚高,见到军营的模样,再听到罗将军的话,不由得气短三分,乖乖地跟在徐础身后,没敢吱声。 宁抱关习惯一个人沉思默想,身边经常不留卫兵,这回也是一样,看到徐础进来,淡淡地说:“你没死?” “没死。” “带回冀州兵了?” “没有。” “很好。”宁抱关一直不支持招引冀州兵援,同意徐础出使邺城,只是为了观察形势,“沈直是你杀的?” 宁抱关不与北方通信,却了解诸军的动向。 徐础一直步行,没跑过传言,摇头道:“不是。” “嗯,你留下吧,我打算接受朝廷招安,正好能用到你。” 第一百一十一章 军师 (求订阅求月票。) 宁抱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一千骑兵进攻官兵,他太熟悉降世王的打法与心事,早在开战之前,就派人向官兵投诚——他曾经接受过招安,这次是重申——战斗开始没多久,他带领部下绕到官兵后侧,自立一营,被当成备用军。 但他并不接受官兵指派,官兵对他同样充满戒心,只是一直没腾出手来收拾。 眼看着官兵连战连胜,晋阳军迟迟没有现身,宁抱关决定带兵东进,他还是要去往江东,那里是他的故乡,也是降世王许给他的封地。 在那个决定胜负的晚上,官兵营地里突然发生骚乱,宁抱关得到消息之后,立刻明白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带人冲进隔壁营地,大呼小叫,为骚乱又添上一把火,然后趁乱释放降世军的俘虏,将身体健全者全都带走。 宁抱关没有回孟津,而是东进,打着官兵的旗号,连破数城,抢夺军资之后立刻离开,没有留人把守,听说南下过江之后前往吴州更方便些,他转而南下。 这是一股意外的力量,旗号混乱,以至于谁也说不清来历,先是当成战败的官兵,后来又与南方叛军混为一谈。 至于降世王,大胜之后根本不关心他的去处,宁抱关也不派人送信,每到一处,只做两件事,抢粮、征兵。 宁抱关最早遇见南方来的几支叛军,稍一接触,他就重新竖起降世军吴越王的旗号,成功拉拢到不少人马。 形势风云突变,宁抱关决定暂缓东进,留下来观望东都,派人去北方打探消息,但是仍拒绝与降世王通信。 “天成朝就要完蛋了。”宁抱关向徐础道,这是他不久前得出的结论,“万物帝被你杀死之前,做了一件极其错误的事情,将各州重臣召回东都。等他一死,大家都挤在京城里争权,地方大乱,无人镇压,叛军不计其数。” “六臣四王即使不被召回京城,也未必会保天成,沈家就是明证。” “嗯,沈并州已死,他家谁在掌权?” “不是长子沈聪,就是五子沈耽。卡Kа酷Ku尐裞網” “你觉得会是哪一个?” “沈耽。”徐础只犹豫了一小会,这等于承认沈五公子是弑父者,也承认自己遭到出卖,沈耽唯一的情义就是让谭无谓放他逃出军营。 “他还很年轻吧?” “不到三十岁。” “很好,有野心,敢下狠手,是个人物,薛六这回碰到对手了。你先休息一晚,明天去见官兵统帅议和。” “天成朝剩日无多,大王为何还要议和?” “村里的财主好赌,眼看就要败光家业,你是等他破产之后去收拾破烂儿,还是立刻与他结交,哄些钱财出来?” 徐础笑道:“大王英明。” “你是谋士,鬼心眼子应该比我更多,别太老实,那样的话我就用不到你了。” 徐础拱手,“愿为大王尽力。” 宁抱关自有一套用人之术,总能迅速做出评判,从一开始就将某人安在固定位置上,态度强硬,由不得对方思考与拒绝——也几乎没人拒绝,即便是野心勃勃的马维,一开始也接受了自己的位置,远离吴越王之后,才恢复自立的念头。 徐础这时看得清清楚楚,嘴上顺从,心里却另有打算。 宁抱关挥手,表示徐础可以退下。 “我在路上遇到几位豪杰,他们来投奔大王,还愿意为大王回乡招来更多追随者。” “交给刘步升。” 刘步升是宁抱关手下的一员大将,专管步兵,收下十三名少年,客气了几句,转头向徐础道:“乡下的无赖,受不得苦,过几天就得跑。本书由卡酷小说首发(www.kakuxs.com)” “随刘将军处置,我们只是偶遇。”徐础笑道。 “嗯,明天得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或许能镇住,若能熬过头一个月,就是好兵。” “瞧城内城外的情形,宁王这些天里招到不少将士吧?” “不少,十万人吧,马匹也有一万出头。”刘步升虽是粗人,也学会了虚张声势。 “都是南方人?” “南方人、本地人都有。” “有江东人吗?” 刘步升摇头,“据说江东来了几支队伍,还没联系上。” 徐础又闲聊几句,拱手告辞。 唐为天又吃上了饱饭,奉命在城内闲逛,遇到一些熟人,聊得很开心,回来之后说:“大家都说江东人驻扎在水上,不敢上岸,离这里还远着呢。” 徐础大致明白了形势,上床休息。 次日一早,宁抱关招来徐础,“你去见官兵,随你许诺,我只要粮草、马匹、兵甲,要来得越多,你功劳越大,要不来,你就去别处投奔吧。” 宁抱关没怎么询问,就已看出徐础现在是无处可去的逃亡者。 “官兵统帅为谁?” “几日一换,我懒得记,你去问张问璧,他与官兵联络得多。” 张问璧是名秀才,城陷时投靠降世军,因为会写字,被宁抱关留在身边,又被派去与官兵谈判,有时也出出主意,算是谋士。 张问璧二十多岁,比徐础年长些,太过瘦弱,身子总像是歪向一边,见面时十分客气,说了许多久仰的话。 “官兵统帅刚刚换成萧国公曹神洗,但他不会接见使者,通常是由长史梁凭之出面,到时候我会给徐公子引见。” “我认得这两人。”徐础道,曹神洗不必说,梁凭之是梁太傅的一个侄孙,梁升之的堂弟,与徐础在归园见过面,不熟,互通姓名而已。 张问璧显得有些惊讶,宁抱关道:“这位徐公子原姓楼,是大将军楼温的儿子。” 张问璧大吃一惊,这才明白刚才的“久仰”用错了地方,拱手道:“原来……如此。” “你们路上聊吧,快去快回。此去要带多少人?” 张问璧没吱声,听说徐础的出身之后,他自动退让为副手。 “不需护卫,我带自己的随从就好,张先生呢?” “我也只带一名随从。” 四个人四匹马,唐为天骑不惯,坐在马背上不停地小声抱怨,但是不肯下来,毕竟骑马比步行威风多了。 出营不久,张问璧凑过来道:“徐公子在楼家排行十七?” “对。” “果然是十七公子,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刚刚多有得罪,万望海涵。” “张先生客气,我不过是一介书生。” “呵呵,同样是书生,份量可不一样,我才是‘一介书生’,十七公子乃是天下闻名的‘奋命书生’。” 徐础想不到自己还有这样一个绰号,笑道:“不敢当。” 张问璧赞叹多时,慢慢说到自己身上,“我就是一个寻常百姓,读点书,考中秀才也就够了,没想过再往上走。唉,可是骤逢乱世,身不由己,竟成为叛军……不不,吴越军,徐公子千万别误会。” 徐础听出来了,张问璧这是在试探,故意说错话,看他的反应。 “没什么误会的,吴越军、降世军原本就是叛军,往前二三十年,天成军也是叛军。群雄并立,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很正常。” “还是徐公子看得开,依徐公子之见,群雄当中,谁为胜者?” “我来投奔吴越王,不是已经给出答案了吗?” 张问璧干笑不止,连声称是,此后说话渐少。 午后不久,四人遇到一队官兵,张问璧出示官兵此前给予的通行文书,官兵分出八人护送,入夜不久,赶到第一处营地,在这里稍停,再度出发,半夜以后才到达大营。 营中一名小吏招待使者,认得张问璧,态度颇为无礼,略一拱手,问道:“这人是谁?” 徐础一看就不是普通随从,小吏因此要问一声。 “在下徐础,吴越王的军师。”徐础自己答道,顺便按上一个名头。 “军师?”小吏看一眼张问璧,“你们两人谁正谁副?” “吴越王的军师只有一个,我可以代他做出决定。” 张问璧站在一边没敢吱声。 小吏多看徐础两眼,“行,先休息吧,明天梁长史或许能抽空见你。” “火烧临室,岂容酣睡?请将这句话转告给梁凭之。” 叛军使者竟然真呼长史姓名,小吏两眼一瞪,待要发作,见对方毫无惧意,他多个心眼,冷笑道:“好啊,你不想睡,那就别睡。” 小吏一走,张问璧脸色苍白地说:“徐公子何必平白无故得罪军吏?他这一走,必定要向梁长史添油加醋……” “最好不过,我只担心他添的油醋不够多,无法激怒梁凭之。” 张问璧张嘴结舌,再不敢多说。 半个时辰之后,小吏回来了,居然向徐础正式地拱手行礼,“徐军师请,长史大人这就要见你。” 张问璧又吃一惊,迈步要跟上,被小吏阻止,“长史大人只见正使。” 张问璧留在帐内,人走之后,他喃喃道:“大将军的儿子,我哪比得了?” 梁凭之住的地方比较远,徐础跟随小吏走了一阵,兵卒大都在休息,看不出士气如何,帐篷则是一如既往地规整。 见到徐础进来,梁凭之一愣,随即笑道:“我道是哪个徐军师,原来是楼家十七公子,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还好,我已改随母姓,不再是楼家人。” “嗯,能理解。”梁凭之请徐础坐下,打量多时,问道:“徐公子真的在给那个吴越王当军师?” “对。” “唉,可惜了。” “人各有志,咱们还是谈公事吧。” “好吧。既然咱们是熟人,我不妨透个底,朝廷明白宁抱关的用意,无非是假意受降,骗些粮草兵甲。可以,只要他肯按兵不动,朝廷愿意……” 徐础打断梁凭之,“吴越王一家按兵不动有何用处?还有多路叛军,朝廷都招安了吗?” 梁凭之一愣,“有些招安,有些没有……听徐军师的意思,还能替朝廷招安其他叛军不成?” “对,北方叛军就算了,其势已盛,不会接受招安。南方叛军却颇有可劝之处,朝廷若是给我一个名头,我保证三日之内,东都以南不会再受威胁,官兵可专心迎战北军。” 梁凭之目瞪口呆。 徐础心中早有打算,朝廷给予的名头,就是他自立的第一步。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两劝 (求订阅求月票。(卡.+酷.+小.+说.+)) 曹神洗伤病缠身,心力交瘁,整晚也睡不够一个时辰,躺在床上,睁眼竖耳,静静地听着外面的更鼓声,时常会恍然一惊,以为这是二十年前,敌军即将攻来,而他还没有穿戴好盔甲,兵器更是不在手边…… 很快,他回到现实中,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坐起,鼓声方歇,万籁俱寂,并无敌兵袭来,转念再一想,眼下的形势却比当年任何一战都要更糟糕。 外面有人轻声问道:“将军还醒着吗?” “何事?”曹神洗巴不得有事可做。 “大将军之子进营,属下以为将军应该见他一面……” “哪个儿子?” “十七。”外面回了一个数字。 曹神洗在心里来回想了两遍,终于记起楼十七是谁,悚然一惊,“带他去中军帐。” 曹神洗绝不会在寝帐里接见当朝通缉的刺驾者。 亲兵进来,帮助老将军穿上衣服,盔甲就免了,他不想夜里还受这个罪,出了帐篷,外面颇有些冷,曹神洗裹紧长袍,匆匆向中军帐走去。 “他来做甚?” 长史梁凭之等在外面,跟随老将军身后,回道:“他现在是吴越王的军师,替他来接受招安。” 曹神洗停下一会,迈步又往前走。 “而且他已改姓徐,叫徐础。” “嗯。”曹神洗并不感到意外。 “他声称自己能够劝说南路诸支叛军全都接受招安,在现有的地方按兵不动,令东都没有后顾之忧。” “好。”曹神洗并非故意敷衍,只是心事转得慢些,在想别的事情,想那个他见过几面的青年。 徐础站在帐内,被门口的十几名卫兵看守着。 曹神洗进帐,示意卫兵退下,梁凭之小声提醒:“将军不可大意,此人……” “他不能总当刺客。”曹神洗走向客人,觉得他与记忆中的模样似乎稍有不同。 梁凭之亦步亦趋地跟上,除他之外,再无外人相陪。 “在下徐础,拜见曹将军。” 曹神洗笑呵呵在牵着客人的手,自己坐在主位上,让梁凭之搬来一只小凳给徐础使用,梁凭之也可以坐,但他宁愿站着,保持警惕。 “贤侄远道而来,怎么也不提前通报一声?” “来得仓促,不及通报。而且我已改姓,不敢当‘贤侄’二字。” “嘿,谁家里还没有一点争执?你不认父亲,难道连所有熟人也都一概不认了?” 徐础只得道:“曹将军若不嫌弃,在下求之不得。” “哈哈。”曹神洗转向梁凭之,“我与大将军少年相识,一块参加过大小数十战,遥想当年,大将军也曾是风度翩翩、俊美当时的少年郎,一杆长槊使得出神入化,多少士女为之倾心,便是给他做妾也心甘情愿。但大将军当年之俊美,不如今日之十七郎。” 徐础没法接话,梁凭之笑道:“徐公子生母乃是吴国公主,有此容貌不足为奇。” 徐础拱手道:“容貌乃无用之物,大丈夫不以此立世,大将军也不是靠长相打败敌人的。” “当然,容貌只让大将军惹下无数风流债。”曹神洗叹息良久,在怀旧与现实之间来回摇摆,最终还是选择留在现实中,“听梁长史说,贤侄能为官兵招安南路诸叛军?” “正是。(卡.+酷.+小.+说.+)” “如何招安?” “凭我一张嘴。” 曹神洗笑了,他听说过那个“张嘴”、“闭嘴”的预言,从来没当真过,“只凭一张嘴?” “还有吴越王军师的身份。” “宁抱关同意?” “同意,唯一的要求是……” “粮马兵甲。”梁长史接道,他与张问璧来往多次,对宁抱关的心事再清楚不过。 “这个好说,朝廷不缺这些东西。但是……南路叛军皆来自江南各州,与降世军向无联络,吴越王的话能有多大份量?” “吴越王转战南北,收编若干支叛军,名声早已传至江南,他的话自有份量。” “即便如此——”曹神洗笑了一声,看了一眼梁凭之,“你若说劝人造反,我信,劝人接受招安,我不觉得贤侄与吴越王会比朝廷派出的使者更有效果。” “所以还要靠我的另一个身份,朝廷使者绝不会有的身份。” “哦?” “吴国公主之子、朝廷通缉的刺驾者。” 曹神洗又笑两声,沉吟未语,站在旁边的梁凭之道:“一名刺驾者,劝叛军接受招安?有趣。” “我刺杀的是暴君,暴君已亡,善政可期……” 曹神洗摇头,“这种话是说给我们听的,叛军一个字也不会信。” 徐础笑而拱手,“先礼后兵,说之术也。(www.kakuxs.com更新最快)招安便是朝廷善政,首先用在叛军身上。叛军本是天成百姓,受贪官凌暴,受恶人诱惑,因而举旗造反,其情可悯,其罪可恕,接受招安,回乡再做良民,可免千里跋涉之苦、伏尸沟渠之祸。” 曹神洗继续摇头。 徐础又道:“我先从江东叛军开始,他们比较在意‘吴国公主之子’这个身份,我与七族子弟也有交往,劝说起来比较容易。” 曹神洗没再摇头,“吴人最为固执,七族子弟一直想要复国,你的身份只是方便来往,不能一呼百应,你要如何劝说他们接受招安?” “东都虽然被围,大军仍在,人数不少于十万……” “三十万。”梁凭之纠正道,他是军中长史,专管记录,任何时候都不能承认兵卒数量少于三十万,哪怕是对自己人也不能。 “不少于三十万。”徐础改口,“叛军虽多,分为南北两块,北军身经百战,又有孟津大捷,气势如虹,南军各自为战,或是败给当地官兵,被迫北上,或是侥幸打败小股官兵,趁势北上,皆不如北军之强。” “的确是这么回事。”曹神洗点头,“南边也就宁抱关之军稍稍强些。” “观曹将军之战略,必然先除弱,再图强,除弱以免除后顾之忧,专心图强才有胜算。” 曹神洗大笑,向梁凭之道:“英雄出少年,十七郎连咱们的战略都看出来了。” 梁凭之淡淡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两人不会透露全部计划,徐础自然也不会问,继续道:“吴越王也看出这一点,所以他会接受招安,以避官兵锋芒,其他南军更弱,为自保计,接受招安乃是唯一选择。” 曹神洗与梁凭之互视一眼,开始觉得徐础的话有点意思了。 梁凭之道:“避开官兵锋芒,强大之后再来挑战?这是你们的‘妙计’吧?” 徐础道:“以上是我劝说南路叛军之辞,接下来,我要劝说曹将军与梁长史。” “劝说我们什么?”曹神洗笑道。 “给予我节杖、车辆、钱帛,赐我钦差之名,方便招安。” “不要粮草兵甲吗?”梁凭之嘲讽道,宁抱关眼里只有这些东西。 “无需,但要三十枚空白之印,随我使用。” “嘿,节杖、空印、钦差,有这些东西,派谁去都能招安叛军。”梁凭之不等曹神洗开口,就表示反对。 徐础向两人拱手,“朝廷自行派出的使节,事后可反悔吗?” 曹、梁两人微微一怔,徐础继续道:“我有刺驾之罪,又是吴越王军师,无论招安成功与否,朝廷皆可反复之。” 梁凭之困惑地问:“这么说来,好事都归朝廷,你什么都没得到,可算是大大的忠臣。” 徐础笑道:“不敢当。我的好处是随吴越王前往江东,在那里观天下之势,今后再见,我不是两国之使,就是阶下之囚。” 梁凭之觉得此人太狂,正要再做嘲笑,曹神洗道:“明白了,你想回江东扎根,重建吴国。” “是否叫吴国还待商榷,但吴越王与我全都志在江东。” “宁抱关是秦州降世军出身,为何对江东那么感兴趣?”梁凭之问。 “吴越王祖籍江东,灭国时随家迁至秦州,‘吴越王’之号,便是思恋故土之意。” 梁凭之没再问下去,目光转向曹神洗,等统帅定夺。 曹神洗沉吟片刻,“说来说去,你是让朝廷让出江东,换取南路叛军暂时接受招安,对吧?” “让与不让,江东皆非朝廷所有,更非朝廷所急。” “江南另外几州呢?”曹神洗问。 “吴越王立足江东、朝廷平定北乱,皆需些时日,到时候或为友邻,或为敌国,事难预料,在下不敢妄言。” 曹神洗扭头向梁凭之笑道:“后生可畏,大将军放弃这个儿子,殊为失策。” 曹神洗看样子要被徐础说服,梁凭之躬身道:“节杖、官印皆是朝廷之物,钦差更是朝廷之官,非军中可授予……” “那就麻烦梁长史尽管派人去东都索要吧,越快越好。” “是。”梁凭之拱手告辞。 徐础也起身告辞,曹神洗亲自送到门口,“贤侄好好休息,或许,只是或许,你还有父子重逢的时候,咱们也能同殿称臣。” “托曹将军吉言。” 曹神洗看着徐础离去,回到中军帐里,坐等天亮。 梁凭之带来奏章,需要曹神洗加盖将印之后,才能送往东都。 “朝廷……会同意吧?”梁凭之有点忐忑,朝中形势复杂,即便是在外掌兵的统帅,也不能事事得到赞同。 “不同意的话,就将军中现成的东西给他,至于钦差,你写一份任命书。” “这……这不可以吧。” “兵不厌诈,梁长史,兵不厌诈,欲挫北方叛军,必然先除南路群丑,无论他们是否接受招安,咱们的打法都不会变,既免后顾之忧,又涨我军士气。去吧,出事了我负责。” “将军妙计。”梁长史匆匆告退,一边派人去东都,一边准备节杖等物,做两手准备。 徐础在帐中入睡,在梦中还想着自己的另一个计划。 第一百一十三章 问罪 (求订阅求月票。) 宁抱关叫进来十几名卫兵,排成两行,一半人拿刀,一半人持枪,全都做出战斗姿态。 张问璧站在吴越王身边,心中既害怕,又觉得沾到了余威,全身上下似乎比平时更有力气。 徐础进厅,对这样的架势不以为意,上前拱手,“拜见大王。” 他是昨天晚上回来的,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今早再来,待遇骤变,他看得出来,这都是张问璧的“功劳”。 宁抱关盯着徐础看了一会,向张问璧道:“你来说。” “遵命,大王。”张问璧恭敬地行礼,上前两边,向徐础道:“你可知罪?” “知罪。” 张问璧准备好一连串的质问,被这个意外的回答一下子全给挡了回去,支吾半天才道:“知罪就好,说说你……你有何罪?” “我有三罪,一罪千里投奔吴越王,二罪出使官军,为王议和,三罪野心太大,还要为王争取更多利益。” 张问璧脸上一红,急道:“说的不是这个,你确有三罪,一罪未得大王许可,自称军师,二罪私见敌帅,深夜密谈,三罪损王肥私,利用大王的旗号为自己掘取利益!” 徐础笑道:“张先生说笑。” “谁跟你开玩笑?这三罪皆是我亲眼所见,你从朝廷那里领取的车马、财物就在外面,你敢否认?” “有什么可否认的?那些东西是我的功劳,而非罪行。” 张问璧转身向宁抱关道:“大王,他承认……” “承认个屁。”宁抱关偶尔也爱说句脏话。 张问璧吓得侧退几步,险些撞上持枪的卫兵。 “徐础,你自称军师,我不在意,先说说你带回来的车马是怎么回事?我让你去给我要东西,没见你带回一粒米、一根草,却给自己捞取不少好处。” “对,这就是我说的‘损王肥私’!”张问璧补充道。 “我的确‘肥私’,但是并没有‘损王’,恰恰相反,我给大王带来比粮草更好的东西。”徐础从怀中取出一方宝印,双手奉上。 张问璧接过来,看了一眼,转送给宁抱关,“一块空印而已。” “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宁抱关没接印,只瞥了一眼。 “大王曾接受朝廷官职,但是没有官印,只是空名而已,有了这块印,大王可以刻上任何想要的官职了。” “朝廷会认?” “有印之官总是强于无印之官,朝廷不认,自有别人会认。” 宁抱关这才接过空印,翻来覆去地把玩一会,冷笑道:“你自己留下车马,给我一块石头?” “同样的石头还有二十九块,我会以大王的名义分送给南方诸路义军。” “更不像话,大王才得一块……”张问璧话没说完,就被宁抱关打断,“这些石头能让义军听我号令?” “大王从降世王那里得一王号,终身难去‘降世军’之名,同理,接受大王之印者,亦终身难改,至于听不听从大王的号令,权不在我,而在大王。” 宁抱关早已不听降世王的号令,但他有信心令其他义军服从自己,笑了两声,“这些石头有点用处。” 张问璧发现形势不对,马上道:“徐础与敌帅曹神洗密谈良久,次日中午得到朝廷赏赐的官职,这就是背叛啊。” “连大王都有朝廷官职在身,不知张先生所谓的背叛是指什么?” 张问璧脸上又是一红,不再提官职的事,“曹神洗见你,说了什么?你一直秘而不宣,是何用意?” 徐础拱手向宁抱关道:“大王是让我现在就说,还是无人时再说?” 张问璧抢道:“大王不要上当,徐础屏退众人,必是要对大王不利,他曾经参与刺驾,对这种事驾轻就熟……” 宁抱关大笑,“我怕读书人的鬼心眼子,不怕读书人的刺杀。所有人,退下!” 卫兵收起兵器往外走。 张问璧一惊,向宁抱关靠近两步,“大王三思,徐础……” 宁抱关向正在走开的卫兵道:“来两个人,把张先生带出去,掌嘴十下,惩罚他乱嚼舌头之罪。” “大王,我全是为你着想……”张问璧被卫兵拖下去,外面很快传来他的惨叫声。 “无人可用,暂时充数。”宁抱关道。 “对大王倒有一片忠心。卡Kа酷Ku尐裞網” “我不缺忠心,缺的是兵马粮草。” 徐础上前拱手道:“恕我直言,大王频频宣称急缺粮草,乃是诈兵之计。” “嘿,你看出我缺什么了?” “立足之地,放眼天下群雄,最缺的都是立足之地,降世军来自秦州,却没能在秦州立足,沈家来自晋阳,情况好些,但是老家空虚,经不起变故,至少要稳定半年以后,才称得上立足。至于梁王等人,甚至连座城池都没有,漂泊如水中浮萍,乍起乍落,更无立足之地。” “既然大家都如此,我也不必着急。” “可朝廷有立足之地。” “东都?不出一个月,东都就不再是张家的啦。” “东都不是张家的,冀州还是,数万铁骑在邺城严阵以待,若是再得贺荣部相助,则能横扫江北,无人可敌。” 宁抱关沉吟片刻,“你比寻常的读书人强多了,可以商议大事。没错,我向朝廷要马要粮,只为换取信任,然后趁其不备,伺机攻占东都。东都是天下第一名城,据说城墙高得能够阻断浮云,占据它,可算是立足之地吧?” “是立足之地,也是众矢之的,东都无论落在谁手里,都会招来更多的敌人,张氏正是因此暗弃东都,转往冀州。愚以为,大王还是应该前往江东,谋取真正的立足之地。” “别人都想抢占东都,我却要让开?” “非也,东都毕竟是京师所在,此时若不参战,一则损失威望,二则再图中原时,不好找借口。为大王计,莫若联合南北,群攻东都,攻而不取,让与他人,等到在江东立足稳定之后,再来趁乱取之,方为长久之计。” “江东真有那么好占吗?”宁抱关一直想去江东,在他的军队里就有不少来自江东的河工,更是思念家乡。 “这就是我从朝廷要来车马、空印与官职的目的,凭借这些东西,我能让江东义军向大王俯首称臣,有他们带路,大王何愁不能平定江东?” “嘿,江东人不好打交道,我派人去过,按理说早该回来,可是迄今为止不见人,也不见信。” “在下与江东有那么一点联系,或许可以用得上。” “对啊,你是吴国公主的儿子。”宁抱关起身,扶着腰刀,在椅子前面来回走了两遍,“你知不知道江东百姓其实不太怀念吴国皇帝?” “略有耳闻。”徐础记得清清楚楚,江东河工听说他的身份之后,显露出隐约的敌意。 “根据传言,吴国徐氏一连出了三代暴君,比万物帝还要残忍,杀人无数,天成大军打来的时候,百姓和士兵纷纷投降,没人愿意为徐氏卖命。” 除非涉及天成朝的征服,诱学馆里极少讲述五国的历史,徐础道:“徐氏不仁,因此亡国,但是举兵的江东七族,仍奉徐氏为首。我要劝说的不是江东百姓,而是带兵的七族子弟。” 宁抱关又来回踱步两遍,转而走到徐础面前,“好吧,你的确有鬼心眼子,但是别再多了,若是让我知道你在骗我……” “以大王之雄杰,当驱使天下之英雄,何以突然怀疑自己的眼光?” 宁抱关大笑,“好,你是个人物,随我来,我让你看看吴越军的家底儿。” 宁抱关一旦欣赏某人,总是立刻给予奖赏,毫不吝啬,他让徐础与自己并驾齐驱,巡视全城,然后召集诸将,当众封徐础为军师,命诸将向他拱手致敬。 吴越军积攒了至少三千骑兵,在城中一角日夜操练,衣食供给倍于寻常兵卒,另有步兵近万,堪称精锐。 这样的一支军队,还远远不能抗衡官兵,但是足以称冠南路群雄。 宁抱关找来五名被收编的江南义军,给徐础带路,另派出三十名骑兵充当护卫,脸上青肿的张问璧继续当副使,但是受到严厉斥责,今后只管文书,不准过问正使的事务,更不准多嘴多舌乱传话。 徐础次日一早出发,正好有消息传来,北方的晋阳军与梁军讲和,一同逼近东都,与官兵打了几场小仗,胜负众说纷纭。 至于晋阳军最终落到沈家哪个儿子手里,还没有明确说法。 徐础只留一名向导,派出其他江南人提前去往各支义军的营地,通报他的到来。 荆州与洛州山河相连,交通比较便利,赶来的义军多达十几支,皆无归属,徐础见机行事,轮番使用降世军、吴越王以及朝廷的名头,说服一支又一支军队,让他们前去与宁抱关汇合,还有一些义军,愿意跟他一块走。 “合则强,分则弱,无论最终投靠哪一方,人多都比人少更受重视。”离吴越军营地越远,徐础越敢于说出这句话,引来更多人追随自己。 他给义军许下一个目标:与江东义军拧成一股,再与北方群雄论强弱高下。 义军散乱,时来时去,但人数还是日益增多,望见江东诸军的船只时,徐础已是六七千人的临时首领,凭借这些人,他要吞掉“故国”来的军队——在这支军队里,他目前只认识一个王颠。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七族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六七千人,既是能打仗的兵,也是能吃饭的嘴,单独每个人的饭量远远比不上唐为天,加在一起,却像是一座无底洞,扔进去多少粮食都填不满。 徐础没有粮,兵荒马乱的时候,也没处购买,义军全靠着自带的干粮充饥,渴了就砸冰搓雪,每天早晚两次,头目们聚在一起,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军师,江东军那里真有余粮吧?” “有。”徐础每次都回答得斩钉截铁,心里其实一点数也没有。 粮草是他最担心的问题,相比之下,冬衣、马匹、兵甲等等都在其次,一群饥肠辘辘的士兵,也根本无心打仗。 江东义军停在汝水河边,依船建营,河面结了一层薄冰,早已不适宜航行,可江东人必须靠着船才感觉踏实。 船楼高耸,营地严整,远远望去,与正规官兵几乎无异,荆州来的义军不约而同地发出赞叹,对“徐军师”顿生几分敬畏。 “原地扎营。”徐础下令。 “咱们不与江东人汇合吗?” “主客有别,我先去打声招呼,然后引见诸位头目,稍后再合营。” “合营可以等,这个粮食……我们可饿了一天肚子啦。大家说是兄弟,忍饥挨饿的时候可没见谁伸出援手……” 义军虽然多是荆州人,但是并不归属一人,彼此间既互相依靠,也要互相提防,谁也不肯拿自己所剩无几的粮食接济他人。 徐础笑道:“建灶生火,等我带粮回来。” 众头目欢呼,各自散开,叫上自己的部下,抢地扎营。 徐础只带上不到十人,骑马缓缓向江东军营进发。 张问璧一直跟在队伍中,这些天越看越不对劲儿,但是两颊的青肿刚刚消下去不久,从来不肯多嘴多舌。 唐为天从对面跑来,他一个时辰前就已进营,向江东人宣告“吴国公主之子”率兵来会,在他之前,徐础陆续派出三位使者,带来的回话互相矛盾,一会是大喜过望,盼着徐础快些到来,一会是冷淡敷衍,对这支赶来相会的义军充满警惕。 唐为天跑到徐础马前,抓住缰绳,说:“吴国人说了,只见公子一个人,其他人不能进营。” “那我就一个人进去好了。” 徐础驱马要走,唐为天却拦在马前,抓住缰绳摇头道:“我瞧他们当中有些人不安好心,公子还是别进去了。” 徐础笑道:“我也算是江东人,有什么可怕的?” “哦,对了,他们自称吴国人,不愿听江东两个字。” 徐础点下头,扭头向随从道:“在此稍等,没我的命令,不准乱动。” 只用不到五天时间,徐础连收二十几支义军,建立不少威望,随从虽是宁抱关派来的,对这位军师却极尊敬,齐声称是。 “我跟公子一块进营。”唐为天想要保护主人。 “不必,就这么几步路。”徐础拍马,独自向营地驰去。 “公子小心,有事喊我!”唐为天大声叮嘱道。 前往营地的是一条下坡路,徐础边走边想,营地选址不好,若有大队骑兵顺坡而下,江东人怕是连上船都来不及。 营地远看是一片,近瞧其实是小营挨大营,差不多有二十座。 最近的营地里驰出三骑,很快来到徐础面前,当先的王颠拱手笑道:“邺城一别,想不到会在这里与徐公子重逢。” “有缘不嫌天地宽,王兄无恙。” “我给徐公子引见一下,这位是吴国护国将军、尚书左丞孟僧伦,这位是吴国保国将军、西道大都督宋星裁。” 徐础早已打听过,吴国原有徐、王、孟、宋、雷、邰、昌七姓大族,于是拱手道:“马上不得多礼,在下徐础,见过两位将军。” 吴人讲究名位,故国尚未收复,各自的官衔却都不小。 宋星裁是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笑道:“都是自己瞎起的名头,算什么将军?” 孟僧伦四十几岁年纪,相貌儒雅,从见到徐础那一刻起,目光就没离开过他,脸上一直带笑,也拱手道:“徐公子少年英雄,你一来,吴人有主了。” 徐础爱听这种话,但是在弄清底细之前,不敢贸然接受,笑道:“在下江湖漂泊之人,思念母国,特来投奔,万望接纳,别无所求。” “咱们进营细聊。”王颠前头带路。 进营的路上,孟僧伦仍时不时看徐础一眼,目光越发亲切。 徐础忍不住问道:“孟将军……见过我吗?” 孟僧伦急忙收回目光,笑道:“徐公子莫怪,我见过令堂,乍见公子,不由得思想故人,多有无礼之处,万望海涵。” 徐础早已决定要尽量利用“吴国公主之子”的身份,因此做好准备要频繁与他人谈起自己的母亲,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沉默以对,于是道:“家慈早亡,没来得及向我讲述故土旧人的亲疏远近,不知孟将军于辈份上如何称呼?” 孟僧伦大喜,“不敢当,若论起来,我与公主以兄妹相称。卡Kа酷Ku尐裞網” “那我要叫一声‘舅舅’了。” 孟僧伦更喜,一边的宋星裁笑道:“还是不论的好,真论的话,亲戚多到你头疼。” 孟僧伦道:“休要理他,他辈份小,要称你一声‘叔叔’。” “嘿,徐公子年纪比我还小,怎么能做叔叔?” “咱们只序齿,不讲辈份,我与孟将军单论。”徐础感受到善意,于是同时讨好两人,但是终究没喊出舅舅两字。 营地里很少有马匹,多是步兵,听说吴国公主的儿子到来,全都聚过来观看,徐础下马,拱手与众人相见,孟僧伦抢在王颠前面,不停地从围观者中拽出某人向徐础介绍,好像真是他的“舅舅”。 好不容易挤到船上,孟僧伦要大摆宴席,徐础道:“营外还有两万将士等待,不敢在此独饮。” 徐础还是不大放得开,只将六七千人提升三倍而已。 王颠比较冷静,先将无关人等劝出船舱,然后道:“徐公子说得对,接风洗尘不急于一时,先得解决眼下的事情。” 三名吴将互相看了一眼,孟僧伦轻叹一声,“我来说吧。徐公子不是外人,我就不隐瞒了,吴军分为十九队,各有将领,我这里是其中一队,大家虽然都打着吴国的旗号,但是互不统属。” 王颠插口道:“七族子弟率领的九队人还算团结,另外十队人才是麻烦,其头目原非我吴国高门大族,自称是吴军,却不肯接受七族的统领,反而要与我们平起平坐。” 孟僧伦道:“非常时期,就不讲究这些了。老实说,我们这十九队吴军,是被官兵撵到这里来的……” 宋星裁拍案而起,“孟将军何以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七族子弟奋臂一呼,吴国士民响应,旬月间聚兵十万,与官兵连接数十场,虽有败绩,也有胜场。江东官兵缩在城内不敢出来,咱们才乘船西进,乃是要攻破东都为吴皇报仇,然后挟余威平定吴国。” 孟僧伦嘿嘿笑道:“这样说也行,总之吴国将士都在这里,不攻下东都,是没法回去的。” 徐础一听就明白,估计唐为天所说的“不安好心”就是另外十营将士,他们干脆没有现身,于是笑道:“西进东还,果是妙计,不知是哪位想出来的?” 孟僧伦道:“主要是宋将军的主意,大家一商量,全都同意。” 宋星裁冷笑道:“在吴国的时候全都同意,到了这里,却全都埋怨我一个人。兵贵神速,大军困于此处,不敢再进一步,日日消耗粮草,反而说我的主意不好,真是……哼哼。” 王颠道:“少说几句吧,据说降世军、晋阳军已经与官兵交战,咱们再观望几日,择机参战。” 宋星裁越说越怒,“等消息传到这里,要么是北人大胜,要么是官兵平乱,哪还轮得到吴军参战?寒冬已至,再这样下去,吴国将士一仗未打,先要冻死一半。” 孟僧伦与王颠软言相慰,宋星裁总算消气,向徐础道:“让徐公子见笑了,吴军不复当年之勇。” 徐础道:“我观吴军营地,井井有条,十九营相连,总得有人分派位置吧?” 徐础已在心里做出判断,这三人都不是吴军“首领”。 三人又互相看看,还是孟僧伦开口,“大家的确推举了一位‘吴皇’。” 宋星裁又露怒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徐姓人,自称是吴皇之孙,七姓子弟没人认得,十营小姓却愿意奉他为主,称为吴皇。我们暂且接受,可没当他真是吴皇,等到以后收复吴国,必须找到真正的皇子皇孙。” 徐姓原是七族之首,吴国破灭时,遭到大批杀戮,几乎被连根拔除,吴人虽然仍将七族挂在嘴上,其实当中很少徐姓人。 徐础起身,“承蒙三位当我是吴国人,徐某不才,愿献一计,或可化解僵局。” “徐公子请说,我们正需要有人指点。”孟僧伦道。 “离此不远就是汝南城,三位可召集七族九营攻城,夺城而居,先声夺人,然后再召另外十营,来则折之,不来则驱之,此后吴军可成一体。群雄围攻东都时,汝南之战也算是吴军起始之役。” 三人面面相觑,宋星裁道:“徐公子以为我们不想夺取汝南城吗?早就派兵试过了,折损几百人,连块墙砖都没带回来。老实说,我们吴军不太擅长攻城。” 王颠也道:“小姓十营兵力更多,七族九营要差一些。” “请给我一个实数,九营究竟有多少人?” “实数只有九千多人,其中还有将近三成老弱。”孟僧伦回道。 宋星裁瞪大眼睛,想不到孟僧伦真给实数。 徐础笑道:“实不相瞒,我带来的荆州义军也只有七千人,但是够了,两军合一,明日可拿下汝南城!” 徐础一路上说过不少大话,数这一次取得的效果最好。 第一百一十五章 自守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汝南城不大不小,依河而建,自从乱兵四起,立刻闭城自守,派人向朝廷求救,等候上头的命令。 命令来过不少,全是要兵要粮,对于汝南城只以空言相慰,声称援兵很快会到,可这些天里,城中官民看到的全是叛军来来去去的身影,靠着城墙坚厚以及上下一心,才保住城池不失。 这天上午,天亮没有多久,一小队人马踩着路上的薄雪疾驰而至,城楼上的官兵立刻发出警报,待发现后面还有更大的人群,发出第二次警报。 前面的一小队人先到,一辆马车,十五六名骑士,节杖、旗帜俱全,身上穿的也都是官服,当先一人向城头大声道:“开门迎接钦差!快些,叛军就要追来了!” 追兵不远,守门的军官稍一犹豫,自做决定,下令打开城门,放进钦差。 就这样,徐础带人进入汝南城,喊话者是江东的宋星裁,其他随从全是徐础精挑细选出来的强壮兵卒,至于节杖、旗帜、官服全是现成之物。 军官从城楼上跑下来,拦住“钦差”,“请上差稍待,我去请鲍三爷过来,马上就到。” 守城之人不是郡守、县令,就该是总管、县尉,何以被称为“三爷”,而不是“大人”?徐础心中疑惑,脸上却不显露,冷淡地说:“快去快回,城门关好了?” “关好了,上差放心,叛军攻不进来。”军官匆匆跑去。 徐础乘坐的是一辆华盖车,前方没有遮挡,可以左右观望。 街上空空荡荡,只在城门附近排列着近百名士兵,严陈以待,戒备的目标不是钦差,而是城外的叛军。卡Kа酷Ku尐裞網 城楼上时不时传来锣鼓的响声,地面上的兵卒明白其中含义,立刻向远处喊出叛军的位置与人数,不知何处有人将信息传递下去,很快整座城都能了解情况。 徐础与宋星裁互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取消第一个计划。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们原准备进城之后立即抢夺城门,放入外面的吴军,现在看来,夺门很难,守门更难,吴军尚在数里之外,凭他们这十几人,绝非官兵的对手。 徐础看惯了散乱的官兵,对汝南城的严谨感到意外。 好在他们还有第二个计划,可以择机挟持城中守将,甚至劝说守将加入吴军。 汝南守将就是军官口中的“鲍三爷”了。 鲍三爷已经接到消息,没过多久骑马跑来,向钦差点下头,迈步登上城楼,观察形势,备战守城。 徐础又是一愣,这位鲍三爷身形微胖,须发茂盛,穿着一身锦袍,没有盔甲,没有官帽,完全是副财主的模样,更怪的是面对朝廷钦差居然毫无敬意,点下头而已,好像他们是互相厌恶的亲戚,不得不见面时随便应付一下。 城上城下的锣鼓声、叫喊声连成一片,两刻钟之后才渐渐弱下来。 城外的吴军见城门未开,没有发起进攻。 鲍三爷下楼,来至车前,拱手笑道:“不知上差到来,草民有失远迎,万望海涵。” 徐础不能再装糊涂了,故意摆出倨傲的神态,“城里的官儿呢?” “跑了,上差没看到我们送到东都的信吗?” “我奉命巡游洛州诸城,出来的早。卡Kа酷Ku尐裞網”徐础含糊过去。 鲍三爷相信了,笑道:“原来如此,请上差先去府中休息,待我将守城之事安排妥当之后,再去拜见。” 鲍三爷说罢,也不等钦差允许,又迈步登上城楼。 守城军官带钦差前往郡守府。 街上空空荡荡,郡守府里人却不少,全是拖家带口的百姓,占据了几乎所有房间,只有一间公堂没人居住。 听说朝廷派来钦差,百姓呼拉围上来,全是说鲍三爷的好话。 “没有鲍三爷,我们不知要死几回……” “朝廷要封鲍三爷多大的官啊?” 徐础停在院中,安抚百姓,然后挤过人群,进入公堂。 军官忙前忙后,有问必答,介绍城中的情况。 原来城中有文臣郡守和武将总管,官兵在孟津大败的消息传来,两人连夜逃亡,带走了上千兵卒,声称是去援护东都,其实是逃往冀州。 城中官吏能跑的都跟着跑了,留下一座无兵守卫的城池,以及从附近跑来避难的成千上万百姓。 危急时刻,一个叫鲍敦的人站出来,说起此人,在汝南颇有些名望,祖上几辈经商,他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赚来的钱都用来买田置地,三十岁起再不外出,一心务农,聘请武师与教书先生,带领族中子弟学武习文。卡Kа酷Ku尐裞網 鲍敦在城外有庄园,城内也有住宅,乱兵一起,他带领族人进城,地方官吏看重他的名望,对他颇为礼敬,逃亡时也曾邀他一同离去,鲍敦断然拒绝,以为故地难离,百姓无辜,更不可轻易放弃。 郡守大人赞赏他的勇气,留下一些兵甲器杖以及无法随军带走的粮草,鲍敦先从族人当中选出数十健卒,登上城楼,召集全城百姓,分析利弊,号召大家自保。 “有城、有人、有粮,凭此三样,汝南城十年不破!城外千军万马随他来去!”鲍敦激起了众人的热情,当场就有上千人从军。 鲍敦先给所有避难百姓安排住处,城中空屋一律征用,以免除将士的后顾之忧,然后订籍造册,方便分配粮食与衣物。 临时拼凑的军队不堪大用,鲍敦于是定下死守城池的策略,将兵卒分为若干队,每两队专守一段,轮番值卫,他自己则率领几队人四处协防。 在吴军到来之前,汝南城就已遭守过几次乱兵的进攻,规模有大有小,全被击退,兵民士气因此大盛,配合得也越来越熟练,许多号令都是鲍敦临时创制,颇为好用。 军官是极少数留下来的官兵之一,对鲍敦的敬仰之情溢于言表,“郡守大人临走时曾任命鲍三爷为团练使,但是鲍三爷说未得朝廷任命,不敢私接官职,只允许我们称他为‘三爷’。上差一来,鲍三爷就能名正言顺地当官,守城更加便利。” 外面的锣鼓声又变得急切,军官告辞,“我得去守城,请上差喝茶稍待。” 不少百姓在门口探头探脑,军官驱人,将大门关上。 城中情景与徐础预料得没有半点相似,向宋星裁道:“你们不知道守城的是一群百姓?” 宋星裁脸红,“不知道啊,看他们守城的架势,与官兵无异……” “其实也算是一件好事,城中没有官吏,看不出咱们的破绽,全城皆奉一人为首,只要挟持住鲍敦,汝南立时可下。”徐础笑道,不愿令宋星裁难堪。 唐为天开口道:“听上去这位鲍三爷是个大大的好人,咱们真要杀他啊?” 徐础摇头道:“杀之无益,反而激起民愤,待会我还是以劝说为主,劝说不成,你们听我命令,活捉鲍敦,万不可伤他分毫。” 众人称是,站到两边,等候城主鲍敦。 “险些坏事!”徐础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失误,向宋星裁道:“你去请鲍敦来,言辞要严厉些,记住你的身份是朝廷派来的公差,鲍敦只是一介平民。” 宋星裁立时明白,匆匆跑去找鲍敦。 唐为天想了一会才醒悟,笑道:“可不,老老实实等在这里,哪像是当官的派头?我也出去吆喝吆喝。” “你会摆官架子?”徐础问道。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装大人我是装不来,装欺压百姓的公差,我会,还有谁愿意陪我一块去?” 立刻有三人应声,他们身材比较高大,更有官差的威风。 四人出堂,外面很快传来斥责叫骂声,徐础担心他们做得过头,结果唐为天等人很快回来,端来酒、果、肉脯。 “原来好东西不少,都被藏起来,让咱们喝淡茶。”唐为天一见到食物就一切不管不顾。 宋星裁带着鲍敦回来,唐为天等人急忙收起酒肉,走到门口拦住其他人,只准鲍敦一人入堂。 “叛军临城,本城对上差招待不周……”鲍敦前趋,待要跪拜,徐础急忙起身,上前扶起,笑道:“鲍公客气,我知道守城事大,但是急务在身,不得不请鲍公过来一趟。” “叛军暂时倒是没有攻城之意。”鲍敦对钦差的客气有些意外。 徐础向堂外望了一眼,看到二三十名健卒站在庭院里,他向宋星裁点下头,示意关门,然后转身向鲍敦拱手行礼。 鲍敦急忙还礼,“上差这是为何?” “东都即将失守,天下纷纷,不知所从,鲍公有何见解。” “啊?”鲍敦一脸困惑,“这个……草民哪懂这些事情,唯上差之命是从。” 徐础从怀中取出一枚印,双手奉上,“既然如此,请鲍公接下此印,从此做一名郡守。” 鲍敦心中对官职颇有期望,原先嫌团练使太小,因此婉拒,指望朝廷能封更大一些的官职,可一郡之守却在期望以外,实在太大了些。 “是朝廷……”鲍敦接过宝印,愣住了,那分明是一块空印,上面没有任何字样。 徐础道:“朝廷无力自保,早将外面的郡县弃之不顾,如何肯封官职?鲍公一呼百应,当为一方枭雄,何必专心念念于天成朝的官职?若能振臂再呼,郡守亦是小官,将相王侯近在咫尺。” 鲍敦这才明白,原来他接进来的是一位假钦差,心中稍一犹疑,纵声大呼:“来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 百姓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鲍敦说喊人就喊人,完全不给假钦差讨价还价的机会。 公堂外面的健卒多是鲍氏族人,听到叫喊立刻大声回应,拔刀冲上来撞门,门内的宋星裁等人拼命挡住门户,可是外面刀枪齐下,木门坚持不多久。 徐础也没料到鲍敦竟会如此刚直,但他见识过宁抱关等人的手段,知道这不是只需动嘴的时候,从一名随从手里抢过来腰刀,架在鲍敦脖子上,厉声道:“既然三爷不识好歹,休怪在下无礼,一刀砍杀你,然后与你的部下同归于尽,满城百姓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吧。” 徐础不愿拿城中百姓当“人质”,可这时候由不得他心善。 徐础长得文弱,说是钦差,十分令人信服,若是动刀,却镇不住鲍敦这样的人。 鲍敦怒目圆睁,拳头紧握,看样子真要拼死一搏。 徐础寸步不让,右手持刀,左手按在刀背上,完全不想鲍敦若是还不服气,下一步该怎么办。 两人相持不下,惹恼了旁边的唐为天,他有配刀,不怎么会用,一怒之下,更是将兵器忘在脑后,抓起附近的一把椅子,倒转过来,握住两只椅子腿,直接撕成两半,喝道:“都让开,让我杀了这个家伙,带你们冲出去,看谁敢拦我?” 椅子沉重,普通人拿起来容易,裂椅像撕纸一样轻松,却需要多几分力气,唐为天瘦瘦小小,尤其难得。 鲍敦斜眼看向唐为天,再看徐础,终于开口道:“收起刀,咱们可以再谈。” 徐础第一次体会到血脉贲张,当初刺杀万物帝时也没有这样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没办法收回刀,气血一股股上涌,就是想将刀刃狠狠按下去…… 他还是收回刀,拎在手中,向门口众人道:“让他们进来。” 宋星裁等人已然支撑不住,听到命令,立刻后撤,围住徐础与鲍敦。卡Kа酷Ku尐裞網 大门哄然敞开,鲍氏族兵冲进来。 鲍敦喝道:“出去。” 众族兵愣在当场,可是看堂内情形不对,没人上前,也没人退出。 鲍敦道:“钦差大人的手下演示一下自己的力气,咱们都比不上……全都退下。” 虽然看到唐为天手持两根椅子腿,鲍氏族兵依然不信,但是不敢当面违命,不情愿地退出。 徐础也道:“你们也退下,我与鲍公单独交谈。” 徐础是个文弱书生,鲍敦却是年轻时练过武的胖汉,强弱一目了然,宋星裁马上道:“徐公子不可托大……” 徐础将刀还给原主,“鲍公乃是长者,以满城百姓为重,断非莽撞之徒,你们不必担心。” 鲍敦也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鲍某不做背后捅刀的小人之举。” 鲍敦还是小小地嘲讽了一下假钦差。 宋星裁等人退出,守在门外,与鲍氏族兵对峙。 唐为天最后一个离去,扔下椅子腿,向鲍敦道:“徐公子若受一点委屈,那张椅子就是你的下场。” 鲍敦笑道:“不敢。” 大门破败,勉强还能关上,徐础拱手道:“刚才多有得罪,请鲍公海涵。” “阁下究竟是何人?” “实不相瞒,在下姓徐名础,原姓楼,是大将军楼温的第十七子……” “刺杀皇帝的那一位?” “正是在下。卡Kа酷Ku尐裞網” 鲍敦色变,伸手摸下脖子上被刀刃架过的地方,再不怀疑这名文弱书生动手的意图,恍然间觉得自己刚刚从鬼门关走过一遭,拱手道:“失敬,失敬。” “匹夫之勇,杀得了昏暴之君,却救不得天下苍生,比不得鲍公挺身而出,保护一方百姓。” 奉承话人人爱听,尤其是说这话的人身份特殊,鲍敦神情又缓和几分,“愧不敢当。徐公子为谁而来敝郡?” “为我自己。” 鲍敦又是一愣。 “乱世因我而起,亦要因我而终,天下若不得太平,在下心中不安,因此不揣浅陋,欲效鲍公,奋起一呼。鲍公能救一城百姓,为何不愿救天下人?” 徐础突破心中一道厚重的障碍,用刺驾者的身份给自己增光添彩。 鲍敦重新打量徐础,迟疑地说:“你要造反,自己称帝?” “有何不可?” 鲍敦笑而不语。 徐础继续道:“我从并州而来,一路上见遍南北群雄,人人称王,个个有问鼎天下之野心,可是皆以天下为珍宝,若不能得之,宁愿毁之,视百姓为牲畜,驱之负重,不堪者或杀或逐。我见不惯这种事,才生出此心,要自己称王。” “你能保护百姓?” “吴、荆两地义军联合,城外大军已有数万,我若不在意百姓生死,只管下令攻城,何必亲冒奇险,进城来见鲍公?” 话说得太大,徐础心中略有惴惴,可是仔细一想,自己的确做不出驱赶无辜百姓当先锋这种事情,更不会随意屠城,刚才鲍敦若是再坚持,他很可能下不了手,并非不敢杀人,而是不愿满城百姓无主。卡Kа酷Ku尐裞網 这么一想,徐础再无犹疑,真当自己是苍生的拯救者,恳切地说:“不说现在,鲍公以为汝南百姓在天成朝治下过得好吗?” 鲍敦重叹一声,“荷政喝血,贪官吸髓,哪里的百姓不是苟延残喘?所以我才弃商务农,令族人学武习文,就是知道这样的朝廷维持不了太久,早晚会天下大乱。” “天下已然大乱,鲍公何必仍然留恋朝廷?” “不是我留恋朝廷,实在是……徐公子刚才也说了,群雄蜂起,却没听说哪个以百姓为先。” “与其求人,不如求己。东都已被义军包围,随时可下,群雄争先,我带兵绕路来访汝南,就是听闻鲍公名声,深觉是同道中人,特来投奔。” 徐础深揖一躬,鲍敦急忙扶起,连称“不敢当”。 大话说过之后,谎话也就不那么难以启齿了,徐础又道:“所谓称王称帝,实乃在下不得已之举,在下年幼无知,其实不敢与长者相争。鲍公若有平定天下之志,在下愿立刻奉鲍公为主,从此断绝痴心妄想。” 鲍敦吓了一跳,双手连摆,“我可没那个野心,祖上更没积下这么深厚的德望,徐公子名门之后,又有诛杀暴君之名,你若称王,我愿追随。” 徐础再揖,“能得鲍公相助,如虎添翼,徐某幸甚,百姓幸甚。” “唯有一条,我得提前说清楚。” “鲍公但讲无妨。” “徐公子以天下百姓为名,拉我入伙,我同意,若是有一天徐公子也与其他人一样,拿百姓当牲畜对待,抱歉,我不能赞同,更不能当帮凶。” “日月明鉴,我徐础若因一己之私而凌压百姓,甘愿死于鲍公刀下。” 鲍敦忙道:“徐公子不必发此毒誓,真有那一天,大不了我离开你就是,既奉你为主,我绝不做弑主之事。” “我若昏暴,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何况鲍公?” 鲍敦想起徐础的刺驾之举,哈哈笑道:“我也是走过江湖的人,自信还有几分眼力,观徐公子面相,绝非昏暴之人。” “鲍公愿举义旗?”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鲍敦仍然想了一会,“等来等去,没等到朝廷援兵,却等到徐公子,想必这是天意——请徐公子受我一拜。” 鲍敦双膝着地,徐础马上扶起,“称王、称帝都是以后的事情,鲍公若不嫌在下年幼,你我以兄弟相称,请让我称一声‘鲍大哥’。” “徐老弟。” 两人同时大笑,携手出门。 外面的两伙人还在对峙,忽见堂内两人满面春风地现身,都很意外。 鲍敦向族兵道:“去将十二位校尉请来,我有话要说。” 徐础示意宋星裁等人收起兵器,向鲍敦道:“兄长既是主人,请为先行。” 这是此行最大的冒险,鲍敦此时若是回到自己人中间,一声令下,徐础等人断无生路。 鲍敦稍作观察,见徐础是真心,迈步走到族兵中间,催促道:“还不快去请人?” 徐础心中松了口气,脸上仍然镇定自若,宋星裁等人则是大大地松了口气,对徐础顿生几分敬佩。 十二名校尉分守各段城墙,都是鲍敦临时任命,闻令立至,而且都带着兵卒,很快将庭院挤满,后到者只能停在街道上。 鲍敦向众人大声说:“朝廷无道,官逼民反,汝南小城,早被朝廷弃之如敝屣,鲍某挺身,幸得诸位力助,得以保城安民。然则孤木难支,以区区一城对抗四方义军,终非长久之计。徐公子乃名门之后,敢为天下诛暴君,愿为百姓举义旗,鲍某决定归属徐公子麾下,诸位愿从者留下,不愿从者,随意出城,我不阻拦。” 城中守卫极少官兵,都是鲍敦招募的乡勇,对他言听计众,心中虽然诧异他的转变,却无人公开反对,同声道:“愿从鲍三爷,同归徐公子。” 徐础收服汝南城,有许多事要做,第一件就是先让城外的义军退下。 鲍敦私下道:“非我不愿接纳义军,实在是城池狭小,无处容纳,请义军在外面扎营,粮草皆由城中供应。” 徐础也不想让义军立刻进城,为表示信任,他单骑出城,与吴军汇合。 王颠、孟僧伦等人早已不耐烦,见到徐础,确认汝南城已降,无不大喜,听说不能进城才稍稍失望。 吴军刚刚扎营,徐础正要再回城中,远处又来一支大军,派人过来通信,原来小姓十营一直跟在后面,听说汝南城已降,加速跑来。 不等通报,几名小姓头目闯进营来,见到徐础,先是打量,然后同时上前拜见,礼数甚恭,神情却不怎么拿他当回事。 一名头目望向城墙,大声道:“既然是徐公子拿下汝南城,老规矩,你分大头,我们分剩下的,什么时候进城啊?” “不进城,吴军都要驻扎在城外,汝南既已投降,也没有分配之说。” 小姓头目脸色皆变,看向王颠与孟僧伦。 “这件事徐公子说的算。”孟僧伦道。 几名头目冷笑,转身就走,王颠道:“徐公子得想个办法,十营人多势众,现在打起来,咱们可不是对手。” 第一百一十七章 神棒 (求订阅求月票。) 一言不和,小姓诸头目扬长而去,七族首领都有些惊慌,徐础看在眼里,问道:“有荆州义军相助,我军将近两万,对方多少人?” 夸大其辞很快就会变成习惯,即便是面对知情的自己人,徐础也将人数往上提升几千,众人对此倒不在意,让他们害怕的是那些“小姓”。 王颠道:“至少有五万人吧,现在到得不全。” “何不趁其立足未稳,直冲过去?” 周围的人全都摇头,王颠道:“马匹稀少,怎么个冲法?何况小姓十营向来不会离得太远,剩下的人肯定就在后面不远,咱们冲过去,岂非自投罗网?” 义军大都携带家眷,往往畏难而退,不愿与敌方决一死战,就怕自己若是残了、死了,一大家人会失去保护,小姓十营如此,七族九营亦如此,七族子弟自诩地位高贵,还要更珍惜性命。 谁敢硬冲,谁就必然获胜,可徐础面对的是一群人,不是一个人,寥寥数语不可能鼓动起斗志,只得另想办法。 “那个吴王是怎样的人?”徐础问。 周围的人都怔了一下,王颠道:“自称是徐皇之孙,其实来历不明,据说从前是江边渔民,被小姓选中,连话还不怎么会说呢,就敢称王了。嘿。” 说起“吴王”,王颠等人嗤之以鼻。 “是个孩子?” “十四五岁吧,算是大人,但是从小没家教,怕生,口齿不清,见人不敢说话。” “如此说来,吴王不过是个傀儡,小姓头目当中另有主事之人。” 众人互相看看,孟僧伦道:“就是因为没有主事之人,他们才会选出一个无知少年当吴王。” “说来可笑,这些小姓人想造反,又怕朝廷有神明护佑,最后降罪在他们头上,因此找个傀儡,代他们接受神罚。”王颠已隐约明白徐础的用意,继续道:“有个金刀刘为人勇猛、脾气暴躁,有个千斤秤人缘最佳,受小姓拥戴,还有个翻江龙,吴王是他找来的,营中渔民比较服从他。” 其他人补充,一连说出十二三个古怪人名,各有特点,各有支持者。 徐础大致明白,觉得可行,正要开口,有兵卒慌张跑来,“小姓打过来啦!” 人群立显慌乱,甚至露出明显的逃亡之意。 徐础大声道:“诸位莫急,小姓此举必是试探,很快就会停下!” 众人不太相信,孟僧伦与王颠大声叫喊,勉强将兵卒压制住,徐础将荆州诸头目唤到身边,这些人刚刚合并到吴军当中,人生地不熟,对带他们过来的徐公子比较信赖,一叫就到。 真打起来,七族一旦溃散,荆州人也必定树倒猢狲散,徐础对此心知肚明,向孟僧伦道:“烦请孟将军给我寻一根三尺多长的棍棒来,拿着要顺手,如有彩带、金银线之物,在两头装饰一下。” “要它何用?” “待会再说。”徐础没时间解释。 孟僧伦立刻去筹办,徐础带领荆州二十几名头目走到营地大门口。 江东七族其实也与小姓一样,头目众多,并没有真正的首领,孟僧伦、王颠、宋星裁三人比较看重徐础的身份,因此愿意出面接待而已。卡Kа酷Ku尐裞網 至于营地,乃是因为河上的船只排列成行,众人都要靠近自家船只,才显得比较规整,一旦离船比较远,扎营时也是随意而为。 王颠向七族头目道:“徐公子刚刚说降汝南城,此功谁人能比?跟随他绝不会错。” 头目们小声嘀咕,汝南城是投降了,却不允许他们进入,不太令人信服。 王颠又道:“吴国人物尽在七族,咱们若在此时胆怯,整个吴国的脸面都要丢光了,今后凭什么收复故国、与群雄相争?” 吴人好面子,尤其是七族子弟,最受不得别人的轻视,被王颠一激,终于肯迈步跟上徐础。 头目在前,麾下兵卒纷纷聚来,虽然不成队列,远远望去也是黑压压的一大片人。 孟僧伦挤过人群,递来一根棍棒,三尺有余,一头系着红绸布条,一头缠着两条银项链,时间紧迫,孟僧伦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 徐础接在手里,点头致谢,目光仍望向远方,小姓十营的确人数更多,同样以步兵为主,只有几十名头目骑马走在前方,逐渐逼近。 对面的人必须停下,否则的话,徐础只能带人转身向汝南城求助,鲍敦降服不久,能否接纳这些人,实是未知之数,徐础更不愿冒这个险。 他的计划在手中棍棒上,而不是真来一场混战。 相距三里有余,彼此已能看得清清楚楚,徐础明显感觉到身后诸人的紧张。 他也紧张,却不能表露出来,反而高举棍棒,做出决战的架势,身边的荆州头目纵声狂呼,给他增添气势。 小姓十营真的停下,对七族人的反应感到困惑。 徐础转身道:“我去与吴王谈判,必要说服小姓头目心悦诚服,不劳诸位动刀动枪。” 众人大惊,一惊这位徐公子胆子太大,赶来的第二天,与小姓头目只见过一面,竟然要去说服对方“心悦诚服”,二惊徐公子若是遇害,他们更没机会进城避难。 王颠马上道:“徐公子不可冒险,要谈判也是他们过来……” 七族人犹疑不决,徐础不想多做解释,说道:“必须是我去,只求一人与我同行,给我引见一下。” 王颠没敢吱声,其他人左瞧右看,荆州人承担不了引见之职,于是用目光谴责七族头目。 孟僧伦站出来,咬牙道:“我陪徐公子走一遭,千斤秤欠我一个人情,有他在,别人不敢真下死手。” “有劳孟将军。” 两人也不骑马,徐础捧棒,孟僧伦配刀,并肩向对面大步走去。 “徐公子真有计划吧?”孟僧伦不得不问一句。 “放心,一切尽在我胸中。”徐础的确有个小小的计划,能不能成心里其实没数,只是逼到这个份上,多想不如多做。 小姓十营与七族九营都来自江东,观一面而知另一面,徐础的信心来自于此。 孟僧伦稍稍松了口气,“徐公子之勇,颇有令堂遗风。” 徐础笑笑,就他听过的传闻来判断,母亲的确很有勇气。 小姓十营只想进城抢夺财物,并不是真心要与七族战斗,因此见对方不肯退避,他们只好停下,正困惑间,看见两人走来,彼此宽慰道:“咱们人多,七族子弟胆小,新来的什么徐公子也是一样,看到没?他们这是来求和,待会连大头也不必留给徐公子了。” 小姓说是十营,大小头目却有三十几人,有人骑马,有人步行,这时都聚在一起,个个挺胸昂首,轻晃手中兵器,要给客人一个下马威。 “待会让我说话,见到吴王,你悄悄给我一个示意。”徐础叮嘱道。 孟僧伦点对,他也的确不想开口。 徐础来到小姓诸头目面前,同样昂首挺胸,目光扫视,不肯行礼。 对面有人问道:“孟将军,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孟僧伦只是微笑,不肯回答。 徐础道:“哪一位是吴王?” 立刻有人喝道:“吴王是你能见的吗?” 徐础慢慢以双手托举起棍棒,“有谁认得此物?” 那就是一根普通的棍棒,表面已有丝丝裂纹,价值全在两头的红绸与项链上。 众人不解,但是见徐础神态庄严,倒也不敢立刻贬斥,好一会之后,有人小声道:“听说降世王好像有一根神棒……” 徐础双臂举得都有些累了,终于听到这句话,立刻接道:“没错,降世王有一根‘通天徹地杀皇灭帝棒’,乃弥勒佛祖亲手所赐,法力无边,神见神避,鬼见鬼愁,人见人服。” 众人大惊,或信或疑,有人道:“就是这一根?怎么会到你手里?” 徐础放下手臂,仍然托着棍棒,“这不是降世王之棒,乃是降世王以杀皇灭帝棒的法力又造出的四根神棒之一,配之者号令一方,若有不从者,当受弥勒佛祖惩罚,生时妻离子散、众叛亲离,身受百创百病,痛苦哀号百日,死后也不得安宁,坠入十八层地府,遍受刀山火海、刀割斧锯之苦……” 徐础越说越夸张,听者无不变色,虽未全信,却不敢立刻质疑。 孟僧伦轻轻碰了一下徐础后腰,徐础顺势微微转身,在几名头目当中看到一名脸色苍白的少年。 少年此前站在众人身后,这时露出一张脸来,显然比别人都要害怕,紧紧盯着那根棍棒,好像曾经被它狠狠打过似的。 徐础双手颤抖,逐渐激烈,像是控制不住手中的棍棒,脸上神情一变,厉声道:“此棒见不得虚假之人,你们当中必有虚妄不实者,此时跪拜还来得及,若是再晚一会……” 棍棒一头从徐础左手里脱离,直接对面众人,小姓头目吓得纷纷退避。 棍棒停下,正好指向那名少年。 少年扑通跪下,磕头不止,“我是假的,我是假的……” 徐础手臂渐渐停止颤抖,然后极费力地收回棍棒,“神棒念你初犯,且又诚心认罪,不与你一般见识。” 少年瘫倒在地上,徐础向众头目道:“你们得选一位新王,真正的吴王,若再行虚假之事,弥勒降罪,一个都不宽赦。” 第一百一十八章 真话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装神弄鬼蒙不过所有人,可“吴王”已经跪下,没人再能将他扶起来,少数几个人的惊恐,足以令大多数人保持沉默。 徐础不愿逼得太紧,将棍棒抱在怀里,说道:“天下大乱,合则强,分则弱,吴国物阜民丰,善战之名无人不知,大家若能齐心协力,退可以恢复故国,进可以问鼎中原,号令群雄。若是见利忘义,各自为战,小小的一座汝南城就足以令吴军止步不前,还谈什么雄心壮志?” 众人不语,徐础扶起跪在地上发抖的少年,“假冒吴王,非阁下之罪,但是阁下乃庸碌之人,难当大任,交出王号,尚可得退位让贤之名,阁下意下如何?” “交,这就交,我就说自己不是皇孙,家里几辈打鱼,村里的二姨可以作证……”少年涕泗横流。 小姓头目中终于有人开口,“他不是真皇孙,谁是?难道是你吗?我们可听说了,你本姓楼,不姓徐,是吴皇的外孙。” 徐础笑道:“徐氏自有后人,我是吴皇外孙,当然以外孙身份匡复吴国。诸位听我一言,就在此地扎营,不必担心粮草。然后大家齐聚一堂,先选出一位主事者,然后慢慢寻找吴皇后裔,可否。” 小姓头目不是真想与七族火并,愿意顺台阶下来,纷纷点头,“先扎营,明天就选主事者。” “主事者得有个名号。” “丞相?” “不好,这个称号咱们吴国没用过。” …… 吴人极在意名号,争起来没完,孟僧伦参与进去,徐础先告辞,回去通知王颠等人,然后再进汝南城。 鲍敦在城楼上遥望,发现外面似有变故,已下令全城兵卒待命,留在城中的宋星裁等十几人心中更是惊慌不安,见到徐础回来,个个如释重负,立刻冲上去,紧紧跟随在他身上,不肯离开半步。 城内城外好几支军队,彼此间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谈不上,全仗着徐础一个人跑进跑出,努力弥合。 等到城内送出第一批粮草,城外的吴军先安下心来,主动退后十余里,让城内的人也安下心来。 原有的“吴王”被指为虚假,吴军连名义上的首领也没有了,众头目急于选出新主事者,先定下名号,称之为“吴国兵马大都督”,然后再定选举方法。 就在这件事上,吴军发生重大争议,七族原是吴国高门,第一次选吴王时失去机会,这回定要牢牢掌握在手里,小姓头目针锋相对,还要靠人数取胜。 天黑之前,徐础都在忙于解决这个问题,费尽口舌,双方做出的唯一让步就是明天众头目会聚一堂,小姓与七族各推出一人,谁的呼声高谁是大都督。 对徐础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一个晚上,来回奔驰的路上,他将形势分析清楚,制定一连串的计划。 首先,他得继续拉拢鲍敦。 鲍敦不是吴国人,但他掌握着城池与粮草,这两样正是吴军急需之物,而且在诸多头目之中,数他最得部下人心,能够一呼百应,其他人只在有利可图时,才能令部下服从命令。 鲍敦一直在默默观察,徐础对他也不隐瞒,每次进城都将进展如实告知。 是夜二更,徐础再次进城,声称明日共商大计,鲍敦道:“徐公子既然有意称王,何不趁此机会举旗建号?” 徐础等的就是这句话,“实不相瞒,我有此意,可吴军内派别林立,各有私心,我一时间难以服众。卡Kа酷Ku尐裞網” 鲍敦笑道:“徐公子多虑,向来只有先称王,假借名号以服众的事情,哪有先服众再称王的道理?众人皆是一方豪杰,谁能服谁?若要服众,非得经历连番血战不可。称王宜速不宜迟。” “天下大势未定,缓称王似乎更有道理。” “王号可以缓,王权不能缓,吴军诸将明日推选大都督,必是徐公子才行,若为他人,我不愿从,汝南城也不从。” 徐础再不推让,“得鲍公此言,如得天授,我便狂妄一次,明日必得大都督之位。” 鲍敦点头,“但请徐公子吩咐,汝南城兵民甘效微力。” “明日请鲍公率数十壮士,为我助威,可否?” “吴军诸将若有异言,鲍某血溅当场!” 鲍敦一怒,颇有震慑之力,全不像是和蔼的商人或是居家的财主。 徐础拱手致谢,“我原有七成把握夺取大都督之位,得鲍公相助,便有十成胜算。我再去城外安抚诸将,务令万无一失。” 徐础带领唐为天等随从出城,直奔荆州军营地,这些人都是徐础带来的,夹在两军中间,唯一信任的人就是徐公子,至于徐公子是吴人,还是吴越王或者朝廷的使者,已不重要。 荆州群豪二十几人,聚在一起歃血为盟,共推徐础为荆州大总管,发誓明天全力支持他当吴国兵马大都督。 徐础在手上割了一刀,流了不少血,包扎之后立刻去见七族头目。 严格来说,鲍敦与荆州群豪都没资格干涉吴国事务,但是徐础极需他们的支持,才能与吴军诸将争权。卡Kа酷Ku尐裞網 夜风凛冽,寒意穿透层层衣物,徐础却一点也不觉得冷,热血周流,向他证明,自立确实比劝人有趣多了。 没人天生是谋士,也没人天生是帝王。 七族头目没睡,正在商议明天如何应对小姓头目,却迟迟没有取得共识,争吵不休。 一见到徐础进来,王颠立刻迎上去,示意他出帐说话。 营地里没那么多规矩,卫兵早就找地方睡觉去了,外面没人,王颠道:“徐公子可有意争夺大都督之位?” “正有此意。”徐础不打算再假客气。 王颠点头,“我猜也是如此,所以我与孟将军全力推荐你,可是其他人有些犹疑?” “以为我太年轻吗?” “那倒不是,他们觉得……” “我与王将军算是旧相识了,有话尽管直说。” “他们觉得徐公子的野心怕是不止于大都督,担心日后寻到真正的吴皇子孙之后,徐公子不肯奉其为主。” 吴军连战连败,走投无路才来洛州,居然还在担心未来吴王的位置稳不稳当,徐础心里鄙视,脸上却带笑,“我若为大都督,第一件事就是祭祀历代吴皇,立誓寻找吴皇后裔,当众说出的话,神鬼共鉴,天下皆知,以后如何反悔?” 王颠笑道:“有徐公子的这句保证就够了,你不必进帐,我去劝说诸人,明日必定全力推举徐公子。” 徐础犹豫了一下,他宁愿自己劝说七族头目,可是不忍拂却王颠一番好意,拱手道:“那就有劳王将军了,我再见孟将军、宋将军一面,便得回城。” 王颠进帐,孟僧伦、宋星裁很快出来,两人更是非徐础不选,孟僧伦道:“小姓头目人数虽多,各有异心,不如七族子弟团结,明日聚会,徐公子可不必多言,由我推举,宋将军等人齐力助威,必成压倒之势。我与千金秤私下谈过,他说徐公子若能许他统领十营,他可劝说至少十五名头目提供支持。” “千金秤深得人心,小姓十营正该归他统领。” 孟僧伦大喜,又聊几句,与宋星裁送徐础出营。 孟僧伦先回帐中,宋星裁多送一段,告辞时道:“徐公子胆气过人,颇有吴士之风,七族子弟莫不敬仰。吴皇子孙散落民间,不知何时才能寻得其人,便是找到,若已沦为百姓,与常人无异,如何能兴复大业?以我愚见,徐公子乃吴皇外孙,既已改姓,可继大统。” 徐础拱手道:“吴皇殉国,江东至今思之,因此非徐姓不从。在下改姓,乃是思念亡母,绝无入继之意。望宋将军今后不要再说这种话,只要找到真正的徐氏子孙,我立刻奉其为主,绝无二心。” 宋星裁颇显失望,“既然如此……反正现在也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明天我只奉徐公子一人为大都督,若有万一,我愿率部下随徐公子另立旗号。” 徐础握住宋星裁双手,“我与宋将军一见如故,今后当为生死之交。” 宋星裁告辞回营,徐础上马,带人进城休息。 离天亮没剩多少时间,徐础睡不着,秉烛而坐,等候次日的推选,心中反复思索,唯一觉得不妥的是,没有坚持亲自进帐劝说七族头目,他身边太缺少亲信,任何事都不该假手他人。 事实上,他唯一的亲信只有唐为天。 唐为天平时倒下就睡,今晚也陪在旁边,一会剪下烛花,约摸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口,“公子,我能说句话吗?” 徐础从思绪中退出来,笑道:“当然。” “你今天说过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啊?” 唐为天一直跟在身边,越听越糊涂,搞不清公子的真实意图。 “呵呵,都是真话。” “可是……公子一会要称王,一会不称王,两边发誓,不能都是真话吧?”唐为天越发不解。 “我便称王,也不会是吴王,所以两边发的誓言一点都不矛盾,全是真话。” 唐为天愣了一会,笑道:“我明白点了,公子是聪明人,说的话……我可听不懂。” “不要对外人说。” “我想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唐为天轻叹一声,“老实说,我还是更喜欢从前的公子,至少那时的话我能听懂个大概。” “有时候,咱们就得先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然后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比如我不想离开家乡,但是必须先离开,才能吃上饭。” “对,有朝一日,你还能衣锦还乡。” “那可好。”唐为天眼睛发亮,随即暗淡,“我怕是连老家在哪都找不到啦。” “只要找,总能找到。”徐础肯定地说。 第一百一十九章 杀与不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章 大都督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说起造反时,人人豪气万丈,真遇到官兵,却是脚底抹油者活得长久些,徐础正在犹豫要不要当场对翻江龙下手,只见他一个跃起,同时转身,向营地跑去,连马匹都不要了。 吴军诸头目四散奔逃,只剩下少数人还守在原地。 徐础大喝一声:“大敌当前,擅逃者死!” 鲍敦没跑,第一个拔出刀来,喝道:“是好汉的就留下,是孬种的受我一刀!” 鲍氏族兵纷纷拔刀,唐为天更是大怒,一步蹿出去,抡起棍棒打倒一人,随后追赶小姓诸头目,他跑得快,棍棒打得也准,很快撵回大部分人,只有少数人逃之夭夭。 七族头目与荆州群豪跑得慢些,听到叫喊,又纷纷回来。 徐础向鲍敦道:“情况危急,我有不情之请……” “这个时候还客气什么?吴军可以进城,但是只能进外城。” “请鲍公去开城门,我去前方查看敌情。” 鲍敦点头,徐础向重新回来的众人道:“官兵已是强弩之末,没什么可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家先进城暂避,一切全听鲍城主安排。” 说罢又叫上几人,上马随自己去前方。 进城总比无头苍蝇似地逃亡强得多,众头目心绪稍定,纷纷回营,叫上自己的人开拔。 徐础拦住一群小姓兵卒,询问官兵所在,结果众说纷纭,按他们说法,徐础骑在马上就该望见烟尘。 与绝大多数初创的义军一样,吴军缺少斥候与军纪,易受传言蛊惑,徐础带人迎上逃兵,要亲眼看一看。卡Kа酷Ku尐裞網 虽说推选半途而废,在唐为天看来,公子已经获胜,不停地冲着人群喊道:“给大都督让路!” 这句话还真有些效果,人群让开,几名小姓头目跟在徐础身后,很快也跟着喊出同样的话。 小姓十营就当路而建,穿过混乱不堪的营地,徐础来到一处小丘之上,终于望见了官兵的身影。 官兵出现在远处的一个拐弯路口,依山脚列阵,前方是两排车辆,还没有安置完毕,能看到士兵在忙碌。 徐础以马鞭指向官兵,扭头向跟随者笑道:“诸位无需慌张,官兵不足千人,且将领胆怯,远道而来,不求速战速决,反而列阵自保,必是无能之辈。” 徐础之前只叫上几个人跟随,这时身后却有五六十人,还有更多人徒步跑来。 千斤秤没跑,也在跟随者当中,疑惑地问:“不到千人吗?在这里看不太清。” “那就到能看清的地方。有马者随我来,无马者留下。”徐础拍马疾驰,回到大路上,直奔官兵而去。 有马者不到三十人,二话不说立刻跟上的只有唐为天,其他人都要犹豫一会,然后才陆续跟上,队伍抻得很长,最后几个人是在步兵的注视下才不得不追上去,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将坐骑让给他人。 徐础不管身后有人无人,纵马奔驰,离官兵阵线越来越近。 官兵如临大敌,从车厢后伸出两排长矛,鼓声响动,将校叫喊,兵卒匆忙排列。 相隔一箭之地,徐础能够望见拐弯另一头的情形,如他所料,官兵其实并不多,心中不由得轻叹,如果他有一支真正的军队,此时此刻就能冲散官兵,获得首胜。 官兵也是失策,如能趁吴军惊慌之时冲锋,将以少胜多,免去此后的许多麻烦与伤亡。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又叹一声,朝廷无将,自己无兵。 已有数人跟上来,官兵以弓弩射击,没什么准头,也不够整齐,寥寥数支落在附近。 徐础又拍马往前驰出一段,甚至能看清对面兵卒的五官。 这一次,只有唐为天跟上来,挥舞棍棒,发出少年的嗥叫声。 徐础只是来示威,见越来越多官兵备好弓弩,立刻调转马头,回到追随者中间,向千斤秤等人笑道:“如何?官兵就是这点人。” “大军可能在后面。”千斤秤小声道。 “那就等大军到了,决一死战!”徐础带着头目往回走,有意压慢速度,不像来时那样疾驰。 头目们不好意思跑在前面,频频回头顾望,官兵居然也没追来,继续排兵布阵。 待到觉得安全之后,头目们的脸色恢复正常,斗志也高涨起来,赞扬大都督之勇,对战胜官兵又有了信心。 徐础趁机下令,命众头目各去招集兵卒,进城避难,又让人将小姓营地中的杂物一律推开,“给官兵留条通道,打起来痛快些。” 走不多远,鲍敦、孟僧伦等人带兵赶来接应,见徐础无事,心中大安,又见小姓将士对他言听计从,更生敬佩。 小姓十营还是跑掉不少人,翻江龙将自己的部下几乎全都带走。 剩下的各营总算合为一军。 徐础知道,这一战对自己、对吴军至关重要,胜则站稳根基,败则一切重头再来,而且带上败军之将的名头,再想拉拢将士,只会更难。 回到城下,徐础拒绝进城,就在路边召集所有头目。卡Kа酷Ku尐裞網 孟僧伦明白他的用意,替他说道:“在下护国将军孟僧伦,推举徐础为吴国大都督,统领各部,司命诸将,各位谁有异议?” 官兵就停在十几里以外,吴国大都督的名号已不如从前那样抢手,徐础又已显出谋略与胆识,众头目无人反对,齐齐下拜,共呼“徐大都督”。 吴军尚未完全进城,许多兵卒驻足观望,也跟着一块高呼。 徐础只能享受片刻的得意,待呼声稍歇,大声道:“既得诸位推举,我就不再客气。如今外敌当前,我若有不当之处,请事后再论,战时违令者,立斩不赦。” “原该如此,请大都督下令。”这种时候,谁也不会与新任统帅争权。 “鲍敦听命。” “属下在。” “我命你为护军将军,执掌军法,诸营相争、将领不和,皆由你判决,法不容情,切莫徇私。” “属下遵命。” “将军孟僧伦、将军宋星裁、将军千斤秤……”徐础一连叫出十个人的名字,分别是七族、小姓、荆州与鲍氏头目,“你们各从本部拣选精兵二百,随我驻扎在城外,择机与官兵一战!” 徐础又命王颠守卫外城,另一名鲍氏头目守卫内城。 众人心中或有怯意,或有疑问,当着众人的面,都不敢向新任大都督提出来,各自按命行事。 徐础要来一杆长槊,在离城三里的地方划出一条线,大致标出十将与其部下的位置,以免各部发生争执。 两千将士很快就位,这让徐础稍感满意,觉得这支军队并非一无是处。 这次列阵颇为及时,众人刚刚站好不久,一小队官兵就过来查看情况,见叛军人多势众,扭头就跑,没敢靠得太近。 官兵的胆怯令吴军拥有更多时间,徐础前后奔驰,布置鹿角栅和城外的营地,进城一次,与鲍敦商议,将随军家眷都送入内城,将士仍留在外城,分片扎营,查点人数,以备后用。 直到傍晚时分,守城之军才初具模样。 唐为天自告奋勇,前去查看敌情,第一次骑马,此后全靠双脚,跑来跑去,通报官兵的动向。 官兵的人数在增加,但是没有进攻迹象,同样在阵线后方安营扎寨,看来是要等大军到齐之后,再做打算。 徐础真想发动一次突袭,却找不到合适的将领与兵卒,心中恨憾不已。 入夜不久,徐础终于第一次进到自己的中军帐里——那就是一顶很普通的帐篷,连旗帜都没有,门口插着两杆长槊,以示区别。 徐础与诸将一同吃饭,商议应敌之策,也借机观察一下这些头目谁堪大用。 徐础虽是大将军之子,其实并不擅长打仗,他得寻找几名真正的将领。 千斤秤颇有人望,对两军交战却没什么想法,徐础任命他为中军将军,守卫阵线到城门这一块地方。 吴国灭亡未久,七族虽然衰落,子弟当中仍有不少人学过兵法,虽说经验不多,在江东与官兵交战时更是败多胜少,但是至少懂得进退之术,徐础任命他们为将校,分管两千精兵。 至于荆州诸豪,徐础选出两部充当亲兵。 一连串的任命之后,七族子弟明显占据优势,甚至“夺取”了其他人的部下。 徐础解释道:“权宜之举,待战后重做划分,将士仍归旧部。” 没人提出异议。 徐础知道,肯定有人心怀不满,但是此战胜算不大,没人愿意争抢将校之职。 “官兵立足未稳,我有意趁夜袭营,诸位以为如何?”徐础问道。 诸将互视,宋星裁第一个开口:“首战胜败,关乎全军士气,我以为夜袭乃是妙计,愿为前驱。” 徐础大喜,他需要这样一位勇将。 一名荆州将领也愿参加夜袭,徐础同意,让两人各去选出一百人,不必区分营属,必要身体强建、胆大敢为者,并许以重赏,分别是全家人的一月口粮,以及过冬衣物。 徐础送走诸将,单独留下鲍敦,有些话他早就该说,一直等到现在,拱手道:“我知鲍将军心怀疑虑,请问便是。” 鲍敦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大都督曾说朝廷已将汝南城遗忘,结果却派来官兵,以为我会因此而生疑虑吗?大都督想多了,正因为看到官兵怯战,我更确信天成将亡。” 徐础心中稍安,“吴军草创,我亦是初次与官兵交战,分派布置有何不足之处,万望鲍将军指点。” 鲍敦嗯了一声,没有谦让,“守城我还有些想法,至于两军交战,我也没有经验,我看大都督与诸将……皆非带兵之人。” “哈哈,让鲍将军言中了。” “此战无论胜败,大都督都得找个人来帮忙。” “铭记于心,其实我有一个极佳的人选,可惜此人不在这里。” 宋星裁进帐,他已选好兵卒,随时可以前去夜袭敌营。 “先去休息,四更出发。”徐础对这次夜袭寄予厚望,恨不得亲自去一趟。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夜袭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从睡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万分自责,二百名士兵即将冒险去袭击敌营,胜败关乎全军存亡,这种时候自己怎么能够酣然大睡? 其实他睡了不到半个时辰。 “唐为天。” “在。”一向贪睡的唐为天居然一直守在旁边,一叫便应。 “什么时候了?” “不知道。” 徐础再不多问,起身向外走去。 “公子不再休息一会?” “值此良夜,正该巡营抚问将士。” “可别人都睡了啊。”唐为天小声嘀咕道。 确实,营中将士大都在休息,徐础走在寂静的营地中,小声道:“鼾声四起,说明军心安稳,很好。” “呵呵,公子……不对,大都督真想得开。”唐为天笑道,怀里仍然抱着神棒,即便是此前吃饭的时候,他也要将棍棒放在腿上,须臾不离,更不准外人触碰。 营中没有更鼓,全靠城里传递时间,徐础抬头看天,觉得三更已过。 前方有人举火把过来,唐为天警惕地问:“来的是谁?” “鲍敦。前方是大都督吗?” “原来是鲍护军。”徐础迎上去。 鲍敦带领六名部下也在巡营。 两人并肩行走,谈论军务,比如斥候有无消息,附近是否有官兵监视,所选向导是否可靠,夜袭之后如何接应…… 没走出多去,又遇见宋星裁,他提前起床,查看干粮与军械,军中马匹太少,待会他们只能步行去偷袭敌营。 “官兵所惧者,无过于东都失陷,你们从后方袭营,一是放火,二是自称东都降世军……” 宋星裁笑道:“这些事情大都督已经交待过,我记在心里,我们在营中放火为号,大都督带人赶去支援,我们少与官兵交战,只需让他们惊慌失措、四散逃亡即可,对不对?” “正是。”徐础笑了笑,马上收起笑容。 时候差不多了,宋星裁唤醒兵卒,命他们一刻钟之内准备好,然后出发,路上啃干粮。 自愿参加偷袭的荆州将领名叫戴破虎,家乡曾发现一处坟茔,他去看热闹,与人打赌,双手举起坟前的一只石虎,掷地破裂,因此得名,在荆州营中以勇力闻名,颇受敬畏。 不知是没睡好,还是另有想法,戴破虎脸色有些暗淡,见到大都督也只是嗯嗯,不如白天时恭敬。 徐础越要显得镇定自若,从鲍敦那里要来一身盔甲,由唐为天帮忙,穿在身上。 将士们看在眼里,戴破虎惊讶地问:“大都督要跟我们一块去?这可不行,全营将士都指望着你呢。” “东都已被义军包围,官兵吓破了胆,一击便破,我也要与诸位抢功呢。” 众人力劝,徐础勉强同意不参加夜袭,但是仍穿着盔甲,做出保证:“敌营火光一起,这边大军立刻出发,诸位小心,无需与官兵多做纠缠,让他们跑就是。” 宋星裁、戴破虎带人出发,由本地向导领引路,从小径绕行,天亮之前必能从后方袭击敌营。卡Kа酷Ku尐裞網 接下来的事情就只能等待了。 营中将士逐渐醒来,前方斥候带回消息,说官兵营中并无异动,徐础稍稍安心,又去查看马匹。 城中的马也都被调出来,肥瘦不一,总共七十多匹,徐础亲选一批骑兵,时机一到,骑兵先行,步兵随后,加上夜袭者,前后三拨进攻,应该能让官兵大溃。 徐础相信计划万无一失,心中却没办法真的坦然无畏。 这是他第一次带兵作战,不能没有一丝焦虑。 鲍敦劝他回帐中休息,“大都督乃一军之帅,应当稳坐中军帐中,将士见之,自然心安。” “鲍护军说得是。” 徐础回到帐篷中,点燃油灯,端坐在凳子上,让唐为天掀起帘子,他能看到外面来往的人,外面也能看到他。 孟僧伦不请自入,送来一盘熟肉、一壶浊酒,“天亮前最冷,大都督喝些热酒,驱驱寒吧。” “再好不过。” 唐为天搬来另一张凳子,孟僧伦坐下,将一盘熟肉放在腿上,从怀里取出杯子斟酒,笑道:“杯子是洗过的,大都督别嫌弃。” 徐础接过酒杯,喝了一口,伸手抓来一块肉,边嚼边道:“酒好、肉好,有什么可挑剔的?” 孟僧伦又斟一杯,向唐为天道:“小唐虽瘦,力气却大,胆气也足,敢随主深入险地,来,我敬你一杯。” 唐为天很是受用,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伸手一抓,小半盘肉没了,“酒好喝,但我更爱吃肉。卡Kа酷Ku尐裞網” “哈哈。”孟僧伦这才给自己斟酒,慢慢地喝,陪徐础聊天,说些吴国风土人情。 徐础听得津津有味,问道:“孟将军原来曾是吴国禁军将领,失敬。” “嘿,我靠祖荫在禁军里混日子,担着将军之名,其实不懂带兵,更不懂打仗,但是与其他七族子弟相比,能撑起一身重甲,算是相貌堂堂,因此得到先皇看重,赐我一个将军名号。实话实说,我也算‘以色事人’。” 徐础大笑,“便是现在,孟将军依然威风不减。” 孟僧伦摇头,“年轻时是绣花枕头,年老之后连外面那层‘绣花’也快磨光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心怀愧疚,恼恨自己当年无能,令先皇自杀殉国,令公主落难异乡。” “吴国之亡,非将军之罪。” 孟僧伦挤出笑容,举杯喝光酒,神情又变得振奋,“听说万物帝遇刺,我的心事少了一半,待听说刺驾者乃是公主之子,另一半心事也烟消云散。公主有子如此,九泉之下也当含笑,痛快,痛快!” “将军……当年如何认得公主?” 孟僧伦借着斟酒的机会,沉默了一会,然后道:“我被先皇指为驸马,若非国破,一个月之后本该与公主成婚。” 徐础也沉默了,不知该说些什么。 孟僧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明知苦涩,却要涓滴不剩,“请大都督谅解,这些话我藏在心中太久,无人可以言说,今天本来也不是时候,但是……我只希望大都督明白:当年我没能保护公主,遗恨至今,苍天可怜,令公主有子,我没别的本事,但凡有一口气在,必要守在大都督身前。” 徐础将酒杯和肉盘都递给唐为天,起身向孟僧伦深揖,“请孟将军受我一拜。” 孟僧伦忙起身搀扶,“大都督……” 千斤秤在门外道:“差不多了,大都督可以上马了。” 徐础向孟僧伦点下头,这是他第一次切实感到,吴国与自己的丝丝联系是真实的,也是有用的。 五十几名骑兵上马,徐础不顾众将反对,坚持要亲自带队,这种时候,他必须身先士卒。 步兵也做好准备,所有人都望向远方。 官兵营地离此不远,但是有一片山阻挡,除非火光冲天,这边看不到什么,还是要靠斥候的消息。 可所有人还是保持凝望姿态。 天亮前的寒意最重,多厚的衣物也阻挡不住冷意的侵袭,徐础握住缰绳,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以缓和气氛。 “无论谁抓住官兵将领,能不杀就不杀,带到我面前来,我得好好感谢他送来的这份大礼。” 徐础说得有些生硬,周围的人还是笑了,你一句我一句,气氛为之一变,不那么紧绷。 千斤秤指向远方,“好像有火光!” 徐础也看到了,抬手示意众人止声,没过多久,有一阵锣声传来。 这是前方斥候发来的讯号,敌营中确实着火。 徐础拍马前行,骑兵随后,步兵再后。 刚出营地,就有斥候气喘吁吁地跑来,大声道:“着了!” 吴军加速。 还没到拐弯处,官兵营中的火势已清晰可见,营中的惊慌叫喊声声可闻。 徐础拔刀,学宁抱关等人的样子,发出嗥叫,身后声音汇成一片,冲向敌营。 徐础的坐骑是匹好马,他却不是第一等的骑士,离敌营还有一箭之地,被其他人超过。 官兵以车辆环营,只留一条狭窄曲折的小道,马匹在这里必须减速,极易成为弓弩的目标,可官兵早已乱成一团,没人守卫通道与营门。 徐础顺利进入营地,只管奔驰、大叫,有几次,散落的官兵就从马前跑过,似乎挥刀就能砍中,他却放弃追赶,严格遵守自己事先制定的策略:此次夜袭,不为杀敌,只为驱散官兵,灭乱之威,长己之气,顺便抢夺一批军资。 吴军还打不得硬仗。 周围的叫喊声越来越响亮,身后却渐渐变得安静,徐础跑到尽头,调转马头,发现身后只剩下一个人。 乱军中想要牢牢跟随主将,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多年的演练与严明的号令,吴军一样也没有,进营之后不久,就在黑暗中各自为战。 剩下的一个人不是唐为天,也不是孟僧伦,而是千金秤。 千金秤握着一杆长矛,“大都督,往着火的地方去,方便大家互相看见。” 徐础点头,看准最近的一堆火,拍马冲去,刚跑出去没几步,就觉得后背上挨了重重的一击,整个人摔下马,手中的刀也扔了出去。 徐础遭到暗算,第一次带兵作战,他就被自己人出卖。 千金秤跳下马,跑到徐础身边,将长予插在地上,拔出随身短刃,“抱歉,大都督,借你的人头一用。官兵势众,打败这一拨,还有下一拨,我不想再担惊受怕,用你的人头或许可以换个官儿当。” 第一百二十三章 护主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身穿盔甲,后背遭受的一击没造成严重伤势,从马上跌落却摔得他眼前一黑,半天爬不起来,等到稍稍清醒些,看到千斤秤手握短刃向自己走来。 千斤秤单腿跪下,先摘掉头盔,牢牢抓住发髻,短刃向脖子抹去。 徐础挣扎不得,心中一沉,想不到自己竟会死得如此冤枉。 砰的一声,千斤秤向前栽倒,不由自主要以双手撑地,短刃贴着徐础的脖子划过。 砰砰砰连续三声,千斤秤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徐础被压在下面,同样动弹不得。 “瞧他的面相就不对,大都督,你还活着吗?” “嗯。”徐础费力地发出一声回应。 千斤秤被挪开,唐为天扶起徐础,“你应该留着神棒,它能保护你。” 徐础晃晃头,又清醒不少,低头看向千斤秤,“真想不到……” “有什么想不到的?公子当上大都督,好多人眼神都不对,尤其是这个家伙,我当时就觉得他有问题。”唐为天向尸体上啐了一口。 “你看人的眼力比我强。”徐础笑道,慢慢走了几步,觉得肋骨有些疼,但是没有大碍,轻轻推开唐为天,拣起地上的头盔,“我还能走,给我找匹马。” 徐础的坐骑已经不知去向,千斤秤的马匹还在旁边,唐为天牵过来,“行吗?” 徐础咬紧牙关,翻身上马,笑道:“没死就是没事,你怎么会找到……待会再说,先与其他人汇合。” 唐为天也上马。 徐础拔出千斤秤的长矛,虽然不怎么会用,握在手里至少觉得踏实些,也能用来唬人。卡Kа酷Ku尐裞網 夜袭十分成功,官兵完全没料到叛军有胆量主动进攻,真以为东都已经陷落,所以叛军能从后方闯进营地。 官兵一个个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几乎没人留下来反抗。 吴军将士尝到甜头,早将大都督事先的叮嘱忘得干干净净,到处追杀官兵,剩下的人则在营地里大肆劫掠。 徐础逐渐聚集起一批人,命令他们停止搜刮,一半人去灭火,一半人将官兵停在营外的车辆推到另一头,重新排列,成为吴军的一道关卡。 天边放光,徐础查点人数,发现只剩下七八百人,其他将士跑去追赶官兵,还没回来。 徐础扔掉长矛,下马在人群中大喊大叫,命令将校召集部下、排列阵势,以免官兵杀个回马枪。 至于营地里的物品,则是人人有分,待一切稳妥之后再做分配。 将近午时,汝南城里来了一批援兵,他们到得正及时,那些出营追赶官兵的吴军将士正拼命往回奔跑——他们撞见了大队官兵。 幸运的是,大队官兵受到逃亡乱卒的影响,以为前方有埋伏,没敢立刻冲上来,吴军将士因此能够逃回营中。 官兵出现在视野中,他们已经回过神来,摆出阵势步步逼近。 宋星裁出去追人了,回来时满脸是汗,既兴奋又惊恐,“全是骑兵,得有好几万人!” 他说得过于夸张,官兵最多有一半是骑兵,人数也没有几万之多,可还是比吴军骑兵多出十几倍。 “挪开车辆。”徐础下令,他要再用一次疑兵之计。 大都督的威望已经建立起来,众人愿意听他的命令,只是搬车的时候,目光总要时不时往官兵那边望一眼。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又传令下去,命宋星裁、戴破虎带手下人退回城内休整,昨晚参战的其他将士搬运一切能搬走的军资,新赶来的数千援兵列阵与官兵对峙。 他还特意交待,将士来往时,多造些灰尘,远远望去,像是有上万人在频繁调动。 新赶来的官兵也中计了,没有发起冲锋,反而后退数里,摆出守势。 一些人没走,坚持留在大都督身边,孟僧伦十分愧疚,他曾信誓旦旦要保护公主之子,结果进营不久就迷失了方向,天亮之后才回到徐础身边,从此没再离开半步。 冬季里天黑得早,官兵派出数百人,发起两次试探性的进攻,徐础禁止部下举起刀枪,反而又遣走一半人,只留下一千多人。 吴军缺少操练,一千多人站得横七竖八,不成阵形,徐础也不排兵布阵,只要求兵卒盯住本部的将校。 天色稍暗,徐础上马,带兵前进数里,也摆出试探架势,见官兵不肯接招,这才慢慢退回汝南城外的营中。 同样的招数竟然好用,徐础心中连称幸运。 入营之后,他再也支撑不住,下马时险些直接跌在地上,唐为天手疾眼快,冲过来一把抱住。 孟僧伦察觉到不对,马上过来询问:“大都督受伤了?” 唐为天嘴快,“还不是那个千斤秤?他昨晚偷袭大都督,差点……” “没什么大碍,千斤秤已死,算是罪有应得。” 孟僧伦大惊,“小姓将领竟然做出这种事!” “只是千斤秤,与其他将领无涉。”徐础推开两人,坚持自己走回帐中。 在唐为天的帮助下,徐础脱下身上甲衣,身上到处都是青肿,右肋下还有血迹。 孟僧伦更加自责,“都是我的错,是我向大都督推荐千斤秤,以为他不会有歹心,昨晚也是我没能保护好……” 徐础笑道:“这是打仗,哪能不受点伤?擦擦就好,我能受得了。” 徐础站起身,要穿衣出去巡营,孟僧伦将他按下,“大都督休息,我去安排守卫,有事再请你定夺。” 徐础其实是强自支撑,只得道:“那就有劳孟将军了,叫上鲍将军,让他负责奖赏将士,不要拖过今晚。” “是。”孟僧伦告退。 唐为天找来水和绢布,擦掉血迹,仔细看了看,“还行,血止住了。” “我说过没事。”徐础重新穿好衣服,盔甲既沉且硬,只得放弃。 外面传来叫喊声,徐础道:“你去看看,外面在吵什么?” 唐为天出去,很快回来,笑道:“是群官兵,大家在逗他们玩儿呢。” 官兵跑得快,可还是有上百人被俘,吴军第一次获得大胜,士气高涨,不顾外面有大军危险,在营中尽情羞辱俘虏。 徐础不喜欢这种事,向唐为天道:“找宋星裁来。” 宋星裁功劳最大,一阵风似地进来,兴奋、寒风与美酒三者齐下,令他两颊绯红,胸膛挺起,“大都督叫我?明天与官兵决战,我还做先锋!” 徐础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官兵大军,只知道硬拼的话,吴军肯定不是对手。 “决战之事待会再说,奖赏分下去了?” “正在分,鲍将军是个公平的人,大家都很满意,而且都愿献出一份给大都督。” 徐础笑道:“不必,出力的是诸将士,受赏皆为应得。嗯,你去将官兵俘虏都关押起来,不要让他们受辱。” 宋星裁一愣,“羞辱官兵能够提升我军士气。” “士气足够了,我担心会过头。” “好……吧,既然大都督下令。”宋星裁出去,外面的嘈杂声很快消失。 唐为天道:“大都督别太心善。” “我太心善吗?” “在降世军里,但凡是抢来的东西,必须分一半给头目,头目看心情返还一部分,可没有人一点不要。” “嘿,所以降世军人多却极混乱,终究难成大气候。” “我也觉得这样的分配不合理,可官兵都是坏人,打死也不冤枉,大都督不该救他们。” 徐础轻叹一声,“官兵皆是征调,原本也是百姓,被迫从军,何以都是坏人?” “原本不坏,当上官兵就坏了……大都督说的可能有些道理,总之你别太心善,当心军中还有千斤秤这样的家伙。” “我会小心。” 徐础还是想出去看一眼,以免将士生出疑心,刚刚起身,宋星裁又从外面进来,“大都督认得一个叫周律的人吗?” 徐础一愣,反应了一会才猛然想起这是东都的故人,惊讶地说:“东阳侯之子周律?” “对,他的确自称是什么侯之子,说家里会出钱给他赎身,还说是大都督的同窗好友。” “带他来。”徐础不当周律是好友,但也没有恶意。 周律被士兵推进帐篷,跪在地上爬行过来,先磕头,再抬头,盯着徐础看了一会,突然放声大哭,“原来真的是你!” 唐为天拔出别在腰带里的棍棒,喝道:“挺大个人,哭什么?这是吴国的徐大都督,快快拜见。” “故人周律,拜见徐大都督。”周律倒是听话,立刻改口。 “你怎么会来这里?”徐础问。 周律跪在地上没敢起身,虽然止住眼泪,脸上还是一副哭相,“都是我父亲,非让我出来历练,原以为这边的叛军……不不,吴军比较弱小,一击便溃,没想到碰上的是徐大都督。被抓之后,我才听说徐大都督原本姓楼……” 徐础摇头,官兵里如果尽是周律这样的人,才是“一击便溃”,“东都怎样了?” “啊?还是……那样。” “我问你,湘东王和太皇太后还在东都吗?还是兰恂掌握兵权吗?还是梁家控制小皇帝吗?城内民心如何?大臣有何异动?官兵可还愿为天成朝卖命?” 周律眨眨眼睛,一个问题也回答不出来,想了一会,说道:“我就知道一件事,大将军已经官复旧职,不日即将率军平乱……” 兰、梁两家必是走投无路,才会让大将军重新出山。 徐础正要再问下去,孟僧伦带领十几名卫兵进来,个个手持刀枪,身上还有血迹。 徐础一惊,唐为天握紧棍棒,周律直接尖叫一声,吓得瘫在地上瑟瑟发抖。 孟僧伦道:“大都督可以安心了,从此以后,军中再没人敢生异心,小姓诸将已被我等杀光。” 本书来自 第一百二十四章 军法 (求订阅求月票。) 从第一次见面时起,孟僧伦对徐础就表现出亲人般的和善与热情,非常坦然地承认自己不是带兵的料,甘愿做个和事佬,安抚七族子弟,免除徐础的后顾之忧。 徐础怎么也想不到,孟僧伦竟会做出屠杀将领这种事,而且事先一个字也不透露。 大敌当前,吴军却自斩一条手臂。 徐础又惊又怒,忘了身上的伤痛,走到孟僧伦面前,“你……” 孟僧伦跪下,“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也是我动的手,与他人无关,请大都督责罚。” 他身后的十几名卫兵也都跪下,纷纷声称自己才是主谋。 徐础压下心中愤怒,叹息一声,“孟将军一片忠心,可你坏了军纪,不可饶恕。” “末将不求饶恕,只求大都督在军中平平安安。” 徐础又叹一声,向唐为天道:“请鲍将军来。”又向孟僧伦道:“你们起来吧,带我去看一眼。” “大都督……” “我不是躲在别人身后的小孩子,有将领因我而死,我怎可避而不见?” “是。” 孟僧伦前头带路,众人拥着徐础出帐。 营地里的将士正在兴高采烈地炫耀所得奖赏,见到徐础走来,远远地躬身行礼,经此一战,他们对这位年轻的统帅已有敬畏之心。 杀戮发生在一顶帐篷里,七名小姓头目横尸地上,大都被抹了脖子,看样子没经过挣扎,孟僧伦策划得极为精准,杀人时没引起任何注意。 徐础看了一会,心中又涌起一股愤怒,强行忍住,下令道:“拆掉帐篷。” “拆掉帐篷,外面的人会看到……” “这种事情,能瞒得住吗?” “小姓十营还有不少小头目,至少要将他监管起来。”孟僧伦还要再劝。 徐础直接向卫兵下令,卫兵们不敢违抗,七手都没有,鲍敦又非行伍出身,哪懂什么军法?但他守城多日,自己定下一些规矩,于是道:“营中蓄意杀人,该当死罪,但是这七人心怀不轨,杀之有因——孟将军可以官赎罪,其他人奉命行事,无罪,但夺军赏。” 徐础点头,“孟僧伦免去一切职位,罚作苦役一个月,其他人无罪。我是大都督,有纵容之罪,当让位思过……” “万万不可,大敌当前,大都督怎可让位?”众人立刻反对,就连小姓将士也不同意。 鲍敦道:“大都督的确有错,但是破敌有功,两相抵消,可罚没军赏,分与死者家眷。” 徐础只是做姿态,点头道:“好吧,暂且如此,诸位各去安歇,明早再论。” 人群散去,徐础与鲍敦巡营,重新安排守卫事宜,以保证一切妥当。 徐础担心消息传开之后,引发城内骚乱,让鲍敦回城安抚,自己留镇城外营地。 孟僧伦跪在徐础帐前,一动不动,几名七族将领站在附近小声交谈,见到大都督立刻闭嘴。 徐础径直入帐。 宋星裁跟进来,拱手道:“孟将军虽有不请之罪,却是为大都督免除后患,不赏就是了,没必要……” 徐础问道:“宋将军以为吴军能打败官兵吗?” “咱们刚刚胜过一场,大家士气正旺,至少有七八分胜算。” “夜袭乃是奇计,两军并未交锋,明日若是与大队官兵以硬碰硬,胜算几何?” 宋星裁只得承认,“胜算不大。” “吴军立足未稳,且又大敌当前,胜算全无,孟僧伦却在此时杀戮将领,令小姓十营惊疑不定,功过可得抵消?” 宋星裁低头不语。 “合则强,分则弱,这个道理你们还是不明白。” “万一不幸,大都督死于小姓头目之手,吴军必然离散,那才是‘分则弱’啊。” “事有轻重缓急,赏罚必须分明,小姓十营人数众多,乃是吴军主力,眼下只可拉拢,不可令其生疑。至于杀我之心,人人都可能有,若是不分青红皂白全都除掉,我帐下还能剩几个人?” “孟将军与我肯定会是剩下的人,但我明白大都督的意思。”宋星裁拱手,“七族连心,一人有罪,所有人担责,我愿交出此次所得奖赏,不为赎罪,唯表惭愧。” “明天再说。”徐础身上疼痛,心里疲惫,不想再纠缠。 宋星裁告退。 徐础坐在床上,自立时的满腔热血第一次稍稍冷却,但他无意认输,喃喃道:“总有办法,总有办法……” “是啊,会有办法。”一个声音道。 徐础吓了一跳,伸手拔刀,“你、你怎么在这里?” 周律从角落里走出来,帐中只点着一盏小油灯,十分昏暗,他站在阴影里,竟然没人发现,“大都督让人带我来的,记得吗?” 孟僧伦制造了一场意外,所有人都被吸引过去,将周律给忘了。 “啊,你坐下吧。” 周律拉来一只小凳,远远地坐下,双腿并拢,一脸谄笑。 唐为天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他此前出营去打探敌情,刚刚回来,“官兵没动静。这小子是官兵俘虏,怎么能留在这里?我把他带走。” 周律一脸恳切地看向徐础。 “留下他,你先去休息吧。” “可他要是想暗杀大都督呢?” 周律一个劲儿地摇头否认,徐础道:“不怕,他打不过我。” “好吧。”唐为天走出帐篷,没去休息,而是站在外面守卫着。 面对周律,徐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打个哈欠,“你不会趁我睡觉的时候动手吧?” “不会不会,我哪敢啊。”周律马上道。 徐础脱掉靴子,合衣躺下,怎么也睡不着,对孟僧伦既愤怒又不忍。 油灯灭了,帐中一片黑暗,周律坐在小凳上,仍不敢动。 “这里是军营,你随便找个地方躺下吧。”徐础道。 “我还好,不累,也不困。”周律长出一口气,好像得到特赦似的,沉默一会,他道:“大都督……以后是要做皇?” “我不能吗?” “能,当然能,如今谁都能做皇帝,大都督尤其能,我们周家愿保大都督。” 徐础笑了一声,东阳侯是员老将,但不会保他,至于周律,没什么用处。 周律颠三倒四地表忠心,徐础没听,在想其他枭雄遇到孟僧伦这种人该如何处置:薛六甲肯定是抡起棍棒一通乱打,打完之后跟没事人一样,该喝酒喝酒,该说笑说笑;沈耽……大概是表面上愤怒并定罪,然后暗地让孟僧伦逃走;马维很可能会杀死孟僧伦以安军心;宁抱关——徐础想来想去,觉得在宁抱关营中,根本不会出这种事。 “……管将军是大将军旧部,对你们楼家……”周律还在唠叨。 “你说什么?” “啊?” “你说到管将军?” “对啊,官兵统帅是管长龄管将军,若是知道这边的大都督是十七公子,没准就不用打了。” 打肯定是要打的,但徐础想出一个主意,不用以硬碰硬。 本书来自 第一百二十五章 降将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管长龄年纪不小,伤病缠身,天一冷,全身骨节隐隐作疼,站也不是,躺也不是,如同一场永不结束的拷问,时时刻刻折磨着他,行刑者却不肯开口询问,这么多年过去,他仍然不知道自己该交待什么。 或许这就是单纯的惩罚,惩罚他年轻时过多的杀戮。 “有本事直接到我面前来。”管长龄小声自语,向那些看不见的敌人发出挑战,费力地扭动脖颈,骨节咯咯作响,不久之后,他败下阵来,向门口的卫兵怒道:“再拿几个炭盆来,那东西就是用来烧的,留着有什么用?” 卫兵急忙出帐去找更多炭盆。 管长龄斜身坐在椅子上,微微歪头,这是他尝试多次才找出来的姿势,能够稍减疼痛。 更多炭盆被送进帐篷,围着老将军摆了一圈,热气蒸腾,充满整个帐篷,唯独钻不进管长龄体内,他的皮肤被烤得一阵阵发干,骨头里的疼痛却没减轻多少。 “它知道外面是冬天,它知道,什么都骗不过它。”管长龄咬牙切齿地低语。 守在门口的两名年轻卫兵全当没听见,他们已经习惯老将军的喃喃自语,从不开口回答。 “末将奚援疑求见管将军。”外面有人道。 管长龄摆下手,卫兵掀开帘子,让求见者进来。 奚援疑二十多岁,出自恒国公奚家,身材挺拔,天生一双长臂,弯弓、舞槊都是好手,前趋行礼,刚要开口,管长龄冷淡地说:“又来劝我开战?免了吧,我意已决,汝南城既已失陷,叛军有所凭借,不宜逼之过急。叛军夜袭成功,其志必骄,我军示之以弱,待叛军进攻,再一网打尽。” 奚援疑道:“军旅大事由管将军定夺,我来另有它事。卡Kа酷Ku尐裞網” “嗯。”管长龄嫉妒年轻人的精力与健康,恨不得将那双臂膀砍下来据为己有。 “有叛军将领前来投降。” “杀了。” “啊?” “我说杀掉投降者,这个时候来投降的人,必是奸细。” 奚援疑上前两步,“此人不同,他叫孟僧伦,是东阳侯之子周律带回来的,加上之前投降的叛军士兵,几方说法一致,应该是真的。” “东阳侯的儿子还活着?” “活着,被叛军俘虏,关了两天,孟僧伦将他救回来。” “东阳侯与我交情不错,曾特意求我照顾他这个儿子……先将他带进来。” 奚援疑很快将周律带进帐篷。 周律跨过炭盆,扑到管将军面前,扑通跪下,号啕大哭,“管伯伯,我差点见不到你啊。” 管长龄恼怒地说:“我知道自己没死,不用你提醒。说说吧,别人都能跑回来,为什么你落入叛军之手?” “被抓的不是我一个,好几百人哪,我也是运气不好,跑错了方向,正与叛军撞个对脸……” 奚援疑插口道:“周将军能逃回来,运气就算是不错啦,何况还带回来叛军的一员大将。” 周律反应过来,这不是诉苦的时候,而是要转败为胜、转过为功,马上道:“对对,我带回来一员大将,他愿意……管伯伯,你知不知道叛军首领是谁?” “这里是军营,我不是任何人的‘伯伯’。” “是是,管将军,叛军首领是咱们都认识的人。” “听说叫徐础,我可不记得这个人。” “他改姓徐,其实原姓楼。” 楼这个姓氏不常见,管长龄一惊,暂时忘却了体内的疼痛,“那个楼十七?” “对啊,就是他。” “你确定?” “亲眼所见,我还跟他说过几句话呢,我俩是诱学馆同窗,认识许多年了。” “嘿,不愧是大将军的儿子,可他为什么改姓徐?哦,那是母姓。这么说来,他真被江东人接受了。” “对,江东人奉他为大都督。救我回来……我带回来的孟僧伦,原是吴国将军,自以为对徐础有知遇之恩,所以借他的名义杀死七名头目。徐础很生气,免去他的职位不说,还当众羞辱他,打了十几棍。孟僧伦气不过,才愿意随我来营中投降。” “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 周律将自己所见所闻都说一遍,孟僧伦在徐础帐前跪了半个晚上,仍未得到原谅,次日一早反而又挨了十几棍,这些他都能接受,可徐础竟然将他派给小姓将士为仆役,孟僧伦身为七族子弟,无论如何忍受不了这样的羞辱,当晚就去释放周律,带他逃出吴军营地。 周律害怕上当,挣扎很久才跟着孟僧伦离开,这段经历他隐去不说,反而声称是自己看出叛军将领不和,所以伺机挑拨,说服孟僧伦叛变。 管长龄轻笑一声,抬头向奚援疑道:“造反哪有那么容易?人望、才智、兵法,一样也不能缺。年轻人毕竟沉不住气,楼础算是一个聪明人,可他从小生活在东都,只凭母亲的身份,就想取得江东人的效忠,实在是可笑。至于兵法,他是读书人,只会纸上谈兵。周律,你们在诱学馆的时候学兵法吗?” “不学,尽是名实一类的学问,枯燥得很。” 管长龄又叹一声,“将门之子本应受家风熏陶,可惜,他们只享受父祖带来的好处,没经历过父祖的辛苦,完全不懂得带兵有多难、打仗有多复杂,个个眼高于顶,谈论时能将我们这些老家伙驳得哑口无言,真到了战场上,却是手忙脚乱,胡出主意,最后还是得由我们出面收拾残局。” 奚援疑知道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脸上一红,没有接话,同样是将门之后的周律倒不在乎,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管长龄慨叹一番,向周律道:“姓孟的除了投降,还有何用处?” “他说能助官兵击溃吴军,夺回汝南城。” “叛军,无论他们如何自称,在朝廷看来,都是一伙反贼而已。”管长龄纠正道。 “是是,全是叛军。” 管长龄想了一会,“带进来让我瞧瞧。” 孟僧伦进入帐篷,在门口跪下,“降将孟僧伦,叩见管将军。” “嗯,脱下他的衣服。” 两名卫兵不由分说,扒去孟僧伦的衣服,按住他的头,露出伤痕累累的后臀。 那得确是棍棒造成的新伤,管长龄认得出来,点点头,卫兵起身,允许孟僧伦穿衣。 “你能帮官兵夺城?”管长龄冷淡地问。 “是。我对徐础忠心耿耿,为保他的安全,才……” “我不感兴趣,说夺城的事情。” “吴军号称十万,其实只有五万人,一半是家眷,还有一些老弱病残,真正能打仗的人不足两万,兵甲不全,马匹稀少,与官兵对峙,全靠虚张声势。而且吴军创建不久,内部不和,七族与小姓势同水火,荆州诸将初来乍到,时时担心自己被吞并,鲍氏是本地土著,受徐础欺骗,以为东都已经陷落,才同意献城,结果不到两天,官兵就来了。” “照你说来,叛军早该不战自溃。” “徐础别的本事没有,嘴上功夫却着实了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谎从不脸红,最爱许以空诺,这才勉强保住吴军。其实不堪一击,他将营地驻扎在城外,并非真想与官兵决战,唬人而已。” “夜袭也是他的主意?” “对,但带兵夜袭的人是七族将领,徐础事后拣便宜。” 管长龄笑道:“大将军跟我说过,他这个儿子专爱行险,是个大麻烦,早晚因此身败名裂,祸及整个楼家。知子莫若父,果然没错。” 孟僧伦道:“官兵一至,吴军将士都知道自己被徐础所骗,心中懊悔不已,可是想逃无路,欲降无门,官兵一冲,必然溃散。” 管长龄向奚援疑道:“跟你之前的主意一样,看来你猜对了。” 奚援疑忙道:“我没猜到叛军如此不堪,一味逞勇而已。” 管长龄道:“叛军是乌合之众,胜之无益,我要的是汝南城,完整的汝南城。” 孟僧伦膝行向前,“城主鲍敦原本是为朝廷守城,受徐础欺骗,才误投吴军,我愿潜回城中,劝说鲍敦投降,打开城门,接纳官兵,只求管将军事后能免他一家死罪。” 管长龄一辈子谨慎,在大将军麾下以老成著称,不喜欢阴谋诡计,听完孟僧伦的话,半晌不语。 奚援疑忍不住劝道:“机不可失,管将军,寒冬已至,将士急需进城休养,何况东都那边急等管将军率兵回去。” “仗不是这么打的……”管长龄叹道,又寻思一会,“降将不可以再放回去,另外派人去与守城贼将联络,再观察两三日,如果叛军果有离崩之势,再攻不迟。” 孟僧伦道:“徐础一旦发现我与周将军逃亡,很可能气急败坏,以强力镇压将士,内部更加不和,外面却看不出来。” 管长龄哼哼两声,遍布全身的疼痛又回来了,他怀念东都的家宅,只有厚实的墙壁才能挡住冬天的寒意,比一百个炭盆都好用。 “奚援疑。” “末将在。” “带降将下去,召集其他将领,商量个计划,再过来告诉我。” “是。”奚援疑面露喜色,速战速决一直就是他的策略。 “不管怎样,楼础是大将军的儿子,尽量留他一条性命,带回去让大将军处置。” “是。” 奚援疑带孟僧伦出帐,在门口道:“今晚就去攻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招降的人越多,你的功劳越大,不只是免死,还能获得重赏,明白吗?” “徐础无情,莫怪我无义。我别的不求,只希望朝廷能免去我的造反之罪。” 奚援疑相信孟僧伦,但是等到战胜之后,他不打算免除任何人的罪行。 本书来自 第一百二十六章 埋伏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奚援疑希望用一次成功的夜袭报复叛军,并将其一举消灭。 他制定全部计划,诸将点头,通报给管长龄时却遭到质疑。 “你要带全部兵力进攻叛军?” “官兵只有打尽。 孟僧伦一马当先,驰入一道下坡,拐过一处小弯,折而向上,前方果然没有障碍,只有简陋的木栅,骑兵可以轻易越过。 营地里很安静,火把成行,帐篷林立,奚援疑进营之后,发了一声喊,兵卒随之鼓噪,帐篷里跑出一些人,四散奔逃,全无斗志。 这样的场景全在奚援疑的预料之中,向孟僧伦喊道:“去叫城门,这里交给后面的步兵。” 孟僧伦马不停蹄,带领官兵穿过整个营地,直奔汝南城。 深夜行军,紧随将校是骑兵的第一要务,在营中又未做停留,直穿而过,因此没有人注意到叛军的数量似乎有点少,每座帐篷里只跑出一两人。 营地与城门相距更近,一忽就到,城楼上有人喝道:“城下何人?营中为何喧哗?” 孟僧伦仰头道:“城上可是鲍护军?” “是我,你是孟将军?” “对,我已投降官兵。管将军、奚将军知道鲍护军为徐础所骗,愿赦你无罪,封你为汝南城主,只要你肯开门纳入官兵!” “两位将军到了?” “奚将军在此!”孟僧伦大声道。 奚援疑停在稍远些的方,数名兵卒挡在前面,举盾护卫。 听到孟僧伦的话,奚援疑大声道:“平洛将军副将奚援疑在此,鲍将军若能弃暗投明,开门纳兵,乃是大功一件,朝廷自有封赏!” 奚援疑没想真放过这些反贼,所以许诺时尽量说得含糊些。 城上犹豫一会,回道:“稍等。” 城门吱吱扭扭地打开,孟僧伦当先,第一个冲进去。 奚援疑守在外面,待骑兵进去一半,才加入队伍进城。 外城与内城之间相隔不到一箭之地,先进来的骑兵已经散到两边。 奚援疑驰至内城门前,问道:“此门为何不开?孟僧伦呢?” 孟僧伦不见踪影,奚援疑大惑,头上有人道:“吴军上下,欢迎奚将军。” “你是何人?”奚援疑喝道。 “在下宋星裁,吴军一卒,奉大都督之命,恭候奚将军多时。” 奚援疑立刻调头往城外去,却见城门已然关闭,城头上有人大声道:“奚将军,投降事大,且容我再想一想!” 奚援疑大惊,却没有太过慌乱,他还有三千骑兵,面对不擅弓弩的叛军,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城外的步兵将卒也陷入困惑之中,他们跟在骑兵后面闯入敌营,开始时很兴奋,一通破坏之后,惊讶地发现帐篷里全是空的,少数叛军早已沿着小路逃到鹿角栅以外,同时挪移障碍,封死出口。 步兵将领也还镇定,发现落入陷阱,立刻派人去联络奚将军,同时排列阵形,要从里面攻破鹿角栅。 十几里外,管长龄仍在忍受疼痛之苦,告诉卫兵,除非大胜的消息传来,否则不要打扰他。 管长龄靠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梦中他仍是年轻的将军,比奚援疑还要矫健,可是身上背着一块巨石,被压得寸步难行…… “将军,将军……” 管长龄睁眼,好一会才认出这是自己的卫兵,“奚将军夺城了?” “还没有消息,是朝廷派来使者,要立刻见管将军。” 管长龄离开的时候,东都形势不太好,乍一听闻使者到来,心中不由得一震,“他说什么?” “只说星夜赶来,要立刻见将军。” “带他进来。”管长龄费力地起身,另一名卫兵过来搀扶。 管长龄挺直身体,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决定无论使者是谁,他只行以军礼,下跪对他这把老骨头来说,实在是太过艰难。 使者进入帐篷,不是一位,而是六七位,当先一人手持节杖,披风上沾满冰霜,真是星夜赶来。 管长龄没看清使者的容貌,拱手道:“尊使……” 使者上前,还礼道:“我不是尊使,而是故人之子,管伯父还记得我吗?” 管长龄仔细看了一会,猛然一惊,向后摔倒,“你……” 使者伸手扶住,又有一人上前,扶住管长龄的另一边,将他送回椅子上。 使者退下两步,再次拱手,“在下徐础,拜见管将军。” 管长龄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扭头看向门口的卫兵,却发现那两人站立不动,脖子上各有两柄刀剑相加。 “你……你……” 徐础摇了摇节杖,笑道:“曹将军所赐之物,我一直留着。” 管长龄长叹一声,曹神洗原想利用徐础招安南路叛军,结果却是养虎为患,“大将军即将官复旧职,你还有回头的机会。” 徐础摇头,“奸臣一日掌权,朝廷一日不宁,梁氏得势,宁死不会放弃小皇帝,兰恂无耻,败的次数越多,越要铲除异己。只要两家还在东都,大将军怎么可能再掌兵权?愚侄在外面看得清清楚楚,管伯父还存有幻想吗?” 管长龄不语。 徐础继续道:“愚侄陪在大将军身边时,常听他说,旧部诸将当中,唯有管将军老成持重,对他最为忠心,因此每有大计,必与管将军商量,托付子孙,也是首选管将军。” “我老了,再也帮不了大将军——我对不起他。”管长龄叹道。 “想帮大将军只有一个办法,东都越是危急,兰、梁两家越要被迫起用大将军,管将军若能……” “我不能。”管长龄直接拒绝,靠着自己的力气站起身,“造反终归是你们年轻的事,我这一把朽骨,只配给你们垫脚。大将军一生忠义,家中已经出了一个刺驾的儿子,麾下不能再有叛国之将。” 管长龄抓起旁边桌上的配刀,想要做最后一搏,刚才扶他的小个子上前夺走刀,轻轻一推,管长龄又坐回椅子上。 徐础也叹息一声,“国既不存,何来叛国之将?管伯父不必心急,东都很快就将陷落,兰、梁两家不过在做垂死挣扎。” “杀了我吧,我不会与你同流合污。”管长龄怒目圆睁。 旁边的唐为天道:“大都督不必与他废话,让我把他撕碎了吧。” “不可,管伯父是我长辈,他纵然无礼,我不能无情。”徐础想了一会,“堵住管伯父的嘴,带他出去招降官兵。” 本书来自 第一百二十七章 连胜 (求订阅求月票。<a href="http://www.biquge." target="_blank">www.biquge.</a>) 徐础制定了一整套复杂的计划,以应对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结果顺利得超乎想象。 他只带了三十几人,先以管长龄的名义将留营将校一拨拨叫进来,命他们放下兵器投降。 看到老将军落入敌手,进帐的军官没人反抗,乖乖地解下配刀,放在地上,唯一的要求就是善待老将军。 徐础亲自解开管长龄嘴上的布条,拱手致歉,向十多名将校道:“天成将亡,人人皆知,尔等当自寻出路,以免池鱼之灾。我不会强求你们投降,告诉全营士兵,兵器、盔甲与马匹不能带走,人随意,去留自选。” 官兵不比叛军,令行禁止,全靠层层将校掌控,军官投降,兵卒绝不会反抗,徐础押着管长龄与众将校走了一圈,宣告用意,士兵纷纷放下兵器、解下盔甲,大多离营而去,留下的极少。 天成朝毕竟还在,它的灭亡在有些人看来一目了然,另一些人却仍保持效忠的习惯。 徐础带来的部下将官兵旗帜降下来,换上提前备好的吴军旗帜。 天亮不久,一批吴军士兵赶来,他们原本留在城外营中,一遇偷袭,立刻逃至营外,如约奔往官兵营地,见到自家旗帜飘扬,大喜,立刻入营听命。 徐础下令换上更多旗帜,堆积器物,然后列队面朝汝南城,等候夜袭官兵归来。 官军步兵没能与奚援疑联系上,但是冲破了鹿角栅,顾不上将领,慌张奔回自家营地,谁知望见的却是敌军旗帜,无不大惊失色。 吴军士兵大呼:“管长龄已降,你们还不束手就擒?” 官兵闻声溃散,徐础派出一小队士兵,做追击之状,官兵跑得更快,也有少数人就地投降。 吴军收拾器物,押着管长龄等将官,列队回营。 汝南内外城之间,奚援疑带着三千骑兵左冲右突,踏毁了一批无人居住的简陋帐篷,却没遇到一个活人,他也曾试图登城,可汝南城士兵不擅野战,却精于守卫,钩连枪、长竹竿、热油、沙土、木石等物准备得极为齐全,轻松挡住了官兵的进攻。 奚援疑没带任何攻城器械,人心慌乱,马匹疲惫,三千人很快陷入窘迫境地。 天已大亮,内城城墙上有人大呼道:“奚将军过来说话!” 奚援疑驰到近前,抬头看去,认得那是孟僧伦,不由得怒从心头起,骂了几句,道:“江东孟氏,必遭灭门之祸!” 孟僧伦笑道:“兵不厌诈,奚将军看开些,何不尽早早下马投降,免去将士之苦?也算是识时务的俊杰。” 奚援疑呸了一声,调头又向外城跑去,天已大亮,他要找个突破口。 外城城头也有一人大声道:“奚将军过来听我一言。” 奚援疑不想理他,那人道:“管将军已在城外投降,奚将军还要做困兽之斗吗?” 奚援疑驰到城下,“管将军乃本朝老将,忠心昭著,绝不会向反贼低头。卡Kа酷Ku尐裞網” 守卫外城的是鲍敦,笑道:“向反贼不会低头,向故人之子呢?徐大都督晓以利害,管老将军颇有自知之明,率军投降,连营地都交出来了。你在城内看不到,我给你几样东西。” 城上飘下几面旗帜,官兵看得真切,那是管长龄的将旗,出征时不离左右,绝不会无缘无故落入他人之手。 奚援疑弯弓拱箭,向城上射去,“少来骗我。” 城上人头消失,笑声还在,“我们不急,奚将军慢慢考虑,或是下马投降,或是饿死城中,别无它路。” 奚援疑向部下道:“这是反贼的疑兵之计,管将军身经百战,经验丰富,断不会落入宵小之徒的手中,必定在想办法破城解围,咱们再坚持一下,寻找薄弱之处,助管将军一臂之力。” 汝南城不大,内外城之间更是狭小,中间还有河池阻隔,骑兵无法越过,只能在小半圈的范围内来回奔驰,的确找到几处低矮的城墙,但那里也是吴军守卫最严的地方,没有器械相助,骑兵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又是几圈下来,不少马匹已经口吐白沫,官兵只得下马,奚援疑慨然叹道:“是我的错,不该骑兵进城,步兵居外,若是反过来,或许还有转机。我无颜再见管将军,更无颜回朝,你们带我的头颅,投降了吧。” 奚援疑拔刀要自刎,身边的将校急忙冲过来夺下刀,劝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奚将军何苦自尽?大家一块投降,再做打算吧。” “我是奚家人,怎么能向反贼投降?你们放开……” 众人不由分说,拥着奚援疑走到城下,向上面喊道:“奚将军愿降,请来人说话!” 奚援疑挣扎一会,终于放弃,叹道:“奚家名声,毁于尔等之手。卡Kа酷Ku尐裞網” 没人理他,也没人救他,心里都知道,投降是早晚的事,奚援疑不好意思承认,只能由众人力推。 城上有人道:“留下马匹、盔甲与兵器,都到城门那里去,若有人身上藏着兵刃,哪怕是匕首,我们也不客气。” 奚援疑的盔甲由别人脱下来,他不反抗,也不配合,总之是“被迫”投降。 城门打开一小半,官兵列队出城,远远望见叛军中间的管长龄,都低下头,不再后悔此次投降。 徐础仍宣告同样的内容:天成朝离灭亡不远,但是官兵去留随意,吴军不会强人所难。 大部分人还是走了,他们的家人在东都,不愿成为反贼。 奚援疑走在后面,来到吴军阵前,向管长龄拱手,上前几步,跪在老将军脚边,“末将无能,连累管将军受困,罪该万死。” 管长龄已经冷静下来,开口道:“打仗就是这么回事,总得分个胜负。败就是败了,我是统帅,一切责任由我担负。唉,老了,真是老了,想当年,就是大将军也不能强迫我贸然出兵。你起来吧,无需向我请罪,倒是该向你的对手致意。” 奚援疑起身,看向徐础,不肯行礼,昂然道:“我见过你。” “哦,我倒没什么印象。”徐础微笑道。 “我虽是败军之将,但我不服气,再有对阵的机会,我必能取你首级。”奚援疑依然相信,如果一开始就采取他的策略,速战速决,官兵绝不会落入陷阱,胜负也将是另一种结果。 “我很期待下一次对阵,请将管将军带走,护送他回东都。”徐础向管长龄道:“见到大将军,请代我转告一句:楼家若亡,我为之报仇,楼家若在,我与之一争雌雄。” 管长龄连笑数声,“好,无论存亡,楼家不亏。” 降军当中,只有管长龄骑马,在奚援疑等人的簇拥下,缓缓沿大路离去。 徐础望着官兵远去的身影,默默无语,身边的唐为天忍不住道:“真的全放走啊?” “留之无益,放回去可以沮败朝廷士气。” “呵呵,我觉得大都督是在卖人情。” “哈哈。”徐础没做更多解释。 城中将士陆续出来,个个喜形于色,这一战几无伤亡,就将官兵打败,夺得大批军资,乃是众人举旗造反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胜。 孟僧伦等将领赶到,数十人趋至徐础马前,同时跪下,以额触地,齐声道:“末将拜见大都督。” 徐础立刻下马,首先扶起孟僧伦,携其手道:“此战孟将军功劳最大,当官复旧职。前日杖责,迫不得已,请孟将军受我一拜。” “能为大都督效犬马之劳,正是我愿。”孟僧伦急忙还礼。 整件事就算是遮掩过去,徐础带兵进城,立刻分配军资,论功行赏,有意偏向小姓将士,以安抚其心。 徐础在诸将之中没看到鲍敦,寻机向一名鲍氏将领道:“鲍护军何在?” 将领小声回道:“三爷受伤了。” 徐础一惊,将行赏之事交给王颠,立刻去探望鲍敦。 奚援疑精于箭术,随手一射,正中鲍敦肩膀,官兵没看到,鲍敦也不露面,只以声音劝降。 箭矢已经拔去,鲍敦露出半边臂膀,缠上厚厚的绢布,大口喝酒止疼,见到徐础,笑道:“让大都督见笑,我是唯一受伤的人吧?” 徐础顿足,“是谁射伤鲍护军?早知如此,我当手刃此人,为鲍护军报仇。” “是我自己没注意,何仇可报?那个奚将军是条好汉,他可愿留下?” 徐础摇头,“我将官兵都放走了,留下的人十中无一,奚援疑也走了,他还要与我再战一场。” “哈哈,奚援疑箭射得准,论才智就差得远了,绝非大都督的对手。” 徐础笑笑,接连险胜,他对这支军队仍无太大信心。 见鲍敦伤势不是太严重,徐础稍稍放心,安慰多时,才要告辞。 鲍敦却要话要问:“大都督要带兵去往东都吗?” “嗯,群雄皆在东都,吴军不可落于人后,至少要去观战。” “恕我直言,大都督没留下官兵是对的,吴军已有数股力量,再加进官兵,纷争只会更多。”鲍敦长长吐出一口气,刚才这些话还不是“直言”,见徐础没有反驳,他才继续道:“七族将领忠心可嘉,本应是吴军中坚,可惜没有将才,无法服众。大都督虽事事亲为,只可小胜,难与群雄争锋,望大都督多多在意。” 徐础拱手行礼,这也正是他耿耿于怀的难题。 第一百二十八章 诸王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a href="http://www.biquge." target="_blank">www.biquge.</a>) 并州牧守沈直遇刺,晋阳军愤怒过后,不安的感觉开始散布,越来越多的将士希望返回老家,沈聪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于是召集心腹诸将一同议事。 “父亲死得蹊跷,徐础与刺客只是奉命行事,背后必然另有主谋。” “徐础逃走之后立刻去投奔梁王,又被放走,主谋必是梁王。”有将领道,没有明白主人的意图。 沈聪摇头,“梁王若是主谋,刺杀我父之后,必有吞并之举,可他按兵不动,我军打上门去,他还派人求和,事先对刺杀显然不知。” “不是梁王,那会是谁?” 沈聪只得自己说出口:“只能是自家人。” 众将不语,沈聪继续道:“沈家不幸,出了一两位孽子,弑父夺军,意欲自行称王,诸位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终于有人小声道:“沈五公子?” “就是他!”沈聪拍案而起,“父亲尸骨未寒,沈五就大肆夺取兵权,拉拢将校,安插亲信,诸位营中都被硬塞入新人吧?” 十余位将领同时点头,这些天他们的确接受数量不等的军官,说是当副手,却常常越位向沈五公子请示,已有明显的夺权迹象。 沈聪趁热打铁,“别的我不多说,沈五生性狂妄,野心难遏,等他完全掌握兵权,必然先称王,再夺帝位。皇帝是他能当的?莫说群雄林立,就是朝廷,也未见衰败之象,东都尚有数十万雄兵,邺城更有冀州突骑可用,一旦南下,谁能御之?沈五一人涉险也就算了,却要搭上晋阳几万将士,你们愿意陪他送命吗?” “不愿!”众将齐声道。 “好,这就随我去向沈五问罪,当众揭穿他的弑父之举。然后咱们回晋阳,观察时势,朝廷若能扫荡群丑,咱们还是归顺,继续当天成朝的官。” 众将叫好,簇拥着沈聪出帐,召集亲信士兵,很快聚起近百人,浩浩荡荡地穿行军营,直奔沈耽住处,一路高呼“回家去”——这三个字最能打动晋阳将士。 沈耽闻声从帐中走出来,身边跟着刘有终。 问罪者止步,沈聪大声道:“五弟,不必再隐瞒了,大家都知道,是你派刺客杀死父亲!” 越来越多的将士围过来,只旁观,不参与。 沈耽叹息一声,“大哥无端指责,愚弟心痛不已。” 沈聪冷笑,“少来这套,徐础是你的结拜兄弟,他无缘无故为何派出刺客?刺杀之后又为何早早逃走?必是受你指使,又被你放走。” 沈耽再次叹息,“大哥非要此时此地论说此事吗?” “父亲是晋阳之主,他的死因当然要昭告晋阳将士。” “好吧。”沈耽无奈地说,扭头看去,自家兄弟几乎都到了,全都旁观,没人站在大哥那边,这让他心中大安,向刘有终点下头。 刘有终高声道:“五将军早已查清真相,碍于兄弟情分,隐藏至今,大公子既然非要当众问罪,好吧,那就让一切水落石出。卡Kа酷Ku尐裞網大公子声称五将军弑父,可有证人或是证物?” “徐础就是证人,你们一块结拜,他做下的事,你们会不知道?” “徐础逃亡在外,大公子怎么说怎么是,我们这边却有现成的证人。” 沈聪一怔,他的本意是借助思乡之情,挑起将士的仇恨,没料到沈五这边似乎早有准备,“嘿,随便找个人作证,能有何用?” “这位证人可不是随便找来的。出来吧,郭先生。”刘有终道。 郭时风从帐篷里走出来,分别向沈大、沈五拱手。 沈聪一惊,他完全不知道郭时风竟已进营,而且就躲在五弟的身边。 郭时风高声道:“在下郭时风,许多人想必认得,我曾奉命与沈工部一同前往邺城,许多人想必也都记得。在邺城,沈工部见冀州突骑拒绝南下援助我军,心生惧意,以为朝廷还有残喘之力,于是向济北王世子卖父求荣……” 沈聪大笑,“好一个郭时风,不愧是天下知名的墙头草,认钱不认主,谁给好处,你替谁说话,到现在为止,你换过多少主人了?” 郭时风不与他争论此事,将声音抬得更高,“沈工部有一尊七宝佛像,乃沈并州所赐之宝物,只能在冀州出兵之后,送给统帅,如今却落入济北王世子手中,这是为何?” 沈聪一震,他早忘了这件事,脸色不由得一变,“信口胡言!” “咱们那次出使,没能请来冀州兵,七宝佛像应该还在沈工部手中,请拿出来给大家看一看吧。” 普通士兵不了解佛像的来历与珍贵,将官们却都多少有些耳闻,于是目光齐刷刷看向沈聪。卡Kа酷Ku尐裞網 沈聪大窘,“郭时风反复小人,说的话一句也不可信,诸位若想回晋阳,就随我一同为牧守大人报仇!” 郭时风也呼道:“沈聪早已暗中投靠朝廷,他不会带你们回晋阳,而是归顺东都,将晋阳将士当成谢礼,他一人享受荣华富贵,你们却要客死异乡。我受沈并州大恩,不能为虎作伥!” 沈聪辩不过郭时风,拔出刀来,大吼一声,冲向五弟等人,跑出几步之后,他觉得奇怪,止步转身,发现跟上来的只有六七人,就这几个人也放慢脚步,犹豫地垂下手中兵器。 沈聪大骇,转身向围观将士跑去,“你们都被骗了,都被骗了!” 人墙没有退让,反而伸出手来,将沈聪推回去。 郭时风嘴巴不停,将邺城之行定下的计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徐础无罪,栽赃给他,就是为了拉五将军下水……” 沈聪的确曾有弑父之计,这时后悔莫及,既知郭时风反复,当初不该与此人定策,挥刀冲过去,“你撒谎!我早就命令手下放弃刺杀,那个刺客不是我的人……” 此话一出,郭时风再不多嘴,微笑而已。 沈聪面无人色,他在说自己放弃了刺杀计划,在别人听来,却是他的确养了几名刺客。 沈聪原地转了一圈,发现已无路可逃,突然明白了什么,大笑道:“我名为聪,哪有五弟半点聪明?你一直在等我发难吧,哈哈,你如愿以偿,祝你青云直上,有朝一日登基称帝,我在阴间看着,看你如何祭拜父亲神位……” 沈聪挥刀冲上去,要砍的人不是五弟沈耽,而是站在旁边的郭时风,他恨死了这个反复小人。 郭时风后退避让,另有卫兵执槊上前,几杆长槊先后刺中沈聪。 沈耽扭头不看。 刘有终下令抬走尸体,棺椁收殓,沈家子弟虽有重罪,死后不可受辱,然后他又代沈耽巡行军营,宣告真相,声称朝廷才是沈并州遇刺的真正主谋,晋阳将士若要报仇,必须攻下东都。 当天夜里,诸将轮番劝谏,沈耽几次拒绝,终于在次日一早接受并州牧守之位,中午进号为晋王。 晋阳军士气再起,发兵逼近东都。 郭时风回到梁王营中,劝说马维第一个承认晋王之号,两军联手,共为先锋。 与此同时,刘有终则再度出使降世军,将晋王之号归入降世军,劝说薛六甲早日派出大军。 晋、梁为先锋,降世王随后,缓缓向东都进发,声势越来越大,四方百姓、散兵竞相投奔,数日间,兵力号称五十万。 朝廷一方,曹神洗原想先平定南路叛军,可是派出的官兵太少,打了几场无关紧要的小胜战,却在两路重要的叛军面前铩羽而归。 南路的吴越王也挺兵北上,声称略逊于北路,宁抱关颇识时务,立刻派出信使前去拜访北方三王,立誓结盟,共举降世军旗号。 降世军从此号称百万。 另一路叛军的名声就更逊一些。 徐础率领吴军轻易攻下一座几乎无人守卫的军寨,距离东都只有数十里,中间隔着一座无上苑。 无上苑是皇家避暑、狩猎之所,占地广大,周回百余里,军寨正好面对少阳门。 立营不久,来了一位信使,自称代表降世军五王,向吴军大都督传旨,命他即刻率军与诸王围攻东都。 五王分别是降世王薛六甲、晋王沈耽、吴越王宁抱关、梁王马维、蜀王甘招。 看到沈耽的名号,徐础暗自叹息,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对蜀王甘招则很意外,降世军中的称王者大都遭到报复,非死即逃,没听说甘招做出什么事迹,居然能在降世王身边保留王号,算是奇事一桩。 除了蜀王甘招,诸王单独都有信件,降世王例行公事,先是赞扬,然后以命令口吻要求徐础速速带兵前来相会。 沈耽在信中表示已为四弟洗刷罪名,盼望早日相见。 宁抱关的信最简单,只有几个字:速称王,立参战。 马维的信更长一些,讲述兄弟之情,自己如何努力维护徐础的名声,终于令一切真相大白。 徐础读罢信,命人好生招待信使,亲笔写下回信,对薛六甲恭谨,对宁抱关服弱,对沈耽慨叹,对马维感激,各有不同,派王颠携信,随使者回访诸王,约定日期,一同发兵进攻东都。 大战日益迫近,吴军攻破少阳门,进入无上苑,珍禽异兽尽杀为军粮,开辟出一条平坦的道路,可供骑兵奔驰,直达洛阳城外的官道。 数日之后,王颠带回诸王约定的日期:腊月二十开战,年前破城,降世王要在皇宫里与群雄共贺新年。 离开战之日只剩三天,义军将士皆有必胜之志。 王颠还带来一条东都的动向,掌权的梁、兰两家终于承受不住四面临敌的压力,已于日前重新起用大将军楼温。 第一百二十九章 执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章 受迫 (求订阅求月票。<a href="http://www.biquge." target="_blank">www.biquge.</a>) 甘招是“被迫”当上蜀王的。 晋王、梁王、吴越王先后派来使者,表面上恭顺,异口同声地奉降世王为“祖王”,却没有真心服从之意,个个自行其事,通报一声而已。 薛六甲当着众头目的面,将三王的十八辈祖宗总共五十四辈骂个遍,最后道:“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他们心里没底,还是害怕官兵,所以推我为首,败了算我的,胜了算他们自己的。” 薛六甲又是一通骂,头目们各出污言秽语助兴,颇为热闹。 骂得够了,薛六甲道:“不能让他们得逞,三王欺负我一个可不行。老子手下原来有十几个王,可惜命不好,死得干干净净……你们谁还想当王?白送。” 刚刚还在痛斥三王的头目们纷纷闭嘴,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肯站出来,经过两次封王,他们已经看得明明白白,无论薛六甲说得多好听,谁称王谁就是他的眼中钉,早晚会被除掉。 “有胆量造反,没胆量称王?你们这些胆小鬼。”薛六甲又骂一通,看向自己的妻弟,“小六子,封你当秦王吧,跟宁暴儿他们几个平起平坐……” “小六子”跪在地上号啕大哭,“祖王姐夫,我没得罪过你啊,我姐姐的确老了点儿,不会说话,但我对姐夫真是忠心耿耿。” “滚远一点。”薛六甲怒道,目光扫视,看谁谁往后退,心中不由得更怒,“滚,全滚出去,一个有用的人也没有。” 头目们搀扶“小六子”退出帐篷,留薛六甲一个人生闷气。 王妃黄氏是个胖胖的妇人,疾风般地闯进来,指着降世王就骂,花样百出,更胜丈夫一筹,“我弟弟咋惹着你了,你非要杀他?我们黄家哪里对不起你?儿子给你生了,造反陪你做了,你找来一群贱货,我也忍了,你还想怎样?” 恰好有几名“贱货”就在屋子里,黄氏觉得其中一人在笑,脱下鞋子飞掷过去,追上去还要再打。 薛六甲焦头烂额,“弥勒弟子”的名头和手中的“杀皇灭帝棒”对结发妻子无用,只能上前拦阻,好言相劝,将美人护在身后。 “王妃休怒,我没想杀小六子,真心是要封他为秦王,他既然不愿意,那就算了,何必闹成这样?小六子也真是,不愿意就说呗,干嘛找姐姐出面?” 黄氏怒气稍解,双手掐腰,“你不想杀我弟弟?” “真没想,我对自家人怎样,王妃不是一直看在眼里吗?” 黄氏怒气又减一些,薛六甲亲自拣鞋给她穿上,笑嘻嘻地说:“宁暴儿他们几个称王,合伙欺负我一个,我就是想让自家人称王,跟他们斗一斗。” “在你手底下称王全都不得好死,我家人绝不冒这个险。你想封王,就封……尤疯子,他整天没大没小,在我面前乱开玩笑,让他送死。” “不是送死……而且尤疯子不行,连自己人都不将他当回事,得了王号也没用处。” “那就封甘招。” “甘招?”薛六甲心中一动。 “对,这小子仗着自己当过小官儿,眼睛长在头顶,还是个笑面虎,我看他早不顺眼,让他当王,找机会弄死算了。” 薛六甲点头,“要说身边这些人,也就是甘招是个人物,我早先怎么没想到他呢?” “我说了,这小子是个笑面虎,有好事的时候恨不得贴到你脸上,一听不对劲儿,立刻躲在别人后头,让你根本瞧不见。” 薛六甲连连点头,“王妃看人准,我就说嘛,刚才好像没看到他。” “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定了。” “别再打我家人的主意。” “王妃怎么就是不信呢?这回是真封王,没有恶意。” 黄氏冷笑几声,完全不信,看了一眼丈夫身后的女子,厉声道:“少做没用的事,白白掏空了身体,你一死,全家老小靠谁去?至少等几个儿子再长大些,能继承家业,给你送终。” “行了行了,我不爱听这些话,佛祖保佑,我至少还能再活个百八十年,给儿子留片稳固江山。” “活那么久当忘八吗?”黄氏转身离去。 “要不是看你生了三个儿子……”薛六甲恨恨地小声道,扭头向几名美人道:“你们倒是努力给我再生几个儿子,我就不用受那个婆娘的气了。” 薛六甲走到门口,向门大声道:“叫甘招过来!” 诸头目当中,甘招比较懂得君臣之礼,行礼从不敷衍,不像其他人那样草草了事,只凭这一点,就颇得薛六甲的欢心。 “祖王唤我何事?” 薛六甲坐在椅子,轻轻抚摸手中的棍棒,“你跟了我这么久,立下不少功劳,给你一个王位当当吧。” 甘招没像小六子那样失态,拱手道:“我那点功劳,与其他头领相比不值一提,况且又非祖王故人,乃是半途加入,功劳更少一层,实在当不得王位。” 薛六甲笑道:“别那么客气,你的功劳我都记在心里,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以为之前分封的诸王运气不好,你怕晦气,所以不敢接受王位,对不对?” “祖王乃弥勒亲传弟子,什么晦气驱不散?我只是觉得自己功不抵赏……” 薛六甲拍腿而起,拎棒走到甘招面前,慨然道:“什么功不功的,我说你行,那就是行,非得让我请下弥勒佛祖亲自劝说吗?” “不敢。祖王真要封我为王?” “当然,还是老规矩,王号、封地随你选,与宁暴儿并肩,比我低半级。” “祖王若是真心,我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说,你若是看上王妃,立刻就能带走,让她跟你。” 几名美人在后面吃吃地笑。 甘招尴尬地笑道:“王妃于我如母,我怎敢生此恶念?我的条件是自立一营,仍举祖王旗号,但是中间有墙分开。别无它意,只是觉得唯有这样,才能助祖王一臂之力,与宁王等人一争高下。” 薛六甲想了想,“你真对王妃不感兴趣?那个婆娘老是老了些……” “美色非我所好,且家中有妻,不敢另娶。” 薛六甲同情地点点头,“许你自立一营,别离我太远,像宁暴儿一样,连面儿都不露,根本没将我当回事。” “我就在左近立营,充当降世军护卫。” “嗯,王号呢?秦王你喜欢吗?” “秦州乃祖王故里,龙兴之地,我怎敢僭称?” 薛六甲对这个回答很满意,“除了东都所在的洛州,天下四方,你随便挑吧。” 甘招想了又想,“我一直以为会永远留在祖王身边,没考虑过这种事——既然称王,以后当为祖王开疆扩土,永为守藩之臣……益州偏处西南,迄今尚未归顺降世军,如蒙祖王恩赐,我愿当蜀王,替祖王攻占巴蜀之地。” “你就是蜀王了。”薛六甲马上道,生怕甘招反悔,立刻召集众头目,宣布甘招为蜀王。 众头目纷纷上前贺喜,既高兴自己逃过一劫,又同情甘招的不幸。 甘招当晚就带本部人马另立新营,与降世军相隔不过一里有余,远远望去,仍像是一座大营。 薛六甲巡视过后,越发满意,分出一大批老弱兵卒,连同其家人,送给蜀王甘招充场面。 不久之后,诸王联兵,要做一次当面会谈,选择地点时,谁都不愿去降世王军中,薛六甲痛骂之后,正好用上甘招,命他另寻营地,与诸王军营的距离都差不多。 甘招为人谦和,以末王自居,书信、使者都不敢与诸王分庭抗礼,也允许诸王派人过来勘察地势,很快得到信任。 五王之会于是定在蜀军营中,就在这时,他们先后得到消息,说是徐础已经自称吴执政王,五王之会将变成六王之会。 薛六甲怒不可遏,骂出前所未有的新水平,甚至一度要发兵先破吴军,再打官兵。 宁抱关第一个承认新王,遍告诸军,梁王、晋王随后认可,蜀王甘招前去劝说降世王,“大敌当前,一切问题先放一放,等攻破东都再做打算。” “徐础凭什么称王?事先问过我吗?吴国能出几个人参战?等着吧,徐础若带来一群老弱病残,我杀他祭旗。” 腊月十五,寒冷的一天,夜里飘雪,午时方停,地面积了厚厚一层,吴军赶来,选地扎营,与诸王遥相呼应。 诸军当中,吴军人数最少,骑兵占比却最高,达到八成以上,诸王使者看过之后,印象深刻,降世王这才勉强接受吴执政王的称号,但是仍责骂徐础不来拜见。 徐础也派出使者与诸王互道寒暄,自己则带少量护卫前去观望敌情。 官兵选择合适的地势,连山跨水,环绕洛阳城修建一道长长的围壁,徐础只能望见一小段,驻立良久,直到有官兵出壁迎过来,他才带人回往军营。 张问璧又以吴越王使者的身份到访,讲述自己如何努力说服宁抱关,终于令他回心转意,不仅第一个承认执政王,还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徐础感谢不已,又送上一份厚礼讨好张问璧。 一批又一批的使者来来往往,除了张问璧,徐础亲自接见的还有一人。 谭无谓以晋王使者的身份到来,徐础仍称他为二哥,执兄弟之礼,心中十分高兴,这正是徐础目前最想见到的人。 “二哥觉得义军能有几成胜算?”徐础刚一坐定就迫不及待地问。 “这个难说,义军多而杂乱,无法预测。四弟应该反过来想,官兵有几成胜算?” “官兵……”徐础跳过浮夸之词,直接道:“官兵只需不动,坚守两三个月,便有九成胜算。” 谭无谓笑道:“四弟有眼力。我原说你已失去雄心壮志,现在看来,是我走眼。没错,官兵若是坚守不出,义军自败,可我敢保证,半月之内,官兵必要出击。 第一百三十一章 王会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天气寒冷,军营里炊烟袅袅,饭时未到,生火不是为了做饭,而是创造一块块的温暖区域,小而周全,能保住一家人的性命。 徐础遥望片刻,向唐为天道:“哪里炊烟越多,哪里越乱。” 唐为天踩着马镫直立,“肯定是降世军那边炊烟最多,拖家带口的人多嘛。” “百姓无辜,战时也无大用,应该让们远离此地,并州自有城池能够容纳他们。” “呵呵,大都督不像执政王,又像从前的徐公子了,降世王才不会让百姓离开,那些人就是他的……他的……” “会移动的城墙。” “没错,降世王还要用他们阻挡官兵进攻呢。” “百姓为何甘心送死,却不逃跑?” “往哪跑?不对,也有人跑,顶多三天,又回来了,在降世军里至少能吃上饭,跑到外面去,不是饿死,就是被官兵当反贼杀死。” 徐础没再说话,驱马前行,唐为天年纪轻轻就已见惯生死,嘀咕道:“也不知道顺子一家还有没有活人,估计够戗,顺子说他死了以后,那双靴子留给我,唉,怕是被哪个混蛋拣走……” 蜀王甘招的军营规模比降世军小许多,炊烟却没少几处,烟雾笼罩整个上空,远远望去,不像是军营,倒像是一处热闹非凡的临时集市。 六王相约在此相会,彼此却不信任,从昨晚开始就分别派人过来查看,确保每一方带来的卫兵数量相等。 薛六甲坚持自己的卫兵必须是别人的两倍,声称:“我是祖王,谁敢与我平起平坐?而且晋王、梁王、吴王不是我们降世军一伙的,我不放心。” 宋星裁骑马迎上来,向徐础拱手道:“营里没问题,但是请执政稍等,咱们不能第一个进营。” 吴人特别重视尊卑礼仪,无论外人承认与否,总是自认为吴国高人一等。 “好。”徐础不想拂违宋星裁的一番好意。 宋星裁调头奔回蜀王营地,继续查看情况。 唐为天却误解了宋星裁的意思,疑惑地问:“大都督也算是称王了,为什么不能第一个进?排在后面有什么好处?” “臣子以先为荣,帝王以后为尊,意思是让别人等他,而他不等别人。”徐础解释道。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可外面真挺冷。” 一刻钟之后,宋星裁没回来,另一拨人骑马从别的方向疾驰而至,旌旗招展,矛槊林立。 吴军将士大惊,以为遭到偷袭,纷纷拔刀举槊,徐础大声道:“故人来访,诸位休慌。” 来者是晋王沈耽,驰到近前停下,在马上拱手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四弟称王,可喜可贺。” “并州地广民丰,晋阳兵强马壮,三哥得称晋王,实至名归。” “哈哈。”沈耽突然收起笑容,驱马上前,与徐础两马交错,小声道:“大哥被朝廷收买,弑父求荣,乃我沈家奇耻大辱,并州便是战至最后一人,也要报此大仇。前些日子委屈四弟,多有得罪,望四弟不要记在心上。卡Kа酷Ku尐裞網” “冤有头债有主,沈大已亡,我怎会耿耿于怀?” 沈耽笑着点头,伸出一只手,“你我皆已称王,但是兄弟之情不变,生死与共,富贵同享。” “譬如一体四肢,同进同退、同战同和。” 两人相视而笑,双方将士看在眼里,都觉得己方多了一个重要朋友,彼此的目光里多出几分友善。 “大哥没跟来吗?”徐础问道。 “我让他在营中留守。三弟一定将二哥招待得很好,他都不愿意回我那里啦。” 徐础将谭无谓留下,一直没放,笑道:“二哥倒是急着回去,昨晚被我劝酒,喝得多了,至今未醒,我说不必着急,让他睡个够吧。” “不急。”沈耽笑道,“咱们一同进营如何?” “同进同退。”徐础笑道。 两队并驾前往蜀王营地,一路闲聊,说到开心处,放声大笑。 沈耽以马鞭指向洛阳的方向,慨然道:“昏君无道,遂失其鹿,只可惜百姓深受其害,往往流离失所。东都乃天下名城,苦于苛政久政,我与四弟曾久居洛阳,当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既然自称‘义军’,当然是义不容辞。” 宋星裁骑马迎上来,向徐础点下头,什么也没说,加入到队伍当中。 第一个进营的人是吴越王宁抱关,他不在乎规矩,与甘招又是熟人,拍马就进。 营地门口,梁王马维恰好赶到,三王见面,免不了一通寒暄,马维对待两人的态度没有差异,矜持而又客气。 徐础明白,看到他与晋王并驾而至,马维心里不会高兴,但这种时候有些事情没法当面解释,私下也没法开口,只好等马维自己想明白。 甘招出帐相迎,又是一番寒暄,沈耽与甘招第一次见面,更要多说几句。 众人当中,只有徐础知道甘招早有称王之心,在别人眼里,甘招就是一个被降世王硬推出来的老实人,见谁都十分客气,不惜自贬身份抢先行礼,仍摆脱不掉小吏的一身习气。 帐篷里,宁抱关已经坐定,正在喝酒。 诸王的座位排序颇费工夫,争执良久,还是弱者让步,表面上却另有理由:降世王地位最高,自然要坐主位,蜀王占地主之利,陪在降世王身边,不敢并列,让出一个桌面,宁抱关以年长居于右手第一位,往下是徐础,沈耽则以客人身份坐在左手第一位,年纪稍长些的马维居下。 每人只带一名随从,罗汉奇在吴越王身后昂首而立,一手扶刀,双目圆睁,像是寺庙里的天王雕塑,不怒自威。 “嗯。”宁抱关没目的地点点头,继续喝酒,一碗接一碗,跟喝水一样。 诸王入坐,只有甘招站立,说了几句场面话。 降世王迟迟未到,无法谈论正事,场面渐渐有些尴尬。 宁抱关不知喝了多少碗酒,终于打住,扭头向徐础道:“你是要我杀了张问璧吗?” “我与张问璧无冤无仇,宁王何出此言?”徐础笑道。 “张问璧乃一无用书生,你却送他几车银钱、布帛,让大家看着眼红,我不杀他,我的手下都要跑到你那里邀赏啦。” “张问璧随我循抚南路,有功当赏。大家同为义军,联手对抗天成,绝不挖彼此的墙角,随非有宁王之命,宁王部下之人,吴军一个不收,对诸王之人,吴军莫不如此。” 宁抱关目光转动,打量帐中数人,马维没等遇到目光,先已低头,他有点害怕宁抱关,来之前在心中自激自励,真见面时,还是胆怯三分。 “嘿,好一个诸王联手。”宁抱关的目光落在对面的晋王沈耽身上,“今天是六王联手,明天不知又有多少个王冒出来,光是不停联手,就得忙到明年春天吧,也不知朝廷有没有这个耐心等待。” 沈耽不惧,坦然回视,微笑道:“万物萌生,初时都是嫩芽,过一阵子自能分出高下,或为数寸野草,或为参天大树。” “晋王会说话。”宁抱关冷冷地道,“攻打东都之后,就知道谁是草、谁是树了。” “没错。”沈耽端起酒碗,“我敬宁王。” 宁抱关端起酒碗就喝,意犹未尽,大声道:“大家都喝,薛六儿爱摆架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赶到,咱们先乐呵,甘招,你也不必站着,大家有手有脚,不用你照顾,坐下,喝酒。” 甘招笑着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宁抱关倒酒、举碗,一饮而尽,然后看向另外四王,监督他们喝酒,“梁王放开些,一碗酒而已,剩一滴也算不得大丈夫。” 马维急忙全灌进肚子里,急躁了些,喝完之后咳了两声。 宁抱关又倒一碗酒,“造反不是闹着玩儿,攻打东都不知要死多少人,现在喝的是酒,以后流的是血,大家坐在一块就是有缘,别管谁死了,我必要在你的坟头上敬酒三碗。” 沈耽举碗道:“彼此彼此。” 甘招笑道:“宁王尽说丧气话,都活着不好吗?” 宁抱关斜睨一眼,“怕丧气,何必造反?官兵也不是吃素的,我在南边跟官兵打了一仗,实不相瞒,我以五倍之数,才勉强打赢,中间还使了很多计谋。依我看,联手之后,得有十倍之数,才能与官兵一战。” 宁抱关轻松主导场面,徐础、马维、甘招都不与他相争,唯独沈耽不服,微笑道:“晋军还好,能够以一敌一,倒是不惧官兵。” “梁王也能……”马维想插句话,宁抱关一抬手,制止他说下去,目光盯着沈耽,“晋王当自己是大树,很好,腊月二十,让我开开眼。” “大树不敢当,算是丛矮树吧。我为义军先锋,当先破一壁,以振奋士气。宁王向以勇猛著称,名震天下,不知要破几处壁垒、杀多少官兵?”沈耽道。 “你们选,剩下的归我。”宁抱关道。 帐帘掀开,降世王终于赶来,别人都是一名随从,他非要带两名,来时也不让人通报,直闯进来,全副盔甲,怀里抱着“杀皇灭帝棒”,不与任何人打招呼,大步走向主位,半路上突然扭头看了一眼。 唐为天站在徐础身后,也抱着一根简陋得多的木棒,笑嘻嘻冲降世王怀中的神棒点头致意。 薛六甲愣了一下,没有当场发作,来到主位,转身面朝诸王,一脸严肃,酝酿片刻,开口道:“干他娘,谁先攻破东都,谁就是降世并肩王,与我平起平坐。” 第一百三十二章 矮人一头 (求订阅求月票。<a href="http://www.biquge." target="_blank">www.biquge.</a>) 薛六甲唾星飞溅,每当说到兴奋处,就拿神棒敲打面前的食案,碗里的酒、盘中的菜撒满桌子。 说来说去,他的意思只有一个:“拼啊!杀啊!上啊!不怕死人,咱们人多,只要拿下东都,天下就是咱们的了,到时候要什么没有?我这人好说话,哪怕只剩一碗饭,也愿与大家分享。天下这么大,够咱们分的了,我只要洛、秦两州,其它地方你们随便选。并州还是沈家的,淮州归梁王,中间的冀州你们两家分。益州是甘招的,旁边的汉、荆两州,你看着来。还剩一个吴州,有点小麻烦,宁暴儿和徐础,你俩打算怎么分?一人一半,还是谁另选一处地盘?” 徐础起身道:“天下未定,不必急于划分地盘。” “早说清早安心嘛。”薛六甲眨眨眼睛,惟恐诸王之间矛盾不够深。 徐础笑道:“我是吴国执政王,日后寻到吴皇后裔,当归还王位,这是我立下的誓言,全军皆知。吴王所在,便是吴国,不必非要是江东。” “如果吴王就在江东某处呢?”薛六甲追问。 “宁王称王在先,年纪又长,于我有知遇之恩,无论怎样,我不会与宁王相争,天下广大,荆州尚未有主,吴军中原有不少荆州豪杰,我愿率军西迁,与宁王为邻。” 徐础这么快服软,薛六甲很是失望,撇下嘴,“你倒是大方,手下的吴国人也这么想吗?” “不能令行禁止,何以称王?” 薛六甲干笑两声,“宁暴儿,你怎么说?” 宁抱关早已改名,只有薛六甲坚持称呼旧名。卡Kа酷Ku尐裞網 在降世王到来之前,宁抱关主导场面,这时却极少开口,被问道才平淡地回道:“这个好说,我是吴越王,分一半江东,再向越地扩张就是,吴王可以占据另一半,往哪里开疆是他的事。” 薛六甲大笑,“好,好,这才有王者之风,不像我手下的那群混蛋,打仗的时候全往后退,分赃的时候,少粒米都能打起来。” 薛六甲嘴巴不停,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最后擦去嘴角的白沫,倒碗酒一饮而尽,起身道:“那就这样,腊月二十开战,谁最先攻破东都,谁与我平起平坐,见王高半级,大家没意见吧?” 不等有人开口,薛六甲迈步向外走去,诸王起身相送,薛六甲摆手道:“你们继续喝酒,别管我。”经过徐础桌前,向他身后的随从道:“小子,哪找来的棍子,看着不错啊。” 唐为天咧嘴而笑,“跟你的棍子是亲戚。” 薛六甲嘿嘿两声,“当心,福报不够的人,会反受其害。” 薛六甲扬长而去,甘招亲自送行,良久未归。 马维诧异地说:“这就结束了?好像什么都没说啊。” 的确,还有寥寥几天就要与官兵决战,诸王聚会本应详细商讨进攻计划,薛六甲对此只字未提,尤其不提兵力最足的降世军何时参战,说了一通大话,挑拨几句,竟然说走就走。 沈耽是客人,所率领的晋军又是先锋,与降世王第一次见面,却连句寒暄都没得到,像个隐形人似的坐在那里。 “大家各自为战吧。”沈耽起身道,“沈家与天成有杀父之仇,不可不报,当为诸军之先。告辞。” 沈耽也走了。 马维曾公开声称梁军要做先锋,起身道:“梁军紧随晋军之后,为诸王开道。卡Kа酷Ku尐裞網”说罢追了出去。 帐内只剩两王,宁抱关闷头喝酒,徐础起身,端酒来到宁抱关桌前,“我敬宁王一碗。” 宁抱关二话不说,端碗就喝。 “宁王刚才说义军以十倍之数才能与官兵一战,我也深以为然。” 宁抱关抬头看着徐础,“你就应该去当谋士,干嘛学人家称王?” 这句话没让徐础生气,却惹恼了唐为天,在一边大声道:“大都督百战百胜,凭什么不能称王?” 宁抱关哼了一声,没做理会,倒是身后的罗汉奇向唐为天怒视。 徐础道:“宁王曾在信中建议我‘速称王’。” “对,我就是在问你,干嘛听我的呢?刚才又干嘛在薛六面前退让,你真愿意将江东全让给我?” 徐础拱手道:“诛暴君、除苛政,我愿足矣,江东虽是吴国故地,却非我的生养之乡,我半步也没踏进过,从无留恋,自然舍得。” 宁抱关也站起身,“称王就称王吧,反正现在是个人都能称王。南路还有几支义军,不肯加入降世军,各自称王,据说也在搞联合。我曾接受官府招安,但他们现在已经不信我了,这一战,我必参加。” “参战乃势在必行,吴军不会退却。” “呵呵,参战虽然冒险,却能一战成名,谁能首先攻破东都,用不着薛六承认,诸王必将奉其为主。” “我倒没有这个野心,吴军弱小,为义军添把柴而已。” 宁抱关大笑,“称王的人只有本事不够,没有野心不足。过几天在战场上见吧。” 宁抱关要走,徐础道:“如果官兵出壁迎战,宁王要如何应对?” 宁抱关止步,“不可能,官兵早吓破了胆子,就算大将军掌兵,也没办法恢复士气,他自己在秦州大败,就是今年的事情,大家还都记得呢。卡Kа酷Ku尐裞網” “兵不厌诈,多想一步终归没错。” “义军人数虽多,在战场上却无章法,就算是神仙下凡,也调派不开,唯有按老打法来,然后——一切看运气吧。” 老打法就是百姓居前,义军居后。 徐础道:“人多更需要上下一心,否则的话,再多的人也是累赘。” “哈哈,你果然还是谋士。行,你有本事联合其他几王,尤其是薛六,让他派出降世军主力真正参战,我就放弃‘各自为战’的想法,跟你们合作一次。” 宁抱关也走了,剩下唯一的客人徐础。 唐为天左右看看,“大都督,那个……没有外人在,我能吃点吗?看你们又吃又喝,我的肚子快要叫破啦。” “吃吧。”徐础笑道。 唐为天将棍棒插在腰间,上前用手抓起肉就吃,含含糊糊地说:“咱们不走吗?” “等会。” 唐为天继续吃,喝口酒润润嗓子,怕被人看见,吃得极快,噎得直仰脖,半饱之后,在衣服上擦擦油手,“说句不好听的话,大都督,你太软弱了,大家都称王,干嘛在他们面前矮人一头?” “你把这称为矮人一头?”徐础笑问道。 “还不矮吗?连我都能看得出来,降世王和吴越王没拿大都督当回事,大都督不反抗也就算了,还……” “还怎样?” “还要讨好他们,我都有点脸红。” 徐础大笑,“你觉得‘高人一等’和‘矮人一头’哪个更难?” “当然是……”唐为天话没说远,有人进来,他立刻闭嘴。 甘招终于回来,苦笑道:“诸王总算是见过面了,以后来往更容易些。” 徐础上前,“还没恭喜蜀王。” 在徐础面前,甘招没必要隐瞒,拱手道:“多谢吴王当初的建议。” “我为吴国执政,并非真王,如蒙蜀王不弃,愿得一声‘公子’。” 唐为天仰天看头,觉得大都督做得太过了些。 甘招却不觉得,低声道:“别管什么名号,称王便是称王,吴王留下得正好,我有话要说,但现在不是时候,这里耳目太多。请吴王先回营,我会找机会亲自前去拜访。” 甘招谨慎,不愿与任何一王单独交谈,免受薛六甲怀疑。 徐础拱手告辞。 其他几王已经没影,徐础带吴国将士回自家军营,一路上没怎么说话。 快到营地门口时,唐为天突然追上来,斜身小声道:“我明白大都督的意思了,普通人想‘高人一等’更难,王侯却是‘矮人一头’更难。” “你很聪明。”徐础赞道。 唐为天摇摇头,“我不聪明,就等着看大都督什么时候能扳回这‘一头’来,要是一直矮下去,大都督就是普通人,算不得王侯。” 唐为天居然看得如此透彻,徐础诧异地看过来,唐为天却已放慢速度,重新落在后面。 营地门口,诸将迎出来,齐声欢呼,好像执政刚刚打赢一场胜仗。 徐础下马,与诸将交谈,找机会向孟僧伦道:“晋王使者谭无谓还在吧?” “刚走不久,执政在路上没遇见吗?” 徐础一愣,翻身上马,调头追出去,等诸将反应过来,他已跑出好远。 路上尽是积雪,徐础仔细观察,终于在一条小路上看到新鲜的蹄印,顺着追出十余里,看到谭无谓一行人的身影,于是大呼“二哥”。 前方人全都停下,谭无谓调转马头迎上来,拱手道:“四弟不用送了,我得回去向晋王复命。” “昨天只喝酒,没怎么聊天,今晚还要与二哥秉烛夜谈呢。” “唉,不必了,也没什么可谈的。我已说得很清楚:官兵所选壁垒,面对的尽是宽畅之处,必是要以骑兵冲锋,很可能会在腊月二十之后,待义军兵锋稍挫,官兵趁势涌出。” “我要谈的不是这个,二哥可还记得,当初在晋阳,你曾说过愿随我一同前往江东。” “我说过吗?真不记得了。”谭无谓笑了笑,“那时我是无主游魂,跟谁走都行,现在晋王对我信任有加,很快就能让我带兵,我已决定效忠晋王。” 徐础没法再劝,“不求二哥留在吴军,再向我指点一二,也能令我受益无穷。” “呵呵,经常听说吴士强项,兵卒精悍,昨日一见,怎么说呢,有点名不副实,四弟真想问鼎天下,得亲自去一趟江东,重新搜罗一遍,聚集一批真英雄才行。听说宁王曾写信劝你速称王,大概就是想将你留下,不愿你去江东吧。” 谭无谓真就是“指点一二”,调头离去,高声道:“后会有期!” 宁抱关的用意徐础早就明白,吴军没有大将他也知道,可是听谭无谓直白地说出来,还是感到几分落寞。 半刻之后徐础又振奋起来,喃喃道:“谁不是由弱变强呢?此战之后,自有英雄投奔于我。” 第一百三十三章 猪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一拍即合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a href="http://www.biquge." target="_blank">www.biquge.</a>) 辨认降世军士兵很容易,他们大都操秦州口音,而且对唐为天手中的棍棒存有莫名的敬畏,甚至不敢长时间盯瞧。 徐础客气地派人送他们去往蜀王甘招的营地。 将领们不太服气,回到帐篷里,王颠首先发难,“群雄并立,君择臣,臣亦择君,秦州人愿意加入吴军,有何不可?” 孟僧伦替执政王说话,“不能这么说,如今降世军强,吴军弱,平白得罪他们没有必要,今后大家招人的时候注意些,别让秦州人进营就是了。” 王颠兀自不服气,连连摇头,“降世军也就是人多些,如今连人都往别处跑,真看不出他们哪里强。” 徐础不愿多做解释,“六王定约,就按约定来,至少在攻破东都之前,不要收留秦州人,降世军即便没有那么强,这个时候也不宜挑起内乱。” 王颠勉强点头。 徐础刚要开口屏退众将,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问道:“没有江东人过来投奔吧?” 将领们互相看看,没有立刻回答。 果然让徐础猜中。 “多少人?” 王颠抢先道:“不收留秦州人也就算了,江东人本来就是咱们吴国的将士,加入吴军谁能说什么?” “这个时候跑来的江东人,必是吴越王宁抱关军中的河工……” 王颠嗤之以鼻,“宁抱关一介莽夫,怎配称‘吴越王’?他称王的时候,问过吴人的想法吗?” 徐础脸色稍变,孟僧伦上前道:“不多,几十人而已。据他们说,宁抱关待人苛刻,军中的秦州人总是欺负外人,所以他们才会逃亡,只希望有朝一日能随吴军返回家乡。我想宁抱关也不会在意这点人。” “在宁王那里受不得苦的人,在我这里也是无用,给他们盘缠,让他们自回江东。” 孟僧伦应允,王颠心中一直有股气,大声道:“执政谨慎过头,忒小心了些,吴军如果连自家人都不敢收留,以后凭什么与群雄争锋?说得过头一些,又凭什么回江东扫定吴国?” “王将军似乎有话,都说出来吧。”徐础道。 众将不语,孟僧伦悄悄使眼色,王颠装作没看见,“执政是否当着诸王的面说过,要将吴国让给宁抱关?” “吴国如今归谁所有?”徐础反问道。 “当然是归执政、归七族、归吴国将士所有。” “既然如此,吴军干嘛大老远跑来洛州?真的只为攻破东都吗?” 王颠脸上一红,孟僧伦插口道:“都是自己人,用不着撒谎,江东眼下还被官兵占据,或一城一主,或连城为盟,咱们都是在江东被逼得走投无路,听说降世军强盛,才来洛州寻找机会。” 王颠昂然道:“江东是官兵的,吴国却是咱们的,两者虽是同一个地方,称谓不同,意义自然也不相同。” 吴士重名至此,徐础没办法,只得改口道:“同样,我让出的是江东,而非吴国。” 王颠哑口无言,半晌才道:“可是……没有江东的土地与百姓,吴国在哪呢?” 徐础微笑道:“吴国就在这里,在于你我,在于满营将士,只要咱们上下一心,吴国就在,若是离心离德,便是号称占据九州,又有何用?我明白王将军的心意,但是急不得,该让的时候就得让。卡Kа酷Ku尐裞網” “该夺的时候呢?”王颠不放心,追问一句。 “大势所趋,谁能逆之?” 王颠拱手深揖,“是我愚钝,望执政海涵。”又向诸将道:“执政说了,让出江东只是虚辞,反正江东不在吴军手里,等吴军强大,自然还是要回归故里,兴复吴国!” 众将欢呼,徐础只能默认。 事情暂时告一段落,过来投奔的河工还是要被送回江东去。 次日一早,徐础带领数十名卫兵前往梁王营中。 中途要经过蜀王营地,甘招不在,一早出发去见宁抱关了,派人等在路上,留下口信,感谢吴军送还降世军士兵。 双方都知道那些士兵其实是薛六甲派出来的,谁也不肯点破。 梁军营地颇为广大,可与降世军营地比拟,里面的人却少多了,许多帐篷只是个样子,远看像是真的,近瞧就会发现那只是一块块被支起来的破布,后面根本没法住人。 马维深谙虚张声势的重要,营中旗帜林立,骑兵跑来跑去,看上去至少有十万大军驻扎在这里。 听说吴执政王到访,马维一改昨日的客气与冷淡,亲自迎出数里,与徐础在路上相见,跳下马张臂相迎,笑道:“昨晚眼跳,就知道今日会有好事,原来是吴王登门。” 徐础迎上前,拱手道:“故人面前,何敢称王?马兄若不见弃,你我还以兄弟相称。” “础弟深知我心。”马维立刻改口,亲自引路,步行进营,“础弟觉得梁军如何?” “气势雄伟,壮如山岳,义军精兵,梁军分其半。” “哈哈,假的,都是假的,用来欺骗官兵耳目而已。” 进到营中,马维下令设宴,徐础不想耽误时间,推却道:“今日前来拜访,实有要事。” 马维立刻屏退部下,留徐础一个人交谈。 “腊月二十,马兄果真要为先锋?” “说到做到,王者无戏言。” “马兄以为能有几成胜算?” 马维收起笑容,“实话说吧,前头有胜算,后头却没有。” 前头是官兵,后头是降世军,诸军的心事都一样,识破薛六甲的诡计,担心降世军会趁乱偷袭。 徐础道:“我来见马兄,为的就是这件事,降世王若是一直按兵不动,五军便是击败官兵,也难逃背后之劫。” “础弟乃是‘智囊’,可有妙计?” “谈不上妙计,当今之势,唯有五军联合自保,将官兵引向降世军,然后再参战,到时由不得降世军坐壁上观。” “我也正有此意,我与础弟多年至交,情逾手兄,梁、吴两军当不分彼此。以后我去淮州,与吴国是近邻,更该多多来往,础弟一句话,梁军将士随你调遣。” “梁军人多势众,马兄又为兄长,自然是吴军听从马兄指挥。不过只有咱们两家联合还不够,必须是五王齐心,才有可能扭转战局。” “晋王那边问题不大,我听其言,晋军也觉势孤,颇有联合之意。就是不知道吴越王、蜀王心里怎么想,这两人都曾是降世王部下,蜀王还是心腹之人……” “我与宁王有旧,有把握劝他联合,宁王加入,蜀王那边也好说。”徐础不提甘招昨日的拜访,就像马维不提他与沈耽早有计划,徐础今天不来,马维很可能会去吴军营地里拜访。 马维笑道:“吴越王这个人……心事难测,听说他写信劝础弟速称王,是真的吗?” 徐础点头。 “呵呵,我猜吴越王的意思是要将础弟留在洛州,免得你先往江东抢占地盘,令他无处可去。” “想必如此。” “础弟跟我说句实话,你既看破吴越王的用意,为何还来洛州?” “江东诸城仍被官兵占据,这边东都不破,那边守兵不溃,吴军只能逐城争夺,旷日持久,非上策也。何况攻破东都乃是扬名天下的一大良机,有识之士都不会错过。” 马维大笑,“没错,哪怕梁军只剩一兵一卒,我也必须赶来参战,错过这次机会,日后就只有称臣的份儿。” 马维又长叹一声,“即便扬名天下,后面的事情仍是一步比一步更难:降世王虎视眈眈,梁军在淮州人生地不熟,能否立足,难以预料,即便一切顺利,北有冀州突骑,南有吴越之兵……” 马维伸手抓住徐础的手腕,热切地说:“础弟不必向我隐瞒,你与吴越王日后必有一争,胜者得江东,断无共享之理,吴军眼下稍弱一些,你有何打算?” “还没想那么远。” “呵呵,础弟对我也要藏着掖着吗?事到临头再做打算,可不是础弟的风格。” 徐础想了想,“宁抱关兵将皆强于吴军,不可与之争锋,我的计划是攻破东都之后,立刻乘船东进,先收滨海之地,然后西行。宁抱关少船,十有八九会走陆路,由西向东进发,两军有段时间不会相遇。” “此为权宜之计,以后呢?” “宁抱关为人苛刻,他在西面以严猛夺城,我在东面以宽厚招抚,而且吴军中尽是江东人士,吴人两面受敌,自会投奔于我。待强弱改易,我再与宁抱关决战。” “哈哈,妙计。”马维赞道。 徐础自然不会将真计划说出来,笑道:“终归是得人心者得江东,但是人心难料,我前面的路,不比马兄轻松。” “梁、吴以后会是近邻,你我努力,各自占据一州,然后携手扫平天下,划江而治,岂不美哉?” 马维第一次说类似的话时,徐础还只是一名四处流浪的谋士,今番再提,马维显得诚恳许多。 “天下易平,知己难得,马兄明白我的心事。” 马维将徐础的手腕握得更紧一些,“更远的事情先不提,我去说服晋王,础弟说服吴越王与蜀王,五军联合,从吴、梁开始。” 两人又谈一些细节,徐础告辞,回到吴军营地时,已过二更。 冬夜寒冷,风声呼啸,徐础驻足观看卫兵牵走马匹,忍不住想:王者无友,自己不可多愁善感,当勇猛直前。 王颠留守营地,走来道:“有故人来访,执政要见吗?” “哪位?” “他不肯透露姓名,我们搜过了,他身上倒是没有兵器。” “带我去看一眼。” 王颠引路,小声向徐础道歉:“我昨晚无礼太甚,请执政治罪。” “我宁愿诸将都像王将军一样有话直说,何罪之有?” 王颠露出笑容,来到客人所在的帐篷,轻轻掀开帘子一角,让执政王往里面看。 徐础只扫了一眼,认得那真是故人,而且是他意想不到的东都故人。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合营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楼家第七子楼硕坐在帐篷里,紧张不安地轻轻抖动右腿,一旦发觉,他就伸手按住,可是要不了多久,那条腿又会不由自主地跳动,一次比一次严重。 楼硕干脆将手按在腿上,咬着牙,全力与它较劲。 徐础进帐,在门口站了一会,楼硕才发现身边有人,立刻站起身,惊讶地打量十七弟,半晌无语。 “在下徐础,哪阵风将楼七公子吹来的?” 楼硕终于能够开口,“十七弟……真改姓啦?” “嗯,所以咱们只算是故人,勿以兄弟相称。请坐。” 楼硕缓缓坐下,太过惊诧,腿也不抖了,盯着徐础道:“十七……徐公子变化很大,这才几个月……” 徐础无心叙旧,打断道:“楼七公子因何而来?大将军派你来的?” 楼硕摇头,“是兰夫人……派我来的。” “嗯。”徐础猜测,楼硕是不得不来,兰夫人肯定没给他多少选择余地。 楼硕长长地叹息一声,“事情其实没必要闹到这一步……” “不如这样。”徐础又一次打断楼硕,“你有话直说,我现在就给你答案,至于返回东都之后如何向兰夫人描述,你自可随意。” 楼硕又发一会呆,在他记忆中的十七弟,是个沉默寡言而又擅长钻营的庶子,说话向来小心翼翼,露三分、藏七分,眼前的徐础,却要“有话直说”。 “那个……那个兰夫人说,只要你愿意回来,刺驾之罪可免,禁锢之身可除,等楼中军袭爵,你就是中军将军。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露出微笑,“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身份?” “据说是吴国执政王、大都督。”楼硕眉头微皱,语重心长地说:“你不会将这个身份当真吧?” “为什么不呢?这里就是吴军营地,你亲眼所见。” 楼硕嘿嘿一笑,“你要求有话直说,那我就说了吧。朝廷那边已经探听明白,反王虽多,势强者只有两位:一位是秦州来的什么降世王,部下贼兵不少,但是大而无当、乱而无序,一击便溃;另一位是并州沈家自称的晋王,悬师千里之外,尚未大捷,就开始父子相残,必然有始无终。其余诸王——你别生气,是你让我有话直说——通通不堪一击。” “既然如此,朝廷为何迟迟不肯发兵一战,反而坚壁自守?” “朝廷要将反贼一网打尽,所以等诸路叛军到齐之后,才肯发兵。” 徐础大笑,笑声不绝,楼硕有些恼怒,“我说的有错吗?” “称王者虽多,诸路义军却是一家,何有强弱之分?至于朝廷迟迟不肯出击,是因为没人能够指挥全军吧?” 楼硕不语,徐础继续道:“听说朝廷已经重新起用大将军,可是兰、梁两家不可能放手兵权,必然从旁掣肘,令大将军不得尽情施展。在楼家这么多年,对大将军的打法多少该有些耳闻,若他做主,必然列阵于壁外,步兵层层进逼,骑兵侧翼挠敌,另一路兵马则去断敌后路,断不会采取守势。” 楼硕干笑,“徐公子没在军中待过,对父亲的打法却挺熟悉。” “虽未眼见,多有耳闻。可惜,大将军只是兰、梁两家推出的旗帜,用来稳定军心而已,他的打法用不上。义军发起强攻,长围一日可破,东都顶多还能坚持十天。你来劝我回去,我倒要劝你留下,楼家失势,大厦将倾,若不早做打算,难免会成为覆巢之卵。” 楼硕又叹口气,“兰夫人对你期望颇高,还以为……大将军也后悔当初的决定,常说身边无人,挑来选去,诸多子孙当中唯有十七可用。” 徐础面无表情,“大将军先求自保吧。” 见劝说不成,楼硕干脆放弃,改而聊起别的事情,笑道:“说起来,你可将管伯父害惨了,他在汝南大败而归,一回东都就被下狱。” “两军交锋,有胜自然也就有败。” “呵呵,奚援疑倒是逃过一劫,将败军之责全推到管伯父身上。” 徐础起身拱手道:“楼七公子是这就回东都,还是在此住上一晚?” 楼硕也起身,“不住了,早点回去吧,兰夫人还在等我的回信呢。徐公子——叫着真不顺口——你真的不愿回去?” “家在江东,要回也是回那里。” 楼硕连叹几声,“既然如此……在战场上,如果看见大将军的帅旗,你可以去求助,或许可以保住一命。” “东都里,楼七公子如果见到吴军旗帜,请勿来扰,因为我谁也保不住。” “呵呵,你真是……一点手足之情也不念哪,想当初,诸多兄弟当中,你我最为亲近……你既已改姓,当然对楼家人没有挂念。你说反贼必胜,我说朝廷不败,无论怎样,楼家总有一个人是正确的。告辞。” “无论谁胜谁负,对楼家都没什么好处。不送。” “高门大族,起起落落是常有的事情,楼家未必不能翻身。”楼硕拱下手,出帐去了。 徐础待了一会,回到自己帐篷里。 唐为天已经铺好床,问道:“来的是谁啊?” “楼家七子楼硕,从前算是我的一个兄弟。卡Kа酷Ku尐裞網” “你们哥俩儿关系很好吗?” “不好。” “再不好也是自家人,我从前有一个哥哥,平时总打架,但是有吃的他都让给我。” “我上头有十六个哥哥,下边有二三十个弟弟。” 唐为天睁大眼睛,“这么多?大都督连具体数都不知道?” “大将军妻妾众多,随时都有儿女出生,连他自己都数不清。” 唐为天的眼睛还能睁得更大,“我家的猪也没这么能生,哇,我真羡慕你们楼家,不对,大都督改姓了,以后就是徐家,大都督还年轻,能生一百个儿子。” 话虽不好听,意思却是好的,徐础大笑。 次日一早,徐础召集诸将,宣布要与梁军合营。 吴军弱小,诸将都不反对联合,但是七族将领十分关心合营之后的名份。 “一切不变,旗帜、称号……都不变,吴军将士只听我一人的命令,外人传令,你们无视即可。” 孟僧伦等人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吴军人数四千出头,多是骑兵,家眷留在后方,没有累赘,用不上一个时辰就能拔营。 徐础带少数人提前出发,先去蜀王营地,表面上是通报吴军动向,以免发生误解,其实是要与甘招商议五王联合的事情。 甘招将徐础迎入帐内,寒暄几句,说道:“宁王比我预料得要好说话,一提起五王联合,他立刻同意,还说自己不求兵权,选谁为主,他都接受。” 徐础也觉得意外,“宁王果有此话?” “宁王这个人深沉难测,但是有肚量、识时务,并非一味强横。” 宁抱关几次接受招安,的确能做到伸屈自如。 “太好了,我今日带兵与梁王汇合,以为表率,晋王应该也会去,三王合营,静待两位。” “明天我与宁王就去汇合,共商大计。” “如此甚好。”徐础告辞,没提楼硕拜访之事,在外面与后赶到的吴军汇合,继续赶路。 在梁军营里,又是另一番景象,马维亲自迎出十几里,立于路旁,自称“小王马维”,称徐础“吴王”,表露出十足的敬意,令吴军将士,尤其是七族子弟,十分高兴,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去了。 进到帐里,徐础说起了楼硕。 马维很是吃惊,“他这是什么意思?兰夫人……楼硕是去你那里探听义军动向吧?” 徐础点头,“想必如此,我顺其意,让他以为义军主力是降世军与晋军。” “官兵会因此去攻打降世军?” “如果是大将军掌兵,肯定会。大将军常言,斩兵千人,不如擒帅一人,帅失而军乱,事半功倍。他当初灭吴,也是绕过诸多小城,直抵石头城,逼吴皇自杀,然后再分兵平定地方。” 马维点头,“何止灭吴?大将军灭晋、灭荆,用的都是这个打法,耀兵于边境,吸引敌国主力,然后突入其都。关键是,朝廷那边真是大将军掌兵吗?如果还是曹神洗,只会稳扎稳打。” “原来我还不敢肯定,楼硕此行,倒让我确信了。” “晋王怎么办?他也是朝廷忌惮的一方。” “等晋王来了之后再说,咱们没法替他做决定。” 傍晚时分,晋军赶到,规模更大,军容更整,梁、吴两军将士夹道观望,无不自惭形秽。 梁军营地广大,省却不少麻烦,晋军入营,沈耽带人来见梁王、吴王。 刘有终、谭无谓、郭时风随入,郭时风如今梁晋两边跑,成为两王最重要的纽带之一。 马维这边的将领是潘楷,徐础叫来的是孟僧伦与王颠,众人共聚一帐,互道久仰,喝了几杯酒,好让将领们互相认识,方便以后联络。 酒过三巡,将领们识趣地告退,只留下三王。 刘有终身份特殊,留下参谋。 徐础又将楼硕到访以及自己的猜测说了一遍,沈耽立刻明白,慨然道:“没的可说,既然合营,就是一家,不分彼此。腊月二十,晋军独自前去攻围,引官兵出壁,导向降世军。” 马维道:“我们随后进攻,夹击官兵,此战若胜,东都胆寒,破城当在数日之间。” 徐础道:“只是合营还不够,义军需要一员大将,指挥全军,以免各自为战。” 沈耽指向刘有终,“我推荐刘先生。” “再好不过!”马维立刻道,“刘先生名满天下,降世军上下更是对刘先生敬若神明,他来出任大将,最为合适。” “如此甚好。”徐础也道,心里却第一次产生不安。 他以为大将会是谭无谓,其次也应该是宁抱关,无论如何也不是刘有终。 第一百三十六章 选将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郭时风的身份在别人看来有些尴尬,他自己却坦然接受,“看我的嘴,别看我的人,就因为我在各家都待过,才能与各家说得上话,这是一项本事,对不对?” 对徐础,郭时风引为同类,拱手笑道:“咱们都是翻过山、趟过河的人,天下山河形势,尽在你我心中。哈哈。” 对这次到访,徐础感到有些意外,请郭时风坐下,笑道:“若论翻山趟河,我可比不上郭兄见多识广。” “意思是一样的,可现在不同,吴王自己就是山河,要别人来翻、来趟啦。” “郭兄为此而来?” “像我这样‘见多识广’的人,怎能不来见识一下?” 郭时风脸上全无愧意,徐础心中反而生出几分敬佩,笑道:“小山小河,不值一来,郭兄会大失所望。” “嘿嘿。”帐中没有外人,郭时风不担心话会外泄,“若论大山大河,这边一个也没有,东都与邺城,才算有些规模。” “郭兄不看好义军?” “天成自亡,神佛难救,所以我看好义军,但是谁知道未来会不会一山更比一山高?天成已然朽烂,义军诸王就都是栋梁,身上没有蠹虫吗?” 徐础不得不承认,郭时风真说到他心坎里去了,天成皇帝昏庸,奸臣当道,可挨个看去,诸王似乎也没高明到哪去。 郭时风拱手道:“我知吴王心意,所以敢于直谏,想必吴王也不会太恼怒。” 徐础笑道:“咱们还是兄弟相称吧,‘吴王’两字我听着别扭。” “那我就不客气了,础弟心事向来长远,有没有想过攻破东都之后的事情?” 徐础虽然佩服郭时风,同时也有警惕,回道:“想得不多,我更在意如果没有攻破东都,义军反而大败,该如何自保。卡Kа酷Ku尐裞網” “哈哈,果然还是础弟的风格。实不相瞒,我这次来,为的就是这件事。” “等等,先说明白,郭兄为谁而来?” “为梁、晋二王,也为我自己。” “请郭兄逐次道来。” 郭时风笑笑,“先人后己。梁王的意思很简单,以为诸军当中,梁、吴最弱,但是两王交情最深,当携手共进共退,莫以小事生怨。” “梁王想要吴军骑兵?” “础弟聪明,一点就透,梁王并非白要,愿以同样数量甚至更多的步兵交换。也可以反过来,吴军当有若有合适的骑兵将领,他愿将梁军骑兵全交给吴军。” 梁军当中没多少骑兵,可吴军缺少大将,尤其缺少骑将,也是事实。 徐础不置可否,“晋王呢?” “也是要借骑兵。” “用什么交换?” 帐中没有外人,郭时风还是扭头看了两眼,压低声音道:“梁、晋二王在这件事上已经谈妥,吴军骑兵借给谁都行,础弟可得更多步兵,除此之外——”郭时风将声音压得更低,“江东早晚会成是非之地,吴越王宁抱关亦非善类,战后必成础弟心腹大患,梁、晋愿助吴军一臂之力。” “如何相助?” “不等进入东都,打败官兵之后,就在城外解决。础弟不必出面,以免引起天下人猜疑,梁、晋二王当代为行事。” “以何名义?” “宁抱关对梁王不敬,忘恩负义,数次投降朝廷,反复无常,有这两项大罪就够了。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寻思片刻,“两王的事情说完了,郭兄自己的呢?” “如果诸事顺利,义军攻破东都,我对础弟无事可求。万一不幸,义军大败,我要提前求础弟收留。” “义军大败,吴军当无独存之理,郭兄何以求我收留?还是说郭兄向诸王都提出同样的请求?” “哈哈,除了础弟,没人能听‘大败’二字。我只求础弟收留,吴军存亦好,亡亦罢,都无影响,我只求础弟带我一同逃难。” “往哪逃?” “邺城。” 原来郭时风还记得济北王世子对徐础的看重与拉拢,要给自己也留一条后路。 徐础微微一笑,“郭兄考虑得倒是周全。” “我不白跟础弟走这一遭,础弟刺驾、造反、称王,样样皆是死罪,不好亲自出面说的话、做的事,我都可以代劳,而且——”郭时风露出暧昧的笑容,“我与邺城还有一点联系,能帮到础弟。” 徐础权衡良久,“郭兄的请求,我可以接受。” 郭时风面露喜色。 “梁、晋二王的请求,容我再想,吴军将士素以刚强重名著称,让他们归入他人军中,难。” “离开战还有三天,础弟慢慢想,腊月二十能借兵即可。” 郭时风将要告辞,徐础道:“如我借兵,谁当骑兵大将?” “梁将潘楷,他出身自骑将世家,这些年虽然隐居民间,家传本事仍在,梁王试用过,晋王也满意。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道:“我一直以为晋王会重用谭无谓。” “谭无谓的确有些谋略,但是爱口出大言,得晋王赏识,却不得诸将欢心。义军勉强聚合,非名位素高者,难以镇服,所以统帅只能是刘有终,骑将要选潘楷,谭无谓留在晋王身边当个参谋,足矣。础弟很欣赏谭无谓?” “我也是被他大言所诳之人。” “哈哈。不耽误础弟休息,这就告辞,等础弟定夺。” 徐础送到帐外,寒风吹来,郭时风哆嗦一阵,“帐篷毕竟不如砖瓦,希望能早日结束这行军之苦。” 郭时风刚走不久,孟僧伦过来打听情况,“那个郭时风,听说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执政不要被他欺骗。” “从前算是同窗,过来叙旧而已,别无它意。” 孟僧伦总想“奋不顾身”地为执政王做点什么,徐础不敢说出梁、晋二王的建议,怕他提前动手,真去找宁抱关拼命。 “那就好,执政早些休息吧,明天的事情不少。” “等等,有件事我想问你。” “执政请说。” “你觉得营中谁可担任骑将?” “执政掌兵,上下信服,何必另选骑将?” 徐础不能承认自己在兵法上的缺陷,笑道:“诸王联手,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需要有人替我分担掌兵之责。” 孟僧伦想了一会,“吴人不擅骑战,选个骑将还真难,依我看,宋将军合适,他有勇猛之气,敢于身先士卒,最重要的是,他对执政忠心无二,又是七族子弟,足以服众。” “宋将军堪为猛将,却非大将。如果我找一个外人来呢?” 孟僧伦立刻警惕,“外人?什么外人?小姓将领也是吴人,而且出身低微,更加不懂带兵之术。” 同为江东人,孟僧伦却视小姓将士为外人。 徐础笑道:“江东以外。” “荆州人吗?”孟僧伦微微皱眉,“我看不出他们当中有谁能当骑将,不过若是执政看中的人,我可以接受。” “我还在找人,未必是荆州人,孟将军心里知道就好,不要对外泄露。” “当然。”孟僧伦告辞,临到门口又补充一句:“这三千多名骑兵乃是吴军老本儿,执政凭一己之力创立,万不可假手他人。七族将领唯执政是从,可不服别人的管束。” 徐础点头。 战事未起,胜败未分,义军内部就开始明争暗斗,徐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唐为天进帐熄灯,他也没注意到。 天下哪里真有一呼百应的事情?他想,心中渐渐释然,造反之难,难就难在人心不齐,朝廷因此而摇摇欲坠,义军因此而成一盘散沙。 “得人心者得天下,果然是至理名言。”徐础开口道。 “大都督在说什么?”唐为天被吵醒了。 “我说得人心者得天下。” “那倒是,大家都这么说,谁得能得百姓的心,谁就能当皇帝。” 徐础笑笑,没再开口,这根本不是他的意思,人心并非虚无缥缈,也不在天下人那里,它就在身边,人人不同,心心各异,能揣摩透者占上风,能尽用者得天下。 名士范闭的形象莫名其妙地出现,似乎在摇头,徐础将他撵到一边去,安心入睡,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次日上午,宁抱关率军赶到,午时一过,甘招最后一个过来合营。 五王汇合,兵势大振,没人能说清究竟有多少人,号称五十万,粗一看去,确有几分样子,连许多营中将士也相信这个数字。 五王之间尚有隔阂,于是不谈正事,先设酒席,召集诸将一醉方休。 徐础找到郭时风,引到人群后面,小声道:“我可以借兵给梁、晋二王。” 郭时风大喜,正要开口,徐础继续道:“我要两倍步兵交换,而且只能是谭无谓担任骑将。” 郭时风一愣,“两倍步兵没问题,可是两王已经选定潘楷,这也是谈判的结果。潘楷是梁将,突然换成晋人,这个……不太好说啊。” “所以要郭兄去说,我等你的回话。” 郭时风点点头,拱手告辞,去找梁王、晋王传话。 借着敬酒的机会,徐础坐到甘招身边,悄声道:“五军合营,需要一位主帅,甘统领以为谁合适?” “确实需要主帅,要不然合营也是无用。徐公子可有意向?” “梁王、晋王属意刘有终。” “相士刘有终?他的名声倒是挺响,打仗……行吗?” “待会议事,甘统领也可以推荐一人。” “我这边没人能当全军主帅啊。” “他可以。”徐础抬头看向他心目中的主帅人选。 不远处,宁抱关踞坐,正与敬酒者对饮,没有半句废话,诸王当中,数他面前聚集的将领最多。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将帅 (求订阅求月票。) 徐础正在小解,忽听得隔壁也有放水声,心里纳闷,他记得这处茅厕是独立的,应该没有“隔壁”才对。 声音消失,宁抱关的声音道:“你真要推荐我做主帅?” “是。” “刘有终有什么不好?他在义军将士当中的名声,比皇帝还大,只比降世王小一点。” “刘有终只是一名相士,会看人,可不会治人,没有带兵之才。” “正好,义军里没有几个合格的将士,谁带都是一样,刘有终至少能够吓唬住那些将领,至于打仗,大家一块出主意就是了。” 宁抱关的谦让都是假客气,徐础脸上露出笑容,想起两人中间隔着一道木墙,又收起笑容,“宁王猜猜,大家一块出主意,刘有终会听谁的?” 宁抱关不语,徐础又道:“刘有终以相人闻名,他若借主帅的身份宣扬‘真龙出世’,有几人能够不信?” 宁抱关嗯了一声,再无声音。 徐础走出茅厕,只见雪地上一块痕迹,不见人影,心中清楚,他说中了宁抱关的心事。 称王之后,当说客都比从前容易些。 帐篷门口,郭时风迎上来,低声道:“两王同意谭无谓为骑将。” 酒宴持续到半夜方告结束,五王也不休息,屏退诸将,单独议事。 马维是地主,先提出设立主帅的建议,“这一战至关重要,胜则诸王平分天下,败者身首异处,沦为天下笑柄。以大势论,义军与官兵对峙,从小势看,却是降世军、官兵与五王之军三足鼎立,一足不稳,必受另两足欺压。我以为,五王之军既已合营,还应当选出一位主帅,令五军真正成为一军。当然,无论谁是主帅,都不改变现状,是谁的兵就是谁的兵,战后各归其主。诸王以为如何?” “好啊,谁来当这名主帅呢?”宁抱关冷冷地问。 刘有终没被立刻推出,马维道:“大家先想想,待会可以各推一人,然后再议。当下还有一件事,需要立刻决定。据吴王得到的消息,官兵视降世军、晋军为最重要的目标,极可能出壁邀战。降世军兵多将广,却在后方扎营,他们若不参战,五军将士绝非官兵之敌。” “我可以再去劝说降世王,陈说利弊,劝他尽快参战。”甘招道。 马维摇头笑道:“降世王心意已决,无可劝说,蜀王既已率军合营,到降世王那里想必不会再受到欢迎。” 五王合营,并未征求降世王的同意,此举肯定会惹恼薛六甲。 甘招点头,宁抱关道:“看你的样子,应该是有主意了。” 马维向宁抱关拱手,“我以为,求兵不如引兵,降世王不愿参战,无非是想坐收渔翁之利,那就干脆将官兵引向降世王,令其不得不参战,五王之军从后方夹击,胜算大增。” “谁去引官兵?” 马维笑着看向沈耽,“官兵视晋军为另一眼中钉、肉中刺,因此引兵之责,非晋军不可。” 其他三人也看向晋王。 沈耽道:“义不容辞,此一战乃为天下人而战,晋军不敢存自保之心。” “晋王可称得上是天下救主。卡Kа酷Ku尐裞網”甘招拱手拜道。 沈耽微微一笑,“不敢当,但我也有一个要求,官兵多马,不可以步兵引之,晋军现有八千骑兵,还是太少,望诸王暂时借我骑兵,以壮声势。” 马维向徐础轻轻地点下头。 徐础上前道:“晋军前驱,吴军不可落于人后,骑兵不多,三千有余,请晋王调用。” 甘招道:“我这里也有四百多一点骑兵,晋王若不嫌少,请带走。” 马维也道:“梁军精骑八百,尽归晋王。” 只有宁抱关没有立刻开口,扫视诸王,缓缓道:“吴越骑兵不多不少,也是三千出头,但我不能借出,这些人个个桀骜难驯,非我难以统御。” 气氛一下子有些尴尬,沈耽不开口,马维咳了两声,“这个……只要说清形势,将士……” 宁抱关又道:“人不能借,马可以借,晋王那边可有足够的骑士?” 沈耽脸色立缓,拱手笑道:“并州将士无一不擅骑术,便有一万匹马,骑士也够。” 宁抱关却不肯全给,“我只能借出两千,留一千自用。” 他不解释原因,也没人敢问,马维带头,四王称谢。 沈耽随口道:“我有一员大将,名叫谭无谓,由他统领骑兵,诸王以为可否?” 宁抱关道:“骑兵既借与晋军,晋王可随意指定将领。” 甘招不反对,徐础也点头。 晋军为诸王冒险出战的形象一旦确立,马维觉得可以再提主帅的事了,“晋军独挑官兵,五王营中仍需要一位主帅,大家考虑得如何?我推荐晋王身边的刘有终刘先生。” 沈耽假意道:“刘先生乃一相士,怎么能当全军主帅?” 马维道:“大战在即,操练士兵一类的事情都已来不及,排兵布阵也嫌晚,所谓主帅,非为带兵,乃是能够服众。刘先生虽非大将,但是名满天下,孰人不知,孰人不晓?他当主帅,必然能得到众将认可。” 宁抱关不需要别人推荐,直接道:“梁王此言差矣,练兵有点晚,排兵布阵从来不晚,而且义军向来以战练兵,临战时更需要一位合适的主帅,绝非服众而已。宁某从秦州战至洛州,自认为打过几场胜仗,麾下将士越是散乱,我用得越是顺手,所以还是我来当主帅吧。” 马维没料到宁抱关会自荐,一时有些慌乱,连咳几声,“蜀王、吴王可还有推荐?” 两王摇头。 马维恢复镇定,“那就是两人受到推荐,吴越王与刘有终,咱们正好有五王,谁的支持者多,谁就是主帅,如何?我还是觉得刘先生合适。若论带兵,吴越王的确无人能比,但是只论名声的话,可能比刘先生稍弱一些。而且刘先生当主帅,对吴越王必然言听计从,不影响排兵布阵。” 甘招道:“名声是个好东西,但是真到了战场上,与官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时候,名声的用处就不大了。五王之军并非站在一边观战,而是要从后方夹击官兵,需要主帅身先士卒,刘先生比不得宁王。我支持宁王。” 五王议事,只有沈耽坐在一边,这时站起身,走来道:“我也支持宁王。” 此言一出,不仅马维大惊,其他三王也很意外,尤其是徐础,可他马上明白过来,沈耽当机立断,真是个聪明人。 “蜀王说得对,此战到最后需要主帅身先士卒,宁王骁勇,看见他的身姿,足以令将士奋不顾身,这比虚名要重要得多。刘先生可以留在宁王身边,以其名辅佐宁王,岂不两全其美?”沈耽继续道。 马维讪讪地说:“晋王说得有理,那我也支持吴越王,事情就这么定……吴王还没说自己的意见。” 三王支持宁抱关,徐础的意见已无关紧要,他道:“宁王甚好。” 宁抱关出任五军主帅,刘有终为军师,诸王骑兵归入晋军,谭无谓担任骑将,晋王亲自监军,再无人有异议。 五王又聊一会,确定诸多细节之后,各回自己的帐篷。 徐础前脚刚进帐,没来得及坐下,马维跟了进来,唐为天在身后道:“大都督,梁王说进就进,我可拦不住。” “梁王再来,不必拦,也不必通报。” “嗯。”唐为天退出帐篷。 马维打量几眼,“础弟一向不喜奢华,身为吴王,帐篷仍与普通将士无异。” “吴军草创,将卒今日共苦,来日方可同甘。” “哈哈。”马维不是来叙旧的,“础弟真心支持吴越王担任主帅吗?” “晋王已经表态,我支持谁都不重要。” 马维长叹一声,“想我与础弟亡命天涯困于孟津时,何曾想到会有今日并肩称王之时?可若是能重回过去,我宁愿还在孟津的小镇里,与础弟分席而坐,共享浊酒一壶。” “天下不会一直乱下去,你我兄弟,还有共饮的机会。”徐础笑道。 “希望如此。”马维叹息不已,最后道:“晋王觉得础弟对他可能有些误解,所以让我来说几句:无论如何,许诺不变,吴军既肯借兵,晋王心存感激,与官兵决战之后,立刻返兵回营,诛除宁抱关,我为内应,础弟不必出面。” “事关吴国,我怎好置身事外?” “础弟不必客气,你与宁抱关有江东之争,当远离此事,我与晋王不同,杀之不过是要报仇、除害,无损于名声。” 徐础拱手道:“三千骑兵而已,马兄与晋王还礼太大了些。” 马维笑道:“宁抱关野心甚大,除掉他不只是为础弟,也是我与晋王的自保之计。” 徐础拱手:“此言极是,宁抱关已成诸王共敌。” “还有降世王、蜀王,三王同气连枝,杀宁抱关,就必须同时杀甘招与薛六甲。” “我对降世军三王忌惮已久,只是不得妙计。” “呵呵,除掉三王,妙计无用,非得以势压人,至于势从何来,础弟等着瞧吧,我与晋王自有办法。” “吴军弱小,全要仰仗两位兄长照顾。” “咱们终归是自己人,与降世军不同。攻占东都之后,础弟一定要回江东?” “嗯,我不回江东,吴军将士也不同意。” “好,天下是咱们三人的。”马维道,拱手告辞。 徐础心想,马维的这次拜访,消息估计很快就能传到宁抱关与甘招的耳中,那两人不知会怎么想。 第一百三十八章 敌帅 (求订阅求月票。) 唐为天探头进来,“大都督,你出来看看吧,这里有个傻子,站半天了。” “傻子”是谭无谓,手扶长剑,背朝帐篷,目光越过来来往往的将士,遥望远方,那里既不是洛阳,也不是必争之地,只是一片起伏的矮山。 “好一会了,也不让我通报。”唐为天小声道。 徐础走上前,“二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徐础刚刚安抚好吴军诸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保证骑兵只是暂借,战后立刻回归本部,仍是吴军将士。 谭无谓轻轻慨叹道:“江山如画……” “二哥要做诗吗?”徐础笑道。 “随我来。”谭无谓大步走开,徐础稍一犹豫,迈步跟上,唐为天追在十几步以外,几名卫兵随得更远一些。 谭无谓走出营地,踏雪登上附近的一座小丘,徐础跟随其后,卫兵留在下面。 “谢谢四弟的推荐。”谭无谓仍然望向远方,好像那里有敌兵埋伏。 “别人统领骑兵,我不放心。” “所以我特意过来,说声谢谢,也说声抱歉。” “抱歉?” “吴军三千骑士,我能还回来的大概不多。” “二哥这是什么意思?骑兵只是用来引官兵出壁……” 谭无谓转过身,盯着徐础,目光中有些兴奋,而不是歉意,“没错,骑兵要将官兵引向降世军,可我有预感,这一战会是前所未有的硬仗,义军不会一帆风顺,必将伤亡无数,万一获胜,也是惨胜。” “我推荐二哥出任骑将,不是为了一场惨胜。” 谭无谓大笑,“惨胜已是最好的结局,四弟还嫌不够?” “我想听听二哥的‘预感’。” “兵者,诡道也,揣测敌军动向,其实就是揣测敌帅的心事,而敌帅的心事全在过往的习惯里。” “嗯。” “兰恂无能之辈,偏又好大喜功,要将敌军一网打尽,所以往往分兵采取围歼打法,如果敌军弱小而集中,或许有用,遇到降世军,则正好相克。” 降世军数量庞大而散乱,一遇强敌,通常是派出百姓当“移动栅栏”,头目们各自为战,四处突围,说不定就会在哪里冲破一处出口,官兵围歼不成,反而因此溃败。 谭无谓不多做解释,徐础已然明白,“二哥说的没错。” “兰恂之后是曹神洗,这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战场上摸爬滚打养成的习惯,无论如何也改不掉。曹神洗排兵布阵都没问题,以官兵之强,若能严格执行,也就不会有诸路义军进攻东都了。可惜他有心无力,不敢与权贵抗衡,韬略在心中时有十成把握,出口时去掉两成,与诸将商议时再去掉两成,若有权贵干涉,又去两成,派出兵将时,还丢两成,最后只剩两成胜算。” “二哥仿佛亲眼。”徐础笑道。 曹神洗先破南路再破北路的计划本没有错,却没有执行到底,必是受到他人影响,没能分出足够的兵力,结果南路义军未灭,反而士气大振。 “然后就是令尊了。” “大将军姓楼,我姓徐。”徐础敛容道。 “楼温打下天成朝半壁江山,名动天下,秦州之败不足以坏其一世英名。但是凭心而论,楼温的韬略其实不如曹神洗,以曹神洗的严谨,即便兵少,也不会在遭遇伏击时一败涂地。” “大将军强在心志坚定,即便是皇帝亲口传旨,也不能让他轻易改变主意。” “对,曹神洗的韬略有十成,执行时能剩五成就不错了,楼温的韬略只有七八成,但是执行时一丝不减,遇到弱敌时无往不胜。” “五国后人怕是不愿听到二哥的评判。”徐础笑道。 “五国灭亡是有原因的。”谭无谓认真地说。 “义军呢?是强是弱?” “弱。”谭无谓没有一点客气。 “然则大将军这一次也不能随心所欲。” “义军的胜算全在于此。五王汇合之后,义军有两座大营和若干小营,小营皆是观望者,不必理会,两座大营距官兵围壁一远一近,按楼温一惯的打法,其实用不着骑兵引诱,他必然派兵直驱远处的降世军大营,出其不意,一举破之,调头反扑,五王大营当闻风自溃。” “这的确像是大将军的打法。” “四弟瞧远处那片山,大将军若是聪明的话,当提前派兵占据山口,守护侧翼,然后从另一头直扑降世军大营,令五王之军无从夹击。” “可那边并无官兵出没。” “对,所以楼温的韬略比曹神洗差了两分,他眼下急需一胜,既为鼓舞士气,也为巩固地位,所以他会先采守势,一两日后,倾巢而出,先破晋王骑兵,然后直奔降世军。” “如此说来,我军骑兵似乎不必去引诱官兵了。” 谭无谓笑道:“我刚才所言,是楼温一惯的打法,但是四弟有句话说到了点子上,楼温已非当初的大将军,掣肘颇多,无法再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 徐础明白了,“五王大营离东都太近,朝廷心中不安,必然强迫大将军先破此营,再攻降世军。” “所以还是得有诱兵,而且要真打,激起楼温的怒火,让他敢于孤注一掷。” 徐础黯然,真打的话,骑兵必然死伤惨重,谭无谓正是为此而道歉。 “没有别的打法吗?”徐础问道。 “这已经是最好的打法了,如果楼温不被激怒,或者朝廷的掣肘太强,楼温的命令没人服从,义军还是会大败。” “嘿,大将军受到掣肘,义军反而会败,这真是……意想不到,朝廷若是临时换回兰恂,会不会胜得更轻松一些?” “哈哈,话不是这么说,兰恂连败,官兵对他已失去信心,不肯为之苦战,必须是楼温带兵,朝廷拖后腿,官兵才有胜算。” 徐础在小丘上来回走动,望一眼远处的山,又望一眼下方的卫兵,良久方道:“真没有别的办法?” “照我估计,义军粮草顶多还能支持一个月,开春之后,人心思变,必然溃散,朝廷肯出兵,反而是好事,若是坚壁不出,才是大问题。” “东都士民不知道义军虚实,兰、梁两家惊恐万分,必然强令出兵。” “而义军的胜算全在于能否将官兵引向降世军。” 徐础叹息一声,“二哥说吧,不必绕圈子了。” “我要用一下四弟从前的身份,四弟不必亲自出面,允许我用这个旗号就行。” 徐础从前的身份是大将军第十七子,打他的旗号,更能激怒楼温。 “二哥还来跟我说一声,真是客气。”徐础讥讽道。 “兄弟之间,不可背后算计。” 听到这句话,徐础心中生出一丝惭愧,马上抹掉,说道:“好吧,二哥随便用,不要再来问我,也不要让我看到。” “吴军三千骑兵,我也不保证能够安全奉还。” “生死在此一战,伤亡勿论。我知道二哥行事公平,不会有意陷吴军于险地,这就够了。” 谭无谓稍稍睁大双眼,“这点骑兵远远不够用,我当然不会有意陷谁于险地。” 谭无谓不肯做,别人却抢着做。 徐础笑了笑,“官兵一旦与降世军交战,五王大军立刻从后方夹击……” 谭无谓轻轻摇头。 “不是这样吗?”徐础颇为吃惊,这可是五王共同制定的计划。 “我前面的话都在其次,接下来的才是至关重要,晋王只知道我来请用四弟从前的身份,并不知道我真正的计划,至于其他人,更不可信,全军之中,唯有四弟可堪此大任。” 徐础越发惊讶,“二哥请说。” “官兵与降世军交战之后,五王之军不要从后方夹击,立刻绕路进攻长围,直趋东都。” 徐础经常被人说胆子大,这时却觉得谭无谓才是真大胆,大到他怀疑自己看走了眼,或许这人就是一个大而无当的兵法家,其实没有真本事。 呆立半晌,徐础道:“官兵若是留下足够的兵力防守长围,义军一时攻不破呢?” “义军将一败涂地,但是我猜楼温受到再多掣肘,也会坚持他自己的打法,一旦派兵,必是倾巢出动,防守不会很严。而且他一开始的计划应该是先攻近处的五王大营,更没必要在后方留兵太多。” “好吧,即便一切如二哥所料,我也调动不了五王之军。夹击乃是五王共同议定的打法,晋王不在,梁王等人也不会改变主意。你再看我的营中,吴军将士大都已经借出去,虽换来两倍步兵,皆非我心腹之人,不会听我的命令,何况宁王、蜀王的部下?” “我只知道这么打才有胜算,至于如何劝动义军,要看四弟的本事。” 徐础忍不住笑了,摇摇头,“不可行,完全不可行,我没有这个本事,谁也没有。夹击必败吗?” “楼温非兰恂、曹神洗可比,他若受到激怒,必然越战越勇,无人能敌。” “他在秦州败过一次。” “完全不同,秦州是一次意外伏击,楼温全无准备,将士行军途中,未能及时布阵,一溃再溃,以至于不可收拾。此次交战,楼温将亲自率兵出击,阵势已成,即便被引向降世军,他对夹击也必有防备。义军所仗者,无非人多,可也不到官兵的十倍之数,以硬碰硬,就算是能将官兵包围,也不是对手。” “一面溃败,三面皆散,义军反而成了兰恂。” “正是这个道理。” 徐础摇头,“这件事不能瞒着诸王,我与二哥去见他们……” 谭无谓打断道:“万万不可,义军杂乱,没有事情能保密,此计一出,诱兵先不自安,晋王也不会同意。必须是我与晋王引走官兵之后,四弟再去劝说梁王等人。” “难,朝廷若是留一部分兵力守卫东都,哪怕只有一万人,义军也难突破,反而令二哥与降世军失去援兵,连夹击的那一点胜算也失去了。” 谭无谓伸手指天,“四弟常说天成自亡,这回就是验证。” 徐础还是觉得难。 第一百三十九章 真情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吴军骑兵多半是七族子弟,将领们特意查问过,确认晋王沈耽真是晋国公之子,家世清白,祖上历任三朝高官,这才欣然前往,愿意接受晋王的统领,对谭无谓他们倒不怎么在意。 孟僧伦召集吴军诸将,向他们道:“五王合军,除了晋军以外,就数吴军骑兵最多,三千多人尽数在此,咱们绝不能给吴人丢脸,更不能让执政失望……” 徐础悄悄走进来的时候,孟僧伦正说得起劲儿,没看到执政的身影,又说了许多,总之是鼓励吴人奋勇作战,“欲报亡国之耻、灭族之仇,尽在此战!” “尽在此战!”诸将齐呼,荆州人根本没被提及,这时也被感染,跟着大家一块叫喊。 “执政什么时候到的?”孟僧伦终于看到门口的徐础,急忙分开众人上前拜见。 将近三十名将领,在小帐篷里挤得满满当当,齐刷刷地行礼。 孟僧伦、宋星裁……徐础认得其中的每一个人,不仅能叫出名字,甚至能喊出对方的绰号。 相识不久,这些人却是吴军的根基,也是徐础自立的本钱。 “诸位不必多礼。”徐础突然生出一股不舍之意,这些人与大多数义军将士一样,因为官兵的节节败退而士气大振,怀着必胜之心,完全料不到这一战会有多么艰难。 如果谭无谓是对的,明天之后,许多人再也不能活着回来。 徐础还生出一股私心,这是他的将士,虽有种种缺点,但是极为忠诚,尤其是孟僧伦,忠诚得有些过头。 失去这些人,不知何时才能建起另一支可靠的队伍。 不舍与私心只存在了一瞬间,用不着别人劝说,徐础自己就能想明白:几股义军都到了生死关头,无论是诱敌的骑兵,还是五王营中的步兵,或者远处观战的降世军,皆无安全可言。 无论愿意与否,无论怎样躲藏,这场死战都是逃不掉的。 至于军队,如果一名王者念念不忘“可靠”二字,与占山为王的强盗头目有何区别? “天成大军曾践踏石头城与夷陵城,如今该是吴、荆之士去东都还礼的时候了。”徐础激励道。 石头城、夷陵城从前分别是吴荆二州的都城,听到执政王此言,诸将呼叫得更加响亮。 徐础带来几十坛酒,先敬诸将,然后出帐遍赏兵卒。 开战前的热情越发高涨。 趁着大家兴奋不已,徐础将孟僧伦叫到一道,“谭将军治兵如何?” 徐础推荐谭无谓是在暗中进行,将士们都不知道,孟僧伦微一皱眉,“没什么特别的,才过来两天,看不出此人有何本事,就是那那柄长剑……有点可笑。” 徐础笑了笑,“谭将军如何分派诸军?” “他说得很简单,让大家各自为战,管好自己部下的兵卒,先破围者得首功,如不能破围,被官兵追击,先跑到降世军营地的人亦是首功。” 徐础点头,“谭将军分派得当,你要严格遵照执行。” “是,连执政也这么说,那我就带吴军快进快出,不与官兵纠缠。” “自保为上。” “明白,我不会白白令吴军将士受损,大家还要跟着执政一块回江东收复吴国呢。” 徐础笑了笑,愧意又冒出来,被他立刻按压下去,“东都一破,吴地官兵自溃,旬月间就能夺回故土。” “到时候我要亲自引执政进入石头城,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名城,非东都可比。”孟僧伦兴奋地说。 “万分期待。”徐础又聊几句,还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孟僧伦以“自保为上”。 既然到了晋军营地,总得去见一下晋王沈耽。 沈耽早已等候多时,一听通报,立刻起身迎到门口,笑道:“四弟大驾光临,快快请进。” 沈耽帐中布置得如同灵堂,一切皆素,沈耽平时与诸王相会时都是正常装扮,回到自家营地,则要戴上孝帽,一刻不摘,其父沈直的棺椁停在隔壁帷幕里,堆雪冷藏,要等到攻破东都之后才能下葬。 徐础先到牌位前磕头,起身道:“诸事繁杂,一直没来敬拜,三哥恕我失礼。” 沈耽神情暗淡,“只要能攻破东都,为家父报仇,就是对我沈家最大的敬意。” 两人走到一边,各自坐下,闲聊几句,沈耽真切地说:“你我当初结拜的时候,曾立下重重誓言,今日却生嫌隙,我愿与四弟坦诚相见,不愿彼此猜疑。” 徐础拱手道:“是三哥想多了,若非三哥暗中放行,我怕是早已身首异处。” 沈直遇刺的时候,谭无谓奉沈耽之命放走徐础,不管沈耽心里怎么想,至少兼顾了兄弟之情。 沈耽摇头,“因为我称晋王,颇有人怀疑是我弑父,四弟也有此心吧?” 徐础不语,他只是怀疑,却没有任何证据,也不打算管这桩闲事。 沈耽盯着徐础,缓缓道:“的确是我。” 徐础一惊,他以为沈耽会一直否认下去,没想到竟会承认,而且是主动承认。 “三哥……” 沈耽摆下手,表示自己还有话说,“当时,冀州兵迟迟未至,据说会留在邺城,大将军那边权势全失,已成废人,家父因这两件事忧心忡忡,斗志全无。家父对晋兵向来没多少信心,一心仰仗冀州外援,以及大将军在东都内应。” 沈直与楼温关系紧密,一外一内,互为援手,多年来配合得当,一旦失去一方,另一方不免感到慌张。 “嗯。”徐础应道。 “孟津大捷,让家父信心恢复一些,可是离东都越近,他越惊恐,不肯称王,也不肯与降世军联手,派出信使只是虚与委蛇而已。兰恂被免,曹神洗掌兵,听说这个消息之后,家父惶惶不可终日,声称曹神洗乃百战老将,义军绝非对手……” “沈并州想投降?”徐础问道。 “家父自知罪重,不会得到朝廷宽恕,所以他想退回晋阳自保,然后向贺荣部称臣,请北人入关。” 徐础眉毛一扬。 沈耽点头,“没错,我姐夫周元宾已得命令,要去贺荣部示好,以后四弟见到他,自然明白我所言不虚。” 徐础没开口。 沈耽也沉默一会,突然问道:“四弟也曾体验过劝父之难,如你当时有机会动手……” 徐础长叹一声,不愿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三哥对我坦诚相见,这就够了。” 沈耽起身,神情既悲痛,又坚毅,“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天下至重,夺人情而成大事,我为拯救天下,甘愿做沈家罪人……” 沈耽有点语无伦次,自己也察觉到了,抬手擦拭眼眶,挤出一丝笑容,“我一向觉得与四弟志同道合,因此相识不久就结拜为兄弟,我之所以向四弟袒露内情,也是因为觉得唯有四弟能够理解。” 徐础拱手道:“弑君之臣敬拜弑父之子。” “哈哈。”沈耽大笑,马上又换上悲痛之情,“心怀天下,就容不下别的东西,父子之恩、儿女之情,都要置之度外。” “该当如此。” 两人都觉得心里舒畅许多,又能无话不说。 “是我劝说甘招推举宁抱关担任主帅。”徐础承认道。 “我知道,所以当时表示同意。我明白四弟的用意,以为义军不宜一家独大。事后想来,亏得有四弟此举,否则的话,宁抱关、甘招必然当场发难,五王分裂,主帅有何用处?我在反思自己的做法,错就错在只考虑自家的好处,却忘了对方会不会接受,对我的好处越明显,其实越无法实现。有得必有失,我身边的人都没有提醒我这一点。” “那我也该提前向三哥说一声。” “那时咱们还有误解,不说是正常的。”沈耽不以为意,反而感激不尽,又道:“天成与降世军是两大害,两害不除,天下不定。” “只是不宜操之过急。” “四弟心事周密,我会见机行事,如果此战过后,薛六甲与宁抱关依然强大,那就再等一等,必须想办法让这二人因隙生恨、因恨生仇,打得不可开交,才好下手。至于甘招,庸碌之辈,不必特别在意。” 徐础点头,没提自己对甘招的真实看法。 两人越谈越深,徐础道:“天下必然一统,五国断无复兴之说,我在吴国称执政王,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还政于真龙。在我眼里,真龙一直是三哥。” 沈耽微微一笑,“我就知道四弟看得清楚,马维倒是一直坚信能够回到五国并立的时候。天下必然一统,但谁是真龙,还得再看,我有此心,却未必有此运。四弟的情义我心领了,但运数若在四弟一边,我不会逆天行事,我不求封疆一方,不求权倾一时,只求一位有德之君。” 两人互握对方手腕,真情流露,飘飘然如风举大鹏。 徐础告辞,终究没有透露谭无谓的计划,他相信,沈耽同样也有隐瞒。 得人心者得天下,徐础看穿了人心,却没有办法得到人心。 或许此战过后,大家都会变成游魂野鬼,什么雄心壮志,什么天下太平,什么人心是非,全是缕缕青烟,初时还有形态,升不了多高,就会泯然天地之间。 徐础看向来往的将士与马匹,悲壮之情油然而生,他从未觉得死亡如此之近,又如此可亲,它就像是严厉的闻人先生,平时不苟言笑,某一天某一刻,当他觉得时候已到,会突然向某一个学生透露心声,传授高深莫测的学问。 徐础对明日一战已迫不及待。 第一百四十章 玩笑 (求订阅求月票) 义军骑兵凌晨出发,众人送行,用豪言壮语鼓舞士气,可骑兵连绵不绝,等得久了,送与被送者都觉得无聊,豪言壮语重复得多了,也有些尴尬,在一些将领的鼓励或默许下,相熟的兵卒开始互相开玩笑,一个比一个过分。 “嘿,老三,看好你的马,它比你值钱!” “奋勇杀敌啊,小武,砍掉官兵一根毫毛,你就值啦。” “杀敌立功,老七,别管自己的命,你媳妇替你收赏钱,我替你收着媳妇!” …… 笑话比豪言壮语持久,而且花样百出,出征的骑兵也不退却,还以更狠辣的嘲讽,气氛又热烈起来,连肃杀之气都被冲淡了,出营的将士好像是去打猎,而不是进行一场事关生死的战斗。 徐础是五王之一,必须留在营地门口目送吴军骑兵,听到数不尽的污言秽语,初时有些难堪,慢慢地却发现其中的好处。 宁抱关熟悉这一套,甚至亲自与吴越军骑兵将领开玩笑,“罗汉奇,杀敌数目若不是第一,你就改名叫‘骑罗汉’吧。”“多杀官兵,兄弟们,就当官兵杀过你爹娘、调戏过你媳妇、抢过你的粮食、拆过你的屋子!” “嘿,这些事我都遇到过!”有人大声回道,引来一阵哄笑,宁抱关也难得地放声大笑,“不敢报仇的人,现在就下马,把机会让给别人,咱们秦州有的是英雄好汉!” 秦州步兵大呼小叫,没有一个骑兵下马。 北方人开始劝说荆、吴两地士兵让出马匹,“这是四条腿的马,不是平底的船,你们骑得惯吗?” “老子砍翻的马比你骑过的还多。”江东兵卒还嘴,越说越往污秽的方向去,引来阵阵笑声。 徐础也想说点什么,结果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嘴,不只是他,马维与甘招也是一样,马维尝试过几次,没引来笑声,他很快放弃,甘招只向自己的部下拱手而已,极少开口。 谋士的口才在这种场合没有用武之地,就连自称“与世沉浮”的郭时风,也没办法与兵卒打成一片,先是与马维低声闲聊,过一会又凑到徐础身边,小声道:“础弟不习惯这种事吧?官兵出征自有一套仪式,足以振奋军心、鼓舞士气,将领有将领的威严,兵卒有兵卒的规矩,像这样……”郭时风轻轻摇头。 徐础笑道:“仪式各有不同,殊途而同归,都是为了打赢战斗,只要士气能起来,用什么方法都不重要。” “呵呵,础弟说得也对,只是咱们在这种事情上不如那位。” 宁抱关原本就是穷苦百姓,与义军将士没有区别。 骑兵终于全部离营,宁抱关趁着众人情绪高昂,以主帅的身份大声道:“晋王去进攻官兵,咱们也别闲着,该干嘛干嘛,别等官兵来了,说义军精锐全在骑兵那里,留在营里的人全是废物。” “不是废物!”将士们散开,检查兵器、加固营栅、演练进退,也有人去往营地深处,向家人多叮嘱几句,回来之后,遭到无情的嘲笑。 徐础要做的事情不少,他有将近七千步兵,大都来自梁、晋两军,他得认全将领,尽可能说清楚本部的战略。 “吴营处于右翼,易遭骑兵偷袭,诸位不可大意。宁王守卫正面,无论那边打得有多激烈,没有我的命令,一个人也不准过去支援。” 陌生的将领不如吴人对执政王敬畏,有人点头称是,也有人当场发出埋怨,“功劳都被别人抢走了,官兵若是没有偷袭,咱们岂不是看着别人打仗?没有功劳不说,事后还会被那帮家伙耻笑。” 许多人附和,吴人将领只有王颠留下,见有人不敬,怒道:“吴王自有打算,你们遵守就行,用不着想那么多。” 徐础向王颠点下头,开口道:“打败官兵,功劳属于所有义军。卡Kа酷Ku尐裞網” 对面的将领都笑了,另一人道:“吴王是从南边来的吧?” “不,我是洛阳人士,此前一直在北路诸军中来往。” “是吗?那吴王应该明白我们北军的规矩,杀敌者首功,抢旗抢物者次功,剩下的人就喝西北风吧,哪怕你不小心摔掉了腿,或是追敌十几里但是没追上,都不算功劳,什么都分不到。” 徐础正色道:“诸位归入我的营中,哪怕只有一天,也要按吴军的规矩行事。” “吴军什么规矩?” “服从命令者首功,人人有赏,然后才是杀敌、夺旗、追败,但是自己摔断腿就算了,无功无赏,自己受着吧。” 诸将大笑,有人问道:“追不上敌兵也有功?” “有功,但必须是我下达的命令,不等命令擅自追敌,即便追上也没有功劳,回来之后反而要受罚。” “总之就是一切都听吴王你的,然后就能分功,对不对?” 徐础点头,王颠将汝南城时分配占利品的规矩详细说了一遍,顺便吹嘘一下执政王的功绩。 徐础这回没有阻拦。 梁、晋诸将当中,有人只关心自家的事,有人爱打听消息,听说过吴王的事迹,于是一问一答,越说越多,越说越夸张。 “吴王真凭一己之力击杀万物帝?” “吴王真是大将军之子?曾得大将军兵法真传?” 王颠连连点头,“没错。” 徐础有点脸红,又特别需要这些将领的敬畏,于是找借口离开,留王颠一直吹下去。 义军兵卒没有什伍之分,想跟谁就跟谁,因此各部人数极不均衡,多的近千,少的只有一两百。 为争夺兵卒,将领们之间经常发生冲突,这两天要打仗,这种事情才少了些。 郭时风其实说得没错,义军急需建立规矩,但不是出征的仪式,而是彼此间的相处之道。 一伙士兵围着篝火取暖,正互相传授战场上的生存技能。 “别听他们忽悠,立功没那么重要,保住性命才是第一位,你们想想,没命的话,得再多奖赏又有何用?” “对对,那谁谁不就是太想立功,被砍断一条胳膊,结果怎样?的确得了不少东西,可是再想立功就难喽,媳妇倒是个聪明人,直接卷东西走人,孩子也带走了,不知藏在哪里。” “肯定就在这营里,不知被哪个四肢建全的家伙藏起来了。” 军营里尽是类似的传言,半真半假,往往连个真名实姓都没有,每一个听到的人却都相信。 有人看到徐础,知道这是吴王,捅捅身边的人,兵卒们立刻闭嘴,专心烤火,个别人向吴王点头,就算是比较守礼的了。 唐为天本来想当骑兵,孟僧伦要求他留下来保护执政王,所以他就一直跟着徐础,这时上前道:“看到大都督也不行礼,你们的头目是谁?” 围在篝火周围的兵卒这才纷纷拱手,姿态各异,徐础觉得自己像是来乡下收租的财主。 他也拱手,“保住性命与手脚,然后多立功劳、多得奖赏。” 众人唯唯,没人回应。 徐础继续前行,看到一伙老弱妇孺走来,他们本应留在后方,这时却往营外去。 徐础向唐为天道:“你去问问他们要去哪里?” 唐为天惊讶地看着大都督,“这还用问?当然是去营外,准备阻挡官兵啊。” “吴军并未携带家眷。” “呵呵,有人‘携带’的家眷,才不会出来阻挡官兵,这都是家里没人当兵,才出来派下用场。” 唐为天还是跑去问了一下,很快回来,“是宁王送来的。” 令徐础稍感意外的是,这些人似乎不太在意可能的危险,神情都很平淡,一名妇人边走边教训孩子,“跟紧了,娘去哪,你们去哪,实在跑不掉,就趴下装死,等娘回来找你们,记住没?” 小孩子不停地点头,一副“我早就记住”的样子。 “仗不能这么打。”徐础喃喃道。 “仗一直这么打。”唐为天道,他在秦州参加降世军,见惯了这种场面。 徐础主意已定,向唐为天道:“你去找王颠王将军,说是我的命令,让他留下这些百姓。” “啊?前方没有遮挡,降世军不会上前的。” “快去。” “好吧,大都督在这里等我回来。” “我要去见宁王,让他留下所有百姓,义军这一战不需要‘移动营栅’。” “百姓愿意着呢,阻挡官兵,立刻就能分得一点口粮,事后……好吧,我去找王将军,大都督走慢些,我来追你。”唐为天撒腿跑向吴营中军帐。 徐础迈步直奔宁王营地。 唐为天腿快,半途中追上来,“头目们不太高兴,听说大都督来找宁王,他们才松口,说是宁王下令撤回百姓,他们就同意。” 徐础早料到如此,所以才要来见宁抱关。 宁抱关直当正面,因此征用蜀王、晋王的一部分兵力,人数最多,这时还没排出阵形,营地里比较乱,将领们正在大喊大叫召集人群。 宁抱关还是比较爱用骑兵,留下一千人,在营地里列队奔驰,倒是能够鼓舞一下士气。 宁抱关不在帐中,登上一座望楼,正在观看外面的形势。 从这里望不到什么,义军骑兵早已不见踪影,宁抱关却看得目不转睛,神情又像平时一样严肃,与谭无谓倒有几分相似。 徐础走到宁抱关身边,直接道:“要换一种打法。” “嗯?”宁抱关冷冷看来,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百姓居前,挡住官兵,也挡住义军,无济于事。” “降世军一直这么打,前方没有百姓,将士不肯奋勇向前。” “让百姓居后,更能激励将士向前。” 宁抱关冷笑一声,突然明白过来,“你是说让另外一些百姓居后?” 那些有人“携带”的家眷,他们才是义军将士愿意上战场卖命的最重要原因。 徐础点头。 “你的鬼心眼子还是那么多。”宁抱关挤出一丝微笑。 “夹击官兵,是最好的打法吗?”徐础试探道,谭无谓交给他一道难题,他得开始着手解决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出卖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宁抱关下望楼,大步走回帐中,几步之后猛地转身,恶狠狠地盯人。 紧随其后的徐础止步,又后的唐为天一探头,立刻缩了回去,没人能在宁抱关发怒时坦然自若。 “夹击或许不是唯一的办法。”徐础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骑兵已经出征,其中有你的三千人,留营将士都为夹击做好准备,为了向薛六甲隐瞒这个消息,你知道我与甘招做出多少努力?” 降世军中难得保密,将官兵引向降世军的消息自然会传到薛六甲耳中,宁抱关与甘招暗中派人传播更多流言,混淆视听,甘招甚至亲身前往降世军营中,向薛六甲指天发誓,反驳所有流言。 好不容易诸事妥当,一切按计划行事,却有重要的首领提出另一条路,宁抱关怎能不怒? 徐础心中原本有些忐忑,可宁抱关一旦露出怒容,他反而不怕了,心中恢复镇定,拱手道:“请宁王听我说完……” “五王聚会的时候你不说,骑兵出征的时候你不说,这时却跑来向我一个人说,是何用意?” “先有可劝之人,后有可劝之词,诸王不可劝,唯独宁王可劝。” 宁抱关冷笑,怒容却减少几分,“你总忘记自己是吴王吗?” “我只记得一件事,此一战不容有失,必须击败官兵,否则的话,义军惊散,分成小股,再难聚合。朝廷也会因胜而骄,越发地横征暴敛,必要尽诛义军将士而后已。如此一来,天下不知还要乱多久……” 宁抱关上前几步,两人的身高相差无几,这时他却好像高出一头,“别跟我讲这些大道理,天下大乱不是我弄出来的,平乱也从来不是我的事。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不退,也不说话。 宁抱关突然笑了,“有话别说半截,我听着呢。” “如果官兵被引去降世军那里,咱们应该去直接攻打长围,然后长驱而入东都。” 宁抱关又笑了,这回是大笑,无所顾忌的放肆大笑,好一会才停下,“我真傻,居然以为你有妙计。哈哈,早没看出来,吴王也会开玩笑。” “这不是玩笑。” “是吗?我怎么觉得很可笑呢?”宁抱关握紧右拳,举到胸前晃了两下,低声道:“义军将士全是一堆堆狗屎,被人踩到,添些恶心而已,真打起来,根本不是官兵的对手。你知我知,诸王皆知。” “义军创建不久,在军纪上自有不足。” “他们根本执行不了复杂的命令,只能一窝蜂地上,一窝蜂地退,夹击的打法最大的好处就是简单,骑兵一进一退,步兵有进无退,我在后面督战,敢退者斩,或许还有一丝胜算。按你的打法,一旦在长围那里遇阻,或者东都有重兵留守……” “应该不会,官兵很可能倾巢而出。” “有人告诉你了,还是你有神机妙算,提前算出来了?”宁抱关讥讽道。 “大将军本是我的父亲。”徐础道,这一个理由就够了,看穿大将军战略的人是谭无谓,徐础觉得很对。 宁抱关以为这是知父莫若子的意思,垂下目光,向旁边走出两步,转身又回来,“如果你弄错了呢?官兵没有倾巢而出,专门留人以防偷袭呢?” “攻围不成,还可以回头,前去夹击……” 宁抱关摇头,“攻围而不破,本来就不多的士气会丢得一干二净,不可,万万不可,太冒险。卡Kа酷Ku尐裞網而且——”宁抱关抬头看向徐础,“晋王亲自带兵去引诱官兵,他与降世王将陷入重重围困,一心以为会有援兵。咱们临阵变计,那些义军怎么办?我将永远背负恶名。” “骑兵当中有三千吴人,他们都是我的亲信。” 宁抱关还是摇头。 徐础轻叹一声,大战在即,没人能够无动于衷,即便是坚毅如宁抱关这样的枭雄,也会变得瞻前顾后。 如果连宁抱关都说服不了,徐础只能放弃,梁王、蜀王甚至不是可劝之人。 “一条路先易后难,一条路先难后易,宁王思之。”徐础拱手告辞,刚一转身,看到刘有终从外面进来。 刘有终留在营中给宁抱关当参谋,拱手笑道:“两王议事,怎么不叫上我?” 徐础待要含糊过去,身后的宁抱关冷冷地说:“吴王打算另辟战场,不想去与晋王会战。” 五王彼此忌惮,一有机会就要挑拨离间,宁抱关也不例外。 刘有终大惊失色,“这怎么可以?晋王所率骑兵乃是义军精锐,一旦失之,全军必败。而且晋王之所以敢于亲入险境,无非是依仗诸王后援,尤其是吴王。” 刘有终露出一丝责备,“晋王、吴王结拜为兄弟,为的就是能在乱世之中互相扶持,吴王借骑三千,晋王还兵六千,足见情深。凡人相交尚且有始有终,吴王何以忽生异心?” 徐础被卖个彻底,只得笑道:“刘先生果然是大哥,兄弟之间的事情让你操心了。卡Kа酷Ku尐裞網请你放心,宁王令下,我不会有半点违逆,刚才所言,纯是假设,是我一时突发奇想而已。宁王已让我明白错在哪里。” 刘有终也露出笑容,“我就说吴王不是见危不救之人,我刘有终别的本事没有,看人还是有点经验的。倒是宁王的话,真的吓我一跳。” 宁抱关大笑道:“越到临战,越要放得开,笑能止惧,我试过很多次了。” 刘有终按住心脏的位置,“我可吓得不轻。” “明白,以后不与刘先生开这种玩笑就是。”宁抱关对刘有终比较客气。 徐础要走,刘有终拦在前面,“不过我现在好多了,吴王的突发奇想是什么,说出来让我也笑笑吧。” “待晋王引走官兵主力之后,五王之军不去夹击,而是直接破围,趁虚进攻东都。”徐础知道宁抱关不会为自己隐瞒,干脆实话实说。 刘有终先是一愣,随后大笑,“果然是个玩笑,东都必然守卫森严,怎么会有‘趁虚’之机?吴王这个玩笑有点天马行空的味道。” “能搏宁王与刘先生一笑,足矣。”徐础拱手告辞,出帐叫上唐为天等人,回吴军营地。 谭无谓的计划太过激进,胜则一劳永逸,败则一败涂地,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徐础扪心自问,如果他是主帅,要为满营将士的生死存亡负责,十有八九也会与宁抱关一样,拒绝此计。 夹击至少是个稳妥之计,若是不胜,各路义军还能四散逃亡,择机再起。 营中诸将都在等候吴王,徐础宣告宁王之意,所有百姓都留在后方,不必再去营前“立栅”,他解释道:“这一战与以往不同,进退皆需快速。而且官兵贪功,若是见到百姓,必然滞留不去,则诱兵之计会受影响,等官兵离去,我等出营追击时,百姓也是障碍。” 徐础以为要解释多时,结果将领们立刻就接受了,纷纷道:“吴王说得对,我们听你的。” 看来王颠做得不错,成功给吴王塑造了一副智谋百出的形象,令众将心服口服。 被“救”的百姓却不感恩,直到听说口粮照发,才高兴起来。 午后不久,晋王那边送来消息,义军已开始进攻长围,官兵守壁拒战,双方不分胜负。义军连番挑战,用各种办法激怒官兵,晋王预计,官兵在等义军士气衰落,明后两日或许会派兵出战。 这给五王之军留下一点时间,宁抱关尽一切努力排兵布阵,他懂得如何管治义军,能说粗话,能攀交情,该严的时候绝不容情,总能迅速建立权威,将一盘散沙捏出一个形状来。 可他不知怎么想的,将徐础的“玩笑”到处传扬,惹来不少笑声,也引起许多戒心。 马维亲自跑来,确认徐础真说过这种话之后,惊讶地说:“础弟这是怎么想的?大路不走,非绕险径?” “大路上人太多,咱们走得,官兵也走得。”徐础哈哈一笑,“而且这只是一个玩笑,我在试探宁王的想法,他不同意,这很好,他到处宣扬,无非是在挑拨,咱们倒要在意。” 马维点头,“对,吴越王对础弟还是忌惮,他想占据江东,必要先除础弟,暂时不可除,也要想方设法败坏础弟的名声。”马维还是有些不满,“础弟一向聪明,怎么会给吴越王留下话柄?” “一时大意。” “没关系,骄兵必败,吴越王越瞧不起础弟,咱们的胜算反而越大。”马维眨下眼睛,拱手告辞。 刘有终也来了一趟,私下里两人以兄弟相称。 “我知四弟不是真心,但在宁抱关面前一定要小心,此人虽是草莽出身,却颇有心机。我观其相,豺形狼心,若留世间,必然杀伤无数。” “江东乃我母国,我又是吴国执政王,寸土不可让出。大哥尽管放心,我分得清谁是同路人、谁是争路者。” 刘有终笑着离去。 甘招第二天来拜访,此刻前方战事正酣,官兵虽未派出大军,但已开始出壁应战,双方各有胜负,伤亡都不多,仍在互相试探。 “宁王心直口快,吴王莫要在意。”甘招是来安抚徐础的,担心他会恼羞成怒。 徐础笑道:“一个玩笑而已,外面还在传?” “临战紧张,笑话传得会久一些,其实吴王的建议也不算笑话,只有很少人谈论,他们尽幻想着进入东都之后如何抢夺财物,这才是惹大家发笑的事情。” “能笑就好。”徐础表现得全不在意。 宁抱关看来非要将这个笑话讲下去不可,徐础心里有数,等甘招告辞,立刻叫来王颠,命他回吴军留在无上园外的营地。 “你现在出发,马不停蹄,后日上午能赶到军营,率领剩下的吴军立刻向东都进发,若听到破围的消息,急速参战,与我在东都汇合。” 王颠目瞪口呆,“可是……” “什么也别问,路上什么也别说。如果四日内没有破围的消息,你立刻调头,带兵回汝南城。” 王颠领命,满腹疑惑地告辞。 徐础心中透亮,宁抱关被他的冒险计划说动了,传播“笑话”是要查看军心。 第一百四十二章 立威 (求订阅求月票。) 前方的消息雪片般传来,如同一阵狂风,吹散五王营地中用大量笑话吹涨起来的士气,令整个事件看上去真像个笑话。 官兵终于大举出壁迎战,数量多到没有实数,只有前后不一的传言,信使一会说是一两万,一会说二十几万,待到流传营中时,又翻上几倍。 宁抱关要求诸王与他一同巡营,安抚人心,然后带上十余名卫兵,出营前去查看情况,留甘招守卫中军。 徐础回到自己的营地,重新排兵布阵、鼓舞士气,可将士们更希望吴王想出一条不战而胜的妙计,而不是鼓动他们进行一场恶战。 徐础努力多时,效果甚微,将士们像是一地落叶,被恐惧心所扫动,不由自主地要扎堆儿,好不容易排列出来阵形,就这样慢慢地被破坏。 徐础回头,看到东一堆、西一簇的兵卒,小声喃喃道:“非得杀人立威才行吗?” 紧跟其后的唐为天听到了,拍拍腰间的棍棒,“让我来,保管一下一个。” 徐础笑着摇摇头,“还不到时候,等宁王回来。” 他又登上附近的望楼,先看向中军营地,那里将士更多,也更容易混乱,甘招对此同样束手无策,宁抱关留下的一千骑兵发挥些作用,列队奔驰往来,总算能吓住一些人,不至于令整座营地失控。 更远一些的梁王营地,只能望见旗帜,见不到人。 徐础又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弱点,他太缺少附众的本事,面对某一人时能够侃侃而谈,瞬间猜透对方的真实想法,一旦对面人数较多,他的猜测就总犯错误,说出的话往往不得要领。 宁抱关回来了,没有召集诸王与将领,而是直接面对中军将士说话,离得太远,徐础听不到宁抱关的话,只见人群蜂拥向前,很快哀声一片,甚至有痛哭声。 徐础一惊,他营中的将士闻声更是大惊,跑到望楼下向吴王询问,一些人干脆越营,要去宁王营里打听详情。卡Kа酷Ku尐裞網 “诸位不要慌张。”徐础大声道,话一出口就知道,只凭陈词滥调无法安抚任何人,反而会令众人更加恐慌。 “官兵倾巢而出,很快就会到!”徐础抬高声音,向中军营里扭头看了一眼,那边依然惊慌失措,不知宁抱关在说些什么? “倾巢而出是什么意思?”“官兵究竟有多少人?”“会不会被引走?”楼下发出一连串质问。 徐础心一横,更大声道:“官兵数不尽,比咱们只多不少,而且兵强马壮,个个以一敌十。” 吴王营地里也变得哀声一片。 徐础没有阻止,就让将士们随意哭叫、咒骂——士兵一怒之下,什么人都骂,上至诸王,下至平日里的朋友,对望楼上的吴王更是不客气,将一切责任都推到他身上。 “你不是号称神机妙算吗?快出个主意啊。”“我们被你哄来,就这么等死吗?” 少量吴国将士力保吴王,声音微弱,压不过外来的兵卒。 徐础坚持不开口,等到下方声音渐小,他才道:“往后看。” 将士们纷纷回头,却只看到更多的士兵,不明白这有何特别。 徐础伸手指向营地深处,“想想你们的父母妻儿,想想官兵破营之后会对他们做什么。” 官逼才有民反,这些人太知道官兵的手段,一下子全安静下来,只有少数人嘀嘀咕咕,“多派些人挡在外面啊。” 徐础听到了这句话,大声道:“没错,让那些家中没有将士的老弱挡在外面,然后呢?官兵杀得起劲儿,士气更盛。而你们,一旦伤亡,父母妻儿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可之前我们打赢了啊。卡Kа酷Ku尐裞網”有人抬高声音说道。 “你们打败的只是小股官兵,这回是真正的天成铁骑,十万大军,一个人身上的盔甲比你们十个人加在一起还要厚重,矛槊锋利,弓矢迅捷,你们当中会射箭的人有多少?”徐础信口道。 没人吱声了。 “要保住自己和一家老小的性命,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将官兵引向降世军,官兵再多,多不过降世军,大家合力,方有胜算。” “晋王引诱官兵,咱们能做什么?”有人问道。 关于这件事,徐础不知解释过多少遍,可是临到战前,大多数兵卒依然糊里糊涂。 “官兵肯定会先来进攻这里的营地,咱们强硬些,让官兵攻不进来,让他们吃些苦头,晋王才有机会引走官兵。” 众人纷纷点对,他们终于听进去了。 “回到原处,所有人都回原处!”徐础迈步下楼,大步走进人群,“不想等死,就打一场真正的硬仗,此战若胜,人人有赏,此战若败,谁也别想独活,官兵不会饶过任何一个人!” 满营将士重新排列。 唐为天追上来小声道:“时候到了?” “自有军法,不必你来动手。”必要的话,徐础真要杀人立威。 唐为天大为失望。 士兵的动作比之前哪一次都要快,徐础要来马匹,上马在队伍中穿行,时不时大声叫喊几句,以为不必杀人立威,结果很快就有人送上门来。 一队士兵的前头,只有旗帜,没有将领,徐础不能装作看不见,以马鞭指旗,“这里是谁?” “小刘麻子。”有人回道。 徐础记得此人,那是一名脸上有麻点的壮汉,来自梁军,力气和脾气一样大,但是却不胆小,不像是会临阵脱逃的人。卡Kа酷Ku尐裞網 “人在何处?” “好像……应该是回去看他老婆了吧,很快就能回来。吴王别生气,我代他站一会。”义军里,士兵与将领通常是故旧,关系亲密,那人一边说着,一边出列往前走。 徐础哼了一声,驱马上前,将那人撵回去,厉声道:“各有各位,擅动者斩,你想当第一个?” 那人吓得连连摇头,疾步后退。 徐础向身后的一名卫兵道:“去找小刘麻子,让他立刻回来。” 卫兵领命而去。 见吴王真的发怒,小刘麻子的部下心中无不惴惴,却有一人胆大,要为上头辩解,“擅离位置的人不只我们一家,吴王瞧,你自己的人也不在。” 吴军留下少量步兵,将领有三人,这时却只剩下两人,另一个名叫昌顺之的副将不知去向。 昌顺之是七族子弟,对执政王一向忠诚恭谨,孟僧伦留下他就是为了给其他人做个榜样。 徐础帐下聚集三王将士,只有晋兵最守规矩,一人不缺,列队也最快。 “昌顺之何在?”徐础驱马来到吴军的队列前。 另一名将领忙拱手道:“回执政王,昌将军去宁王营中打探消息,马上就能回来。” “无令擅动,与逃亡同罪。” “昌将军应该请示过,执政王……不记得吗?”那名将领想找个台阶。 徐础还没开口,一人从远处跑来,大声喊道:“在这里!我在这里!” 原来是小刘麻子,他已在回来的路上,途中遇见吴王卫兵,急忙加快速度跑回来,气喘吁吁,脸上带笑,“对不住啊,吴王,家里有点小事,我处理完了,今天不会再离开了,你给个数,今天我一定杀够官兵向你赎罪。” 对出身于降世军的将士来说,小刘麻子的行为真不算大事,也就是这种想法,令义军虽经百战,却一直没能成为真正的军队。 小刘麻子一向恃勇而骄,肯在阵前服软,已是很大的让步。 饶与不饶,徐础必须在一瞬间做出决定,而他想不出来哪一项决定更正确。 “临战脱逃,罪不可恕。”徐础冷冷地说。 小刘麻子脸上变色,笑容全失,瞪眼道:“谁脱逃?我没脱逃,这不是回来了吗?吴王别大惊小怪,老实说,我只是借调到这边,以后还回梁王那边去,恕不恕罪,也是梁王做主。再说,我也没觉得自己有罪。” 徐础正要开口驳斥,忽见一队人骑马奔来,领路者正是昌顺之,身后则是蜀王甘招极其卫兵。 昌顺之下马跑过来,“执政,我打听清楚了,宁王派蜀王过来……” “不告而别,形如脱逃,昌顺之,你可知罪?” 昌顺之一愣,“我……一时忘记了。”他虽是七族子弟,但是比较年轻,此前没经历过行伍生涯,对军纪了解得不多。 小刘麻子大笑,“行了,吴王,即将开战,你就别在我们两人身上浪费时间了。我俩跟你赔罪,我保证杀够十名官兵,不够的话就记在账上,早晚还你。昌将军,你说呢?” “是是,我也……杀十名官兵。”昌顺之拱手道。 甘招停在附近,没有过来干涉。 徐础又一次犹豫,这种时候似乎可以稍稍宽容一些,或者将两人关押起来,或者贬为兵卒,让他们杀敌自效。 满营将士都望过来,后面的人看不到,也努力翘足观望,小声打听这边发生了什么。 徐础拔出腰刀,高声道:“军令如山,法不容情,从命者赏,违命者斩。” 几名卫兵上前,按倒两名将领。 昌顺之呆若木鸡,乖乖跪下,小刘麻子却不服气,脚打拳踢,被迫跪下之后喊道:“徐小白脸,有本事你来亲手杀我!皱下眉头,我不算好汉。” 徐础走到昌顺之身前,驱除最后一丝不忍之情,“擅自离营,你有脱逃之罪。” “啊?”昌顺之还是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徐础双手握刀,对准心口斜刺下去,随即拔出,鲜血喷涌,溅到他的甲衣上。 卫兵松手,昌顺之扑通倒下。 满营将士尽皆色变,后面的人看不到,但是有人将话传过来,所有人都缩回脖子,站回自己的位置上。 小刘麻子最吃惊,也最害怕,忘记自己的“好汉”身份,叫道:“兄弟们,快来救我!” 几名士兵走出队列,徐础快步走来,对准小刘麻子就是一通乱刺。 小刘麻子哇哇大叫,很快没了声音,那几名士兵又回到队列中——他们总算明白自己的身份是兵卒,而不是“兄弟”。 徐础拎着滴血的刀,看向甘招。 甘招拱下手,调头带人走了,一句话也没说。 他也没什么可说的。 “我与诸位共进退,再有擅离位置者,罪同此二人。” 徐础仍然不知道刚才的决定是对是错,满营安静,没人给他一个结论。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交锋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宁抱关没带回好消息,他亲眼看到,义军骑兵四处奔逃,一些人甚至跑错了方向,身后明明没有官兵,却惊慌得如同丧家之犬,他没看到晋王与谭无谓,但是可以肯定这两人对此束手无策。 宁抱关不打算隐瞒,一回到营地就向将士们如实道出,引来哀声一片,然后他说:“两条腿能跑过四条腿吗?他们有马,想逃就逃,你们不行。天生两条腿,就是用来站着的,宁可面对官兵,也不要将后背让出来。” 宁抱关跳下马,用力拍打一下,撵走自己的坐骑,任它随意跑动,“今天,我就站在这儿,谁也别想让我后退半步。不就是官兵吗?老子见过,也打过,你弱他就强,从来不给你活路,你强他就弱,跑得比兔子还快。什么大将军、小将军,什么楼高、楼低,都是样子货,一戳就破。在秦州,老子打得大将军仓皇逃蹿,这回老子要取他人头!” 吴越军留下的一千骑兵有样学样,全体下马,将坐骑赶出营地,排列在吴越王左右,正是这一举动,令中军将士迅速镇定下来。 宁抱关不管排兵布阵的事,走到队伍最前面,第一个出营,不打算凭栅自保,而是要与官兵直接对阵。 将领们各自招唤本部兵卒,找地方布阵,看上去有些混乱,至少没人退却。 官兵还没到,宁抱关向蜀王甘招道:“你去看看徐础、马维,别让这两个雏儿坏我大事,若是有谁沉不住气,立刻带来见我,换人掌军。” 甘招虽已称王,对宁抱关还跟从前一样恭敬,领命而去,半路上遇到吴军营中的将领昌顺之。 “官兵什么时候打来?有多少人?吴王要不要……做些准备?”昌顺之一见面就问道。 “不必,宁王自有安排。”话是这么说,甘招心里却是一沉,以为徐础生出怯意,想要逃跑。 在吴军营中看到的场景,令甘招疑虑尽消,拱手告辞,穿越中军,前往梁军营地。 马维这边又是一番景象,他早准备好梁、晋、蜀、荆、吴等国的皇帝牌位,与他的王旗摆在一起,命部下将士轮流敬拜,各自立誓为故国复仇。 将士们对死去的皇帝没有多少怀念,但是敬拜仪式由马维亲自监督,整个过程庄严而肃穆,拜过的人都不由自主生出一股敬畏之情,觉得这一战似乎真要为某个很重要的人物报仇。 甘招传达前方的消息,让梁军做好准备,带人回去复命。 中军人数最多,宁抱关正挨个鼓励带兵诸将,他认得每一个人,了解其喜好,哪怕只认识两三天,也能说中对方的心事,大体不离色、利二字。 “官兵杀了你老婆,进入东都之后,我还你十名美女,公主、夫人、小姐,你随便选,看中谁就是谁。” “宫中的宝库,你带二十个人进去,能拿多少是多少,看你们力气有多大。” …… 宁抱关又回到最前方,执槊而站,身后是千名下马的骑兵,都是他亲选的精锐,再后则是一队队的义军。 “怎样?”宁抱关问道。 甘招上前小声回道:“吴王那边没问题,梁王那边可用来乘胜追击,不可直面官兵。” “嘿,他别带兵跑了就行。” “只要前方支持得住,他不至于逃。” “嗯,你去后面守住营地,谁敢后退你就杀谁。” 甘招带领本部数百心腹之人,在营地大门口列队督战。 义军成阵不久,远方出现散落的骑兵,拼命奔逃,他们本应跑向降世军,可是方寸已乱,见到大军就迎上来,以为这就是降世军营地,全忘了自己两天前刚刚从这里离开。 “射他们。”宁抱关下令,义军当中弓箭手不多,只有几百人,分散在不同队伍中。 “那是咱们的人。”旁边将领吃惊地说。 宁抱关狠狠骂了一句,“让你射,你就射,就算前面是你亲娘、是晋王本人,你也给我照射不误。” 将领急忙去传令。 弓箭手们一通乱发,既非齐射,也没有准头,却足以将逃亡的骑兵吓得调头就跑,这回总算找准了方向,奔向降世军营地。 败逃的骑兵越来越多,渐渐地显出一点队形,也不乱跑,经过宁抱关军阵时也不停留。 官兵出现了,全是骑兵,队伍更整齐,为保持队形,宁愿放慢速度。 一些胆大的义军骑兵经常原路折返向官兵挑衅,个别胆子太胆的人,陷入官兵当中,再也没出来。 官兵连绵不绝,似乎一直通到天边。 宁抱关特意挑选的阵地,大致上背对夕阳,他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的将士已陷入恐慌,于是双手持槊,大吼一声,第一个走向官兵。 义军有钲鼓,能听懂含义的人不多,会用的人更少,宁抱关干脆弃而不用,他一吼,千名精锐齐声应和,后面的各支队伍也是吼声不断。 官兵早已注意到这边的队伍,立刻分为两队,一队继续追赶逃跑的骑兵,一队迎向“伏兵”。 地上积雪很厚,道路上还好些,骑兵与行人来回踩踏,雪足够硬实,荒地中却是一踩一个坑,人走不快,马也奔驰不动。 官兵有些轻乱,以为叛军还跟从前一样,望风而溃,因此没有整顿阵形,也没等后方的大军,弓箭也不够多。 两军交锋,宁抱关早忘了自己的吴越王身份,执槊刺向跑得最近的一匹马,还没见血,就已杀红了眼。 吴军也已走出营地,阵势说不上井井有条,至少不再混成一团,也没人擅离位置。 夕阳正快速降落,天色越来越暗,前方的厮杀声越来越响亮,闻者心惊肉跳,明明相隔还有两三里地,刀枪却像是就在耳边交锋。 徐础注意到宁抱关放弃全部骑兵,他也下马,带领全军向战场进发。 义军虽有主帅,却没有明晰的帅令,徐础可以自做决断。 他觉得可以参战了,等得越久,将士们越是胆怯。 虽然吴王说过本部将士只需守营,但在这种时候,没人提出异议,两名将领被杀的场景仍牢牢印在众人心中。 徐础率军从侧翼加入战场,他来得及时,正赶上大队官兵赶到,其中很多是步兵,双方很快陷入混战。 之前在汝南城偷袭官兵营地时,徐础曾与手下人分散,险些因此丧命,唐为天牢记教训,这回跟得极紧,腰里仍别着棍棒,手持双刀,将所有敢于靠近的人砍翻,好几次差点砍中自己人。 另一翼的梁军没有参战。 主将潘楷来问过几次,马维的回答只有一句,“等吴越王命令,不可擅动。” “天色将暗,激战正酣,吴越王怕是没办法传令。” “莫急。”马维微笑道,“论到带兵,我不如你,论到兵法,我倒是无所不晓,两军交战,哪有一上来就派出全部兵力的?吴越王勇猛有余,谋略不足……” “听说吴军那边也已参战。”潘楷提醒道,这是他不久前刚刚通报过的消息。 马维嘿了一声,“吴王谋略有足,失之于急,经常耐不住性子,亲身冒险,既失谋士之风,又无王者之相。他贸然参战,令义军一翼失守,官兵若破义军,必从他那里凿开通道。” 潘楷扭头看了一眼,夕阳只剩一抹余晖,义军在此地驻扎多日,他尚且分不清方向,更看不到哪里是中军,哪里是侧翼,估计官兵同样不辨东西。 “要不要问一下蜀王?他在……” “蜀王无能之辈,问他什么?”马维不满地说。 郭时风留在梁王身边,插口道:“潘将军莫急,梁王说得对,两军交战,切忌用力过急过猛,官兵源源不断,我军却只剩这一支,总得留些后备。” “是,末将明白。”潘楷告退,命将士们原地再等。 冷气袭来,将士们原地跺脚,暗自庆幸自己不需参战,同时盼着前方的战事快些结束,好回营中生火取暖。 郭时风向马维小声道:“久无动向,军心生疑,梁王不参战是对的,但是应该做点什么,以免士气衰颓。” “我有主张。”别人越急,马维越是气定神闲,又等了一刻钟,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他传令全军前进,走出一箭之地,他又传令停下,命人上前观战,“若见到吴越王,立刻请命,说梁军严阵以待,只需一声令下,即刻参战。” 派出人的很快回来,他只看到混战仍在继续,分不清胜负,更找不到吴越王的身影。 梁军离战场不算太远,杀声入耳,用不着观看,也知道战事未完。 马维继续派人查看,自己留在原地,指挥梁军又前进一段距离。 一名探子匆匆跑回来,“我军退却!我军退却!” 马维大惊,立刻就要下令退军回营,郭时风提醒道:“听前方的声音不像是败退,梁王稍待。” 败退时,叫声纷乱,可这次战场上的喊声虽然响亮,听上去却不怎么乱。 马维让自己冷静下来,又等一会,第二名探子果然带回来另一个消息,“官兵先撤,我军也撤,说是明日再战。” “谁胜谁负?”马维问道。 探子一脸茫然,他只接触到很少的义军将士,没敢深入战场,无从了解胜负,“应该……应该是官兵胜了吧?” 又是郭时风及时提醒,“大概是不分胜负,双方各自退兵,所以都没有溃散。” 马维点头,传令全军向前进发,仍压住速度,不愿太快。 迎面走来一大片人,潘楷骑马上前,大声道:“梁王在此,前方何人?” “吴越王。”有人回道。 马维急忙翻身下马,快步迎上去。 宁抱关全身染血,手中仍然握着长槊,身后跟随大批将士,个个沾满血污,只有眼珠还干净着,在夜色显得咄咄逼人。 马维上前,心中气衰,不由自主就要跪下。 宁抱关倒转长槊,以末端轻轻扶了一下,“今晚你来守营。”顿了一下,他又道:“你与吴王真在同一个地方读书吗?学到的东西可不太一样。” 马维脸一红,埋怨的不是宁抱关,而是他还没见着的徐础。 第一百四十四章 换夫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觉得这一仗打得毫无章法,他辛苦维持的阵形,刚一进入战场就四分五裂,好在官兵贪功冒进,立足未稳就来开战,同样混乱。 入夜之后,徐础甚至没再见到官兵,他很累,但那是雪中跋涉的结果,而不是奋勇杀敌时用力太多。 官兵鸣钲后撤,在合适的地点重整队形。 义军这边不知是谁下的命令,很快传遍战场,都说是宁王下令后撤,于是也纷纷退出战场。 徐础有些难堪,因为他在战前手刃两名将领,到了战场上,却没有杀死任何一名敌人,一是雪深难行,二是唐为天挡在身前,令他无从下刀。 可在全体将士眼里,吴王却是一个“狠角色”,尤其是那些借调来的兵卒,敬畏之心陡增长一大截,只要听到“吴王在这儿”,立刻跟上。 回营途中,徐础碰见了宁抱关。 宁抱关来到近前打量两眼,只说一句“吴王有胆”,带部下走开。 就这么四个字的评价,令吴军将士兴奋不已。 回到营中,生起火堆,徐础惊讶地发现自己盔甲上沾满血迹,不知从何而来。 他没进自己的帐篷休息,重新布防营地,有人守卫,有人休息,有人生火造饭。 众将接受命令从来没这么干脆过,有时候徐础只是一抬手,对面的将领就主动请求做这做那,没有半点推辞。 清点人数之后,徐础心里一沉,伤亡人数比他预料得要多,其中包括几名将领,他必须立刻换人,然后命各队出人,去营外找回尸体。 忙到半夜,徐础终于吃上一口凉饭,稍稍洗漱,准备回帐中休息。卡Kа酷Ku尐裞網 明天很可能又要苦战一场,刚刚与官兵打成平手的将士们兴高采烈,以为胜利就在眼前,徐础却知道,如果官兵迟迟不肯中计前去攻打降世军,五王联军必败无疑。 在帐篷门前,徐础向唐为天道:“你也去休息吧。” “我不累。”唐为天的双刀已经作废,只剩下腰间的棍棒,努力挺直身体,看上去还能再战一场。 “多吃多睡,明天有你挨累的时候。”徐础笑道。 唐为天只好走去隔壁的帐篷,亲眼看到十几名卫兵守在大都督帐外,他才踏实去睡。 帐篷里漆黑一片,徐础摸索着要点灯,眼前突然出现亮光,吓他一跳,急忙伸手握刀,正要开口叫喊卫兵,对面一人幽幽道:“吴王吓着奴家了。” 帐篷中竟然多了一名妇人,二十多岁年纪,容貌艳丽,披着一件貂袍,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儿。 徐础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他人之后,松开刀柄,“你是何人?” “奴家是吴王的人。” “卫兵!”徐础大声道,不与妇人纠缠。 “我是小刘麻子的妻子,现在是遗孀了。”妇人道。 一名卫兵探头进来,瞥了一眼妇人,没有显露半点意外之色。 “送刘夫人回去。”徐础冷淡地说。 “是。”卫兵进来,站在门口做出请的姿势。 妇人没走,反而坐下,看着燃烧的灯芯,道:“吴王敢杀将领,却不敢听其家人的几句话吗?” “刘将军不告而离营,你不告而入帐,皆是同罪。” “请吴王一刀砍杀奴家吧,让我们夫妻在地下团聚。” “念你并非吴军将士,暂不治罪。”徐础扭头向卫兵道:“谁放她进来的?” “不知道啊。”卫兵很无辜。 灯下的妇人露出妩媚的微笑,“吴王不必追究了,奴家是来向吴王求饶的。” 徐础一愣,“我已说过,不治你的罪。刘将军罪止其身,家人不受连累。” “不受连累?那些死了丈夫的人,为什么会被别人抢占为妻呢?既无姿色又钱财的人,又为何被送出营地阻挡官兵呢?” 徐础一时语塞,“我可以……派人保护你,家里还有别人吗?”徐础说得不太真诚。 “吴王派人保护奴家,就是当我是吴王的人了?” “嗯?” “若不当奴家是你的人,以什么理由保护奴家一人呢?传扬出去可不好听。” “吴军会保护所有百姓。” “奴家听说过,是吴王将百姓送回后营,没让他们去挡官兵。可奴家不是普通百姓,泛泛的保护全无用处。” “你不普通?” “奴家是秦州人士,姓冯,小字菊娘,两年间已换过十任丈夫。” “十任?”徐础吃了一惊。 冯菊娘笑道:“乱世之民,生死无常,奴家有过十任丈夫,想抢我的人数倍于此,所以奴家一听说小刘麻子被杀,就知道又要有第十一任丈夫了。” 徐础哑口无言。 “被人抢不如自己来,奴家在此等候多时,从今天起吴王就是奴家的丈夫。” “我有妻子,你回去吧。” “大丈夫三妻四妾,奴家又没想当王妃,吴王何必推辞?” 徐础摇头,正要命卫兵带妇人离开,冯菊娘又道:“吴王若肯留下奴家,奴家从此忘掉前面的十任丈夫,专心侍奉吴王一人。” “直到我被杀死?” 冯菊娘笑道:“及时行乐,吴王何必想得那么远?吴王万一不幸,失去的又何止奴家一人?” “我若不留你呢?” 冯菊娘敛容,冷冷地说:“那奴家还是小刘麻子的遗孀,孤苦无依,备受欺辱,只要还得一口气在,就要为亡夫报仇。” “报仇?”徐础倒有些佩服此女的胆气,却不相信她真有本事报仇。 冯菊娘轻叹一声,“没得选择,奴家只好去向宁王和梁王求告,宁王是全军主帅,梁王是小刘麻子的主公,总得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吧。” 徐础又是一愣,他知道宁抱关不会怎样,可马维那边的确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冯菊娘微微扭头,瞥向门口的卫兵,“你听说过我的名字吗?” “嗯。”卫后尴尬地承认。 “营中妇人众多,冯菊娘可称得上魁首?” 卫兵越发尴尬,直接道:“吴王留下她吧,军中规矩一向如此,放她离开,不知又要惹出多少麻烦。” 冯菊娘重新展露微笑,“小刘麻子临战之前仍不忘去看我一眼,吴王可以想一想,奴家是麻烦多,还是好处多?” “麻烦多。”徐础现在就感到头痛,但是没将这三个字说出来,想了一会,开口道:“你留下,给我收拾床铺,暂且当名侍女,过几天我给你再找一个丈夫。” 卫兵不等命令,立刻退出帐篷。 无论徐础说什么,在别人听来都只是一个意思。 “好啊。”冯菊娘的理解也与卫兵一样,打个哈欠,“吴王这就要安歇吗?奴家铺床。” “小刘麻子家里还有何人?” 冯菊娘眉头微皱,好像计算得颇为费力,“他还有三个老婆,一个比一个丑,这时候应该都归别人了,她们原本就有姘头。” 徐础差点想问冯菊娘有没有姘头,想了又想,还是忍住了。 “嗯,他没爹娘,不知是死了,还是被他扔在什么地方,儿女倒有几个,都跟他一样,脸上长麻子,奴家最感庆幸的就是没给他生儿育女,奴家没为任何人生养过。” “我派人去将小刘麻子的儿女接来……你笑什么?” “据说吴王是大将军之子,名门之后,果然……与别人不同。” 徐础听出这是嘲讽,“这里又有什么规矩?我不该照顾小刘麻子的儿女?” “小刘麻子自有亲友,儿女由他们收养,过得好不好就看运气了。吴王既杀其父,又收其子,别人会怎么想?” “怎么想?” “当然是以为吴王要斩草除根,如此一来,不只小刘麻子的家人害怕,连他的亲友也跟着害怕,军中人情复杂,一个人害怕,就能引来成千上万人胆战心惊。” 徐础越发惊讶,他原以为冯菊娘只是一名以色求荣的妇人,没料到她思路会如此清晰,谈吐颇有不俗之处。 “所以我什么都不能做?收留你岂不是也会惹来非议?” “当然,肯定有人会说,吴王为夺冯菊娘而杀小刘麻子,但是没人会因此害怕,也没人会觉得吴王做得不对,因为——”冯菊娘稍稍探身,让灯光照亮半边精致的面容,“世上只有一个冯菊娘,吴王争之理所应当,吴王不争,宁王、梁王也会争,早晚而已。” 徐础大笑,转身出帐,向一名卫兵道:“让她留在这里,不准她外出走动。” “遵命。”卫兵向帐内瞥了一眼,什么也没看到,却觉得有一双媚眼扫过,后背汗毛倒竖。 徐础走进隔壁的帐篷,唐为天抱着棍棒呼呼大睡,鼾声如雷,他说不累,睡得却比平时都要深沉。 徐础从唐为天身上夺来一张毯子,裹在身上,卧席而眠,本以为会受鼾声打扰,结果闭眼没一会就睡着了,连个梦都没有。 不知睡了多久,徐础猛然惊醒,翻身而起,套上靴子走出帐篷。 天边刚有一线光芒,营地里十分安静,火堆大都熄灭,青烟缕缕升空,卫兵换了一拨,守卫着两座帐篷。 官兵没有趁夜偷袭,徐础稍稍松了口气,回到自己的帐篷里,见冯菊娘正睡在他的床上,于是轻手轻脚地拿走几件衣物,到外面换上,去到望楼查看营外的形势。 天越来越亮,官兵的营地离此不远,横亘十余里,呈扇形将义军营地包围。 徐础心里又是一沉,大将军显然没有中计,官兵若是不被引走,莫说径攻东都,就是夹击之计也会成为泡影。 第一百四十五章 龟缩 (求订阅求月票) 官兵立足已稳,不再急于交战,而是利用己方所长,步步紧逼,义军若是出营迎战,官兵则万箭齐发,义军冲了两次之后,再不做这种无谓的蠢事,凭栅坚守。 义军这一天过得颇为艰难,龟缩在营中,寻找能够阻挡箭矢的木板、铁锅等物,躲在栅栏后面,偶尔隔着缝隙向外快速张望一眼,盼望官兵快些攻进来,好痛快地打一场。 官兵打定主意不与叛军接触,停在不远的地方,轮番射箭,连间隔都很固定,差不多两刻钟一次,除此之外,无论叛军如何叫骂,都不为所动。 义军将士倒是骂得花样百出,时间久了,却也觉得无聊,每次官兵齐射之后,总有倒霉蛋中箭,一箭致命还好些,就怕伤而不亡,惨叫声响彻营地,能持续到下一轮射击。 义军两翼也没能逃过官兵的远射,无关人等全退到后方去,中箭者则被抬走。 午后不久,趁着两轮齐射的间隙,宁抱关派人来请吴王过去议事。 就这么等着终归不是个办法,义军伤亡虽然并不惨重,士气却在等待、严寒与惨叫声中迅速消耗。 中军营里盖了一座简陋的木头屋子,临时加盖数层屋顶,到处都插着箭矢,像是一只巨大而丑陋的刺猬。 宁抱关、甘招都在,还有几名重要将领,徐础与马维前后脚赶到,互相点头致意,都没说话。 窗户已被木板封死,屋子里点了一盏小灯,昏暗得只能勉强看清人影晃动。 众人围绕一张破桌站立,宁抱关扫了一眼众人,直接道:“官兵用这种打法恶心人,咱们不能干等,等会你们各去后方,将没用的人都撵到前面去,再过两轮……” “我不同意。卡Kа酷Ku尐裞網”徐础脱口道。 所有人都看过来,宁抱关盯着他看了一会,冷笑道:“咱们的吴王又有妙计了。” “我没有妙计,但是……” “哪来的但是?先保命再说。” “晋王那边会将官兵引走。” “晋王送信给你了?” “没有,但我相信谭将军会有办法。” “是吗?什么办法?我只见到官兵越来越多。” “随机应变,谭将军……” 宁抱关大笑,“谭无谓就是一个能说大话的骗子,他能骗得了你们,骗不过我们这些战场上杀过来的老将。” 一名将领道:“就是,谭无谓第一次带兵,哪来的随机应变?” 宁抱关又道:“晋王是个人物,可他若有办法,早就做了,不会等到现在。” 徐础还要开口,宁抱关抬手,示意所有人禁声,片刻之后,外面响起疾风暴雨般的声响,木屋微微晃动。 声音消失,宁抱关道:“别耽误工夫了,去吧。” “等等。”徐础退后两步,拦在门口,“多等一会,诸位不相信我与谭将军,至少给晋王一次机会。” 宁抱关冷着脸,“再等一个时辰,差不多是四次射箭之后,必须开战,先将后方百姓聚齐,该出营的时候都得出去,一个也不能留,谁想当好人,就别怪我不客气。” 这就是宁抱关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百姓会感激宁王的。”徐础道。 “如果能活着享受他们的感激,我更高兴一些。” 众人告辞,宁抱关忽然道:“请吴王、梁王留一下。” 徐础与马维止步,回到桌前,互相看看,都不知道原因。 待房门关闭,宁抱关道:“大敌当前,希望你们不要因为一点小事而闹出不好看的事情。” 两人都是一愣,正要开口辩驳,宁抱关继续道:“姓冯的女人既然进了吴王的帐篷,就算是他的人,梁王不要再争,攻破东都之后,我自会给你补偿。” 马维面露惊讶,“你抢走了冯菊娘?” 徐础急忙摆手,“不不,她自己去我那里,我之前根本没听说过她。” “哦。”马维的神情有些怪,很快掩饰过去,“没什么,一个女人而已,倒让宁王操心了。” “你们两人是好兄弟,所以我才多嘴。去吧,召集百姓,吴王,这不是发善心的时候,因为你,进攻延后,期间不知有多少将士会死于官兵箭下,你要多想想能替你打仗的士兵。” “是。” 两人出了帐篷,徐础马上道:“我没有抢冯菊娘,我一回营,就派人将她送到……” 马维在徐础肩上轻拍两下,笑道:“础弟这是怎么了?跟我说这种话,我是那种贪恋美色的人吗?我连东都的妻儿都能舍弃,何况一个半路相逢的女子?础弟千万不要送到我那边去,送去我也不会接受。” “好……吧。”徐础没料到冯菊娘会是个大麻烦。 “我也多嘴一句,础弟要小心,冯菊娘名声在外,克死的将军比官兵杀死的还要多,础弟千万不可被他迷住。” “不会,还有小刘麻子……” “哈哈,础弟不必解释,小刘麻子自寻死路,与别人无关。事情不少,咱们以后再谈,告辞。” 两人各回各营,一到自己营中,马维先下令召集百姓,然后向副将潘楷抱怨道:“吴王当众杀死小刘麻子也就算了,连他的老婆也抢走了。” “哪个老婆?” “还能是哪个?当然是姓冯的那个。嘿,吴王装得倒像,说什么之前从来没听说过冯菊娘的名字。我之前也从来没发现他心狠手辣,敢在阵前杀人呢。嘿。” “吴王风头正劲,梁王宜稍稍避让。”潘楷劝道。 “可这口气……全营的人都知道吴王压我一头……算了,念在旧日交情上,我不与他计较。”马维恨恨不已,“人都是会变的,有些人变得尤其快。” 徐础回到营地里,思考的却是宁抱关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听上去像是在故意挑拨他与马维之间的关系。 召集百姓引来不少怨言,吴王得到的好名声顷刻间化为乌有,还得到一个虚伪的评价。 徐础没工夫管这些,与其他将士一同躲在营栅后面,观看外面的形势。 官兵没有退却的意思,弯弓搭箭,准备下一轮远射。 晋王和谭无谓率领的骑兵去哪了?为什么连次骚扰都没有?时间一点点过去,离约定的进攻只剩一轮远射,徐础等不下去,召集本部诸将,就在栅栏后面议事。 所有人都弯腰站立,尽量挨近木栅,手里举着盾牌或是木板,以防备官兵不定时射来的冷箭。 “官兵已经被引走了。”徐础道。 诸将面面相觑,都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徐础解释道:“晋王一直没有现身,外面的官兵极少马匹,而且只射箭不进攻,说明主力已被引走,剩下的官兵只想将咱们困在这里。” “好像……是这么回事。”有人犹犹豫豫地回道。 “官兵色厉内荏……官兵是花架子,一次强攻就能将他们击溃。” “怎么攻啊?官兵有弓箭,咱们却连盾牌都不齐全,不等冲到地方,人全死光啦。”一将道。 “吴越王的主意好,让百姓去挡箭,咱们跟在后面冲过去。” “这个主意不好,百姓挡在前面,义军反而没办法尽快冲到官兵面前。我有个主意,看大家有没有胆子跟我一块做。” 诸将又一次面面相觑,经过昨晚一战建立起的敬畏之心,正遭受严峻的考验。 “百姓的性命比我们还重要吗?”终于有人提出质疑。 “这与百姓无关,是要如何打赢这一仗,如果让百姓送死就能打败官兵的话,我立刻就会将他们全撵到战场上去。但是没用,我这个主意必须是前方没有阻碍才能行得通。” 诸将不再反对,但也不够热情,沉默以对。 徐础道:“你们都认得冯菊娘吧?” 好几个人点头,另外几位也道:“听说过。”所有人脸上都露出暧昧的笑容,显然是听说了冯菊娘夜宿吴王帐中的事情。 “我答应过冯菊娘,要给她寻个新丈夫。此战之后论功行赏,首功者可娶冯菊娘为妻,若是不愿,我也有相应奖赏……” “愿意!”好几名将领异口同声地喊道。 “死也愿意。”一名将领两眼放光,“我宁可被这个娘们儿克死。就是……吴王真舍得吗?” “我有妻子,她……妒心强,管得也严,若是听说我在外面有女人,千里之外也会跑来杀人。” 诸将纷纷点头,对吴王原本只是敬畏,现在多了几分亲近感。 “还等什么,吴王这就下令吧。”诸将突然变得急不可耐。 徐础说出自己的主意,命诸将散开传令,约定再有一轮射箭之后,立刻行动。 中军营里,宁抱关派人去观察两翼营中的动向。 梁王营里传来的消息令他比较满意,百姓已被驱到营门口,随时都能撵出去挡箭。 吴王营中只召集百姓,却迟迟没有送到前方,这让宁抱关很恼火,“他有军法,我就没有吗?抗命不遵,等我待会收拾……” 屋子外面又响起狂暴雨声,声音刚一停,宁抱关推门出屋,下令道:“来吧,总不能就在这里等死。” 营门口的百姓又哭又叫,却不敢违抗命令,出营之后立刻向两边跑去,寻找坑洼以藏身,不敢奔向官兵。 宁抱关一手执盾,一手持槊,监督将士们跟在百姓身后。 “快瞧,吴军营地会动!”望楼上的一名士兵喊道,声音里满是惊奇。 第一百四十六章 首功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吴军将士拆下栅栏,人手一两根,竖着拿在手里,所有人尽量紧紧靠在一起,形成一排,慢慢向前逼近。 齐射结束一会之后,官兵才发现异常,急忙重新射击。 义军全身躲在木板、木根后面,只有手指不得不露在外面,被射中之后依然哇哇乱叫,但这是轻伤,不会致命,许多人宁愿坚持前进,也不想留在后面——面对齐射,越空旷的地方越危险,与大家挤在一起,反而能得到一些安全感。 两军相距不远,官兵发现无法逼退叛军,稍显混乱,开始随意乱射,个别士兵臂力强健,能一箭射穿木板,略有杀伤,却无法阻止叛军。 徐础与将士们一同前进,不用亲持木板,躲在别人后面,猫着腰,手里握刀,时时开口鼓励两边的人,看上去胸有盛竹,其实心里七上八下。 万一他猜错了,官兵留下的不只是弓箭手,还有足够的步、骑兵,他带领吴军将士单独闯入战场就是在送死。 送死就送死吧,徐础将心一横,嘲笑自己的优柔寡断,如果是送死,他肯定活不下来,又何必在乎死后的评价? 离得越近,箭矢的力道越足,吴军的伤亡开始增多,徐础回头望了一眼,见离营已远,判断他们与官兵已是近在咫尺,于是大喊一声:“官兵要逃,快追!” 与所有军队一样,义军将士最喜欢追败,闻命纷纷抛下木板、木棍,亮出刀枪冲向敌阵,嘴里嗥嗥叫唤。 官兵的确出现一些乱象,但还没到溃逃的地步,将校拔出刀来,努力约束士兵,命令他们放下弓弩,改用刀、棒。 雪地依然难行,徐础一脚踩空,向前扑倒,被身边的唐为天一把拽起。 这回是白天,徐础能清晰看到周围的环境,其实比夜晚好不了多少,目力所及,尽是缠斗在一起的人群,吴军已无阵形,官兵同样乱成一团。卡Kа酷Ku尐裞網 官兵人数不少,也没有溃退,唯一让徐础稍稍安心的是,他没看到手持矛槊的官兵,说明弓箭手后面真的没有支援。 官兵主力看样子的确已被引走。 可这一战怎么打赢,徐础还是没多少把握,由唐为天等卫兵在前方奋战开路,他跟在后面,大声道:“杀军官!杀军官!杀一个顶十个!” 战场上喊声连成一片,徐础的声音被淹没其中,他命令身后的卫兵齐声叫喊,希望能够激励吴军冲破官兵,直奔稍后一线的将校。 将校若乱,兵卒必然乱上加乱。 徐础的想法却不能传递到每个人耳中,尽管许多人一同叫喊,还是只有少量吴军向前推进,大多数人依然困于缠斗——被官兵压制的人走不开,压制官兵人的舍不得走开。 就连徐础自己也遇到过强烈的诱惑。 一名官兵与一名吴军兵卒打得难解难分,对周遭情形视而不见,身后完全暴露,没有任何防备。 徐础正好从这名官兵身边不远处经过,一瞥眼看到,心中猛地冒出一个想法,他只需迈出一两步,挥刀就能砍翻这名官兵,不仅救下自己人,战后也有得宣扬,吴王手刃敌兵,会是个好听的故事,自然有人往故事里添油加醋。 徐础斜着迈出一步,又回到原来的方向上,他不能为一次小利而放弃更大的目标。 必须突破官兵的防守,徐础继续叫喊“杀一个顶十个”。 吴军推进得极其缓慢,慢到徐础以为永远也没办法闯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官兵人数突然猛增,徐础等人深入官兵阵地,因此最先感受到这股压力,卫兵一下子被冲散,就连唐为天也没办法紧紧跟随,隔着几个人喊“大都督”。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紧紧握刀,下定决心,宁死也不被官兵俘虏,他绝不会以败军之王的身份去见大将军。 目光扫动,徐础想找一个距离最近、威胁最大的敌人,他也不管身后安不安全,只想立刻有所行动。 官兵潮水般涌过,却没人接受吴王的挑战,甚至连目光都不肯回视,只顾往前跑。 徐础太紧张了,过去好一会才恍然明白,官兵真的在溃逃,而且是从中军方向跑来,他们比叛军的进攻更具威胁,侧翼的官兵没被吴军冲垮,却毁于自己人的冲撞,再多的将校、再多的威胁也镇压不住。 官兵全体溃败。 徐础此时此刻的心情难以言喻,突然纵声大叫,全无意义的大叫,既非下令追击,也非威吓敌人,但他必须叫出来,胸里才能感到舒服。 徐础终于稍稍镇定,从眼前跑过的官兵连兵器都没有,像是一条条逆流而上的鱼,伸手就能抓到,举刀就能砍到。 徐础举起了刀,没来得砍,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随后是双臂,他正要挥刀挣扎,有人贴耳大声道:“吴王,是我,你不能留在这里!” 蜀王甘招带领手下,护着徐础冲出混乱的人群,来到战场以外的一座小丘上,这里比较安全,能够望见形势,又不会受到冲击。 徐础挣脱护卫,向甘招道:“怎么回事?” 甘招笑道:“吴王立一大功,以奇计冲破敌阵,中军那边的官兵见势不妙,调兵向这边支援,宁王趁机挥师直进,官兵……一下子就溃败啦。” 官兵主将的想法没错,执行时却犯下严重错误,支援变成崩溃。卡Kа酷Ku尐裞網 “官兵已溃,正该乘胜追击。” 徐础要离开,甘招拦住,“身先士卒,只为鼓舞军心,军心正盛,吴王何必冒险?” 徐础放下刀,笑了笑,“蜀王说得对。” 唐为天从远处跑来,一手持棒,一手挥刀,大喊大叫,要来救大都督。 “再过两三年,此子必成一员猛将,吴王从哪找到的?”甘招赞道。 “就在降世军中。”徐础曾经带着唐为天去邺城,一路上没注意到这名少年有何异处,可是留在身边之后,却亲眼见证唐为天展露过人之处。 “唐为天,我与蜀王在此观站,休得无礼。” 唐为天跑来,认出蜀王甘招,这才放下刀棒,谁也不理,径直走到徐础身边,小声道:“我来了。” 远处有人擂鼓,忽长忽短,显然不是官兵,甘招道:“宁王在找咱们。” 鼓声本是进攻之号,宁抱关却用来召集诸王与众将。 甘招先出发去往中军营,徐础留下来,找到几名吴军将领,临时命令他们掌管吴军,“将人都叫回来,穷寇莫追,这只是初胜,咱们还有仗要打。” 宁抱关站在一辆车上,身边就是大鼓,手下心腹猛将刘步升负责击鼓,一通乱敲,将鼓皮硬生生击破,这时正在把玩手中的鼓槌。 甘招、马维以及诸将环列于车下,神态恭谨。 徐础最后一个赶到,宁抱关大声道:“吴王首破官兵,功劳为最,你们都要向他拜谢,因为你们的性命都是他救的。” 车下两王以及十几名将领,齐齐地拱手敬拜,七嘴八舌地致谢。 徐础急忙上前挨个搀扶,扶到马维时,马维小声道:“此等妙计,何不早说?” 徐础没法解释,这根本不是妙计,只是一次冒险,幸运的是,冒险成功了,事后看上去,好像一切都在算计中,当时若说出来,马维、宁抱关却十有八九不会支持。 他只能笑笑,小声道:“临时起意。” 宁抱关走下战车,来到徐础面前,也拱手敬拜,“吴王智勇双全,义军得一人如得千军。” “一时侥幸,不敢领功。” “胆小之人永远不会有这‘一时侥幸’,吴王稍歇一会,天黑之前,咱们就得出发。” 宁抱关召集众人不只是为了炫耀徐础的军功,更要为下一战做准备。 “去哪?”徐础明知故问。 “降世军想必已经参战,晋王与义军骑兵正等着咱们前去夹击,于情于理,咱们都要尽快赶去。”宁抱关觉得无需多做解释,开始下达命令,约定黄昏时开饭,天黑之前必须发出,梁军居前,宁、蜀军居中,吴军刚刚苦战一场,留在最后出发,可以多休息一会。 “肯定会有人追赶官兵,追过了头,别管他们,有多少人是多少人,按时开拔。家眷一个也不能带,我若是见到女人,不管她是谁的,一刀砍成两段。”宁抱关下死令。 “不留些人保护营地吗?”一名将领小心问道。 “咱们若能打败官兵,这座营地比皇宫还安全,谁也不敢动,若是大败,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还管什么妻儿老小?”宁抱关稍露怒容,再没人敢开口。 众人领命而去,宁抱关单独留下徐础,说:“我仔细想过了,奇袭东都没有胜算,就算咱们能冲破长围,东都城高池深,哪怕只有几百人守城,咱们也攻不进去。白白浪费兵力,夹击至少还有一线生机。吴王是个聪明人,多想想如何夹击官兵,义军迫切需要再来一次你的‘侥幸’。” “是,既然宁王已经做出决定,我随大家一同去与晋王、降世军汇合。”徐础孤木难支,只得放弃谭无谓的冒险之计。 “对了,我们抓住了官兵大将,就是这辆车的主人,没准你会认得他。” 被俘的几十名敌将被关在一座围栏里,双手双脚被缚,系在栏杆上,像是一群认命的牲口。 徐础一眼就认出主将,几步上前,亲自解开绳索,拱手道:“曹伯父,又见面了。” 曹神洗越发显得衰老,却不低头,冷淡地说:“不管谁胜谁败,楼家总是赢,唉,大将军的深谋远虑,还是没人能比得上。” 徐础笑道:“我姓徐,不姓楼。” 曹神洗摇头,再不开口。 “我给曹伯父换个地方……” 曹神洗依然摇头。 徐础本想从曹神洗这里打听东都的形势,现在看来老将军绝不会透露一个字。 徐础不再勉强,拱手告辞,向看管俘虏的卫兵道:“曹老将军是我故人,别难为……” 被俘的将领当中,有人躲躲闪闪,徐础一眼认出来,“你怎么也跟来了?” 周律从人群后面蹦出来,苦笑道:“这不是缺人嘛,把我又派出来了,不只是我,连管将军也得到赦免,他现在应该跟大将军一起吧。” 徐础心中一动,突然觉得奇袭东都真的可行,而且是唯一可行的计划。 第一百四十七章 自做决定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周律喝了一口热水,感动得热泪盈眶,颤声道:“我要加入义军,朝廷真是腐朽到头,已经没救了。” 在他对面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徐础,一个是宁抱关,周律的目光扫来扫去,停留的时间不敢稍有差别,就怕得罪其中某一人。 “你想让我听什么?”宁抱关诧异地问,眼前的这个人一看就是东都的纨绔子弟,胆小懦弱,毫无价值,“我还以为你带我来见曹神洗。” “曹神洗轻易不会开口,这位周公子能说实话。” “说实话,我说的全是实话……呃,我该说什么?”周律什么都愿意说,只是不知对方想听什么,“其实我在汝南就想弃暗投明,可是……” “没让你说这个,说说东都的状况。”徐础打断道。 “哦,东都……城里早已乱成一团,据说皇帝已经跑了,只剩下太后、太皇太后留在宫中,已经好久没接受大臣朝见,一切事情都由梁太傅和兰恂做主,他两人不和,下达的旨意经常矛盾……” “东都有多少守军?”宁抱关只关心这件事。 “守卫……一两万吧。” “你亲眼见到了?”徐础问。 周律双手扔捧着热水碗,哭丧着脸道:“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这次征兵特别仓促,前一天传旨,第二天所有人都得去军营里报到,不分尊卑贵贱,我父亲给天成朝立过多少功劳,结果一点用没有。” “‘所有人’?”宁抱关必须问个明白。 “就是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所有男子,十五岁以下的男孩儿都要站在自家门口接受检查,只要能拿动兵器,也要应征。” 宁抱关看了一眼徐础,又问道:“你爹是公侯?” “东阳侯,按理说我是不必参军的,可是不行,必须报到,好在我被曹将军要到身边,才有机会投奔义军。卡Kа酷Ku尐裞網”周律小心观察,目光在宁抱关这边多停留一会。 “征兵是谁的命令?”徐础问。 “那个……这是兰恂、梁太傅共同传出的圣旨,据说……据说是大将军的主意,并且由他亲自派人执行,所以没有人家敢于隐藏子弟。监狱里的囚徒、各家的仆役都被征用,好像连宫里的宦者也出了好几千人。发放兵甲的时候,好多人哭得不行。” “这些人在哪呢?我看到的官兵都很正常,只有你一个是废物。”宁抱关对俘虏是不会客气的。 周律不为废物为耻,“留下来守卫军壁和东都城池,别看我是废物,他们还不如我,连刀都不敢拿,必须收在刀鞘里,一看到刀刃就发抖。” 宁抱关抬起右手食指轻轻一划,示意周律闭嘴,他要好好考虑一下,过了一会他问道:“楼温去追晋王了?” “是,不只是晋王,还有降世王。大将军……楼温从一开始就没想进攻咱们这边,他说擒贼先擒王,薛六甲一死,降世军必然崩溃,又说晋王以世家子的身份造反,若不立刻诛杀,必然引发各地效仿。楼温交待曹将军,说是不需要进攻这边的营地,将义军堵在营中即可,等他回来顺手收拾。” “可你们今天一直在进攻。”宁抱关道。 周律本来就哭丧着脸,这时五官下垂得更加严重,像是暴瘦几十斤的胖子,皮肤还在,只是无处不坠,“曹将军没想进攻,是兰镛坚持要打,他说义军一击便溃,打完这边,还来得及去围剿降世王。但我们都明白兰镛的心机,他怕大将军一去不返,所以要亲自去监督……” “兰镛是谁?”宁抱关问。 “兰恂的儿子,蠢得不能再蠢,大家都不喜欢他,大将军特意将他留在曹将军身边,就是不想受他干扰,唉。”周律忍不住一声长叹,若不是兰镛非要开战,他也不至于第二次被俘,忙又补充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若非兰镛愚蠢,我也没机会投靠义军。” 周律放下碗,谄媚地向两王拱手行礼。卡Kа酷Ku尐裞網 “兰镛不蠢。”宁抱关喃喃道:“他若是胆子再大一些,一边射箭,一边攻入军营,义军早就散了。” 那一层围栅,是义军最后的依靠,官兵再前进一小段距离,义军将士也会分崩离析,不是忙着逃命,就是先去照顾自家人,即便是宁抱关也镇压不住。 “兰镛胆小如鼠,曹将军亲自督战,兰镛却躲在后面,我们被抓……落入义军手中,他却跑得快……” 宁抱关招下手,与徐础走到角落里,说:“凭这个人的几句话,你就想放弃原计划,带兵去攻打东都?而且你也听到了,长围和东都有人把守。” “皆是临时征调的百姓,义军身经百战,如狼入羊群,可一举而夺下东都。” “就算人不行,东都毕竟还有城墙。” “东都人心尽失,义军若能许诺秋毫不犯,东都士民极可能献城归降。” “你确定?” “值得一试,即便遇阻,也能引来大将军,解晋王、降世王之围,两王反追,仍是夹击之势。” “嘿,咱们没有如约去参战,你却指望他们来救咱们?” “降世王或许不会,晋王肯定会,一旦听说东都将下,降世王自然也会来。” 宁抱关轻轻摇头,“太冒险,东都不需要精兵,只需一名良将,就能守住城池,让咱们进退不得。” “东都若有良将,宁王如何能从秦州来到此地?” 宁抱关还是摇头。 周律在一边听得清清楚楚,他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于是壮起胆子开口道:“我有个主意……” 宁抱关没理他,徐础扭头看来,微笑道:“周兄有主意?难得。” “‘周兄’两字万万担待不起,吴王称我名字就行,或者……” “说说你的主意吧。” “招降东都士民其实简单,把我和曹将军带到城下,让城里的人看到我们没事,他们觉得投降不是坏事,自然就……投降了。” 这算不上“主意”,徐础若能将义军带到东都城下,想都不必想就会用这一招。 宁抱关还是不给答案,掀开帐帘径直离去。 徐础纳闷,周律更纳闷,“吴王,我说的可都是实话,这位宁王……是怎么想的?” “你留在这里,不要乱动。” “是是,我一动不动。”周律真的僵立不动。 徐础追出帐篷,见宁抱关大步走向关押俘虏的围栏,手里提着刀。 围栏里的官兵将领无不大惊失色,可是无处藏身,只能尽量往别人身后躲闪。 “跪下,我不杀降将。”宁报关道。 俘虏纷纷下跪,只有曹神洗坚持站立,他已被松绑,却没往后躲,站在最前面,须发飘扬,不肯露出半点怯意。 卫兵要上前按倒曹神洗,宁抱关摆手制止,另一只手挥刀砍落,离他最近的一名降将人头坠地。 众俘大惊,纷纷磕头求饶,宁抱关不动声色,举刀又砍,连杀三人之后,扔掉卷刃的刀,立刻有卫兵送上新刀。 曹神洗终于跪下,咬牙道:“我是主将,要杀先杀我。” 宁抱关转身面朝老将军,冷冷地说:“没什么,我就是看看让你投降有多难。”说罢转身出围,迎向徐础,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徐础暗暗心惊,这些天一同对抗官兵,他已经忘了宁抱关的手段有多残忍。 无论怎样,宁抱关有一个优点,只要他认为对方说的话有道理,总会接受建议。 天色将暗,大部分义军已经吃过饭,等候出发的命令,他们早知道要去夹攻官兵,因此心中有准备。 宁抱关召集诸王与众将,也不做解释,直接道:“梁王,将军队交给蜀王,你留在我身边。” “啊?”马维大惊。 宁抱关盯他一眼,马维立刻道:“是。” 宁抱关向甘招道:“你留下三千人,其余带走,与梁军合一,前去救援降世王,即刻出发。” 甘招领命,当即指定宁抱关的几名心腹将领留下,他们带的兵只比三千人要多,然后甘招与其他将领离去,传令出发。 宁抱关亲自监督义军出营,期间不发一言。 经过两场恶战,义军也没了开玩笑的心情,默默行进。 夜色已深,火把连成一条长蛇,逶迤而去。 甘招留下三千人,加上吴军的数千人,总共不到一万,宁抱关再次下令,收集营中所有马匹,勉强凑齐五百骑兵,然后向将领说出实话:“咱们不去降世军那边,去东都,送俘虏回家。” 众将失色,宁抱关喝道:“我带你们去,难道我是傻瓜,会去送死?” 没人敢质问,跑去传令。 宁抱关第一个出营,去往东都的方向,徐础、马维随后。 走出一段路之后,宁抱关停在路边,监督将士进发,偶尔鼓励几句,“明天咱们就要进入东都,你们留好肚皮,那边的酒肉多的是。” 将士们嘿嘿地笑,心里虽不踏实,但是相信宁抱关与徐础不会带他们进入死地。 趁宁抱关分心,马维靠近徐础,小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吴越王怎么会改主意?一定是你……” “宁王自有决断。”徐础道。 马维轻轻摇头,“可他为什么叫上我?又不让我带兵。” “宁王没跟我说他的计划。” “嘿。”马维再没问下去。 沿大路行军二十余里,离官兵的第一道壁垒越来越近,宁抱关又一次勒马,向马维道:“你可以走了。” “啊?去哪?”马维完全摸不着头脑。 “去追蜀王,不用太快,追上就行,告诉他,我与吴王已经夺下东都。” “啊?” “怎么,你怀疑我的话?” “不不,我没怀疑,就是……我立刻出发,让蜀王带兵回来……” “告诉他‘我与吴王已经夺下东都’,就这一句,一个字也不能加,明白吗?让蜀王自己做主。” “是是。”马维颇显狼狈,调转马头,叫上自己的卫兵,疾驰而去。 “他们会信吗?”徐础忍不住问。 “爱信不信,决定都是自己做出来的。”宁抱关向远方望了一眼,“我带骑兵去攻围,你带步兵留在后头,如果……” “我会做决定。” 宁抱关微微一笑,拍马追赶前头,只带五百余人就要去攻打官兵的壁垒。 第一百四十八章 胆破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官兵俘虏由义军步兵押送,双手被缚,在夜色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心里叫苦不迭,却不敢开口说半个不字。 曹神洗年纪大、地位高,只有他得到一匹坐骑。 宁抱关已经带领骑兵出击,徐础来回分派将士,经过曹神洗时,笑道:“曹伯父觉得这一战结果如何?” 曹神洗叹息一声,“自寻死路。” “谁自寻死路?义军,还是朝廷?” 曹神洗又叹一声,“当然是你们这些反贼……”周围有人喝斥,曹神洗全不在意,继续道:“长围依山凭险,占尽地利,一夫挡关,万夫莫开,你们这点人就想攻破壁垒,真是笑话。” “兰恂屡战屡败,竟然还能步步高升,掌管天下兵马,即便到了生死存亡之时,也不肯完全放弃兵权,更不肯此罪告退。小皇帝登基初始,正需要良臣引导,可梁家自称书香门第,侍帝不以正道,反从其所好,荼毒天下。这两件事这才是最大的笑话吧。” 曹神洗开口之前必叹一声,“君君臣臣,朝廷还有转危为安的机会,你们的反贼之名却永世不得摆脱。” “曹伯父提醒我了。”徐础笑道,高声传令将士们多点火把,人手至少一支,队伍间隙稍稍拉开一些,远远看去,显得人数更多。 曹神洗还是叹息,“大将军早料到你们有可能行此险招,因此留恒国公奚将军守卫长围,奚将军用兵如神,不会上你们的当。” “奚将军用兵比曹伯父还神?” 曹神洗摇头叹息,不肯回答。 周律与其他俘虏待在一起,唯一的优待是身上没有绳索,这时忍不住插口道:“奚耘根本不是大将军留下的,他是拒绝接受命令,非要留守长围,大将军没办法……” “没人让你说话!”曹神洗喝道,难得地没有叹息。 周律一缩头,却没有闭嘴,“识时务者为俊杰,曹将军,形势怎么样,你比我更清楚,瞒是瞒不过的,不如一块弃暗投明,仍不失为开国之臣……” “东阳侯怎么生出你这样一个儿子?”曹神洗驱马要去冲撞周律,缰绳却被义军士兵握在手里,马匹嘶鸣两声,还是按原路线前进。 士兵怒道:“你老实点儿,让你骑马还不满足吗?” 周律得寸进尺,又道:“曹将军少说君君臣臣这样的话,天成建朝不过二十几年,当初是怎么回事大家都知道。我年纪小些,也听父亲说起过,你与张氏皇帝本来都是梁臣,君不君、臣不臣,也是先当‘反贼’后夺天下,如今面对义军倒大言大惭了。” 曹神洗与徐础问答多时都没恼怒,听到周律这番话却气得脸色发红,胡须微微颤抖,干脆不再开口,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 周律转而讨好徐础,“吴王此计必成,我愿为义军先导,带你们进城……” “奚耘手下有兵多少?” “这个……我不知道。”周律挠挠头,“我就知道守卫长围的士兵全是临时征集的百姓,算上奚耘,守壁将校不超过十人……” 前方突然传来叫喊声,宁抱关显然已率骑兵发起进攻。卡Kа酷Ku尐裞網 叫声不断,听不出进展如何,徐础传令稍稍加速,边走边喊,高举手中火把,以壮声势。 宁抱关一直没派人回来送信,徐础开始感到不安,再次下令加速,自己骑马走在最前面,眼见前方点点火光连成一线,长围壁垒隐约露出形状,高不可攀,朝廷尽可动用大量民夫,旬月间就能筑起数丈高的墙壁。 义军唯一的攻城器械就是临时建造的几条梯子,徐础还真想不出什么办法能硬攻此壁。 前方已无叫声,徐础命步兵止声,稍稍放慢速度。 离壁垒越来越近,徐础却看不到宁抱关的骑兵,也没见到送信的使者,心中越发疑惑。 军壁近在眼前,大门紧闭,门前空无一人。 徐础下令步兵停下,带着唐为天驰至门前。 上头有人大声问:“来者何人?” “吴国执政王、大都督徐础率兵诛除暴君,三十万降世军随后就到……” “哈哈,原来是吴王,快进来吧,宁王等你呢。” 壁门大开,宁抱关手下将军刘步升带领十几名士兵迎出来,拱手笑道:“吴王来得真快,我们才进去没多久。” “为何不派人送信给我?” “刚要派人,吴王就到了。”刘步升笑道。 “原来如此。”徐础没计较,知道这是宁抱关的“玩笑”,试探吴王的胆量。 官兵放弃了长围,只留下数百名干杂活的民夫,据他们说,兰镛昨天带回兵败的消息,守围官兵一片大哗,当场就有人扔下兵器逃走,奚耘倒是努力劝说,可兰镛已被吓破胆,说是要回东都报信,自己先跑了。 兰镛不只带来坏消息,还带头逃亡,临时拼凑起来的官兵顿时一哄而散,奚耘见大势已去,也带亲信弃围逃走。 朝廷好不容易建起的长围关口,就这样白白送给义军,民夫跑了一些,剩下的人一商量,决定原地等待义军的到来。 宁抱关一向沉稳,这时却流露出明显的喜悦,来回绕圈,时不时仰头道:“天助我也。” 见到徐础,宁抱关几步迎上来,“你说得没错,东都已被吓破胆,必将投降于我!嘿,咱们在那边害怕朝廷兵强马壮,其实朝廷更加害怕义军,他们不知道外面形势如何,以为到处都是义军,以为天下都已造反……” 宁抱关说得有点乱,片刻之后,他突然闭嘴,狂喜之色一扫而空,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机不可失,必须尽快赶到东都,我带骑兵前驱,你带步兵随后。” “东都不会这么容易投降,宁王心中需有定数……” “怀柔招安,我懂,朝廷经常对义军用这一招,如今轮到我对朝廷使用了。” 徐础必须再提醒一句,“万万不可令将士有屠城的念头,东都财物丰厚,足够奖赏全军,用不着……” “你想得太多啦。”宁抱关翻身上马,“只要东都士民顺应天命,投降于我,我会用朝廷财物遍赏全城百姓,何止义军将士?” 徐础拱手道:“宁王有此大志,义军之幸,万民之幸。” “嘿,你又露出谋士的尾巴了。”宁抱关策马离去,五百多名骑兵紧紧跟上。 徐础命步兵稍事休息,将民夫也编入军中,收集官兵扔在壁垒中的兵甲、器物,留数百吴人守壁,再派信使去给晋王等人送信,然后率兵出发,追赶宁抱关。 路越走越熟,天亮不久,徐础甚至望见了广普寺,他曾被周律带去寺中,第一次见到广陵王世子张释端以及欢颜郡主。 前方形势未明,徐础下令止军,让所有人吃些干粮,然后重整队形,多张旗帜——不管这些旗帜是谁的,只要多——他要让东都士民第一眼看到义军就留下深刻印象。 兵卒动作迅速,几名将领却有些拖拉,互相小声交谈。 徐础初时纳闷,很快明白过来,承认这是自己的错,立刻将吴军诸将召集过来,“前方就是东都,入城之后,人人皆有重赏。在此之前,先给出昨天许诺的奖赏,只是一点意思而已,等义军大军赶来,再重新论功行赏。” 众将皆露喜色,徐础继续道:“昨天一战,谁的功劳最大,我就将冯菊娘许与谁为妻。大家论一下吧。” 立刻就有人开口自夸,声称杀死官兵一百人,却遭到其他人的嘲笑。 众将争执不下,徐础不愿在这里耽搁时间,开口道:“我推荐一人,鲁宽鲁将军,身先士卒,进攻时双手中箭,半步不退,交战之后又被创十余处。为将者,当为兵卒楷模,鲁将军做到了。诸位若有谁不服,可展露伤口,若比鲁将军更多,功劳也更大。” 用伤口评比军功,绝非好办法,义军诸将却愿意接受,鲁宽本是梁将,自恃勇猛,一听吴王的话,立刻解下甲衣,露出身上的伤口,“只看新鲜的,旧伤不算。” 众将看了一眼,各自拱手道:“吴王说得对,鲁将军功劳最大,应当得到冯菊娘。” 鲁宽重新穿上甲衣,拱手道:“吴王言出必行,没什么说的,你指哪我去哪,绝无二话。” “咱们只去东都。”徐础笑道。 队伍再次上路,与鲁宽相熟的将领开他玩笑,“老鲁,小心些,冯氏已经克死十任丈夫啦。” “老子受过多少伤,都活下来了,还在乎一个小女子?莫说东都已经吓破胆,就算他们敢出城迎战,我也能以一敌百!” “以老鲁的勇猛,战场上肯定没问题,我担心你在床上受不得,哈哈!” 众人哄笑,鲁宽得意洋洋。 “床上受得了,嫂子那边也受不了,嫂子一口切菜刀天下无敌,小心你的命根子。” “那个婆娘喜欢金银首饰,几件就能堵住她的嘴,我还要让他与菊娘互称姐妹哩。”鲁宽越发得意。 前方有人骑马赶来,徐础一喜,以为宁抱关那边已经成功。 骑马者气喘吁吁,脸上却无喜色,一见徐础立刻道:“宁王传令,让吴王带兵快去。” “怎么回事?” “东都不肯投降,还扣押了咱们的人!” 第一百四十九章 城下城上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宁抱关的到来,的确吓坏了东都士民,许多士兵在城墙上高声叫喊着准备投降,很快来了一名官儿,站在城楼上与义军谈判,希望宁王暂且率兵退后,派使者进城,谈妥条件之后,东都就会大开城门。 宁抱关同意了,派将军刘步升带十人进城,“答应一切要求,先让他们打开城门再说。” 刘步升领命而去,再也没有出来,城楼上的官儿也不见了,刚刚还叫嚷着要投降的官兵,也都不知去向。 喊话两次没得回应,宁抱关明白自己上当了,不由得大怒,立刻派人去召后方的吴王。 “喊话的官儿是谁?”徐础问道。 “自称姓费……” “费昞?” “对,我们还说呢,这个官儿的名字怪,不知吃什么,竟然‘费饼’……吴王快些过去,宁王等着你呢。” “你先回去告诉宁王,说我马上就到。” 信使骑马回去见宁抱关。 徐础立刻派出第一批将士,交待他们:“不可求战,到了城外,寻一处宽敞的地方,能与城门互望,然后划界定标,建一座能容纳十万人的军营。” “十万人?咱们可没这么多帐篷,连木栅都不够。” “无妨,你们只需插好地标就可以。” “哦,让东都官兵以为咱们要建一座极大的军营。”将领明白了吴王的用意,带数百人先行出发,少带兵器,多带旗帜、木杆等物。 徐础叫来刚刚获赏的鲁宽,“带你的人随后,架起云梯……” “明白,做出要攻城的样子,但是并不真攻城。卡Kа酷Ku尐裞網”鲁宽笑道,喜欢这样的任务。 徐础点头,接着召唤其他将领,一批接一批出发,全是虚张声势,好像身后跟着十万大军。 徐础自己带三百余名兵丁,押着俘虏走在最后面。 徐础传令的时候,俘虏们都在附近,听得清清楚楚,周律开口道:“吴王妙计,这么一吓,东都肯定立即投降。” 曹神洗本没想开口,听到周律的话,忍不住道:“换成别人可能会被吓得不知所措,费昞绝不会,他若是胆小一些、多些变通,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只是礼部侍郎。” “费昞一个人,能挡住东都所有人?他不愿投降,兰家愿意。”周律反驳道。 曹神洗极为鄙视此人,不肯正眼瞧他,向徐础道:“你应该听说过费侍郎的称号吧?” “‘铁腰’费昞,轻易不向人躬身,东都无人不晓。”徐础听说过许多费昞的传闻,都是说他如何与权势人物争斗,时胜时败,他的地位也因之忽上忽下,高的时候做过吏部尚书,最低时被败为庶民。 最近两三年,费昞安静许多,又被万物帝召回朝中,逐渐升至礼部侍郎。 周律冷笑道:“曹将军太高看费昞了,我倒听说他这些年变得胆小许多,也懂得人情往来,与梁家关系不错,梁升之成亲的时候,他去送礼来着。” 曹神洗仍然不看周律。 东都城外,宁抱关已经等得不耐烦,看到吴王只派来数百人过来支援,他更恼火,待见到这些人到处树立地标,他立刻明白过来,派嗓门大的部下向城上大喊:“太阳落山之前,你们若不开门投降,降世军入城之后,要杀得一个不剩!” 同样的话的喊了几遍,城门楼上露出一颗脑袋,高声回道:“义军莫急,我们正在商量,很快就开门……” 东都人心慌乱,并非所有人都愿意跟随费昞抵抗叛军。 宁抱关再次后退,命部下到处拆房子,做出平整土地、大战一场的架势,拆下的土木砖瓦全往冻住的护城河里倾倒。 东都多年未经战乱,城外房屋密集,其中一些颇为牢固,几百人拆得很慢,宁抱关也是在虚张声势,弄得烟尘四起、响声阵阵就行。 后到的吴军颇为配合,或是树旗,或是搭建梯子与高台,一步步井然有序,看上去真像是大军的前驱队伍。 城门楼上又出现几个人影,没有说话,直接扔出十来件东西,落地乱滚,义军士兵上前查看,很快捧回来一个,递给宁抱关查看。 宁抱关只看一眼,怒从心头起,那竟然是刘步升的脑袋。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费昞显然不认为叛军有资格享受这样的待遇,将使者骗入城后,砍头不说,还扔到城外示威,一是激怒叛军,二是让城内士民死了投降的心。 宁抱关明白对方的用意,却不能不怒,刘步升是他多年好友,两人从小一块长大,加入降世军之后,刘步升也一直跟着他,即使在最为艰难的时候,也没生出叛意。 宁抱关派刘步升进城,本意是让好友立一大功,结果却送掉了性命。 大嗓门士兵再次出面,这回喊的话不再是劝降,而是严厉的威胁,“东都男子,不分老幼,一律斩首,女子不分贵贱,一律为娼……” 徐础故意走得慢些,赶到的时候正听到城门下的威胁,急忙拍马跑到前方,先看到宁抱关手里捧着的人头,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卡Kа酷Ku尐裞網 不等徐础开口,宁抱关恶狠狠地说:“你若是在意自己的脑袋,就不要多嘴。” 徐础跳下马,先向刘步升的头颅拱手,然后道:“宁王何不再加几个人,一块骂破城门?” 宁抱关正在怒气头上,将头颅交给卫兵,拔出腰刀,“别以为你自称吴王,就没人敢杀你。” 徐础面不改色,反而上前一步,“吴王是要报仇之名,还是要报仇之实?若要名,请这就杀我,让天下人都知道宁王情重,一心要为知己朋友报仇,若要实……” 宁抱头挥刀砍落,刀身贴着徐础头发斜斜划过。 徐础心里不能不惊,脸上仍无变化,拱手道:“以东都之大、人物之多,总有一两人不肯服软,将心比心,宁王该若得这样的部下,也会高兴吧?” “呸。”宁抱关啐了一口,“天黑前,东都必须投降,若不然……”他还真没有办法,东都若不投降,这支义军将陷入困境。 徐础点下头,回去布置营地,宁抱关则唤回大嗓门,暂时停止威胁。 曹神洗被送上高台,正对城门楼,相隔数里,若是熟人,远远地也能认出来。 大嗓门又回到城门下,仰头喊道:“外头的官兵已经全军覆没,你们来看!大铁将军很快也会被押送过来!” 城上有人观望,很快又退回去。 宁抱关来回踱步,看到徐础走来,冷冷地说:“这个叫费昞的家伙,不许城里的人观看外面的情况。” “这更表明东都人心已溃,必然有许多人想要投降,再等一会……” “等他们杀死费昞出来投降吗?咱们这些玩意儿,很快就会被识破。” “费昞不许人登城观看,倒是帮了咱们一个忙。” “嘿,我可不会干等下去,只是虚的不够,得来一次真正的攻城。” 宁抱关大声叫来诸将,“东都就在眼前,无人守卫,翻过这道城墙,就能得到天下,坐拥金银财宝、良马美人,谁能第一个登城,城里的东西随你抢夺一日一夜。” 立刻有三名将领站出来请战,宁抱关很高兴,说道:“东都人已经吓破胆,城上连个兵都没有,就看你们谁的梯子建得又高又结实。” 三将召集手下兵卒,搬出虚张声势的梯子,就地取材,从民宅中找来绳索、木料、铁器,将梯子延长,抬往城下。 过护城河是个麻烦,好在这是寒冬,水已结冰,宁抱关之前又命人倾入大量木石,三支义军勉强能够过河树梯。 城楼上终于又冒出一人来,大声道:“请诸位英雄先不要攻城,稍等一会,最多半个时辰,我们就打开城门!” 义军的梯子歪歪扭扭,真有人攀援的话,怕是爬到一半梯子就会折断。 宁抱关叫回义军,再派出大嗓门,这回是恩威并施,声称只要东都人打开城门,就原谅他们之前斩杀使者的恶行,只问费昞一人之罪。 城上开始频繁有人露头,言辞越来越谦卑,看样子费昞已然失势,主降派提出各项条件,宁抱关有的同意,有的给出限制,小心操控谈判,不让对方发现他的虚弱与急迫。 徐础回到后方,继续指挥将士们建营,又派一批士兵悄悄离去,再大张旗鼓地回来,城上人若望到,会以为叛军正源源不断地赶来。 曹神洗已被带下高台,隐约听到城上的求和之语,不由得仰天长叹,“东都士民尚有数十万,人掷一石,也能守住城池,何以……唉,满朝文武,真的只剩下一个费昞吗?” 周律劝道:“曹将军总算看明白了,连皇帝都逃走了,城里还有谁肯忠于朝廷?” “我不信陛下会逃……逃又能逃到哪里去?”曹神洗心里没底,他也很久没见过皇帝了。 半个时辰将要过去,前方的义军等得急躁,尤其是鲁宽,刚刚得到义军中最有名的美女为妻,特别想再立一功,得笔重赏,一是用来讨好新妇,二是让原配闭嘴,于是上前道:“宁王,请让我登城,让东都人知晓,咱们不是没人。” 宁抱关首肯,“不必勉强……” “不勉强。”鲁宽叫上亲信士兵,大步走到墙下,那里已架好几具长梯,因为一直没遭受过反击,鲁宽不太担心上头的威胁,抬头看了看,命众人扶梯,他一个人快速向上攀援。 城外义军全放下手中的事情,遥望鲁宽登城。 “老鲁真是不满足啊,得一个菊娘不够,还要再抢一功。” “你想抢,你也去啊?” “我不去,那梯子……”言者话音未落,就见梯子从中断裂,即将爬到城头的鲁宽直直地坠下。 “冯菊娘克夫克得这么远啦!”众人惊呼。 宁抱关恼怒地拔出刀又收回刀,一名士兵从后方匆匆跑来,到近前小声道:“官兵调头,已到长围关口……” 宁抱关骂了一句脏话,看向远处的徐础,真想将他抓过来一刀砍死。 义军只夺得一处关口,官兵不必硬攻,只需绕行它处,夜里就能赶回东都。 宁抱关无计可施,只得道:“请吴王过来。” 第一百五十章 城里城外 (求订阅求月票。) 宁抱关将徐础请到一边,“攻打东都是你的主意,但是由我做出决定,所以一切责任在我。” 徐础拱手,“宁王大度,但此刻不是划分责任的时候……” 宁抱关又请徐础走出几步,“我不是在划分责任,只是要告诉你,虽然你是吴王,但是既然同意我当主帅,就得听我的。” “当然,若非宁王下令,我绝不会擅自分兵来这里。” 宁抱关满意地点下头,他虽然出身贫寒,但是自小孤傲,与别的孩子一块玩耍,必要当头儿,平生所耻,就是居于人下,虽奉降世王为主,一有机会,哪怕是极小的机会,也要自立。 对他来说,压人一头既非目标,也非选择,而是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就像有些人暴躁、有些人随和、有些人沉默、有些人爱说爱笑……宁抱关脾气如此,他自己甚至察觉不出来。 别人能察觉出来,薛六甲极度厌恶他,马维一见他就坐立不安,徐础也不由得处处小心,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就怕有出一点小错。 “大将军率兵回京救援,估计入夜之后就能赶到,本来咱们是要夹击官兵,现在却变成被官兵夹击,东都若不尽快投降,你我以及众将士必死无疑。” “东都已有降意,再等一会……” 宁抱关扭头看一眼西倾的太阳,摇摇头,“等不是办法,咱们等得越久,城里人越会看出咱们的虚弱。” “宁王有何计划?” “我要派你和那个胆小的家伙进城,劝说东都人快些投降。” 徐础早已猜到宁抱关的想法,拱手道:“我可以去,但是有话说在前头:宁王知道我的身份,东都士民更是一清二楚,我去劝降,可能令他们下定决心,也可能适得其反。” “我们是天下的‘叛贼’,你是东都的‘叛贼’。”宁抱关居然笑了一下,“让东都人看看,‘叛贼’过得更好,而不是更差,如果他们对你恨入之骨,不必说,你死在城里,我死在城外,一早一晚而已,如果他们冷静些,能听进去你的话,咱们就有机会提前进城。” 宁抱关扭头向远方望了一眼,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遇事虽然也有惊慌,总能迅速调整过来,“我可以假意接受招安,绝不会在阵前投降,官兵到时,我自会死战到底。” “请吴王派人向城里喊话吧。” “好。”宁抱关也拱下手,“想当初在河边第一次相遇时,我与兄弟们多有得罪,望吴王海涵,那时我还不知道吴王也是位英雄好汉。” 徐础还礼,望向城池,没说什么。 “吴王要带几人?” “不必,我与周律二人足矣。” 宁抱关去叫手下的大嗓门向城头喊话,徐础招唐为天过来,“待会我要进城与朝廷谈判。” “行,我准备好了,随时能走。” “你不用随我进去。” “那怎么成?”唐为天歪着脖子、瞪大眼睛,“我一步也不能离开大都督,城里人阴险,万一要暗害大都督呢?” 徐础笑道:“我就是东都人士,认得人多,谁敢害我?而且——”徐础压低声音,“我留你在外面另有用意,如果我天黑前不出来,也没有消息,或者我的脑袋被扔出来,你立刻去找王颠,大致在东边的无上园里,具体位置你得找找。” “我找,可大都督的脑袋……” “不必管它,你的腿脚快,找到王颠之后,对他说是我的命令,让他带兵回汝南城,与鲍将军汇合,一同去往邺城,向济北王或是湘东王投降,不可径回江东,记住了吗?” 唐为天侧耳倾听,没有反应,徐础提醒道:“我问你记住了吗?” “哦,记住了,回汝南,找鲍敦,一块去向邺城的两个王投降,不要回江东。” “别管他人,该走的时候就走,不要犹豫。” “可我还是想留在大都督身边。”唐为天毕竟年轻,有孩子气的一面。 徐础笑道:“算命的说我命大,以后我会找到你们。” “可你说过脑袋会被扔出来……” “我吓唬你的,应该不会……” 宁抱关走来,唐为天也有点害怕他,立刻退开。 “成了,我会带人退到营地里,你和那个家伙可以进城。” 周律被人押送过来,以为要在城门前被砍头,吓得全身发软,走路摇摇晃晃,最后几十步是被卫兵拖行。 徐础道:“周律,你随我进城劝降。” 听说不是砍头,周律的双腿又能站稳了,嘶喊道:“进城!一同进城!劝降!劝他们投降!” 卫兵面露鄙夷,将他推到吴王面前。 宁抱关道:“你还有大概一个时辰。”说罢转身离去,带领将士向刚刚建成雏形的营地退却。 唐为天最后一个走,几次想要说话,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突然跪地磕了一个头,起身也走了。卡Kа酷Ku尐裞網 义军向后退,徐础往前走,周律紧紧跟上,慢慢地又有了些力气,“吴王,进城之后怎么说?” “要看向谁说,再定怎么说。” “吴王高见。我呢?需要我做什么?” “什么也不用做,跟着我就行,你这张脸就是劝降的利器。” 周律没明白话中含义,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那倒是,我在东都认识的人不少,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们也会投降。” 快到城门前时,徐础看到了鲁宽坠地时留下的血迹,尸体已被搬走,轻叹一声,忍不住想,世上真有克夫这种事? 周律笑道:“吴王这一进城可了不得……” 徐础抬手,禁止周律开口。 城门上的小门打开一条缝,有人探出头来,确认外面只有两个人之后,稍稍开得大一些。 徐础进门,抬头看见接待者,心中稍宽。 先有可劝之人,后有可劝之词,如果迎接义军使者的人还是费昞,徐础此命休矣,如今站在对面的人不是费昞,而是楼硬。 楼硬似乎比从前更胖了一些,终于能与父亲不相上下,脸上表情十分古怪,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看上去与周律更像是兄弟。 “只有楼中军一个人吗?”徐础上前问道。 楼硬愈显尴尬,“还有其他人,那个……吴王请随我来。” 城门下只有十几个人,从他们身上,徐础能看出强烈的恐惧。 谈判地点就在城门附近,原是城门守官的坐厅,稍加装饰,摆着一条长桌,两边各有数把座椅。 徐础独坐一边,周律不敢坐,站在他身后,对自己的身份困惑不已,越发显得失魂落魄。 官员共有四位,除了楼硬,其他人徐础也都脸熟,记得应该是朝中重臣。 四人坐下,中间的椅子却空着。 徐础起身,“原来诸位叫我入城是在消遣,我不想谈了,告辞。” 楼硬等人大吃一惊,起身时太急,带翻了椅子,楼硬绕过桌子小跑过来,“吴王这是何意?我们绝没有消遣的意思啊。” 徐础止步,“既然如此,为何不见兰恂与梁太傅?你们能替皇帝做主吗?” 楼硬拉住徐础的一条胳膊,急切地说:“就是因为没有主心骨,我们才迟迟没有开门投降义军。梁家人昨天上午带着陛下悄悄出城,今天我们才得到消息,如今宫里只剩下太后还在,太皇太后和皇帝都跑啦。” “兰家人呢?” “兰镛昨晚回来,说大军已败,朝廷闻讯大乱,他趁乱跑回家,带着父亲、家人也走了。” “济北、湘东二王?” “走得更早,说是要去搬取救兵,一直没有音信,现在想来,他们这是带着太皇太后逃难去了。” “楼中军怎么没走?” “我……我……大将军还在外头,我走不得。” 徐础不信这个理由,楼硬只得道:“家里东西多,妻妾也多,我没想到义军来得这么快……” 这个理由可信,徐础又道:“费昞费侍郎为何没来?” “他疯了,东都连支像样的军队都没有,他却要坚守,说什么义军本是百姓,不会打仗,东都百姓尚多,以百姓对百姓,又有高城厚墙,没有必败之理……我们实在听不进去,又见他杀死义军使者,想要胁迫全城人与他一块送死,这可不行,于是我们将他关起来。义军想要报仇,找他就是,真的与我们无关。” 徐础心中暗惊,如果朝中大臣听从费昞的话,东都还真是不可攻破。 东都毁于兰、梁两家,掌权的人跑得干干净净,剩下的人自然不肯迎战。 “这个不在,那个也不在,如今东都谁的官职最高?” “没有了。”楼硬等人连连摇头,一个官儿道:“楼中军与吴王有旧,所以我们推他……” 楼硬气急败坏地说:“齐大人,你别乱说,你们推过,我可没同意。” 怪不得中间的椅子空着。 徐础道:“既然你们同意投降,那就好办多了,义军奉天讨伐无道,不愿看到生灵涂炭,你们提出条件,能接受,义军自会接受。” 四人抢着提出条件,与之前相差不多,全是如何保护自家的财物与地位,对百姓,没有一个字提及。 徐础心中生疑,费昞既已入狱,楼硬等人应该早就开门投降才对,何以犹豫到现在? 两名官员摊开纸,只要徐础点头,就将条件写下来。 谈判正进行中,厅门突然被打开,闯进几个人来,当先一人喝道:“谁敢言降,先受我……怎么是你?” 来者惊讶,徐础也很惊讶,拱手道:“田壮士,别来无恙。”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东都之主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东都全城征兵,田匠这回没能逃过,临走时,老母亲对他说:“去吧,我的儿,你在为娘身边困得太久了,我一个老太婆,顶多再熬一个冬天,不值得你照顾。如今世道这么乱,你该早点寻条出路,别跟我死在一块,那样的话,为娘就是到了地下,也会悔恨莫及。” 田匠跪地磕头,起身道:“娘,你等我回来。” 进到军营,田匠穿不得盔甲、碰不得兵器,检查士兵的军官很生气,“看你的样子还以为是个好兵……算了,你去当仆役吧,跟你说,干活儿可比打仗累多了,你若是连活儿都做不了,就只能去填坑了——不是你填坑,是用你填坑。” 田匠有膀子力气,宁愿与一群老弱的百姓待在一起,总能提前做完分给自己的活儿,然后找机会回趟家,收拾屋子,做出足够三五天吃的饭,再悄悄回到营地里,居然一直没被发现。 大将军率军出围的那一天,东都士民额手称庆,以为此战必能击退叛军,谁想到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许多人都说,大将军根本没去打叛军,而是带着众儿孙与大军逃往并州,要在那里称王、称帝。 东都陷入混乱,连许多官员也相信这个传言,跑去找楼硬求证,看到他府里堆满成箱的行李,更加确信楼家要跑,任凭楼硬怎么发誓也没人在乎——何况楼硬的确想逃,根本掩饰不住,他想带走所有妻妾,妻妾想带走家人,家人想多带几个亲友…… 原本争着掌权的各家大臣,一个接一个消失不见,满朝文武官员能跑就跑,来不及跑的惶惶不可终日。 礼部侍郎费昞站了出来,先在朝堂召集群臣,痛斥他们的懦弱无能,然后一同进宫,要向皇帝和太皇太后进谏,结果发现皇城已经半空,两宫早就走了,只剩下万物帝的皇后、当今太后还留在宫中,不知所措,一见群臣就痛哭失声。卡Kа酷Ku尐裞網 等太后终于止住哭声,立刻给予费昞全部权力。 凭着太后之印,费昞成为东都的临时主人,召集所有兵力以及男性仆役,要在一夜之间组建军队。 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费昞搜罗到将近五千人,数量不算少,不是太老,就是太弱,见官就拜,持兵就哭,一问不三知,极简单的一项命令重复几遍也没人执行。 费昞挑出二百人,算是精锐,至少这些人能听懂他的话。 从这二百人当中,费昞继续筛选,逐层下来,他挑中了田匠。 “你不该留在城里。大好男儿,为何不去战场上建功立业?还是说你是谁家的宠仆?” 田匠糊了一脸灰尘,继续装傻充愣,做出茫然不解的样子。 费昞道:“你不必装,老夫这一辈子起起伏伏,什么人没见过?你装傻的本事太差了。” 田匠只得实话实说,“家有老母,我若是被征为兵,也要想方设法逃回来,没有我的照顾,母亲活不了几天。” “你就没个妻子、亲友一类的人?左邻右舍也能帮忙啊。” “年轻时愚笨,将身边的人得罪个遍,而且我也不愿将母亲托付给别人,怕他们照顾不好。大人想留我当名贱役,可以,别的事情我做不了,既不能外出,也不能冒险,我这条命只属于母亲,没法交给别人。” 费昞叹息,“东都临危,衣冠之族尽做兽奔,闾巷之中却有一位真孝子。我只问你一句,东都若被叛贼攻破,满城皆遭杀伤抢掠,你们母子如何自存?” “我家无财,东西可以拿走,留一点粮食就够,我愿跪降。如果这样还不能令叛贼满意,我还有锈刀一口,挡得一时是一时。” “国之不存,家何安在?” “国之不存,非始于今日,我只要老母安全,不做它想。” 费昞好不容易才挑出一个可用的人物,极为珍惜,思忖良久,还是道:“你走吧,我解你从役之身,回去照顾老母,估计你也照顾不了几天。” 只有一天,费昞这边还没做好准备,叛军突然出现在城外。 城里人不知虚实,以为大将军不是跑了,就是大败,东都已被叛军包围,灭亡之日就在眼前。 整个东都崩溃了,明明只有一个方向来了叛军,却没人敢于打开其它城门逃亡,都躲屋子里,烧香拜佛,磕头求神。 费昞登上城楼,看出叛军似乎没有预料得那么强大,于是仍然坚持守城,下令不准任何人打开城门,骗进来几名叛军使者,砍掉头颅扔在外面,希望能用这一招激励城中的人反抗。 结果适得其反,城里人的确被激发出一些胆量,不是用来守城,而是反对费昞。 费昞寡不敌众,被关在城门口的一间屋子里。 主降派的胆量仅止于此,过后四分五裂,连个头目都选不出来,都想投降,却都不想担上投降之名,你推我让,耽误许久,城外的义军不知情,还以为有大臣仍要主战,平添许多惊疑。 另一头,田匠回到家中,母亲初时高兴,待问清缘由之后,却拒绝吃饭,“谁家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有出息?能不能出人头地倒不重要,至少做个响当当的男儿汉。朝廷无道,你不去投军也就算了,费大人我早有耳闻,是个好官,这么缺人的时候,还放你回家,更表明他是个心善之人,你怎可舍他而去?” “母亲,外面的人都一样,看你有些本事,施以小惠,骗你给他卖命,孩儿年轻时见惯了这种人……” 田母摇头,“别人我不说,费大人绝不是,这么多年来,我只听到有人说他好,没人说他坏。而且东都已经这样了,费大人哪还有工夫骗你给他卖命。” “孩儿若回去,不卖命是不行的。” “卖命给费大人,至少得个好名声,陪我送命,世人谁知道你?” “孩儿就是厌倦求名,才回到母亲身边……” “你就像那些富家子弟,吃腻了大鱼大肉,就以为这些东西最难吃,就没想过还有许多没吃过的穷苦百姓。你厌倦求名,有没有想过为娘这一辈子默默无闻,就指望着你能给为娘搏个名声,等我死后,也能有人说起‘田母如何如何’。” 母亲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田匠无言以对。 田母叹息道:“金银虽实,搁在一处是一处,名声虽虚,却可传扬千里,令世人皆知。孩儿,你是求名之人,从前是求得过头了,我才将你强留在身边,如今你已能明辨是非,求名的时候,不忘求实,该是离开我的时候了。你若不走,我便饿死在家中,给你一个侍母送终的名声。” 田匠痛哭,跪下磕了十几个头,起身出家门,来找费大人,却得知费昞已遭关押,楼硬等人正与叛军将领重谈献城投降事宜。 田匠夺过一柄刀,向几名老弱士兵道:“随我来。” 他也不做解释,那些人居然跟从,田匠打听到谈判的处所,直闯而入,本想一刀杀死叛军使者,没料到会遇见一位熟人。 田匠与徐础其实不熟,两人只见过一面,彼此认得相貌而已。 “楼家果然出人物,兄弟二人,一个卖城,一个买城。”田匠冷笑道。 徐础没说什么,楼硬恼了,“你是什么人,敢来这里造次?东都不是你的,谁买谁卖都跟你没关系。” “少说废话,交出钥匙,放出费大人,如若不然,你们看!”田匠上前,一刀砍下,将长桌断为两截。 砍断桌子并不难,难的是轻松如切纸。 田匠转身,睚眦欲裂,“天下失主,何况一个东都?我说东都现在是我的,谁敢不从?” 桌子刚断,楼硬等人就吓得坐倒在地上,跟来的士兵也吓得丢掉兵器,股栗不止。 只有徐础保持镇定,脸上露出微笑,拱手道:“田壮士果然是真英雄。好,东都是你的,我跟你谈,不跟他们谈。” 田匠昂首道:“去跟费大人谈,想跟我谈,先问我手中这口刀愿不愿意。” 徐础道:“早想拜见费大人。楼中军,请引路吧。” “十七……那个吴王,费昞不会投降……” “所以我才要劝说他,令满城人心服口服。” 楼硬站不起来,摸出钥匙扔在地上,田匠上前拣起,向徐础道:“你等在这儿,费大人想跟你谈,自然会来,不想跟你谈——你也有刀,拿出来顺顺手吧。” “我若用刀,不如直接攻城,何必进城斗匹夫之勇?” “嘿。”田匠提刀出门。 楼硬还是没搞懂怎么回事,“这人是谁?吴王,我们都不认识他……” “我认识。” 楼硬再不敢吱声,与另外三名官儿退到角落里,忐忑地等着看事态发展,没一个人愿意站出来。 田匠回来了,守在门口,让进来一名老者。 老者身穿官袍,没戴官帽,盯着徐础看了一会,“引狼入室,楼公子有何面目来见东都故老?” “我姓徐。” “姓什么是你自己的事,但这改变不了你的出身。” 田匠守在费昞身边,只需一言不和,就要动刀,他不会在两位“恩主”之间犹豫,费昞重过徐础,这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徐础回道:“所以东都也能改姓,并不改变‘出身’。”徐础向费昞作揖,“费大人若保东都,东都就在这里,归谁都无改变。费大人若保朝廷,朝廷何在?费大人若保百姓——”徐础再次作揖,“我代百姓恳请费大人顺天承命,莫以一己之私,毁全城数十万性命。” 第一百五十二章 百姓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的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费昞听过之后却只是笑笑,“百姓,百姓,人人都挂在嘴上,苛捐杂税越多的时候越要提,野心越大的人越要提,一有机会还不是奴役、抢掠、屠杀?你问我要不要保住满城百姓,好,你随我来。” 费昞转身出去,徐础迈步跟上,田匠随后,周律犹豫片刻,也跟了出去,剩下楼硬等人留在厅里,互相埋怨,彼此指责。 厅外站着数百名士兵,不成队形,零零散散地站在空旷的院子里,躲避城墙投下的阴影,守在阳光下,双手抱怀,搂着长矛,或是小声聊天,或是默默发呆。 无论是朝廷官员与叛贼议和,还是田匠提刀进厅,又出来释放费昞,都没在这些人当中引起任何反响。 “集合,排成四列!”费昞大声道,连喊几遍,士兵们只是看他,好不容易才有几个人慢慢走来,然后其他人效仿,走得更慢,而且只能聚成一堆,怎么排不成行列。 “这就是百姓。”费昞道,向前走出几步,士兵们这回动作倒快,纷纷后退,一些人连手里长矛都给丢掉了。 “他们真是傻瓜吗?”费昞指着其中一人道:“我亲眼看见他领了一份粮饷,去藏好之后,空手回来又领一份,就因为记账人一时大意,没写他的名字。只要有利可图,他什么都能看懂、听懂。” 那人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瘦小老兵,也不反驳,嘿嘿地笑,缓缓地向旁边移动,躲避“大人”的手指,好像那是一支对准自己的箭。 费昞往营外走,在门口停下,指向街道两边的房屋,“东都将士差不多都被带走,还剩下几十万百姓,这么多人全是老弱妇孺?挑不出一两千名能持枪打仗的年轻人?未必,你可以随便闯进一家,无论是深宅大院,还是小门小户,仔细搜,掘地三尺,很可能会有惊喜。卡Kа酷Ku尐裞網那些据称已经病死的人、出城未归的人,宁可躲在不见天日的小屋里,也不肯站出来保卫城池。你告诉他们,叛贼入城,必然烧杀抢掠,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根本听不进去,总觉得自己能逃过官府的搜查,同样也能避开叛贼。” 费昞越说越怒,胡须微微颤抖,突然抬高声音,像是在说给所有人听,“他们还以为跟从前一样,只要交出一点东西,就能保得平安。却不知道,叛贼不是官府,还没学会牧养百姓,只求一次收割,不会留下一粒粮食!” 城里还有不少人,街道上却空空荡荡,费昞的声音远远地传出去,未能掀起一丝波澜。 “这就是百姓。”费昞放低声音,既疲倦,又失望,向徐础道:“换成你,愿意救这样一群人吗?” 徐础猜不透费昞说这些话的用意,因此没有回答。 果然,费昞自行说下去:“我愿意,因为我见过官府之苛狠,见过民生之艰难。如果你以为百姓都是好人,或者好人居多,那就不必帮助百姓了,因为你会失望,非常失望。那些将百姓挂在嘴上,将百姓夸得天花乱坠、当成神明供起来的人,并不真心在意百姓,只是以此为借口,争权夺势罢了。那些说‘民贵君轻’的人,不过是想当皇帝,或者已经当上皇帝,警告大臣,自己最得民心罢了。” 费昞言辞激烈,全然不像是为官多年的大臣,徐础倒是明白了此人为何一直没能当上大官。 “费大人以为我也是这种人?” “你不是吗?”费昞人虽老迈,气势却丝毫不衰,“听君之言、观君之行,所谓枭雄也。卡Kа酷Ku尐裞網你一个锦衣玉食的年轻公子,见过几名真正的百姓?你也不用威胁我,说什么只要投降,就能保住满城百姓。全是一派胡言,叛贼一路攻来,只有攻不破的城,哪有不掠城的时候?你不想,别人想,手下的士兵更想,他们原本也是百姓,同样的好处,同样的坏处,你不让他们掠城,他们就会弃你而去,另换首领。” 费昞倒出胸中的几分积郁之气,心情稍稍舒畅,转向田匠,“你不照顾母亲了?” “老母将我撵了出来,我想,与其守卫家门口,不如多走几步,来守城门。” “真壮士,护母就是护母,不提‘百姓’两字。” “说百姓的人,从来不当自己是百姓,而我就是百姓一个。”田匠道。 费昞点下头,向徐础道:“你听到了,这就是我的回答。你也看到了,东都衰弱,人人自保,愿意从家门口多走出几步的人,只有一位。可叛贼让我们束手投降,休想。我不杀你,要让你给外面的人带个口信:东都有两人,一老一少,誓死不屈。你们尽可攻城,破城之后也尽可抢掠,看东都百姓还能忍受多久,东都忍了,再看天下人能忍多久。” 费昞扭过头,表示送客。 徐础没动,问道:“费大人也是一口一个百姓,天下只有费大人是真心的?” “真心假意任人评说,你还是省下花言巧语,去跟城外的叛贼说去吧,以东都士民之多、财富之厚,叛贼很快就会因为分赃不均而反目,你与其揣磨我们这一老一少,不如想想到时候如何自保。” 徐础拱手,“多谢费大人提醒。” 田匠上前道:“徐公子曾帮我一个忙,可惜我还不了这个人情。世上有大义,有小节,帮费大人守城是大义,帮徐公子是小节,我只能说声抱歉。” “当初是这位周律周公子找我帮忙,所以田壮士不必谢我。周公子不是什么好人,帮你别有用心,所以田壮士也不必感谢他,就当那是一次侥幸吧。” 周律站在不远的地方,没敢开口辩驳。 天色将暗,徐础不能再等下去,拱手道:“天黑之后半个时辰,义军会攻城。” 费昞道:“奉陪。” 徐础转身要走,又转回来道:“费大人说得对,我没接触过多少百姓,民生疾苦见过一些,却没什么体会。所以我接下来的话不是说给满城百姓,而是说给两位:义军总数不到三万人,你们若能召集兵卒三千,甚至一千,或许也能守住城池,如果不愿守城,除了北面,东都其它方向都没有义军,想走尽快,路上躲着点散卒。” 徐础迈步向城门走去,周律紧随其后,小声道:“吴王真说实话啊?” 义军不到一万,徐础的“实话”其实也夸张不少。 “费昞是块铁坨,楼中军等人还可以劝说,不如……” “不必。”徐础断然拒绝,“但你可以留下。” “啊?我不留下,我已经弃暗投明,誓死追随吴王。” “你没听到我刚才的话吗?” “什么话?刚才尽是费昞在说……”周律想起来了,脚步不由得放慢。 徐础照常前行,在他身后,楼硬等人追出来,大声道:“吴王、十七弟,有话好说,什么事情都可以再商量,费昞说的话不算……” 周律转而跑到楼硬等人面前,小声嘀咕几句,四官脸色齐变,转身就跑。 营地门口,费昞跺脚,“大将军纵有千般不是,至少行为磊落,怎么生出这样一个阴险狡诈的儿子来?东都守不住了。” 田匠也明白过来,“我去追人,不让他们乱传话。” 费昞摇头,叹道:“来不及了。” 的确来不及了,听到徐础刚才那番话的人不只是周律,还有那群在远处观望的士兵,平时连最简单命令都听不懂的他们,这时反应却快,已经有人扔掉兵器,也向营外跑去,只凭田匠一个人,根本挡不住。 费昞叹息道:“我向徐础示之以弱,骗叛贼攻城,再将藏在南城的数百兵卒调来,只需击退一两次,就足以令叛贼气衰,现在……唉,是我老了,斗不过年轻人。田壮士,你也快回家去吧。” “我已决定追随费大人……” “不同了,原先我也以为东都被围,无路可逃,现在却多了一条出路,我观此子相貌,虽然奸诈,倒不至于说谎。你赶快回家,带母亲离开东都,再晚一会,等消息传开之后,街上必然人多,想走就难了。” 田匠稍一犹豫,“请费大人跟我一块走。” “唉,你是去逃生,我能去哪?南城将士也不必调来,任他们自去吧。” “费大人……” “你不明白吗?我给他出了一道难题,他也给我出了一道难题,我若真心在意百姓,就得放他们出城避难,我若假意,就秘而不宣,强迫百姓登城迎战。” 费昞已经做出选择。 楼硬、周律等人已经跑出军营,士兵们紧随其后,经过费昞、田匠身边时,甚至没人开口告辞。 “唉,这就是百姓。”费昞叹息道,看向田匠,“苛政猛于虎,百姓自然弱如羊,怨不得别人,天成朝自掘坟墓。散了吧,散了吧。徐础虽然使诈,至少给了东都一点时间,心里还有一份良善,城破之后,必受暗算。田匠,你或是回去救母,或是报徐础当初之恩……” 费大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啰嗦,田匠受不得这个,扔掉手中的刀,抱起费昞就往外走,怀里虽多一人,脚步却比其他人更快。 费昞大惊,“放下我,别人可走,我不能走……” 田匠一句不应,只是快步疾行。 城门口,徐础向几名开门的士兵叮嘱道:“将此门关紧,然后去找其他人。” 城门外不远,三名士兵骑马等候,一见吴王出来,立刻问道:“怎样?” 徐础抬头看看天色,“一个时辰之后,东都尽降。” 他又多给东都半个时辰。 第一百五十三章 劝帝 (求订阅求月票。卡Kа酷Ku尐裞網) 唐为天紧紧盯着夕阳,余晖刚一消失,他扎紧腰带,也不骑马,带着一包干粮悄悄离开,没告诉任何人,跑出数里之后,才向东都城里小声道:“大都督,你自己小心,你若是真的命大福大,我还给你当卫兵。唉,神棒我带走了,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你的福运?” 徐础赶回营地的时候,唐为天刚走一小会,已经没人能追上他,徐础也不打算追,虽然义军即将进入东都,他却不想让王颠率吴军赶来相会。 “一个时辰?”宁抱关望着夜色中的城池,“外面的官兵随时会到,一旦让城里人知道援兵将至……那可真是煮熟的鸭子又飞啦!” “大将军一生所胜之战,莫不是事先对敌人了若指掌,因此能够直击要害,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一旦知己而不知彼,大将军就会变得过于谨慎,秦州之战即是明证。若我猜得没错,大将军虽急行返回东都,数十里外必然停下,派人过来查看情况之后才敢上前。义军只要能守住消息,别让城里人知晓,东都自会按时投降。” “你确信他们一个时辰之后真会投降?” “我以项上人头担保。” 宁抱关微微皱眉,“东都果真不降,我要你的人头又有何用?约定投降的人是谁?” “费昞。” “嘿,杀我爱将的时候,他可没有投降的意思。” “我晓以大义,劝他以满城百姓为重,他才愿意献城。” “既然如此,又何必等一个时辰?” “皇帝与太皇太后都已逃走,宫中只剩太后一人,费昞需要些时间劝说太后。” “东都危在旦夕,他还听一个女人的命令?” “城中官多,无旨不敢擅自行事,太后虽是妇人,皇帝与太皇太后不在的时候,她的话就是旨意。” “怪不得天成会亡,我若是不在,也是手下将军做主,绝不允许妇人插手。” 徐础笑笑,没说什么。 宁抱关多派斥候,去打探返程官兵的行踪,“一有消息立刻回来,东都要么提前投降,要么我派人硬攻上去。” 徐础插口道:“义军的确要做两手准备,攻城梯要重做一批,不求多,务求稳固。” 宁抱关点头,“的确,义军平白损失一员大将。唉,为什么大家都说鲁宽是你害死的?” 徐础一愣,“鲁将军自己请缨登城,自己摔下梯子,从头到尾我没说过一个字,怎么会赖到我头上?” “好像也跟妇人有关,我没细听。” “哦,鲁将军昨日功劳最著,行军路上,我将冯菊娘赐予他为妻,所以……” 宁抱关大笑,“原来如此,妇人都是祸水,若非为了生儿育女,离得越远越好。鲁宽死了,接下来吴王要小心。” “不管冯菊娘是不是祸水,我都不会留她在身边。” “嗯,吴王虽然年轻,却能不为女色所惑,是个真英雄。梁王就差一些,军中传言,他对冯氏早有心事……” 徐础不愿听宁抱关的挑拨,拱手道:“宁王可否借一步说话?” 宁抱关微笑道:“可以。老实说,每次看到你,我都不相信你曾亲手杀死万物帝——没准万物帝自己也不相信,所以才会栽到你手里。” 徐础也不辩解,一笑而过,前头带路,走到一块空阔无人的地方。 宁抱关犹豫一下,大步跟上,没带卫兵。 徐础拱手道:“即将夺得东都,宁王进城之后有何打算?” “我现在只关心后面,不想前面。”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宁王乃一军主帅,总得想得长远一些。” 宁抱关微微眯着双眼,“读书人鬼心眼子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该是想这件事的时候了。” 宁抱关走开几步,伸手扶住一根标杆,嘴里啧啧有声,像是在用舌头努力剔除牙缝里的食物残渣,良久之后,他转身道:“说吧,让我听听。” “宁王应当尽快称帝,以安天下之心。” “咱们一块夺下东都,我是吴越王,你是吴王,为什么你自己不称帝,却要劝我?” “非我不愿,实不能也。宁王起兵秦州,深得降世军将士爱戴,称帝之后,纵有人不满,以宁王之雄韬伟略,麾下兵多将广,自能守住帝位。我称王不过寥寥数日,麾下将士尽是荆州与江东人,与我交情尚浅。我之称王,虽得其名,未得其实,因此只能自称执政王,如何敢于称帝?今日称帝,明日殒身,于我有何好处?” “嘿,谁称帝谁就是大家的目标,降世王第一个不会同意,晋王更不会奉我为主,你怕殒身,我也怕。卡Kа酷Ku尐裞網” “宁王若是因惧而不称帝,我没什么可说的。东都人今晚献城给义军,我与宁王明日献城给降世王、宁王便是。” “慢着,你再多说一点。” “宁王称帝有三大便利:一则东都城池完好,以宁王之兵,借助城中百姓、粮草,坚守数月不成问题,降世王与晋王粮草将尽,入春之前,不得不退兵,是战是和,皆由宁王决断;二则诸王当中,宁王威望最高,义军投奔者必然前后相继,降世王、晋王不待粮尽,就得退兵;三则四方扰乱,先称帝者必得人心,宁王若能大赦天下,九州过半郡县可传檄而定,大势一成,天下再无敌手。” “你说三大便利,我说三大不利吧:第一,我部中精锐借给了晋王,带来的将士大都是梁、晋二王借给你的人,我用着不顺手;第二,论威望,我不如降世王,秦州人的确敬佩我,愿意当我的部下,可是若说到称帝,他们还是会支持降世王;第三,天成皇帝跑了,有他活着一日,我怎么着也是个假皇帝,得什么人心?” 徐础笑道:“三大不利皆可转为便利。宁王骑兵虽借与晋王,领兵者仍是宁王亲信,以罗汉奇之忠,必然带兵进城与宁王汇合,至于咱们带来的梁、晋将士,进城之后许以重利,可令他们不再思念旧主。降世王威望虽高,但是假借神力,手里有一根杀皇灭帝棒,如何能称皇帝?宁王可稍加辞色,奉降世王为活佛,反而更得秦州人欢心。天成皇帝还活着,对宁王是威胁,对其他各支义军同样也是威胁,以讨伐皇帝为名号,宁王正可合并义军,扩大势力。” 宁抱关轻轻摇头,“你等我再想想,这件事不可草率。已经说好了,东都归降世王,我去江东……你小子不是骗我留在东都,自己去江东扎根吧?” “宁王若是称帝,我自当留下辅佐,以求从龙之功,就算要去江东,也是天下平定之后,宁王许我去江东。” “嘿嘿,天下平定,说得倒是好听。”宁抱关脸上露出笑意,慢慢地,笑意隐去,“不行。” “宁王还有什么忧虑?” “称帝这种事,你一个人劝我没用,什么时候罗汉奇也来劝我,诸将都觉得我该当皇帝的时候,时机才算成熟。” “宁王想等时机成熟,别人却未必肯等。诸王皆入东都之后,必有一场争夺。” “晋王和梁王想杀我,对吧?” “这话我不敢说。” “不用装了,你肯定知情,那两人怎么可能不拉拢你?晋王是个聪明人,可梁王沉不住气,最近几天每次见我时,神情都不对劲儿,但他没胆子杀我,必要投靠晋王,而你,终归要跟我夺江东。” 宁抱关握住刀柄,冷冷地盯着徐础,没注意到自己的一名卫兵站在远处,欲进不进。 “我想要江东,却不一定非要与宁王争夺,宁王若得天下九州,何必在乎东南一角?” 宁王冷笑,松开刀柄,“我暂且信你一次,但谈话到此为止,称不称帝、何时称帝,是我的事,我一个人做主,用不着别人撺掇。” “只有称帝的野心可不够,宁王若想让天下人奉你为新主,需早早做出表率。” “什么表率?” “善待东都士民,以笼络天下人心。” “嗯?”宁抱关露出一丝疑惑,“那我拿什么善待手下将士?大家等着分东西呢。” “东都权贵逃得仓促,留下金银财宝无数,足够用来分赏将士。” “诸王若是都进城,可就不够了。” “所以我才劝宁王独占东都,而不是与诸王分享。” 宁抱关越发疑惑,“你这是怎么回事?突然对我说这些话,这可不像……过来!”宁抱关喝道,终于看到那名卫兵。 卫兵匆匆跑来,“宁王,探子有信儿……” “官兵来了?”宁抱关最在意这件事。 “没有,还没看到,可探子发现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城里的人好像在大批逃亡。” “往哪逃?” “除了咱们对着的城门,各个方向都有人往外跑,据说南边最多……” 宁抱关怒视徐础,“你敢骗我!” “我不敢骗宁王,所言皆是真心,请宁王三思。” “三思个屁,我……”宁抱关骂了几句脏话,拔出刀,恶狠狠地盯着徐础,突然转身走开,大声道:“进城,所有人立刻进城。” 几步之后,他向卫兵道:“带上吴王,不错眼地盯着,他若跑了,你拿命来还!” 徐础望向东都,喃喃道:“费大人,这是我的回答。” 第一百五十四章 肥肉 (求订阅求月票。) 一个时辰,不足以令东都士民逃得干干净净,甚至不足以令许多人下定逃亡的决心,那些动作稍慢的人,在路上撞见义军之后,不是逃进小巷,就是跪地伏拜,以示臣服。 宁抱关没工夫处置城中百姓,就在城门口分派士兵,首先是占据东都诸座城门,一律关闭,没有他的命令,不准向任何人打开,哪怕是降世王亲自叩门也不行,然后是守卫皇宫,同样不准任何人进出,尤其是义军将士,只能守门,不能进宫。 皇宫乃是膏腴之处,宁抱关绝不允许他人抢在自己前面品尝。 对东都,宁抱关的了解仅限于此,再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急需防守,他带领剩下的士兵巡行街道,命令百姓各自回家,未得命令禁止出门。 东都士民跑掉不少,剩下的人仍然众多,宁抱关可不希望在大街上与成群百姓发生纠缠。 东都太大,宁抱关刚刚跑出几条街道,就有士兵追来,“宁王快去看看吧,城外有官兵!” 宁抱关指派将领继续驱逐街上的百姓,自己要去城上观看形势。 徐础一直跟在宁抱关身边,或者说被他带在身边,这时向受命的将领道:“撵回家中即可,不要动刀动枪,街上无人之后,立刻登城支援。” 没人知道吴王已经惹恼宁抱关,将领对他依然恭敬,应诺而去。 宁抱关不认路,徐础前头引领,疾驰至北城,登楼向外观望。 义军建立雏形的营地,如今已被另一伙人占据,火把看上去不少,暂时没有攻城迹象。 宁抱关心中稍宽,留亲信将领守卫北城,自己沿城墙巡视一圈,重新安排各处的防御,尤其是城门,务必关紧、守好。卡Kа酷Ku尐裞網 一路上发现不少问题,宁抱关一一纠正,他的镇定也感染许多人,将士从惊喜到惊恐,见到宁王之后,终于逐渐稳定下来。 宁抱关时刻关注北城的状况,将一多半兵力布置那一边,随时有人跑来向他通报情况。 城外的火把越来越多,有小股人马奔到城下叫喊问话,那的确是官兵,义军谨守命令,一句不答。 虽然骑着马,巡城一圈依然费时颇久,宁抱关回到北城,见城外仍未发起进攻,大大地松了口气,仰天长笑,惹得周围将士侧目而视。 “官兵无能,东都是咱们的了,我向诸位保证,天一亮,官兵必退。” 宁抱关说得斩钉截铁,将士们的心又放下一些。 宁抱关坐镇正北的城楼中,命人连夜再造一批降世军旗帜,同时将所有会射箭的士兵全调到一起,正对北边大路,让他们见人就射,不必客气。 一切安排妥当,将领们各守一块,宁抱关不那么镇定了,来回踱步,越走越快,嘴里嘀嘀咕咕,突然停下,侧耳倾听,“外面为什么如此安静?” 徐础走到窗前,望了一会,“官兵在犹豫。” “犹豫什么?要逃走吗?” “看上去不像,火把排列有序,官兵应该是在布阵。” “布阵?难道他们要攻城?”宁抱关冲到另一扇窗前,凝望多时,喃喃道:“官兵器械充足,若是围城而攻,我军坚持不了半个时辰。” “官兵只见外面营地广大,不知城里虚实,轻易不敢攻城。宁王做得对,多布旗帜……” 宁抱关倏然转身,满面怒容,面对普通将士,他可以表现镇定而自信,面对徐础,他却没法隐藏心中的怒火,“官兵若是遇到逃走的百姓,立刻就能了解我军虚实。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摇摇头,“我对费昞说义军有三万人,百姓惊慌逃散,只会夸大此数,官兵更不敢进攻。” 宁抱关冷笑,“你到底是在忙谁?” 徐础拱手,“这本是我的破城之计,担心宁王不许,因此没有早说实话,请宁王……” 宁抱关走到徐础面前,“狗屁的破城之计!” 徐础没有退让,回道:“费昞绝不会投降,我看他的样子,必然藏有精兵,因此公开宣称义军只在东都一面,令士民开门自行逃亡,义军才有机会顺利进城。幸而得中,宁王不是已经站在城楼之上,向外观瞧官兵吗?” “不对,如果这是你的计策,我没理由不赞同,而且东都百姓一开始逃亡,我就能进城,用不着非得等一个时辰。你劝我称帝,无非是故意耽搁时间,令我忽略城中异常。嘿,千防万防,我还是没防住你的鬼心眼子。” “路边种树,既可防风,又可乘凉,一件事有两个甚至更多好处,并非罕见。我的计策同样如此,一是要让东都士民自己打开城门,二是请宁王临机而断,以帝王之术统驭帝王之都,以成大业。” “你所谓的帝王之术,就是不能劫掠百姓?” “帝王之术存于帝王之心,非他人所能传授,宁王自思,秦州人因何而反,自然就会明白如何应对东都。” “嘿,就是因为东都索取无度,才逼得秦州人造反,如今终于有机会报仇……”宁抱关想了一会,“今天留你一条命,以后我肯定会后悔。但我不杀你,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些鬼话,而是因为将士们尊敬你,杀你会惹来吴人猜疑。从现在开始,你端好自己的脑袋,管住自己的嘴,一句鬼话也不准说。” “是,我已无话可说,只管侍卫宁王。” 宁抱关转向窗外,望着那片火把,心里一阵阵后怕,每到怕到极致的时候,就想拔刀砍翻身边的吴王,但是等得越久,杀心越弱。 夜风阵阵,寒意越来越深,宁抱关终于完全冷静下来,开口道:“你小子有些本事,早晚我会需要你再开口。” “我在这里,宁王随时吩咐。” “我听人说,刘有终曾经给你相面,说你闭嘴如何、张嘴如何,是真的吗?”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情,刘有终给大将军诸子相面,戏言而已,为的是讨大将军欢心。” “一句戏言都能说得这么准,刘有终果然是活神仙。”宁抱关叹息一声,遗憾的是刘有终不肯为己所用,分兵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要去与晋王汇合。 “官兵要攻城。”宁抱关身子一挺,扶窗凝视。 一片火把正缓缓向城门口移近。 宁抱关立刻下楼,安排附近的士兵做好准备,尤其是六七十名弓箭手,他们得射出千人的气势才行。 “等我命令,不准乱射!”宁抱关命令道,领教过官兵的齐射之后,他知道同时放箭有多重要。 距离城门恰好一箭之地,火把停下,单有一支继续前行,宁抱关道:“先放下弓箭,官兵这是要谈判吧。” 果然,只有一人骑马来到墙下,仰头高声道:“大将军敬问义军,楼家第十七子楼础可在城中?” 宁抱关叫来一名军官,向他耳语,军官向城下大声回道:“他现在可不是楼家第十七子,已改姓徐,是吴国执政王、大都督,率军十万,刚刚夺占东都。回去告诉大将军,有本事就真刀真枪地来攻城,休讲什么父子之情。” 城下人道:“大将军不是来论父子之情的,只请吴王念及十八年养育之恩,放大将军家人出城,官兵即刻退去。” 军官不知如何回答,徐础小声说了几句,军官又向城下道:“楼硬带着家人已经逃走,不只是楼家,兰家、梁家早就带着皇帝逃了。” 城下人转身离开,很快回来,“大将军致意吴王,他说有吴王在,东都必得保安。官兵天亮之前就会离开,大将军请吴王稍稍照顾一下旧人,莫因父子反目而祸及无辜。大将军还说,子不认父,父不能不认子,血脉相连,不是一个姓氏能改得了的。今日暂别,日后或许还有父子相认之时。” 城下人等了一会,见城上没有回答,调头又一次离去,与后边的火把汇合,同返营中。 城上的义军将士偷眼观看吴王。 徐础向宁抱关道:“请宁王早做准备,天亮之前,大将军必然攻城。” 宁抱关大声笑道:“楼温行此反间之计,以为我会上当吗?吴王若有二心,何必等到今日?楼温亲征之时,就可以投奔过去。” 将士们纷纷点头,对吴王疑心尽释。 宁抱关向徐础道:“大将军不行此计,我还有点不放心,现在没事了。我对这里不熟,你带人下去,看守街道,给我搜罗些有用的东西来。” “是。”徐础拱手领命,没有自己挑人,而是等宁抱关指派。 宁抱关派出吴越军兵卒五十名,随吴王骑马巡城。 徐础在东都生长十八年,不能说熟知每一条街巷,至少认得大路以及一些重要所在。 东都武库建在皇城边上,守门人不在,一时打不开,徐础就在城内的几处军营里寻找器械,将勾连枪、叉耙、石块、滚木等物陆续送到城上去。 离天亮不久,城外果然喊声震天,官兵发起进攻,但是判断失误,真以为东都里的义军有几万人,因此没有全面围攻,而是集中兵力攻打北城,正中宁抱关下怀。 徐础没有登城,继续沿大路巡视,以防城内有人聚众闹事,尤其是费昞,万一他没走,仍留在城里,倒是一个大麻烦。 徐础带的人不多,但是马蹄声不断,颇有震慑之力,一路上没人敢于出来查看。 天边微亮,城外的叫喊声减弱,一骑追来,骑士兴奋地大叫:“晋王赶到,官兵退却,宁王请吴王立刻登城!” 众人欢呼,徐础微笑,目光却被附近的一样东西吸引。 那是一户人家门口悬挂的红灯笼,夜里没点,这时才能看见。 徐础远远望去,发现许多人家都挂着灯笼,他向身边的义军士兵道:“快要过年了。” “是啊,就要过年了,真是一个好年!”士兵兴高采烈。 对东都士民来说,这个年却不好过。 徐础突然间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东都已经易主,他走在街道上,如同走在自家的庭院里,再也不用低头躲避他人的目光,两边宅院的大门也不再是障碍,他想进就进,所有的人,他想杀就杀…… 东都已成为群狼环伺的一块肥肉,问题只是谁能先咬一口,谁能咬到最大的一块。 (本卷结束)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临城 (感谢读者“黄梁一梦中状元”的飘红打赏。求订阅求月票。) 大将军裹紧身上用十几张狐狸皮制成的氅衣,依然觉得冷,放眼看去,帐中的将军一个比一个老,也都跟他一样,无论穿上多厚的衣物,周围点燃多炭火,在这个冬天里,仍然觉得冷。 回想当初,大将军一旦说出要攻打某城某军,立刻就能猜出谁会第一个请战,但是真正可用的人又是谁,能够看出谁需要安慰,谁需要激励,谁需要奖赏……如今,他失去了这种能力,话已出口,他却不知道会得到怎样的回答。 当然,这一回不是要“攻打”,而是要“退却”,跟随大将军多年的老将们极不适应。 这比秦州之败还要悲惨,那一战中,大将军带的将士不多,突遭偷袭,以至不得不逃,事后,大将军虽然愤怒,但是志气不衰,无论是他自己,还是朝廷上下,都相信他能东山再起。 大将军忍不住暗中自问,现在算东山再起吗?他手里有精兵,身边有旧将,朝廷派来掣肘的人不是被支走,就是自己逃走,他终于又一次独掌大军…… 将士有了,大将军的信心却没回来。 终于有人开口,管长龄是大将军最忠实的旧部之一,大将军心情不佳的时候,通常只有他能提出一些异议。 “我仍然觉得东都城里没有多少叛贼,官兵如果四面围攻……” “管将军没看到叛贼留下的营地?足够容纳十万人!”另一名老将军道。 “营地未成,而且可以做假。”管长龄起身,忍着全身骨节的疼痛,拱手道:“吴王……” 大将军像是被一盆冷水迎面浇在身上,肥硕的身体剧烈地抖动几下,勃然大怒,“他算什么吴王?” 管长龄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城里的那一位。 “徐础,他就叫徐础。”大将军道。 “徐础善用巧计,示官兵以大营,却死守城池而不出战,十有八九是心虚,我估计叛军至多不过一万人,初入东都,立足未稳,正可一举将其击溃。” 管长龄开口,其他人也敢进言,大多赞同对东都再做一次围攻。 一名满身霜雪的士兵进帐,向大将军道:“后方叛军正在逼近,大概在十里之外。” 士兵退下,大将军稍稍挺直身体,“夺回东都又能如何?能跑的人都跑了,连张氏都放弃东都,剩下的是一座废城,外姓人何必替他们着急?我知道诸位为何想要夺城,无非是觉得家人还在城中。放心,他们很可能也已经逃走,何况你们的成年子孙都在军中,只需找到一块地方,自然还能开枝散叶。大丈夫在世,何处不能为家?” 众老将不敢再提攻城,一将问道:“去哪里合适?” “我想听听你们的想法。”大将军向管长龄道:“管将军去集合军队,毁掉辎重,只带干粮,轻装上路。” 管长龄领命而去。 众将议论纷纷,各有建议,有说冀州好,皇帝、太皇太后很可能都在那里,有说荆州好,与洛州山水相连,进可攻,退可守…… 最后有人提到了汉州,“汉中位于天下正西,地方虽小,四方却有山河隔阻,土地肥沃,百姓众多,若能占而有之,不失为立足之地。” 大将军轻轻点头,众将了解他的心事,立刻找出更多理由。 “大将军家里的六公子不是在汉州做官吗?正好可以做个接应。”一将给出更有力的理由。 大将军心中其实早有定论,只是希望由部下提出来,挺身而起,“去洛州,即刻出发,步兵在前,骑兵押后。叛贼若是不敢跟来也就算了,若是敢来,咱们在真正的战场上何曾败过?” 大将军重新鼓起几分信心,可这信心就像是帐中的炭盆,一旦来到冰天雪地里,迅速消散,又变成死灰一堆。 大将军乘不得马,只能坐车,走的时候,天光微亮,他向东都望了最后一眼,突然间心如针扎,悔恨不已,差一点就要传令全军停下,集中力量再攻一次。 但他最终还是放弃,治军最忌朝三暮四,说走就得走,来回反复,只会令军心崩溃得更快。 将士们也都频频望向东都,不知道自己的家人逃没逃出来。 大将军害怕军心生变,催促上路,许以诸多好处,一切都要到达洛州之后才能兑现。 多半个时辰以后,官兵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遍地的烟尘,大量军械被付之一炬,还有一些来不及点燃,被随意地丢弃。 晋王沈耽率军赶来,占据这片营地,重重地松了口气。 谭无谓骑马兜了一小圈,赶回来道:“官兵走没多久,看样子是往西去了,还来来得追赶……” 刘有终已经回到晋王身边,诧异地道:“追?为什么要追?” 谭无谓也很诧异,“因为……因为官兵已成丧家之犬,再来一点打击,就会溃散,永除后患。” 刘有终笑着摇头,虽然结拜,他很少与谭无谓称兄道弟,“谭将军的确是员大将,可打仗总有个目的,杀人只在其次。谭将军请看,东都就在眼前。” “看到了,我以前还来过呢。可官兵终究是个威胁,不将其消灭干净……” 刘有终依然摇头,向晋王道:“东都近在眼前,失之如失半壁江山,大将军纵然逃走,顶多是一州之敌。” 沈耽道:“两位兄长不必说了,先去叩门,如果能进城,与宁王合军,再追官兵不迟,如果不能进城——刘先生说得对,夺取东都才是重中之重。” 谭无谓轻轻叹息,他虽是骑将,其实没有指挥之权,仍是晋王身边的参谋。 已经有人去叫门,骑马匆匆赶回来,向晋王道:“城上没有回应,说什么都没用,他们就是不肯开口。” 沈耽眉头微皱,再次望向东都,“夺城者真是宁王与吴王?” “只能是他们。”谭无谓道,还没有人知道是他给吴王出的主意。 谭无谓之前就说过宁王、吴王会夺下东都,沈耽当时半信半疑,如今到了城下,看到官兵逃走,他相信了,尤其是城上的旗帜十分混乱,正是义军一向的风格。 “嘿,宁王这是想独吞东都了。”沈耽冷笑道。 “肯定是徐础的主意。”刘有终也不认这个“四弟”了,“原本就是徐础劝宁王奇袭东都。” “四弟……应该不至于吧,或许他被宁王挟持,身不由己。”沈耽仍相信徐础。 刘有终道:“无论怎样,徐础身在城中,却没有想办法让殿下进城。” 沈耽不语。 一名士兵骑马驰来,“梁王到了。” 马维赶去与蜀王汇合,他们本位于官兵后方,大将军调头奔返东都,他们阻挡不住,只能远远尾随,在长围外面发生一些争执,反而落在了晋军后面。 马维只带少数人赶来,一见面就道:“攻下东都了?怎么不进城?” “攻是攻下了,可东都的新主人不太欢迎咱们这些故人。”刘有终道。 马维立刻明白,“宁王这是要称帝啊,他连自己的部下也不要了?” 晋王军中有不少宁王部下,沈耽扭头望去,看到宁王猛将罗汉奇正与一大群将领聚堆闲聊,时不时望向城池,显得颇为困惑。 “刘先生可能说降罗将军?”沈耽道。 刘有终也看一眼远方的罗汉奇,微微摇头,“非一日之功,如果宁王坚持闭城不纳,一两日后,或许可成。” 马维急道:“不用等一两日,宁王在城上一开口,罗汉奇必然带人过去,甚至反过来与晋王为敌。” “城中也有咱们的人啊。”谭无谓提醒道。 刘有终笑道:“谭将军想得太简单,东都已被宁王占据,金银、珠宝、布帛、粮草尽归其有,可随意赏赐将士,‘咱们的人’怕是乐在其中。” 谭无谓不吱声,马维拍马上前,与沈耽相错,小声道:“徐础已不可信,咱们得改一下计划。” 原计划是攻破东都以后,将降世军头目一网打尽,名义上是为吴王争取江东之地,现在连城都进不去,计划自然无法实施。 沈耽这才认真地看向马维,笑道:“梁王必是已经有了主意。” 马维再次压低声音,“晋、梁兵少,不足以攻城,必须借降世王之力。宁王将家眷留在后方,这是他的失策,若能说服降世王驱赶家眷到来城下,宁王不降,城中将士也要开门。” “降世王对你我二人颇为忌惮,怎肯借力?” “没别的办法,只能先奉其为主,劝他称帝,而且咱们两人不必亲自出面,可以让蜀王代为传信。” 正说话间,蜀王甘招也率军赶到,派人过来询问情况。 沈耽打定主意,向刘有终道:“请刘先生辛苦一趟,随梁王去见蜀王,必要令他与宁王反目。” “这个好办,宁王夺城,却让蜀王前去夹击官兵,蜀王险些死于战场,对宁王必怀怨恨,一劝便成。”刘有终领命,与马维一同离去。 谭无谓道:“晋王不妨再等一等,四弟或许……” 沈耽摇头,“不能再等,降世王就在后头,他若被人撺掇,进攻晋军,咱们又会陷于重围,这回可没有援兵相助。” 谭无谓叹了口气,望向西边,喃喃道:“官兵千万可别回头。” 一名骑兵从城门方向疾驰而至,“晋王,城上说话了。” “说什么?” “说必须等降世王到来,才能打开城门,别人都不行。” 沈耽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还是梁王聪明,眼下之势,谁能得到降世王的支持,谁就能得到东都啊。” “如此一来,东都岂不是要归降世王?”谭无谓有些疑惑。 沈耽笑而不语,过了一会才说:“降世王不是问题,从来都不是。” 第一百五十六章 钥匙 (求订阅求月票) 夺取东都之前,宁抱关也曾攻占过数座城池,地方都不大,城里没什么人,几乎都是空城,搜刮到的粮食仅够维持军队数日之用。<a href="http://www.biquge." target="_blank">www.biquge.</a> 在将士们眼里,宁王永远都那么沉稳,事事了然于胸,无论面对多大的威胁,总能镇定自若,将全军安排得妥妥当当,将士们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奋勇作战。 没人知道,宁抱关每天早晨醒来的第一念头就是军中还剩多少粮食,从哪能再弄一点粮食,队伍越庞大,这个问题越紧迫。 所以宁抱关尽量不招拖家带口的将士,但他阻止不住部下抢来“家人”,每攻占一处,队伍中总会增加一点无用的人口,他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有时候还要将俘虏公开赏赐给某人。 没有金银、没有粮食、没有官爵的时候,赏赐人口就是他所剩无几的选择之一。 因此,当东都的一座粮仓终于被打开,宁抱关站在门口查看多少的时候,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光是这一仓的粮食,就比他从前从整座城中搜刮所得还要多。 十几名将士站在宁抱关身后,更是目瞪口呆,有人上前,抓起一把粟米,塞到嘴里就嚼,转过身时,真的热泪盈眶,含含糊糊地说:“是真的,是真的!皇帝一个人攒这么多粮食,却让秦州的百姓挨饿……” “这么多粮食,咱们什么都不做,也能吃上几年吧?”另一人道,咽了咽口水。 宁抱关终于回过神来,“全军上下每人先领一斛,剩下的粮食不要动,其它粮仓全都不要打开。卡Kа酷Ku尐裞網” “是。”将领们兴高采烈,一斛粮食就能让他们满足一阵。 宁抱关转身,向众将道:“跟我进皇宫,瞧瞧宫里的娘们儿长什么模样!” 众人哄然叫好,兴奋得眼里放光。 宁抱关需要他们的兴奋,目光扫过,却看到一张完全没有兴奋之情的脸孔。 “吴王似乎有话要说。”宁抱关稍稍冷静下来。 “不是我有话要说,是城外的晋王、降世王等人有话要说。” 宁抱关兴致全无,向众将道:“先发粮食,其它事情以后再说,东都已经是咱们的,不急这一时。” 众将悻悻离去,一边走一边议论宫里的女人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宁抱关示意卫兵留在原地,带着徐础走到一边,“你在城外劝我称帝,现在又觉得不是时候了?” 徐础微笑道:“我劝宁王称帝,讲过几大便利,可没说过称帝之后会一帆风顺,只是……” 唯独在徐础面前,宁抱关很难保持镇定,右手总想摸刀,“一会人话,一会鬼话,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徐础拱手,“别管人话、鬼话,宁王择其善者而从之,有何不可?” 宁抱关扭头看一眼粮仓,再看一眼仍处于兴奋中的卫兵,思忖再三,“你再说点人话给我听听。” “宁王夺得东都,好比路上拾金,可以挥霍一时,可以卖田置地,可以藏而不用,还可以赐予他人。” “等等,前面还像人话,后面就不对了,我拣来的金子,为什么要送给别人?” “宁王刚才为何要给每名将士一斛粮食?” “他们替我打仗,当然要分点好处,不止是粮食,东都的好东西都要分。” 徐础拱手,“怪不得降世军将士都愿意追随宁王。然则宁王还想要更多将士?” “当然……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宁抱关沉默了一会,不是在想徐础的话中之意,而是在想自己究竟愿不愿意接受,“东都算是我白拣来的,用它收买人心,我还能拣来更大的金子。” 徐础再次拱手,宁抱关绝不是一个容易劝说的人,但是至少能听得进去。 “可我也可能拣不到更大的金子,反而将到手的一块给分光了。” 徐础点头,任由宁抱关自己寻思。 良久之后,宁抱关道:“我得收买多少人心才够?” “此所谓多多益善。” “嘿,听你这么一说,东都立刻变得没有多大,粮食也没有多少,好像不够分啊。” “志在天下者,当然会以东都为小。” “不知不觉,你就从人话说到了鬼话……”宁抱关又陷入沉思,到手的金子,还没用来享受,就要分与他人,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极其艰难的选择。 宁抱关有一点与别人不同,需要劝说的时候,他可以听取意见,一旦做出决定,他就不再与别人商量,而是要自做决断。 将领们正好带本部士兵过来领粮,并非所有人都来,只是少数人,将足够的粮食抬走,回去再分,宁抱关表现大度,允许将领们自报人数,多一些也不追究。 趁着大家高兴,他向众将道:“东都所有的钥匙今后都由吴王掌管,任何一道门,不管是皇宫的大门,还是百姓家里的小门,没有吴王允许,谁也不准进入。卡Kа酷Ku尐裞網明白吗?” 众将领命,都用极其羡慕的目光看向徐础,羡慕他得此肥差,但是以吴王之功,没人提出异议。 宁抱关走到徐础面前,小声道:“既然要收买人心,先从你开始吧,如果真有效果,我再考虑‘多多益善’的事。” “宁王若无大志,我绝不会说那些话。” 宁抱关露出一丝微笑,“我管城上和城外,你管城下和城内,别让我的人饿着、冻着、苦着,其它事情随你处置。” “我不会让宁王失望。” 这本是一句奉承话,宁抱关却叹了口气,“去找你的人吧,留一部分助我守城。” 对宁抱关来说,信任吴王是必要之举,也是不得已的冒险。 徐础拱手,没再多说一句。 这回徐础不必再故做姿态调用宁王部下,直接叫来吴军本部将士,将梁、晋兵卒全留给宁抱关。 吴军骑兵大都借给了晋王,剩余不足三百人,首领昌顺之还被处死,徐础必须重新巩固这些人对自己的忠诚。 这件事做起来并不困难,徐础早已得到吴军的敬畏,昌顺之的死亡只是增加了“畏”的一面,在得到一些额外赏赐之后,近三百名吴军对执政王再无半点怨言。 东都部司众多,库房更多,没人总管全部钥匙,徐础若是一处处收集,几个月也未必能够完成,他得另想办法。 周律跑了,曹神洗还在,仍是军中俘虏,被关押在一处军营里,由于有吴王的照顾,曹神洗独占一间屋子,没受太多苦头。 一见到徐础,曹神洗就叹息,比宁抱关悲忧百倍。 “大将军已带兵逃走,降世军诸王就在城外,宁王正在考虑要不要将他们全放进来。”徐础道。 “唉,东都真的落入群贼之手,我还能说什么呢?这是我的错,我若是……唉,不提也罢,只希望你们能够稍稍手下留情,给东都百姓留一条活路。尤其是你,无论你与楼家有何恩怨,东都仍是你的故里。” 徐础想起费昞和田匠的话,将百姓挂在嘴上的人,都没当自己是百姓,借机肥私而已。 他忍不住笑了,随即端正颜色,“曹将军不想回家看看吗?” 曹神洗露出惊讶之色,“我可以回家……你有何用意?” “曹将军不必多想,我不能放你自由,但是可以陪将军回府中一趟,看看家人是否安全,过后还得回来。” “你……我要去看看。”曹神洗对家人悬念已久,无法拒绝徐础的好意。 东都权贵之家多半集中在北城,东边文臣多些,西边武将多些,前往曹家的路上,正好经过楼府所在的街巷,徐础甚至没有扭头看一眼,曹神洗暗暗观察,又叹一声。 曹府大门紧闭,吴军士兵敲打好一阵,直到曹神洗亲自去叫门,才有人打开小门,见到主人,先是一愣,随即放声大哭。 曹神洗的成年儿孙都在大将军帐下,兵败消息传来,家人几乎跑个干净,只剩下老夫人带着几个年幼的孙子、孙女,坚持不走,没想到真的等来了丈夫。 夫妻二人抱头痛哭,曹神洗先冷静下来,安慰一番,交待一些事情,回到府门外,向等在这里的徐础道:“我明白你的用意,唉,本来我是宁死也不做这种事情的。可是一路走来,我看街巷未遭破坏,你们似乎真是一支义军。我想我可以为你们做点什么,但我不会投降,仍是天成之臣,请你勿存它想。” “当然,我找曹将军帮忙,不为招降,只想保住东都,不令士民受辱。” “唉,你想从哪开始?” “先从召集群臣开始,东都若要维持正常,离不开他们。” “怕是没剩下几位,我听夫人说,我家的儿媳、孙媳都跑回娘家,一同逃出东都。” “有几位是几位,若是不足,可以再任命一些,东都人应该还愿意当官吧?” 曹神洗只剩下叹息。 吴军士兵跑遍全城大街小巷,高声宣布曹神洗曹将军回城,在殿中召集群臣,下至无品小吏,上至三师三公,都要去拜见,先到者有赏,后至者无功,不至者受罚。 的确有人赶来,开始不多,见到曹神洗之后,他们又去找人,引来不少同僚,老吏居多,三师三公一位没有。 徐础当场造簿,记录人名、职位,重新指派责任,多半天过去,虽然没能掌握整个东都的府库钥匙,至少弄了一个大概,于是先调布帛、粮草、器械,以供应城上的宁王将士,然后是供应全城士民,甚至没忘了赈济最为穷苦的百姓,专门指定数处赊粥之所。 曹神洗露脸而已,坐在一边旁观,慢慢地,唉声叹气少了许多,最后他说:“稳定东都,先从皇宫开始,两宫避难,太后还在。若能得太后出面,事情会更容易。” 徐础拱手致谢,带人前往宫门,快到门口的时候,他才想起来,太后是万物帝正妻,这么久了,他居然一直没注意到此事。 一名士兵跑来,对皇城的宏伟惊讶不已,边跑边看,来到近前,拱手道:“宁王让我通知吴王,明天一早,降世王会率诸王进城,让你找个地方,好好接待。” 宁抱关终究还是有自己的主意,徐础佩服此人,同时也明白,前路将更加艰难。 第一百五十七章 泡影 (求订阅求月票) 太后娘家姓栾,出自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家族。卡Kа酷Ku尐裞網 栾父曾做过地方小官,与权贵之门几乎没有任何来往,独生女儿被选入东宫之后,他从来也没有过奢望,继续踏踏实实地做自己的官,断绝了再生儿子的念头,打算致仕之后徜徉山水之间,以养天年,结果却死在了任上。 栾父之死对整个朝廷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是在地方上也没引起波澜,照常收葬,照常记录在案,仅此而已。 天成朝——那时候还是大成朝——的开国之君张息帝在给太子挑选皇后时,却注意到这件小事,并因此下定最后的决心。 万物帝那一年才十七岁,温文尔雅,少年老成,颇有帝王之风,深受臣民喜爱,尤其是各家权贵,早在几年前就已开始明争暗斗,都想让自家女儿当未来的皇后。 张息帝不胜其烦,从每一家都挑选了一名女儿送到东宫,却迟迟不肯选立太子妃,直到再也拖不下去的时候,他要来册籍,查看东宫诸女的家世,权贵之家的女儿全被否掉,家族盛大、兄弟众多的人也不入眼,最后他选中了栾氏。 栾氏此时已是孤女,父亲的亡讯记录在册,她却一无所知,从来没人想到过要通知她一声。 张息帝派人稍做打听,发现栾氏差不多是个透明人,东宫的许多人根本不认识她,即便认识也说不出什么来。 张息帝越发欣赏此女,让皇后召见栾氏,劝慰一番送回东宫,有聪明伶俐的太监、宫女看出端倪,向栾氏悄悄恭喜,并暗中通知各大权贵之家。 栾氏不相信,各家权贵也不相信,三天之后,张息帝颁旨选定太子妃,满城皆惊。 多少年之后,栾氏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直小心翼翼,从来不敢与其它秀女相争,继续做她的隐形人,成为皇后、诞下太子,都没有让她改变性格,看到她的人都说,先帝果然有眼光。 太后兰氏对皇后也很满意,对她毫无忌惮,但也没有半点信心,于是将太子留在身边抚养,一是避开众多贵嫔的忌恨,二是担心孙子受栾皇后影响太深,日后性格软弱,不能统驭大臣。 就这样,栾氏住在深宫之中,享受着皇后的待遇,像是一件被藏在盒子里的珠宝,然后又被埋入地下十尺,主人偶尔想到珠宝的存在,却从来没再打开过。 万物帝早早就对后宫失去兴趣,转而喜欢民间女子,驾崩前三年,与皇后一面也没见过。 栾氏倒也不在意,她已经听说父亲的死讯,派人重修坟茔,年年祭拜,经常与太后一同四处拜佛,打算就这样过完自己的一生。 万物帝遇刺的消息传来,栾氏心无波澜,努力回忆,居然想不起皇帝的相貌。 太子登基称帝,对待亲生母亲如同陌生人——他们的确算是陌生人,每年只能见上两三次,周围还总是有人陪同——他与太皇太后更亲密。 栾氏心如止水,除了太后的头衔,察觉不到万物帝之死对自己的任何影响。 天下越来越乱,败战一场接着一场,栾氏全不关心,拜佛拜得更勤,一日不落,乞求的不是国秦民安,也不是皇帝无病无灾,而是希望自己能够早登西方极乐世界,再不入帝王之家。 对栾氏来说,接下来的事情太过突然,她还没看到碎石的滑落,整座山就在眼前坍塌:太皇太后好几天没出现,传言都说兰氏已被湘东、济北二王带走,没过几天,皇帝也跟着梁家人一块消失。 逃走的时候,谁也没想起太后,栾氏心中并无怨恨,只是纳闷,祖孙二人曾经相依为命,比母子更亲,何以大难来临的时候却各奔东西?由此她越发笃信佛经所言,世间一切“皆如梦幻泡影”。卡Kа酷Ku尐裞網 可“梦幻泡影”也有成真的时候,有一天,栾太后突然发现身边的太监似乎少了几名,没过几天,一群大臣突然闯进宫来,大叫大嚷。 栾太后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普通男子,更没经过这么大的阵势,多年拜佛练成的禅定功夫,一朝破散,吓得痛哭失声。 大臣们对哭声另有解释,劝慰一番,退了出去,栾太后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点头已经任命了一名守城大臣。 日子似乎恢复到原有的样子,太监虽然少了几名,诸多宫女还在,服侍太后仍与从前一样严谨。 只有一个变化,栾太后吃素多年,入冬之后,暖房每日提供新鲜蔬菜,这天早晨却没有了,宫女端上来的是一碗粥和一碟咸菜。 栾太后为人随和,没有指责,吃了小半碗,命人撤膳,坐在屋中发呆。 午膳同样简单,太后念了一个下午的佛经,将近黄昏时,她问身边的女官,“外面怎样了?” “回太后,外面大晴天,就是有点冷。” “我是说皇宫外面,大臣们前两天叫叫嚷嚷,说什么我没听清,好像不是好事。” “外面……”女官再也忍受不住,扑通跪下,哭道:“太后,东都已被反贼包围,早晚会攻进来。” “哦,怪不得皇帝和太皇太后要走。”太后端起茶杯,轻轻抿尝,心想,原来外面发生这么大的事情。 女宫惊讶得止住了哭泣,“太后,反贼入城,免不了烧杀抢掠,太后快想个办法啊?” “我能有什么办法?不是有大臣吗?” “大臣都跑了,只剩下费昞费大人独力支撑……” 说谁谁到,一名宫女慌张地跑进来,“太后,费大人求见,我斗胆做主,将费大人带进来了。” 一想到大臣们的叫嚷,太后心有余悸,放下茶杯,“让他在外面说话,我这里……不方便。” 宫女出门,外面很快传来费昞的声音,“太后,形势危急,叛贼即将入城,请太后移驾,出城暂避。” “我不走。”栾太后坐在屋中,能够保持气定神闲,“有人进城,就让他们进来好了。” “叛贼乃是造反,进城之后还要进宫,太后母仪天下,怎可落入叛贼之手?太后若受一点羞辱,臣等纵死难辞其罪。” “唉,凡事自有天意,‘一切皆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费大人自己出城吧,我要留下。与其受那奔波之苦,我宁愿待在宫中,佛祖对我自有安排。” 费昞苦劝,栾太后不为所动。 费昞无奈,只得告退,临走时说:“臣等无能,陷太后于险地,望太后好自为之。叛贼当中有个吴王,原是大将军之子,改姓徐,名叫徐础,与其他叛贼不同,还剩三分斯文,太后若遇急,或许可向他求助。” “明白了,费大人慢走。” 费昞长叹一声,转身急急跑出宫去。 太后唤进来宫女,“不管外面怎样,里面的规矩还是要守的,以后再有男人求见,不要带到我这里。” 宫女茫然应了声是,退出房去,原先只觉得太后随和而温吞,现在她却想,太后是不是有点……傻? 屋里女宫问道:“太后为何不肯出城避难?” “唉,出城之后能去哪呢?你们说是避难,我看到的却是迎难。” “据说太皇太后在冀州邺城,陛下……可能去了淮州,太后可以去投奔两宫,总能……” “走的时候没叫上我,我千里迢迢地去投奔,能得到什么呢?走亦受辱,留亦受辱,不如留,静观其变。若我命蹇,那是该有此劫,前世造孽,今世偿还,无债一身轻,才能往生极乐世界。” 女官目瞪口呆。 栾太后又道:“倒是你,不必留在这里,外面若有家人,快去投奔,无需陪我受劫。” 女官摇头,“我没有家人,愿与太后生死与共。” “也好,扶我去休息,你也早些安歇。世事往往如此,半世平稳,往往要用一时的惊涛骇浪偿还。你说我还会再哭吗?” “上次事发突然,太后没有准备,所以才会……这次太后已得到提醒,应该不会了。” “嗯,我也不想再哭,更早一次哭,还是……还是许多年以前,我才七八岁……”太后回忆起往事,唏嘘不已。 女官搀扶太后,难以相信这只是一名刚过三十岁的妇人,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 到了床上,栾太后想起一件事,“费大人说叛贼当中有一个楼家人?” “对,大将军之了,但是已经改姓,叫徐础,自称吴王。” “是不是他?” 栾太后问得没头没尾,女宫却听得明白,点头道:“就是他,逃走之后当了反贼。” 栾太后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个人真是有趣,刺杀我的丈夫,吓走我的儿子,如今又要夺我的住处,他跟我有仇吗?” 女官回道:“他与太后无仇,只是野心太大,想夺天下。” “天下……天下有什么好的,谁都想夺?明天早晨若有鲜笋的话,最好。” “是,太后。”女官给太皇盖上被子,没敢说皇宫里就快断粮。 次日一早,仍是粥与咸菜,栾太后没说什么,照样吃了半碗,该念经念经,该发呆发呆,也不出屋,察觉不到有什么变化。 到了下午,“变化”终于来了,宫女进来,面色苍白地说:“太后,吴、吴王求见。” “哪个吴王?” “反、反……义军首领,吴王徐础。” “带他进来。”太后十分好奇,这个处处与自己作对的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因此忘了昨天不许带人进宫的命令。 太后身边的女宫一点也不好奇,只在意一件事,绝不能让太后受辱,哪怕是同归于尽。 第一百五十八章 舍小 (感谢读者“heathers”的飘红打赏。卡Kа酷Ku尐裞網<a href="http://www.biquge." target="_blank">www.biquge.</a>求订阅求月票) 徐础从来没有如此深入皇宫,从进门的那一刻起,路边就不断地有人躬身相迎,甚至跪拜,一开始他尽量还礼,很快就只管大步前行。 那种感觉又出现了,好像寄居多年的客人,突然变成了主人,虽然还没有立刻适应,心里已是欣喜若狂,特别想要展示一下自己的权力。 这正是徐础力劝宁抱关放弃的感觉。 东都如同受伤的猎物,伏地轻轻喘息,没有猛兽此时能够忍住腹中的饥饿,不张开自己的血盆大口。 徐础也有野兽的一面,虽然劝说宁抱关时头头是道,这时却感觉到强烈的诱惑,至少在此时此刻,东都属于他,即便是在皇宫里,他也能为所欲为。 来到太后的寝宫外面,徐础已抵住全部诱惑,不再胡思乱想。 经过通报之后,徐础来到庭院里,隔着一道门帘与太后交谈,他觉得这样安排很好,因此没有提出进屋的要求。 徐础上前,拱手道:“在下徐础,拜见太后。” 即使隔着珠帘,徐础也能感受到审视的目光,许久之后,里面才有人道:“你是吴王?” “吴国先帝是我外祖,我以外孙身份暂领执政王称号,待找到真正的徐氏后人,自会交出称号,退而为民。” “哦,你是吴国公主的儿子。” “正是。”徐础不像从前那样对母亲讳莫如深,问道:“太后见过我母亲?” “没有,但我听说过她的事迹,她是个勇敢的妇人,巾帼英雄,怪不得你敢造反。” 徐础上前一步,“我来见太后,是有要事相商,如果太后避而不见,于东都不利,于己更为不利。” “你不是正在与我说话吗?” “太后若有你这份胆量,也不至于困在东都。” 帘后有人轻声道:“算了,还是我跟他说吧,终归逃不过这一劫。” 帘后身影晃动,换了一个人,声音极轻柔,像是久病未愈,没力气说话,也没兴趣讨好任何人,开口就问:“吴王是来杀我的吗?” “义军诛暴君、除奸佞,不会为难一名妇人。” “吴王所说的暴君,是我的丈夫和儿子吗?” “正是。” “你……他死的时候痛苦吗?” “嗯?” “先帝,应该是死于你的刀下吧?”太后声音越来越低,微微颤抖,像是在问一件极不得体的事情,生怕对方会发怒。 “万物帝先被刺客所伤,然后又被我与另外两人以匕首各刺一下,应该没受太多痛苦,与万物帝相比,百姓忍饥挨饿、卖儿鬻女,才是真正的痛苦。”徐础不由自主地用上“百姓”,心里突然明白这两个字的威力,用它们来反对任何人或事,无往不利。 太后轻叹一声,“久在宫中,不知民间疾苦。吴王来此,所为何事?” “东都士民尚众,对义军心存疑虑,我来请太后传懿旨,平定民心,以免骚乱。” “我……我哪有这样的本事?”太后的声音显得很慌乱。 徐础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子,双手递上,“不劳太后多虑,我已拟定懿旨,太后盖印即可。卡Kа酷Ku尐裞網” 守在一边的宫女上前接过折子,送到帘后。 之前冒充太后的声音又开口了,“楼础,你也是天成旧臣,为何背国弃君,投靠反贼?” “别这么说……”太后小声道。 徐础笑道:“我是禁锢之身,无官无职,只算天成之民,并非天成旧臣,在朝廷眼中,我本就是‘反贼’一类的人物,何来投靠一说?又何来的背国弃君?” 不知是被徐础驳倒,还是被太后制止,女声没再说什么。 太后道:“吴王写得一手好文章,我已看过,马上就盖印……” 女官顾不得避讳,小声提醒道:“不能就这样盖印,向他提条件。” “什么条件?”太后诧异地问。 “保证太后的安全与用度,无关人等不准擅入皇宫,还有……” “唉,人家愿意怎样就怎样,咱们还能反抗不成?整个东都没做到的事情,咱们更做不到。你去取印来,吴王若是想将印带走,你也给他。” 徐础早听说太后懦弱,见她如此好说话,还是有些意外,拱手道:“东都安全,太后自然安全,无需担心。” “人生如梦,我做了半世悠闲梦,做次噩梦也无妨。东都士民若得平安,也是吴王的功劳,与我无关。” 宫女出来,奉还折子,徐础打开看了一眼,上面已有太后印记,这是一份正式的懿旨。 “印你也带走吧,用时方便。”太后道。 “不必。”徐础退后两步,收起折子,“我尽量不来打扰太后。” 寝宫外面,数十名吴兵探头探脑,见吴王出来,有人问道:“执政见过太后了?” “嗯。卡Kа酷Ku尐裞網” “长什么模样?我们能看一眼吗?” “我没看到,你们也不该看。” 吴兵讪笑,跟随执政往外走,快到宫门时,有人忍不住道:“咱们攻占东都,为什么还要对天成太后如此客气?想当初,天成士兵是怎么对待吴皇的?” “对啊,吴皇被曝尸,嫔妃被赐与兵卒,公主……吴国公主也被楼温从宫中掳走。” “楼温还放纵士兵淫乱后宫,多少年了,吴人还为此深感羞耻。” 吴兵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气愤。 徐础必须停下脚步,向众人道:“天成无道,三世而亡,诸位却要效仿吗?” 众人这才勉强闭嘴。 出到宫外,徐础与曹神洗汇合,将太后懿旨交给他,“东都安定与否,全看曹将军。” 曹神洗上前几步,冲着宫门跪地磕头,然后才起身接过折子,叹息道:“曹氏名声,尽毁于我手。” “弃小家而保大局,曹氏当得更大的名声。” 曹神洗轻轻摇头,“吴王让我掌管东都,好,我接受,义军想要什么,你跟我说,要多要少随你开口,给个期限,我尽力满足。唯有一条,请诸王手下留情,不要祸乱百姓,皇宫我也会找人把守,等我给太后安排一个妥善去处,再将皇宫让给义军。” “全由曹将军做主。现在我就有事相劳,明天我需要一个地方,能容纳百人,大摆宴席,酒要多,肉要足够。” 曹神洗一边叹息,一边点头,“唉,这个容易,鸿胪寺里有地方,唉,酒肉肯定够,唉,今后我在皇宫外面的吏部治事,你可以去那里找我。唉,我这是在做什么啊?” 虽然心有不甘,曹神洗还是接下职责,带着太后的懿旨,召集更多隐藏家中的官吏,稍一点数,十缺其七,东都闲官多,剩余三成倒也够用。 曹神洗选出三名副手,共同治理东都,一切倒也井井有条,皇宫以及户部库房一律封存,其中物品任由吴王调用。 徐础给曹神洗留下一百名士兵,一是护卫,二是监督,自己去见宁抱关。 宁抱关就住在城楼上,也不怕冷,开窗向外遥望。 夜色已至,城外只见点点火光,宁抱关却看得入迷,好久才转过身,向徐础道:“还是你有办法,找来的东西不少啊,我这边都快堆不下了。” “这才只是一小部分,若治理得当,贡物当源源不绝。” “嗯,我得能活下去,才能享受这‘源源不绝’。听说你进宫了?” “是,向太后要来一份懿旨,安抚东都士民。” “你还让曹神洗忙你掌管钥匙?” “是,义军初到,未得东都士民信任,需要曹将军出面安抚。” “嘿,左一个安抚,右一个安抚,好像义军就是专门来讨好东都士民的。” “收买人心,有时候的确与讨好无异,但最后的结果绝不相同,一个是为己所用,一个是为他人所用。” 宁抱关骂了一句脏话,“收买人心真难。你先不必管我,看看外面,明天一早,薛六就要带着晋王、梁王、蜀王进城,我不能拒绝,只能让他们进来。” “宁王做得很对。” “然后呢?让出东都,还是将他们杀个干净?” “诸王怕是不会孤身进城。” “各带三千人,加在一起,已经比咱们人多了。” “那就是没法杀个干净,但也不让出东都。” 徐础等于什么都没说,宁抱关转过头,又向外面望去,“薛六与晋王,只能先除掉一个,晋王早有害我之心,应当先除,可薛六部下最多,我若再让一步,怕是永无退路……” 宁抱关一整天都思考这件事,难下定论。 徐础道:“五王联军,宁王是主帅,天下皆知。宁王本是降世王部下,王号得之于他,同样天下皆知。” “嘿,你总能说到点子上,既然是造反,当然先要除掉头顶上的家伙。那就是薛六了,待会你就出城,去见晋王,告诉他,天下九州,我可以给他秦、并、冀、汉四州。他若同意,大家一块杀薛六,他不同意,大家混战一场,看谁命大。” “还有梁、蜀二王呢?” “跟从前一样,梁王得淮州,蜀王得益州,至于你,我若得东都,吴州可以让给你,还剩一个荆州,算是给我养老吧。” “宁王若有此心,天下可定。” “我有此心,可惜你们不会相信。跟我说实话,晋王是不是已经将吴州许给你了?” “是。” “但他只是暗中许诺,没有公开,对吧?” “当然。” “很好,在你出城之前,我会召集诸将,宣布去掉吴越王之号,今后只称宁王,让你一个人当吴王,怎么样?” “宁王……” “这就对了。我若是不能得到你的信任,就得不到诸王的信任,更得不到天下的信任。徐础,你若助我得到天下,我必与你分享,何况区区一个吴州?江东是你的,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 徐础佩服宁抱关,同时也越发忌惮,仅仅相隔几个时辰,宁王已懂得舍小得大的道理,而且用得炉火纯青。 第一百五十九章 釜底 (求订阅求月票) 宁抱关说到做到,真的召集将士,就在城墙上宣布自己的决定:“从今以后,我不是吴越王,只是宁王,你们叫得顺嘴,我听着顺耳,大家都高兴。卡Kа酷Ku尐裞網” 将士们欢呼,他们的确更习惯称“宁王”,既亲切,还能少一个字。 宁抱关指向徐础,“带‘吴’字的王只有这一位,再有敢用者,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不放!”吴军将士虽少,喊声却大,带动其他将士一块呐喊。 宁抱关命人送上酒肉,犒劳将士,又惹来阵阵欢呼。 将一块自己从未得到过的土地让与他人,以巩固联盟,宁抱关做到了。 徐础也必须做出相应的回复,趁大家争抢酒肉时,向宁抱关拱手道:“我见过的英雄不少,有帝王之相者,唯宁王一人。” “嘿,你又不是相士……以后你留下来专心帮我打天下,我不会亏待你,你也不必再四处逃蹿。” 徐础微笑道:“我的毕生之愿是找一位可劝之人,既已找到,绝不弃之。” 宁抱关点点头,“你出城去吧。” 徐础告退,只带两名卫兵,悄悄出城,奔往外面的军营。 出城不久,空中飘下雪花,待到军营门口时,雪势纷纷扬扬,遮天笼地。 守门士兵认得吴王,十分惊讶,立刻前去通报。 徐础站在营地门口回头望去,已看不见东都的身影,心中忽生一阵茫然,急忙忍住,他现在需要的是决绝果断,而不是多愁善感。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大笑声,徐础转身看去,只见沈耽穿着单衣单裤,大步迎来,居然还是赤脚,边走边笑,朗声道:“吴王来访,瑞雪先知,倒先我一步迎接佳客!” 与宁抱关相比,沈耽的笼络之术更加随和,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好感。 徐础也迎上去,笑道:“瑞雪虽然好客,却比晋王冷三分。” 沈耽来到近前,执臂查看,好像两人已经多年未见,“快随我进帐,外面的确有些冷。” 沈耽的帐篷与士兵无异,只是温暖许多,没地放置桌椅,沈耽拉着徐础坐在床上,又以兄弟相称,嘘寒问暖,问的都是个人私事,然后才谈起夺取东都的过程。 徐础没提起谭无谓,也不谈自己的劝说,将功劳尽数归于宁抱关。 沈耽听得明白,笑道:“若无四弟相劝,宁王断不敢冒此奇险,义军能攻下东都,多半是四弟的功劳。” “动嘴终究不如动手,我怎敢与宁王比功?” 外面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是执政到了吗?我要见见,现在就见!” “四弟有一帮忠臣,可喜可贺。”沈耽起身,到门口掀帘道:“几位将军请进,吴王在此。” 孟僧伦带着几名吴将进帐,跪下磕头,徐础急忙上前扶起,“诸位辛苦,吴军伤亡几何?诸位有谁负伤?” 孟僧伦起身,稍显激动,“还好,晋王与谭将军智勇双全,大家运气也好些,伤亡一千三百多人,折损十一名将领。” 孟僧伦报出将领的名字,徐础叹息,他借出三千人,伤亡近半,对这场大胜来说,损失不算严重,对于初创的吴军来说,却是伤筋动骨。 徐础出帐,抚慰等在外面的一些吴将,孟僧伦知道吴王有事而来,见他安全,也就放心,带众将离去。 回到帐篷里,沈耽已经穿好衣靴,笑道:“孟将军对四弟可谓忠心耿耿,每次激励将士,必以四弟为名,但有功劳,也全归于四弟。”沈耽稍一停顿,“就像四弟将功劳归于宁王。” 为臣与为王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沈耽得弄清楚,徐础究竟要选哪一样。 徐础道:“江东偏居一隅,人民习于水战、步战,难与北方争雄。当初吴国最后一个被天成所灭,原因无它,乃是太弱,天成先除强敌,再扫其余,反给吴国几年喘息。我欲兴复吴国,首要之务就是联络强豪,附龙骥而升天。” 附龙骥就是要为臣了,沈耽大笑,“四弟志向当不止于此。” “我所愿者,天下太平,吴国兴复,能成此两事之人,便是达我心愿者,志向至此已足。”徐础轻叹一声,“吴人虽忠,却非问鼎之利器,与其强而迫之,不如顺天知命。” 沈耽微笑点头,“四弟总是比别人看得开。” 刘有终掀帘进来,“我听外面吵吵嚷嚷,还以为发生兵变,半天没敢出来,要不是有人通知,我还不知道四弟来了。” “有劳大哥挂念,快来坐。” 床沿已没有位置,刘有终拽一只小凳坐在两人对面,道:“四弟是来给宁王当说客的吧?” 沈耽道:“我与四弟正谈得高心,大哥非来扫兴。” 刘有终笑道:“是我的错,光想着三弟之苦,却忘了四弟之苦,该罚我三杯,眼下无酒,四弟先记账吧。” 刘有终是为臣之人,而且精擅此道,极能活跃气氛。 徐础道:“大哥无错,来得正好,也的确该说正事了。”徐础咳了一声,“宁抱关刚刚去除吴越王之号,改称宁王了。” 刘有终看了晋王一眼,开口道:“宁抱关终归是个草莽之人,事到临头,才来抱四弟的佛脚,其心不诚,于此明矣。” 徐础点头道:“宁抱关野心极大,而疑心甚重,除了秦州旧部,轻易不会相信他人。但他此时的建议,值得三哥、大哥考虑一下。” “宁王有何建议?”沈耽问道。 “他愿与晋王联手,一同对付降世王。” 刘有终冷笑,“宁抱关独占东都不够,还要杀主夺军不成?” 沈耽道:“大哥别急,听四弟说完。” 徐础拱手,也不隐瞒,将宁抱关的建议全说一遍,“宁抱关已经猜出三哥有杀他之意,但他仍觉得降世王才是最大的威胁,愿与三弟尽弃前嫌,共襄大计。” 刘有终又在冷笑,却没有开口。 “他真愿让出秦、并、汉、冀四州给我,让出其它各州给诸王,自己只留洛、荆两州?”沈耽问道。 徐础点头,“他是这么说的,当众去掉吴越王之号,算是一份证明吧。” 沈耽沉思,刘有终道:“不用想了,宁抱关险恶之心昭然若揭,先利用诸王除掉降世王,接下来就是晋王,然后是吴王、梁王……他与降世王一样,容不得别人称王,连说辞都差不多,降世王不也声称只要秦、洛两州吗?东都已被攻下,当然人人都想要现成的。” 刘有终说得没错,沈耽却没有全盘接受,向徐础道:“四弟以为呢?” “天下只有独得,没有共享之理。但事有轻重缓急,与天成交战时,诸王尚且能够联手,若是再有共同敌人,何妨再度耿手?可先难而后易。” “我已与降世王谈妥,明日聚会上……” 刘有终连咳几声,沈耽笑道:“在四弟面前,大哥不用那么小心,若是连结拜兄弟都不能相信,晋军不如散伙,各自投奔明主去吧。” 刘有终道:“非我不相信四弟,实在是……四弟在宁王身边待得太久,怕是会受他蛊惑,舍不得离开。” 徐础道:“我与三哥在东都一见如故,晋阳再见而结拜,情比金坚。宁王虽是枭雄,如大哥所言,终是草莽之徒,对部下唯以小利安抚,我留在他身边不过寥寥数日,便是一年、十年,我终不为他所用。” 刘有终起身拱手,“又是我错了,四弟休恼,欠多少酒你都记着,以后一并补上。” “四弟好说话,还是我来记着吧,至少六杯了。”沈耽道。 刘有终大笑,请徐础继续说下去。 徐础道:“三哥与降世王明日要如何?” “诸王各带甲士入城,酒过三巡,降世王以弥勒佛祖的名义,宣布宁王各项罪状……” 刘有终插口道:“我们凑了十条。” 沈耽点头,“然后看宁抱关部下做何举动,众将士若是义愤填膺,降世王就公开赦免宁抱关之罪,再赏他夺城之功,若是惊慌失措,我与蜀王、梁王立刻挥甲士上前,斩断其首,传示全军。” “别人尚可,三哥军中的罗汉奇等人,由秦州追随宁抱关至此,必然不服。” “他们人少,倒好对付,只要城中将士别大乱即可。唉,虽然入城只有一日,足够宁抱关拿东都之物收买人心,我与四弟、梁王借给他的兵,怕是很难收回来了。” 宁抱关收买人心的东西不只是东都财物,还有他近几天的连战连胜。 刘有终问道:“宁抱关将皇宫赏给谁了?” “谁也没赏。”徐础将自己在东都所作所为简述一遍,说到曹神洗掌管东都,派人把守宫门时,刘有终拍腿大笑。 “四弟果然是个奇人,你这一招可谓是釜底抽薪,宁抱关大势去矣。” “无论谁进东都,我都会劝他同样的话。”徐础道,他保住东都,不是为了抽谁的薪。 刘有终连连点头,“我明白,四弟心善,但是宁抱关的确失策了。”他向沈耽道:“东都已是宁抱关囊中之物,他若用来遍赏城中军队,将士人人皆有所得,自然不愿意再让其他人进城,如此一来,必要誓死替宁抱关守城。可东都几近完整,谁许诺得豪爽,谁就能得到城内、城外将士的支持。” 沈耽早已明白刘有终的用意,“如此说来,宁抱关反而不是紧迫的威胁,降世王才是,他一进城,必然要用东都奖赏本部将士。” 刘有终又点头,向徐础道:“四弟来得及时。明日聚会,再除降世王,再将东都赏给诸军,以减宁抱关之威,若有机会,就将他与蜀王同时除掉。一日尽除降世三王,我等无忧矣。” 这可不是徐础来此的目的。 第一百六十章 变计 (求订阅求月票) 对任何一位称王者来说,降世王都是最大的威胁,沈耽决定接受宁抱关的示好,“至少先要除掉降世王,否则的话,咱们都是白忙一场。至于宁抱关——先等等,看情况再定,实在没办法,就将东都暂时让给他也可以,只要他真肯让出秦、关、汉、冀四州。” 刘有终道:“对宁抱关不可心慈手软,我观此人相貌,狼形豺心,平时隐忍不发,下手必然一击必杀。晋王虽有退让之心,宁抱关却未必适可而止。东都如今已是困斗之场,有进无退,晋王三思。” 刘有终进谏时,不自觉地将称呼从“三弟”变成“晋王”。 沈耽点头,“我明白,但四弟说得对,事有轻重缓急,我若能除掉宁抱关,当然不会犹豫,可他既已占据东都,得地利之便,事事必然有所防备。咱们与降世王联手,都未必杀得了他,何况先杀降世王,人心必乱,我等明日为客,更不占优势。容我好好想一想。麻烦大哥、四弟去见梁王、蜀王,得让他们知道计划有变。” 刘有终没办法,只得说声“好”。 徐础倒是稍稍松了口气,晋王的这一犹豫,至少能保住东都一时平安,拱手道:“争夺天下不在一时胜负,天成已然四分五裂,大乱既除,正是群雄并立之际,角力斗智之外,还有仁义之争。仁义虽无益于当下,将来却大有用处。” 沈耽笑道:“我明白四弟的意思,力、智可除大害,却不能收拢人心,非得打出仁义之旗,令天下人前来附我才行。我的确要尽快返回晋阳。” “三哥深知我心。” 沈耽大笑,送二人出帐,他留下来重新布置明日的计划,精选的甲士还能再用,只是要杀的目标变成另一个。 外面雪花飞扬,半途中,刘有终停下,示意护卫退后,向徐础小声道:“有件事我必须问个明白,四弟可以实话实说,也可以撒谎,但我还是要问。” “大哥这是怎么了?我干嘛要对你说谎?”徐础笑道。 刘有终没笑,拉着徐础又走出几步,“告诉我,你究竟是想自立,还是要拥戴明君?你心中的明君是晋王,还是宁王?” 徐础没有立刻回答,渐渐收起脸上笑容,“大哥既然问了,我就说实话好了,我有自立之心,却没有自立之资。自称王以来,步步艰难,倒让我看得清楚,与诸王相比,我在天时、地利、人和上皆不占优,若勉强参与争鼎,无异于自寻死路。” 刘有终露出一丝微笑,“相术并无奇异之处,更非神仙所授,无非是见得人多些,认人也更准一些。四弟别说我小瞧于你,以我观之,四弟虽是天下无双的人杰,却无帝王之相。” “能得大哥一句‘天下无双’,我已满足,怎敢再求其余?”徐础笑道。 “然则四弟以为谁是明君呢?” “我还没有做出定论。”徐础摇摇头,“天成初亡,英雄未必尽聚于东都,或许别处还有他人趁势崛起,便是天成,也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哈哈,这倒是真的,降世军涌出潼关之前,谁能想到秦州的一群乱民竟有今日的成就?但我问的不是天下,就是东都,四弟以为谁是明君?” “谁能保住东都,并能物尽其用、人尽其力,谁是明君。” 刘有终微微一愣,随即再次大笑,“四弟果然实话实说。嗯,徒有仁义者,不过愚腐之徒耳,但若是智、力皆强于众人,仁义便有大用。” “正是这个道理。卡Kа酷Ku尐裞網” “论智与力,晋王超凡脱俗,至于‘仁义’,四弟很快就能看到。” “若看交情,我只认晋王。” “哈哈,咱们一样,我只比四弟多份信心。”刘有终停顿一会,“四弟不喜欢瓜分东都的计划?” “东都再富,富不过天下。得小富即欣喜若狂,争于瓜分,我看不出他有大富的机会。” “瓜分东都是我的主意,你也听到了,晋王并没有同意。所以我是小富之人,晋王却有大富之志。” “晋王确已露出‘仁义’的端倪。” “我就是一名相士,懂些人情世故而已,只懂智、力,不明仁义,四弟别笑话我。” “晋王正需要大哥这样的人,所谓以仁义驭智、力,此之谓也。” 刘有终大笑,连连点头,“智与力,我得一样就够了。” 两人说开,刘有终变得更热情些,叫上后面的护卫,边走边聊。 马维的营地离此不远,他还没睡,对明日的计划忧心忡忡,反复思考利弊,生怕有一点漏洞。 见到两位客人,马维大喜,“人说吴王入营,我还以为是谣言,原来真是础弟!” 寒暄几句,刘有终立刻说起明天的计划有变,马维先是一愣,随即露出喜色,“我也觉得原先的计划不妥,降世王本已高居诸王之上,若是杀死宁抱关,降世王更要飞扬跋扈。两位稍等,我去叫个人来。” 计划变得有些突然,马维担心自己考虑得不周到,叫来郭时风。 虽然认过的主人不少,郭时风最终还是回到梁王身边,愿意为他出谋划策。 “降世王的威胁确实更大一些,他在降世军当中威望甚高,根深蒂固,只杀他一人不够,必须斩草除根才行。”郭时风转机更快、更彻底,“这件事必须叫上蜀王,他最了解降世王的心腹都有谁,明日城内城外同时动手,一个也不能留。” 刘有终微微皱眉,“甘招这个人有些古怪,我见过的人算是不少,一眼就能做出判断,不能说百发百中,大致不会错,就是对甘招,见过几面了,我还是说不清他为人如何。” 郭时风笑道:“刘先生怕是想多了,甘招本是秦州一小吏,上传下达,求的就是一个左右逢源。刘先生大人物见多了,见到此等小吏,反而眼花。” 刘有终也笑道:“或许吧,甘招若不是蜀王,我的确不会多瞧他一眼。谁去劝说甘招,梁王能再辛苦一趟吗?” 马维刚要开口应允,郭时风抢先道:“不妥,梁王与甘招只是泛泛之交,劝说他对付宁抱关容易,对付降世王却难。甘招毕竟是降世王亲封之王,追随日久,万一泄密,反而坏了我等大计。” 徐础道:“不如我去探探口风,甘招见我之后,若是泄露明日之计,那就是想救宁抱关一面,我正好趁机劝说他加入新计划,他若只字不提,我也不提。至于降世王的心腹之人都有谁,宁抱关也了解。” 另三人同时点头,马维道:“我派人送础弟过去,你不要暴露行迹,甘招营中尽是降世军旧部,没准会有多嘴的人向降世王告密。甘招若是有心最好,若无,础弟还得想办法去除他心中的疑虑。” “我就说自己在城中受宁抱关排挤,想办法出城,是要找些帮手。”徐础道。 另三人再次点头。 刘有终留在马维营中,等徐础回来,同时商议明日的细节。 这个夜里,诸王当中只有甘招睡得踏实,被唤醒之后,一边穿衣,一边请客人进帐。 “吴王?”通报说梁王那边有人过来,甘招见到徐础之后,十分意外。 马维的人退出帐篷,徐础上前拱手道:“夤夜来访,唐突勿罪。” 甘招请徐础坐下,“盼还盼不来呢。吴王此来……吴王是自己出城的?” 徐础没有遵守他向马维等人做过的承诺,直接道:“我受宁王之命出城,联络诸王,共除降世,晋、梁二王皆已首肯,但是没有蜀王相助,此事难成,我正为此而来。” 甘招大惊失色,衣服还没全穿上,呆呆地坐在那里,半晌才道:“变得……太快了些。” “宁王只留洛、荆两州,其它地方让与诸王,蜀王以为如何?” “这个……说实话,我不想参与此事。东都归谁都可以,我没有争夺之意,只想尽快去往益州,按吴王教我的计划,找到原蜀王的子孙,将王位让给他,静观天下局势变化。” “既然如此,算我白来一趟,只望蜀王能够保密。” 徐础起身要走,甘招急忙拦住,“吴王先坐,等我寻思一下。” 甘招穿好外袍,默想多时,问道:“益州归我?” “嗯,吴州归我,淮州归梁王,秦、并、汉、冀归晋王。” “宁王也觉得晋王是个劲敌,对吧?” 徐础微笑点头。 甘招又想一会,摇摇头,“我还是要置身事外,当然,我会保密,一个字也不泄露。之前诸王要杀宁王,我只是代为传信,不听他们的计划,也不派甲士参与其中,更没有向宁王泄密。” “蜀王果真无意参与此事?置身事外虽然危险最小,事后得到的封赏也最少。” “我连益州的一寸土地都没得到,那边够我忙的,无意再要更多封赏。” 徐础起身,拱手道:“好,我相信蜀王会保密。我有一言,不知蜀王可愿意听?” “吴王金玉良言,每一句我都听。” “想去益州,并无良机,越快越好。东都是非之地,一旦陷入,再无脱身之时。且大将军率兵西行,所去之地不是汉州,就是益州,两州山水相连,大将军若得一地,必然窥望另一地。蜀王去得晚了,将一无所得。” 甘招深揖一躬,“我若得蜀地,必要重谢吴王,只是不知吴王何时能西行相聚。” “我若不去,蜀地平安,我若一去,必添战乱,所以,我还是不去的好。” 甘招笑道:“也是,一方之王,哪有孤身去往另一方的道理?不管怎样,我感谢吴王,别人得天下,我要多观望一阵,若是吴王,我必将益州拱手奉上。” 无论这些话是否真心,徐础都拱手致谢。 回往马维营中的路上,徐础在心中评判诸王,最后还是觉得自己更应该得到东都。 第一百六十一章 闯宫 (求订阅求月票) 望着窗外的漫天飞雪,宁抱关像是坐在逐渐加热的火炕上,越来越焦躁不安,毫无睡意,嘴里时不时嘀咕一声“人心”或是“天下”。卡Kа酷Ku尐裞網 不知过去多久,他再也不想忍受下去,骂道:“去他娘的人心与天下,什么大块金子、小块金子,到手的才是金子。” 宁抱关走出城楼,叫上一队士兵以及一些将领,骑上马,踏雪疾驰,跑出一条街之后,心情大为舒畅。 他们都不怎么认路,专拣大道,很快就到了皇宫北门外。 北门并非正门,但是规模依然不小,在黑夜与雪花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巍峨高耸,宁抱关以为这就是皇宫大门,从士兵手中要来一张弓箭,对准门楣射出一箭,夜里看不清,不知那支箭射中哪里,总之没掉下来。 身后的将士欢呼不止。 宁抱关越发热血沸腾,不明白自己此前为何要听从徐础的鬼话。 “大丈夫在世,当快活恣意,哪怕只是一时,诸位随我进宫!” 众人早就存有这个念头,听宁王发令,欢呼声更加响亮,如同雪夜里的惊雷。 立刻有人上前砸门,宫门厚重,没有器械相助,人力无论如何是砸不开的,将士们恼怒地大叫大嚷,威胁着要放火烧门。 里面终于有人颤声回道:“你们是什么人?可有吴王与曹将军……” “这里是宁王,吴王是他的部下,曹神洗是他的俘虏,再不开门,一把火将皇帝老巢烧得干干净净!” 小门打开,里面的人声音颤抖不已,“义军请进……” 宁抱关怒不可遏,“整个东都皆归我有,进皇宫走不得大门吗?” 宁王一怒,将士们更怒,拔刀持矛,向小门里乱刺乱捅,里面的人躲避不及,发出惨叫,片刻之后,大门吱吱吜吜地打开,门后跪着十来名宦者,其中一人身上流血,将地面染红了。 宁抱关纵马进门,停在宦者们面前,问道:“谁是头目?” 一名老太监膝行向前,“我、我是……” “姓名?” “高、高圣泽,恭迎大王,大王千岁千千岁。” “前头带路。” “是是。”高圣泽强撑着起身,却不知道该往哪走,“大王……要去哪?” 宁抱关很想去传说中的金銮宝殿看一眼,确认一下那里是不是真有金子,可是看到俯伏在地的宦者,他突然改变主意,“宫里现在谁的地位最高?” “太、太后。” “带我去她那里,老子要问问这个太后,吃了那么多民脂经膏,她心中没有愧意吗?” “是是,请这边走。”高圣泽立刻带路,没有半点抗拒。 宁抱关依然骑马,带着百余名将士,向皇宫深处进发,过了一道门又一道门,虽然畅通无阻,他心中仍然不快,“修这么多门干嘛?皇帝进出的时候不嫌烦吗?” 高圣泽狼狈不堪,只能顺着说:“也烦,也烦……前面就是太后寝宫。” 几名将士跳下马要往里闯,宁抱关喝道:“到这里守点规矩。” 宁抱关跳下马,向宦者道:“你进去通报一声,说我到了,让太后准备准备,出来见我。” 高圣泽只能称是,硬着头皮上前敲门。 里面的人已被马蹄声惊醒,惊慌地问:“是谁夜里擅闯寝宫,惊扰太后?” “那个……宁王要见太后,请太后……请太后出来一趟吧。”高圣泽隔门道。 “太后是外人想见就能见的?何况这是深夜……” “他们会杀人,还要放火烧宫。卡Kа酷Ku尐裞網”高圣泽小声道。 宁抱关跳下马,大步走到门前,昂然道:“皇帝都被我打跑了,太后又能怎样?吴王见得,我更见得。” “请宁王稍待。”门内的声音立刻变得柔和。 宁抱关问高圣泽:“宫里还剩多少人?” “我不知道,我只管守北门。” “这么大的地方,总有一个管事的人吧?” “从前是二十四监司管事,现在……人都跑走了……” “你怎么没跑?” “我、我这条腿不行。”高圣泽一手按着右膝,愁眉苦脸,“而且我也不是陛下的宠臣……” 寝宫院门打开,宁抱关将宦者推到一边,将士们挤在宁王身后,延颈翘足,想看得清楚一些。 一名中年妇人站在门口,衣饰与画中人一般,脸上不怒自威。 宁抱关不由得后退一步,疑惑地问:“你是太后?” 妇人摇头,“我是太后身边侍者,太后请宁王进宫。” 宁抱关迈步要进,妇人却不让路,“太后只请宁王一人进宫,其他人请留在外面。” 将士们进宫就是要见个新奇,听说不准进,立刻叫嚷起来,许多人甚至破口大骂。 宁抱关盯着妇人看了一会,抬手制止部下,大声道:“你们等一会,我见过之后,你们再见她不迟。” 一名将领上前道:“宁王不可独自进去,万一里面是陷阱呢?” 宁抱关大笑:“一群妇人,能奈我何?” 众人只好留在外面,对那名妇人评头论足。卡Kа酷Ku尐裞網 宁抱关进到院子里,只见中间的屋子里亮着灯,门外廊庑下站着四名宫女,房门打开,珠帘低垂,后面隐约有人。 妇人道:“请宁王在这里拜见太后?” 宁抱关低头看一眼脚下的青砖,冷冷地说:“让太后来这里拜见我。” 妇人道:“吴王来时,也在这里……” “吴王算个屁。” 女人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宁抱关几步来到门前,掀帘就进,两边宫女谁也不敢阻拦。 帘后横着一张软榻,坐在上面的妇人惊慌失措,瘫在那里动弹不得。 宁抱关的眉头越皱越紧,左瞧右看,“太后在哪?再不出来见人……” “我、我就是。”榻上的妇人道。 宁抱关重新打量此人,“不可能,太后怎么会如此年轻?” “我三十三岁,一点……一点都不年轻。” 宁抱关略显惊讶,在他眼里,妇人也就二十几岁年纪,稍稍弯腰,靠近一些,还是不太相信,“三十三岁也太年轻了些,太后应该是五六十岁吧。” 栾太后依然全身发软,脸上却不由自主露出一丝微笑,“大王怕是有误解,先帝长我两岁,驾崩时才三十五,当今皇帝是我亲生,还不到十岁。大王以为的老妇,应该是太皇太后吧。” 对宁抱关来说,皇帝、太后向来是戏台上的模样,与亲眼所见截然不同。 宁抱关本想羞辱太后,激励将士,然后抢掠宫女,遍赏军士,看到太后本人,心中的那份焦躁却迅速冷却下来。 “你不必怕,我不是来杀你的,只想看看你的模样。站起来让我瞧个仔细。” 栾太后脸上微红,“我……站不起来。” “嗯?你的腿也有毛病?” “没有。大王……大王威严,惊吓到我了。” “早说过,你不必怕。皇帝是你亲生儿子?” “是。” “他跑的时候,怎么不带上你?” “皇帝从小被太皇太后带大,与我不亲,走的时候,大概是没想起我。” “万物帝是你丈夫?” “是。” “他是怎样的人?” “嗯?” “万物帝是怎样的人?都说他英明神武,怎么会死在吴王手中?” “我已多年未见过先帝,不知……他是怎样的人。” “嘿,皇帝家里挺有意思,老婆几年没见过丈夫,儿子逃跑时不管亲娘,你当这个太后究竟有何好处?” “老婆”、“丈夫”这样的称呼,太后听在耳中既新奇又羞怯,脸上更红,身体却有了些力气,慢慢坐直一些,轻声道:“我不知有何好处,人家让我当,我就当了。” 宁抱关半生摸爬滚打,所见之人,无论男女,一个比一个强横,非以武力压服对方不可,从未见过太后这样软弱可欺的人。 说来也怪,太后越是毫无抗拒之力,宁抱关越没有羞辱她的心情,用自己从未有过的温和语气道:“从今以后,你当我的老婆吧,我还封你做皇后。” 栾太后十几岁嫁给太子,初入洞房时,也没这么羞怯,身子又瘫下去,“不不,我不能……” 宁抱关笑了笑,“‘人家’让你当太后你就当,我比‘人家’的本事更大一些,你却不肯听从?” “我……年老色衰之人,羞于侍奉大王。” “没事,我看你还挺年轻。嗯,你叫人将这里布置一下,像个新房的样子。明天我有事,过不来,后天吧,咱们成亲。” 宁抱关转身出屋,栾太后瘫在榻上一动不动,她以为自己命中该有劫难,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事情。 女官从外面进来,她听到了谈话,积愤于心,关上门,小声道:“太后绝不可受此羞辱。” “不受又能怎样?我一见他,吓得连动都动不得。” 女宫从袖子里抽出一柄匕首,“等他后天来的时候……” 栾太后面无人色,倒在榻上,竟然晕了过去。 女宫叹了口气,“我自己动手就好,也算是为天成报仇,事后我与太后共赴黄泉。”说罢上前扶起太后。 寝宫外面,宁抱关向期待已久的将士们道:“回去吧,今晚就这样了。” 众人大失所望,宁抱关道:“后天我要迎娶太后,随我进城的人,每人可分一名宫女,若不够数,我拿金银补偿。” 众人这才笑逐颜开,纷纷开口恭喜,真有口无遮拦的人,问道:“一个老太婆,宁王也瞧得上眼?” “太后就是太后,娶她之后,天成皇帝就是我儿子啦。” 将士们大笑,觉得这个主意真妙。 宁抱关向宦者高圣泽道:“从现在起,你就是宫里管事的人,将宫女都搜出来,后天我要办喜事,若是被我知道有一人被你隐藏,你的腿就不再是坏腿,是没有腿。” 高圣泽跪地磕头,连声称是。 宁抱关回到城楼里,心绪一如平时沉稳,对明日的诸王聚会,信心十足,喃喃道:“大块金子毕竟有它的好处,值得一争。” 第一百六十二章 迎王 (求订阅求月票) 徐础一回到城里就来见宁抱关,卫兵告诉他,宁王已经睡了,之前交待过,让吴王次日一早再来。卡Kа酷Ku尐裞網 宁抱关如此沉得住气,徐础有些意外,很快他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曹神洗派人将吴王请去,见面之后,拱手道:“你另找他人治理东都吧,我做不了。” “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时辰以前,宁王带人闯入皇宫,面见太后,事后声称要在后天……迎娶太后,唉。”单单是将这件事说出口,曹神洗就感到又羞又怒,“他还让宫里召集所有宫女,要当作奖赏分给进城的每一位将士。” “宁王……对太后做什么了?” “深更半夜擅闯太后寝宫,这还不算什么吗?” “我会劝说宁王,请曹将军继续治理东都。” 曹神洗摇头,“不行,我现在做的事情就已足够身败名裂,若是宁王真的强娶太后,我纵然不能阻止,也绝不能参与其中,半点也不能参与,否则的话,外人会说是我逼迫太后改嫁。” “曹将军若是撒手不管,我只能将东都交给义军将士,到时候事情更不可控。” 曹神洗唉声叹气,“一步走错,步步皆错,我一开始就不该听你的话。唉,夫人也是固执,别人都逃出东都,为什么她不走呢?” “夫人在等曹将军回家。” “唉,我倒是回家了,可是……你真能劝说宁王改变主意?” “试试看。” “东都各处尚有宫女三千余人,若加上官婢,至少有八千人,可以全交出来,其中不乏绝色,宁抱关随意挑选,唯独不能碰太后,也不能再去见太后。卡Kа酷Ku尐裞網你能做到这一,我继续治理东都,替义军搜财、搜物,若不能,唉,我们夫妻二人活得也够久了,儿孙又都在外,死就死吧,没什么可留恋的。” “请曹将军等我消息。” 徐础先回营中睡了一会,让卫兵一早将自己唤醒,去城楼上见宁抱关。 宁抱关也没睡多久,但是脸上毫无倦意,还跟平时一样,神色阴沉,总像是在提防什么,见到徐础,他问:“怎样?” “晋王、梁王没有问题,蜀王打算作壁上观。” “嘿,我猜也是如此。” “但他不会向降世王告密。” “当然不会,诸王当中,甘招最恨降世王,只是隐藏得好,何况降世王一死,众多将士无主,他最受益。甘招这个人太爱占便宜,既要旁观,又要得好处,那可不行……你这是什么眼神?” “我原以为宁王是位真英雄,现在看来,是我走眼了。” 宁抱关目露怒意,很快控制住,“你听说了?” “嗯。宁王为何要做这种事?于己于人皆无利处。” “大家这些天都累坏了,每人赏一名宫女,人人高兴,更忠于我,怎么叫没有利处?” “若有人赏两名宫女呢?或有人将东都几十万士民全变成奴仆,遍赏诸军呢?” “东都是我的,谁能……” “可宁王的表现却好像东都是别人的,急着将它送人,毫无珍惜之意。” 宁抱关上前,“我早料到你会说些鬼话,跟你说吧,我就是要娶太后,就是要分赏宫女,为什么?因为这就是大家造反的目的。卡Kа酷Ku尐裞網你不能总拿几年、几十年以后的好处欺哄大家,大家出生入死,有今天没明天,必须见到一点眼前的东西,才肯为你打仗。这种事情,你不会懂,我懂,因为我跟大家的想法一样。” 徐础拱手道:“宁王若只是常人,我留下已无用处,请允许我告退,待会我就带吴兵返回江东。” “江东是我许给你的,你不为我做事,哪来的江东?”宁抱关冷冷地说。 徐础脸上露出微笑,“宁王能否保住东都尚且难说,就不要乱许别人江东了吧。” 宁抱关怒极反笑,“就因为娶太后、分宫女,我就守不住东都了?” “我与晋王、梁王之所以愿与宁王联手,而不是投向降世王,并非仰慕宁王为人,更不是交情深厚,乃是看重宁王心怀大志,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以为宁王不至于见小利而忘大义。” “不是说好了吗?洛、荆两州归我,太后当然也归我。” “事成之后,宁王可以说这样的话,如今诸王尚未进城,降世王有否防范,谁也不知。诸王的生死存亡尽在今日,宁王不思大计,却急于享受好处,如何能得诸王信任?消息传扬出去,降世王如何不怒?如何不生疑心?” 徐础就没想委婉劝说,直来直去,完全是一副教训的口吻。 宁抱关初时露出明显的怒容,渐渐地神情却缓和下来,沉默许久,开口道:“吴王说得对,可是话已经说出去,我能怎么办?” “宁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至于怎么办,宁王自有办法,用不着我来多嘴。”徐础也变得客气。 “不不,换成别的事情,我自有办法,这件事不行,还是要吴王给我出个主意。” 徐础想了一会,“宫女、官婢皆是受张氏奴役之人,宁王既破天成,当反其道而行之,可以下令,放诸人出宫,或回自家,或择良人。” “全放出去?” “全放,城中年轻男子不多,宫女的家人又不是全在东都,她们自会选嫁义军将士,用不着宁王分赏。” “好吧,这个主意不错。” “至于太后,宁王不可以娶,事前事后都不可以。” “事后为何不可?”宁抱关又露出怒容。 “天成皇帝弃母而逃,不孝之举昭著天下,宁王正可以此为借口,讨伐昏君。太后若是改嫁,妇德尽失,反受指责,如何归罪于天成皇帝?” “等我打下天下呢?” “宁王若要长治久安,还需时时自省、自制,若是不在意明君的称号,可稍稍恣意。” “娶前朝太后算‘稍稍’恣意,还是‘过分’恣意?” 徐础叹了口气,“算‘稍稍’恣意。” “好,这就够了。” 徐础觉得奇怪,“宁王妻儿尚在,太后再怎样,也不过是一名妇人,宁王为何非要娶她?” “你总跟我说‘天下’,可我一直没弄明白,‘天下’究竟是什么?‘天下’有什么好处?直到我看到太后的那一眼,我才真真切切地看清‘天下’的真面貌。” 徐础呆住了,原以为宁抱关只是看重太后的身份,所以非要娶她以羞辱天成朝廷,没想到他居然动了几分真情。 可宁抱关完全不像是这种人。 宁抱关明白徐础的疑惑,笑了一声,“吴王别弄错,我不是贪恋太后的美色,当然,她是个美人,吴王见过……” “我没见过,隔帘交谈而已。” “总之我不是贪恋美色之人,我就是想证明,我比万物帝更配得上太后。” 徐础还是难以置信,但是不愿纠缠,“宁王能生此心,算是接近‘心怀天下’了,可要争鼎,靠的是手下将士与四方英雄,宁王太在意一名妇人,会令众人失望。” 宁抱关沉思良久,“我暂时不娶太后,也不会将她送给任何人,就让她先留在宫里,等我夺得天下再说。” 卫兵进来,“宁王、吴王,降世王快要到了。” 宁王点头,向徐础道:“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 “那咱们下去迎接吧。今日的话,你知我知……” “话入我耳,不出我口。” 宁抱关笑了笑,“降世王才是好色之徒,我不是,吴王别笑话我,‘天下’总得有几样实实在在的东西,才值得一争,对不对?” “宁王说得有道理。”徐础目的已经达到,不愿再争执下去。 两人来到城门外,等候诸王的到来,将士排列两边,都穿上了新的盔甲,十分整齐,只是脸上笑嘻嘻的,不像官兵那么严肃。 诸王没有一同到来,最先赶来的是蜀王甘招,带来的人不到三千,且多是宁王旧部,自己的人只有三五百,下马拱手,向宁王、吴王笑道:“几日前一别,竟在东都相会,既是天意,也是二王神勇。” 宁抱关见到自己的部下,对蜀王比较满意,拉他到一边说话,看着将士们陆续进城。 晋王沈耽、梁王马维同时到来,也带来宁王与吴王的部下,就在城门口互相交换回来,将士们进城,诸王站在一起闲聊,谈笑风生,谁也不提今日的计划。 降世王架子大,先是几名头目率兵赶到,从城门一直排列到聚会之所,反将宁王将士撵走。 又等许久,午时已过,降世王薛六甲姗姗来迟,本来说好每人只带三千人,他却公然违反,前驱就有三千人,自己又带来三千人,见到诸王也不解释,诸王向他行礼,他不下马,点下头就算回礼。 “这里就是东都了?嗯,城墙挺厚,也挺高。宁暴儿,你可以啊,替我夺下这么大一座城。” “吴王功劳更大。”宁抱关冷淡地说,又恢复他平时的样子。 “自古英雄出少年,吴王是位大英雄。你们二人的功劳不分上下,等会我皆有重赏。那什么,不能让有功之臣宴请我,应该是我宴请有功之臣。不用挑地方,就在皇宫里吧,酒肉我都带来了。” 降世王果然有备而来,五王都没反对,甚至没敢互相看一眼,宁抱关道:“吴王已经准备好了,不过降世王赏赐的酒肉,肯定更有仙气。” “哈哈,那是肯定。”降世王在马上探身,将手臂靠在马鞍上,“宁暴儿,恭喜你啊,听说明天你要成亲。干嘛非要明天呢?今天就是个好日子,待会咱们进宫之后,一是庆功,二是喝你的喜酒。将新媳妇叫出来,也让大家看上一眼,万物帝的老婆,总有一点过人之处吧?哈哈。” 宁抱关昨晚进宫,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飞过城墙,连营地相隔最远的降世王也知道了。 “好啊。”宁抱关神情更加冰冷。 诸王进城,沈耽居后,拉住徐础,小声道:“还以为他是个人物,原来不过如此。” 徐础笑了一声,也觉得宁抱关令人失望,可是再一看到降世王得意洋洋的背景,他突然有些疑惑,自己与诸王是不是都被骗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颠倒 (求订阅求月票) 降世王带来的东西很全,桌、椅、酒、肉、杯、盘、碗、筷等等,挨样摆设,天城皇帝用来朝见群臣的大殿,很快就变成了热闹的酒肆。 六王各占一桌,在宝座前一字排开,陪宴的将领多达百人,两人一桌,排成四行。 趁着兵卒摆桌,众将尚未进殿,薛六甲走到宝座前,一屁股坐下,换了几个姿势,撇嘴道:“太硬,坐着不舒服,躺下也难受,什么玩意儿,还以为皇帝的宝座有多好……这里镶的是金子吗?” 薛六甲抠了几下,挺身道:“哈哈,让几位见笑。你们都来坐坐,至少以后有的吹嘘。” 另外五王笑而摇头,谁都不肯上去试坐。 薛六甲也没想让出座位,直到开宴之前,一直坐在那里,挑三拣四,忽然想起什么,“我说怎么不对劲儿,旁边应该还有一位皇后才对。可惜我家里那位没跟来,她也不配坐这里。那个宁暴儿,把太后叫来,陪我坐会儿。” 宁抱关眼中闪过明显的怒意,但是没有发作,“今日聚会,来者都是英雄好汉,弄个娘们儿过来做甚?” “这个娘们儿可不一般,丈夫是万物帝,儿子是小皇帝,朝廷逃得干干净净,就她一个人留下,也算是女中豪杰吧,要不然,你也不会娶她,对不对?哈哈,我对你可不薄,昨晚特意让我家那位去劝你家那位,让她忍着点,男子汉大丈夫,谁没有个三妻四妾?她给你生了一儿一女,再怎么着也是正妻,太后就就算是仙女下凡,也只能做妾,诸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诸王不言不语,宁抱关脸色已经是铁青,硬梆梆地说:“祖王管得倒宽,连我家里的事也要插手。” “自家兄弟,分什么彼此?你那个老婆脾气跟你一样暴,不提前说一声,以后会闹出人命来。卡Kа酷Ku尐裞網行了,快去将太后请出来,大家等着看她一眼呢,宝座也需要她来陪衬一下。” 宁抱关快要发怒,徐础上前道:“祖王有所不知,太后是不能坐宝座的,必须是皇后才行。” “我就要个意思,又不是真封皇后。宁暴儿,怎么着,不愿意吗?你若是娶她做正妻,我当她是弟妹,自然要守点规矩,可她只是个妾,你有什么舍不得?” 宁抱关连拳头都握紧了,“我娶她做妻,不做妾。” “怎么可能?你家里有老婆!”薛六甲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酒席已经摆好,外面的将士们急不可奈地冲进来,化解了一场尴尬局面,薛六甲离开宝座,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欢笑如常,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宁抱关的脸色。 薛六甲与宁抱关居中,两边是沈耽与徐础,再两边是马维与甘招。 徐础有夺城之功,所以排在稍前一些,正好与宁抱关、甘招相邻。 降世军没那么多规矩,薛六甲将自己的神棒放在桌上,胡言乱语一通,宣布开宴,话音刚落,秩序就乱了,将领们喝酒吃肉,互相敬酒、笑骂,轮流上前向自家主公敬酒,再向其它几王敬酒。 没过多久,大殿里已是酒香弥漫,空坛扔得到处都是,几十名宦者被叫来撑场面,站在角落里暗暗摇头,甚至有人悄悄垂泪。 薛六甲就是不肯放过宁抱关,喝到兴起,起身大声道:“今天不止是庆功,还有贺喜,贺宁暴儿迎娶美妾之喜!” 众人哄然叫好,大声开宁王的玩笑。 宁抱关再也忍耐不住,拍案而起,怒声道:“够了,老子娶的是妻,不是妾,今天谁再敢提起此事……” 众将对宁抱关素存惮意,见他发怒,立刻闭嘴,只有薛六甲不以为然,抬手按在宁抱关肩膀上,请他坐下,笑道:“兄弟之间开个玩笑,当什么真?反正是你的人,是妻是妾你说得算。来来,喝酒,你若是再不高兴,我将自己的老婆送你总可以了吧?你嫂子对你印象一直不错,跟你家里的那位也熟……” 薛六甲的妻弟也来参加宴席,远远地听到这些话,急忙跑过来,“姐夫……祖王,你不能这样,我姐姐对你忠贞不二,可不能送人。” 众人大笑,宁抱关也有点不好意思,道:“老嫂如母,我可不敢要,认她做干娘还可以。” 薛六甲比宁抱关年长不了几岁,听到这句话笑得前仰后合,“那你岂不是要给我做儿子?” 宴席越来越热闹,降世军诸将吃得开,渐渐地将其他将领也带动起来,诸王反成为陪衬。 徐础喝了不少酒,接受吴军诸将敬酒之后,又去还敬,喝得头晕脑胀。 将领多是粗人,喝多了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解带便溲,甚至不出大殿,薛六甲更不客气,对着一根柱子放水,醉醺醺地说:“我来个水漫金銮殿,再来个大水冲倒金銮殿,哈哈。” 徐础出殿,向宦者问清楚,绕大圈子去找茅厕,刚拐过弯,郭时风从后面追上来,观察前后无人,小声道:“这样不行啊,薛六人多,没法动手。” “嗯,再等一等,薛六甲带来的人虽多,但是人人嗜酒,等他们喝多之后……” 刘有终也追上来,听到徐础的后半截话,接道:“麻烦,晋王、梁王带来的人也都被灌醉了,降世军那些人谁也挡不住,我连脚步都是虚的。” 郭时风也一样,被硬灌了几碗酒,勉强保持清醒而已。卡Kа酷Ku尐裞網 “从外面再叫人进来。”徐础心里还算明白,可说出的话像是从远方传来,不由自主就要大喊大叫。 刘有终毕竟是老江湖,比徐、郭两人酒力更好一些,抬手压了两下,提醒道:“小声。” 郭时风道:“外面的人也是降世军居多,没法悄悄唤人进来。唉,没想到薛六甲还有这样一招,在城门口别同意……那样也不行,他若当场发作,更加麻烦。” 刘有终道:“我现在最担心一件事,薛六甲以为这场宴会上要杀宁抱关,宁抱关以为要杀薛六甲,咱们若不动手,他二就要动手,很可能会不可收拾。” “稍等,我再想办法。”徐础憋得慌,还要去找茅厕。 郭时风笑道:“吴王太拘谨了些,入乡随俗吧。” 郭时风走到丹墀下,对着石壁解手,刘有终也过去,“世事难料,此处宫殿再不是皇家居所,东都也不再是都城了。” 徐础只好加入其中,明明难忍,却等了好一会才放出水来,郭时风与刘有终背对着他小声交谈,都觉得形势不妙。 “在城门口,我就不该让晋王进城。”刘有终后悔莫及,“宁王是此地主人,他应该多手准备吧?” 徐础转过身,“我不清楚。” “你怎么会不清楚?”刘有终十分惊讶,“吴王昨晚不是回城了吗?” “我今早才见到宁抱关,一直劝他不要娶太后。” 对面两人不约而同地皱眉,郭时风道:“宁王太着急了吧?至少等今天的事情成功之后,再生这种心事啊。何况太后……哦,太后年纪倒也不大。” 刘有终眉头皱得更紧,“想不到宁王是这样的人,真是令人失望。” “我也是对宁抱关这么说的,他承诺暂时不娶太后,对宫女改赏为放,任她们自择良人出嫁。” “有些事情是没法回头的,这样的名声传出去,宁抱关算是毁了。不必多说,今天这件事,宁王已不值得依赖,必须……” 几名降世军将领结伴,看到三人,摇摇晃晃地迎上来,“哈,你们躲到这里来了。酒还没……喝够,怎么就走?来来,回去……再喝。吴王,我还……还没敬过你呢。” 大殿里杯盘狼藉,秽物满地,宦者们也被叫来喝酒,其中几人假装酒力不胜,倒地不起,其他人使出全身解数,讨好这群新主人。 徐础走到吴将中间,希望能找几个稍微清醒些的人做帮手,可吴将人数少,早被灌得东倒西歪,能说话的没剩下几个,就连孟僧伦也变得语无伦次,见到吴王只会傻笑。 倒也不怪这些吴将,徐础的任务是联络诸王,安排甲士是其他三王的事情,他事先没通知任何自己的部下,孟僧伦等人自然放得开,要一醉方休。 徐础往外走,突然被人一把拉住,吴将王颠一脸酒气,冲他喊道:“昌顺之对执政忠心耿耿,他若不死……” “王将军喝多了。”徐础小声道,将王颠推开。 王颠倒下呼呼大睡。 放眼看去,无论是清醒,还是沉醉,降世军将领比任何一王的部下都占居至少两倍的优势,令任何一王都不敢轻易动手。 刘有终、郭时风站到沈耽、马维身后,一边假意与将士们拼酒,一边寻找机会,向主公小声耳语。 薛六甲正在“酒巡”众将,宁抱关与甘招隔着一张椅子谈得兴起。 …… 徐础一阵头晕,站立不稳,险些摔倒,被路过的薛六甲伸手扶住。 “吴王去哪了?刚才一直在找你。” “出去一趟。”徐础含糊道。 “啊,你真是年轻啊,今年多大?” “二十。”徐础虚报两岁,倒也没有太夸张,过年之后他就十九岁了。 “我有个女儿,今年十六,与你正般配,吴王,咱们结门亲吧。” “承蒙厚爱,可我已有妻室。” 薛六甲根本没听吴王说什么,拽着他往座位处走,猛夸自己女儿武艺有多高强、脾气有多直爽,就是不提容貌如何。 徐础笑着拒绝,抬头看一眼刘有终、郭时风,这两人都对他点下头。 见到徐础回来,宁抱关与甘招停止交谈,让出中间的椅子。 徐础坐下,头晕得更严重,心里却还清醒:待会酒宴结束,沈耽与马维不知要杀谁。 薛六甲与宁抱关,只能杀一个,留另一个安抚降世军将士,事情到了这一步,杀降世王越来越难。 可宁抱关真的由枭雄变成了情种?徐础还是不太相信。 第一百六十四章 认错 (求订阅求月票) 酒宴从上午一直持续到黄昏,将士们大都醉得不省人事,偶尔醒来,兀自到处找酒、要酒,薛六甲不允许任何人离开,为此唤来一队士兵,专门把守大殿出口。卡Kа酷Ku尐裞網 “军令如山,今天的军令就是喝个痛快,谁想半途逃走,谁就是违反军令!休怪我不客气。” 至少在这座大殿里,薛六甲的优势越来越明显,诸王谁也不敢先动手,只能互相使下眼色,慢慢地,连目光交流也省了,各怀心事,做另外的打算。 薛六甲终于尽兴,一脸的疲态,站起身,向左右诸王道:“我要向你们说几句心里话。” 诸王虽努力控制,还是喝得头重脚轻,马维与甘招借势假装睡着,薛六甲走到两人身后,伸手拍醒。 “当王的人怎么能倒下呢?起来,起来,我有话要说。” 薛六甲绕到桌前,面对五王,挨个看过去,突然笑了,“我得敬你们一杯。”说罢上前端起半碗酒,一口灌下去,然后看着诸王。 徐础等人不能不喝。 薛六甲将酒碗狠狠一掷,碗碎一地,几名将领听到声音,茫然地抬起头,随便躺倒又睡。 薛六甲脸上已无半点笑意,“我知道,有人恨不得我死,我还知道,有人将今天定为我的死期。” 五王神情各异,甘招道:“谁有这样的本可,能给祖王定死期。” “嘿嘿,你少来这套,甘招,你平时老实,其实一肚子坏水,盼我死的人,第一人就是你。” 甘招一脸苦笑,“祖王真是喝多了,怎么怀疑到我头上了?” “从前在秦州的时候,你是官,我是民,你被迫无奈才加入降世军,奉我为王,心里一直不服,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暗中拉帮结伙,就想着有一天能将我取而代之。卡Kа酷Ku尐裞網” 甘招只能继续苦笑,“听祖王这么一说,我真是罪无可赦了。” 薛六甲摆摆手,“但我宽恕你,为什么?因为你有点本事,能拉拢不少人,而且在我被官兵围困的时候,带兵赶来救我。” “那是诸王共议的计划,非我一人之功。”甘招淡淡地说。 薛六甲目光转向徐础,“你,一个小白脸,一个陌生人,突然就冒出来,对降世军指手划脚,建议我封王,结果让我损失不少爱将。” 那些请封者被薛六甲派出去送死,这时却怪罪到徐础头上。 “祖王受到围苦的时候,我没赶去援救,而是来夺东都,罪莫深焉。”徐础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薛六甲摇头,“夺取东都与救我的功劳是一样的,所以我也宽恕你。” 徐础与甘招互视一眼,全都莫名其妙。 “宁暴儿。”薛六甲说到第三王,脸上又露出一丝微笑,“宁暴儿啊宁暴儿,你为什么要改名字呢?旧名字多好?一说宁暴儿,就像是曾经一起出生入死、一起寻欢作乐的朋友。宁抱关——这是什么鬼名字?你抱得动吗?” 宁抱关冷着脸不吱声,给他改名字的马维有些坐立不安。 薛六甲脸上的笑容再度消失,“宁抱关这个名字听着就像是阴险小人,甘招只是盼望着我死,你却一直想要动手,动手不得,干脆离我远远的。你跟徐础混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事,这个小子曾经刺杀过万物帝,不是好人。” 宁抱关转开目光,看向别处,“没有吴王刺杀万物帝,咱们今天也不会在这里喝酒。” “对,所以我宽恕他,也要宽恕你,因为你毕竟没动手,还将东都让了出来,就凭这一条,你还是我的兄弟。” 宁抱关草草拱手,“多谢祖王。” “你想娶太后,那就娶太后,想让她当妻,那就当妻,男子汉大丈夫,想干嘛就干嘛,还能让家里的女人管住不成?” “嗯。”宁抱关仍然不看薛六甲。 “马维……你是叫马维吧?” 马维立刻点头,“这就是我的名字。” “前梁帝胄,天成侯爷,到我这里,你成梁王了,觉得够吗?是不是有点嫌小?” 马维起身拱手道:“得梁王之号,奉祖宗灵位,就是我……” 薛六甲示意马维坐下,“别跟我客气。” 马维坐下,“我是说我很满足。” “嘿,读过书的贵公子,撒起谎来就是脸不红、心不跳,其实你跟徐础一样,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们这些泥腿子王,看不惯我们的所作所为,总觉得自己更配得上降世王之号。但我也宽恕你,不管怎样,最后你去参战了,没像胆小鬼一样躲起来。” 马维低头不语。 薛六甲最后看向沈耽,左看右看,好一会才道:“我不认得你。” 沈耽微笑道:“我是晋王沈耽,来自并州,第一个率兵赶去与祖王汇合,祖王想起来了吗?” 薛六甲摇摇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我仍然不认得你,尤其是不认得你的心。” “知人知面难知心,祖王可曾真认得某人之心?” 薛六甲笑了两声,“一回生两回熟,以后我会认得你。你第一个带兵与我汇合,其实不安好心,要将官兵引去,逼我应战。但你引火之后,没有一跑了之,的确跟我一快灭火,出力不少,也该获得宽恕。” 沈耽只是笑,没再接话。 薛六甲抬高声音,“你们合伙算计我,逼我出人,好像我这个人不好说话,是个胆小鬼,只会站在远处,眼睁睁看着你们与官兵拼命。我是那种人吗?你们派人来求援,我会不答应吗?” 薛六甲正是这种人,对面五王却都摇头,说“不是”,说祖王误解了。 薛六甲用力一挥手,“我已经宽恕你们了,干嘛还跟我装模作样?承认一次错误有那么难吗?” 五王都不吱声。 还没醉倒的将领放下酒碗,倒下的人一个接一个醒来,虽然不明所以,但都知道酒宴已告结束,祖王正在发怒,人人清醒三分。 薛六甲四处寻找自己的神棒,发现不在身上,脸色骤变,宁抱关从桌下拣起来,扔给他。 薛六甲接过之后抱在怀里,神情恢复正常,“差点……”话没说完,双手挥棒,一通乱砸,五王纷纷起身避让,片刻工夫,桌子全被砸倒,酒肉散落一地。 薛六甲一边砸一边骂脏话,也不指名道姓,像是在骂所有人,良久之后,他总算停下,气喘吁吁,脸色更红,心情却好了许多,笑道:“我就是这样的人,有话必须说出来,心里坦荡,藏不住事情,也不记仇,别人有一点好处,我却会记一辈子。诸位的好处不止一点,我会记几辈子上,什么时候到了三十三天,也要向弥勒佛祖讲述你们的功劳。但你们得承认自己做过什么,要不然,我就成了傻瓜。我不想当傻瓜,你们也不愿意奉一个傻瓜当祖王,对不对?” 马维没沉住气,第一个道:“我们的确希望祖王能早些参战,别无它意,只想合力击败官兵。” 薛六甲露出大度的神情,“这就对了,我不生气,也不报复,就像我一直在说的,我宽恕你们。” 甘招第二个开口:“我们自作主张,确实……有错。” “有错改了就好嘛。” 薛六甲的目光又看过来,徐础只得道:“引兵向降世军是我的主意……” “够坦率,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少年英雄,这个女婿我是认定了,明天你跟宁暴儿一块成亲,他娶太后,你娶我女儿。” 徐础轻轻摇头,没有直接反对。 还剩下宁抱关与沈耽,两人互视一眼,谁也不肯先开口认错。 刘有终在沈耽身后轻轻戳了一下,沈耽才不情愿地道:“兵不厌诈,但我确有不告之错,我……” “你的错不止于此。”薛六甲拎着神棒走到沈耽面前,目光冰冷,“引官兵的事情就算了,我不计较,反正是打赢了,怎么打的不重要。你的错是两面三刀,一边跟我商量着要杀宁暴儿,一边又跟宁暴儿勾结,要在城里杀我。” “祖王真是喝多了……”刘有终想打个圆场。 薛六甲怒喝道:“闭嘴,你个老匹夫,两王交谈,有你插口的地方吗?” 刘有终以相术闻名于天下,降世军将士对他颇为敬畏,薛六甲自己也是神棍,不吃这一套,刘有终受到训斥,一句不敢反驳。 沈耽冷冷地回道:“祖王这是欲加之罪。” “欲加之罪?你是不是向我承诺过,要在今天帮我杀掉宁暴儿?” 沈耽昂首不语,身后的刘有终向晋军将领使眼色。 晋军将领十余人,刚要有所动作,就被身边的降世军将领阻止,刚才还一同举杯痛饮的伙伴,突然间就成为冷酷无情的看管者。 薛六甲又向宁暴儿道:“而你,今天也想杀我吧?” “我老婆就能杀了你,用不着我动手,也用不着非选今天。”宁抱关的语气同样冰冷。 薛六甲大笑,“这是实话。”然后转向沈耽,“晋王,你选吧,今天你要杀谁?” 沈耽一下子落入窘迫境地,向诸王看去,“大家商量好的事情,就让我一个人受着吗?” 大殿里的将领降世军独占四成,殿外还有一批薛六甲中途招来的士兵,强弱易势,另外四王各自低垂目光,没做回答。 薛六甲笑道:“晋王这招真妙,一下子将所有人拉到自己身边,让我成为诸王死敌。你以为我会上当?我有弥勒佛祖看顾,额头中间有慧眼,肉体凡胎看不到它,它却能看穿肉体凡胎。你们都是肉体凡胎,尤其是你,晋王,你的肉都烂了,胎里全是坏水,我看得一清二楚。” 徐础终于完全明白过来,宁抱关刚刚逃过一劫,他用强娶太后这一举动败坏自己的名声,将“祸水”全引向了晋王沈耽。 徐础同样明白,薛六甲这是在分而破之,先除掉他眼里最大的威胁晋王,以后再依次除掉其他诸王。 他必须做点什么,于是上前一步,拱手道:“祖王弄错了,要杀你的人不是晋王,是我。” 第一百六十五章 信任 (求订阅求月票) 薛六甲的话就像是一阵阵寒风,吹醒了大醉的众人,甚至令有些人瑟瑟发抖。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的话则像是冬天里的一声惊雷,震得众人魂魄出窍,等到魂魄回到原位,许多人立刻做出行动。 孟僧伦等吴将一跃而起,可他们的数量比晋将更少,被周围的降世军将领全给按下。 徐础冲吴将点下头,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然后继续盯着薛六甲。 沈耽、宁抱关等人比诸将更惊,每个人心中都生出无数的疑惑以及无数的冲动,想立刻做点什么,又什么都不敢做。 所有人当中,数薛六甲最为惊讶,歪头拧眉,好一会才干笑道:“你在开玩笑吧?” 这是一个台阶,虽然不够牢固,至少能踩着走下来,徐础却一点也不领情,反问道:“祖王说晋王的那些话也是开玩笑吗?” 薛六甲目光扫动,先看诸王,再看诸将。 宁抱关、甘招、马维三人还没表露出任何倾向,但他们手下的将领,尤其是那些略微知情的“甲士”,已然蠢蠢欲动,大殿内,单独一王的将领远远少于降世军,加在一起,却要稍多一些,薛六甲必须叫进来殿外的士兵,才能占据优势,但也会是一场苦战。 这是庆功宴,除了薛六甲时刻带着神棒,其他人没都有携带兵器,至于甲衣里面藏着什么,就没人知道了。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许多将领依然迷迷糊糊,没明白周围为何安静,薛六甲突然放声大笑,“玩笑,都是玩笑。卡Kа酷Ku尐裞網看不出吴王平时拘谨,其实也挺会玩儿。哈哈,晋王,你没当真吧?这就是玩笑,让大家乐呵乐呵,你瞧,人都醒了,咱们可以接着喝下去了。” “祖王都没当真,我怎么会当真?”沈耽微笑道。 将领们没听懂笑意何在,三三两两地跟着干笑,过了一会,才齐声大笑,到处寻找还没破碎的碗,重新倒酒,互敬互戏。 但气氛终归是变了,刘有终扶着沈耽,向诸王告罪,无论如何要先走一步,晋将都要跟上,刘有终却命令他们留下,“祖王今日心情好,你们要代替晋王敬酒,务必要让祖王尽兴。” 晋将轮流上前敬酒,薛六甲送碗到嘴边,意思一下,他已经没心情喝酒,抱着神棒想东想西,偶尔用余光扫一眼诸王,尤其是吴王徐础,但是再没有“开玩笑”。 宁抱关起身告辞,徐础、马维、甘招立刻跟上,谁也不愿单独留在大殿里。 薛六甲意兴阑珊,挥手道:“走,都走吧,我要一个人留下。娘的,皇帝的屋子真大,连铺炕都没有,就睡在那张硬椅子上吗?” 众人陆续告退,一出大殿,就像比赛一样,拥着自家主公,跑得飞快。 孟僧伦等人二话不说,与执政先回城内的临时营地。 六王进城,薛六甲占据皇宫,其他五王各占一面城墙,吴军与蜀军人少,共占西墙。 殿内诸王不和的消息已经传开,半路上,一队吴军兵卒赶来相迎,吴将这才稍稍放心。卡Kа酷Ku尐裞網 到了城墙下的营地里,徐础与诸将进入大厅,点起油灯,喝茶解酒,孟僧伦终于腾出空来,半是责备、半是敬佩地问:“执政……干嘛要说那些话?万一降世王……” 一想到降世王发怒,诸王众将当场火并的场景,孟僧伦等人不寒而栗。 徐础心里比谁都怕,脸上却无丝毫惧意,反而露出笑容,“我敢‘认罪’,因为我知道降世王绝不会动手,为何?因为五王各有忠士,若是齐心协力,至少能与降世王拼个两败俱伤。降世王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挨个试探,就是想分化诸王,然后各个击破。他已选中晋王,我若不开口,降世王必然以为计谋已成,将会肆无忌惮。晋王若死,四王更弱,皆成他的刀下鱼肉。” 众将既敬畏又疑惑,还是觉得执政的胆子太大了一些。 徐础笑道:“诸位有所不知,我与诸王私下已立誓言,降世王还算聪明,他当时若是非要治我的罪,宁王等人也会站出来‘认罪’。” 众将这才稍稍安心,孟僧伦道:“执政昨晚出城,夜会晋王等人,为的就是这件事?” “正是,那时降世王尚未显露恶意,所以我没跟诸位商量。” “这种事情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们跟随执政,你指哪我们去哪。”众将纷纷表态。 宋星裁已然酒醒,忘了自己曾在大殿上抓着执政追问昌顺之的死因,慨然道:“降世王的意图已经很明显,非要置诸王于死地不可。执政下令吧,吴兵虽少,尚堪一战,降世军乌合之众,面对官兵时畏战不前,全靠着晋王率领骑兵才能勉强守住,我们都不怕降世军。卡Kа酷Ku尐裞網” “诸位辛苦些,严守营地,切勿轻举妄动,待我与诸王商量妥当之后,再做打算。” 众将告辞,各去分派兵卒。 孟僧伦四处巡视一圈,单独回来见执政,拱手问道:“正是用人之际,为何不见唐为天与王颠?有这两人守在执政身边,我们在外面拼杀时,也能安心些。” “我让他们返回汝南,与鲍将军汇合,观望形势。”徐础没提他让王颠率兵前往邺城的命令。 “执政早知道东都是块险地?” “嗯。” “那咱们不如趁夜离开,直奔汝南。我也看出来了,诸王各怀异心,就算侥幸除掉降世王,晋王、宁王之间也有一战。咱们不如回江东,先站稳脚跟,再图中原。” “东都是要地,所以也是险地。吴军趁夜离开,担逃亡之名,回到江东之后何以服众?必须挟战胜之威,裹数万之众,方可一举平定江东。” 孟僧伦知道执政说得没错,他们就是因为在江东屡战屡败,才被迫来到洛州,若是又被迫返回江东,殊无胜算。 他叹了口气,说:“好吧,执政自有主意,我们拼命就是。” “有劳孟将军。吴军人少,每一个都要珍惜,我在想办法,能不拼命,尽量不要拼命。” 宋星裁从外面进来,“执政,有人求见,自称是郭时风。” 郭时风也参加了大殿之宴,宋星裁对他却没有印象。 “这是梁王与晋王的谋士,快请进来。” 孟僧伦与宋星裁露出喜色,终于相信执政与诸王之间真有联合。 郭时风带来一名随从,进帐之后,见无外人,随从摘下头盔,上前两步,跪在地上,向徐础道:“晋王要我务必跪谢吴王,他不能亲来……” 随从竟然是刘有终,徐础急忙上前将他扶起,“大哥这是干嘛?愚弟如何承受得起?” 刘有终坚持拱手跪拜,然后才站起身,激动地说:“吴王今日之义举,昭如日月,莫说是结拜兄弟,便是一母同产的亲兄弟,又当如何?晋王说了,吴王今天救下的不是他一条性命,而是晋军近万将士、乃至并州数十万百姓的命。晋王还说,他这条命从今往后属于吴王,请吴王随意处置,一声令下,前面哪怕是刀山火海,晋王与晋军将士也会直趟过去,绝无二话。” 刘有终一口一个“吴王”,再不称“四弟”。 面对两名谋士,徐础又有一番说话,微笑道:“合则生,散则死,一直都是这个道理,晋王明白,我明白,梁王等人也明白。今日之事,非一王所能独挡,若是彼此推诿,更会落入敌人彀中。” 郭时风终于能插上一句话,“梁王也说了,吴王仁义,除了吴王,他谁也不信,万事皆请吴王做主。” “降世王一计失算,必然再生它计,如何应对,还需诸王共商大计。” 郭时风、刘有终哪里肯同意,只说是晋王、梁王的主意,必须由吴王做主,否则的话,他们宁可连夜逃走,也不想留在东都。 任何一位稍有野心的王,都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开东都,徐础推辞再三,勉强道:“好,请两位回去转告晋王、梁王:五王联合总得有人做主,承蒙二王信任,我可以挺身而出,但是不能立刻‘做主’,待我说服宁王、蜀王之后,再请二王,五方合力,方有胜算。在此之前,请各王谨守营地,先求自保,不要让降世王有可趁之机。” “城里的降世军虽多,不过六千人,各门皆由诸王把守,绝不再放人进来就是。”郭时风道。 徐础点头,降世王贪图皇宫,的确是个昏招,“但是不要轻举妄动,东都形势复杂,需步步小心。” 刘、郭两人点头,刘有终道:“宁抱关果然阴险,他假装迷恋美色,令薛六甲将忌惮之心转到晋王头上,没准他还事前告密……” 徐础摇头,“如果有人告密,薛六甲用不着挨个试探,他向来不喜欢有人称王,仅此而已。五王既要联合,不可再互生疑心。” 刘有终讪讪地笑了笑。 郭时风道:“宁抱关、甘招毕竟是降世军出身,他们若被降世王拉拢过去,咱们就更不占上风。” 何止不占上风,哪怕只是宁抱关一个人倒向降世王,吴、晋、梁三王也不是对手。 “信任最重要,五王必须互相信任,才有机会破局。”徐础尤其需要“信任”,他的将士最少,诸王彼此防备的时候,他只能当一个传话的谋士,取得“信任”之后,他才能借势成为真正的吴王。 郭时风、刘有终同时拱手道:“我们两家信任吴王。” 第一百六十六章 借兵 (求订阅求月票) 甘招打算离开东都,甚至不讳言这是一次“逃亡”。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与甘招共占西城墙,见面比较方便,他进屋时,甘招已经穿上全副盔甲,正在来回踱步,看到吴王,他很高兴,“必须走了,一刻不能停留。徐公子——请允许我不称吴王——徐公子跟我一起逃亡吧。” “去哪?” “当然是益州,徐公子建议我去那里立足,你还说离开得越早越好,不可耽搁。” “蜀王还在城外时,离开得越早越好,既已进城,想走怕是没那么容易。” 甘招颓然坐下,发了一会呆,抬头道:“降世王的心事不在我身上,这样也不行吗?” 徐础坐到对面,微笑道:“与降世王无关,是晋王和宁王,他们不会放过你。” 甘招一愣,“我没得罪他们两个……” 徐础微笑不语,甘招想要继续辩解,话未出口,脸色先已微红,于是挤出干笑,“徐公子,不不,吴王真是个聪明人。” “我对他们说,绝无告密者。” 甘招沉默一会,“我不是有意告密,只是……只是……” “薛六甲找上你了?” “他派人找我,还威胁我,说他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杀一王立威,如果我不开口供出一人来,就要拿我开刀。”甘招尴尬地笑了笑,“我并非贪生怕死之辈,所以……” “所以你没供出一人,而是供出所有人。” 甘招更加尴尬,“降世王本来就已怀疑诸王,我顺着说了几句,但是没提今日的计划,我曾向吴王承诺保密,真的只字未提。卡Kа酷Ku尐裞網” 甘招的“告密”虽未指向任何一王,却足以令薛六甲下定决心要杀一王,经过一番权衡,他选中了晋王沈耽,要不是徐础挺身而出,大殿里已是鲜血沾地。 “吴王胆子真大,但是这么一来,降世王更加相信诸王都在反对他,早晚要动手。” “五王守门,部下将士至少一万人,薛六甲只带六千人入住皇宫,怕他做甚?” “五王虽有万人,但是彼此不合,降世王最擅长挑拨离间,而且他在城外还有数万人,一旦攻城,五王将腹背受敌。” 徐础笑道:“城外降世军虽众,但是不擅攻城,五王各留数百人守城,足矣。薛六甲挑拨离间,对秦州乱民有用,对五王无效。咱们这些人不至于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一同抗衡官兵时,五王联合,薛六甲在哪呢?如今东都已下,诸王人人出力、人人有功,唯独薛六甲乃是被迫参战,在战场上,他可曾倾其所有、奋勇杀敌?” 甘招摇摇头,默不做声。 “蜀王追随降世王日久,对他或有忌惮,我们几人可不管他是不是弥勒亲传弟子,哪怕他是弥勒本人降世,如今也是肉体凡胎,该杀还是要杀。” 甘招叹了口气,“吴王请听我说,我也不相信降世王的那套鬼话,我担心的是……还是诸王不和。” “即便联手过一次,蜀王仍存疑虑?” 甘招笑着摇摇头,又叹一声,比上一次更长更重,“吴王的眼光比我准,我不信吴王没看出来。你刚才说得对,诸王不是秦州乱民,至少比之前称王的那些人要聪明一些,或许太聪明了些。别人不提,宁王与晋王势同水火,昨晚吴王离开之后,晋王派人拉拢诸将,甚至进到我的营地里,向他们许诺,晋王若能独占东都,必将东都的财物、人畜全分给所有将领,他只要四面城墙。” 徐础在场的时候,刘有终就曾提出过这样的建议,沈耽拒绝,要用仁义之术服众,事后的做法却与刘有终一致,不知是被劝服,还是本来就有此意,在徐础面前伪装而已。 徐础不去细琢磨,“嗯,晋王会有此举,我一点都不意外。” “然后是宁王,我太了解他的为人,绝非好色之徒,突然对太后产生兴趣,还闹得内外皆知,显然是为了安抚降世王。他必有后招,以他一贯的手段,要杀就不是只杀一个……我还是早些逃走的好。” “蜀王因何没有逃走,而是随诸王进城?” “我有点……希望降世王与宁王或是晋王两败俱伤。”甘招又笑了笑,“诸王都有野心,我也不能免俗,一点小野心,希望增加些兵力,到了益州,事情能更顺利些。” 徐础点点头,对此没有挑剔,“宁王、晋王野心不小,都有吞并诸军的意图,但是没关系,若非如此,诸王也联合不起来。我只担心大家野心太小,贪图营头小利,见好就收,不敢与降世王以硬碰硬。” 甘招脸上又是一红,以为吴王在说他,几十岁的人,在一名青年面前,狼狈得像是初见上司的小吏。 他的确是名小吏,却从来没怕过任何上司。 “吴王真以为诸王还能再度联手?” “不是‘以为’,而是‘事实’,晋王、梁王已同意加入,两军将士尽由我来支配。” 甘招十分惊讶,“晋王也这么说的?” “尤其是晋王,经过今日之事,他明白若是再不与诸王搞好关系,无异于将项上头颅送给薛六甲。” 甘招想了一会,“还有宁王呢?” “宁王简单,待会我就去见他,三言两语,就能让他交出所有将士。蜀王可以随我一同去,若是顺利,咱们当场结盟,若是不顺,西城由咱们把守,你想走就走,谁能阻拦?” 话说到这个份上,甘招咬咬牙,开口道:“好吧,我随吴王走一趟,看宁王怎么说。事已至此,躲也不是办法。” 两人不带卫兵,登城绕到北边,刚到分界处,就被宁王士兵拦下,通报之后,才允许他们走过去。 “宁王带兵总是这么严厉,但大家还是喜欢跟随他。”甘招小声道,对宁抱关颇有敬畏之意。 宁抱关仍然住在城楼里,终于关上窗户,点了一盆炭火,取暖、点亮全靠它。 宁抱关坐在那里烤火,再没安排椅凳,听到有人进来也不抬头,更不开口寒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甘招拱下手,没吱声,默默地站在一边,要看徐础如何劝说宁王。 徐础上前,也不开口,从地上拣起木炭,一块接一块往盆里放,火焰先是为之一旺,随后被压得烧不起来,眼看就要熄灭,冒出一股股烟。 宁抱关伸手抓住徐础的右腕,另一手用铁条拨开多余的木炭,冷冷地问:“你在干嘛?” “炭上加炭,看它是烧得更旺,还是不堪重负而熄灭。” “当然是熄灭……有话你就说,少来这套。” “宁王的借刀杀人计用上瘾了,想看薛六甲与晋王火并,可惜未能如愿。而且宁王有没有想过,那两人无论谁胜,下一个要对付的人就是你。” 宁抱关松开手,冷冷地道:“如果我是胜者,下一定要对付的是你。” 徐础笑道:“承蒙宁王高看,但胜者不是薛六甲就是晋王,他二人的想法不由你来支配。实不相瞒,我早就派人去通知留守在无上园的吴军将士,命他们速返江东,不可来东都与我相会。所以你瞧,我在东都就这些人,两千不到,晋王与薛六甲都不会拿我当成下一个目标。” “你派人回江东了?”宁抱关起身问道。 “正是。”徐础随口撒谎,其实他让王颠率军前往冀州邺城,“东都陷落的消息很快就能传遍天下,王颠以降世军的名义循行江东府郡,谁敢不降?” 宁抱关慢慢坐下,“你的心眼太多,多到有人非杀你不可。” 徐础笑道:“那是以后的事情,总之江东很快就将归我所有。我留在东都只为除掉降世王,以免有人拿着‘祖王’的旗号压我一头。” “所以你不是真心劝我称帝?” 站在门口的甘招听到“称帝”两字,吃了一惊,仍不说话,打定主意只做旁观。 “宁王从未真心待我,奈何要我真心?但你的确应该称帝,这与我是否真心无关,只看宁王是否有这份野心和胆量。” “嘿。” “我这次来见宁王,别无它意,请宁王将麾下将士全交由我来指派。” “嗯?”宁抱关抬起末端已经烧红的铁条,神情严厉得好像吴王开口要他的老婆。 “宁王想杀薛六甲,却不愿担此名声,我来担,反正我已有刺驾之罪,不在乎再多一个杀王之名。除掉薛六甲之后,我带吴军去往江东,东都爱归谁归谁,我不参与。” “我去益州,也不参与。”门口的甘招插上一句。 宁抱关瞥了一眼甘招,低头沉思,片刻之后,抬头道:“好啊,蜀王,你将罗汉奇叫进来。” “是。”甘招出门,很快将宁抱关手下大将罗汉奇叫进来。 “宁王找我?”罗汉奇大声道。 “我将你与众将士借给吴王……你要几天?” “今日相借,后日傍晚奉还。”徐础道。 “后天傍晚你再回来,在这两天里,吴王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吴王让你杀我,你也得服从,明白吗?” “啊?这个……好吧,我明白了,吴王尽管吩咐。” 徐础也不客气,“请罗将军留五百人守城,保护宁王,不准任何人进出。明日天亮前,率军前往西城与我汇合,日出不至,军法处置。” “遵命。”罗汉奇拱手道。 徐础也向宁抱关拱手,“告辞,宁王静候佳音。” 一回到西城墙,甘招就惊讶地说:“宁王真是看重吴王,竟然真的借出将士。” 徐础微笑道:“宁王虽然口口声声要杀我,其实与我惺惺相惜,他相信我能降掉薛六甲,也相信我会归还将士。” 甘招拱手道:“没什么说的,我帐下的几百人全听吴王派遣,城外还有我的人,也叫进来……” “不必,这几百人就够了,城外军队一动,必会引来降世军疑心,反而于城内不利。” 甘招点头称是,心服口服,再不做逃亡的打算。 徐础心里重重松了口气,若不是甘招陪同,他还真没把握说服宁抱关。 大军在握,徐础开始思考如何对付薛六甲,以硬碰硬是他激励别人的说辞,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他得再想办法。 第一百六十七章 困计 (感谢读者“lord_of_lies”的飘红打赏。卡Kа酷Ku尐裞網求订阅求月票) 薛六甲愤愤不平,这本应该是完美的一天:率兵进入东都,将皇宫据为己有——这曾是他只有独自睡觉时才敢做的美梦,如今竟然成为现实——然后大宴众将,恣意快活,趁着大家高兴的时候,揭穿晋王的真面目,杀之以立权威,等大家吓得浑身发抖,再叫进来太后与宫女,当场赏赐,所有人一同欢乐…… 后面的场景他只继续做梦了,因为吴王的干涉,他连晋王都没杀成,酒宴不欢而散。 “他们合伙,合伙对付我一个。”薛六甲咬牙切齿地低声自语,没注意到妻弟小六子走进来。 “姐夫,你嘀咕什么呢?” 薛六甲抡棒要打,小六子急忙后退两步,“祖王别急,我是一时口误。” “你来干嘛?”薛六甲仍坐在不舒服的宝座上,大殿内稍稍收拾了一下,仍有一股浓重的怪味,那是烈酒与秽物混合产生的味道,他已习以为常,后来者却直皱鼻子。 “大家伙想问问,什么时候分东西啊,咱们都已经进入皇宫了,还等什么?放手抢吧,至少让每人抢个宫女,嘿嘿……” “呸,你的眼皮子就这么浅?咱们……不对,整个皇宫都是我的,我一声令下,宫里所有女人都得乖乖走来,还用得着去抢?” “是是,我就是这么一说,习惯了。祖王,什么时候让她们走来啊?大家等得有点着急了。” “我还没急,你们急什么?想得赏赐,先做正经事,诸王那边有何动向?” 小六子挠挠头,“我给你问去。”说罢转身跑出大殿。 大殿里太过空旷,宝座周围点着好几只炭盘,薛六甲仍觉得冷,裹紧袍子,反复回想酒宴上诸王的一举一动,揣摩晋王究竟有多大决心、吴王在其中发挥什么作用、宁王在打什么主意、梁王是谁的人、蜀王的话有几分可信…… 又一名将领进来,拱手道:“二叔……” “嗯?” “呃……祖王,是祖王。”将领反复念叨几次,以加强记忆,然后道:“咱们现在不能出城啦。” “什么意思?” “宁王他们派人把守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我的侄子也是‘任何人’?” 将领双手一摊,“对嘛,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他们死活不肯打开城门,我本来想揍他们,被老九拉开,要不然,我早就出去,将外面的家眷带进城了。” 能否迎接家眷进城,薛六甲毫不在意,可是城门不通,令他顿生警惕,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咒骂,“别人都有忠臣辅佐,我咋就没有?” “有啊,我们都是忠臣,而且是自家亲戚,对二叔……对祖王忠心耿耿。” 薛六甲并没有特意提拔亲友,可是几番清洗过后,不知不觉就只剩这些人,薛六甲十分恼火,越发愤慨外姓人的不可靠,“忠个屁,没一个人长点心眼,进城的时候光想着跟我进宫,怎么没人去夺城门呢?现在好了,被人堵住,要关门打狗。” 将领只是嘿嘿地笑,薛六甲越看越气,“愣着干嘛,去别的城门瞅瞅,到甘招那边,就说是我派你出城。” “我去试试。”将领匆匆跑出去。卡Kа酷Ku尐裞網 薛六甲越发感到冷意刺骨,喃喃道:“老子一时大意,不会阴沟里翻船吧……”他仰起头,向着三十三天的师父恳请道:“佛祖一定要保佑徒儿……” 薛六甲离开宝座,跪地向天上道:“徒儿薛六甲,乞请佛祖保佑,我若能除掉诸王独占东都,连做九九八十一天法事,我不烧纸钱纸物,我给您老人家送真人真马真钱……” “姐夫,你又跟佛祖聊天呢?”小六子又来了,没有半点脚步声。 薛六甲大怒,起身走下台阶,伸手捏住妻弟的左耳,“不能懂点规矩吗?一惊一乍地吓唬老子。” “祖王饶命。”小六子发出夸张的惨叫声,这一招通常好用,薛六甲在妻弟头上拍打两下,松开手。 “祖王这是怎么了?住进皇宫还闷闷不乐的。” “我乐得起来吗?诸王把守城门,不让咱们的人进出,分明是有反心。” 小六子眼睛一亮,“不止如此,我听说诸王的军队都在向西城调动。” “西城?那不是甘招把守的方向吗?” “西城是甘招和徐础共同把守,不知诸王军队去投奔谁。” “笨蛋,还能是谁?肯定是徐础,他在酒宴上站出来替晋王说话,就被认为是个人物了。呸,一个毛头小子而已,敢跟我斗?” “祖王真要将外甥女嫁给徐础吗?”小六子还记得酒宴上的话。 薛六甲用惊奇而厌恶的目光打量妻弟,“你真是笨到……算了,笨人听话,也算是个好处。” “我听话,最听话。卡Kа酷Ku尐裞網”小六子笑道,“而且我跟祖王是‘六六大顺’,无往不利。” 十个数字当中,只有“小六子”叫得顺口,其它数字配“小”不配“子”,妻弟并不行六,被家里叫惯了,怎么也改不了,薛六甲初时很讨厌有人与自己重名,就因为“六六大顺”这个彩头,才同意妻弟继续用旧名。 “嗯,大顺,诸王军队既然向西调派,北、东、南三面必然空虚,你带一千人,去将北边的两座城门给我拿下来。” 小六子是忠臣,可不是猛将、莽将,一听说要让他去打仗,立刻摇头,“不去,谁知道那边有没有埋伏,北边是宁抱关把守,就算只剩他一个人,我也不敢攻打。” “那就去东面和南面。”薛六甲没好气地说。 小六子仍然摇头,“不去,晋王、梁王的骑兵个个以一敌十,祖王亲眼所见,我哪是他们的对手?祖王另派他人吧。” 薛六甲手下将领众多,聚在一起喝酒,或是以多敌少打群架时,个个勇猛,说到带兵打仗,全往后退,谁也不敢上前。 薛六甲有点后悔此前除掉的将领太多,若是留下几名,也不至于无人可用。 “城外还有咱们的人,全叫进来,怕谁啊?”小六子提醒道。 “呸,我还不知道城外有人?问题是进得来吗?硬闯的话,惹恼诸王,咱们反而倒霉……”薛六甲心中突然冒出个想法,再不后悔帐下无人可用,抬头道:“我有佛祖保护,用不着那些心怀鬼胎的外姓人。” “对,用不着,只有我们黄家例外,我们跟祖王是一家人。” “嗯,一家人。”薛六甲收回目光,笑吟吟地看着妻弟。 小六子被盯得心里发毛,干笑道:“祖王有妙计了?” “妙计没有,想法倒有一个。你去给我张罗一下,明天我要娶十个王妃。” “啊?” “怎么,你不同意?” “不不,我是说……那我姐呢?” “她怎么着?你家姓黄,她就是正宗黄脸婆,难道还想永远霸占王妃的位置?从前我让她三分,现在我是天下共主,我在宫里,她在城外,中间隔着好几道墙,诸王守门,她想管我也管不着。” “可是……现在也不是时候啊。” “我说是时候就是时候,立刻去办,将宫里的女人聚齐,待会我要亲自选美。”薛六甲越想越得意。 “那个……好吧,祖王能不能找别人操办?我姐要是知道我……” “屁话,都是亲戚,你让谁操办?黄脸婆也就对你下手轻些,你出头最合适。快去!” 小六子没办法,只得转身,唉声叹气地往外走。 “等等。”薛六甲又有了新主意。 “祖王改主意了?”小六子笑道。 “我不娶十个了,那么多没用。” “可不,祖王在外面营里已经有三十多个女人,何况大家还没分到甜头呢,祖王自己却……” “闭嘴,轮不到你来说我。我不娶十个,只娶一个,你出去通知大家,明天晚上,我要娶太后,还要封她做降世王后,你姐姐是王妃,见到王后要低一头,需行跪拜之礼。” 小六子惊得下巴快要掉下来,“姐夫,你忘啦,太后早被宁王看中,你还说过酒宴是他们的喜酒呢。” “太后是什么人?” “我哪知道?我又不认识她。” “笨蛋,太后是万物帝的老婆,逃亡小皇帝的亲娘。” “哦。” “万物帝会娶的女人,肯定美若天仙,算起来年纪也不会太大,怪不得宁暴儿会动心。这样的女人天下只有一个,不归我归谁?宁暴儿不过是诸王之一,怎么配得上独一无二的太后?” 小六子张嘴结舌,“惹怒宁王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是弥勒佛祖亲传弟子,还怕一个凡人?你也不用大操大办,派人给我守住太后寝宫,然后遍邀诸王众将,明晚一块来喝我的喜酒。知道的人越多越好,明白吗?” “行,祖王说的算,反正这是城里,我姐一时半会不知道,我替祖王保密……” 薛六甲上前给妻弟一个嘴巴,气急败坏地说:“谁让你保密了?没听懂我的话吗?知道的人越多越好,老子这是要普天同庆,用得着你来保密?” “是是,我明白了。”小六子捂着腮,心里也有一股怒火,暗自决定,必须将消息传给城外的姐姐,得让“黄脸婆”管一管姐夫。 小六子退下,薛六甲回到宝座上,抱着神棒,觉得不那么冷了,喃喃道:“死婆娘,你蛮横了一辈子,这回若是横不起来,白瞎咱们夫妻一场。” 第一百六十八章 逼门 (求订阅求月票) 将近午时,一队娘子军浩浩荡荡地杀向东都北城门,人未到,声已先至。<a href="http://www.biquge." target="_blank">www.biquge.</a> 城墙上的士兵恰好是一群江东河工,他们虽是江东人,却宁愿做宁抱关的手下,远远望见将近千名的妇人,不知所措,立刻派人去请宁王。 宁王迟迟没有露面,娘子军已到城下。 “让瞎子六出来见我!”一名妇人高声喝道,年纪虽大,身材却依然高壮,身着长裙,前后身披挂甲衣,腰带紧束,冬日里也将袖子高高挽起,双手各持一刀,说话时以刀指人。 河工士兵不认识她,也不知道“瞎子六”是谁,见妇人气势汹汹,倒也不敢得罪,头目胆子大些,向下探身道:“你们干嘛的?擅闯城门,不知道这是死罪吗?” 妇人更怒,“你不知道我是谁?好,我让你知道知道。” 妇人虽多,但是进不了城门,墙上士兵意外过后,颇觉有趣,头目笑道:“我等着呢,你是爬上来,还是飞上……唉约,我去!” 那妇人将双刀交给身边的人,摸出一只弹弓,随手射出枚铁丸,铁丸正中墙角,打得火星四射,弹飞之后贴着头目脸颊掠过,却未击中,劲风刮得脸微微作痛。 “好个老泼妇……” 另一伙士兵跑来,有人向城下看了一眼,向头目道:“你惹祸啦,那不是别人,是降世王的老婆,有名的混世女魔头,姓黄,人称‘沉鱼落雁黄铁娘’,你惹她,真是找死。卡Kа酷Ku尐裞網” 黄氏率群妇在城下破口大骂,头目探头又看一眼,“就她还‘沉鱼落雁’?现在长这样,年轻时也不会是美女吧?” 那名士兵从地上拣起铁丸,“你没看到吗?是这东西‘沉鱼落雁’,上打飞雁,下击游鱼,弹无虚发,你能躲过,算是运气好,可能是她今天太生气,准头差些。” 头目脸白了,“这么厉害?那个‘瞎子六’就是……” “这是降世王成为弥勒亲传弟子之前的绰号,他那时到处给人家驱鬼、做法事,假装是瞎子,所以就叫瞎子六,现在可没人敢叫,除了城下那一位。” 城下越骂越难听,城上士兵没一个自认为是文雅人,听得也得脸红,头目望向城楼,“宁王怎么还不来?” “来干嘛?谁来谁倒霉。再说降世王今晚要娶太后,宁王正在气头上,才不愿意管他家的闲事……” “咦,不对啊,这个婆娘进城肯定是向降世王兴师问罪,阻止他娶太后,宁王干嘛不让开门?” 士兵刚才已经看过一眼,伸手向城外指了指,“看见黄铁娘身边的那个瘦女人没有?” “嗯,替她拿双刀的那个。” “那是宁王的原配夫人,牛天女,你别看她不爱说话,见面可会砍人,一点情面不留。” “牛天女?这个名字……真是奇特。”众河工士兵都到墙边,往城外快速地瞥了一眼,头目点点头,明白了什么,“怪不得宁王要从秦州前往江东,原来是要避难。” 其他士兵点头,“可还是被追上了。” 宁抱关不肯现身,也不肯传令,士兵不敢打开城门,缩在墙上,再不敢探头,城下骂声不绝,半个时辰过去仍无减弱迹象,士兵们只好捂住耳朵,也有人愿意听,甚至借此开玩笑。 城下突然安静,士兵们倒吓了一跳,你推我让,最后还是头目来到城墙边,小心躲避,侧身向下望去,只见黄铁娘身前多出一排孩子,大小都有,十好几个,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敢动弹,也不敢哭。 黄铁娘看到城头上人影晃动,大声道:“上面的人听着,去告诉瞎子六和宁暴儿,给你们一炷香时间,再不开城门,我将你们的儿子全杀光,一个不留,让你们通通绝后!” 一个孩子听到“杀光”两个字,终于哭出声来。 黄铁娘喝道:“哭什么?早死早托生,下辈子给自己寻一个好爹。” 那孩子硬生生将哭声咽了回去。 城上的其他人也来观看,有人认得那些孩子,大惊失色,“那真是宁王和降世王的儿子,还有其他将军的儿子,黄夫人这是疯啦!” 头目见情况不妙,亲自去见宁王,敲门、说话都未获得回应,壮胆推门进去,才发现里面根本没人,宁王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城外妇人群情激愤,看样子真会杀人,头目担不起这样的责任,下城去找人,临走时向兵卒们道:“看情况,那些泼妇……那些女人若是真要杀孩子,说不得,先给她们开门,她们若是作假,就别开,等我找人回来。” 东都士民这两天都不怎么出门,街上没有行人,头目找到一匹马,直到皇宫。 大殿位于正南方,从北城去往那里需要绕行,得花一些工夫,头目心急如焚,担心时间不够,另一头不管是妇人杀子,还是士兵打开城门,他都要倒霉。卡Kа酷Ku尐裞網 跑出不远,头目看到街头上站着一群人,其中似乎有降世王部下的将领,心中大安,跑到近前,顾不得军中规矩,大声道:“快去看看吧,黄铁娘和牛天女要杀孩子啦!” 小六子脱口骂了一句脏话,“我姐姐这是疯啦,姐夫也是,整这么一出干嘛?唉,什么也别说了,快去开门。” 头目松了口气,调头要走,却被人拦下。 张问璧是名文弱书生,留在宁王身边充当书吏,有时也办些杂务,“要开就开别的城门,北城不行,宁王有令,不是他亲自授意,就是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开城门。” 头目惊讶地说:“宁王的儿子也在城外,那些女人看样子真会杀人!” 张问璧摇头,“军令如山,必须是宁王下令。” “可宁王在哪呢?”头目突然间明白过来,这些人不是聚在街上聊天,其实是张问璧带人拦阻降世王部下,自己无意中闯来,没准会惹麻烦,于是闭嘴,跳下马,站到一边去,反正有人担责,他不用害怕。 头目忽然想到自己曾下令必要时打开城门,后悔不已,趁其他人争执不下,悄悄离开,回去阻止士兵有所动作。 小六子气急败坏,可他带来的人太少,闯不过去,向张问璧道:“你也听到了,祖王的儿子若是伤损一根头发,你吃不了兜着走。” “宁王的儿子也在其中。俗话说虎毒不食子,王妃们只是开个玩笑,不会真动手。即便真动手,降世王新婚,再生儿子应该不成问题。” 小六子破口大骂,张问璧微笑以对,偶尔回一两句,就是不肯放行,反来覆去只有一句话:“除非宁王下令。” “宁王宁王,他在祖王面前算个屁?” “降世王若亲自来,我也可以让路。”张问璧微笑道。 要不是看对方人多,小六子真想一刀将那张苍白的脸劈成两半。 双方争执不下,有人突然喊道:“吴王来了。” 徐础早就听说城外发生的事情,立刻明白这是薛六甲想要夺取城门的计谋,与宁抱关、甘招商议之后,决定由他出面解决此事。 小六子第一个迎上去,“吴王,你来得正好,评评理,怎么着?大家都是降世军,干嘛我们不能出城?外面的不是外人,干嘛不让进城?现在好了,我姐姐发怒,要杀祖王和宁王的儿子……” 徐础道:“黄将军莫急,不开城门,是防止官兵与城内士民勾结,王妃不是外人,应该让她们进城,我这就去迎接。” 小六子长出一口气,向张问璧道:“吴王你也敢拦?” 张问璧曾与吴王一同前往汝南,对他又嫉又畏,拱手道:“吴王何不开西城门?北城门必须等宁王的命令……” “嗯,宁王有令,让我代管北城。” “呃,可有文书?” “我的话比文书更可信。”徐础道,他带来的士兵更多,前面开道,张问璧的人拦不住,也不敢拦。 小六子十分高兴,“还是吴王好使。等等,我跟你一块去。” 徐础道:“黄将军也要去?” “对啊,姐夫说了,我必须……” 徐础微笑道:“去可以,麻烦黄将军多穿一套盔甲,再找一匹快马。” “干嘛?又不是要打仗……哦。”小六子恍然醒悟,他一直急着执行降世王的命令,忘了姐姐有多可怕,尤其是在气头上的时候,六亲不认,他正好犯“六”,现在迎上去无异送死,“可是姐夫说……” “降世王想让王妃进宫相聚,我亲自送人过去。黄将军不放心,可以等在这里,然后随我一同进宫。” “好主意,我就在这里等着,姐姐若是不那么生气,我就出来,若是还在生气,我远远跟在后面就行。” 徐础带兵前往城门,张问璧紧随其后,总想要个明确的说法。 徐础也不理他,心里在想如何应对城外的妇人,这是他从未遇到过的状况,满腹韬略全无用武之地。 城外,一柱香已经燃毕,城门还是没有打开,黄铁娘怒不可遏,要回双刀,挥舞几圈,向自己的儿子道:“你爹不要你们,活着也是无趣,我送你们去阴曹地府,下辈子再做母子。” 孩子们连这辈子的母子都不想做,哪里还要下辈子?哇哇大哭,一个劲儿地喊“娘饶命”、“爹救命”。 黄铁娘心中也有不忍,可是一想到丈夫的种种行径,再无母子之情,举刀要砍,城上突然传来叫声:“刀下留人!吴王来开城门啦。” 黄铁娘一愣,“吴王是哪个家伙?” 身边的牛天女道:“就是那个刺驾的徐础。” “哦。”黄铁娘点点头,垂下双刀,决定待会要给吴王一个下马威。 第一百六十八章 逼门 (求订阅求月票) 将近午时,一队娘子军浩浩荡荡地杀向东都北城门,人未到,声已先至。卡Kа酷Ku尐裞網 城墙上的士兵恰好是一群江东河工,他们虽是江东人,却宁愿做宁抱关的手下,远远望见将近千名的妇人,不知所措,立刻派人去请宁王。 宁王迟迟没有露面,娘子军已到城下。 “让瞎子六出来见我!”一名妇人高声喝道,年纪虽大,身材却依然高壮,身着长裙,前后身披挂甲衣,腰带紧束,冬日里也将袖子高高挽起,双手各持一刀,说话时以刀指人。 河工士兵不认识她,也不知道“瞎子六”是谁,见妇人气势汹汹,倒也不敢得罪,头目胆子大些,向下探身道:“你们干嘛的?擅闯城门,不知道这是死罪吗?” 妇人更怒,“你不知道我是谁?好,我让你知道知道。” 妇人虽多,但是进不了城门,墙上士兵意外过后,颇觉有趣,头目笑道:“我等着呢,你是爬上来,还是飞上……唉约,我去!” 那妇人将双刀交给身边的人,摸出一只弹弓,随手射出枚铁丸,铁丸正中墙角,打得火星四射,弹飞之后贴着头目脸颊掠过,却未击中,劲风刮得脸微微作痛。 “好个老泼妇……” 另一伙士兵跑来,有人向城下看了一眼,向头目道:“你惹祸啦,那不是别人,是降世王的老婆,有名的混世女魔头,姓黄,人称‘沉鱼落雁黄铁娘’,你惹她,真是找死。” 黄氏率群妇在城下破口大骂,头目探头又看一眼,“就她还‘沉鱼落雁’?现在长这样,年轻时也不会是美女吧?” 那名士兵从地上拣起铁丸,“你没看到吗?是这东西‘沉鱼落雁’,上打飞雁,下击游鱼,弹无虚发,你能躲过,算是运气好,可能是她今天太生气,准头差些。卡Kа酷Ku尐裞網” 头目脸白了,“这么厉害?那个‘瞎子六’就是……” “这是降世王成为弥勒亲传弟子之前的绰号,他那时到处给人家驱鬼、做法事,假装是瞎子,所以就叫瞎子六,现在可没人敢叫,除了城下那一位。” 城下越骂越难听,城上士兵没一个自认为是文雅人,听得也得脸红,头目望向城楼,“宁王怎么还不来?” “来干嘛?谁来谁倒霉。再说降世王今晚要娶太后,宁王正在气头上,才不愿意管他家的闲事……” “咦,不对啊,这个婆娘进城肯定是向降世王兴师问罪,阻止他娶太后,宁王干嘛不让开门?” 士兵刚才已经看过一眼,伸手向城外指了指,“看见黄铁娘身边的那个瘦女人没有?” “嗯,替她拿双刀的那个。” “那是宁王的原配夫人,牛天女,你别看她不爱说话,见面可会砍人,一点情面不留。” “牛天女?这个名字……真是奇特。”众河工士兵都到墙边,往城外快速地瞥了一眼,头目点点头,明白了什么,“怪不得宁王要从秦州前往江东,原来是要避难。” 其他士兵点头,“可还是被追上了。” 宁抱关不肯现身,也不肯传令,士兵不敢打开城门,缩在墙上,再不敢探头,城下骂声不绝,半个时辰过去仍无减弱迹象,士兵们只好捂住耳朵,也有人愿意听,甚至借此开玩笑。 城下突然安静,士兵们倒吓了一跳,你推我让,最后还是头目来到城墙边,小心躲避,侧身向下望去,只见黄铁娘身前多出一排孩子,大小都有,十好几个,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敢动弹,也不敢哭。 黄铁娘看到城头上人影晃动,大声道:“上面的人听着,去告诉瞎子六和宁暴儿,给你们一炷香时间,再不开城门,我将你们的儿子全杀光,一个不留,让你们通通绝后!” 一个孩子听到“杀光”两个字,终于哭出声来。 黄铁娘喝道:“哭什么?早死早托生,下辈子给自己寻一个好爹。” 那孩子硬生生将哭声咽了回去。 城上的其他人也来观看,有人认得那些孩子,大惊失色,“那真是宁王和降世王的儿子,还有其他将军的儿子,黄夫人这是疯啦!” 头目见情况不妙,亲自去见宁王,敲门、说话都未获得回应,壮胆推门进去,才发现里面根本没人,宁王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城外妇人群情激愤,看样子真会杀人,头目担不起这样的责任,下城去找人,临走时向兵卒们道:“看情况,那些泼妇……那些女人若是真要杀孩子,说不得,先给她们开门,她们若是作假,就别开,等我找人回来。” 东都士民这两天都不怎么出门,街上没有行人,头目找到一匹马,直到皇宫。 大殿位于正南方,从北城去往那里需要绕行,得花一些工夫,头目心急如焚,担心时间不够,另一头不管是妇人杀子,还是士兵打开城门,他都要倒霉。 跑出不远,头目看到街头上站着一群人,其中似乎有降世王部下的将领,心中大安,跑到近前,顾不得军中规矩,大声道:“快去看看吧,黄铁娘和牛天女要杀孩子啦!” 小六子脱口骂了一句脏话,“我姐姐这是疯啦,姐夫也是,整这么一出干嘛?唉,什么也别说了,快去开门。” 头目松了口气,调头要走,却被人拦下。 张问璧是名文弱书生,留在宁王身边充当书吏,有时也办些杂务,“要开就开别的城门,北城不行,宁王有令,不是他亲自授意,就是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开城门。” 头目惊讶地说:“宁王的儿子也在城外,那些女人看样子真会杀人!” 张问璧摇头,“军令如山,必须是宁王下令。” “可宁王在哪呢?”头目突然间明白过来,这些人不是聚在街上聊天,其实是张问璧带人拦阻降世王部下,自己无意中闯来,没准会惹麻烦,于是闭嘴,跳下马,站到一边去,反正有人担责,他不用害怕。 头目忽然想到自己曾下令必要时打开城门,后悔不已,趁其他人争执不下,悄悄离开,回去阻止士兵有所动作。 小六子气急败坏,可他带来的人太少,闯不过去,向张问璧道:“你也听到了,祖王的儿子若是伤损一根头发,你吃不了兜着走。” “宁王的儿子也在其中。俗话说虎毒不食子,王妃们只是开个玩笑,不会真动手。即便真动手,降世王新婚,再生儿子应该不成问题。” 小六子破口大骂,张问璧微笑以对,偶尔回一两句,就是不肯放行,反来覆去只有一句话:“除非宁王下令。” “宁王宁王,他在祖王面前算个屁?” “降世王若亲自来,我也可以让路。”张问璧微笑道。 要不是看对方人多,小六子真想一刀将那张苍白的脸劈成两半。 双方争执不下,有人突然喊道:“吴王来了。” 徐础早就听说城外发生的事情,立刻明白这是薛六甲想要夺取城门的计谋,与宁抱关、甘招商议之后,决定由他出面解决此事。 小六子第一个迎上去,“吴王,你来得正好,评评理,怎么着?大家都是降世军,干嘛我们不能出城?外面的不是外人,干嘛不让进城?现在好了,我姐姐发怒,要杀祖王和宁王的儿子……” 徐础道:“黄将军莫急,不开城门,是防止官兵与城内士民勾结,王妃不是外人,应该让她们进城,我这就去迎接。” 小六子长出一口气,向张问璧道:“吴王你也敢拦?” 张问璧曾与吴王一同前往汝南,对他又嫉又畏,拱手道:“吴王何不开西城门?北城门必须等宁王的命令……” “嗯,宁王有令,让我代管北城。” “呃,可有文书?” “我的话比文书更可信。”徐础道,他带来的士兵更多,前面开道,张问璧的人拦不住,也不敢拦。 小六子十分高兴,“还是吴王好使。等等,我跟你一块去。” 徐础道:“黄将军也要去?” “对啊,姐夫说了,我必须……” 徐础微笑道:“去可以,麻烦黄将军多穿一套盔甲,再找一匹快马。” “干嘛?又不是要打仗……哦。”小六子恍然醒悟,他一直急着执行降世王的命令,忘了姐姐有多可怕,尤其是在气头上的时候,六亲不认,他正好犯“六”,现在迎上去无异送死,“可是姐夫说……” “降世王想让王妃进宫相聚,我亲自送人过去。黄将军不放心,可以等在这里,然后随我一同进宫。” “好主意,我就在这里等着,姐姐若是不那么生气,我就出来,若是还在生气,我远远跟在后面就行。” 徐础带兵前往城门,张问璧紧随其后,总想要个明确的说法。 徐础也不理他,心里在想如何应对城外的妇人,这是他从未遇到过的状况,满腹韬略全无用武之地。 城外,一柱香已经燃毕,城门还是没有打开,黄铁娘怒不可遏,要回双刀,挥舞几圈,向自己的儿子道:“你爹不要你们,活着也是无趣,我送你们去阴曹地府,下辈子再做母子。” 孩子们连这辈子的母子都不想做,哪里还要下辈子?哇哇大哭,一个劲儿地喊“娘饶命”、“爹救命”。 黄铁娘心中也有不忍,可是一想到丈夫的种种行径,再无母子之情,举刀要砍,城上突然传来叫声:“刀下留人!吴王来开城门啦。” 黄铁娘一愣,“吴王是哪个家伙?” 身边的牛天女道:“就是那个刺驾的徐础。” “哦。”黄铁娘点点头,垂下双刀,决定待会要给吴王一个下马威。 第一百六十九章 婶娘 (求订阅求月票) 徐础设想了若干种可能与若干种说辞,打开城门之后,见到的场景还是让他大为意外。卡Kа酷Ku尐裞網 “劫后余生”的孩子们站在路边哭得直发抖,黄铁娘怒火转移,依然手持双刀站在道路中间,身边陪着牛天女等人,站在她身前瑟瑟发抖的人却是——徐础看了一会才认出那是冯菊娘。 徐础一时间没明白黄铁娘用意何在,上前拱手,微笑道:“在下徐础,恭迎……” “我认得你,刺杀万物帝的卑鄙小人。”黄铁娘喝道。 徐础停在十几步以外,“王妃对此不满,是因为觉得万物帝是个明君?” “呸,狗屁明君。万物帝不是好人,你也算不得好东西,别以杀了无道昏君,就是英雄好汉。万物帝无道,你们这些人还不如他,杀人不过头点地,可你们居然要抢他的老婆!” 黄铁娘说得义正辞严,周围的妇人纷纷点头赞同。 “太后只有一个,抢她的人不是我。” “你杀的万物帝,你夺的东都城,你放进去瞎子六,你关的城门不让我进去,太后就是你拱手送出去的,还敢狡辩?你来看!” 黄铁娘大喝一声,抬起双刀,一左一右,架在冯菊娘脖子两边,正好夹住头颅。 冯菊娘吓得魂飞魄散,两腿发软,却不敢有丝毫抖动,眼泪扑簌簌往下掉,“铁娘,我……” “闭嘴,没跟你说话。” 徐础终于明白过来,“王妃这是……在威胁我吗?” “抢别人老婆,你是有例在先,自己不学好,还教唆别人,瞎子六真是个瞎子,身边就没一个好人。” 徐础竟然无言以对,见城外的确都是妇人与孩童,拱手道:“王妃不就是想进城见降世王吗?可以,城门已经打开,我送王妃一程。卡Kа酷Ku尐裞網” 吴王如此容易屈服,黄铁娘倒是一愣,却不满意,反而更怒,双手稍一用力,向冯菊娘骂道:“你个狐狸精,将多少男儿迷的晕头转向,连英雄气概都给丢了。我早该杀你,今天日子正好……” “铁娘饶命,我今后再也不敢了。”冯菊娘哀求道,平时的伶牙俐齿一句用不上,聪明才智反成罪过。 黄铁娘看一眼吴王,将他的沉默视为惊恐与怜惜,这才勉强收回双刀,“暂且饶你一条贱命,好好跟着吴王,再让我听说你换男人,我右一刀、左一刀,将你剁成三截。” “是是,多谢铁娘刀下留情,今后我一定改,再不做从前的事了。” 黄铁娘走向徐础,上下打量两眼,“看你的命够不够硬。” 徐础无奈地笑了笑,侧身道:“王妃请。这些人都要进宫吗?” “当然,宫里美女多,进去的男人都会动心,我们都要看着自家丈夫。刚过上一点好日子,可不能让他们败坏光喽。” “王妃请。” “别叫我王妃,听着恶心。我姓黄,你叫我一声‘婶子’,不为过吧?” “不为过,黄婶娘请。” 吴王一味服软,黄铁娘怒火稍减,大步往城里走,徐础陪在身边,向自己的带领的将领小声道:“待会你关城门。” 娘子军浩浩荡荡进城,走出不远,黄铁娘突然想起一件事,“宁暴儿呢?甘招呢?怎么不出来见我和他们的老婆?” “二王各有要务,脱不开身。” “嘿,也是被谁迷住,不愿脱身吧?我可听说了,最早是宁暴儿想娶太后,瞎子六见太后美貌,硬抢过去,两人在皇宫里差点大打出手。” “绝无此事。”徐础回道。 “绝无哪件事?宁暴儿想娶太后,总是真的吧?” 徐础扭头看一眼默默跟在后面的牛天女,点点头,“这是真的。” 黄铁娘咬得牙关直响,过一会道:“宁暴儿还想立太后为正妻,是也不是?” “呃……” 黄铁娘当这是默认,破口大骂,突然止步转身,后面的一大群人反应不及,前后相撞,叫声一片。 “宁暴儿这样,你不杀他?”黄铁娘问道。 牛天女比丈夫更为沉默寡言,脸上没有表情,“见面再说。” “说两句你就舍不得杀了。”黄铁娘转身继续走,向吴王道:“我看你像是个好人,跟我说实话,瞎子六与宁暴儿是不是要互相下死手了?” 徐础从“卑鄙小人”变成了“好人”,笑道:“黄婶娘言重,祖王与宁王同出秦州,情同手兄,便有小小争执,也不至于你死我活。宁王夺下东都之后,别人来都不开门,专等祖王一个人……” “天天叫‘祖王’,你不觉得肉麻?” “名至实归,怎么会肉麻?” “嘿,小白脸倒会说话,你真的刺杀过万物帝?” “非我一人之力。” “看你也不像,但你敢参与,就算有胆子。”黄铁娘又一次突然止步,身后的人这回有了准备,及时停下,没有彼此相撞。 “是谁鬼鬼祟祟?出来!” 大街上别无行人,一有人影晃动,黄铁娘立刻注意到。 小六子从巷口跑过来,“姐姐,是我啊,我来接你……” 黄铁娘提刀冲上去,“我正要找你算账!” 小六子早有准备,见势不妙,转身就逃,远远地喊道:“姐姐,不干我事,全是姐夫一个人的主意!” 黄铁娘回来,怒冲冲地道:“走啊,直接去皇宫找瞎子六。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只要确定这群妇人不会借机占领城门,对其它事情并不在意,指路道:“这边走,祖王住在大殿里,要走南门。” 黄铁娘骂了一会,问道:“吴王,你见过太后?” “我……见过一次。”徐础临时改变主意,小小地撒了个谎,他的确去拜见过太后,却没有真正面对面地见过。 “她今年该有五六十岁了吧?还有那么美貌?那不成了老妖精?” “这些话我不该说。” “说,在我面前没有不该说的话!”黄铁娘今天心情不佳,说怒就怒,一怒就晃刀,露出的手腕比徐础还要粗壮些。 “万物帝才三十几岁,太后年纪不大,容貌还要更年轻些。说她美若天仙可能言过其实,但是万物帝的确曾用‘沉鱼落雁’形容太后,说……” “又一个‘沉鱼落雁’。”黄铁娘怒上加怒,“你知道我的绰号是什么?” “黄婶娘还有绰号?我的确不知。”徐础又撒一个谎,他来之前,其实已向宁抱关、徐础打听过。 “‘沉鱼落雁’啊,我有一副弹弓……算了,跟你说这些没用,早晚我要让你们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沉鱼落雁’。” 绕行南门的道路不近,黄铁娘怕自己的气势提前用光,改问别的事情,“东都不是天下第一名城吗?怎么萧条成这个样子,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义军进城不久,百姓不知底细,躲在家中不敢出门。” “哪来的义军?就是一群强盗,不从百姓手里抢粮抢物,这么多人靠什么活着?这是谁家?屋子不错,以后我要住这里。” 那只是一座寻常的宅院,徐础笑道:“皇宫更大,屋子更华丽,黄婶娘既然进城,该住那里。” “走了这许久,皇宫到底在哪呢?” “黄婶娘看左边,咱们一直在顺着皇城的围墙行走。” 黄铁娘瞪大双眼,“这么长的墙,全是皇宫的?” “这是外围皇城的墙,皇宫另有墙壁,从这里看不到。” 黄铁娘倒吸一口凉气,再看街边的宅院,立刻显小许多,喃喃道:“原来皇宫真这么大。瞎子六真是忘恩负义,自己住这么大的地方,却让老婆孩子在外面挨冷受冻。他是个好色的笨蛋,守不住这么大的家业,我得……那边怎么有人?” 黄铁娘第三次突然止步,伸刀指向右手巷子里的一群人。 那是一群百姓,也注意到巷子外面的人,黄铁娘一伸刀,人群一哄而散,剩下几只木桶。 黄铁娘一愣,“东都的人胆子都这么小吗?” 徐础道:“那是寺庙在施粥,东都城里有不少从附近赶来避难的百姓,需要接济才能存活。” “这是好事啊,还是和尚比较慈悲,待我去拜一拜。” 徐础没说这是自己与曹神洗的主意,领着黄铁娘等人进到巷子里。 寺庙大门紧闭,黄铁娘站在门外,反手握刀,拜了三拜,妇人们也都行礼,甚至跪下磕头。 降世军笃信弥勒降世,对寺庙向来恭敬。 “不管这庙里供的是哪位神佛,告诉他们,今后要加上弥勒佛祖。人间变化,天上也不能总是从前那样,现在是弥勒掌权,所有人都该知道。” “是。”徐础随口应道,深感有趣,黄铁娘对弥勒如此虔诚,对身为弥勒亲传弟子的丈夫却毫无尊重。 黄铁娘出巷,继续赶往南门,路上让徐础指点,听说哪条巷子里有寺庙,必然停下拜一拜,听说是道士的宫观,就说一个字:“拆。” 徐础虚与委蛇,渐渐熟悉黄铁娘的性格,发现根本没他事先想的那么复杂,这就是一个极单纯的暴躁老妇,心狠手辣倒是真的。 黄铁娘提前预定了皇宫,向牛天女等人道:“待会你们自己挑,看中城里哪座院子,就当是自己的家,让住在里面的人给你们当奴仆,咱们秦州人这些年尽受苦了,全是东都人欺负的,这回要狠狠报仇。” 妇人们齐声欢呼,一边走一边挑房子,很多人甚至为此打了起来。 “吴王挑好地方了?” “我就是东都人,原先有家。” “对,你好像是大将军的儿子吧?” “从前是。” “哈哈,儿子就是儿子,哪有‘从前’是,‘现在’不是的道理?你们东都人,花花肠子太多。” 行走多时,终于到了皇城南门,站在高耸的城门楼前,黄铁娘等人又是倒吸一口凉气。 “过了这道门,就是大殿,祖王在那里等候黄婶娘。” 黄铁娘点点头,重新酝酿气势,“吴王跟我一块进去吗?” “黄婶娘若是需要我引路的话……” “需要,皇宫这么大,我肯定会迷路。” 徐础也想跟进去,一是看薛六甲如何应对,二是保护太后——他刚才的一些话,已将太皇置于险地。 第一百七十章 难得糊涂 (求订阅求月票) 薛六甲的计划是激怒妻子夺门进城,派妻弟趁机抢占一条出城的通道,可他低估了妻子的怒气,高估了妻弟的胆量。卡Kа酷Ku尐裞網 听说小六子被人拦在城门附近,薛六甲大怒,又一次哀叹自己手下无人,偏偏不敢派出太多将士,害怕惹来诸王的围攻。 等到听说吴王开门迎入黄铁娘,薛六甲大喜,以为妙计将成,跪地感谢弥勒佛祖的保佑,免不了也要洋洋自得一番。 不久之后传来消息,娘子军进城,小六子却没敢前去占据城门,而是躲在街巷里窥望,被他姐姐提刀一吓,跑得不知去向。 薛六甲既失望又愤怒,在空旷的大殿里骂不绝口,苦了那些卫兵,不能躲、不敢辩,只能硬着头皮承受祖王飞溅的唾星。 “我说得不清楚吗?迎接你姐姐,让牛天女跟宁暴儿吵闹,你留在城门口,死活不要离开。宁抱关的兵大都在西城,你带几十个人肯定能守住一阵。然后我率兵前去劝架,夺下城门,还能顺势扣押宁暴儿……多好的计划,你听不懂吗?” 这些话原本是对小六子说的,承受指责的却是一排卫兵。 卫兵们满脸无辜,谁也不敢吱声,只能嗯嗯地点头。 黄铁娘一路怒骂的时候,薛六甲的怒气也越来越高涨,骂得越来越难听。 卫兵头目是薛六甲的亲侄子,关系比较亲密,实在听不下去,大胆开口道:“祖王别急,咱们人多,诸王人少,你想要城门,咱们去夺一座便是,何必弄这么麻烦?” 薛六甲上前朝侄子脸上狠狠啐了一口,“你以为就你聪明?在城内,诸王的兵都比我少,加在一起却比我多,降世军主力在城外,必须进城之后,才能帮上忙。诸王往西城调兵,明显是要合力与我为敌。卡Kа酷Ku尐裞網我率兵一出皇宫,无论攻打哪座城门,西城之兵都会从背后打过来。现在咱们有皇宫高墙保护,出去之后靠什么自保?必须施巧计夺门,你有巧计?” 卫兵头目抬手擦去满脸口水,苦笑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哪来的巧计?祖王你做主,你让干嘛,我就干嘛,说杀谁就杀谁,说打哪就……” 薛六甲平时爱听这种话,今天却没心情,抡棒要打,“没用的东西,就会拍马屁。” 侄子急忙躲到卫兵身后,不敢再露面。 薛六甲在大殿里来回绕圈,无人可以商议,只好自言自语:“现在还没撕破脸,我不敢出宫,他们也不敢硬打。徐础是个毛头小子,诸王怎么可能真将自己的部下交给他?我还有机会,实在不行,再做鱼死网破的打算,反正城外我的兵多,只要他们能攻下一座城门……” 薛六甲叹了口气,城外兵多,却没有称职的大将,让他们一窝蜂似地以多打少行,硬攻城墙却没有多大希望。 “还是得拉拢一王到我这边来,甘招肯定没问题,但他带进城的人太少,诸王调兵到西城,没准就是防着他。宁暴儿……宁暴儿就算归顺过来,我也不敢相信他,马维诡计多端,也不可信,晋王……晋王……” 薛六甲正苦想计策,外面有兵匆匆跑进来,“祖王,王妃带着吴王打进来了!我们拦不住。” 薛六甲一愣,“吴王也跟进来了?” “是,他一路送王妃进宫……” 薛六甲放声大笑,“哈哈,天助我也。一个是我的爱妻,一个是跟我有过命交情的朋友,你们为什么要拦?快快请进来,不不,我亲自前去迎接。” 殿内卫兵面面相觑,谁也不明白,刚刚还在痛骂妻子与诸王的薛六甲,为何转变如此之大。 薛六甲快步走出大殿,将神棒别在腰间,远远地看见一大群妇人走来,心里不免有些发怯,稍一犹豫,还是迎上去,笑道:“我的妻,你可算来了,想煞我也……” 黄铁娘光顾着惊讶皇宫之大,怒气下降三分,看到丈夫的人、听到丈夫的声音,怒气腾地蹿起来,挥舞双刀,拾级当先而上,“谁也别拦我,今天非要砍下瞎子六的脑袋不可……” 薛六甲连下十几级台阶,“今天是贤妻大喜之日,要什么给什么,哪怕是我的脑袋。” 薛六甲真将脑袋伸过去。 黄铁娘吃软不吃硬,丈夫一耍无赖,她反而下不得手,右手举刀,犹豫半天,恨恨地说:“瞧你做的这算什么事?” 薛六甲抬起头,诧异道:“贤妻何出此言?嫌王后太小吗?等我当皇帝,你就能做皇后啦。” 黄铁娘听糊涂了,“怎么回事?什么王后、皇后的?” “贤妻不是听说我要封你做王后,所以才急着进城的吗?” “没听说啊。”黄铁娘更糊涂了,“人人都说你要娶万物帝的老婆,你做皇帝,她做皇后,所以……” 薛六甲哈哈大笑,“贤妻这是听谁乱嚼舌头?” “大家都这么说。” “那就是传错了,我怎么可能娶万物帝的老婆?” 黄铁娘转身看向众人,一眼看到徐础,“不对,你也说过降世王要娶太后,难道也是撒谎。” 薛六甲借机来到徐础面前,笑道:“不怪吴王,他肯定是听错了,大家估计都听错了。卡Kа酷Ku尐裞網我昨天的确说是娶太后,但不是宫里的太后,而是城外的太后。” “城外哪来的太后?”黄铁娘莫名其妙。 “就是贤妻你啊,这么多年来,你为我操持家务,为我生儿育女,帮我多少忙,助我多大益,人人都知道,在咱们家里,你是管事的‘太后’。” 黄铁娘咧嘴笑了笑,“那倒是,当年若是没有我,你早就冻死在雪地里。是我好心将你抱进屋里,救你一条狗命,你倒好,一通花言巧语,拿我取暖……” “当年的事情我都记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贤妻就不要说了吧。” 黄铁娘晃晃刀,“还是不对,咱俩成亲多少年,儿女都有好几个了,哪里还有‘娶我’的道理?” “这不是进宫了嘛,我要与贤妻二度成亲,弥补穷困潦倒时的缺憾。” 黄铁娘眼泪差点流出来,“真的?” “若是假的,你砍我脑袋。” 黄铁娘扭头向徐础道:“别人听错也就算了,你是吴王,看上去像是个聪明人,怎么也能听错?” “大概是昨天喝酒太多。”徐础没有揭穿薛六甲的谎言,这个谎言漏洞百出,只有黄铁娘这种对丈夫还存有幻想的人才会相信,她身后的妇人神情各异,没人相信,不敢开口而已。 “年轻人,少喝点酒。”黄铁娘厉声道,转而问丈夫,“究竟有没有人要娶宫里的太后?” “呃……” “说,当着大家的面说个明白!” “宁暴儿要娶太后,定的日期也是今晚……” 黄铁娘划出一刀,薛六甲以为谎言被识破,吓得脸都白了。 黄铁娘的目标却不是他,向身后的牛天女道:“听见没,是你丈夫忘恩负义要娶太后,你还留着他干嘛?” “等见面再说。”牛天女还是不动声色,比宁抱关还要沉着镇定。 “见面再说……哼,等你见着宁暴儿,大概也是跟我一样。”黄铁娘突然长叹一声,相信丈夫的鬼话并不容易,她得努力不去想其中的漏洞,劝告自己难得糊涂。 薛六甲劝道:“弟妹别当真,如今这城里,谎言满天飞,你听到的没几句真话,宁暴儿可能只是酒后失言,当不得真。” “嗯。”牛天女仍不肯表态。 薛六甲又向黄铁娘道:“今天的喜事不少,还有一个人要成亲……” “又是谁想娶太后?”黄铁娘气得脸色赤红,青筋暴起。 “不是太后,是咱们的女儿金摇。” 黄铁娘这一天时怒时喜,心力交瘁,无奈地问:“金摇才十几岁,还没定亲,跟谁成亲?” “吴王啊,昨天喝酒的时候,我将女儿许给他了,今天就成亲。” 徐础就知道要说到自己头上,也学牛天女,不动声色,不发一言。 黄铁娘看了看徐础,不能说完全满意,也不能说不满意,哼了一声,向丈夫道:“你昨天喝了多少酒?东一出西一出的,嫁女儿这么大的事情,怎能如此草率?” 薛六甲正要开口,从妇人群中走出一人,似少女又不似少女。 说她是少女,因为她脸上还残留着稚气,说她不是,因为她的个子比徐础高出一两寸,相貌不丑也不美,一团英气,同样手持双刀,比母亲更像是战士。 “女儿,瞧瞧我给你挑选的丈夫,体格弱了些,好歹也是吴王,将就一下吧。”薛六甲笑道。 “金摇,满意吗?不满意就说,咱们……” “满意,就是他吧。”薛金摇个头不小,声音却很轻柔,只是没有半分少女的羞怯,说完转身回到人群中去,鹤立鸡群,昂首挺胸,好像她是在替别人答应婚事,与己无关。 黄铁娘道:“咱们是老夫老妻,就别再成亲了,让人家笑话。你若真有心,就好好操办女儿的婚事,少起坏心,我也就高兴了。” “一定要让贤妻和女儿都满意。”薛六甲一味讨好妻子,最后才向徐础道:“吴王来得正好,留下不要走了,今晚就成亲。” 黄铁娘皱眉道:“你这个小子嘴挺严啊,这么大的事情,路上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徐础拱手道:“祖王尚未宣布,我怎敢四处乱说?” 黄铁娘点点头,“也对,但冯菊娘又是怎么回事?” 妇人群中有声音大声回道:“我做丫环,服侍吴王与金摇姑娘。” 冯菊娘可不敢与黄铁娘的女儿争宠。 薛六甲上前握住徐础的双手,笑道:“女婿,这事可就定了,你别临阵脱逃。” 徐础也笑道:“能得祖王做岳丈,我是撵也撵不走的。” 两人齐声大笑。 第一百七十一章 墙内 (求订阅求月票) 每一时每一刻,曹神洗都在后悔当初的决定,“义军”索求无度,他必须尽量满足,晚一点就会受到呵斥,另一头,帮他做事的官吏怨声不绝,曹神洗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可是已经上了贼船,再想下去可不容易,他只能硬扛下去。卡Kа酷Ku尐裞網 曹神洗有一条底线,那就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太后改嫁,至少不能在他管事的期间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丑事。 可传言一会一变,曹神洗疲于应对,干脆搬到皇城西边,那里有一片内官衙署,被他临时征用,然后召集胆子大些的官吏与宦者,拼凑二三百人,一边继续治理东都,一边保护太后寝宫。 好在传言虽盛,却一直没人真来打扰太后,曹神洗心中稍安,频频派人去请吴王。 徐础留在宫里,正好有机会去见曹神洗,薛六甲派出上百名卫兵跟随,说是保护安全,其实是怕“女婿”跑掉。 其中两名卫兵是薛六甲的亲信,紧跟徐础,寸步不离,即便是吴王见客,也不肯退下。 曹神洗管不了那么多,一见徐础就说:“为什么有传言说降世王要娶太后?” “谁说的?”徐础装糊涂。 “降世王的人已经来过几拨,让我准备婚宴,一会要这个,一会要那个。”曹神洗瞥一眼两名卫兵,认得其中一人,“你来过,说是要一万两金子给新人压床。” 卫兵脸色微红,在降将面前却不肯服软,昂首道:“怎么着,别人要得,我要不得?你瞧不起我吗?” 曹神洗脾气好,轻轻摇头,“你知不知道一万两金子是多少?就算皇帝还在的时候,也未必能立刻搬出这些金子,何况国库空虚……” “少来这套,金子都被你们这些贪官污吏藏起来了,你找不出来,等着,过两天我自己找。” 曹神洗只得向徐础道:“就是这样。” “绝无此事,祖王正妻刚刚进城,已经解释清楚。”徐础又向那名卫兵道:“阁下怎么称呼?” 卫兵不敢对吴王无礼,“吴王太客气了,我算哪门子‘阁下’?我姓薛,是祖王的侄子,吴王叫我薛小乙就行。” 降世王名为六甲,侄子叫小乙,的确像是一家人,另一名卫兵却噗嗤笑出声来:“你叫薛小尾巴,怎么省了一个字?” “要你多管闲事?大家都改名,祖王加个字,我去掉一个字,正好。” 另一名卫兵也是薛家人,只管嘲笑,两人当场就要动手。 曹神洗无奈地看着徐础,什么也没说,意思却很明显,他心里瞧不起这些“义军”,却又不敢明说出来。 两名卫兵吵了一会,薛小乙占据上风,迫使对方不再提“小尾巴”这个旧名,转而向曹神洗道:“一万两金子以后再说,这次来是要为吴王准备婚宴。” 曹神洗早已见怪不怪,嗯了一声,一句也不多问。 薛小乙提出一堆要求,曹神洗一律点头。 一名官吏进来,“曹将军,腊肉刚找到一批,要送到哪里?” 不等曹神洗开口,两名卫兵齐声道:“送到我那里。” 薛小乙道:“至少让我先检查一下,别是存了几十年的老肉,狗都不吃。” “我也去,你根本不懂辨认腊肉的好坏。” 两名卫兵推着官吏往外走,让外面的人守住门口,别让吴王丢了就行。 厅里终于只剩两人,曹神洗长出一口气,“东都还能保住几天?” “保一天算一天。卡Kа酷Ku尐裞網” “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再这样下去,整个东都喂给他们都不够。”曹神洗向外面看了一眼,“良机就在眼前,吴王为何视而不见?当初你曾劝大将军及时起事,自己却犹豫不决吗?” 徐础微笑道:“良机?” “我听说了,诸王将军队调遣至西城,总不至于归蜀王吧?吴王既掌诸王之兵,在城内已占优势,可一举除掉贼首,为何孤身进宫,自投罗网?” 徐础打量曹神洗,笑道:“这可不像曹将军会说出的话。” “都这个时候了,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旁观。天成大厦倾覆,我不能说没有一点责任,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天成有罪,东都百姓无过,我不希望看到东都毁于一旦。” “我与曹将军的想法一样,所以不愿轻动刀兵。降世军虽是乌合之众,若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却能奋力反扑,到时候大开杀戒,宫中涂炭,宫外也难保完整。” 曹神洗叹了口气,“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朝廷大军明明胜券在握,那些人为什么要跑?” “此所谓当局者迷,当初曹将军率兵在外,能看到胜券,城里人却只能听信传言,自陷泥潭。如今曹将军不也是心存疑虑,以为东都危在旦夕?没准多等几天,就会发现‘胜券’仍在手中。” 曹神洗愣了一会,又叹口气,这些天他不知道叹息多少次,觉得胸腹之间快要空了,“论到阴谋诡计,我自愧不如吴王,可算来算去,不过除掉一两人而已,天下之大,计谋能用多久?” “心怀天下,眼看当下,这种事情急不得。” 曹神洗的岁数足够当徐础的祖父,这时却觉得自己十分幼稚,半晌无语,墙壁里突然有个声音道:“吴王贼名日益昭著,以后怕是再难除掉。” 徐础吃了一惊,曹神洗更是大惊,急忙走到门口,向外窥视一眼,转身到墙边,小声道:“你怎么如此不小心?” 墙壁上原来有道暗门,从里面打开,走出一人,竟是侍郎费昞。卡Kа酷Ku尐裞網 费昞向徐础拱手,回头看一眼密室,说道:“宦者在宫中造此机关,居然无人过问,唉,天成初创之朝,何以腐朽得如此之快?” “得之不正,守之不正。”徐础回道,拱手还礼,“费大人没有离开?” “挺身而出时说过的大话言犹在耳,我脸皮薄,思之再三,还是决定留下。” “田壮士呢?” “回家去了。” “费大人有何打算?” “让我先问你几句。” “请问。” “你既心怀天下,为何避大道而行小道?小道虽有捷径,必然偏离得越来越远,没人能走得回来。” 曹神洗不放心,走到门口替两人查看情况,提醒道:“小点声,外面的人能听到。” “天下既然是天下,就没有大道、小道之分,皆在普天之下。” 曹神洗对降世军的种种无礼要求经常难以理解,听到徐础与费昞的交谈,更是不明所以,心焦如焚,不明白这两人谈论大道、小道有何意义。 费昞觉得很重要,“虽然皆在普天之下,也分高低,否则的话,何以有贵有贱?有尊有卑?你以智争强,天下人皆当你是谋士,谁当你是吴王?” “只要能保全东都,谁在意我用智还是用力?” 费昞微微点头,“你想要的是东都人心,你也看到了,留在东都的士民怯敌畏战,得此之心,你有何用?” “得此之心,以洗贼名。” 费昞大笑,门口的曹神洗急道:“小声,外面有人看过来了。” “任重而道远。” “我亦不求一时之功。” 费昞寻思一会,“我到死都是天成之臣,但在保全东都这件事上,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多谢。” “我有一臂,吴王的一臂是什么?” 徐础将右手负于身后,笑道:“时候未到,还是藏起来比较好。” 费昞摇摇头,“不想说算了,我没什么可隐藏的,除了……躲在墙壁里。我有大概二百名兵卒可用,五十人藏在附近,剩下的人居于南城,随叫随到。” “二百人可不多。” “不多,但是熟悉东都大街小巷,攻、退疾如迅风,降世军追不上。” “降世军宁可拆掉整个东都。” “所以我才一直隐忍不发。” 徐础没料到会再见到费昞,因此最初的计划里不包括此人,现在却觉得费昞大有用处,需要他仔细思量。 门口的曹神洗道:“他们回来了。” 费昞拱下手,回到密室里,关上暗门,曹神洗走回原处,咳了两声,一听到开门声就道:“东西就是这些,没办法弄到更多。” 薛小乙两人手里、身上全是腊肉,要不是戴着头盔,与肉贩没有两样。 “好肉,够味。我们给吴王也带来一些。”薛小乙兴高采烈地说。 徐础道:“你们留下吧,我今天成亲,不能什么好事都要。” “呵呵,既然吴王不要,我们就全留下了。其实那边还有不少,但是不够所有人分,我让他们藏起来,免得大家来抢。”薛小乙觉得这个主意很妙。 徐础向曹神洗拱手道:“那就这样,今晚的喜宴,曹将军一定要来。” 曹神洗只会叹气。 薛小乙怒道:“你一名降将,能参加喜宴应当高兴,怎么唉声叹气的坏人兴致?” 曹神洗摇头不语,徐础道:“曹将军一向如此,咱们回去见祖王。” 薛六甲派人去请诸王,没一个敢来,全都推脱有病、有事,贺礼倒是送来不少。 薛六甲正在殿内大骂,见到吴王进来,立刻换上笑脸,“宁暴儿他们居然都不肯来参加婚宴,这算怎么回事?难道要我亲自去请?” “不如我去。” “不行,你是新郎,必须留在宫里,哪也不能去。我明白大家的意思,被我昨天吓到了,所以不敢来。行,大家各退一步,婚宴不在宫里办了,去你家。” “我家?” “对啊,你不是大将军的儿子吗?大将军府里总有地方吧。” “有地方,怕是没人。” 薛六甲笑道:“吴王的心真是大,回到东都也不去自家看一眼。我派人替你看过了,大将军府里有人,自称是大将军夫人、吴王的母亲,愿意在府里娶儿媳妇,这不挺好?诸王若是连大将军府都不愿去,那可真说不过去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翁婿 (求订阅求月票) 兰夫人拒绝逃走,向儿子楼硬说:“十七最爱虚张声势,他亲自进城,正说明城外贼兵没有多少,他们攻不进来。” 楼硬没有母亲这份信心,带着早已装好的财物以及哭哭啼啼的妻妾,迅速逃出东都。 兰夫人只算对一半,贼兵虽然没有多少,东都人却早已失去守城的信心,大批逃亡,弃城而去。 听说吴王率兵入城,兰夫人微微叹息,照常治家,不允许奴婢稍有懈怠,其实也没剩下多少奴婢,偌大的府里,经常安静得像是一座空宅。 降世王派人来大将军府的时候,只想征用这座宅院,没料到主人尚在,将领对吴王颇存敬意,听说这位老夫人乃是吴王嫡母,态度十分客气。 兰夫人与他聊了一阵,欣然同意在府内举办婚礼,“新娘子以后就是我楼家的儿媳了。” 薛六甲重新派人去请诸王,这回大家都变得有空,而且身体健康,纷纷表示会来,甚至提前派人前往大将军府又送一份贺礼,借机查看情况,以免落入陷阱。 薛六甲将徐础留在大殿里,感慨万千,讲述创业之难与夫妻情深——黄铁娘就站在旁边听着,偶尔哼一声,脸上神情却显得很高兴——甚至让吴王轻触神棒。 “挨过它打的人无数,用手摸过的没有几个。吴王是我的女婿,今后咱们是一家人,可以分享神力。你感觉到了吗?凡人初次触摸神棒,手指会略微发麻,很正常,这是弥勒佛祖在查看你的人心。” 一般人纵使开始无感,被降世王说几句,心里也会有点发麻,徐础点点头,“还好,我感觉……好像很亲切。” “哈哈,女婿心地纯净,佛祖也喜欢你。” 新娘子薛金摇走进来,毫无避讳之意,也不看父亲和“丈夫”,径直来到母亲面前,“这身不合适,我要换。” 薛金摇穿着一身红裙,平增几分艳丽,脸上却无半点喜色,好像是被迫出嫁。 “哪不合适?这不挺好吗?”黄铁娘喝道。 “穿在身上心里烦躁。” “嫁人的时候都这样,过一阵就好了。” “不行,我要换。” 黄铁娘拿女儿没办法,只得道:“行,咱家现在不缺衣物,我带你去挑,看中哪件穿哪件。” 母女二人出殿,薛六甲点头道:“若是玩乐,当然要找美人,若是娶妻,就要取这样的。” “嗯。”徐础应道。 “我这位婆娘虽然凶些,但是能守家,能生儿,危急时刻还能救我一命,喜怒全在脸上,虽说爱吃醋,但也没到踢倒醋坛子的地步。” “贤妻良母。” “对,贤妻良母。我这个女儿年纪最小,也最像其母,今后必是吴王的贤内助。唉,金摇一直留在身边,突然将她嫁人,我还真有些不舍。” “成亲之后,我与新妇不会离祖王太远。” “这时候还不改口吗?” “岳丈大人。” “哈哈。”附近没人,薛六甲仍不放心,带着女婿走出几步,小声道:“既然是一家人,就说一家人的话。诸王是不是将军队都交给了吴王?” “一些,不是全部。” “嘿,外无强敌,内无骚乱,诸王合兵是要对付我吧?” “岳丈想多了,东都士民虽然逃亡不少,仍剩数十万人,若是受到煽动,将成大祸,诸王合兵,乃是防备万一。卡Kа酷Ku尐裞網” “女婿还没当我是自家人。那我先说实话吧,我已经向城外降世军传达密令,三日之内我若不出城,他们就会强攻东都,四面围攻。诸王及其将士的家人都在我手上,说不得,只好让他们打头阵。” “祖王若行此招,诸王手下将士必然无法动手,只能开门纳兵。”徐础改变称呼。 薛六甲笑了笑,“但我不想这么做,既破坏我与诸王的交情,又让降世军分裂,非我所愿。所以我会等三天,诸王若肯真心奉我为主,大家一同打天下、分天下,我就不计前嫌。” “祖王这些话何不直接说给诸王?” “他们不信。我承认,酒桌上我说了一些过分的话,吓坏了晋王,可我这人就是这样,口无遮拦,没有坏心,宁暴儿与甘招可以作证。” 薛六甲拉着女婿又走出几步,轻叹一声,看着远处的卫兵,更小声地说:“降世军无人。” “降世军兵多将广,怎会无人?” “没有可用之人,我这些亲戚,一个比一个蠢笨,打仗不行,抢功拿手,谋略半点没有,算计自己人时倒是花样百出。还有我那些儿子,不是太小,就是太笨,没一个能有出息。老实说,我现在真是急啊。” “来日方长,待王子长大,总有出类拔萃者。” “出类拔萃不够,得是人中龙凤,像吴王这样。” “祖王真是太高看我了。”徐础笑道。 “不高,不高。卡Kа酷Ku尐裞網”薛六甲递来神棒,示意女婿再摸一次,“我是弥勒弟子,功成之后,要上天与师尊重聚,留在人间的无非是一具躯壳。在我走之前,得将天下交托给一位可信之人。” 徐础收回手,“无论祖王的哪个儿子继位,我与诸王都会全心辅佐。” 薛六甲笑着摇头,“我说过了,那些儿子一个也不行。吴王才是我选中的人,所以将最小的女儿嫁给你,要与你成为一家人。不止如此,我还要收你做徒弟,将弥勒佛祖的密法尽数传授给你。” “祖王……” “你不愿意?” “怎会不愿?只是无功受赏,心中有愧。” “东都是你夺下来的,宁暴儿抢功,我看得清清楚楚。今晚的婚宴上,我要将杀皇灭帝棒当众传给你,从今以后,咱们翁婿二人共掌降世军!” “祖王……”徐础显出几分激动。 “怎么又叫回来了?” “岳丈如此看重,小婿不知如何报答。” “好好待我的女儿,以后照顾一下我那些不成器的儿子,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薛六甲笑容满面,真像是放下心中一件大事。 徐础必须说点什么,“我也说实话吧,诸王的确要合力对付岳丈,他们将军队调到西城,归我掌管,可是各有将领,对我阳奉阴违,人数虽多,其实不堪一用。所以我才趁岳母进城之机,孤身入宫,查看岳丈虚实。” “哈哈,这才像一家人嘛。其实我也不想让城外的降世军攻城,他们就是一群土匪,进城就要洗劫,东都是咱们家的产业,我可舍不得让他们祸害。” “刀兵相见乃是下下之策,我有办法劝诸王离开东都,让岳丈独占全城……” “我与贤婿共占。”薛六甲笑道。 “是,我辅佐岳丈。蜀王早有前往益州之意,可以先让他走,以破诸王联合。梁王兵弱,入城之后一直深不自安,与我又有多年交情,我会劝他速去淮州立足,莫为他人作嫁衣。宁王、晋王野心颇大,但是彼此忌惮,稍一挑拨,必生内乱,一个去江东,一个回并州。东都至此无忧矣。” “我就说我没看错人。”薛六甲大喜,“此计需早行。” “三日之内。” “我等贤婿的好消息。唉,这两天我快烦死了,东都之大、皇宫之美,我都没机会领略,等贤婿撵走诸王,你替我掌管降世军几天,让我和你岳母休息一下,尤其是城外那些土匪,你得狠狠管教。” “没有岳丈指点,我可担当不起如此重任。” “你是我的女婿,没人敢欺负你,真有事,用我的杀皇灭帝棒横扫过去,谁敢不服?” 翁婿谈论甚欢,大殿里的卫兵真以为他们已成为一家人,待吴王再走到近前时,都向他笑,热情许多。 薛六甲挨个介绍,都是远近亲戚,哪怕是几十年没有来往,也能拐弯抹角攀亲。 天色将暗,徐础前往大将军府准备成亲,薛六甲仍不放心,派出百名卫兵跟随。 徐础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拜见兰夫人。 兰夫人站在后院门口,亲自相迎,徐础快行来到近前,拱手道:“不肖儿惊扰兰夫人,特来请罪。” 兰夫人微笑道:“吴王多虑,既已改姓,认宗徐氏,何来不肖之说?” “征用尊府,非我本意。” “我明白。”兰夫人望一眼远处乱蹿的兵卒,“吴王大喜之日,红色怕是不会少。” “兰夫人似有病容,该当静养,今晚喜宴,就不叨扰了。” 兰夫人点头,“有劳吴王关心,喜宴我不参加,略备薄礼,请笑纳。” 身边的婆子送上一只锦盒,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的一支金凤钗,上面缀满宝石。 “这是令堂留下的遗物,送与吴王,也算物归原主。” 徐础没有推脱,接过锦盒,告退离去。 薛家的成群亲戚迎上来,拍打吴王的肩膀,一个赛一个热情。 诸王的人提前赶到,总数不能比降世王的人少,场面有些混乱,徐础捧着锦盒,不肯交给旁人。 郭时风从人群中挤过来,使个眼色。 徐础笑道:“今晚的喜酒,郭兄要多喝几杯。” “一定一定。”郭时风压低声音,“大家都有点糊涂……” “尽情饮酒,早早离开,你们若是糊涂,就中计了。” 徐础这么一说,郭时风更糊涂了。 徐础挤出人群,来到曹神洗面前,笑道:“曹将军很久没来过这里了吧?” 曹神洗依旧是唉声叹气。 徐础凑近曹神洗耳旁,小声道:“转告壁中人,明日出城,去迎邺城之兵。” 曹神洗憋着一口气,没叹出来。 第一百七十三章 新婚 (求订阅求月票) 薛六甲一反常态,没摆祖王的架子,亲自来到大门口,迎接宾客,笑呵呵地说些吉祥话,怎么看都与喜嫁爱女的父亲毫无二致。 但他毕竟是降世王,不必遵守世俗的规矩,不仅在女婿家里喧宾夺主,还收下诸多宾客送来的礼物,好像他才是这家的男主人,在娶儿媳妇进门。 诸王同时赶来,薛六甲降阶相迎,挨个拱手,笑道:“明天过年,今天嫁女,好事一桩接一桩,我都有点不好意思啦。几位太客气,又带来这么多礼物。快请进,今天不谈军务,只喝酒。” 诸王轮番道喜,进到门内,又向吴王道喜。 徐础换上一身新衣,越发衬托得相貌英俊,宾客赞扬不已,几名妇人甚至替他感到可惜,“这么好的一个人,居然要娶那个小魔头。” “嘘,管好你的嘴,当心……还好,那位不在。” 华灯初上,黄铁娘亲自护送女儿来到大将军府,这是一支独特的送亲队伍,没有鼓乐,却有一群身穿盔甲、手持刀枪的女兵护送,新娘子不穿红妆,而是一身亮银甲,反倒是新娘子的母亲,一身的红红绿绿,颇为喜庆。 那身亮银甲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薛金摇穿在身上居然极为合体,像是专门给她定制的一样。 许多将领的女眷夹道相迎,心里既惊讶又好笑,嘴上却是赞声不断。 薛六甲看到女儿的模样,吃了一惊,“女儿,你是出嫁,不是出征。” 薛金摇摸了摸身上的甲衣,“我就喜欢这一身,以后我要天天穿。” 薛六甲直皱眉,黄铁娘道:“今天是乖女儿的好日子,一切全由她说得算。” “行行,想穿就穿吧。贤妻,你穿成这样又是干嘛?真要和我再拜一次天地吗?” “去,我看这身衣服不错,女儿不穿,扔掉可惜,所以我就穿了。怎么,你觉得不好看?” “我是担心贤妻这身装扮,会抢乖女儿的风头。” 黄铁娘笑了,“哪能?听宫里人说,女儿这身银盔银甲天下独一份,连逃走的皇帝都没有,谁能抢女儿的风头?你看看这银片、银线,一点不掺假……” “挺好,以后不用担心没钱了,这一身得有几百两吧?快进去,大家都等着呢。” 徐础看到一身亮闪闪的新娘子,也吃一惊,笑着上前迎接,拱手改称黄铁娘为“岳母”,对薛金摇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于是点下头。 薛金摇拱手还礼,上下打量两眼,“你这身可不配我。” “小姐这身银甲十分罕见,不好配。” 薛家的亲友围上来,将新娘子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新郎反成陪衬。 黄铁娘四处查看,向徐础道:“哪位是亲家母?” 徐础道:“我母亲姓徐,这里的兰夫人并非我的生母,我既改姓,与楼家再无关系。” “没有关系,还要这里成亲,那不成了强占民宅?去将她请来,今天晚上她就是亲家母,明天再一刀两断不迟。等等,我亲自去请,别人不会说话,将亲家母吓坏喽。” 有人叫来府里的奴仆,带黄铁娘前往后院,连降世王都不敢拦她,更不必说徐础。 徐础今晚只想讨好薛家,任他们胡作非为。 婚礼实在太仓促,没人敢做司仪,薛六甲亲自担任,一会吆喝这个,一会叫喊那个,众人奔走不停,厅内厅外乱成一团,倒是极热闹,一点也不拘束。 诸王也在人群中走来走去,遇到吴王,一边拱手贺喜,一边使眼色,都想知道他的用意:这场婚礼是真是假?有没有别的安排? 谭无谓将徐础拉到一边,认真地说:“我有点糊涂了,东都虽是天下第一名城,但也只是一城而已,离平定天下还远着呢。怎么大家就好像已经大功告成一般?昨天庆祝,今天又庆祝,就是没人谈论正事。诸王将士既归吴王帐下,你该做主……” “二哥晚些走,我有话要对你说。” 兰夫人被请出来,徐础必须迎上去。 兰夫人面带微笑,全无被强迫之意,话虽不多,但是有来有往,与黄铁娘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姐妹。 见到徐础,黄铁娘笑道:“亲家母是个好人,你居然不认,真是有眼无珠。” “家事难理。”徐础向两人分别拱手。 大将军夫人的名头颇能吸引目光,将领们不懂礼节,挤过来就看,或点头或摇头,女眷们挨得更近,甚至抬手去摸兰夫人的衣服。 黄铁娘一通喝斥,撵走围观者,向丈夫大声道:“亲家母到了,开始吧,还等什么?” “吉时已到,宾客归座,新人上前。”薛六甲挥棒乱舞,将众人赶开,清出一块空地。 这场婚礼没有规矩可讲,一切全凭薛六甲临时决定,他让妻子站中间,自己与兰夫人一边一位,高声念了一段似是而非的自创经文,带领所有人跪拜三十三天的弥勒佛祖。 兰夫人出奇地好说话,也跟着跪下,黄铁娘越发满意,挽住兰夫人的一条胳膊,与她同跪同起。 薛六甲又讲述一番创业辛苦,鼓励诸王众将同心协力云云,然后叫来一对新人,让他们一拜弥勒,二拜天地,三拜父母,四拜亲友,五拜彼此,多出两拜,也没人敢笑话。 薛六甲遵守诺言,仪式刚一结束,立刻宣布自己的决定:“今晚数喜临门,不只是我的乖女儿成亲,我还要收一位徒弟。卡Kа酷Ku尐裞網我的徒子徒孙不少,许多人今晚也来了,但我这次收徒不同,是最后一次,收关门弟子。我已经得到弥勒师尊的启示,他看中此人,要我传授密法与衣钵。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是谁吧?反正不是你,薛小乙,你那颗榆木脑袋,连我的神棒都敲不动。” 众人哄笑,心里却极惊讶,平时没看出来吴王深受赏识,突然间什么好事都落到他头上。 徐础上前两步,薛六甲双手横棒,递交过来,没有立刻松手,叹息道:“此棒乃是神物,你要好好珍惜。弥勒降世,神棒先行,手执此棒,上打昏君,下理庶民。若失此棒,轻则殒身,重则连累九世先祖。” “祖王传授,小子必以命护佑。” 杀皇灭帝棒在降世军中名声响亮,几乎就是降世王的化身,别人顶多挨过它的打,摸过的人没有几个,今晚居然被送给吴王,众人惊上加惊,连恭贺的话都说不出来。 薛六甲咬咬牙,终于松手,向众人大声道:“以后你们见到吴王,就跟见到我一样,若是稍有不敬,受到神棒责罚,死伤自负,别来找我叫冤。”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开口祝贺。 喜宴摆了上百桌,从厅内一直延伸到大门外的街道上,酒肉堆成了山,许多肉甚至还没化冻,酒也是凉的,却一点不影响众人的热情,男人大吃大喝,妇人你争我夺,往自己口袋里装食物。 徐础抱着神棒,与薛金摇四处敬酒,新娘子更豪爽些,喝酒跟喝水一般,薛家的亲友都有点怕她,必然起身还敬,赞美几句,不敢说太过分的话。 徐础的心事不在里,面带微笑,悄悄观察周围的人,尤其是几位王。 宁抱关与夫人牛天女坐在一起,夫妻二人不动声色,不与他人聊天,彼此也无交流,看样子还没打过架。 晋王与本部将领坐在一起,低头慢饮,同样不说话。 甘招与薛家人比较熟,互相敬酒,毫无芥蒂。 马维大口喝酒,命令部下也喝,神态张扬,与平时殊为不同。 只有吴将真心感到高兴,以为吴国复兴指日可待。 黄铁娘在远处嚷道:“行了行了,少喝点酒,去入洞房吧。” 一群妇人拥着新郎、新娘去往洞房。 洞房是薛六甲挑选的,他只要地方大,不管用途,挑中的是一间偏厅,床是现抬进去的,屋里插满了蜡烛,红白都有,还有一桌子酒肉,同样堆成小山,尽是整只鸡、整根猪肘,其中一些还是生的,正往地上滴水。 房门关闭,徐础才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自己真要与降世王的女儿洞房吗?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稳住局势,令降世王与诸王互相猜忌,但又不会立刻撕破脸,争取时间,等待他所期望的变局。 为此,他忽略了许多细节。 薛金摇虽是十几岁的少女,却从来不懂什么叫羞怯,摘下头盔,头发像男子一样挽成发髻,转身道:“过来忙把手。” 穿盔甲麻烦,脱掉更麻烦,徐础上前帮忙,好一会才将甲片全卸下来,堆在桌边的椅子上,比酒肉更高。 薛金摇里面穿着一身淡紫色长裙,稍稍显出几分妩媚,可神情还是那么冷漠,不施粉黛,往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扭扭脖子,开口道:“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洞房啊。” “我……随你。” “听人说你娶过一个妻子。” “对,也是在这座府里。” 薛金摇眉头微蹙,“你喜欢她吗?” 徐础摇摇头,“她将我休了,但是大家不认,所以我们还算夫妻。” 薛金摇愣了一下,随便大笑,“有趣,以后你若是不听话,我也一样休你。这么说,你也不懂洞房的事?” 徐础又摇摇头,洞房花烛夜,总得有人害羞一下,看来只能是他了。 薛金摇想了一会,“我要定三条规矩。” “请说。” “第一,是我娶你,不是你娶我。” “随意。” “嗯,第二,神棒你得给我,它是我家的东西,不能交给外人。” 徐础看了一眼手中的神棒,“我在岳丈面前发誓,要以性命保护神棒,不能交。请夫人说第三条。” “别叫我夫人,叫我薛金摇或者金摇。第二条你不同意,第三条不必说了。”薛金摇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往桌上一扎,“我再说一遍,神棒归我。” “你要它做什么?” “回秦州。” “嗯?” “我爹已走入歧途,我预见到了,降世军必然亡于东都,只有带神棒回秦州老家,才能重得弥勒护佑。” 徐础没料到自己娶了一位女神棍。 第一百七十四章 圣女 (求订阅求月票) 薛六甲从前是个“生意人”,而且是小本生意,几样简单的乐器兼法器,就敢驱鬼捉妖,至于世上是否真有鬼妖,他全不在乎,佛典、道经信口乱说,从未想过其中的区别,只计算着赚钱之后买壶好酒。卡Kа酷Ku尐裞網 直到有一天,他受聘去富人家里驱鬼,多喝了几杯,赶夜路回家,实在困得不行,于是走进一座无人的小庙里,打算小睡一会。 借着醉意,薛六甲斜眼看向庙里供奉的大肚弥勒,笑道:“庙里破败成这样,你还能笑口常开,我穷得叮当乱响,几杯酒下肚,也是笑口常开,所以咱们是一路人。既是一路人,就该互相帮助,兄弟,我在你这里睡一会,不介意吧?” 薛六甲躺在香案上呼呼大睡,据他自己事后声称,连个梦都没有,可是到了半夜三更,突然就听到有人喊道:“徒儿快起!” 他不肯起,那声音越来越响,最后如雷鸣一般,随即他眼前一亮,看到一名法相庄严的菩萨在俯视自己。 薛六甲惊而跳起,双脚像是不归自己控制,夺门出庙,没有几步,身后的庙哄然倒塌。 薛六甲吓得醉意全无,心里疑惑,刚才叫醒自己的菩萨幻相究竟是谁?既无大肚,也无笑口,与弥勒没有半点相似。 薛六甲就像着了魔一样,回家之后翻找家里仅有的佛经,未得线索,又去附近的寺里向和尚打听,终于明白,自己梦中所见就是弥勒,真正的弥勒,不是那个以讹传讹的大肚汉。 这算不上多大的发现,看过佛经的人差不多都知道,薛六甲却像是进入了一个新世界,花一个月时间读完了有关弥勒的十几本经书,杂糅自己的想象,创立了降世教。 最初,黄铁娘以为丈夫疯了、傻了,恼怒不已,拿出从前的老办法,抓起木棒就打,薛六甲的老办法是一边躲一边说好话,创教之后,他却改变策略,不躲不闪,任凭木棒落在头上、身上。卡Kа酷Ku尐裞網 “弥勒佛祖假借你手,用这木棒去除我半世尘污。” “你连头发都不肯剃,信什么佛啊?” “剃度是如来的规矩,弥勒掌权,当然要改,不能与前朝一样。” 两人就这样一个打,一个说,几天之后,黄铁娘累了,也信了,交出木棒,痛哭忏悔,那木棒后来就成为降世王的神棒。 薛家的几个儿女先后入教,尤其是小女儿金摇,从小耳濡目染,最为笃信,读过的经书比父亲还多,但她很少开口讲述,默默地跟着父母颠沛流离,信仰从未丢失,反而历久弥坚。 她相信自己受到弥勒佛祖的垂青,但这是一件极私密的事情,与许多典故中的事迹一样,得道的师父对最为得意的弟子总是私下传授,师父不宣扬,弟子更要保守秘密,至于在师徒都不开口的情况下,典故是怎么传开的,那属于“法力无边”的范围,薛金摇在这件事上学父亲,不想、不问、不疑。 还在孟津北岸的时候,薛金摇就得到师尊的启示,预见到东都将是降世军的坟地,必须有人带领将士返回秦州故乡,从那里开始建立净土。 面对自己的“丈夫”,薛金摇愿意透露一点秘密,“我预见到你了。” “什么时候?”徐础忍住笑意。 “在孟津的时候,我预见到有个眼神明亮的男子将成为我的丈夫,他会助我返回秦州。父亲指婚,我一眼就认出是你。” 徐础咳了一声,“你大概是想家了,降世军远离故土,很多人都会思乡……” “你不信?” “你指哪件事?” “弥勒降世。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想了一会,“乱世常有,而弥勒不常见……我也不是不信,接触得太少。” 薛金摇指着徐础手中的神棒,“当我同意嫁你的时候,父亲还没宣布要将神棒交给你,对不对?” “对。” “连你自己也想不到。” “可能祖王也没想到。”徐础已经看清薛六甲的路数,那就是没有路数,全凭随机应变。 “可我却看到了,看到你能助我得到神棒。” “你刚才说我能助你返乡。” “一回事,没有神棒,大家不会听我的话,必须先得神棒,才能率众回秦州。” 徐础发现自己陷入困境,思忖片刻,“这样好了,神棒是祖王亲手给我的,总不能立刻交给别人,再等几天……” “明天过年,我预感到会有血光之灾,必须尽快离开东都。” 徐础倒是挺希望降世军能离开东都,但不是现在,而且他也不相信薛金摇能说服秦州人放弃到手的一大块肥肉。 徐础摇摇头,“不行,我的‘预感’跟你不太一样。” 薛金摇拔出桌上的匕首,站起身。 她个子太高,徐础骤感压力,却不退让,“如果你的预感是杀夫夺棒,那就动手吧。卡Kа酷Ku尐裞網如你所言,弥勒让你预见到我,那就是佛祖对我有所安排,如果是要我今晚就死,我也不能违背神意。” 薛金摇一愣,她读过的经书很多,却极少与人争辩,一时词穷,放下匕首,“你得自愿交出神棒,这是师尊对你的安排。” 徐础想了一会,“不行,我现在还没有这个‘自愿’,显然是佛祖觉得时候未到。” 薛金摇蹙眉,“为什么我的感觉跟你不一样呢?” “你再跟佛祖聊聊,或许他之前没说清楚,也可能是你听错了。” “祖师的话向来含糊,得自己理解……你在逗我?” “绝无此意。我去送客,你自己细思慢想。” 不等薛金摇同意,徐础转身出屋,被冷风一吹,越发觉得好笑,摇摇头,走向宴厅,那边欢声笑语不绝,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姑爷去哪?”几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 “去送客人。你们怎么不在那边喝酒?” 薛小乙笑道:“祖王让我们在这里看着,以免有人打扰姑爷的洞房之喜。” “天还早,我再去喝几杯。” “天不早啦,姑爷快回洞房吧,祖王最喜欢金圣女,等着抱外孙呢。” 薛金摇被称为“圣女”,徐础以为名至实归,上前两步,小声道:“别对外说,其实我是被撵出来的。” 薛小乙噗嗤笑出声来,一点都不意外,“明白明白,金圣女的脾气……姑爷慢慢就都知道了,但她心善,姑爷让着些,多说软话,没有大事。姑爷今晚就别回那边了,被亲友看到不好。” “那我就在这里闲逛几圈吧。” “行,我们替姑爷挡着外人,保证什么都不说。” “晋王手下有一位谭无谓将军,是我的结拜义兄,能请来吗?我有几句话要对他说。” “那个配长剑的家伙?” “对。” “呵呵,姑爷居然跟这种人结拜……行,我去找来。” 谭无谓很快到来,手扶长剑,脚步有些摇晃,看样子酒没少喝,一见到徐础就道:“四弟,真的不能再等啦。” 徐础与谭无谓在院中绕圈,薛小乙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随。 “二哥有话尽管直说。” “当然要直说。东都是个祸害,我真不应该……唉。”当初是谭无谓出主意奇袭东都,如今他却后悔莫及,“大家都当东都是件宝物,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反而被束住手脚,走也走不快,躲也躲不得,作茧自缚,必酿大祸。” “再请二哥细说。” “东都士民逃亡,却非溃败。据传,太皇太后兰氏与湘东、济北二王早有离意,很可能去往冀州邺城。梁、兰两家挟持皇帝,应该是去了淮、吴两州。大将军奔西,奚氏南下。以此观之,天成朝并未灭亡,当有反扑之意。” “二哥所言极是。” “东都四面环敌,从前是义军围天成,现在却是天成围义军,可叹义军尚不自知,以为夺得东都就是夺得天下,沉湎酒色,人人都想着巧取豪夺……” 身后的薛小乙听不下去,插口道:“谭将军说的这是什么话?大家拼死拼活夺下东都,还不能分点好处啦?既然如此,还打什么仗、夺什么天下?” 谭无谓嘿然不语,拒绝与无知者交谈。 徐础转身向薛小乙道:“这是我的结拜二哥,我们闲聊,小乙将军听听就是,不必放在心上。” 薛小乙瞪了谭无谓两眼,“看在姑爷面子上。你们聊,我去别处守着。” 薛小乙不爱听这些胡说八道,转身走到院门口,与手下人汇合,聊自己的事情,时不时发出笑声。 徐础回到谭无谓身边,“诸王……” 谭无谓满腹想法,不等徐础说完,抢先继续道:“东都位于四战之地,宜攻难守,当今之计,必须乘胜逐败。天成弃都而去,威名扫地,义军所至,必能一呼百应。若等天成余孽站稳脚跟,强弱易势,义军可就危险了。” “二哥稍等,我问诸王可还安心?” “全想独占东都,哪敢安心?” “降世王收我为徒、赐我神棒,诸王对此安心否?” “四弟如此聪明之人,怎么会在这件事上犯糊涂?降世王此举用意再明显不过,就是要离间诸王。而且四弟莫以为只有你得到降世王赏识,我若猜得没错,他必然向诸王皆许以重诺……唉,这些事我不关心,四弟先想想我说的乘胜逐败吧,这才是头等大事。” “二哥别急,我与晋王不是不想乘胜逐败,而是腾不出手来。很快,我们就能用到二哥的计策了。” 谭无谓摇摇头,“义军义军,不义不军,只怕转眼就生变故。” 第一百七十五章 反差 (求订阅求月票) 薛金摇正在屋中喝酒吃肉,听到开门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咽下嘴里的食物,说道:“我想好了。” “你想好了?”徐础实在没办法才回来,谭无谓已经告辞,薛小乙等人一遍遍催促,他只得硬着头皮进屋。 “你说得对,弥勒师尊对你自有安排,我不该强迫。”薛金摇放下割肉的匕首,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来吧,咱们先行夫妻之事,阴阳调和,融为一体之后,我才能更好地理解师尊本意,你或许也能自愿交出神棒。” 徐础立刻摇头,“不必着急,我觉得……” 薛金摇起身走来,虽然穿着长裙,走路姿态却像是即将步入战场的将士。 徐础大惊,转身要跑,发现房门竟然已被薛小乙等人锁上,怎么都推不开,只得又转回身,“这种事情你不懂,我也不懂,还是等等再说。” “母亲说过,如果你懂,就按你的方法来,如果都不懂,那就顺其自然,用不着学。”薛金摇稍稍挽起袖子,上下打量丈夫,“你太弱了,不好下手啊。” 徐础顾不得礼节,双手持棒,“夫妻之事,也得自愿。” 薛金摇显得有些疑惑,“我娘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说当年我爹也是推三阻四……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你这是不够冷啊。” “嗯?” “你感到冷,就想找个温暖的怀抱,抱在一起,接下来的事情水到渠成。” “你弄错了。”徐础虽然未经人事,但是多少有些了解,不好直白开口而已。 薛金摇上前,伸手夺去神棒,动手快,力道也足,徐础全神戒备,竟然没能守住。卡Kа酷Ku尐裞網 薛金摇轻轻抚摸神棒,轻叹一声,“你早晚归我所有,但不是现在,得是相公自愿交出来才行。” 单是“相公”两个字,就足以令徐础浑身起鸡皮疙瘩。 薛金摇左手握棒,右手来抓丈夫,徐础不肯轻易屈服,双手反抗,斗了几招,薛金摇笑道:“还行,你有点力气。” 徐础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以两手对一手,竟然处于下风。 又斗几招,薛金摇厌烦了,单刀直入,不管丈夫如何反抗,来到身前,将他拦腰夹起,往床边走去。 徐础更觉悲哀,奋力挣扎一会,决定放弃最后一丝尊严,“等等。” 薛金摇将丈夫扔到床上,轻轻放下神棒,“少说话。” “神棒给你,我是自愿的。” “言不由衷。”薛金摇上床躺下,与丈夫面面相对,突然也觉得有些古怪,起身下床。 徐础稍稍松了口气,没想到薛金摇只是吹熄灯烛,摸黑回来,“这样好些,你觉得呢?” 徐础抓起床边的神棒,听准声音,奋力打去,却扑个空,手中一松,神棒又被夺走。 “别害怕,我娘说了,初行夫妻之事,新娘受苦,新郎都高兴着呢。” 徐础来硬的不行,只好讲道理,“金摇姑娘,这样对你不公平。” “是啊,你总是不配合,就让我一个人费事,的确不公平。” 薛金摇上床,抓过丈夫,开始剥他的衣服。 徐础大骇,心中一片恍惚,就在不久前,他还与谭无谓谈论天下大事,意犹未尽,突然却被一名女子按在床上反抗不得,世间反差莫过于此。卡Kа酷Ku尐裞網 薛金摇扯掉丈夫的新衣,自己也褪去长裙,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然后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僵持良久,她说:“该你了。” 徐础拒绝开口,将这段经历视为奇耻大辱。 “你怎么不动?” “我不知道该怎么动,咱们就样躺会吧,你说水到渠成,大概是还没到时候。” “有道理。” 两人就这么躺着,更让徐础感到羞耻的是,他居然觉得很舒服,困意袭来,眼皮直打架。 薛金摇也困了,打个哈欠,“你怎么样?” “还是那样。” “那就先睡吧,等我醒来,向我娘问个清楚。” “你放开我。”徐础有点口是心非。 “睡吧睡吧。”薛金摇没松手,反而在丈夫胸前轻轻拍了两下,像是在哄婴儿入睡。 徐础真睡着了,一觉到天亮,睁眼时,薛金摇已不在床上,桌上的酒肉还在,银盔银甲则已消失。 “天哪。”徐础悔恨莫及,他原以为降世王的女儿就是一名粗壮些的普通女子,绝未料到她既是女神棍,又是大力士,而且个性单纯,没准会将昨晚的事情到处传扬,那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威名将会付与流水。 徐础急忙穿衣起床,看到神棒还在,拿在手里,急急出房。 外面的卫兵换了一批,见到吴王,全露出暧昧的微笑,降世王妻弟小六子以长辈自居,上前道:“吴王,你以后就是我的外甥女婿,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你找我,我通能能给你解决。” “多谢。”徐础笑道,“金摇姑娘人呢?” “被我姐姐叫去,拜见婆婆。” 徐础一愣,“王妃还在?” “对啊,我姐姐留在府里,姐夫回宫里去了。他留下话,说吴王这两天不必管事,也不用去见他,好好休息,以后有你忙的。”看到神棒,小六子心里有点嫉妒,“吴年真是年少有为啊,这么年轻就得到我姐夫的赏识,我们跟随他多年,都没得到过机会。” 徐础伸手指天,“弥勒垂顾,非我之力。” “嘿嘿。” “我想出趟门,可以吧?” “当然可以,姐夫说了,吴王想去哪就去哪,东都属于你们两人。” 徐础将神棒别在腰间,拱手告辞,他还有比薛金摇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孟僧伦昨晚没有离开,带领吴兵守在前院,见到执政,立刻过来贺喜。 “回营。”徐础出府,骑马前往西城军营,路上让孟僧伦去见曹神洗,“从他那里带个人出城,什么也别多问。” 孟僧伦领命而去。 军营里,贺喜的人一拨接一拨,徐础遍赏将士,派人去请蜀王甘招。 甘招转眼就到,原来他已在路上,用不着请。 “吴王可算回来了。”甘招省去寒暄,连茶水也不喝,直接道:“诸王各生疑虑,众将都要返回自家。吴王……究竟做何打算?” “蜀王先告诉我一句实话,薛六甲向你许诺什么了?” “吴王怎么会问这种话?”甘招神情稍显不悦。 徐础笑道:“蜀王追随薛六甲多时,还看不懂他的路数吗?他将神棒给我,就是要引起怀疑,令诸王分裂,他好趁虚而入,分而治之。” “吴王没有……” “当然没有,薛六甲能给的,自然也能夺回去,我从来没相信过他。” “可他将女儿嫁给你,这个是夺不回去的。据我所知,降世王夫妻真的很宠爱金圣女。” “看得出来。可薛六甲是位枭雄,该舍的东西他会舍。而且他不会只离间我一人,明着捧我,暗中必然对其他人也有手段。” 甘招笑了两声,“什么都瞒不过吴王。嗯,昨晚他向我许诺,秦、汉、益三州全归我,并且许我称帝,衣锦还乡。他说自己的野心不大,就想占据东都,当个富家翁,将当年的贫穷生活全补回来。寿终正寝以后,安然升天去见弥勒佛祖。” “蜀王相信?” 甘招又笑两声,“我以为吴王会继承降世军,对我来说,能得西方三州,也是个不错的结果。况且我就是秦州人,的确挺想回去。” “薛六甲不会让任何一王离开东都。他本可以招来城外的降世军,与诸王决一死战,颇有胜算,可他放弃这样的机会,宁可斗智,正说明其志不小,绝非一个富家翁可以满足。” “唉,如果降世王连神棒和女儿都能拿出来利用,那他的野心……吴王真的没有改变心意?” “降世王下了血本,难怪蜀王不信。”徐础将神棒从腰间抽出,放在桌上,推给甘招,“蜀王可以拿去。” 甘招睁大眼睛,在神棒和徐础之间来回扫视,确定对方是真心实意之后,他推还神棒,“我还没有这个本事。降世王万一不幸,谁有神棒谁就能接管整个降世军,此物非同不可,吴王自己留下吧。” 徐础又将神棒推回去,“我请蜀王代为保管。” “这是为何?” 徐础当然不会提起薛金摇,回道:“正因为此物非同不可,才不能留在我手中,徒惹猜疑,正入薛六甲彀中。我信任蜀王,因此将它暂时交托,待到事成之后,再将它交给有德之人,以免无谓的纷争。” 甘招十分惊讶,终于完全相信吴王的话,拿起神棒,“吴王不必再说,我已明白,它终究只是一个物件,如同皇帝的御玺,有道明君以德治天下,无道昏君便是天天握着御玺也是无用。等到以后,谁得降世军军心,谁得此棒,而非相反。” “正是此意。” 甘招起身,打算告辞,想了想,说道:“宁王那边没有问题,降世王从来不信他,多少许诺都无用处,十有八九是要借牛天女之力打压宁王,可牛天女不会轻易上当。” “宁王相信我吗?” “我带此棒去见宁王,宁王必然再无疑心。” “有劳蜀王。” “问题是晋王和梁王。” “他们不信我?” “我对这两人不是很熟,或许是看错了。算我多嘴吧,提醒吴王一声,我看他们的意思,似乎以为自己被吴王出卖,只因为在城中处于弱势,所以隐忍不发。吴王要多加提防。” 徐础就像是行走在一根离地千尺的细绳上,任何一头的人稍一牵扯,都有可能让他坠下去,他必须小心维持平衡,直到变局到来。 “我与晋、梁王交情深厚,能够说服他们。”徐础表现得不以为然,心里却明白,说服沈耽、马维,比说服甘招难多了。 他尤其不明白,自己纵横诸王之间都能如鱼得水,为何偏偏对付不了一名少女? 第一百七十六章 计中之计 (求订阅求月票) 沈耽还与平时一样热情,出门相迎,拱手笑道:“四弟新婚,还有工夫出门闲逛?” “休提此事。”徐础是真的不想提。 沈耽大笑,请客人进屋。 马维也在,坐在桌边,轻轻点下头,说声“恭喜”,脸上笑容淡得像是嘴里哈出的白气。 “为离间诸王,降世王真是不惜血本。”沈耽先开口,“但我知道,四弟一定不会入彀。” “还是晋王明白我。”徐础当着马维的面,没称“三哥”,他将自己的想法又讲一遍,说到他将神棒暂时交给甘招保管时,马维显得很吃惊。 “甘招这人不可信。”马维脱口道,见徐础似乎不是很当真,他补充道:“我与甘招接触得比较多些,此人面善心狠,最会装傻充楞,好像什么都不懂,让别人拿主意,其实心里早有定数,暗地里使阴谋。” 沈耽也道:“降世王多疑嗜杀,甘招与他非亲非故,却能在他手下坚持至今,毫发未伤,反而称王,必有过人之处,四弟不可小瞧。” 马维点头,又道:“就拿这次进城来说,别人都带三千人,就他只带几百人,故意向诸王示弱,开口必提自己想去益州,好像他对东都毫无兴趣。可他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我知道他一直费尽心机拉拢降世军将士,收为己用。降世王嫁女这一招没准就是从他那里学来的,甘招光是认养的义子、义女就有十几个,全与军中头目联姻。” “甘招极擅长从细节处笼络人心。”沈耽插了一句。 马维道:“正是,甘招的夫人与黄铁娘亲如姐妹,一个劲儿地替丈夫说好话。卡Kа酷Ku尐裞網” “薛六甲对此没有察觉?”徐础问道。 马维笑着摇头,“甘招十分小心,而且自认为善于识人,他所拉拢的人,都不是薛家近亲,更不是军中大将,而是一些小头目,为此得了一个平易近人、礼贤下士的名声。这些小头目对甘招也是感恩戴德,虽然不在他的军中,却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徐础笑道:“蜀王果然有些真本事。” 马维恚道:“吴王不信我的话吗?” “梁王想多了,我怎会不信?我早就知道甘招必非凡人。” 马维道:“我之所以知道这些,因为甘招曾经不自量力,来拉拢我的人,可惜没能成功,梁人虽少,但是思念旧朝,对我全无二心,将甘招的话原封不动转告给我。我此后多个心眼,观察甘招所作所为,很快就看清他的真面目。” 沈耽道:“四弟将降世棒交给甘招保管,恐怕有些失策。” 徐础道:“薛六甲施离间之计,我必须反其道而行之,不做些姿态,怎得甘招信任?如梁王所言,甘招善于拉拢小头目,城内城外的降世军都有他的人,得他之心,正是斩断薛六甲的根基。” 沈、马二人互视一眼,沈耽道:“四弟心中有数就好。” 马维忍不住道:“可我现在真有点搞不懂,吴王心中究竟做何打算?诸王之兵集于西城,吴王弃之不用,反而孤身入宫,得降世棒,娶祖王女,我与晋王刚刚还在谈论此事,都以为吴王欲行险计,殊为不智。” 沈耽点下头,表示同意。 徐础道:“让两位兄长担心了。黄铁娘率妇人进城,我原以为她受薛六甲指使,欲借机夺占城门,后来发现,薛六甲虽有此意,黄铁娘却不知情。于是我送她入宫,顺便探听薛六甲动向,得棒娶女不在我的意料之中。” 马维摇头,“吴王此举太过冒险,薛六甲若是在宫中动手,可没人能救得了吴王,吴王若有万一,诸王必乱。” 徐础笑道:“世上的事情往往如此,我知而敌不知、敌知而我不知,薛六甲最忌惮者乃是晋王、宁王,我孤身进宫,他更觉得杀我无益,只会想办法收买我,手段的确出人意料。” 马维还要开口,沈耽道:“四弟想必已有妙计,可否让我二人先了解些眉目,也好做些准备,配合四弟。” “我正为此而来。”徐础看看两人,收起脸上笑容,“薛六甲自以为得计,很快又会召集诸王,表面上是我开口,实际上是他的主意。诸王到来,他便会下手。我的计策与他相似,也是要趁聚会之机,囚禁薛六甲。” “不杀吗?”马维疑惑地问。 “暂时不杀,还得用他安抚城外降世军。” 沈、马二人又互视一眼,他们陷入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信任吴王,就得去参加聚会,而这正是薛六甲的意思;不信吴王,则诸王分裂,也会中薛六甲之计。 徐础明白两人想法,正色道:“请两位兄长给我一份名单,我要从晋、梁军中拣选勇士,这一回断不会无疾而终。” 沈耽、马维这才稍感心安,连说不必,在徐础的坚持下,马维道:“我也不必罗列名单,潘楷现在吴王军中,你去找他,让他挑人,绝无差错。” 沈耽也道:“袁挺、史万峰是晋军两员大将,熟识兵卒,吴王找他二人即可,我会派人通知他们,唯吴王之命是从。” “如此甚好,请两位兄长等我消息。邀请诸王时,必有信函,上面若写‘吴执政拙’,便是我计得售,若无此等字样,或是一字偏差,则是计划不妥,两位兄长千万不可应邀。” “该当如此。宁王那边呢?不会又生变故吧?”沈耽问道,对第一次宫中聚会时的场景记忆犹新,视宁抱关的种种举动为背叛。 “所以这回不用宁王的人,只让他旁观。” “要不要趁机连他一同……”马维灵机一闪,想出个主意,他对宁抱关既怕又恨。 “只是除掉降世军首领,对咱们并无大用,反添祸乱。先囚薛六甲,再图宁抱关,一切以争夺降世军军心为要务。”徐础回道。 马维深知兵多将广的重要,点头道:“吴王说的有理。” 徐础告辞,没问薛六甲是否许以重诺拉拢过两王,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听到实话。 屋子里,两王沉默多时,马维先开口道:“徐础心深似海,我看他这些天来野心日增,已非当年的禁锢之人,咱们要多加小心。” 沈耽轻叹一声,“可惜四弟不肯为他人所用,否则的话,倒是一位难得的谋臣,日后封王、封侯,不在话下。” “他总忘不了自己是吴国公主的儿子。”马维讥讽道。 沈耽笑了笑,没有指出马维也经常将“大梁帝胄”四字挂在嘴上,“这一次咱们该信他吗?” “再等等看。他若是真心,这条计策的确不错。” “是啊,降世军将士近二十万,哪怕是二中选一,也能得十万精兵,凭借东都粮械,可谓是帝王之资……”沈耽及时收住,大笑道:“四弟心事太多、太重,终不如你我二人情义坚固。” 马维也大笑,心里同样惦记着城内城外的降世军,在薛六甲手下,那是一群乌合之众,若肯归顺自己,大梁断不至于偏居一隅。 走访诸王之后,徐础心情好了许多,一扫昨晚的郁闷之情,但是仍不想回大将军府,于是叫上卫兵,前往皇宫拜见薛六甲。 这是一场互相骗取信任的游戏,谁先付出,谁就是输家。 孟僧伦正好也赶回来,他已将“壁中人”送到城外,什么也没问,知道吴王暗中有所准备,他心里踏实许多。 诸王进城之后,一直没有抢掠,城中百姓稍安,街上的人也多了些,有买有卖,一切照旧,只是物价涨了几倍,引起一些小小的纷争。 徐础骑马走在街上,恍然回到过去,张氏仍是皇帝,他也仍是禁锢之身。 前头开道的吴兵打破他的幻觉,几句“执政王驾到”,惊退众多行人,偶有胆大之人躲在巷子里瞧看,眼神躲闪,提醒徐础,他的确攻占了东都。 徐础注意到一件事,行人虽是老弱妇孺居多,其中也有一些壮年男子,看来费昞所言不虚,东都藏着不少壮丁,他们不为皇帝出战,宁可看到东都陷落。 “若我独占东都,必能引出众人,为我效力。”徐础暗暗道。 薛六甲还住在大殿里,一见到徐础就笑道:“我的好女婿来了,你……杀皇灭帝棒哪里去了?” “我将它交给蜀王暂时保管。” 薛六甲大惊,起身下阶,来到“好女婿”面前,“你这是什么意思?” “蜀王对我说,祖王许给他西方三州,还允许他称帝?” 薛六甲稍显尴尬,“反正三州不在我手里,许给他也不损失什么,还能令他安心。” “蜀、宁、晋、梁四王,一人三州,天下不够分啊。” 薛六甲大笑,“女婿想多了,每人数州,中间多有重复,暂安其心,到了最后,一州也逃不掉。” “我猜祖王就是此意,所以我将神棒暂交蜀王,又去面见晋王、梁王,已得到他们的信任,可将他们召来,一网打尽。” 薛六甲一愣,他的确有这个想法,还没开口,“好女婿”居然就抢先施行了,“你真的……还有宁王呢?” “宁王不易说服,但是三王既除,宁王孤木难支,不足惧也。” 薛六甲重新打量徐础,“你真肯为我除掉诸王?” 徐础拱手,“为岳丈大人,也为我自己,岳丈大人若能将诸王之兵尽数许给我……” 薛六甲大笑,拍打“好女婿”的肩膀,“明白了,明白了,我真是没看错人。不过咱们先说说我女儿的事,她昨晚不太满意啊。你不会……真的什么都不懂吧?” 徐础又从“天下”掉到“床上”。 第一百七十七章 私交 (求订阅求月票) 无论世道有多乱、日子有多艰难,年还是要过,处居东都的士民,这两天就像是初到新家的小猫小狗,先是藏在最隐蔽的地方,然后慢慢地探头出来,小心查看,确认安全之后,出来巡视,不敢离藏身之所太远,一听到脚步声还是会躲起来,要等几天之后,才能认可新家,开始胡作非为。 东都百姓正处于小心试探的阶段,个别胆大的人已经开始走街串巷,甚至敢于谈论进城的“义军”,“一朝天子一朝臣,可百姓还是那些百姓,交同样的税,做同样的活儿,过同样的日子。” 到了初夕这一天的下午,街面上尤其热闹,飞涨的物价挡不住大家购买的热情,每户商家门前都是人挤人、人挨人,客人们一边埋怨商家坐地起价,一边争抢货物,没机会挑肥拣瘦。 城里的义军将士也很高兴,酒肉源源不断,差不多一半人整天都是醉熏熏的,城外的义军感觉到明显的差别对待,十分不满,等到一大批酒肉、布帛送到营地之后,他们暂时得到安慰,虽然仍嚷嚷着要进城,但是已不那么急迫,愿意在城外过年。 徐础回到大将军府,以吴王的名义邀请诸王明日前来相会,得到了赞同。 事情进展顺利,至少在表面上,徐础得到了各方的信任,在这场明争暗斗中,他第一次处于明显的上风。 在府里,徐础宴请一批吴军将士,向他们描绘重返江东之后的种种景象,赢得阵阵欢呼,但他终归不擅长这种事情,酒过三巡,孟僧伦、宋星裁等将领很自然地夺得讲话的机会,将执政的许诺重新演绎,与原意背离颇多,却赢得更大的欢呼声。 徐础说:“待东都平稳,我与诸君率军东进,官兵必然望风而降,吴国复兴在即,不分吴州人、荆州人,都是开国功臣。” 孟僧伦再说时变成这样:“天成完蛋了,咱们吴国人终于能报当年的灭国之仇,拿下吴州是肯定的,但这不够,执政还会带领大家追亡逐败,将张皇子孙铲除干净,不让这世间再留一个孽种!” 徐础说:“吴国虽亡于天成,徐氏暴政难辞其咎,再返江东,找到徐皇后裔,当记此前车之鉴,我等辅佐新帝,善待百姓,令吴国自强!” 宋星裁的理解是:“咱们虽是吴国旧臣子弟,但是实话实说,当年徐皇确有做得不对的地方,酗酒嗜杀,多少忠臣死于酷刑,以至大敌当前时,朝中竟无可用之将。卡Kа酷Ku尐裞網帝王兴衰皆由天定,若能找到徐皇后裔,此人又有帝王之风,咱们当然还要奉其为主,再做忠臣。若是找不到,或者此人太不像样,那就是天意如此,要让新徐登基。” 徐础不能辩解,只都笑纳。 酒宴进行一半,执政夫人薛金摇进屋,依然是一身银盔银甲,也不见外,与诸将士拼酒,来者不拒,哪怕对方只是一名普通兵卒,她也一饮而尽,绝无扭捏、轻视之态。 薛金摇立刻获得将士们的欢心,得到的敬酒比徐础更多。 夜色降临,将士们告辞,个个脚步踉跄,对未来充满信心。 孟僧伦走得晚些,趁执政送行时,小声道:“执政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咱们吴国的事情,没必要仰赖他人。” 徐础也正想透露一些,笑道:“孟将军就是我的左膀右臂,没有你,我真的施展不开。”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明日诸王聚会,孟将军不必参加,谨守西城,聚集将士,等我号令。” “是。”孟僧伦满意告退。 回到宴会厅里,徐础又得面对新婚妻子,拱手道:“金摇姑娘,早些安歇吧。” 薛金摇面色红晕,增加几分柔媚,但眼神还是那么冷漠,看了一眼丈夫,说:“我问明白了,夫妻之事……暂时不行也罢,再敢碰我一下,我打断你的胳膊。” 徐础如释重负,想笑,马上憋回去,正色道:“金摇姑娘做主。” “神棒呢?你怎么没带在身上。卡Kа酷Ku尐裞網” “我交给别人暂时保管。” 薛金摇冷笑一声,走到徐础面前,“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 “我将神棒暂交他人,不是为了防备金摇姑娘,何况这也不是什么聪明招数。” 薛金摇就像没听到辩解一样,“我不如你聪明,但我有弥勒师尊赐予的天目,能够预见将要发生的事情:你会自愿将神棒交给我,而且很快。” 徐础忍不住笑了,“你还预见到什么?” 薛金摇没回答,大步离去。 同样是神棍,薛金摇远远比不上其父薛六甲,更比不上凭相术天下闻名的刘有终。 徐础避开一道难题,心情舒畅许多,走出宴厅,要另寻一处住所。 宋星裁匆匆跑来,他与一些吴军将士留下来守卫大门,“执政,你有客人。” “哪位?” “自称叫田匠。” 徐础一愣,亲自来到大门外,果然见田匠站在外面,一身单衣,也不觉得冷,神情有些恍惚。 “难得稀客临门,田壮士快快请进。” 田匠平淡地嗯了一声,迈步进府,甚至没有拱手还礼,宋星裁等人颇为不满,见执政不在意,才按下手中刀枪。 徐础还没找到住处,于是带田匠进入宴厅,“抱歉,刚刚喝酒,还没收拾。田壮士怎么有有空……令堂?” 到了灯光下,徐础才注意到田匠腰间缠着一根白色的孝带。 “昨天刚走的。” “节哀顺便。” “嗯,我不是为这件事来的,我去找费大人,曹将军让我来找你。” “费大人上午已经出城。” “我还以为费大人要与东都共存亡。” “费大人确有此意,是我让他出去,前去迎接冀州邺城兵马。” “冀州人要来?” “我猜如此。” “嘿,徐公子要么猜得很准,要么是想以此为借口送费大人出城。” “我猜得很准。事实上,我猜测官兵在孟津大败、东都权贵纷纷逃亡,也都与邺城有关。” 田匠沉默一会,指着桌上的残酒,“我能喝吗?” “随意。” 田匠自斟自饮,也不敬酒,半天没说话。 徐础拉张椅子坐下,也不说话。 “我可以了。”田匠放下酒杯,就这么一会工夫,喝了十几杯,脸色丝毫未变。 “可以什么?” “可以为徐公子效力。” 徐础起身,拱手道:“能得田斗士效力,是我之幸。” 田匠抬手,表示自己的话还没说完,“但我现在不能留在徐公子身边。” “你还有事?可以办完再说。” 田匠摇摇头,“我无事,而是徐公子眼下不需要我的效力,也不值得我效力。” 前半句还好,后半句就有些古怪,徐础道:“我做错了什么,令田壮士以为‘不值得’效力。” 田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徐公子没有帝王之相,勉强行之,必遭后患。我若此时留下,只会将徐公子更快地推向火坑。” 徐础笑道:“田壮士还会相面?” “相面不会,只是见得人多而已。徐公子足够聪明,也有仁义之心,但是自矜自持,往好了说,你太善良,往坏了说,你想得太多,这都是称帝称王的大敌。什么时候徐公子改变心意,我自会再来投奔,告辞。” 田匠转身就走,徐础在后面追赶,“田壮士稍等……” 田匠走得却快,推门而出,徐础跑着跟出去,竟然追赶不上。 徐础只得放弃,望着田匠的背影,喃喃道:“哪来的帝王之相?功成名就,自然有人替我编出帝王之相。” 可田匠的话还是令徐础心中不安,在院里转了两圈,去大门口叫来宋星裁,单独请他喝酒。 徐础知道自己最大的软肋是什么,所以要刻意纠正,笼络麾下将军。 宋星裁等人虽然忠于执政王,关系却不紧密,彼此之间缺少私交,单论这一点,徐础甚至比不上同样初创军队的梁王马维。 宋星裁有些受宠若惊,几杯酒下肚,才越来越自然随意。 两人闲聊,宋星裁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有些人真是天生,执政如此年轻,就有这样的胆识与智谋,实是我吴国之大幸。” 徐础笑笑,赞扬宋星裁的勇猛,然后将话题引到昌顺之身上。 “阵前斩杀昌将军,我心至今犹痛。” 与官兵交战时,为了立威以约束将士,徐础不得不杀死两名将领,其中一位就是吴国七姓将领之一的昌顺之。 宋星裁兴奋的目光一下子暗淡下来,默默地又喝两杯酒,开口道:“昌顺之不守军法,虽死不冤。” “即便如此,我仍觉心痛。只是乱世艰难,弱肉强食,吴军稍显疲弱,就会亡于诸王之手,甚至没机会返回江东。” 宋星裁点头,却不再喝酒,“执政所言极是,七姓从前就是太过散乱,才会被小姓压制,在吴国连战连败,若非执政出现得及时,吴军恐怕还在汝河边上挨冻,哪有机会进入东都?天晚了,执政早些休息,我再去巡查一圈。” 宋星裁告辞离去,徐础轻叹一声,他还是没有学会人情世故的技巧,看别人做起来极简单,自己实践的时候却总是磕磕绊绊。 徐础出屋,虽然一切计划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他却备感孤独,再没有初入东都时的兴奋与张扬。 所谓拥有一座城,终归是个幻象,他想。 薛金摇带着一队女兵向大门口走去,没有打招呼的意思,徐础纳闷,问道:“金摇姑娘要去哪?” “去见我娘,跟她一块打猎。” “打猎?” 薛金摇停下脚步,“听说猎物已经走出巢穴,正是围猎的好时候,你们吴国人从来不打猎吗?” 徐础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猎物是指东都士民。 第一百七十八章 贪心 (求订阅求月票) 徐础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拦住薛金摇,“等等。卡Kа酷Ku尐裞網岳母大人要打猎……要掠城?谁的命令?是岳丈大人?” 薛金摇愣了一会,“什么叫‘谁的命令’?我娘做事不需要任何人的命令。” “她自己的主意?” “当然,我娘是个有主见的人。”薛金摇要绕过去,徐础却移动脚步拦住不放,她感到厌烦,怒道:“去找婆婆,她什么都知道,别拦我的路,让开。” 徐础想了一会才明白“婆婆”是指兰夫人,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薛金摇已经带着女兵走过去。 徐础又追上去,恳切地说:“金摇姑娘帮我一个忙。” “嗯?” “请岳母大人晚些动手,我马上过去见她。” “就现在时机最佳,猎物还都没睡,好东西也都没有藏起来。” 这是除夕之夜,所有人睡得都晚。 徐础握住薛金摇的一只手,轻声道:“你我既是夫妻,应当互相帮助、彼此扶持,你想让我自愿交出神棒,或许这就是一个开始。” 薛金摇垂目看向被握的手,“我之前警告过你。” “嗯?”徐础急忙松手,薛金摇的确说过不准再碰她一下。 薛金摇神情稍缓,“只能等你一小会。你跟我一块去吧,省时省心。” “一会就够,我稍后就到。” 薛金摇率兵出府,前往皇宫,徐础命宋星裁备马,自己跑向后院,他得先问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再去劝说。卡Kа酷Ku尐裞網 兰夫人也没睡,往年的这个时候,大将军府热闹非凡,先是众多儿孙前来拜见,黑压压地跪成一片,只有少数人有资格起身说几句吉祥话。 年长的儿孙磕头之后就得离开,或是在前院排桌聚饮,若是回自家过年,年幼受宠者会留下几名,围绕着大将军夫妇欢笑撒娇。 有一幕是兰夫人最不喜欢却又无法避免的,大将军每到过年,都要叫出众多姬妾,品评一番,让她们当场争宠,对佼佼者给予重赏。 每到这时,兰夫人都会推脱头疼,早早回自己院中,逗弄孙子,与相熟的儿媳、女儿闲聊,直到后半夜才会上床休息。 今年,兰夫人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突然间,她竟然有点怀念大将军的那些只有脸但又不要脸的姬妾,她们至少会营造热闹气氛,就像是一块块油腻的肉,吃饱之后看它们恶心,挨饿的时候又无比怀念,口内生津。 徐础对这些没什么印象,他曾在很小的时候进入内院,陪兰夫人过年,稍大一些就失去这样的待遇,通常是磕个头就回自家,或是自饮,或是读书,从来不知道府内的热闹为何样场景。 所以,他一点也不觉得这个年过得冷清。 他现在是吴王,无需通报,直接就能登堂入室。 兰夫人摆了一小桌酒菜,正与一名留下来陪她的老妇对饮,徐础一进来,老妇立刻起身避让。 “吴王不跟家里人过年吗?”兰夫人淡淡地问。 “是你劝说降世王夫人劫掠全城?” “她真要这么做?”兰夫人露出一丝惊讶。 “就在今晚,马上就要动手,她称之为‘打猎’。卡Kа酷Ku尐裞網” 兰夫人脸上浮现微笑,“黄铁娘真是一位妙人,有趣,我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敢做敢为的妇人。” 徐础上前一步,“黄铁娘要劫掠全城,东都百姓大难临头,请兰夫人告诉我,你究竟对她说了什么?” 兰夫人轻轻摇头,“我能说什么?顺着她的心意说呗,劫掠是早晚的事情,她早就习以为常,这两天事情多,她才一直没有动手,我不过鼓励几句。而且,我的几句话救下不少百姓。” “你说过什么?” “我说天下权贵八成聚在东都,横征暴敛、欺压地方的是他们,派兵攻打降世军的也是他们,如今东都出事,他们逃得干干净净,一时仓促,家中必定留下不少金银财宝,降世军若不早早动手,财物都会被奸仆偷走。” “就这些?” “这是黄铁娘的本意,一点即透,百姓家里能有多少财物,值得她大费周章地去抢?” “兰夫人这是引狼入室,黄铁娘瞧不上百姓财物,可她一动手,将士们就会心动,他们不嫌百姓家贫,有什么抢什么。城内一旦开始劫掠,城外降世军自然也要分杯羹,数十万将士与家眷涌入东都,谁也拦不住,也不敢拦。东都必遭刮地三尺,百姓沦为奴隶,无人可以幸免。” “徐公子想得真远,我总不能说黄铁娘的不是,惹她生气吧?况且——带降世军进城的人是徐公子,你这时候才想起后果,未免太晚了些。” 徐础转身离去,兰夫人在后面大声道:“既入其道,当守其规,人心贪婪,向来如此,徐公子不可违背!” 徐础没应声,走得远了,兰夫人叫上老妇,继续饮酒,笑道:“今年的除夕,比往年都热闹些,可惜,我还是不能亲眼得见。” 徐础匆匆出府,他曾对兰夫人有过好印象,这时荡然无存,但又恨不起来,兰夫人独自留在府中,除了谄媚事人以自保,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人心贪婪,真的不可违背吗?徐础非要挑战一下。 黄铁娘是个急性子,女儿求情,她真的只等一会,“吴王怎么还不到?他什么都好,就是性子不够豪爽。金摇,你万万不可学他,以后有了儿女,你自己带在身边,好好养育,要他的容貌,不要他的性子。” 薛金摇哼了一声,“我才不要生儿育女,恶心。” “我辛苦生你,你居然说恶心?” “我是说那件事恶心。” “哈哈,你还是太年轻,很快你就能明白其中的……算了,跟你说这些干嘛?我不等了,女婿来了,让他去找咱们吧。你婆婆说东都楼、兰两家最有钱,王公反不如这两家,楼家是亲戚,暂时算了,咱们先去兰家。” “婆婆不就是姓兰吗?” “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她现在是楼家人。” “那我呢?” “你永远都是薛家人。”黄铁娘怒道,“女婿也是薛家人,他若有异心,你来找我。” 薛金摇冷冷地说:“我自己管得了,干嘛找你?” 黄铁娘大笑,“走走,去兰家,乖女儿选挑,看中什么拿什么。” 黄铁娘带着数百女兵扬长出宫,由宦者引路,直奔兰宅。 徐础晚来一步,薛六甲部下的将士正聚在大殿前议论,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好了要大抢一番。 “今天是黄铁娘,明天就该轮到咱们了吧?我早看中一所宅子,真是不错,能住几代。” “傻瓜,要房子干嘛,一把火烧掉,要钱、要物、要人、要牲口,这些东西能带在身边,比较稳妥。” “咱们不留在东都吗?” “打了这么久的仗,你还是不开窍,咱们能夺东都,别人就不能了?咱们降世军就适合到处征战,哪有好东西去哪,恣意快活,比守城有意思多了。” 见到吴王,将士们笑脸相迎,“姑爷来晚了,黄铁娘和金圣女已经走了,留下话说是要去兰家。” “我要见祖王。” “姑爷不是外人,进去就行。替我们说两句好话,早些分城,让我们过个快活年!” 薛六甲叫来几名宫女,让她们陪着饮酒,正教训她们:“露些笑脸,你们在宫里侍候皇帝时啥样,对我就得啥样。哈哈,女婿来了,坐,一块喝几杯。你说说,宫里的女人为什么一个个都哭丧着脸?看来太后也好不到哪去,真想将她揪来……先不着急。女婿有事?咱们不是明天聚会吗?” 徐础上前,拱手道:“岳母大人和金摇姑娘一块去‘打猎’,岳丈大人知道吗?” “是吗?没跟我说。唉,你岳母就是这个脾气,每次打仗,稍有掳获,她若是不分头一份,就会不高兴。来来,喝酒,娶妻如此,就得认命。咱俩同病相怜,待会你挑一个带走,我替你保密。”薛六甲眨下眼睛。 “东都乃祖王称霸之资,日后平定天下,皆要以此为根基,一旦劫掠,人心尽失,东都反成降世军祸患……” 薛六甲起身离席,来到徐础面前,拉着他走出几步,“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的确将东都当成称霸之资,但是不要太死板,东都这么大,抢两家无伤大雅。要平天下,先从治家开始,夫妻不和,全军不和,全军不和,凭什么争夺天下?所以就随她们去吧,妇人见识短,不用跟她们计较。” “祖王不计较,我不计较,下面的将士却会计较,就在殿外,众人已在商议劫掠之事,城外……”话未出口,徐础就知道自己要说错话。 果不其然,听到“城外”两字,薛六甲眼睛一亮,立刻明白这是一次良机,城外将士多是他的部下,若是义愤填膺想要进城分赃,正合他的心意,那些人为救主只出三分力,为抢东西却会拼尽十分。 徐础只能继续说下去,“城外军心必乱,岳父大人虽能借机除掉诸王,却会失去东都,消息传扬开去,降世军以后再要攻城,难上加难,对方必定拼死拒守。” “啊啊,女婿言之有理,可我没办法,那个婆娘根本不听我的,一见到珠宝就迈不开步,多少次耽误大军行程。这次就忍忍吧,至于其他将士,慢慢劝说,实在不行,将东都分一半给他们,留一半当称霸之资,总可以吧?” “义军之名一旦失去,无可挽回。” “哈哈,名有什么用?降世军都是实在人,不需要那玩意儿。女婿不必多说,先坐下来喝几杯,踏实过年,什么事情等明天再说。” “我若以祖王之名阻止岳母大人,可以吗?” “呃,可以倒是可以,但你不要惹怒她,第一,她不会听我的,第二,她若是找我算账,我就得找你算账。” 徐础拱手致谢,转身快步走出大殿。 薛六甲转身,向愁眉苦脸的几名宫女道:“这是我女婿吴王,从前是大将军楼温的儿子,现在改姓徐了,白长一副聪明相,其实死板得很。不过也好,他若是什么都顺着我来,我反而要多加小心。你们倒是笑一个啊,大过年的,哭给谁看?” 徐础叫上人直奔兰家,没想好怎么劝说黄铁娘。 第一百七十九章 守门 (求订阅求月票) 兰府只剩几名老家人,一见到有人闯进来,立刻跪下磕头,毫无抵抗之力。卡Kа酷Ku尐裞網 黄铁娘驾轻就熟,分派手下女兵审问俘虏、四处搜寻,将所得之物全搬到前院来,重要的内室、库房则由她亲自检查。 一圈下来,搬出来的东西不少,黄铁娘却不满意,她希望看到成箱的金银珠宝,而不是一堆烛台、铜炉等物品,它们上面虽然也镶有金银,全扣下来极麻烦,不合她的胃口。 “兰家富甲天下,肯定有成箱的金银,藏在哪了?”黄铁娘亲自上前审问。 几名老家人只会磕头,好半天才有一人壮胆回道:“都被带走了,一点没剩。” “怎么可能?兰家人是突然逃走,来得及带走所有东西?” 老家人颤声道:“主人是突然走的,东西在几个月前就开始往外搬啦。” “搬哪走了?” “不知道啊,主人不会告诉我们,反正是一车一车往外拉,估计是去很远的地方。” 黄铁娘恼羞成怒,“兰家太不仗义,一边跟降世军打仗,一边往外转移财产,混蛋至极。” 薛金摇在一边提醒道:“这么大的宅子,肯定有收藏宝物的密室。” “对,密室在哪?” “我们这几个人就是守大门的,平时连二门都进不去,哪能知道密室?” “给你们一点苦头,就全想起来了。” 几名女兵上前用枪杆抽打,老家人哀号不已,一个劲儿地求饶,但是的确说不出密室所在。 徐础就是这个时候赶来的,进院先让女兵住手,上前几步,向薛金摇点头,然后朝黄铁娘拱手笑道:“岳母大人安好。” “一点也不好,都说兰家有钱,连秦州人都听说过,可我就搜罗到这点破烂儿。”黄铁娘指向地上堆积的杂物。 “果然都是破烂儿。”徐础道。 黄铁娘打量徐础两眼,“对啊,你是东都人,还是大将军的儿子。” “从前是,现在不是。” “嗯,从前是,你总该知道东都谁家有钱吧?” “皇家以及六臣四王,都比较有钱。” “六臣四王都有谁?” “楼、兰、奚、曹、梁、皇甫六家,广陵、湘东、益都、济北四王。” “可兰家的钱都被运走了,再去别家瞧瞧。” “别家想必也是如此,而且六臣四王虽富,却富不过皇帝。” “那是当然,皇帝肯定最有钱。”黄铁娘恨恨地咬牙,“是我一时大意,将皇宫让给了降世王……要不我再去找他,他要女人,我要金银,大家各得其乐。” 徐础笑道:“皇帝也不是最有钱的人。” 黄铁娘十分惊讶,“别吹牛了,谁还能比皇帝更有钱?” “请问岳母大人,皇帝的钱从何而来?” “从天下百姓手里收上来的呗,人人交出一点,皇帝家里就要堆不下啦。” “所以天下百姓比皇帝更有钱。卡Kа酷Ku尐裞網” “什么玩意儿?百姓穷得要死,被逼无奈才要造反,哪来的钱?” “我说的是‘天下百姓’,不是‘一方百姓’,也不是‘一个百姓’。” 黄铁娘没听懂,薛金摇道:“娘,他在跟你开玩笑呢。” 黄铁娘怒道:“没大没小,哪有女婿开丈母娘玩笑的?你小子不想活啦?” 徐础拱手道:“岳母大人听我说完,我绝不是在开玩笑,而是想告诉岳母大人,有办法弄来更多的金银珠宝,比搜刮富户更简单,所得也更多。” “说来听听,你说简单,就得是真简单,有一点复杂我也不听。” “非常简单,学皇帝。岳母大人以为皇帝最有钱,何不学他征税,学他从收百姓手里收取贡物?金银珠宝自然而来,用不着岳母大人亲自搜检。” “你在劝我当皇帝吗?” 徐础笑道:“弥勒降世,不就是要再建新朝,一统天下吗?” “我们不当皇帝,弥勒亲赐杀皇灭帝棒,自称皇帝不祥。”神棒原是黄铁娘的“兵器”,她仍相信它是神物。 “称呼不重要,岳父和岳母大人只需学皇帝的做法,不必要皇帝的称号。” 黄铁娘想了一会,向女儿道:“你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吗?” “我觉得他在胡说八道,学皇帝哪能那么容易?咱们现在让天下百姓交税,有谁肯交?” “百姓不愿交税,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现在让天下百姓交税,确实困难,但是让东都百姓交税,还是挺简单的,给我十天时间,我能征来万两白银、千两黄金。” 黄铁娘惊讶得下巴都合不拢,突然想到自己不能露怯,马上道:“统统翻倍,没有金银,就用珠宝抵偿。” “没问题,岳母大人安坐宫中,静候佳音即可。” “十天之内?” “十天之内,今天是除夕,到正月初十天黑之前,金银送到岳母大人面前。” 黄铁娘咧嘴笑了,“我没看错,你这个女婿有点用处。” 徐础拱手,趁机道:“收税容易,唯有一个条件。” 薛金摇冷哼一声,“娘,你听到了吧,绕一个大弯,他其实是想提条件。” “让女婿说,只要不是太难,条件可以接受。” “不要惊扰东都士民,让他们觉得安全,然后我才能收税,要让他们相信,交税之后自家就能得到保护。如此一来,人人愿交,义军所费极少,所得甚多。” “我的‘两万’、‘两千’不能少,剩下的才归义军。”黄铁娘纠正道。 “当然,如果只为义军,我也不愿劳神费力。” 黄铁娘更高兴了,将女儿拉过来,“你爹这辈子没做过几件好事,就是给你挑了一个好女婿,比你的姐夫有用多了。” 薛金摇冷眼打量,“他在骗你呢,娘,到了最后,你肯定得不到金银。” 黄铁娘却早已心动,笑道:“乖女儿快回家去,跟好女婿恩爱一晚,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说话了,哪有新婚妻子尽说丈夫坏话的?” “我不回去,让他自己回去。” 黄铁娘虽然宠爱小女,也有脾气暴躁的时候,喝道:“回去,今晚就圆房,亲已经结了,没有反悔的道理。我去给你们守门,不懂的问我。” 薛金摇怒容满面,众女兵笑容满面,唯一感到羞耻的人是徐础,可这又撞到他的软肋,想了半天,直到被众人簇拥着离府,也没想出合适的推脱之辞。 回到大将军府时,已是夜半时分,黄铁娘真带着几名女兵守在门外,将女儿、女婿推进房去,“别糊弄我,我是过来人,什么都懂。你们两个雏儿,乖乖给我行事,至少试上一次,过后还不喜欢,我无话可说,随你们便。” 薛金摇也生气了,拽着徐础的手往床边去,怒声道:“我给你做,以后别再逼我,再找女婿,也不用你们指定,我要自己挑。” 黄铁娘关上门,笑道:“傻姑娘,女婿就一个,没机会再找喽,是好是坏,你都得认……” 女兵都是黄铁娘的老伙伴,要来酒肉,就站在外面饮酒,谈些年轻时的风流韵事,也不压低声音,说到兴起,笑声能传遍半座大将军府。 “牛天女怎么回事?宁暴儿想娶太后为妻,她怎么一直没点举动?”黄铁娘想起这件事。 一名女兵道:“牛天女别看平时挺厉害,到丈夫面前就跟老鼠遇见猫一样,乖巧得不得了,别说娶太后为妻,就是让牛天女当丫环服侍太后,她也不敢说个不字。” “行了,我知道你俩不和,一有机会就互相说坏话。我了解牛天女,她可不是忍辱负重的人,宁暴儿带着一帮人出走秦州,她就很生气,宁暴儿拉起一支队伍,却迟迟不去接她和孩子,她更生气。即便没有太后这档子事,她也不会放过宁暴儿。等着吧看吧,牛天女一出手,必然吓你们一跳。” 一名女兵跑到门口听了一会,回来道:“好像有点动静。” 黄铁娘不屑地说:“我这个女儿,说是天不怕、地不怕,到了这时候,还是有点怕。我当初就不怕,虽然是薛六先动手动脚,我也没含糊……” 言辞越来越露骨,老妇们越来越兴奋,比抢到金银珠宝还要高兴。 觉得时候差不多了,黄铁娘向屋里大声道:“女儿,完事了说一声,别让为娘在外面挨冻,今天可是除夕,你俩别光想自己过年。” “行了,走吧。”屋里的薛金摇说道,她的身形高大,声音却不粗豪,这时更显轻柔。 黄铁娘侧耳倾听,大笑道:“这就对了,年纪轻轻的,又不是出家人,那么古板干嘛?弥勒佛祖降世的时候还要再娶一百个妻子呢,何况咱们凡人?睡吧,好好休息。” 黄铁娘带人往外走,她不愿住在大将军府,要回皇宫里去,刚来到大门口,就见有人骑马疾奔而至,嘴里喊道:“大事不好,快叫吴王!” 宋星裁立刻要去唤醒吴王,黄铁娘拦住,“等等,有大事先跟我说,吴王新婚,谁也不准进去打扰。” 信使认得黄铁娘,跳下马,气喘喘吁吁地说:“城外……城外传来消息,说官兵又打回来啦!要咱们赶快开门,他们要进城避难。” “官兵怎么了?来一次打一次,又不是没见过。传我的命令,打开城门,先让女人、孩子进城,咱们也算是义军了,用不着再驱赶百姓打前阵。” 信使没动,黄铁娘怒道:“怎么,我的话不是命令?今晚我做主,谁也不准进去,不到天亮,吴王不能出来。” 黄铁娘说到做到,留下一百名女兵把守各处,不准吴王的部下前去打扰,她自己带着剩下的女兵径直前往北城,要开门接纳妇孺,顺便看看牛天女和宁暴儿究竟怎么回事。 对黄铁娘来说,这是一个充实的夜晚。 对徐础来说,这是一个意外的夜晚,睡得很香,却错过了他一直在等的重要消息。 第一百八十章 良机 (求订阅求月票) 徐础睁眼,薛金摇已不在床上,银甲也穿走了,这让他松了口气,可以避免一次尴尬交谈,结果走出房门之后,众人的目光令他更加尴尬。 黄铁娘可不会保密,人人都知道吴王夫妻昨晚做了什么,虽然不敢拿来开玩笑,脸上都却带着调侃的微笑。 孟僧伦从西城赶来,已经等了一会,见到吴王先说“恭喜”,然后引到一边,低声道:“执政以后最好能先出房。” 徐础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是丈夫,应该比新婚妻子更早出门,以体现“男主外女主内”之意,于是笑了笑,“明白。孟将军怎么来了?你应该留在军营里等我消息。” 孟僧伦这才说起正事,“官兵又打回来了,昨晚城门打开,降世军蜂拥而入,无论执政原有什么计划,怕是都要推迟一阵。” 徐础大惊,匆匆向外走去,“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没人叫醒我?” “降世王妃留下人把守门户,不许外人进去打扰执政,虽然我们也能闯进去,但是觉得没有必要。宁王那边一听说消息,立刻打开城门,执政做不了什么。” “嗯。”徐础没有生气,但是神情严峻,“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官兵吗?” “应该是大将军吧,估计是看后面没有追兵,部下又都怀念家乡,所以率兵调头回来。” 徐础了解大将军的为人,楼温喜欢带兵深入,但是皆有条件,一是要有充足的给养,源源不断,无需他来操心粮草问题,二是要有必胜的把握,敌方受到惊吓,已有崩溃迹象。 楼温新败,又失去朝廷的支持,断不会调头再战。 马匹都已备好,徐础带领一队卫兵直奔北城。卡Kа酷Ku尐裞網 路上挤满了进城不久的降世军,孟僧伦、宋星裁率兵奋力开道,勉强能够保证执政的通行。 宁抱关主动打开城门接纳降世军,黄铁娘原本只想允许家眷进城,可降世军向来不是严格服从命令的队伍,城门一开,谁也拦不住那些拖家带口的将士,他们的理由倒很充分,“我送家人进城,怎么了?” 宁抱关不止开打开城门,还带领剩余的几百名亲兵出城,留一部分人维持秩序,自己直奔官兵的方向,前去打探敌情。 “有宁王在,大家不用害怕,咱们还能打败官兵。”进城的人尽说宁抱关的好话。 徐础赶到北城的时候,宁抱关还没回来,刘有终、郭时风早就到了,站在城墙上,频频向外观望,见到徐础,同时迎上来。 “肯定不会是大将军。”徐础先回答两人们最关心的事情。 刘、郭二人脸色稍缓,将徐础请到一边,刘有终道:“消息不会是假的吧?降世军进城,诸王联手也斗不过薛六甲。” “应该不是,如果薛六甲施计,这时候应该已经占据城门。他一直没现身吧?” 郭时风道:“薛六甲没来,只有……”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黄铁娘的声音,“别争别抢,官兵没追在你们屁股后面!” 郭时风苦笑道:“薛六甲这是要让王妃替他守城,诸王皆是雄杰,居然受制于此等人物。” 徐础示意郭时风禁声。 黄铁娘带着女兵大步走来,向徐础道:“女婿来了,你不用着急,更不用害怕,官兵来了,咱们照样打回去。卡Kа酷Ku尐裞網” “我不害怕。” “哈哈,是我说错了,女婿的事迹我都听说过,你的确不怕官兵。” “还有多少人没进城?”徐础问道。 “多着呢,我原想让百姓先进城,你知道……”黄铁娘笑了一下,她想要百姓交税,“可他们腿脚太慢,被拦在后面了,将士们倒差不多都进城了。嘿,就是这种时候最见真心,谁带着家人、谁没带,一目了然。” “进城的人安置在何处?” “让他们自己找地方,这么多人,谁管得了啊?” 徐础笑道:“管不了也得管,否则的话,东都一乱,反给官兵机会。岳母大人辛苦,先去休息,我来安置众人。” 黄铁娘对女婿印象正佳,点点头,“行,你来管吧,我也的确累了,昨晚一直没睡,就为了让你们两个……” “岳母大人请随我来。”徐础急忙打断。 徐础想派人送黄铁娘回皇宫,她却不同意,非要留下,“我给女婿当后盾,谁敢不听你的命令,找我,我有办法收拾他们。” “多谢岳母大人。金摇姑娘呢?” 见女婿问起女儿,黄铁娘大悦,“你这是知道好处了。哈哈,金摇出城去了,很快就能回来。” 徐础将黄铁娘送到城下的军营里,立刻召集吴兵,带上刘有终、郭时风,展开旗帜,重新回到街上,指挥降世军往人少的地方疏散,同时寻找头目,不管大小,一律都要加入他的队伍。 还真有不服气的人,嚷道:“等我将家人安顿好,再来找你。卡Kа酷Ku尐裞網事情这么多,哪有闲工夫……” 宋星裁立刻带兵上前将头目按倒,再不服气就捆起来,用绳索牵着行走。 一开始惹来不少纠纷,降世军不认吴王,徐础也不解释,不提自己已被降世王收为弟子并得到神棒,更不提他有黄铁娘做“后盾”,只是一味强硬,要求大小头目听命,好几次刀兵相向,他也不肯退让。 降世军为躲避官兵而初入东都,人心涣散,数量虽多,却不占上风,徐础坚持了一会,拒绝从命的人越来越少,之前不服气的头目,也央人过来认错求情,希望解开身上的绳索。 在大街上来回巡视一圈,徐础收集到三百余名大小头目,还有更多的头目不知去向,他也不找了,当街向头目们分发旗帜,人手一面,写上籍贯、姓名与绰号,告诫他们:“天黑之前,我会挨处查看,旗帜丢失或是没带在身上,一律问斩。” 头目们牢牢抓住分给自己的旗帜,纷纷点头。 徐础再给每名头目分派一名吴兵充当向导,然后指定去向,大都在西城,吴兵就对那一片比较熟悉。 得到向导和位置的头目,扯着旗帜回到街上,叫唤部下兵卒及其家人跟自己走,只喊一圈,不许滞留,再有后来者,可以向吴王兵卒打听头目去向。 街上的人变得少些,徐础开始将降世军分配到东、南两个方向,交由马维与沈耽处置,那两人比他更熟东都街巷。 刘有终与郭时风没走,要来笔墨,一个在旗帜上写字,一个将头目去向记录在册,纸张不够,就写在临街的门板上,然后拆下门板,由士兵扛着。 孟僧伦叫来更多吴兵,确保执政身边随时有人可用。 城外的人还在涌来,多少有些秩序,不再是乱成一团,越往后,贫弱的百姓越多,徐础将他们分派给曹神洗安置。 将近午时,城门附近终于不再是人山人海。 许多头目自行跑来领取旗帜,一见到吴王就跪地磕头,因为消息已经传开,降世王传位给女婿,吴王就是降世军的新首领。 徐础没必要辩解,专注于分派进城将士,到了后期,有意向东、南方向多分一些,免除沈耽与马维的戒心。 刘有终与郭时风没提出过异议,一直留在徐础身边。 宁抱关带人回来了,依然是那一副冷峻神情,高声道:“小股官兵,不足为惧,还在长围以外,一时半会到不了。” 街上的百姓发出阵阵欢呼,坚信宁王能够再次击败官兵。 宁抱关来到徐础近前,跳下马,脸上挂着霜雪,一开口嘴里往外冒白气,“长围已被攻破,天黑之前,官兵必至。” “哪来的官兵?”徐础最关心这件事。 “打着九州旗号,但我看他们来的方向,应该是冀州兵。” “嘿,邺城这是要坐收渔翁之利吗?”徐础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脸上不动声色。 “利在东都,谁也别想坐收。”宁抱关看看街道,“吴王安置的降世军?” “嗯,我没在北城留人,这边比较乱。” “只要没送去皇宫就好。” “一个也没送。” 宁抱关望向皇城,“薛六儿此刻大概正在后悔,等到官兵一到,他又会来求你。” “求人不如求己。诸王今日本应聚会,不如现在就见面,商议对策。” “好,还在大将军府?” “嗯。” “我稍后就去。” 刘有终、郭时风告辞,去请自家主公,孟僧伦则去邀请蜀王甘招。 除了躲在宫里的降世王,诸王都没闲着,宁王出城查看敌情,得勇猛无畏之名,吴王安置进城者,得临危不乱之名,晋、梁二王安排迅速而得当,收编诸军,令众人满意,得招贤纳士之名,蜀王亲自迎接投奔者,优先安置将士家眷,得宅心仁厚之名。 降世王的一大良机,就这样转到诸王手中。 在大将军府里聚会的时候,谁也没提起宫里的薛六甲,他们现在面对新的威胁。 “当务之急,是选一位军主,令诸王合力。”沈耽首先提出建议。 徐础道:“宁王原是主帅,可以继续担任,不必再选。” 宁抱关心里清楚,经过入城第一次聚会时的事情,自己得不到晋王的原谅与支持,于是摇头,“我可以守城,可以为诸王先锋,但是做不了主帅。上次勉强担任,出主意的也是吴王。我推荐吴王,他有降世军头目名录,指挥起来也比较方便。” “吴王可以,晋军愿唯吴王马首是瞻。”沈耽也知道自己不会得到宁抱关的支持。 马维与甘招更没话说,他们都分得大批降世军将士,对徐础没有疑心。 徐础再不客气,拱手接受军主之职,与诸王定约,压抑心中的兴奋,将新婚妻子薛金摇忘在了脑后。 第一百八十一章 内外之战 第一批官兵赶到的时候,太阳尚未下山,数千骑兵直逼城下,吹角整队,擂鼓示威,以求一战。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登城观望,体验到东都士民此前的感受:站在高处,凭借厚实的城墙,虽然感到安全,但是看不清城外敌军的底细,又无处可逃,盯得越久,焦灼感越是强烈。 若有人能够带兵出城迎敌,哪怕只是打成平手,也能极大地鼓舞士气,可若是战败,则会雪上加霜。 如果是一名谋士,徐础肯定会力谏统帅趁敌军立足未稳时出击,现在他自己就是统帅,一切由他做主,他要劝说的目标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这让他有些犹豫。 胜则通盘皆活,则败满盘皆输,这是一场豪赌,而徐础从来不喜欢赌博。 他有许多不喜欢的事情,如今都要一一做起。 徐础转身,向诸将笑道:“官兵也玩这种把戏,初来乍到,不先立营,而是列阵挑战,分明是虚张声势。官兵仅此千余人而已,后军尚远,不足为惧。我要率兵出城迎战,以显我军威风,诸将谁愿随我一战?” 五王将领几乎全在这里,立刻就有一群吴将站出来,都愿随执政出战。 徐础指定宋星裁,留下孟僧伦。 吴军不擅骑术,此前引诱官兵,奔跑而已,真正交战时,还是晋兵、宁兵出力。 徐础命宋星裁下城准备,向剩下的将领道:“吴军出战,请诸位在城头观赏,为我吴军呐喊助威。” 果然有人受不得激,宁将罗汉奇站出来,粗声粗气地说:“我只会挑战,不会观战,我愿随吴王出城,只要……只要宁王同意。” 徐础虽被推为军主,诸将也来受他调遣,可心里还是只认旧主。 徐础一开始想要安抚一下,笑未挤出,话未出口,立刻改变主意,厉声道:“我乃全军之主,诸位各领王命,受我节度,何需再经他人同意?罗将军欲战则战,欲留则留,不必另找借口。卡Kа酷Ku尐裞網” 罗汉奇面红耳赤,也厉声道:“我愿出战,请吴王下令。” 徐础拱手道:“有劳罗将军。” 罗汉奇下去召集本部兵马,徐础又交待几句,指定孟僧伦为守城大将,自己去与宋、罗二将汇合。 兵马已经集齐,足有五千之多,徐础觉得够用,正要下令开门出战,宁抱关来了。 宁抱关驻守北城,离着较近,听说消息之后立刻赶到。 徐础想好诸多应对的话,必要当众说服宁抱关,不许他阻挠出战。 可这些话都没用上,宁抱关并非阻战,而是来请战。 “吴王乃是军主,不宜亲自出战,还是我来吧。” 徐础稍一犹豫,宁抱关已向将领下令,“官兵不过一千多人,咱们不做以多欺少的事情。你们各自拣选,宋将军四百人,罗将军七百人,咱们要叫官兵败得心服口服!” 罗汉奇立刻听命,宋星裁也没犹疑,传令手下头目裁减兵卒,只留骑术稍好、敢打敢拼之人。 宁抱关横槊鞍上,向徐础拱手道:“请吴王登城助威,我若战败,宁愿死于战场,不劳吴王开门,更不必派兵援助。” 论到冲锋陷战,徐础的确远远不如宁抱关,他知道这一点,诸将也都知道,所以宋星裁毫不犹豫地接受宁王的指挥。 徐础拱手还礼,“我为宁王擂鼓助威,宁王若有万一,城内还有骑兵,我会率兵相继,绝不让官兵得意。” 宁抱关点下头,策马第一个跑向城门。 门口士兵早已做好准备,立刻打开城门,放骑兵出城。 徐础重新登城,上面的诸将已经得知宁王出战的消息,全都扒墙向外望去。 城上有战鼓,徐础双手执槌,擂响第一下。 擂鼓自有规矩,徐础略知一二,好在宁抱关等人也不太懂,只需听个声响而已。 夜色初降,城外官兵叫喊半天,气势稍衰,正要退兵扎营,突然看到城内有人冲出,城上又有鼓声响起,急忙重新布阵,迎战叛军。 这是义军极少经历的硬仗,双方兵力相当,打得尤其惨烈。 徐础不停擂鼓,直到气力不支,才转交给孟僧伦。 宁抱关处于下风,他有点托大了,冀州骑兵天下驰名,兵强马壮,训练也多,义军骑兵多是临时拼凑,来不及操练,敢出城应战已经很了不不起,真到战场上,很快就变得散乱,不如官兵整齐。 即便如此,宁抱关少带骑兵还是对的,人数越多,义军只会越乱,一千一百人当中至少有五成能够跟上宁王,不至于全成为一盘散沙。 虽然宁抱关声称不要支援,徐础却不能坐视不管,立刻下城,带领剩余的数千骑兵出城,过桥列队,做出立刻就要参战的架势,城上多处鼓响,一阵紧似一阵。 官兵察觉到城门口的动向,他们没料到叛军真敢出来应战,战场上虽然占据上风,气势却已减弱三分,待见到叛军背后还有骑兵,气势又弱三分,立刻鸣金收兵。 徐础也派人前去招回宁抱关。 这一战不求大胜,只要能显出敢战之心即可。 宁抱关带兵回到城里,徐础守在桥边,确认外面再无自己人之后,才退兵进城。 官兵停在远处,没有趁势攻城。 徐础猜中了,这只是一支先锋,后方大军距离尚远,主将不敢真与叛军硬拼。 这一战持续得不久,双方的损失也都不大,对士气的影响却极显著,官兵乖乖地立栅建营,不再以为叛军散漫可欺,城里义军士气陡增,对吴王、宁王的敬畏也随之暴涨。 徐础挟此余威,重新整编队伍,将降世军正式分派给诸王,人数相差无几,绝不厚此薄彼。 薛六甲派人来过几次,请吴王去宫里议事,都被徐础婉拒,他刚刚崭露头角,在薛六甲的忌惮名单上,很可能已经与晋王、宁王平齐,甚至更高一些。 从现在起,徐础再不会冒险进宫,孤身去见薛六甲。 夜半之后,城内义军分派完毕,城外官兵也越来越多,开始绕城扎营,做出围攻之势。 徐础一夜未睡,四处奔走,要让城内的每一名头目和尽可能多的士兵看到自己。 城外城内各有一场战斗,城外大兵压城,乃是存亡之战,城内诸王各立旗号,乃是威望之战。 一实一名,徐础都要争取大胜。 城外暂时陷入僵局,城内徐础稍占优势,他是军主,又是降世王的女婿,刚刚击退官兵气焰,越是远离北城、没看到战场详情的兵民,越以为义军大胜,对吴王、宁王也越是畏服。 徐础回到北城时,已将近五更天,刚一进营,就被拦住。 黄铁娘找女婿已经找了好一会,她不关心降世军将士归谁,甚至没注意到诸王势力正在迅速膨胀。 “我女儿呢?金摇在哪?”黄铁娘拉住缰绳问道。 徐础早忘了这件事,“金摇姑娘……还没回来?” “回来个屁!”黄铁娘一急,口出脏话,抓住徐础的一条手臂,硬拽下马,“老婆没了,你也不着急、不过问,算什么丈夫?” 徐础也有愧意,下马搀扶黄换娘,“岳母大人别急,官兵尚未合围,金摇姑娘正在回来的路上,很快就能进城。” “你又没亲眼看到,说这些有什么用?快派人去找啊。” 城外官兵已经包围半座城池,徐础绝不会平白派人出去送死,伤亡事小,减损士气事大,于是敷衍道:“岳母大人先回宫里,岳丈大人一直在找你,我会派人寻找金摇姑娘下落,一有消息立刻告知。” “你真会派人?” 徐础点头。 黄铁娘无计无施,她的脾气虽然暴躁,但也是降世军一员,对官兵心存畏惧的习惯一时半会改不掉,自己不敢出城,只好道:“那我先回去,你一定要找回我女儿。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可不能忘了自己的妻子。” “怎么会?”徐础派人送黄铁娘以及女兵回皇宫,登城巡视,交待将领,若见到薛金摇回城,立刻叫他,金圣女身后若有追兵,不可轻易开门。 徐础希望薛金摇能够平安回来,但是不能因她一人而冒险。 当初马维抛妻弃子逃离东都的时候,徐础还有些难以接受,现在却明白,儿女私情终究比不上天下重要,莫说他与薛金摇并无真情,即便有些,该舍还是得舍。 诸王当中,只有薛六甲时时拖家带口,宁抱关等人都不携带妻子,甚至托付给对手也不在意。 官兵初战未捷,不再急于求战,专心建筑营地,徐础回到营房里,打算小憩片刻。 刚一下城,就见到郭时风站在下面等他。 一同来到屋内,郭时风拱手道:“恭喜吴王得尝所愿。” “郭兄这话说得古怪,官兵围城,我有何愿得尝?” 郭时风上前,笑道:“吴王可以瞒别人,不必瞒我。冀州兵来得突然,吴王却应对得井井有条,像是早有准备,我没说错吧?” “郭兄看不得我能临危不乱?” “哈哈,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是来投奔吴王的。” “投奔?” “记得吗?我早就跟吴王说过,吴王什么时候要退到邺城,我愿追随,替吴王传话递信,以效微劳。” “郭兄想多了,我无意退到任何地方。东都在此,义军不下三十万,守城有余,攻战也占优势,为何要委命他人?” 义军号称三十万,真正能上战场的人远远少于此数,徐础还是不习惯夸海口,没说五十万。 郭时风稍愣一下,随即笑道:“明白。吴王既是军主,则城中将士皆为臣仆,我来投奔,不算背主吧?” 郭时风最擅长见风使舵,这是他第一次完全转到吴王这边。 徐础明知此人品性,却不能说是厌恶,郭时风的“投奔”至少表明他的计划已经初见成效。 “郭兄愿意留下,可以。” 郭时风再次拱手,小声道:“一仆不事二主,既归吴王,我不能再有隐瞒。” “哦?” “梁王率兵去往皇宫,要杀降世王。” 徐础大惊,尤其不明白,为什么是马维要杀薛六甲? 本书来自 第一百八十二章 取代 等到诸王将进城的降世军瓜分殆尽,薛六甲才醒悟过来自己犯下多大的错误,可他不肯承认此前的胆怯与失误,反而埋怨进城的将士不忠、留在身边的亲友无能、妻子黄铁娘见识短浅坏他大事。 “我是降世王,他们不来投奔我,却去投奔诸王,反了,真是反了!等我知道是谁带头,绝不饶他!”薛六甲愤慨地大叫。 “听说……是吴王分配降世军。”妻弟小六子在一边提醒道。 “吴王,吴王。”薛六甲发出一连串恶毒的诅咒,最后颓然坐下,“我上当了,我以为沈耽和宁暴儿是头儿,原来大错特错。他凭什么……他还是个雏儿,能有多大本事,让诸王听命于他?” 薛六甲派出的信使一一返回,带来的消息全都一样:吴王太忙,要等击退官兵之后,才能来见降世王。 薛六甲知道,吴王不会再送上门,等他真的登门,必然已是强弱易势。 薛六甲将周围的将领痛骂一顿,仍不解恨,待听说官兵已将东都团团包围,他突然释然了,喃喃道:“反正都是个死,徐础绝不是官兵的对手,大家一块死在城里也好。我不能白死,好不容易住进皇宫,我还有许多地方没去过,还有……太后,至少要看她一眼。” 薛六甲想带人硬闯太后寝宫,却在大殿门口撞见了黄铁娘。 黄铁娘太了解丈夫,一看到他满面惊慌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出来,“好歹也是称王的人,东征西讨快三年了,怎么还是这么没骨气?不过就是一群官兵而已,上回能打败,这回也能。我看女婿是个人物,有他在,不用你操心。” 薛六甲顿足,指着妻子骂了两句,“你、你真是个废物,就会争风吃醋、抢夺金银,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你明明就在城门口,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徐础将我的将士分给诸王?你还说他是个人物,我告诉你……” 黄铁娘被骂得一愣,清醒过来以后,伸手紧紧握住丈夫的手指,怒道:“我是废物?我给你生儿育女,我是废物?没有我帮你镇压着,降世军早就四分五裂,还用等到今天?我说女婿没问题,就是没问题,你敢怎样?” “唉哟,唉哟,王妃轻些,再轻些。”薛六甲立刻服软,将妻子请到宝座上,与她并肩而坐,仔细地分析利弊,指出当前形势对薛、黄两家有多么不利。 黄铁娘的眉头越皱越紧,仍是半信半疑,“女婿就是个小白脸,连床上的事情都得由我督促,我不信他有野心。” 薛六甲一脸苦笑,“我的夫人、王妃,你怎么还不明白?徐础若无野心,怎么会娶咱家的女儿?” “金摇怎么了?武艺高强,性子爽快,跟我年轻时一样。” “你说得没错,可徐础是什么人?大将军与吴国公主生的儿子,刺杀过万物帝,即使是逃亡在外,说称王就称王。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野心?怎么会轻易同意娶金摇?他是……” “不对,是你非要将金摇嫁给他。” “我的本意是先拉拢诸王当中最弱的一个,谁想到竟然引狼入室,徐础分明是最阴险的一个。” 黄铁娘揪住丈夫的胡子,“你居然拿咱们的宝贝女儿当工具,还算什么男人?我打死你这个老匹夫!” “老匹夫”一个劲儿求饶,周围的亲友也都劝说。 黄铁娘松开手,茫然道:“怎么办?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还是我亲自烧火煮熟的。” 薛六甲轻揉下巴,“怪我,全怪我。可现在女儿的问题还是小事,徐础与诸王强夺我的部下,若是战败,我与他们同罪,若是战胜,他们绝不会归还将士……” 黄铁娘鄙夷地看向丈夫,“瞧你说话的腔调,哪还像是弥勒弟子降世王?诸王算什么东西?吴王、晋王、梁王全是外人,蜀王半途加入降世军,就连宁暴儿,也是在降世军兴起之后,才跑来投奔。卡Kа酷Ku尐裞網宁暴儿当时连饭都吃不饱,妻儿饿得跟狼一样,现在敢跟咱们争夺将士?笑话。走。” “去哪?” “出宫巡城,要回咱们的将士,顺便连诸王部下一块收服,然后再看,女婿若是真怀着鬼心,杀了他,给金摇再找一个好的,你若是看错了,女婿还是好女婿,再将降世军交给他不迟。” 薛六甲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内心深处,他相信自己的余威足够召回本部将士,可他不敢出宫,害怕诸王早已设好陷阱,他一出去就会失掉性命。 “先不要着急,从长计议……” 黄铁娘却是个急性子,“刚才你还怕得要死,现在却要从长计议?等你鼓起勇气,外面的仗都打完了。唉,我黄铁娘一世英名,怎么嫁给你这样一个没用的家伙?我倒宁愿女婿有点野心,别像你一样胆小如鼠。” 黄铁娘起身往外走,薛六甲惊讶地追上来,“王妃要去哪里?” “替你将兵全要回来。”黄铁娘怒道,向弟弟小六子等亲友道:“就让我一个妇人出面吗?要点脸的,跟我走!” 六七人畏畏缩缩地跟上,与其说是要脸,不如说是害怕黄铁娘。 “王妃小心,我在这里等你。若是能要回神棒,事情或许会容易些。如果不成,也别得罪诸王,以后还有得商量……” 黄铁娘不理丈夫,出殿叫上女兵,她一向蛮横惯了,在降世军中无人敢惹,认得几乎每一位将领的妻儿老小,她想要回本部将士,没什么计策,就是觉得没人敢拒绝。 皇宫大门外,聚集一大批将士,黄铁娘大喜,向身边众人道:“谁说没人来投奔降世王?这不就是?数量还挺多,降世王被吓破了胆子。卡Kа酷Ku尐裞網唉,真不明白,天下英雄无数,弥勒佛祖怎么就选中这个一个玩意儿?跟我一样有眼无……佛祖饶恕。” 黄铁娘唯一害怕的就是神佛。 小六子望了一会,担心地说:“姐姐,不对劲儿啊,这些人都打着梁王的旗号。” “嗯,梁王比较忠心,亲自送兵过来。” “不像啊。” “那又能怎样?都是咱们的人,我去要,梁王敢不给?他敢不给,咱们的人也不会同意啊。” 黄铁娘当先迎上去,其他人只好跟上,多多少少相信她能要回将士。 马维骑在马上,全副盔甲,周围簇拥着众多将领与卫兵,正琢磨着如何攻破皇宫大门,却看到一群人开门出来,不由得喜出望外,向将军潘楷道:“可以进攻了。” “要死要活?”潘楷问道。 “降世王要交到我手里,其他人的死活,由诸将决定。”马维看向左右的将领,向他们点头微笑。 潘楷明白,传令步兵向前逼近。 对面的黄铁娘仍没看出威胁,向身边人道:“都是咱们的人,我认得那个家伙,他叫什么来着?” 小六子脸色骤变,“不对啊,姐姐,那是程巨灵,记得吗?姐夫跟他老婆有过一腿,闹得很僵,后来他老婆自杀,程巨灵当时没说什么……” “瞎子六还做过这种不要脸的事?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黄铁娘对这个弟弟十分不满。 小六子越瞧越不对劲儿,拉住黄铁娘的一条胳膊,“姐姐,真的不对,还有其他几个人,也都与姐夫有仇。你瞧他们的架势,这是要打过来啊。” 黄铁娘有点害怕官兵,却不怕降世军,甩开弟弟,拔出双刀,“那就打一仗,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就全都老实了。” 对面的士兵加快脚步,刀枪指来,真要动手。 黄铁娘大怒,冲着程巨灵道:“姓程的,有本事冲我来!” 程巨灵双手握着一柄特制的长刀,大吼一声,越众而出,直奔黄铁娘而来。 黄铁娘突然感到一阵惊慌,开始怀疑自己的双刀是不是有用?弹弓还来不来得及拿出来?从前的胜利是不是对方让着自己? 程巨灵没有惊慌,也没有怀疑,长刀狠狠地劈下来,对准那个他早就看不顺眼的老太婆。 小六子留在后面,亲眼看到姐姐被一刀劈成两半,叫声“娘呀”,转身就跑。 梁兵杀红了眼,数百女兵与少量男兵根本不是对手,瞬间就被冲垮,横尸皇宫门前。 小六子反应快些,抢先跑回大殿里,“不不不好啦,程巨灵杀来啦,姐姐死啦,咱们全都要完蛋啦……” 薛六甲莫名其妙,“程巨灵是谁?” “就是……” 薛六甲突然醒悟过来,上前揪住妻弟衣领,“王妃死了?” “是啊,被程巨灵一刀劈死的。” 薛六甲松手,惊骇莫名,突然又醒悟过来,“你关上大门了?” “啊?我急着回来报信……” “去你……”薛六甲一脚踢翻妻弟,迈步往外跑,刚到大殿门口,见到蜂拥而至的梁兵,急忙又往回跑,想从后门出去。 可他心惊腿软,跑得不快,刚到宝座附近,只听身后喊声震耳,双腿越发绵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一群将士将他包围,薛六甲隐约认得其中几人,“我是弥勒佛祖亲传弟子,替他掌管天下的降世王,你们……你们……” 一人冷冷地说:“你交出了神棒,就不再是弥勒弟子。” “是我赋予它神力,没有我,它不再是神棒。” 那人摇头,“你有神力,展示一下给我们看看。” 薛六甲哑口无言,是他将一根普通木棒捧为神器,没想到最后它竟会变得比自己更重要,“我、我没亏待过你们……” 有人走来,将士们让路,梁王马维低头俯视,正色道:“你将好处都留给自家亲友,对其他将士非打即骂,甚至霸占他们的妻女,还说没亏待过?” “我、我将妻女都交出来,随你们挑选。” “不必了。”马维拔出腰刀,高高举在手中,向众将士道:“弥勒佛祖在上,他若保护薛六甲,现在就雷劈我马维,他若放弃此人,另选降世王,许我一刀毙命!” 薛六甲魂飞魄散,“你们听我说……” 马维一刀砍下去,人头落地,周围的将士纷纷躲避。 马维心中一股闷气终于消散大半,转过身,正看到目瞪口呆的徐础,于是提刀走来,笑道:“取代降世王有许多方法,不好意思,我抢先一步。” 第一百八十三章 心索 十几名将士举刀分割降世王,各持一块走出大殿,留下大滩血迹。卡Kа酷Ku尐裞網 殿外,屠杀正在进行,薛家亲友无一幸免,无论是哀求,还是怒斥,都得不到宽恕。 马维没走,仍然站在宝座前方,手里提着滴血的刀,脸上透出兴奋的光芒,“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容易。” “为什么?”徐础十分困惑,他阻止不了外面的降世军,此刻只想知道原因。 马维看一眼手中的血刀,掏出绢帕,仔细揩拭干净,收刀入鞘,微笑道:“我已经说过原因了,础弟如此聪明的一个人,还不明白呢?” “取代降世王?杀他并不能……” 马维摇头,“简单、容易,就是最大的理由。” “就因为……你能杀死降世王,所以你非要杀死他?” “对别人,我会给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对础弟,我愿实话实说,毕竟咱们相知多的,曾经一同刺杀过万物帝。” 徐础不语,他有一段时间没跟马维单独交谈过了,突然感到陌生。 马维正处于兴奋状态,特别想要直抒胸臆,向大殿外面望了一眼,转身看向几级台阶上面的宝座,慨叹道:“就是这么一个东西,你以为它遥不可及,远远望见就得匍匐下跪,你以为它高不可攀,是寻常人一辈子永远不可能逾越的山峰。其实……它就是一张椅榻而已,谁都能坐得,谁都能拆毁。当初你我参加大典的时候,何曾想过会有一位低贱之人坐在上面喝酒吃肉,甚至在周围随意便溺?” 徐础想不到,他从前参加过朝廷大典,但是位置太靠后,连大殿的门都看不到,更不必说殿内的宝座。 “谁都可以坐在上面,但坐在上面并不都是皇帝。”徐础道,开始明白马维的意思。 “我就知道础弟与我心意相通,一点就透。”马维犹豫片刻,拾级而上,站在宝座前,手指在椅面上轻轻划过,似乎要坐上去,最后却改变主意,转身笑道:“无论怎样,咱们当过天成的臣子,心里就像有道绳索,束手束脚。像薛六甲这种低贱到骨子里的人,反而不受束缚,所以他敢造反,敢自称弥勒弟子,敢占据宝座。” 马维走下台阶,“可那不是胆量,而是无知。薛六甲不明白,他亲手打破了众人对宝座的一切敬畏,也让自己沦落尘埃。是他亲自证明,一切都很简单,一切都很容易,杀他只是杀死一个老神棍而已,并不比杀死其他人更复杂。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外难未除,先生内乱……” 马维打断徐础,“础弟是个聪明人,唯有一个缺点,太过依赖于智谋,总想万事俱备,不愿孤注一掷。记得吗?刺杀万物帝的时候,你总是提出许多不妥之处,我都一一弥补,最后怎样?你刺死万物帝,轻而易举,事先准备的计划几乎全是多余。” “一点也不多余,若没有那些计划,刺杀根本就不会发生,我也没有机会动手。” “可那些计划太复杂,事后想来,可省略的地方还有许多。” “事后想来当然觉得复杂,当时却是另一种状况,咱们对万物帝近乎一无所知……” “只要知道他是一个人就够了。”马维又一次打断,“你我还是束缚太多,刺驾已给出启示,咱们却迟迟没有醒悟,直到现在——” 马维看向不远处的血迹,“降世军任凭础弟分派,几乎没人来投奔薛六甲,那时我就知道,他只是一个蠢货,毫无特别之处,咱们对他的敬畏、忌惮、揣摩,全是自欺欺人。对他这种人,每多等一天、一个时辰,都是对自己的羞辱。” “薛六甲玷污宝座,却没能成为皇帝,你杀死他,也无法成为降世王。” “哈哈,那是薛六甲太笨,他毕竟只是来自穷乡僻壤的草民,拣到宝贝也认不出来,更不懂得如何使用。我懂。” 马维重新拔出刀,喃喃道:“想得越多,越不成事,有时候,你就得灵机一闪。” 徐础突然感到一阵惶恐,伸手握住自己的刀,“马兄既有主意,我不多言,告辞。” 马维哈哈笑了两声,“础弟别怕,知己之交终归有些价值,我不会向你动手,何况,你一定带来许多部下。吴人忠于你,一如梁人忠于我,仅凭此一点,你我就当互相礼让三分。” 徐础点下头,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世上有可劝之人、不可劝之人,还有一种人,劝之不可,反生祸患。 徐础已经后悔自己的话太多。 他刚刚走出几步,马维突然大声道:“础弟一直以为我没有帝王之资,对吧?” 徐础止步,没有转身,也没有开口。 “你一会投奔晋王,一会拉拢宁王,甚至曲意讨好薛六甲,就是不肯来找我。在你眼里,我不过是晋王身边的陪衬,早晚要向他俯首称臣,是不是?” 徐础还是不回答。 “你错了!”马维的声音里带着愤怒,“你们全错了!我是大梁帝胄,比你们所有人都有资格称帝。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清醒些吧,吴人对你忠诚,不是因为吴国公主,而是因为远离家乡,一回到江东,他们立刻就会生出异心。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迈步往外走,马维的声音却越来越响亮,紧紧地跟着他,“你以为乱世从何而来?就从‘简单、容易’这四个字开始,所有人都变得简单,所以人人可杀,所有事情都变得容易,所以事事可改。你杀死万物帝,我杀死降世王,我愿乘风破浪,你却要逆风而行……” 徐础走出大殿,终于将马维的声音甩在身后,眼前所见场景,却像是马维的证据。 对这些“反叛”的降世军将士来说,一切的确简单而容易,他们憎恶薛家人已久,却不敢反抗,一旦第一刀砍下去,就再也没有东西能够束缚住他们的手脚。 薛家人不分男女老幼,全被杀死,血流成河,凶手们早已杀红了眼,趟血而行,向同伴炫耀自己杀死的人数,尤其是那些分割降世王的人,各持一块,好像那是一块盾牌、一件法器,能够替他抵挡死亡。 皇宫门口,一大群吴兵列阵,惊恐地看着这场屠杀,终于见到吴王走来,他们全都大大地松了口气。 对这些旁观者来说,心中还省下一点束缚。 徐础上马,立刻带领部下离开,希望这点“束缚”能够保留得久一些。 梁王闯宫杀死降世王的消息迅速传开,震惊之余,真有许多人要报仇,满城皆乱,到处都有聚集起来的将士,大叫大嚷,或者哭天抢地,却没人真敢去向梁王问罪,没有诸王的引领,他们甚至没办法聚成一军。 联军立时破散,诸王只能牢牢掌控本部人马,各守一面城墙,官兵若是发起围攻,义军可用之兵不过一万余人。 幸运的是,官兵并不知道城内发生了什么,仍在规规矩矩地立栅、挖沟,做长久围攻的打算。 徐础回到西城吴军营地,想召集诸王,可他知道没人回来,而他也不会再去拜见其他人。 对马维来说,事情简单、容易,对徐础来说,形势却变得更加复杂、艰难。 郭时风还在,而且已经听说大殿那边发生的事情,一见到吴王就说:“梁王疯了。” 徐础坐下,稍解疲惫,“他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太聪明。” “梁王太聪明?”郭时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就算有聪明,也是别人的,比如晋王。” 徐础看向郭时风,虽然鄙视此人的品行,却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他们的想法出奇地一致。 “降世军分裂,梁王得弑王者,晋王得复仇者——他们想要舍弃东都,带兵离开。”徐础在路上就已猜想明白。 郭时风点头,“冀州与并州相邻,不是盟友,便是仇敌,冀州既然发兵,则晋阳危矣,晋王必须尽快返回老家。至于梁王,久居人下,心中不满,早想独占一方,不受诸王控制。听他意思,不想去淮州,而是要带兵前往秦州,与晋王接壤,互相扶持。” “降世军愿意跟他回秦州。” “当然,梁王暗中拉拢降世军将士,不是一天两天了,最懂他们的心意。” 徐础突然想起,马维曾经说过,蜀王甘招以收养义子义女并与头目联姻的方式巩固地位,现在想来,那分明是马维的“自白”,只是手段与甘招稍有不同。 “可他们怎么出城呢?”徐础问道。 “简单。”郭时风说出这个词,令徐础一惊,郭时风却没有别的意思,“晋王、梁王必然与官兵暗通款曲,求官兵放开一角,他们则献出东、南两边的城门。” 徐础苦笑一声,这几乎是必然的选择,沈耽与马维只有出卖其他三王,才能保住自己的势力。 这么一想,马维杀死降世王其实一点都不简单,他是在给城外的官兵做个样子。 官兵很快就会知道城内的乱象,但凡统帅胆子大一些,立刻就会发起围攻,至于愿不愿意放开一角,就看沈耽与马维的本事了。 徐础又一次看向郭时风,“郭兄为何不肯追随二王?” 郭时风笑道:“梁王终归离不开晋王,而晋王身边的谋士是刘有终,我还是避让一下为好。吴王这边似乎缺一位谋士,所以我来自效。” 徐础笑道:“不是似乎,真缺一位郭兄这样的谋士。时势如此,郭兄有何妙计?” “妙计谈不上,一点想法而已。晋王、梁王想从官兵那里借路,吴王的选择就只剩下一个。” “投降?” “不能说是投降,应该算是投靠。而且——”郭时风笑了笑,“有传言说吴王与邺城一直来往不断,想必也有此意吧?” 徐础大笑,“知我者,郭兄也。但是不急,两王在先,城中大乱,这时候投靠邺城,无异于腆颜乞食,必须先平定城内局势,令邺城觉得东都难破,投靠才有价值。” “吴王所言极是。”郭时风拱手道。 徐础不想投靠谁,只是想随机应变,修改一下原定计策,一次巨大的修改。 第一百八十四章 忠将 每次投靠新主人,郭时风都要想办法立刻立功,对徐础也不例外,拱手道:“先定东都,再归顺邺城,吴王可谓明智。卡Kа酷Ku尐裞網吴王被推为军主,名已经有了,就差一个实,倒也不难。” “梁王强杀降世,我未能阻止,全城大乱,我未能镇压,空有军主之名,何以求实?” “吴王所谓的实若能求到,也就不必要非得归顺邺城了。”郭时风笑道。 “郭兄想必已有妙计,愿闻其详。” “以在下浅见,名即是实,实即是名,两者并无多大区别,所谓求实,无非是求特定之名。比如对方是科举出身的状元,我便有万无不当之勇,对他来说也只是虚名,非得是文章天下传诵,才是真名,也就是真实。” “若对方是名沙场杀出来的将军,名实就会颠倒。”徐础笑道,两人都是同一批先生教出来的,对名实的理解几乎一样。 “正是。就拿眼下来说,吴王所需之‘实’,当迎合城外官兵所要之‘名’,军主当然不行,但也不必非得收服诸王以及所有降世军,其中有一条捷径。” “太后?” “哈哈,劝说吴王令人愉悦。” 徐础笑了笑,对这样的奉承还不太习惯,“太皇太后与皇帝逃亡的时候,都没想到过栾太后,现在她却变得重要了?” “名这个东西就是如此玄妙,不要的时候,谁都弃之如弊屐,一旦有人想要,其他人也蜂拥而至。栾太后本来无名,宁抱关令她有名,薛六甲令她名上加名。栾太后若是无人搭理,或是在宫中自尽,对邺城来说,事情也就简单多了,可她活着,还受到贼王的觊觎,邺城若是见危不救,名声扫地,比弃母而去的皇帝还要令人不耻。卡Kа酷Ku尐裞網而且邺城若得栾太后,好好利用的话,对逃亡在外的皇帝是个制约。” “我若能将栾太后安然无恙地交出去,当是一份大礼。” “然也,且是一份轻松的大礼,无需费时耗力,只需抓住时机,趁诸王还没想到栾太后的重要,先发制人。” 徐础拱手道:“郭兄此言,令我醍醐灌顶,此事重大,不可托付他人,须得郭兄亲自出马。” 郭时风当然不会推辞,慨然道:“吴王放心,我绝不辜负所托。而且此事吴王做起来比别人还要轻松些,曹神洗曹将军守卫太后寝宫,他只听吴王命令,省去许多麻烦。” 徐础立刻叫进来宋星裁,向他道:“点选五百兵卒,只要吴人,随郭先生进宫,听到号令。此事关系重大,你要多加在意。” 宋星裁拱手从命,也不多问,出去点兵。 徐础向郭时风道:“郭兄守住太后寝宫,待我与邺城沟通之后,再做出城打算。” “吴王需要信使吗?我可以先出城,由宋将军守卫寝宫即可,正好我在邺城那边有几位熟人,能说得上话。”郭时风急于立功。 徐础笑道:“郭兄不是已经听说我往邺城派人了吗?通个信还是很容易的。” 郭时风大笑,拱手告辞,他来投奔徐础,最为看重的不是能力,正是徐础与邺城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送走郭时风,徐础独自坐了许久,太后是一枚重要的棋子,当然要保住,可他仍想夺得整个义军,数十万人握在手里,方能进退自如。 东都形势就像是夏日午后的天空,风云变幻,阴晴不定,上一刻还手握大权,下一刻就可能身首异处。 马维的做法虽然有些疯狂,说的话却没有错,在东都,所有事情都在变得越来越“简单”,他没说的是,所有事情也都变得越来越危险。 徐础走出营房,叫来孟僧伦,与他一同巡视吴军驻守的城墙,抚慰将士。 许多降世军将士留下了,无意为降世王之死报仇,徐础尤其在意这些人,将他们的家眷安置妥当,许下一个又一个诺言。 孟僧伦在一旁帮腔,将吴王夸得天下无双。 回到营房里,徐础留孟僧伦喝了几杯酒,这是他最忠诚的部下,越到混乱而危急的时刻,越显得重要,比猛将、名将更重要。 孟僧伦也特别想成为吴王心腹,三杯酒下肚,他问:“城里传言纷纷,都说晋王、梁王一伙,宁王、蜀王一伙,很快就要进行一场火并,拼个你死我活。咱们到底站在哪一边?” “咱们站在胜者一边。” “执政的意思是坐山观虎斗?” 徐础极需一批忠心耿耿地部下,于是第一次将实情道出:“事情到了这地步,没必要再向孟将军隐瞒,其实我派王颠王将军率兵前去投奔邺城,冀州兵来得如此之快,或许与此有关。” 孟僧伦惊讶万分,“执政……吴军好不容易立足,执政这就要投靠朝廷吗?” 徐础摇头,“我原本的计划是这样,维持东都不变,挑拨诸王互不信任,待冀州兵到,诸王只能将兵权交到我手中。等我击退官兵,兵权就会永远留在我手中。” 孟僧伦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执政之计,实非我等所能领悟,可是……” “可是事与愿违,诸王虽将兵权交出,却非真心。卡Kа酷Ku尐裞網梁王率先发难,杀死降世王,令联军分裂,我这个军主也变得有名无实。” 孟僧伦点头,眼下东都已没有人可称为主,诸王各有兵马,各守一方,随时都可能刀兵相向,“执政想必还有妙计。” “成功才算妙计,不成功只是痴心妄想。但我的确有一个想法,需要孟将军相助。” 孟僧伦正色道:“执政一人支撑吴军,我久已羞愧难当,若能助执政一臂之力,虽死无憾。” 徐础真的有些感动,“孟将军为水,我为舟船,若无孟将军之力,我绝不敢担‘执政’之名。” “不说执政天资聪颖,只凭执政乃是吴国公主之子,我便愿为执政赴汤蹈火。” 徐础越发感动,但他必须及时收住,孟僧伦的忠心无可置疑,只怕忠心过头,反而坏事。 “我需要孟将军出城,前往官兵军营。此行十分危险,如果一切如我所料,王颠已投靠邺城,孟将军与他联系,探听虚实,若是我算错了,王颠没在冀州兵中,孟将军此行无异于羊入虎口。” 孟僧伦起身道:“若是毫无危险,也不需要我出马。执政放心,我即刻出城。” “不必着急,待天黑出城不迟。” 孟僧伦坐下,“容我多问一句,执政之意仍是自立,而非投靠朝廷吧?” “当然,刺驾之名永远悬在我头上,别人能投靠,只有我不能,无论朝廷说得多么宽宏大量,我也不会相信。” 孟僧伦放下心来,“吴人与天成之仇不共戴天,有执政这句话,我没得说了。还有一件事,我若离开,谁来保护执政安全?” “宋将军被我送到宫里,营中还需孟将军推荐一人留守。” “有一位雷大钧雷将军,执政记得吗?” “记得,他是七姓后人,吴人当中,数他骑术最精。” “说的就是他。雷家世代忠良,雷大钧对执政十分敬仰,留他保护执政,我能放心许多。” “很好,孟将军相信的人,我也相信。荆州诸将当中,孟将军也推荐一人吧。” 孟僧伦眉头微皱,他只相信吴人,而且只信七姓子弟,“荆州多是草莽之徒,见利忘义,执政不可委以心腹。” 徐础笑道:“选一位荆州将领,倒不是收为心腹,而是安慰其心,东都混乱,多得一份支持是一份。” “执政说得是,我想得太少。嗯……也没什么可选,荆州人最为推崇戴破虎,执政在汝南之战中曾重用此人,他颇为感恩,可以留在身边。” 徐础想到的也是戴破虎,由孟僧伦推荐,意义又不一样,于是道:“请孟将军叫来此二将,共商大计。” 孟僧伦出门,很快叫来两人,徐础没说全部实情,只说宋星裁入宫,孟僧伦出城,临行时力荐他们掌兵。 雷大钧与戴破虎受宠若惊,先谢执政,再谢孟将军,发下许多重誓。 只得两名亲信将领还不够,城中占数最多的还是降世军,诸王军中莫不如此。 孟僧伦准备出城,徐础带着雷、戴两将,再次巡查全营,随后召集诸将,立誓互助互保,从今以后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誓言比较可笑,形式也极简陋,许多新来的降世军头目,徐础连姓名都没记住,也得与他们慨然立誓,像是认识多年的故交。 没人知道这些降世军头目是否可信,他们留在吴军营中,一半是自愿,一半是不知去往何处,暂时避难而已。 徐础不求真正的忠诚,只希望能令这些人暂时安心。 诸王不会一直维持平衡,一旦分出强弱,降世军就会如同百川汇海一般,投向最强的一方。 二更左右,孟僧伦独自一人出城,奔向官兵营地。 徐础送走诸将,独自在营房中待了一会,坐立不安,又一次想到自己的软肋,总觉得其他诸王更能附众,争夺得越久,他越会落于下风。 将近三更,雷大钧进来通报,“执政,蜀王要见你。” 徐础又惊又喜,急忙道:“快请进来。” 甘招一个人来的,连名卫兵都没带,进屋之后拱手笑道:“我还以为吴王会与我联络,迟迟未得消息,只好亲自前来拜访。” “东都已成一团乱麻,我不敢轻扯绳头。” 甘招从腰带上解下神棒,交手捧还,“吴王多虑。吴王曾委以重托,如今该是原物奉还的时候,请吴王为它另寻主人。” 徐础笑脸相迎,心里却轻叹一声,在诸王之间的这场争斗中,他至少已弱于甘招。 第一百八十五章 屈伸 (感谢读者“百醉莫赎”的飘红打赏。) 徐础也曾孤身犯险,或是为了说服对方,若是为了迷惑对方,却从来没有因此直接取得某人的信任。 甘招做到了。 诸王互相忌惮,混战一触即发,徐础与晋王、梁王又是故交,在外人看来,他们三个是同一类人,高门出身,家世显赫,与降世军没有半点相似。 在这样的状况下,甘招居然独自来访,至少在表面上给予吴王极大的信任。 徐础必须还以同样的信任,并在心中自愧不如,这种时候他不敢冒险,而且他已有善谋的名声,去哪都会被认为是别有用心。 徐础接过神棒,轻轻抚摸两下,捧还给甘招,“此棒虽非神物,降世军将士对它却颇为敬畏,应当留在有德者手中。蜀王乃是长者,没人比蜀王更适合拥有此棒。” 用神棒能够招徕不少降世军将士,眼下颇有大用。 甘招却摇头,“非我不愿,实是不敢,梁王多次派人索取此棒,我若是再拒绝下去,怕是会首当其冲。归还此棒,一是守诺,二是解祸脱身,吴王不必推辞。” 徐础大笑,知道甘招这是在客气,谁得神棒,谁就能得到降世军的大量支持,用不着害怕梁王的威胁。 徐础收下神棒,叹息道:“我让诸王失望了,出任军主不到一天,外敌一步未退,城中先已大乱。” “诸王各怀异心,错不在吴王。” 这是一个微妙的时刻,两王相见,互道实情,谁若多退一步,谁就是臣,多进一步,则为主,需担负更大的责任与风险。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有一点犹豫,很快消失,他早已厌倦无聊的劝说,一心希望自己做主。 “对错不论,我已是焦头烂额,蜀王可有高见?” 甘招笑道:“我之称王乃是机缘巧合,非有雄韬伟略,我来拜见吴王,正为讨教。” 徐础想了一会,“晋王、梁王显然已有叛意,意欲出卖蜀王、宁王与我,带兵返回并州。之所以迟迟未发,一是想要争取更多的降世军,二是与官兵还没有谈妥条件。” “吴王所言极是。官兵势大,诸王联合尚且没有太大胜算,若再分裂,必败无疑。我无异心,愿随吴王进退,只是不知其他三王是否还有挽回可能?” “宁王沉稳而识大体,想必愿意联手,可他很难相信我。” “宁王对我还有几分信任,我倒是可以去劝说几句,他或许会听。诸王分裂的原因在梁王,不在宁王,劝说梁王才是最难的。” 徐础等的就是这句话,两人虽然都说实话,但也都有隐瞒,甘招必定已经与宁王商量过,才会再见吴王,他说“劝说几句”,那就是一定能成。 徐础思忖片刻,“梁王虽是肇始者,却非主导者,只需劝说晋王回心转意,梁王孤掌难鸣,自然也会暂时按下野心。” “晋王可劝否?” 徐础想得更久一些,回道:“可劝。” 甘招大喜,“若能劝回晋王,大事成矣。” “但我不能这样就去,晋王心事缜密,单凭言辞难以劝动,非得先让他见到实事方可。” “吴王的意思是……” “蜀王与宁王明早若能来我营中共议军情,对晋王来说可算是‘实事’一桩。” 甘招拱手,“请吴王待我回信,宁王若不肯来,我自己来,誓与吴王共进退,他若肯来,也请吴王辛苦,再做军主。” 徐础还礼,“若得蜀王、宁王相助,义不容辞。” 甘招告辞离去,徐础稍稍松了口气,立刻带着降世棒出门,又一次巡视全营。 降世军将士对薛六甲早已心怀不满,对降世棒的敬畏却是与日俱增,他们仍坚信弥勒降世的说法,以为棒中必有神力。 徐础获得成片的跪拜,消息传出去之后,许多降世军将士前投奔,大都无主,还有一些是从蜀王营中跑来的——他们只认降世棒。 对这些后来者,徐础必须先回答一个问题:什么时候给降世王报仇。 降世军从来就不是一个联系紧密的军队,从薛六甲一直到最普通的兵卒,无不各有想法,降世王遇害,有人不以为意,甚至感到欣喜,有人却铁心要报此仇。 甘招倒是说了句实话,他归还降世棒的一个原因就是应付不了这些复仇者。 徐础召集头目,将降世棒摆于主位的椅子上,带领众人一同跪拜,起身之后他说:“降世王早有预感,将会升天面见弥勒师尊,所以提前留下神棒,以为传承。弥勒假借梁王之手,收弟子回到身边,正显神通广大,法力无边。” 这个说法比降世王莫名其妙死于凡人之手动听多了,立刻得到众头目的支持,许多人甚至认为这就是自己原有的想法,正好被吴王说中。卡Kа酷Ku尐裞網 “可梁王仍是杀死降世王的凶手,咱们要报仇,对吧?”有人问道,对此感到困惑。 “是。”徐础不可能完全扭转头目们的想法,该迎合的时候也得迎合,“但报仇之事,需由弥勒佛祖决定,佛祖既然曾假借梁王之手,自然也能再假借他人之手。此仇非是不报,时候未到,神意若至,我持此棒必有感应。” 众头目深以为然,一些人看向降世棒,希望瞧出一丝端倪来,最后一无所得,于是也相信吴王的说法。 徐础尽力说服降世军将士暂时放弃复仇,先集中力量对付城外的官兵。 凌晨时分,官兵恰好发起第一次大规模围攻,火箭、石弹飞越城头,引发多处火情,砸毁不少房屋,义军伤亡寥寥,心中却受到极大震撼,对吴王的劝说又多信几分。 诸王全力守城,就连晋王、梁王也不例外,他们明白,官兵这是在试探,如果义军不堪一击,一切的出卖、投靠或归顺都将变得一文不值。 战斗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官兵退却,布置更多攻城器械,开始更认真地对待叛军。 徐础担心昨晚出城的孟僧伦,很快又有别的事情需要他操心。 宁抱关来了,与甘招同行,各带十余名卫兵,留在营门以外。 徐础亲至门口相迎,当着众将士的面谈笑风生。 到了营房里,宁抱关道:“我真心奉吴王为军主,不明白梁王、晋王为何生疑?是因为我没将所有将士都送到吴王这边吗?可官兵四面围攻,北城也需要士兵啊。” 徐础道:“宁王不必在意,我能说服晋王、梁王回心转意,唯有一点,既为军主,当有军主的样子,若是有名无实,还不如大家各自为战。” “吴王有什么‘样子’,说就是,我没二话。” 对宁抱关,徐础也得刮目相看,从前那个说话直白而严厉的莽王,竟然也懂得曲意奉承,而且没有半点为难之色。 能屈能伸者,尤其不好对付。 徐础暂时不想这些,与两王聊了一会,一同出去巡城,这回延伸到宁、蜀守卫的地段,每到一处,宁抱关与甘招必然先招将领,重申吴王为军主之誓。 徐础也不客气,命人赶造名册,调来一批令箭,他之前造了一方印章,上面只有一个“础”字,让众将辨认并牢牢记在心里,此后凭印章与令箭传递军令。 宁抱关与甘招分别被委任为北城、西城大将,虽然这一直就是事实,但由吴王当众委任,又多一层服从之意。 北城承受的进攻最重,徐础在离北城不远的地方,划定几座王府,改为巨大的军营,用来收纳降世军,可以随时支援北城或西城。 东都武库尚在,留下不少器械,徐础全都搬出来,留一部分在大营,剩下的分与宁王、蜀王,令将士们现学现用,尽量让所有人有事可做,不至于无故生乱。 城外的器械更多,抛石器林立,楼车才建成雏形,就能与城墙一比高低。 宁抱关与甘招频繁派人过来通报战情,徐础知道,两王其实是在探听他的动向,看他什么时候去劝说晋王、梁王。 徐础不着急,多派斥候监视东、南两方,若有意外,他立刻就能派兵前去接管城门。 马维色厉内荏,当初刺驾的时候,一听说消息泄露,他跑得最快,徐础因此猜测,只要自己这边显出实力,马维必然服软。 沈耽才是真正的对手,他与宁抱关一样,能屈能伸,若是认为有必要,服软会比马维更快、更自然。 杀薛六甲的时候,沈耽不肯出面,就已显出模棱两可的意思,徐础因此认为他是可劝之人。 这一次,他猜对了。 黄昏时分,宁抱关与甘招的信使来得更勤,每次见到吴王还在,都会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失望之色,直到听说吴王进宫去见晋王,信使才兴高采烈地回去报信。 沈耽没有直接邀请徐础,而是通过曹神洗传信,希望在宫里见一面,化解误会。 官兵的到来,令曹神洗十分尴尬,本不愿再参与诸王之间的事情,只想力保太后,战后能给自己找个免罪的理由,可是架不住沈耽诱说,还是亲自来请吴王。 “晋王说他只带刘有终、谭无谓两人,与吴王道兄弟之情。”曹神洗唉声叹气地说。 徐础留曹神洗喝了几杯,才起身一同进宫。 郭时风与宋星裁赶来相见,他们已听说外面的形势,对吴王越发恭谨,尤其是郭时风,身子躬到了朋友线以下,比臣子线稍高一些而已。 徐础命两人继续守卫太后寝宫,又往南去,寻一间宽敞的偏殿,只带四名卫兵,等候三位义兄的到来。 再度揣摩沈耽的为人之后,徐础又调来八名卫兵,自己也穿上甲衣。 第一百八十六章 时机 沈耽真的只带两个人来,身穿便装,不着片甲,笑着迎上前来,上下打量徐础,“四弟英姿飒爽,不愧是将门之后——抱歉,吴皇之后。” 徐础也笑了笑,“刚从营中赶来,没来得及换衣。三哥那边可还支撑得住?” “还好,官兵只是试探,没有真打,仍在外面建造器械,我估计至少要三天之后才能完工。”沈耽转身,向刘有终、谭无谓招手,“咱们兄弟四人有一段时间没聚在一起了,可惜无酒,不能痛饮一番。” 偏殿不小,空空荡荡,大概是平时很少使用,连张桌椅都没有,徐础向自己的卫兵微点下头,示意他们留在远处,然后向沈耽等人拱手道:“三位兄长请恕愚弟招待不周。” 沈耽笑道:“四弟肩负重任,哪有心事想这些?况且我这次来,也不为喝酒,是要与四弟谈谈梁王。” “三哥请说,我也正在纳闷,梁王这是怎么了,非要在这个时候杀降世王?既不能取而代之,又惹怒降世军,如今城中人情汹汹,许多人要为降世王报仇,我好不容易才压制下去,不知何时又会生事。” “若非四弟主持局面,梁王怕是早已蒙难。”沈耽无奈地摇摇头。 刘有终上前道:“这件事比较复杂,我恰好参与其中,不如由我来说吧。” 沈耽点点头,脸上神情颇显无奈,看样子很不赞同梁王的举动。 “梁王一直觉得梁军势弱,希望能够扩充兵力,因此与降世军头目私下里联系颇多,许多人同意改换门庭,可是忌惮薛六甲之威,不敢公开投奔。不知是谁给梁王出的主意,据说郭时风在一边煽风点火,劝梁王专门结交那些心怀不满的头目。”刘有终笑了一声,“这种人还真不少,薛六甲显然不是一个公平的人,让手下拼死拼活,战胜之后的好处却都留给自己人。” 徐础道:“诸王都不喜欢降世王,也都有杀他之心,只是……时机不对。” 刘有终叹了口气,“时机这种东西,瞬息万变,令人眼花缭乱,每个人眼里都不一样。” “在梁王眼里是什么模样?” “那些对薛六甲心怀不满的头目,进城之后大都前去投奔梁王,劝说他当机立断,还说降世军将士全都痛恨薛六甲,梁王若能亲手斩断其头,必能得到数十万人的支持。” “梁王的确说过‘取代’的话。” 刘有终点头,“不得不又说到郭时风,他是梁王身边的谋士,不进忠言也就算了,反而谄媚事主,盛赞杀薛之计,自称有办法在全城散布流言,令降世军皆来投奔梁王。” 刘有终看来真的不喜欢郭时风,一个劲儿地说他坏话,徐础并不接话,偶尔点头。 “我也要负几分责任。梁王找过我,我劝他谨慎行事,可梁王一心想夺降世军,说什么富贵险中求、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杀死薛六甲本来就是诸王之意,如今时机正好,等薛六甲回过神来,重新掌控降世军,诸王反受其害。我听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就没有再劝下去,只说应该先与诸王商量一下。梁王当时同意,谁想到,唉,他竟然说动手就动手。” “这就是梁王眼中的时机?” 刘有终点头,“单论除掉薛六甲,这的确是最佳时机,他自己丢掉降世军,再过个两三天,等他明白过来,至少能要回一多半将士。” “的确如此,但对守城来说,这却是最差的时机。” 刘有终苦笑,“谁说不是呢?梁王过高估计了降世军对薛六甲的憎恨,没想到他的支持者依然众多,没有尊他为新降世王,反而叫嚷着要报仇,连守城都给耽误了。” 沈耽在一边插口道:“听说四弟重整降世军,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刘有终道:“可吴王只与宁王、蜀王重新结盟,却不来晋军这边,似有疑心……” 徐础笑道:“大哥言重,我不去见三哥,非是多疑,而是无疑,以为三哥必然可靠,能够劝动梁王,无需我去多嘴。” 徐础全身披挂铁甲,十多名卫兵就站在不远处,紧紧盯着这边,他却说自己无疑,对这种明显的谎言,沈耽就像没听出来一样,大笑道:“原来如此,我说四弟怎么不来,原来是我多心。不过,四弟猜得倒是没错,我已经令梁王认识到错误,他不敢出营,因此求我来见吴王,希望吴王念及旧情,能够救他一次。” “先平内乱,方能一致抗击外敌。我迄今的所作所为,全是为此。梁王与我相识多年,他若遇险,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不过,梁王一直躲着也不是办法,总得做点什么。” 沈耽道:“梁王托我带话,就是希望做点什么以挽回军心,可是心乱如麻,不知所措,需四弟指点。” “大家同样称王,我哪有指点的资格?” “四弟不必过谦,诸王当中,数四弟最为足智多谋,人所公认,因此危急之时,全都推你为军主。” 刘有终也道:“除了吴王,再没人能求梁王。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想了一会,向谭无谓道:“二哥一直没开口,可有‘指点’?” 谭无谓一愣,显然没料到自己会被问道,“啊……我在想如何击退官兵,诸王之间的事我不懂,‘指点’不着。” 徐础抛开梁王的话题,顺势问道:“击退官兵是当前最紧要之事,正要听二哥高论。” 谭无谓看一眼沈耽,得到默许之后,开口道:“兵无常势,随机应变,依我之见,义军不如各自为战。” 徐础笑道:“大家都说合则胜、分则败,二哥却以为相反吗?” 谭无谓一旦开口,就不管其它,只想着如何打赢,立刻回道:“如果原本就是一家,合则胜、分则败。义军来源各异,降世军更是早已分裂为无数团伙,空有其名。早先那一战,全仗诸王配合得好,其实仍算不上‘一家’。薛六甲死后,城中分裂之势越发明显,与其勉强捏合,不如各自为战。” “勉强捏合还有三分胜算,各自为战,只怕连一成都没有。” “我之‘各自为战’,非作一盘散沙,乃是要诸军各擅胜场。冀州兵弓马娴熟,堪称精锐,但是人少,此次来攻东都,不专打一面,而是分兵筑围,所谓舍己之长反用其短。诸王若能轮流出战,此起彼伏,日夜不停,数日内必能令冀州兵疲于应付,义军胜算或许更大一些。” 徐础还没开口,刘有终笑道:“二弟此计虽妙,说来说去还是要降世军听话才行。这种打法伤亡必多,莫说降世军,就是诸王本部将士,几轮之后也会生出惧心,拒绝出战。” “龟缩守城,义军惧意更会日盛一日。举兵以来,义军每每胜骄败馁,无论打过多少次胜仗,再见官兵,仍无敢战之心。无它,官兵自溃时多,义军全胜时少,长此以往,义军便是侥幸夺下半壁江山,也难守住。与其苦等时机,不如现在就硬战一场。” 刘有终笑道:“二弟眼中的时机,与梁王倒有几分相似。” 谭无谓干笑两声,“除了兵法,我一概不懂,看时机经常不准。” 徐础道:“二哥的计策没错,但是需要从长计议。至于梁王——”徐础看向沈耽,“他若是信我,就来我营中一趟,我为他向降世诸将解释,或许可以说和。” “梁王当然相信四弟,我回去劝说,必要他明日前去拜见。四弟军营还在西城?” “在四王府。” 天成张氏四王地位尊崇,王府相连,占地广大,因此被徐础征为军营。 沈耽点头,小声道:“我能与四弟单独说几句吗?” “当然。” 两人走出几步,离卫兵更远一些,刘有终与谭无谓则走向另一头。 “非我多嘴,既然结义为兄弟,有些话我若是不说,便是我无情无义。”沈耽显得很郑重。 徐础道:“三哥但讲无妨,无论什么话,我念三哥的情。” “当心宁抱关。” “我从来没小瞧于他。” “不是那个意思。”沈耽将声音压得更低,“宁抱关手下有一群江东兵卒,四弟应该知道吧?” “嗯。”徐础知道,当初就是他情急之下建议宁抱关以返乡为名,收拢造反的河工。 “我听说,宁抱关唆使他手下的江东兵拉拢四弟的吴军将卒,颇有人被说动,愿为他效力,暂时没有公开过去,仍留在四弟营中。四弟以吴军为根基,当心反受其害。” “多谢三哥提醒,我会在意。” 沈耽点点头,轻叹一声,“当初举事的时候,以为振臂一呼,天下响应,现在看来,还得多呼几声才行。世事无常,万物帝、降世王皆不得善终,今后不知还有几人会从高处跌落。望四弟多加珍重。” 沈耽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却更显真诚,徐础差一点也想透露心声,最后只是点头而已。 徐础返回的路上,又去找宋星裁与郭时风,见太后暂时没有危险,叫上郭时风,与自己一同回大营。 听吴王讲述刚刚结束的会面,郭时风嘿嘿笑道:“我一点都不意外,晋王的手段向来如此,先取信于人,再暗中下手。吴王听我一言,不可分兵,也不可相信梁王、晋王,必须先发制人,除此二人,夺其将士,方可自保。官兵没有别的选择,自然会给予吴王更好的条件。” “若除梁王、晋王,宁王、蜀王必生戒心。” 两人已回到屋中,郭时风确定无人偷听,劝道:“没有心,自然没有戒心。诸王不能只除一个,梁王之前错就错在这里,吴王如今已占据先机,有机会一网打尽!” 第一百八十七章 抢先 郭时风建议尽除诸王,徐础没有立刻回复,慢慢坐下,突然发现屋子里堆满了金银铜器,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将领们为讨好他而送来的礼物,许多器物上面粘着纸条,注明来源。 郭时风也注意到了,摘下最近的一张纸条,笑道:“‘金炉一对、银杯十只,小的李樵儿孝敬。’他连金和铜都分不清。” “李樵儿是降世军。”徐础眼前隐约浮现一个模糊的形象,他现在必须尽量记住所有将领、头目的姓名与模样,这对笼络人心很有用处。 郭时风将纸条扔到炉内,“诸将已认吴王为主,正是天赐之时,吴王务必牢牢抓住,切不可一时心软。” “官兵在外,我杀诸王,城中必然更乱,凭什么自保?” 郭时风上前一步,正色道:“杀诸王就为自保,眼下形势,诸王皆有独揽大军之心,动手早晚而已,吴王若不抢先一步,莫说守住东都,怕是连自己性命也保不住。” “宁王、蜀王已经来过我营中,明日梁王也会来,大家都有同舟共济之意。” 郭时风露出笑容,“吴王观人甚明,何以自观时暗昧?吴王也曾孤身进入皇宫,可是真心投靠薛六甲?” 徐础不仅孤身进宫,还娶了薛六甲的女儿,完全取得对方的信任,若不是马维提前动手,徐础就会在一次诸王聚会中,囚禁薛六甲,夺其权位。 事实上,薛六甲之死,与他相信徐础有着莫大的联系,轻易付出信任者,难免对近在眼前的威胁掉以轻心。 徐础也笑了笑,很快又变得严肃,“难。” “吴王以为何难之有?” “第一难,诸王难以聚齐,若是只除一两人,惹怒另几位,反而得不偿失。卡Kа酷Ku尐裞網” “此事甚易,吴王分别邀请诸王,各在不同地方见面,然后同时动手,用不着非得在同一个地方。吴王已得诸王信任,这是手中最大的优势。” “第二难,缺少心腹亲信,人少不济事,人多则泄密。” “吴兵虽少,也有数千,何言心腹太少?” “吴兵……有人对我说,宁抱关正通过江东河工拉拢我这边的将士,七姓还好,小姓兵卒却很难说。” 郭时风笑道:“吴王原来在担心这件事,是刘有终说的?” 徐础笑而不答,这话其实是沈耽告诉他的,他现在半信半疑,不信的话,怕自己被人暗害,太信的话,又怕落入沈耽的陷阱。 “吴王之忧,正是诸王之忧啊。” “诸王皆有此忧?” “我为吴王试言之。先说宁王,此人锋芒毕露,从之者甚众,忌之者同样不少,吴王担心江东河工拉拢吴军将士,宁王何尝不担心七姓将领收买他的部下?毕竟都是江东人,比较好说话。再说晋王,率领并州精锐远至东都,后方孤悬,巢穴受冀州威胁,前方无援,与宁王势不两立,心中只会更怕。至于梁王,受人蛊惑,冒险行事,结果却成为众人之敌,若论诸王谁最不安,非梁王莫属。” “还有一位蜀王。” “嘿,蜀王是只无头苍蝇,无力自保,到处寻找新靠山,可他自己也明白,无论谁获胜,都会连他一同除掉,无它,称王便是罪过。蜀王的焦虑,来自走投无路,而且无可化解,比诸王都不利。” 徐础沉思片刻,努力摆脱吴王的称号,当自己只是一名谋士,然后他叹了口气,“只能如此了。” 郭时风拱手道:“尽杀诸王,镇压各军,安内以刑威,示外以兵力,然后向邺城求和,必得同意。卡Kа酷Ku尐裞網吴王或许可以保留王号,甚至留住东都,至少可以用它交换一两州,比如秦、并两州。” “邺城兵强,但是没有皇帝,行事名不正言不顺。” “哈哈,吴王只求一时脱困,何必在意邺城正顺与否?” 徐础打量郭时风两眼,“我欲行事,你不能留在城里。” “吴王怕我泄密或是不小心误事?” 徐础摇头,“你在我身边,梁王、晋王对我的信任必少三分,难以上钩。” 郭时风大笑两声,掩饰尴尬,“明白,吴王想得周全。我现在一心为吴王筹划,只要大事能成,我在哪里并不重要。吴王要我出城联络邺城吗?” “嗯,我已经派出一人,一直没有回音。你见到邺城的人之后,先不必说我的归顺之意,探其口风,得其实意,再说我的意思。” “吴王的意思是……”郭时风既要谈判,必须问个清楚。 “我可以归顺,交还东都,但是不去邺城,也不放弃一兵一卒,邺城要派我去秦州平乱,如果再能得到并州或是汉州,则是郭兄之功。” “若不能为吴王争得两州,是我无能。”郭时风夸口道。 徐础笑了一下,“如此甚好。” “吴王不要一个名头吗?西征时有用。” 徐础叹了口气,“你看着要吧,有一个就行。名实之间若要取舍,我宁愿有实无名。” “而我必要让吴王名实俱得。卡Kа酷Ku尐裞網”郭时风拱手,“我什么时候出城?” “我这就找人送你出去,需要什么,请郭兄开口。” “余物无用,我需要吴王的一封亲笔手书。” 徐础摇头,“不妥,我派出的人迟迟未归,贸然写信,会让邺城以为我心急。” 郭时风想说自己一开始不拿出书信,马上明白过来,吴王并没有完全相信他,于是笑道:“不写也罢,我先与邺城熟人取得联络,让吴王的人回来报信,然后吴王再送手书出城。” “这样很好。” “吴王此前派出的人是哪位?” “孟僧伦孟将军。” 郭时风知道孟僧伦是吴王的心腹大将,心中最后一丝疑惑也消除了,拱手道:“邺城没理由伤害孟将军,我现在出城,孟将军明日必能回城。” “静候佳音。” 徐础叫来荆州将领戴破虎,命他带郭时风从西边出城。 徐础走出营房,寒风迎面刮来,如刀剑一般。 七姓将领雷大钧立刻走来,“执政又要巡营吗?” “我要进宫去见宋将军,你派两人随我去,你留下,若有人来,说我在休息。” “两人是不是太少?” “从这里到皇宫,都是吴兵把守,不会有危险。” “是。”雷大钧是名听话的将领,立刻指定两名强壮的头目护送执政,自己继续守卫营房,好像吴王还在里面。 徐础脱掉腿、臂上的甲衣,只留上半身两片,与普通士兵无异,带着两名头目,趁夜又一次进宫。 虽然三令五申,帅印、令箭都用上了,吴军还是漏洞百出,从四王府到皇宫的道路极近,徐础一路走去,几乎没遭到盘问,至少发现三处通道无人把守。 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了,徐础只能视而不见。 进入皇宫之后,曹神洗布置的防卫比较完整,都是一些老吏、老宦,没认出吴王,对义军不敢得罪,派人一直送到太后寝宫附近。 宋星裁就驻扎在这里,奉命保护太后,以防她被人夺走。 宋星裁没想到吴王今晚还会去而返复,十分意外,迎到屋中,亲自斟酒。 他正在烤火,因此酒是热的,喝到酣畅,连盔甲也已脱掉,以为吴王深夜来查岗,脸色通红,喃喃道:“外面天冷,我说让大家喝点酒取暖,斥候都派出去了,没有人来……” 徐础端起碗先喝一大口,笑道:“好酒,值此寒夜,必得此物才可忍受。大家都有吗?” 宋星裁露出喜色,急忙道:“大家轮流值夜,休息的人都有热酒。” 两人闲聊一会,宋星裁支走兵卒,道:“执政深夜来访,是有事吧?” 徐础点头,却没有立刻说明,又饮两口,放下酒碗,“我听到传言,诸王各有异心,想要剪除他人,独自称王。” 宋星裁双目圆睁,“实不相瞒,我也听到这样的传言。执政,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得先发制人才行啊。执政一声令下,我这就带人前往诸王营地,诸王兵多,但是散乱,我若突袭,他们肯定不敢拦阻。” 突袭只能一次,没有第二次,况且诸王警惕,谁也不会放任几百名士兵冲到自己身边。 徐础道:“可这只是传言而已。” 宋星裁拍案而起,“执政,这世上没有无根之树,传言必有来源,而且我也看出来了,诸王从来就不是一条心,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早晚而已。总之我觉得,下手越早越好。” 徐础也站起身,捧起酒坛,给宋星裁和自己倒酒,道:“我敬宋将军一碗。” “不敢。”宋星裁端起碗,一饮而尽,涓滴不剩。 徐础也喝光,将空碗放下,拱手道:“汝河相遇,是我毕生之幸。” “吴军未亡,吴国复兴有望,皆赖执政之力,汝河相遇,乃是我等大幸。” “话不多说,请宋将军等我命令。” “刀山火海,我都要趟一趟,绝无半个不字。” 徐础又聊一会,没有制定具体计划,告辞离去。 外面寒风越发刺骨,徐础喝多了酒,胸腹间火热一团,心绪却出奇地冷静,他相信七姓吴军,相信宋星裁,却没有那种默契与惺惺相惜,说来说去,他们还是两类人,难以互通。 徐础急忙压下心中多余的想法,这正是马维所谓“少思多做”的时候。 徐础一回到大营就发现不对,已经快到五更天,营中起来的将士却明显增多,守卫森严,他得露出真面目,才能进去。 守门将士见到吴王,个个大喜,簇拥着他往里走,七嘴八舌地说起营中的一次骚乱。 雷大钧迎面走来,推开他人,自己守在执政身边,右手扶刀,小声道:“来了一伙刺客,有人抢先动手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他们 次日上午,梁王没有亲自出面,来的人是他手下大将潘楷,据说梁王已经准备好出营,却在天亮前遭遇军营哗变,这让他临时改变主意,让潘楷郑重传达歉意。 徐础安慰一番,说自己也遭到袭击,然后送潘楷到军营门口——也就是广陵王府的大门口,再度表达同仇敌忾之意。 送走客人,徐础立刻找来雷大钧,他还有许多事情没问明白。 雷大钧一直在审问俘虏,刚刚弄清一些事实。 将近五更天的时候,一群降世军将士冲出营房,声称要找梁王报仇,却在营地里乱蹿,要求其他人加入,对拒不从命者,先是辱骂,很快开始动手。 雷大钧与戴破虎率兵镇压,抓起为首的十几名头目,刚刚稳定局势,却发现吴王营房似乎有人闯入,于是进去查看,果不其然,床铺上一团糟,桌椅全被掀翻,将领们送来的礼物散落一地,刺客没找到目标,显然十分恼怒,在墙壁上用利刃划出一个歪歪扭扭的“死”字。 营中将士都见到哗变,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曾有刺客到来。 徐础盯着那个“死”字,忍不住冷笑一声。 雷大钧正好进来,满头汗水,审问是个力气活儿,他总算问出一点东西,“找不出主使者,所有人的说辞都一样:听到传言,说降世军皆怀报仇之心,只要有人起头号召,从者如云,亲手杀死梁王的人,就是新降世王。” “传言总有个来历。” “我详细问过了,传言只在降世军中间你说我听,有人一笑置之,有人却当真,我顺着线向前捋,最后指向蜀王那边。” 甘招部下全是降世军,由那里产生传言,说明不了什么。 “参与哗变的人不多,看来没多少人真心想为降世王报仇。” “人数倒是不多,不到一百,但惹下的麻烦却不小,我与戴将军动用近千人才镇压下去,更麻烦的是,哗变虽然没成功,传言却更盛。现在连吴兵也都说,降世王冤魂不散,正在城中游荡,看谁肯为他报仇,谁对他的死幸灾乐祸,一一记在册子上。” “有这种传言?”徐础微微皱眉。 “来见执政的路上,就有人跑来跟我说,希望我向吴王进谏,至少做个报仇的样子,别与梁王走得太近。” 徐础笑了笑,他刚刚送走梁王的使者,走的不可谓不近,想了一会,他问:“雷将军相信传言吗?” “我?当然不信,这一听就是胡说八道,降世王若有这样的本事,当时就不会被杀死。我在皇宫里亲眼所见,降世王的那些亲信,一个个死得跟牲畜一样,就会痛哭求饶,半点奇迹也没显示。但是……” “但是什么?” “有人相信,而且不少,执政得重视一下,要不然,真会惹出大麻烦来。” “雷将军所言极是。” “我是个蠢人,只能给执政卖卖力、跑跑腿,我再出去巡视一圈,让他们少嚼舌头。” “稍等。”徐础寻思良久,“将领们给我送来礼物,都是雷将军接待的吧?” “对,几乎全是降世军头目,送来的东西乱七八糟,我说你们先堆在屋子里吧,留张纸条,写下自己的姓名,我可记不住那许多人。” “雷将军瞧,纸条都没了。” 雷大钧一愣,仔细看去,礼物上贴着的纸条果然都没了,一张不剩,“是刺客拿走的?他要这东西干嘛?” “降世军里有一位头目叫李樵儿,有劳雷将军请他来我这里一趟。” “难道李樵儿……” “雷将军不要多想,李樵儿与刺客没有关系,我有别的事情找他。” “好。”雷大钧告退,良久之后,才将李樵儿带来,脸上不太高兴,一进屋就向吴王道:“李头目忙得很,好不容易才抽空来见执政。” 李樵儿四十几岁年纪,瘦瘦小小,看上去既不像樵夫,也不像将领,身上穿着不合体的甲衣,倒像是到处兜售这些甲片的商贩。 一见到吴王,李樵儿立刻点头哈腰,赔笑道:“雷将军误会,我不是忙,就是……就是有点紧张,我一个小小的头目,哪有资格单独来见吴王?真的,不信的话,请雷将军去打听,我这人向来怕官,从前的时候,连个衙役都能欺负住我。跟随……加入降世军这些年,胆子大了些,敢杀官兵,但还是怕上司。而且我这人又笨又不会说话,啥也不会,因为亲戚多,才当一个小头目,管着百十来个人。吴王真有事,找我上头的刘双枪……” 徐础不得不抬手阻止李樵儿,否则的话,他可能会一直说下去,不知会扯到哪里。 雷大钧本想留下来保护执政,但是看李樵儿实在瘦小,身上又没有兵器,于是拱手告退。 屋子里还没收拾,徐础扶起一张椅子,伸手道:“请坐。” 李樵儿反而后退一步,“我站着就行,吴王坐。” 徐础没再客气,坐到椅子上,盯着李樵儿打量。 李樵儿被看得心里发毛,又看到墙上的“死”字,笑容越来越僵硬,“吴王……找我有事?” “嗯,谢谢你送来的礼物,一只金炉、十只银杯。” 李樵儿困惑地眨眨眼睛,他的确送来了礼物,但不是最贵重,也不是最特别,实在配不上吴王的亲口感谢,“啊……应该的,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许多人都送了,刘双枪送来一箱珠宝,比我……” 徐础笑道:“我知道,大家的礼物都很好,我不能一一感谢,所以专找李头目,感谢你,也就是感谢所有人。” “啊?吴王把我看得太高了些。” “不高。我没有别的事情,李头目请回,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我喜欢金炉,所以专找你来感谢。” “真没别的事情?” “没有,李头目回去之后多多激励将士,等到官兵攻城的时候,还有硬仗要打。” “是是,那是肯定的,大家都说吴王神机妙算,此战必胜。那我……回去了。” “我送李头目出去。” “万万不可,吴王太客气,莫的折煞小人的寿命……” 徐础却非要客气,起身来到李樵儿身前,伸手扶住他的一条胳膊,笑道:“李头目既然加入吴军,就是我的家人,哪有‘客气’之说?我必须礼送一程,要让全军将士看到……” 李樵儿见拒绝不了,突然身子一软,跪在吴王脚前,哭丧着脸求道:“吴王饶了我吧。” “咦?李头目这是何意?怪我只讲虚礼,没有还赠礼物吗?” 徐础松开手,李樵儿磕了一个头,抬头道:“不是那个意思,吴王对我太好,只怕……只怕是会害死我。” “李头目说得我越发糊涂了,对你好,怎么会害死你?” “降世王……祖王阴魂就在附近晃荡,他不喜欢看到——”李樵儿将声音压得若有若无,“我们这些人与诸王走得太近,不单是吴王。” 徐础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解下腰间的降世棒,“我有神棒在手,乃降世王生前亲手所赐,也没用吗?” 李樵儿冲着降世棒又磕一个头,还是一副哭丧脸,“我不知道啊,跟那些人讲不清道理,他们认准了诸王要为祖王之死负责,谁与诸王走得太近,谁就是叛徒。” “降世军都已加入诸王军中,岂不全是叛徒?” “那不一样,加入诸王军中,是因为没有别的出路,城外还有官兵……走得太近就是另一回事了,比如吴王对我……就是走得太近,他们会怀疑我向吴王告密,其实我根本无密可告……” “‘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他们。” “昨晚闹事,被抓起来的那些人?” 李樵儿摇头,“不是,他们没参与昨晚的事,可他们无处不在。”李樵儿又压低声音,“甚至能钻到人心里头,什么事情都知道,他们想杀的人,一个也逃不掉。” “‘他们’能帮义军打败官兵吗?” “能,但他们不愿意,因为诸王杀死祖王,义军得已经得不到弥勒佛祖的保佑。”李樵儿说得一本正经,看样子是真心相信这套漏洞百出的说法。 徐础盯着李樵儿,看的却不是他,招李樵儿来只是一个偶然,因为昨晚郭时风恰好念到他的名字,正因为如此,徐础相信,李樵儿的想法差不多就是降世军的普遍想法。 马维杀死薛六甲,惹下的麻烦比预料得还要多。 李樵儿不知道吴王在想什么,又被盯得心里发毛,小心道:“吴王想见他们?” 徐础回过神来,“什么?‘他们’会出面吗?” “寻常人想见,他们当然不会露面,吴王不是寻常人,乃是祖王的女婿、关门弟子,手持神棒,得传衣钵,又是大将军和吴国公主的儿子,刺杀过万物帝……弥勒佛祖肯定是看中吴王了。所以吴王能招他们降世,换成别人就不行。” “降世……他们在天上?” “对啊。” 徐础差点想笑,强行忍住,正色道:“好,那就招他们降世,现在就开始吧。” 李樵儿连连摇头,“这里不行,得去祖王遇害的地方,他的灵魂还在那里。” “我以为祖王之魂在城中游荡。” “人有三魂七魄,魂儿留在原地不动,魄可在到处游走,所谓游魂其实是指七魄。魂儿更重要一些,所以要去魂儿在的地方请神降世。” 徐础想问李樵儿,弥勒佛祖怎么会接受道教的仪式,想想还是不要多嘴为好,“那就去大殿。” “还得找几位法师,这个倒是好办,我就能找来,都在咱们营中。” 徐础想起郭时风的提醒,诸王各怀杀心,都有独自称王的野心,在城里越小心越好。 “什么时候能招神降世?” “必须是子夜。” 徐础点头,他得抓住每一个机会,而不是一味地小心行事。 第一百八十九章 攻守 诸王营地全都发生过哗变,或大或小,或早或晚,就像是在彼此炫耀,谁也不肯居于人后。 最严重的哗变发生在北城宁王营中,制裁手段最狠的也在这里,宁抱关抓起五百多人,斩杀其中的九十九人,他故意凑足这个数字,声称是给降世王送去的侍者。 他宣布,若有人还想去服侍降世王,他负责“护送”,一个不落。 诸王都变得加倍谨慎,互派使者往来,自己坚决不出营地一步,就连蜀王甘招也是如此,派来亲信向吴王求计,听说吴王要在大殿里招神降世,他表示赞同,送来许多器物。 诸王都有赞助,以为这一招能让降世军安静下来,徐础趁机发出邀请,希望明天一早能够聚会一次,化解误会,商议退兵之策,地点定在皇宫边上的一座寺庙里,与南北城距离相当,离西城更近些。 诸王都表示同意,无不声称要亲自前往,可徐础明白,诸王就算临时找借口不来,他也不能强迫。 这次聚会算是一次演练,如能令诸王心安,下一次聚会他们或许会亲自出面。 到了下午,招神降世发生一点小小的变故。 李樵儿对这件事的确是尽心尽力,找来十位有名的降世法师以及大批助手,他说本营中就能找齐人手,可消息传开之后,从别的军营里跑来不少法师,他不擅长拒绝别人,所以降世仪式还没开始,规模就变得越来越庞大。 十名主持仪式的大法师商议之后,提出一个严肃的问题:想要招请降世王的保护神降世,必须找一位降世王的血亲代为“引见”。 这可有点麻烦,梁王带去的那伙降世军当时杀红了一眼,将皇宫里的薛家亲友杀得一个不剩。 徐础传令,以自己的性命做担保,寻找降世王还活着的亲人。 傍晚时分,终于有人送来降世王一个三岁的儿子,其母已被杀死,婴儿恰好被乳母带回自家探望亲戚,因此躲过一劫。 仪式总算再无瑕疵,上百名法师前去大殿布置,乳母带着小孩儿留在大营中,徐础分配一百名吴兵专门保护他们两人,绝不允许再出意外。 徐础带着降世棒在营中到处巡视,甚至去看望了正被关押的哗变头目,每到一处,也不说什么,只是冷冷地打量对方。 降世军将士无不跪拜,尤其是那十余位哗变头目,痛哭流涕地求饶,但他们不认错,反而哀求吴王为降世王报仇。 令徐础感到惊诧的是,这些头目并非薛六甲的亲信,既无血缘关系,也没有过硬的交情,纯粹是因为坚信降世王乃弥勒弟子,所以要效忠到底。 薛六甲一死,他从前的种种不公与恶劣行径,正在迅速消散,他曾施行过的“神迹”反而在众人的印象中越来越清晰深刻。 徐础对当晚要进行的招神降世再无半点犹豫,多派兵卒守卫大殿以防意外。 大殿离南城比较近,徐础将仪式的每一个动向都通报给晋、梁二王,以免引起猜疑与误会。 夜色渐深,徐础需要沐浴更衣,过后独自在屋中静默,以示虔诚,但他交待雷大钧,若有重要人物到访,务必随时通知他。 诸王的使者又来过几次,没什么大事,探问而已,雷大钧代为回答,没有打扰执政。 二更左右,西城送来三位客人,雷大钧觉得很重要,必须立刻送到执政屋中。 郭时风倒是遵守诺言,在他出城之后,孟僧伦终于回来了,还来回两个人。 见到孟僧伦,徐础重重地松了口气,上前握住他的手臂,嘘寒问暖。 另两人都披着厚重的斗篷,徐础看不清模样,孟僧伦简单地说了一下情况,“王颠王将军的确找到了邺城军,但他不在城外,被留在百里以外,等候邺城后继大军。外面的主帅是冀州都督王铁眉,他派来一位使者随我进城面见执政,为表诚意,还送回……” 孟僧伦侧身,轻轻掀开身后一人的兜帽,露出真面目。 那居然是薛金摇,嘴上缠着布条,双手似乎也被负在身后,满面怒容,但是没有挣扎。 孟僧伦拱手道:“请执政和金圣女如恕罪,我没办法,进城需要安静……” 徐础冲他点下头,上前解开薛金摇嘴上的布条,“金摇姑娘原来是落入官兵手,大家都在担心你。” 薛金摇冷冷地打量丈夫,啐了一口,不肯说话。 徐础让孟僧伦带薛金摇去隔壁房间休息,自己转向另一人,拱手道:“阁下是王都督的使者?” 那人等孟僧伦和薛金摇离开之后,才掀起兜帽,微笑道:“我是湘东王、济北王的使者。” 见到薛金摇时,徐础都没这么惊讶,“是你?” “嗯,十七……不,吴王还记得我。”楼家第二十三子楼矶拱手行礼,面带微笑。 楼矶是欢颜郡主的未婚夫,在邺城外的思过谷里,徐础与他见过一面,彼此的印象都不是太好。 徐础已非当时的求助者,所以他也笑了一下,拱手还礼,“当然记得,楼公子怎么没去追随大将军?” “忠孝不能两全,现在大家都是各为其主,大将军西行汉州,而不肯北上归顺邺城,令人失望。” 这是徐础第一次得知大将军的具体去向,稍稍心安,汉州地方狭小,大将军去那里必是要去投靠在汉州做官的第六子,乱世之中而有畏难趋易之意,显然野心不是很大。 徐础笑道:“既然是各为其主,何来‘失望’?楼公子请坐,谈咱们的事情吧。” 楼矶坐下,徐础亲自斟茶。 两人默默地喝茶,楼矶先开口道:“吴王真有归顺之意?” “郭时风想必已将我的意思说得很清楚了。” “嗯,清楚,但是……吴王不是当真的吧?” “哪一点?” “全部,郭时风说吴王要保留王号与全军,不去邺城,以都督秦、并两州诸军事的身份前去平乱,还要朝廷供应粮草、器械。”楼矶笑着摇摇头。 郭时风提出的条件比原定要多一些,徐础没有否认,笑道:“郭时风没提汉、益两州吗?我要的是都督四州诸军事。” 楼矶笑容略僵,“郭时风倒是提过,听说大将军在汉州,他同意放弃,没有汉州通道,益州也就无所谓了,对吧?” “从汉州去往益州的确比较方便,不过绕路也可以,而且——‘各为其主’,我没理由因为大将军而放弃汉州。” 楼矶的笑容越显僵硬,“吴王虽已改姓,父子身份却改不掉,天下皆知吴王乃大将军之子,子与父争,似乎不妥。” “我不与大将军相争,而是要请他去邺城,如湘东、济北二王所愿。” “大将军怎么会听你的?” “那是另一回事,给我汉州就是。” 楼础笑容终于消失,露出明显的惊讶之色,半晌才道:“天下九州,吴王欲分四州,这个……万万不可。” “平乱之后,我可以让出并州。” “并州之乱,不劳吴王亲征,邺城自有办法。” “那我现在就让出并州,只要秦、汉、益三州。” 楼矶本想一见面就采取攻势,没想到几句话间,他变成纯粹的守势,只想着如何招架,全忘了原定的进攻计划,“不行,肯定不行,吴王既是归顺,怎能平白得西部三州?我便是暂时同意,到湘东王、济北王那里也会被否决。” 徐础道:“楼公子刚才说‘各为其主’,我还没问,邺城的‘主’是哪一位?” “呃……暂时是湘东、济北二王共同辅佐太皇太后。” “皇帝呢?归顺是件大事,我可不想选错人。” 楼矶大笑,“吴王谨慎过头了,皇帝弃母而逃,被梁、兰两家挟持到江东避难,已失众心,朝廷文武大臣纷纷北上投奔邺城。放眼天下,邺城才是正宗,很快就会有新帝登基。” “新帝是济北王,还是万物帝的幼子?” “这个……我不知情,也没法说,吴王归顺之后,自然有机会见到新帝。” “嗯,太皇太后想立济北王,但是湘东王不同意,立万物帝的幼子吧,又是江东皇帝的弟弟,平白矮了一截,所以迟迟未立。” 楼矶脸上神情又一次僵硬,他是自愿充当使者,不肯认输,“这些事情非臣子所能过问。吴王还是再考虑归顺的事情吧,老实说,王都督对吴王不是很相信,他说……” “楼公子肯定支持湘东王,他若称帝,楼公子就是驸马了。” 楼矶脸色微变,没忍住心中的怒意,冷冷道:“吴王妻子都娶两位了,就不要再想别人了吧。” 徐础大笑,“楼公子真爱开玩笑,我有何人可想?” 楼矶面若寒霜,“临行邺城时,欢颜郡主让我带一句话给吴王。” “哦?” “好自为之。” “这就是她让你带的话?” “对,就这一句,‘好自为之’。吴王莫以为邺城兵攻不下东都,也莫以为这是你的机遇。邺城接受吴王归顺,并非无可奈何,乃是两王念及旧情,尤其是济北王,对你仍怀翁婿之情。若换一人,想归顺也没有路径。” “邺城不在意太后?” “在意,吴王若是真心想要归顺,必须先将太后送出城,然后才能商谈细节。”楼矶终于回到原定的道路上。 徐础却不想顺着走,沉吟片刻,道:“楼公子既然来了,就随我去看些有趣的事情吧。” 第一百九十章 是否 大殿里没有点灯,门户敞开,微弱的月光映照出绰绰人影,地上的血迹无人清扫,已被冻得凝固,味道若有若无,行走者因此要步步小心,以免滑倒。 乳母抱着降世王三岁幼子,坐在宝座上,瑟瑟发抖,她穿得很厚,一层又一层,发抖与寒冷无关,纯粹是心生恐惧,怕诸王、怕降世军、怕天上神佛……总之什么都怕。 小孩儿一无所知,躺在温暖的怀抱中呼呼大睡。 十名大法师站在宝座前,不停地跪拜、起立,口中念念有词,半吟半唱,满是悲意,仿佛在办丧礼,只是在悲痛之外又多三分愤慨,像是在指责什么人。 九十余名助仪环绕宝座,缓缓移动,就是他们,必须小心脚下的血迹,却不能躲避。 他们也在念诵,人数虽多,声音更小,如同一群嗡嗡叫的昆虫。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名大法师突然抬高声音,高声喝问:“众生何在?”“尔等信否?”“降世来否?” 助仪齐声回答:“在!”“信!”“来!” 循环反复,问题稍有区别,回答都差不多。 每到这时,薛六甲的儿子就会被惊醒,开始哭了几次,慢慢地也就习惯了,顶多睁眼看看,将头埋在乳母怀中,睡得更深。 徐础守在大殿门口,寒风吹过,身上的铁甲加倍沉重,他得裹紧斗篷,希望仪式能快些结束。 雷大钧等人带兵守在丹墀上,只能听到殿内的声音,看不到场景,反而更生敬畏,全都静默无声,不敢稍有懈怠或是不敬。 徐础身边只有两人。一位是孟僧伦,他不管别的事情,专心保护执政。另一位是楼矶,受邀前来观看请神仪式。 楼矶从吴王那里听说了大致的前因后果,十分意外,想不到吴王居然如此直爽,将城中情况如实相告,此举无异于减少归顺的筹码。 半个时辰过去了,仪式还没有结束的迹象,楼矶忍不住小声道:“吴王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仪式的结果,若是‘降世神灵’——”说到这四个字,楼矶忍不住摇摇头,对这种佛不佛、道不道、俗不俗的仪式实在没法生出敬意,“执意要给降薛六甲报仇,吴王如何应对?” “那就报仇。卡Kа酷Ku尐裞網”徐础微笑道,不太认真。 楼矶微微一愣,“吴王……殿中有吴王亲信掌控仪式吗?” “没有,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得,他们全是降世军的法师。” 楼矶又是一愣,嘿嘿笑道:“吴王真是自信,以为他们肯定会放弃复仇。” “楼公子不信?” 楼矶想了想,“如吴王所言,降世军发动多次哗变,复仇之意已如沸水,招神仪式怎么看都像是再加一把火。” “不然,城中虽有几次哗变,规模都不大,正说明降世军其实不愿报仇,只是信仰已深,受到撺掇之后,不得不为之。城中降世军需要一个借口,好名正言顺地放弃报仇,仪式的意义正在于此。我若猜得没错,今晚请来的神佛,必要化解仇恨,而非火上浇油。” 楼矶沉默一会,笑道:“希望吴王没错,东都若乱,邺城只好硬攻,伤亡必多。我们愿意看到吴王统管城中全军,至少吴王是个讲道理的人,能够看清时势。” “我也希望看到邺城能够削砍斜枝,独为主干。” “旬日之间,必成。” 两人相视而笑,都不相信对方的说法。 交谈之后,楼矶听得更加认真些,虽然还是听不清楚,但是能感觉到殿内充满了怒意,不由得看一眼吴王,什么都没说。 仪式继续下去,殿外的将士冻得牙齿打架,徐础命令雷大钧带一半士兵回去,另换一批人来,然后戴破虎与另一半士兵也可以回营休息。 将近五更天,殿内的一名大法师突然高声道:“吴王何在?” 仪式之前,没人说过要让吴王参加,徐础稍一犹豫,迈过门槛,大步走进去,回道:“吴王在此。卡Kа酷Ku尐裞網” 孟僧伦立刻跟上,没带长刃,手握怀中的匕首。 楼矶留在原处,不愿去冒这个险。 殿外守卫的将士上前几步,随时待命。 九十余名助仪停下脚步,嘴里仍然哼哼唧唧。 徐础停在圈外,面朝宝座,又一次道:“吴王在此。” 一名大法师摇头晃脑,脚步虚浮,身体像是不受自己控制,声音也变得古怪,像是喝多了酒,又像是舌头受了伤,说话含糊不清,语气十分高傲,“吴王,你是我的弟子、我的女婿,为何不跪?” 徐础只得跪下,既然同意请神降世,他就得遵守这里的规矩。 孟僧伦拔出匕首,双手低垂,紧紧盯着距离最近的几个人,同时准备好大声求援。 “是祖王降世吗?”徐础跪地问道。 “我已——回到——弥勒佛祖——身边。”大法师拖长音调,声音越发显得古怪,“见你——诚心相邀,特来——相见。” “祖王带同亲友一同升天吗?”徐础继续发问。 “是也。” “天上可是佛国净土,一无尘埃?” “是也。” “祖王唯留一子,是要他继任降世王吗?” “是也。”大法师声音里露出一丝隐约的喜意,吴王没有借机夺位,显然很符合他的心意。 “新王年幼,是要其姊金圣女辅佐吗?” “是……也。卡Kа酷Ku尐裞網”城里还没几个人知道薛金摇已经回来,大法师回答得有点勉强。 “祖王升天,乃是借凡人之力而为之,并非意外遇害,对吗?” “是也。”大法师回答得干脆利落。 “普天之下皆为佛土,率土之滨皆为佛民,祖王升天永伴弥勒身边,心生喜悦,无仇无恨,是否?” “是也。” “祖王还有何交待?” “惟忠新王,善待王兵,我愿足矣……”大法师剧烈地颤抖,扑通倒地,两边的人将他扶起,有人小声向徐础道:“吴王可以起身,祖王与众神已经回天上去了。” 徐础起身,向孟僧伦小声首:“带乳母和新王走。” 孟僧伦穿过助仪组成的人墙,上到宝座前,招呼乳母起身。 殿门外,楼矶听得真真切切,见吴王出来,拱手道:“佩服,吴王为何不自己继位?” “我顺人之意,人顺我之意,礼尚往来。” 楼矶笑着点头,“吴王知人,而又自知,怪不得湘东、济北二王无论如何也要劝吴王归顺。” “请,咱们回去再做详谈。”徐础带着楼矶等人要回大营,还没走下台阶,身后有人追来。 “吴王稍等。”一名大法师气喘吁吁地喊道,跑到近前,他说:“祖王与众神还有句话。” “请说。” “祖王虽是借力升天,动手之人怎么也得来殿内忏悔,不为复仇,而是洗清其罪,以配即将到来的人间佛国。” “好,弥勒佛祖法力无边,既然能借力召徒,肯定也能让出力者忏悔,我有预感,今日结束之前,此事必成。” 大法师笑得很开心,“吴王不愧是祖王所收的最后一名弟子。” “当然,祖王早就预见到一切,所以才会收我为徒、赐我神棒。” “嗯嗯,还有,新降世王是不是……” “我会将他交给金圣女,诸位法师以后皆为王师。” “可是金圣女下落不明。” “祖王升天之前,早将一切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今日结束之前,金圣女也会出现。她没有随父升天,为的就是辅佐新王。” 大法师听得目瞪口呆,“好、好吧,我们等吴王的消息。” 楼矶跟薛金摇一同进城,待大法师走后,向徐础笑道:“吴王‘预料’得真准,如有神助。” “楼公子便是助我之‘神’。” 楼矶大笑,没再问吴王能否劝说梁王过来忏悔。 回到大营里,两人继续谈判,徐础坚持索要秦、汉、益三州,楼矶坚持砍价,最后去掉益州、观察汉州、保留秦州。 “吴王必须带兵完全退出东都,不留一兵一卒。” “当然,降世军多是秦州人,他们也不愿意留下。” “还有栾太后,吴王必须先送栾太后出城,以显诚意。” “三日之内,栾太后出城。” “好,我没什么可说的了,请吴王送我出城,待我向上请示之后,再与吴王联系。” 徐础派孟僧伦送楼矶出城,让他就留在西城掌管吴军与城门,方便与邺城军往来。 天已经亮了,祖王降世的消息正在迅速传遍全城,立幼子为王、由金圣女辅佐、喜悦升天全无恨意、杀王者忏悔……所有传言都正中降世军将士的心怀,于是人人也跟着“喜悦”,再不用时时想着报仇了。 徐础在军营里巡视一圈,对所见所闻甚感满意,于是去见薛金摇。 薛金摇正在逗弄乳母怀中的弟弟,见到吴王进来,脸上立刻变得冷若寒霜,拒绝开口说话。 徐础问道:“你听说了?可还满意?” 薛金摇忍了又忍,开口道:“不管别人怎么想,我还是要报仇。” “弥勒师尊没给你新的启示吗?” “‘师尊’两字不是你叫的。” 徐础笑笑,“你早就预见到这场血光之灾,应该不意外吧?你落入官兵之手,想必也是弥勒佛祖的安排。” 薛金摇辩不过丈夫,“你做你的事情,我做我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击退官兵之前,井水、河水混在一起,想不犯也难。” 薛金摇看向丈夫腰间别着的降世棒。 徐础轻轻拍了两下,“它还不能给你,现在不能。过了午时,你就可以露面了,法师归你,将士归我。” “我要他们有何用处?” “看你怎么用,我必须留下将士与官兵交战,一个也不能让出。” 薛金摇再不开口,徐础当这是默认,转身出屋,没走出几步,看到雷大钧领着梁将潘楷匆匆走来。 潘楷代表梁王而来,向吴王拱手,直接道:“外面传言,都说吴王要让梁王去大殿里忏悔,可有此事?” “今日诸王聚会,见面时我会向梁王解释清楚。” “梁王说了,若不得实情,他不敢来见吴王。” “降世王之死,诸王皆是‘凶手’,当一同前去忏悔,这就是实情,请潘将军转告梁王,他若不来,其他人就去忏悔。” 潘楷呆了半晌,拱下手,匆匆告退。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不悔 马维一点也不后悔,甚至有些得意,坚信当时的决定是正确的,一直以来,他在诸王当中地位低下,与吴王、蜀王相当,等吴王被推为军主,他感到愤愤不平。卡Kа酷Ku尐裞網 “大梁帝胄”四个字真的毫无意义吗? 亲手杀死人人厌恶的降世王,马维终于获得他梦寐已久的瞩目,没错,有许多人恨他,甚至要杀他报仇,可是也有许多支持他、感激他,特意从别处跑来投奔。 福祸相倚,不得憎恨,就不得敬戴,马维的队伍确实壮大许多,这些人与梁王共同沾染降世王及其亲友的鲜血,用这样的方式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成为一支真正的梁军。 “郭时风这个蠢货。”马维低声道,唯一的遗憾是身边的谋士居然逃跑,不知下落,“靠一张嘴终究难成大事,郭时风如此,徐础亦如此。” 马维走出营房,甲胄从头包裹到脚,有些沉重,但他觉得自己能承受得住。 梁军将士排列整齐,马维从他们面前走过,然后召集诸将议事。 “我会去见诸王,将这件事做个了解。” “梁王……真要去忏悔?”一名将领担心地问,他原是降世军,亲手杀过不少薛家人,害怕所谓忏悔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他们还要付出更多、更大的代价。 马维冷笑一声,“为什么要忏悔?我做了诸王都想做的事情,诸位与我一同为降世军除害,更不必忏悔。所有人都应该感谢梁军。” “对,应该感谢,咱们不过是敢动手而已,他们胆小也就算了,居然还想背后动刀!”将领们七嘴八舌地抱怨,愤慨背后露出难以完全掩饰的恐惧,他们在城里毕竟是少数,到处发生的哗变无形中被夸大,让他们觉得四面临敌。 等将领们抱怨得差不多,马维道:“我这就去见诸王,如果真如吴王所言,大家一同忏悔,我不妨随众,不为别的,堵住众人的嘴,给梁军一个喘息机会。卡Kа酷Ku尐裞網等到时过境迁,降世军仍会感激诸位的义举。” 将领们纷纷点头,与大殿内的法事一样,他们嘴上不服气,心里却无比希望事态能够冷静下来。 马维轻叹一口气,“降世王根本不配得到大梁帝胄的忏悔,可是只要对全军将士有利,我可以忍辱负重。” 将领们纷纷开口安慰并感激梁王,马维听得满足,这才叫上卫兵,上马出营。 马维十分谨慎,沿途早就安排好士兵把守,不许任何人行走或是窥视,沿街人家都要将大门钉死,若是门户太小,住在里面的人就得搬走。 寺里的僧人们正在诵经,不紧不慢,按时敲打木鱼。 雷大钧向吴王道:“他们拒绝离开,执政说不可动粗,所以……”雷大钧无可奈何。 “让他们留下,反正诸王都不愿意进屋,就在空地上摆张桌子吧。” 徐础是第一个赶到的,站在桌子后面,倾听悠扬的诵经声,感受明媚的阳光,刹那间忘记了内忧外患。 蜀王甘招第二个到达,只带十余名卫兵,远远少于约定的百人,身上只穿很少的甲片,快步上前,拱手笑道:“吴王召集这次聚会太及时了,咱们真的应该见一面。” 徐础上前相迎。 卫兵都留在远处,徐础小声道:“蜀王那边怎样?” 甘招长出一口气,拱手道:“多亏吴王处置得当,将士们大都相信降世王真的……升天,不必为他报仇,哗变之忧尽除。” “可主谋还没有找出来。” “主谋?吴王认为这其中有主谋?”甘招露出惊讶之色。 “蜀王以为呢?”徐础笑道。 甘招发了一会呆,“吴王说得没错,诸王营中先后发生哗变,似乎太巧了一些,而且——吴王那里也有刺客?” 徐础点头,“我恰好不在房中。” “我在房中,刺客是两个人,被我的卫兵发现,他们宁死不降,连句口供都问不出来。” “没有人认得他们吗?” “有,这两人都是降世军的兵卒,可能受到任何人的指使。真是奇怪,降世王的亲友都已遇难,谁还会如此执着地为他报仇?而且冤有头、债有主,他们应该找梁王才对啊。” “所以主谋必然不是降世王的人。”徐础对此十分确定。 甘招稍稍瞪大双眼,片刻之后,长叹一声,“我相信主谋必不是吴王,也请吴王相信我,没有诸王,我也得不到所有人的支持,更不是城外官兵的对手。我有自知之明。” 徐础笑道:“当然相信。” “应该也不是梁王,煽动这样的事情,对他有弊无利。这样算起来,就只能是……” 卫兵宣告梁王到来,甘招立刻闭嘴。 马维远远地看了一眼,确定两王身边没有外人,留下卫兵,大步走来,冲吴王、蜀王略一拱手,到近前问:“晋王、宁王还没到吗?” “可能是在路上耽搁了。”徐础道。 马维又望一眼自己的卫兵,小声道:“多谢吴王相助。” “份内之事。潘将军说过我的提议了?” 马维点头,看向甘招,“其他人同意吗?” “我正要向蜀王说起此事。”徐础转向甘招,“降世王横死,我希望诸王今日都能去大殿祭拜亡灵。” 甘招一愣,思忖半晌,“我原是降世王旧部,于公于私,的确都该去祭拜。非得去大殿吗?” “降世王尸骨无存,衣冠散落,除了大殿,无处可祭。” 马维稍扬起头,“降世王该有这样的下场,二王不认为我做错了吧?” 徐础早已无话可说,甘招笑了笑,“我不敢评判诸王对错,梁王自己觉得没错就好。” “没错,人人都想杀死降世王,我不过敢于动手而已。” 宁王手下大将罗汉奇走来,同样将卫兵留在远处,马维瞥了一眼,冷笑道:“宁王不敢来,我还以为他在诸王当中胆子最大呢。” 罗汉奇向三王分别拱手,然后向吴王道:“宁王让我来问一句,所谓诸王同去大殿忏悔的传言,是真是假?” 马维也想知道,于是紧盯徐础。 徐础点头,“真。” “宁王说,他不喜欢别人替他做主,吴王应该与他先商量一下。” “召集诸王,正为商量此事。” “可传言已经人人皆知,还商量什么?”罗汉奇语气生硬,他只忠于宁王,对其他人不当回事。 “即便天下皆知,宁王照样可以拒绝,去与不与,全在宁王一句话。” “宁王若不去呢?” “我与其他三王仍要去,可以说是忏悔,也可以说是祭拜,看各人怎么想吧。” 马维想说如果宁王不去他也不去,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知道徐础善于用计攻心,等宁王真的拒绝之后,他再做决定不迟。 马维心里定了一条底线,绝不能让梁军将士以为他要认错,那会令他显得软弱胆怯,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军心。 罗汉奇嗯了一声,拱手告辞,回到己方人群中,片刻之后,宁抱关本人从卫兵当中走出来,来到三王面前,点下头,面无表情地说:“那就去一趟吧。” 宁抱关一到,几个人反而陷入沉默,谁也不肯再开口,各怀心事,等候晋王的到来。 晋王迟迟未至,先派刘有终过来,声称营中发生混乱,晋王要处置一下,稍等就到。 刘有终走后,甘招笑道:“晋王这是不肯相信咱们,让刘先生过来查看呢。他见四王皆至,自己也会来了。” “嘿。”宁抱关一句也不多说。 马维替沈耽辩解道:“实话实说,咱们彼此间互不信任,我这次肯来——”马维看向徐础,“是看到吴王面子上,诸王当中,我只相信他一个人。” “我也相信吴王。”甘招笑道,没说“只相信”。 宁抱关依然不语,他肯来,就已表明态度,用不着非得说出口。 徐础向三王拱手致谢,心中有三分得意,还有三分愧疚,对于诸王聚会,他的想法可没那么简单。 宁抱关终于开口,“晋王不来,咱们先说些别的事情吧。官兵正在城外建造器械,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咱们就这么干等着吗?吴王既是军主,拿个主意出来吧。” 诸王各有想法,所谓让别人拿主意都是谦词,用它来掩藏自己的意思。 徐础明知如此,还是道:“我正与官兵谈判,讨论归顺之事。” 另三王大惊,宁抱关脸上露出明显的怒容,他曾几次接受招安,却不允许别人背着他投向朝廷。 徐础笑道:“先安其心,以怠其志。待官兵修好器械,又以为城中必降,士气必然衰竭,到时诸王率兵,轮番从各门杀出,以多敌少,令官兵疲于应付,数日内,可占上风。” “是个主意。”宁抱关怒容消失,冷冷地说。 甘招笑着点头,马维忍不住道:“吴王不要假戏真做就行。” “我亲手杀死万物帝,就没幻想过会得到天成的宽恕。梁王想必能够理解。” 马维刚刚杀死降世王不久,当然明白此中道理,讪讪地哼了两声,“那倒是,谁都能投靠朝廷,唯有吴王……与我不能,我也是刺杀万物帝的谋主,天成恨我入骨。” 晋王终于赶来,留下卫兵,一个人快步跑来,远远地致歉,“让诸王久等,我真是罪该万死。” 没人指责他,沈耽来到桌前,擦擦额上的汗珠,正色道:“的确应该祭拜降世王,不如咱们先去大殿,再议事吧?” “也好。”徐础说,他等到诸王的信任,该是利用的时候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改意 外面响起敲门声,薛金摇将弟弟交给乳母,亲自去开门,见到拜访者,不由得微微一愣,“你是……你是吴王手下的孟将军?” “在下孟僧伦,特来拜见执政夫人。” 薛金摇对“执政夫人”这个名头极不适应,没有让路,“已经见过,你可以走了。” “我有几句话要对执政夫人说,这也是执政的意思。” “他自己怎么不来说?” “有些话执政不好亲自开口。” “嘿,好大的架子。” 薛金摇让开,孟僧伦迈步进屋,向乳母道:“请去里屋暂避。” 乳母立刻抱着孩子进里屋,薛金摇越发不满,正要开口斥责,孟僧伦转身拱手,“执政夫人要为降世王报仇吗?” “当然。怎么,徐础派人来阻止我?”薛金摇哼了一声,没瞧起眼前的这位孟将军。 孟僧伦摇头,“恰恰相反,我来给执政夫人提供一次机会。” 薛金摇愣住了,“徐础……” “有些话执政不好说,只能由我来说。” “你说。” “如果没有意外,诸王今日要去大殿里祭拜降世王,卫兵全都留在外面,殿内只有五王与几名不管闲事的宦者。” “你能带我进去?” “执政夫人乃降世王爱女,受命辅佐新王,满城的法师都在等待执政夫人现身,带着他们,没有任何降世军将士敢于阻拦。” 薛金摇寻思一会,“这真是吴王的意思?” “总之这对吴王没有坏处。” 薛金摇又哼一声,拔出怀中的匕首看了一眼,又收回去,向孟僧伦道:“带我去见众法师。” 另一头,大殿里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血迹,没有昨晚招神仪式的痕迹,只有孤零零的宝座还留在原处。 诸王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薛六甲大摆酒宴,独自占据宝座,虽然发出邀请,却没有第二个人敢上前坐一下或是看一眼。 今天,诸王以可走得近一些,虽然仍不好意思登上台阶,至少可以看得清楚。 马维没有上前,杀死降世王之后,他已经试坐过,这时宁愿居于人后。 “万物帝就坐在这上面朝见群臣、治理天下吗?”宁抱关问。 “不是。”沈耽冷淡地答道:“这里一年也用不上几次,万物帝很少朝见群臣,他依靠宠臣与亲信治理天下,地点飘忽不定,最常用的地方是资始园,他还经常出宫,在大臣家中寻欢作乐,顺便拟定圣旨。” 宁抱关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如此。”停顿一下他又道:“晋王从前是万物帝的宠臣?” 沈耽微微一笑,“时间稍长一些,若论受宠,不如吴王。” 宁抱关眉毛微扬,“也对,若非宠臣,自然没机会刺杀万物帝。吴王果决,佩服,佩服。” “佩服”这两个字从宁抱关嘴里说出来,别有一番意味。 徐础笑了笑,“待会有宦者过来,咱们按照朝见之礼祭拜降世王,让外面的人看到、听到,应该就可以了。” “为什么要宦者参与?”宁抱关问。 “嗯……因为我找不出大家都相信的人来做这件事。” “不要太多人。”宁抱关道。 “十人而已。” 说话间,宦者已到,个个面色惊慌,不像是来主持仪式,倒像是来送死。 徐础道:“咱们可以正经地拜上一拜,也可以站在一边观赏,做个样子。” “活人我尚且不愿拜,何况死人?”马维第一个走开。 诸王自恃身份,也都不愿真的祭拜,他们没有聚堆,而是分散开,在大殿里闲逛,宁抱关与甘招尤其好奇,对每一根柱子都详细观看。 十名宦者站在宝座前,颤声喊话,要求看不见的众人轮番跪拜看不见的帝王,自己也觉得诡异,声音颤得更加严重。 徐础没离宝座太远,看着宦者,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 马维不知何时走来,在后面轻怕徐础的肩膀,徐础悚然一惊,险些喊出声来,立刻转身,见是马维,脸色才恢复正常。 马维笑道:“吴王这是怎么了?” “这里……死过人。”徐础勉强笑道。 “我亲手杀死的。”马维有点得意地说,示意徐础随他走到一边,小声道:“那天的话,我是信口胡诌,吴王别放在心上。” “哪些话?” “许多事情变得容易、简单那一类的话,我随口一说,其实没什么事情会真的容易、简单,要不是吴王出手相助,我可能……总之我得谢谢你。” “梁王不必多礼,你我二人多年交情,不因几句话而改易,当初我被冤枉时,也要多亏梁王相助,才能逃出来。卡Kа酷Ku尐裞網” 马维嗯了一声,示意徐础再走远一些,绕到一根柱子后面,远离诸王,更加低声地说:“郭时风是不是跑到吴王那里去了?” “梁王在找他?” 马维摇头,“吴王可以不回答,但是不要撒谎,我比你更了解郭时风。” 徐础于是不回答。 马维等了一会,继续道:“这是怎么了?当初大家一块策划刺驾时,情逾手兄,如今万物帝已死,天成半倾,你我各自称王,却好像变成了陌生人,彼此提防,难得一句真心话。” “我想,这是因为咱们都没找准自己的位置。” 马维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没错,都想称王,都想问鼎,都不愿居于人下,可宝座只有一个,虽然宽大,却容不下两个人。反倒是郭时风,最明白自己想做什么。” “我送他出城了,郭时风想要投奔的不是我,而是邺城。” “唉,郭时风虽然两面三刀,但他的眼光向来不错,他投向邺城,必有原因。难道咱们的一番辛苦,都将付与流水?” “义军人数占优,只要团结,必能大胜。” “团结……”马维斜身向柱子外面扫了一眼,见无人走近,小声道:“说到投靠邺城,晋王也有此意,而且早就派人与官兵联系,之所以迟迟没有打开城门,是因为条件还没谈妥。” 对沈耽暗中的行径,徐础一点都不意外,对马维的直言不讳,徐础倒有些没想到,“晋王也在观察形势,义军若能重占上风,他自然还会站在义军一边。” 马维靠近徐础,几乎贴在他耳边,“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宁愿选择晋王,也不来帮我?” 徐础有些尴尬,干脆还是不开口。 “后来我想明白,我自己尚且今日投向晋王,明日倒向宁王,有什么资格埋怨吴王?吴王刚才说得对,咱们都没摆正自己的位置。所以总得有一个人做出改变,否则的话,就得刀兵相见。” “嗯。”徐础太了解马维,几乎能够猜出他每一句话背后的含义,这次却是例外,他听得有些糊涂。 马维停顿片刻,最终下定决心,“只要你肯让我保留梁王之号,我愿意奉你为主。” 徐础大吃一惊,后退一步,碰到了柱子,看向马维,分不清他的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马维脸色十分严肃,“我从前希望吴王能够奉我为主,现在看来是没有可能了,吴王固执己见——”马维突然笑了,“向来如此,与其让吴王改变心意,不如我改。” 徐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马维轻叹一声,“吴王现在不信,没关系,我会做几件事,让你相信。” “我相信梁王,只是……是什么让梁王自愿改变?” 马维脸部微微抽搐一下,半晌才道:“因为……我害怕了,我最初真以为所有降世军将士都希望杀死薛六甲,结果却是相反,许多人要为他报仇。满城哗变的时候,我真的害怕。但是害怕也有好处,我终于能够冷静下来,思考自己错在哪里,思考我与吴王谁更适合做皇帝。虽然我不太愿意承认,但我思来想去,只能是吴王。” “问鼎者众多,非我一人。” “能让我折服的,唯有吴王一人。”马维稍一拱手,“那边仪式快结束了,咱们过去吧,我会再找机会去吴王营中拜见,到时咱们详谈。” 宦者已经住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甘招笑道:“都说皇帝家龙多,果然没错,可是这么多龙,就没见一个跳出来保护朝廷,全是无用胆小之龙。” 沈耽在另一头道:“据说有人推算过,东都龙脉断裂,紫气北移,所以湘东王、济北王才要去邺城另立朝廷。” 宁抱关冷冷地说:“可以了吗?咱们在这里无所事事,官兵若是趁机攻城,正好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可以了。”徐础宣布,挥手屏退众宦者,“今日就到这里,待我制定一个详细计划,再与诸王商议。” 诸王纷纷拱手告辞,正要离开,大殿外走进一群人。 薛金摇来了,带着十几名法师,堵住诸王出路,“等等,我还没祭拜呢。” 薛金摇回城的消息还没有传遍全城,除了徐础,诸王看到她都有些意外。 甘招与她最熟,见面之后也最觉尴尬,上前道:“金圣女无恙,可喜可贺,那个……我们已经祭拜过了……” “借你们的光,我才能正式祭拜。要不了多久,等一下没关系吧?”薛金摇目光扫视,她没带兵器,也没穿盔甲,却有一股抹不去的英武之气,令人不敢轻易提出反对。 宁抱关道:“可以等一会,侄女别耽搁太久。” 晋王没吱声,向外张望,不明白薛金摇是怎么闯进来的,晋军明明得到他的严令,不许任何人进殿。 梁王挪开目光,不看薛金摇,他早就忘了吴王是降世王的女婿,这时才想起来,心里有些嘀咕,后悔刚才那些话说得太早。 徐础上前,握住薛金摇的双手,凝视她的双眼,“诸王的确都有急事,不能久待,你……” 他想说点什么,心里却犹豫不决。 通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两难 薛金摇不习惯吴王做出的亲昵动作,尤其是当着众人的面,于是想要用力收回双手,竟然没有挣脱。卡Kа酷Ku尐裞網 薛金摇相信自己的力气比丈夫更大,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使不上劲儿,脸色反而微红。 徐础握得更紧一些,微笑道:“我陪你一同祭拜。” “用不着,你已经祭拜过了。”薛金摇心中困惑,语气仍是十分冷硬。 “咱们是夫妻,降世王是我岳丈,我可以再祭拜一次。我派人去将宦者叫回来……” “用不着。”薛金摇终于抽回双手,大步走向宝座,徐础快步跟上。 另外四王站在大殿门口,神情都已绷紧,看一眼薛金摇,再望一眼殿外,他们的卫兵都在丹墀下面,就算能听到他们的叫声,也来不及冲上来。 薛金摇走开,四王稍松口气,马维心中最为不安,一得空,立刻向殿外走去,几步之后,见其他人不动,他也只好停下,以免显得太胆小。 薛金摇在法师的簇拥下来到宝座前,对它却不看一眼,直接问道:“降世王在哪升天的?” 徐础记得大概位置,伸手指了一下。 薛金摇来到父亲遇害的地方,弯腰看了一会,那里已没有任何痕迹可供她凭吊。 薛金摇转身向法师们道:“降世王去往兜率宫内院,我要为他诵经祭拜,你们助我。” 薛金摇没有下跪,双手合什,眼眉低垂,轻声念诵《佛说弥勒来时经》 “佛言:弥勒佛欲来出时。阎浮利内地山树、草木皆焦尽……地皆当生五种果蓏,四海内无山陵溪谷,地平如砥,树木皆长大。” 天成朝张氏好佛,上行下效,贵门子大都学过几部经书,徐础恰好看过这部经,记得大概内容,于是跟着念下去,薛金摇看他一眼,略显诧异,“当是时,人民少贪淫、嗔恚、愚痴者,人民众多,聚落家居,鸡鸣展转相闻,人民皆寿八万四千岁,女人五百岁乃行嫁,人民无病痛者。尽天下人有三病:一者,意欲有所得;二者,饥渴;三者,年老。” 甘招不知何时也走过来,跟着念最后一段:“弥勒佛初一会说经时,有九十六亿人皆得阿罗汉道。第二会说经时,有九十四亿比丘皆得阿罗汉。第三会说经,九十二亿沙门,皆得阿罗汉。” “南无弥勒尊佛。”众人齐声道,薛金摇一个人多念了三遍。 徐础又一次握住她的手,“降世王得偿所愿,金摇姑娘不必伤心。” 薛金摇没吱声,稍一用力,没抽出手,只得随他。 甘招向两人拱手,笑道:“我等吴王定计,随招随到。” “我会尽快,不送。”徐础没有拱手。 大殿门口,沈耽远远地拱下手,第一个走出去,马维随后,甘招快步跟上,宁抱关单独留下,走到吴王夫妻面前,只是看,不说话。 徐础众法师道:“你们先退下吧。” 众法师得到薛金摇的示意之后,才排队走出大殿。 宁抱关道:“忍一忍是对的,大家都藏着兵刃,我也是。” 薛金摇缺少经验,被对方一诈就说出实话,“那又怎样?我一个人能对付你们……四个。” 薛金摇总算将丈夫排除在外。 宁抱关嘴角微微一动,“我也以为自己能以一敌百。金圣女想开些,听吴王的话,实在郁闷,可以去找牛天女聊天。” “用不着,我有自己的主意,降世王之死,你们都有责任,我暂时不动手……”薛金摇看一眼被握住的右手,的确动不得手,“以后也会动手。梁王是第一个,宁王就是第二个。” “为什么我是第二个?” “因为你见异思迁,抛弃糟糠之妻,想娶太后。” 宁抱关大笑,转身走了。 “你打算握到什么时候?”薛金摇问。 徐础松开手,微笑道:“谢谢金摇姑娘。” “谢我什么?” “谢你今日之隐忍。” 薛金摇脸上越显困惑,“你这个人怎么两面三刀的?” “嗯?” “你不想杀诸王?” 徐础寻思片刻,“想,但不是现在,我还没有把握收服诸王之军,此时动手,徒生是非,反而给邺城官兵可趁之机。” 薛金摇神情越发困惑,“既然如此,你干嘛让孟将军找我?” “他找过你?” “他说是你给我一个报仇的机会,还说降世王不会阻挡我与法师,后半句话对了,前半句话却是谎言,只是不知你与孟将军谁在撒谎。” “谁也没有撒谎,孟将军误会我的意思了。卡Kа酷Ku尐裞網我说了,我的确有这个意思,但不是现在……” “嘿,承认自己胆小得了。”薛金摇迈步离去。 大殿内只剩徐础一个人,他站了一会,扭头看向宝座,突然想上去坐一会,没等迈步就改变主意,大步出殿,叫上卫兵,回四王府大营。 不等徐础招唤,孟僧伦自己来了,进屋拱手道:“执政怎么突然改变主意?” “谁告诉你我要在大殿动手?”徐础强压怒意,他现在太需要忠诚的部下,没办法下狠手。 孟僧伦一怔,“执政让宋将军做好准备,等你命令,决定聚会之前,又让宋将军查看前往大殿的路径,不是为了这件事吗?” 徐础的确让宋星裁做过这些事情,但在最后一刻,他改变主意,没有下达那道至关重要的命令:率五百兵卒进攻大殿,进攻诸王所带不多的卫兵。 七姓将领互通消息,亲如一家,孟僧伦回城不久就都听说了。 “既然你知道我有所准备,为何还找薛金摇帮忙?”徐础加重语气。 孟僧伦看样子不太想回答。 徐础道:“我信任孟将军、依仗孟将军,不是让你替我做主!” 孟僧伦上前一步,“两个原因:第一,我觉得宋将军率兵进攻,虽能以多击少,但是一时半会没办法进入大殿,执政在里面或有危险;第二……第二,我猜出执政会犹豫,所以……” 徐础心中感到了一阵狂怒,孟僧伦别的话他都不在意,那句“我猜出执政会犹豫”却让他无法接受。 “孟僧伦!” 孟僧伦扑通跪下,磕了一个头,挺身道:“我知道自己犯下重罪,即便薛金摇真的杀死诸王,我也会向执政请罪,甘受刀斧之刑。” 这不是孟僧伦第一次自作主张了,徐础又一次陷入两难境地,第一次还好,孟僧伦公开犯讳,徐础自可以公开处罚,这一次却是无人知晓,罚与不罚全在徐础一句话,这让他更加为难。 “这时候杀死诸王,城内必乱,还怎么对抗城外的官兵?”徐础希望能够让孟僧伦稍微清醒些。 “执政不是已经想好对策了吗?” “你又猜出我的什么想法了?”徐础哭笑不得。 “我出使城外的时候,见到了济北王,他对执政念念不忘,仍当执政是自己的女婿。我以为执政是要凭借这层关系,先归顺邺城,夺得一块立足之地,等到兵强马壮之后,再反不迟。” 这的确是徐础的计划之一,他没有实施,仍然是同一个理由:“还不是时候,济北王对你说的这些话只是权宜之计,我若不能先整合诸王之军,他根本就不会让我带兵离开,最大的恩惠不过就是带我回邺城,继续给他当女婿。” 孟僧伦垂头道:“是,我想得不够周到。” “而且你让薛金摇替我杀死诸王,济北王怎么会高兴?” 孟僧伦抬起来,脸上也露出一丝困惑,“薛金摇杀死诸王,执政杀死薛金摇以除后患,不是正好吗?执政正妻乃是济北王之女,降世王算什么?一个乡间神棍而已,他的女儿……” 徐础怒极反笑,“这就是吴士的夺权之术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而且不管外患如何,先除内忧,怪不得吴国……” 接下来的话太重了,有辱吴皇,徐础虽然从来没见过这位外祖,因为母亲的缘故,心里多少有几分敬重,于是收回后半截话,长叹一声,“孟将军请起。” 孟僧伦慢慢起身,“执政能听我一句话吗?” “你说。”徐础无奈地道。 “我长你二十几岁,虽然没多少聪明才智,也不擅长带兵打仗,但是经历的事情稍微多些。以我的经验看,诸王各怀异心,尤其是宁王与晋王,甚至梁王也有可能,都想尽除他人,独立为王。执政想得长远,不肯先下手为强,只怕必有近忧。” “我明白孟将军的意思,你容我再想想……”徐础心中猛然一惊,这句话听着有些耳熟,好像是大将军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容我再想想”,简单的五个字,听上去是客气,其实是推脱,是退让,等于承认自己此时此刻还没有清晰的想法。 徐础心中的疲惫之意一扫而空,他绝不能在孟僧伦面前显露出半点软弱,有时候忠诚比背叛更可怕,忠诚者总想离得更近,主人退让一步,他会跟上两步、三步。 “我自有计划。”徐础改口,语气变得冰冷,“你即刻出城,去看看官兵那边有何动作,多与郭时风商量,明天、后天……大后天晚上你要回来。” 孟僧伦眼前一亮,“执政真有计划……我怎么能问这么愚蠢的话?都怪我,自以为聪明,险些破坏执政的大计。” 孟僧伦告退,徐础坐下,倦意袭上心头,半天不想起来。 入夜之后,他来到薛金摇的房中。 乳母带着降世王幼子去隔壁房间休息,薛金摇正在磨匕首,见到徐础很是意外,放下匕首,起身道:“以后我不再听你的话,自己想办法报仇,你别……” 徐础上前,又握住妻子的双手,没有用力,尽是温柔,“我什么都不过问,咱们先做一对普通的夫妻吧。” 第一百九十四章 以战练兵 徐础睡得很香甜,突然感到呼吸困难,发现鼻孔被一只手牢牢捂住,急忙挣扎脱开,大口地喘息几下,看向躺在对面的薛金摇,惊讶地问:“你要杀我?” 薛金摇仰面躺下,半晌才道:“你还有一个妻子?” “是,不过……” “无论因为什么,你都不应该抛弃她,另娶别人。卡Kа酷Ku尐裞網你为什么早不说清楚,拒绝与我成亲?” “我向降世王说得很明白,而且我与……” “出去。” 徐础下床穿好衣靴。 床上的薛金摇突然又道:“你们男人都一样无耻。” 徐础想了想,回道:“我们的确无耻,但是不都一样。” 就算时机成熟,他也不会利用薛金摇杀死诸王,然后再除掉她以捞取名声,孟僧伦的计划听上去很合理,徐础却做不出来。 薛金摇并不知道丈夫心中的想法,只是冷笑。 天已经亮了,徐础重新感到精力充沛,带兵四处巡视,他得用最短的时间笼络军心,对他来说这是最好的时机,他刚刚平息一场人人厌恶的骚乱,就连那些参与骚乱的将士,也感谢吴王,他们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放弃复仇,将降世王的遇害当成一次早已安排好的“升天”。 但城里的小麻烦还是不少,进城的人太多,数量无法统计,粗略算来将近三十万,这也是降世军经常对外宣称的兵力,其中多半是老弱妇孺,剩下的人也不尽是兵卒,许多人名义上追随某个头目,可是一有空闲就自行其事。 降世军里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抢到就是自己的,占据东都以来,一直没人组织劫掠与分赃,这让他们非常意外,也很不满。 降世王遇害,诸王忙于争抢并安抚无主的将士,这给了他们一个机会,一开始是个人闯空房抢劫,很快就变成三五成群,劫掠目标不再限于空房,人数多些的时候,甚至直闯高门大院。 徐础抓起一些过于胆大妄为的头目,禁止再有劫掠行为,总算恢复了东都的稳定,寺庙也重新开始施粥。 午时过后不久,徐础正与将领们商议建造全军花名册的事宜,有人跑来送信,“宁王出城打官兵去啦!” 所有人都吓一跳,徐础来不及细问,立刻带人去往北城。 就在徐础忙于笼络将士、稳定东都民心时,宁抱关召集麾下将士,检查兵甲与马匹,最后他说:“兵强马壮,枪利甲厚,你们躲在城墙后面在等什么?冀州铁骑天下闻名,我要去看看究竟怎么个厉害法。” 宁抱关说打就打,诸王之中,他最喜欢骑兵,每到一处,必然先搜罗马匹,他先进入东都,占据先机,很快就凑齐将近七千骑兵,数量与晋军不相上下。 宁抱关将骑兵分成三军,罗汉奇领前队,第一拨冲出城门,直奔官兵营地,中队由宁抱关亲自统领,官兵若是出营迎战,他就带兵出去,后队的任务是接应,宁王退兵的时候,他们要出城迎接。 这一次进攻十分突然,徐础等人意外,邺城官兵更加意外,但是不怕,也派出骑兵迎战。 徐础等人赶到的时候,宁抱关已经带中队骑兵出城,后队在街道上排列整齐,等候出城。 徐础登城观望,叫来宁王的一名部下,问清大概情况,不由得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懂宁抱关为何选择这个时候与官兵交战。 城外战事正酣,冀州精骑虽然擅战,但是为了围城,兵力比较分散,一时聚不齐,宁抱关人数占优,竟能打成平手。 没过一会,蜀王甘招从西城赶来,站到吴王身边,看了一会,惊讶地道:“宁王……打得很有章法啊。” 徐础点点头,比甘招还要吃惊,就在不久前,宁军的战法还只是比降世军强一些,比不上晋军,如今虽说不上有多么精妙,但是进退有据,已经打了一阵,大致队形还在,散落的将士都在努力跟上。 军伍看重个人勇猛,但是并不依赖于此,队形越庞大、越紧密,越能令敌人无机可乘,宁抱关看上去已深谙此道。 “宁王必得高人指点。”徐础喃喃道。 “就这么几天工夫,高人能教出一支骑兵?” “你看宁军,战法其实简单,旗帜比以前要多,但是比官兵少,颜色艳丽,方便将士跟随——宁王出城,就是要在战场上练兵吧?”徐础终于明白过来。 甘招也明白过来,“宁王能做出这种事。” “官兵大营要派更多人出来支援,宁王必须退兵,他现在初具章法,还不是冀州突骑的对手。” 徐础的话刚说完没一会,城上就响起号角声。 角声通常用来整队,对于宁军来说,这却是退兵的讯号。 宁抱关带兵且战且退,城内后队冲出,官兵远远望见,以为城内还有更多骑兵,没敢追上来,而是停在原地,等候大营派来的援兵。 徐础与甘招循着角声望去,徐础道:“那是宁王夫人吗?” 百余步外的城墙上站立一群人,为首者正是宁王之妻牛天女,就是她监督部下吹响收兵号角。 “可不就是牛天女。卡Kа酷Ku尐裞網”甘招回道。 “宁王夫人……懂兵法吗?” “不懂,她与降世王夫人一样,从前都是村妇,擅用刀,会砍人,对兵法一窍不通。应该是她身边的人。” 牛天女身后站着七八名将领,指指点点,似乎在讲析城外的战斗。 徐础不认得那些人,有牛天女在,他又不好过去询问,向甘招道:“宁王什么时候找到帮手的?” “宁抱关向来礼敬骑士,遇到骑术精湛之人,多大的罪过都能饶恕,甚至能将自己的马让出来。可这些人,我真的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他们好像是官兵出身。”徐础觉得那些人的举止不像是降世军。 宁军将士退回城中,甘招拱手道:“宁王比较忌讳别人来他的地盘,我先告辞,吴王不同,身为军主,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甘招匆匆离去,徐础也不想留在狭窄的城墙上,下去与自己的卫兵汇合,派人向宁抱关通报。 宁抱关骑马赶来,脸上汗津津的,在马上略一拱手,“吴王来了。” “宁王因何出战?” “打仗就是这样,总躲起来,算什么仗?况且是吴王说过,要诸王轮番出战,令官兵疲惫,我见诸王没有动静,所以自己打头阵。” 徐础微笑道:“宁王勇冠诸军,果然名不虚传。我有薄礼相赠,望宁王笑纳。” 徐础早就叫人准备好,身后一名卫兵捧着一根金柄马鞭,上前献给宁抱关。 宁抱关有些意外,伸手接过马鞭,“多谢吴王,我可没有礼物还赠。” “宁王此战,就是最佳的礼物。”徐础拱手告辞。 徐础暂时无法压制宁王,没法像对待吴军将领一样惩罚他的擅自行事,更不能与他撕破脸,干脆赠礼示好,维持两王友好的假象。 望着吴王远去的背影,宁抱关掂掂手里的金鞭,冷笑一声,“没用的玩意儿,虚有其表,不如镕成金子。” 徐础回到大营,看到将士正在兴奋地谈论宁王大捷。 宁王并没有获得全胜,单论伤亡,他这一边还要更多些,但是就在诸军恐惧的时候,他敢亲自带兵出城迎战,还能平安归来,给其他人的印象这就是一场大捷。 徐础巡军多时,笼络到的军心,不如宁抱关贸然一战。 徐础调头,直奔西城。 这边的甘招也回过味来,正在调集将士,听说吴王赶到,立刻前来拜见,将所有人都交给吴王指派。 徐础先登城观望,官兵营中旗帜依旧,远远地看不出变化,但是向北望去,空中确有烟尘飞扬。 时值暮冬,官兵营中竟能扬起烟尘,说明聚集的兵马必然不少。 宁抱关的出战虽然没赢,却足以令官兵震动,迫使官兵向北方调动。 徐础下令出战,他与甘招亲自带兵,甘招居前,他居后,各带一千五百名步兵,列阵之后,向官兵营地呐喊叫阵。 官兵营栅上出现一排弓弩手,但是没人出来应战。 这正是徐础猜中的结果,估计时候差不多,官兵有可能从北边调头回来时,下令撤兵回城。 虽是虚张声势,但是能令官兵显露出胆怯,义军将士兴奋不已,上一次击败官兵时的士气回来七八分,许多将领主动请求出战,徐础反而要往下压一压。 徐础又回大营,派人前往四面城墙,时刻探听诸王动向。 徐础来找薛金摇。 她正在挑选钢刀,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一排十几口出鞘的利刃。 薛金摇不理丈夫,举刀细察。 徐础道:“宁王搜罗到几名骑兵将领,好像是宁王夫人推荐给他的。” “我能给你推荐几种杀人方法,最为利落。”薛金摇冷冷地说,放下手中的刀,“每次降世军抓到俘虏,牛天女都会去挑选几人当奴仆,你说的骑兵将领,大概就是从这些奴仆里挑选出来的吧。” “牛天女……是个怎样的人?” “女人,被丈夫抛弃也不肯报仇的蠢女人。” 徐础觉得牛天女一点也不蠢,笑了笑,默默地退出房间。 薛金摇继续挑选钢刀,心情却没来由地烦躁起来,最后只得将刀扔回桌上。 诸王之间的竞争一直就没有停止过,徐础必须做得更好一些才行,他心目中有几位比较不错的将领,不能再耽搁,必须将他们尽快提升。 一名斥候气喘吁吁地跑来,“吴王……那个、那个梁王和晋王打起来啦!” 这比宁抱关擅自出战还令人莫名其妙,徐础猛然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马维为取信吴王而要做的“几件事”之一吧。 第一百九十五章 早不如巧 马维自知兵弱,没敢直接攻击晋军,而是派人邀请晋王,说是有要事相商,打算以伏兵暗算对方。 可他忽略一点,降世军将士分属各王,彼此间仍保持联系,有些人私交甚厚,无话不说。 马维这边刚有异动,消息就传到沈耽耳中,他仍然赴约,穿着长袍,内藏铠甲,打算将计就计,就在军营门口活捉亲来相迎的梁王。 当时的场面十分混乱,关于谁先动手,说法不一,总之两王的计划都没成功,双方卫兵打成一团,晋王人少,带领卫兵撤退,回到营中,立刻点兵出发,进攻梁营。 徐础带兵赶到时,双方战事正酣,各自封锁街道,不许其他人进入战场。 徐础可以指挥士兵冲进去,可那无异会使场面更加混乱,他想独自进去平息战乱,被手下将士团团围住。 宋星裁抓住缰绳,劝道:“执政不可涉险,两王相争,用意未明,哪怕其中有一人对执政怀有戒心,执政此去也将是自投罗网。” 徐础只得派信使分别去见梁王、晋王,传达己意,希望他们停战,解释误会。 马维让信使回话:“我为吴王而战,吴王若还念及一分旧日交情,请速参战,余话少说。” 沈耽倒是十分客气,带来话:“交友不慎,反受其害,让天下人笑话。请吴王稍待,等我事后亲自前去谢罪。” 梁军显然处于下风。 容不得分析利弊,徐础必须当机立断,得到回信之后,他传令将士逼向晋军,并且源源不断从西城调来更多士兵。 直到两军交锋,徐础才找出理由:晋王获胜,对他没有半点好处,这一次,他必须帮马维,而不是坐山观虎斗。 施加压力的同时,徐础不停地向两边派出信使,一会威逼,一会利诱,劝说他们罢兵,甚至以金圣女和降世棒的名义要求两军将士听他命令。卡Kа酷Ku尐裞網 将近半个时辰之后,晋军终于承受不住两边的压力,率先退兵,梁军见好就好,也退回己方营中。 这是一次彻底的分裂,梁、晋原本亲如一家,如今成为仇敌,划出清晰的界线,不许对方逾越半步。 徐础也下令退兵,要求两王来见自己,解释清楚。 马维来了,他很感激吴王出手相助,也替他遗憾,“吴王为什么要退兵呢?咱们两方夹击,晋军必败。” “晋军若是一败涂地,必然开门投降官兵,到时候局面将不可收拾。” 马维还要再说,刘有终来了,不理梁王,直接向吴王拱手道:“晋王整顿军营,以防有人趁乱闹事,抽不出空来,因此派我来说明情况。” 马维冷笑道:“有什么可说明的?沈耽决定投降邺城,这是他亲口说出来的话,还要拉我入伙。当时刘先生在场,总不能不承认吧?” 刘有终面不改色,“吴王尚有假降之计,晋王的想法与吴王不谋而合。” “吴王的假降之计已公布于诸王,晋王的‘假降’却一直藏在自己心里,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即便如此,也是吴王问罪,梁王越俎代庖,偏偏又没这个本事。”刘有终笑着摇头。 两人辱枪舌剑,互不相让,徐础听了一会,打断道:“够了。梁王是我多年好友,晋王是我结拜义兄,在我眼里不分彼此。” “我来了,沈耽可没来。”马维忍不住指出这一点。 刘有终寸步不让,“梁王自知不是晋王敌手,所以来求助,非真心投奔。晋王不来,却将城门守得固若金汤,并没有投降官兵,不让吴王操心。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觉得自己够操心的,喝道:“两位还当我是军主吗?” 马维与刘有终讪讪地不再开口。 “大敌当前,莫论是非,梁、晋两军各退一步,让出东南角,由我派兵据守。今后再有纷争,先动手者,我将号召诸王尽攻之。” 刘有终拱手道:“晋军相信吴王的公道,愿退百步。” 马维只好也道:“梁军也退百步。吴王小心,沈耽掌握两座城门,随时都能放官兵进城。” 刘有终嘿了一声,“吴王小心,梁王今日对晋王背信弃义,明日就能对吴王背后出刀。” 徐础将两人分开,命他们回去退兵,入夜之前,他要派人登城,并且在城里划出一条线,也由他派兵巡视,同样不许两军将士逾越。 徐础稍得空闲,又得派人去安抚宁王与蜀王,告诉他们东南已经平定,误会一场,无需担心。 中间,他从皇宫里请来曹神洗,邀他一同吃晚饭。 曹神洗来得十分不情愿,不过既然来了,他就得有话直说:“吴王放了我吧,东都各库已空,我再也找不出东西来了。我不知义军究竟有多少,也不知你们原本有多少存粮,我交出的粮食足够十万人吃一个月。就是这样,东都并非粮仓,养不起太多人。” “却能养起许多百姓。”徐础笑道。 曹神洗微微一愣,“嘿,吴王也开始动这个心思了。举旗的时候都是为了百姓,势急的时候都要先拿百姓开刀。嗯,劫掠东都能让你们坚持得更久一些。” “曹将军曾为百姓做过什么吗?”徐础做出请坐的手势。 曹神洗坐在对面,老实回道:“不曾。” “曹将军这些天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百姓。” 曹神洗摇头,叹息道:“我是为了自家安全。我拿东都官库讨好义军,如今官库已空,我还是要将百姓交到匪徒手中,没有半点办法。” 曹神洗一时没忍住,直呼义军为“匪徒”。 徐础也不生气,“‘东都养活许多百姓’,这句话不是我的,是将士们以后要对我说的话,而我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因此特向曹将军请教,而曹将军刚才的回答……” “那是一时气话,不算数。”曹神洗马上改口,“劫掠东都虽然能让义军得到粮食,但是会尽失民心。义军山头林立,一旦抢到粮草,必然留在自己手中,再不需仰仗吴王,吴王将失军心。民心、军心同失,吴王忧矣。” “曹将军这番话颇有谋士之风。”徐础赞道。 “我不是谋士,说实话而已。吴王找我出主意,我自然想到什么说什么。” “请喝酒。” 徐础先饮,曹神洗喝一小口,放下杯子,“为吴王计,必须尽快突围,去往它方搜粮。据我所知,这些年四方旱涝频仍,粮食大都歉收,百姓手中余粮不多,唯有官仓尚还充实。各地官仓,又属益州最丰,益都王横征暴征,虽然惹得天怒人怨,但也的确留下不少积蓄。” “曹将军将我支得好远。” “吴王久在东都,这些事情你也应该有所耳闻。吴王若以为占据东都就是天下之主,我也无话可说。”曹神洗还是想说,略一停顿,继续道:“万物帝驾崩,新帝仓皇逃蹿,事情都发生在东都。” 徐础点头,又敬一杯酒,“益州要去,东都也不可轻言放弃。” “东都乃四战之地,欲称霸者,必来争夺,吴王留下的人少则无益于事,留下的人多则不足以攻占益州。事不可两全,吴王需有取舍。” “嗯,先不着急,待我击退邺城官兵,再做取舍。” 曹神洗叹了口气,接着喝酒。 又是几杯下肚,徐础道:“曹将军,我还有一事请教。” “吴王请说。” “当初前梁名将如云,为什么是成帝张息获得众将支持?” 曹神洗没想到吴王会问到如此久远的事情,想了一会才道:“先帝礼贤下士,与诸将都是性命之交,因此获得支持。” “能说得详细些吗?” 曹神洗又想一会,“吴王要详细,我还真说不出什么,先帝风姿如同天授,令人一见倾心,早在很久之前,我们就相信他必然能当皇帝。” 徐础笑道:“如此明显的事情,前梁皇帝为何看不出来?” “前梁皇帝并非没有戒心,几次想害先帝都没成功,反而令先帝更得人心。这种事情真的要由天定,凡人争不得。” 徐础问不出什么,只得改变方向,“曹将军曾与大将军发生过误会,险些刀兵相见,张息帝是怎么解决的?” 曹神洗明白过来,“梁、晋二王相争,吴王没办法平定?” “勉强平定,但是无法消除隔阂。” 曹神洗难得笑了一下,“第一,我与大将军并非‘险些’刀兵相见,而是真动了手,若说‘险些’,是我‘险些’死在大将军手里。第二,我与大将军从未消除隔阂,多年来彼此不信,若非如此……唉。” 曹神洗长叹一声,若非如此,东都官兵也不会莫名其妙地败给义军。 “但是你们二人至少表面平和,没再发生争夺。” “因为我一直忍让……吴王想听的不是这个,而是想知道先帝是怎么让我忍让的?” 徐础点点头。 事情往往如此,看别人做很容易,自己想起来也很容易,只有在做的时候才知道困难重重,渴望得过来人的指点。 曹神洗想了很久,不知不觉喝了三杯酒,手中杯子一空,徐础就立刻斟酒,不催不促,耐心等老将军想明白。 曹神洗抬起头,“吴王刚才问我,为什么是先帝得到众将支持?” “对。” “我想吴王的这个问题就提错了。” “嗯?” “吴王不如问我,为什么众将到了最后都不想当皇帝,而是甘愿为人臣?” 徐础眼前一亮,拱手道:“请曹将军指教。” “因为众将多多少少都试过,实不相瞒,就是我,早年间也曾有过野心,但是或早或晚——我比较早一些,大将军晚一些——众将都明白自己不是当皇帝的料。横在前面的障碍太多,解决一个又是一个,没完没了,直到大家都感到厌倦,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问题就都解决了。” “剩下的一个人是张息帝。” “对,所以我说‘天授’,先帝未必坚持得最久,但是恰到好处,就在众将心生厌倦的时候,他正野心勃勃。所以吴王问先帝如何解决我与大将军的纷争,其实先帝几乎什么都没做,冲到军营将我们训斥一通,是我与大将军不愿再争,顺势和解。吴王不巧,正处于群雄并起之时,晋王、梁王皆怀野心,便是神佛亲自出面,也化解不了。吴王想当‘最后一个’,唯一的办法就是坚持得久一些。” 第一百九十六章 互猜 曹神洗那番话听上去似乎有点道理,又像是无用的废话,徐础笑着劝酒,剩下的时间里没再问东问西,专心喝酒。 曹神洗喝得够了,伸手遮住酒杯,“放过东都吧,百姓家中的藏粮多少不均,这才几天工夫,就有许多人已经坚持不下去,靠寺庙舍的薄粥过活,顶多再过十天,城里就得有饿死的人。” “粮食不均,那就均一下吧。” 曹神洗苦笑摇头,“事情若是这么简单……吴王从来没问过我如何对付冀州突骑。” 徐础笑道:“曹将军愿意指教?” “唉,一念之差,我现在里外不是人。助你保住东都,从此身败名裂,以忠臣始,以叛臣终。不帮你吧,邺城兵围得久了,你们必然要屠城,最后我还是身败名裂。唉。我这些话也不能算是帮你,只是老生常谈罢了。” “愿闻其详。” “突骑利平地,我一直没有登城,若无意外的话,冀州兵必然面朝平地扎营。” “嗯,他们几乎将城外的房屋拆光了,用来建造攻城器械,听曹将军这么一说,其实也是给自己留出平地。” “平地上突骑无敌,听说今天宁王率兵出北城挑战,大胜而归。但我不信,宁王若是大胜,不必回城,应当乘胜破营。我私下揣度,冀州必是兵力分散,又有些轻敌,贸然出营,以少敌多,与宁王打个平手,对不对?” 徐础笑着点下头,心里佩服,曹神洗不愧是老将,坐在宫中,隔着几道厚墙,对城外发生的战事猜得一清二楚,如同亲眼目睹。 “冀州统帅是王铁眉王将军吧?” “嗯,他现在是都督了。” “嘿,战前升官,对武将来说,这可不是好兆头。嗯……王铁眉不太擅长随机应变,但他很听幕僚的话,经此挫折,必然改变打法。” “怎么改?” “将骑兵集中在一起,专等义军出城挑战。卡Kа酷Ku尐裞網” “将骑兵集中,何以守营?” “留下步兵,坚守不出。义军的策略无非是四面出击,碰到的若是步兵,顶多无功而返,碰到的若是骑兵,必遭惨败。” “骑兵会集中在哪一边?北城?” “难说,王铁眉心中恨恨,肯定会隐瞒调兵动向,让城里看不出来。” “冀州集中突骑,的确是股劲敌,曹将军以为该如何对付?” “我已经说了,骑兵利平地,应付之术就是将骑兵引入险地,避其所长,攻其所短,唯此而已。义军若是一味凭借勇力,虽能小胜,终将大败。” “义军被围城内,无处腾挪,哪有险地可引骑兵?” “城内就是险地。” 徐础一愣,马上笑道:“曹将军是说打开城门迎入冀州骑兵?” “嗯。” “哈哈,曹将军说笑,城门一开,军心涣散,何以迎敌?” “怎么凝聚军心是你的事,我只说如何应付骑兵。” “好,假如我能令军心不散,假如我能在城中设下埋伏,令马匹步步难行——王铁眉手下却不是只有骑兵,他若派步兵进城,义军还是没有优势。” “不会。”曹神洗极为肯定地说。 “不会什么?” “王铁眉不会派步兵进城。” “为何?” “王铁眉擅用骑兵、信任骑兵,那些人都是他的老部下。步兵必是邺城从各地临时征调来的,虽归王铁眉统领,但是终有几分隔阂。王铁眉这个人,里外分得极清,对自己的人视若子侄,对外来者视若隶仆。东都门开,第一拨入城乃是大功一件,他必然舍不得让与步兵。” “他还有幕僚呢。” “所有人都一样,吃亏的时候才想听劝告,大胜在即,谁还能听得进去逆耳忠言?” 徐础大笑,“没错,所有人都一样。不过……” 屋外有人道:“执政,西城有信。” “进来。” 雷大钧进屋,飞快地瞥一眼曹神洗,向吴王拱手道:“西城送来一个人。” “雷将军但讲无妨。” 雷大钧这才道:“城外来了一名信使,已经送到这里了,自称姓费。” “请他进来。” “是。”雷大钧出去叫人。 曹神洗起身,“我得告辞了。” “曹将军与费大人有旧,曾经将他藏在壁间,何不一同聊聊?” “正因为如此,我才羞于一见。” 曹神洗匆匆离去,他是降将,在东都帮助叛军治理东都,费昞抵抗到最后一刻,城破之后仍去邺城投奔,两相比较,曹神洗深感羞愧。 费昞带着一身寒气进屋,雷大钧得到吴王示意之后,带着卫兵退出。 “费大人来得正巧,一起喝杯酒吧。”徐础笑道。 费昞看一眼桌上,摇摇头,“打扰吴王宴客,抱歉。卡Kа酷Ku尐裞網我来不为喝酒,只想问吴王究竟是什么意思?” “嗯?” “吴王一边说是要归顺,一边却派兵偷袭官兵,这是何意?” “哦,这件事。率兵出城的是宁王,我管不得。” “吴王管不得,又何必向楼骁骑许下三日之诺?不如直接打开西门,迎入官兵,真心归顺。” “明日才是期限,我仍有可能夺下诸王之军。” 费昞上前两步,直视徐础,“吴王用意,我能猜个大概。吴王早猜到邺城会派兵围攻东都,知而不言,无非是要借机夺取叛军兵权。” “什么事情也瞒不过费大人。” “你并不想归顺,从来就没想过,等你完全夺得整个叛军,就要与官兵大战一场,我也没说错吧?” “没错,但是……” “嘿,年纪轻轻就想当奸雄。” “这种事情与年纪无关。” 费昞上前,拿起半杯酒,不管它原来是谁的,一饮而尽,“所以吴王也不是真心要保护东都百姓?” 徐础沉默一会,如实回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在意东都百姓,希望保护他们,但是凭心而论,这个想法并不强烈,如果必须在义军与百姓之间做出选择,我想我会选前者。” 费昞也沉默了,徐础斟满酒,他却没喝,“百姓究竟在哪呢?” “躲在自己家中,到处都是。” 费昞摇头,“‘百姓’只在咱们的嘴里,吴王多久没接触过普通百姓了?” “很久,原本接触得也不多。”徐础自从进城之后,只远远地见过百姓,再没真正接触过。 “其实我接触得也不多。很有趣,离百姓越远的人,越觉得自己负有保护百姓的职责。” “嗯,所以官员自称百姓父母,皇帝则是天下人的‘父母’。” “恐怕咱们要的不是父母对儿女无微不至的照顾,而是父母对儿女的生杀大权。” “费大人将咱们这些人说得越来越不堪啦。” “承认事实没那么困难。就是这些‘不堪’之人才愿意站出来做点事情,百姓……百姓全躲起来,祸事没到自家门前,谁也不肯露头。唉。” “亏得这样,‘不堪’之人才有机会纵横捭阖,所以咱们该庆幸,还是该恼怒?” 费昞恼怒,他总是恼怒,恨铁不成钢,恨自己不够真心,往往又无能为力。 “告辞。”费昞转身就走。 徐础急忙起身拦住,“还没说几句话,费大人怎么就要离开?” “无话可说,说得越多越觉得是废话,我已明白吴王的想法,这就够了。” “我觉得费大人并没有明白。” 费昞嘿的笑了一声,“吴王怕我出城之后乱说,破坏你两边取巧的计划吗?那你可以放心,因为邺城根本没相信过你,楼骁骑来过之后,说你必反,绝无归顺之意。” 徐础有点意外,前天见面时,楼矶表现得完全被他说服,没想到竟然是假装的。 “楼骁骑真这么说?” “吴王犯了一个大错,你在楼骁骑面前平定城内骚乱,借一次装神弄鬼获得军心,你做得越好,楼骁骑越要说你坏话。” “他这是……嫉恨我吗?” “我不知道你们兄弟间有何过节,但他的确不喜欢你,他进城见你,乃是奉命行事,就是为了证明你反心坚固,所谓归顺乃是权宜之计。” “奉谁的命?” “湘东王。” “湘东王不相信我?” “是湘东王的女儿,欢颜郡主说你必用诡计,所以湘东王不信你,济北王倒是还记挂你这个女婿。楼矶是湘东王未来的女婿,当然要证明湘东王才是对的。” “欢颜郡主也来了?” “没有,她还在邺城,不过她对湘东王影响极大,书信往来每日不断。看来欢颜郡主对吴王十分了解,我刚迎上邺城军,说是你放我出来,湘东王一点都不意外,他说‘女儿所言果然没错,徐础真的趁乱而起,要成叛军首领’。” 徐础呆了一会,他天天猜测别人的想法与动向,没料到自己也遭到猜测,而且猜得很准。 “欢颜郡主既然猜到这一切,她出的主意呢?”徐础问道。 “跟你一样。吴王假装归顺,邺城假装接受归顺,你暗中夺权,湘东王同样权势日增——嘿,从前人人都说湘东王与世无争,其实只是时机未到——你想等掌握全部叛军之后,与官兵决战,凭借此战得问鼎天下之资,湘东王亦是如此,败叛军、夺东都,令冀州兵心服口服,邺城还有谁会反对他称帝?” 费昞越说越恼,“天成亡于勾心斗角,邺城小朝廷,以及至吴王,还在玩弄这一套。唉,说是群雄并起,其中就没有一位真正的英雄吗?百年乱世结束才不过二十余年,又要再来一个百年乱世?费某生于乱世,也将亡于乱世,可叹的是曾遇治世,却没能留住!” 费昞不知怎么想的,怒不可遏,竟然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怒目圆睁,“像你这样的人,少一个是一个,干脆咱们同归于尽吧!” 第一百九十七章 耿士 费昞是名文臣,只知道匕首能用来杀人,却从来没有练习过,激动之下,自觉全身充满力气,其实动作笨拙,毫无威胁。卡Kа酷Ku尐裞網 饶是如此,徐础还是大吃一惊,想不到这位费大人的气性如此刚烈,一言不和就要杀人,急忙闪身躲开。 费昞年纪毕竟大了,一下没刺中,踉跄着跑出两步,直奔桌角撞去,徐础又急忙上前扶住,顺手夺下匕首,搀着费昞坐下,“费大人这是何必?” 就这么两下,费昞已是气喘如牛,眼中依然怒火中烧,瞪视徐础:“我没本事阻止乱世,至少可以杀死一两个像你这样的枭雄,让天下人少受些苦头。” 徐础坐到对面,“费大人真以为杀我能缓解天下纷乱?” 费昞长叹一声,“唉,我在骗谁呢?无论杀你有用没用,我根本动不了你,我连当刺客的本事都没有。百无一用是书生,像我这样的老书生,更是无用。吴王发发慈悲,杀了我吧,你若是不愿动手,将我扔给外面的叛军,让他们乱刀剁了我。” 徐础将匕首还给费昞,“费大人真想要一个治世?不如留下来帮我,越快铲除群雄,治世越快到来。” 费昞没接匕首,冷笑道:“你们都是一个腔调,专想拉拢别人,为什么自己不肯放弃王号前去帮助某人呢?吴王若肯帮人,治世来得更快。而我是治世之臣,乱世中出不了力,说话又难听,你留我也是无益。” “我倒希望经常听听费大人的话,虽然难听,但是如同良药。” 费昞没接话,发了一会呆,突然失声痛哭。 这比刚才的刺杀更令徐础惊讶,忙劝道:“费大人这又是为何?” 费昞擦去眼泪,再开口时,声音已没有异样,“没什么,只是失望而已,天成令人失望,邺城令人失望,吴王也令人失望。可惜九州大好河山,就要毁于一群枭雄手中。吴王……我还是称你徐公子吧。” “随意。” “徐公子还是个孩子。” “我的确比较年轻。” “与年轻无关,你们这些人都是孩子,连湘东王也不例外,你们既单纯又幼稚,都以为自己能够打败其他人,终结这个乱世,跟那些吵吵闹闹的孩子一个样子,他们也以为用哭叫就能换来好东西。” 徐础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后正色道:“我曾经与费大人一样,希望劝说某人挺身而出,趁乱世发生之前,就结束隐患。可是没用,没人肯听我的,等到时机消逝,乱世……” “是你杀死万物帝,到现在你也不认为是自己开启这个乱世?” “我的确捅破最后一层窗纸,但乱世并非因我而起,费大人久在朝中为官,应当比我看得更清楚。” 费昞沉吟不语。 “我有点好奇,费大人出城的时候还是志气昂扬,现在却已心灰意冷,邺城做了什么,令你如此失望?” “对邺城,我说得已经够多了,徐公子不必再从我这里打探消息。你只需知道,邺城的计划与你几乎一样,谁胜谁负,就看谁兵多将广、谁心狠手辣。” “冬日里北方不便运输粮草,我倒觉得这一仗比的是谁能坚持得更久。” “嘿,徐公子还以为这是治世,朝廷出兵的时候要配送粮草吗?这是乱世,徐公子,你自己带兵劫取东都官粮,就不许别人也做同样的事?邺城兵走到哪,就在哪征粮。东都周围已被叛军搜刮过一遍,如今又被敲骨吸髓。徐公子觉得谁能坚持得更久?” 徐础沉默。卡Kа酷Ku尐裞網 费昞一说起失望之事,再也忍不住,继续道:“邺城还从北方引来贺荣部,异族入主中原,更是乱上加乱。” “我没见到城外有贺荣部的兵马。” “贺荣部不肯南下太远,他们去攻打并州了。沈家辛苦经营多年,眼看就要灰飞烟灭。” 徐础吃了一惊,冀州铁骑虽强,但是数量不多,既来围攻东都,很难分兵去打晋阳,因此徐础与沈耽都不是太担心,可一旦引入贺荣部骑兵,事态就将大为不同。 徐础沉思良久,“费大人已对邺城失望,我即便真心想归顺邺城,又有何用?” “邺城虽已丢掉王师之风,尚不算久,若能及时醒悟,还能拣得回来。叛军以劫掠起家,一路走到现在,劫掠成性,无从改起。” “费大人以为晋王如何?” 费昞摇头,“我对晋王不熟,但是传言说他弑父杀兄,光凭这一点,就不足为天下正主。” 徐础笑道:“湘东王要从孙辈手中夺取帝位,可称‘正主’?” “邺城若要改过,湘东王绝不可称帝,我已经劝过他一次,只要我还活着,就要继续劝下去,劝说不成,就以死进谏。” “湘东王若是退让,谁可称帝?总不至于再奉逃跑的那一位为主吧?” 费昞摇头,“我知道谁不该称帝,至于奉谁为主,现在言之过早。” 徐础拿起桌上的匕首,轻轻划动,半晌才道:“邺城会相信我吗?” “湘东王不信,济北王信。卡Kа酷Ku尐裞網对徐公子来说幸运的是,济北王在军中的地位稍高一些,有他担保,湘东王也不敢乱来。” 徐础继续思索,匕首在桌上划出的痕迹越来越深,“如果我能得到保证,可以考虑真心归顺。” 费昞眼睛一亮,“你说的是真话,不是骗我?” 徐础微笑道:“乱世之中,难得还有费大人这样的无私者,我骗谁也不会骗费大人。我在想,你说得对,若要结束乱世,改造邺城总比重起炉灶要容易些。而且——邺城真的引来贺荣部?” “嘿,徐公子不肯骗我,我又怎肯骗你?骗术能得一时之利,却会令人心更乱,我宁死不为。” “是我多心,费大人休怪。想来也对,若非北方无忧,冀州也不敢倾巢南下,当初济北王世子前去邺城,打的旗号就是出使贺荣部。” “世子的确去了,带去许多礼物,还有济北、湘东二王的亲笔信,据说世子颇受贺荣部大人的欢心,已经招他为婿了。” “大家都很爱招女婿啊。” “联姻定盟,古之常事,济北王走得更远一些,给世子争取到关中王之号,蛮夷女就是王妃了。” “既然如此,我可以真心归顺,但是要一个保证,保证我不会被杀,也不会沦为阶下囚。” “什么样的保证你才肯信?” “我不知道,让济北王想吧。” 费昞眉头微皱,“保证的事,以后再说。你既然真心归顺,条件得重谈,别再漫天要价。” 徐础苦笑道:“我之前的条件很过分吗?” “除了乱世,没有异姓称王的道理,所以你不能保留王号,顶多是个吴国公,与开国六臣等齐,算是例外之恩。” “费大人真会讲价。” “我不会讲价,只是明白些事理,有所坚持而已。” “降号吴国公,我可以接受。” 费昞神情稍缓,“既然归顺,也没有独立一方的道理,所谓‘都督州军事’,得由朝廷任命,不是你自己能索要的?” “我这不是归顺,是投降,而且是自束手脚,将性命送到他人手中,费大人不必说了,我就当一个枭雄,与邺城决一死战吧。” 费昞两眉竖起,“说得好好的,怎么又要决一死战?” “不能称王也就算了,我不求名。可是不给地,接下来想必还要夺我的将士,这样的归顺,我不干。” 费昞重叹一声,“济北王世子刚被封为关中王,可关中是九州乱源,降世军在那里兴起——你可以带他们回去,若能平乱,邺城自会封你实衔。但那不是你提出的条件,而是正常的论功行赏。” “费大人保证邺城还能论功行赏?他们现在连王师之风都丢掉了。” “徐公子非逼我说出这句话吗?你在关中若能平乱,邺城鞭长莫及,不想论功行赏又能怎样?” “嗯,我原想要四州,楼骁骑砍掉两州,费大人又砍掉一州……” “天下正州有九,徐公子得其一还不满足?照这样下去,再有几名归顺者,整个天下也不够分的。” 徐础笑道:“好吧,我只要秦州……不对,我带兵去秦州平乱,等邺城朝廷的封赏。” 费昞稍感满意,点下头,“还有,济北王之女乃徐公子明媒正娶,天下皆知,不可更改。薛女或是离出,或是为妾,不可与济北王之女争位。” “费大人连这种事也要管?” “夫妻名分乃是大道,我必须得管,而且没有这个名分,济北王为何要保你?” “好吧,我会处理。” 费昞起身,“徐公子可能以为我是故意用这种不成体统的方法来劝你归顺,可我真无此意,原定的计划就是杀你之后出门大呼,破坏叛军士气,纵死无憾。结果行刺不成,你又改变主意——我暂且信你一次,至于接不接受你的归顺、给出什么保证,都要由济北王做主。” “当然,若无济北王,我也不愿归顺。” “我不久留,这就告辞。希望咱们以后真能同殿称臣,共同辅佐明君,结束这乱世。还有希望,我相信还有希望,纵然渺茫,也值得争取。” “天成若是早用费大人,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用我无益,我有自知之明,徐公子才是匡世之才,若能用在正途,实乃天下人之幸。” 费昞拱手,深深作揖,挺身出屋,再无余话。 徐础来到门口,命人送费大人出城。 他在寒风中站立良久,心中极为敬佩费昞,遗憾这样的人不能为己所用,寻思良久,他叹了口气。 最了解他的人还是欢颜郡主,而不是费昞。 “必须速战速决。”徐础喃喃道。 第一百九十八章 传话 徐础进屋待了一会,注意到薛金摇今晚有所不同,手里没有玩弄兵器,身上也没穿盔甲,一身长裙,桌上红烛映照,显得正常许多——对她来说,应该说是不正常。 但她脸上仍不施粉黛,英武之气未减。 “金摇姑娘,我有事与你商量。”徐础不敢随意夸赞妻子,干脆视而不见。 “嗯。”薛金摇的语气也没变。 “你与宁王夫人牛天女很熟吧。” “当然。” “能帮我送她一份礼物吗?” “嗯?” “别误会,这份礼物比较特别——我要送栾太后出城。” “不如直接杀了。” 徐础笑道:“降将尚且不杀,何况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她没有缚鸡之力,却有勾引男人的本事。” “公平地说,栾太后什么都没做,是宁王自己生出想法,而且我怀疑这个想法是真是假。” “是真的,宁暴儿找人教他礼仪,虽然没说为什么,但是大家都明白,肯定不是为了牛天女。” “宁王学礼?”徐础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薛金摇突然变得不耐烦,“你要向牛天女传话,别来找我,我跟她熟,但不是太熟。你身边有现成的人,找她便是。” “我身边的确有不少降世军将士,我不知道谁与……” “嘿,谁说将士,我是说隔壁屋里的人。”薛金摇抬手指了一下,脸上不止是不耐烦,还有些恼怒,瞪视丈夫,如果手里再有一口刀,就能搭配上了。 徐础拱手告辞,到了门口突然领悟到什么,转身道:“请金摇姑娘给我留门,我今晚还要在这里休息。” 薛金摇哼了一声,没同意,也没拒绝。 徐础以为隔壁屋里的人是降世王幼子的乳母,于是轻轻敲门,以免吵到孩子。 屋里的灯亮了,过了一会,有人轻声问道:“外面何人?” “吴王,有件事要跟你说。”徐础回道。 房门打开,槛内槛外两个人都是一脸惊讶,徐础尤其意外,“你……你怎么在这里?” 住在里面的人不是乳母,而是“克死”诸多丈夫的冯菊娘。 “我一直在这里。吴王不是来找我的吗?” 徐础看一眼薛金摇的房间,以为她弄错了,一时间有些尴尬。 冯菊娘迅速恢复正常,笑道:“是金圣女让吴王来我这里的?有其母……未必有其女。吴王请进。” “你与宁王夫人很熟?” “牛天女是我干娘,当然很熟。” 牛天女严肃寡言,与冯菊娘全然不是一路人,竟会是义母干女,徐础理解不了。 冯菊娘一身妩媚,唤之即来,转身侧头道:“门是开的,吴王自便。” 徐础心中没有邪念,迈步进屋,犹豫一下,觉得身后寒风太猛,还是将门关上。 “宁王夫人怎么会……收你为义女?”徐础得问个明白。 冯菊娘站在桌边,离油灯的距离恰到好处,能让她平增三分姿色,“简单地说吧,我的第三任丈夫是宁王的亲信部下,也是他的干儿子,于是我就认牛天女做干娘。卡Kа酷Ku尐裞網我那个丈夫死了以后,接下来的几任丈夫都是干娘挑选的,应该是从第六任还是第七任开始,干娘有点害怕了,不再管这件事,但是对我仍然很好。我也经常去问候她。” 冯菊娘突然笑了,与之前的媚笑不同,多了几分调侃。 “我想请你替我传句话。”徐础不笑。 “吴王休怪,我想起之前的几任丈夫,也都要我去讨好干娘。可吴王有点特别,你来之前好像不知道我在这里,所以你是真想传句话,而不是利用我给自己捞取好处。” “讨好牛天女无非是为讨好宁王,我与他同样称王,没必要讨好他。”徐础突然觉得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冯菊娘这个女人不大可信,于是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后再说吧。” 徐础转身要走,冯菊娘动作倒快,闪身追到前面,背倚房门,微笑道:“传句话而已,我愿意帮忙。” “不必了,那句话传不传都不重要。” 冯菊娘却不肯让路,微微扭头,用目光指向隔壁,“金圣女让吴王来找我的?” “是。” “那就是金圣女觉得我可以传话,吴王不相信我,至少可以相信金圣女吧?她是个实在女人,从不耍花招。” “好吧,请你明天一早去转告宁王夫人,明天入夜之后,我会将栾太后送出城外,她不必再担心这件事。” 冯菊娘显得有些意外,但她并不关心这种事,只想争取吴王欢心,笑道:“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好啊,我一早就去见干娘。干娘肯定很高兴,会感激吴王的。” 徐础更希望冯菊娘如初见时一样,有见识,直言不讳,“宁王夫人只会感激吗?” 吴王问得认真,冯菊娘打量他几眼,确认媚功的确无效,这才挺身离开门板,思忖片刻,回道:“吴王这是要嫁祸给干娘吧?”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冯菊娘笑道:“吴王先传话,再送人,在外人看来,就是干娘求吴王送走太后,传言一起,宁王不信也得信。” “宁王自会来问我。” “呵呵,这种事我可明白,宁王来问,吴王就说‘此事与干娘无关,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宁王万万不可怪罪干娘’,吴王越替干娘辩解,宁王越会相信确有其事。” 徐础也笑了,“我不会这么说话。” “便意思差不多。吴王放心,我不会破坏你的计划,还会帮你煽风点火,让干娘与宁王更生嫌隙。吴王也别以为我不孝,干娘的义女很多,自从她给我挑选的几个丈夫死了以后,她对我大不如从前,心里也当我是扫把星。我既然归了吴王,当然要站在吴王这边。” “嗯嗯。”徐础含糊应道,拱手告辞,“那就多谢了,你休息吧,我不打扰了。” “吴王要走?” “夜深了,我得……休息,你也要休息。” 冯菊娘笑道:“吴王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何就在这种事上不开窍?金圣女让你来,可不只是让我替你传句话。” “不,我觉得她没有别的意思。” “恕我直言,听说吴王与金圣女新婚之夜不太顺利,要由黄铁娘亲自监督……”黄铁娘已经死了,冯菊娘提到她的名字还是会脸色微变,“我想金圣女是希望吴王从我这里学点什么吧,她看上去豪爽,其实脸皮薄得很,自己不好意思过来问我,所以请吴王……” “你在胡说什么?”徐础轻轻推开冯菊娘,推门出去。 冯菊娘一个趔趄,来不及阻拦吴王,只得眼睁睁看他离开,心中既恼羞又困惑,呆立半晌才关门熄灯,上床辗转反侧,喃喃道:“吴王的野心真是不小,这样的男人——我一定得抓住。” 没过多久,隔壁传来床架的响动,冯菊娘百思不得其解,“吴王这是眼瞎了吗?” 徐础回到薛金摇房中,她已经熄灯躺下了,徐础摸黑上床,立刻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搂过去,他不肯服软,奋力迎合。 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温柔的抚摸与试探,两人像是在做贴身肉搏,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 完事之后,两人疲惫不堪,想说话也说不出来,各自沉沉睡去,手握在一起。 次日一早,冯菊娘去见干娘牛天女,徐础亲笔写下一封信,命人送到晋王手中。 一个时辰之后,冯菊娘先回来,向吴王道:“干娘说‘知道了’。” “就这三个字?” “嗯,干娘不太爱说话。” 徐础眉头微皱,宁抱关就经常让人猜不透,牛天女更是令人无从捉摸。 冯菊娘盯着吴王看了一会,笑道:“吴王不会以为我只能传话吧?” “你还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总之我离开的时候,干娘已经完全相信吴王是因为她而送走栾太后,而且宁王的部下也都看到我去见她。干娘这人就是这样,面冷心热,嘴上只说三个字,心里其实很感谢吴王。” 以徐础以牛天女的粗略了解,觉得无需冯菊娘多嘴,但还是笑道:“多谢冯夫人,你去休息吧。” 冯菊娘不想显得太急迫,告辞离去,走到门口时,扶门道:“吴王当心。” “当心什么?” “当心母鸡打鸣,据说这是不祥之兆。” “你说的是牝鸡司晨?” “吴王是读书人,比我懂得多。”冯菊娘走了。 “这个女人……”徐础摇摇头,心想找个什么人将她送出去,虽说冯菊娘有克夫的名声,总有人贪恋她的美色,不会害怕。 徐础唯一要小心的是,万一冯菊娘的新丈夫真的死了,肯定有传言会说他故意要“克死”此人。 雷大钧匆匆进来,抱拳道:“执政,晋王派人过来了。” “请进来。” 来的是刘有终和谭无谓。 谭无谓点头,没说什么,刘有终一见面就问:“传言可真?” “确凿无疑。”徐础请两位义兄坐下,“所以冀州兵才能放心来攻东都。” 刘有终茫然道:“贺荣部南下,晋阳危矣……晋王的姐夫周元宾与贺荣部大人乃是世交,此刻应该就在那边,怎么……” “想来邺城给的好处更多一些。” 周元宾虽是沈家女婿,毕竟只是一名商人,所能提供的好处,无法与邺城相比。 刘有终长叹一声,抬起头来,“晋王让我转告吴王,晋军需尽快返回并州,有劳吴王想条妙计。无论怎样,晋军仍是义军一员,认吴王为军主,为示诚意,晋王将谭将军留下,以效微劳。” 这是一个意外之喜,谭无谓面无表情,无喜无恼。 支走晋王,挑拨宁王,拉拢梁王、蜀王,徐础不再想着争夺整支义军,只要七成以上,他就满足了,可以凭此与官兵一战。 第一百九十九章 拒用 谭无谓扶剑站立,像是一名骄傲而固执的窃贼,即使被人贼俱获,也不肯低头认错或是供出同伙。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笑道:“二哥这是在想什么呢?” 谭无谓像是没听到,良久之后才长叹一声,“唉,想不到我也有今日。” “今日怎么了?二哥不愿意留在我这里?” 谭无谓摇头,长吁短叹,与被俘之后的曹神洗倒有几分相似。 “晋王知道你为我出谋划策了?”徐础猜道,他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沈耽将谭无谓当成礼物送过来。 “怪我多嘴,我劝晋王择机出战,他不肯,我就说了一句‘若非听我的主意,吴王也不会夺得东都’,结果就成了这样。” “早知如此,我一开始就该公布此事,好让二哥来我这边。” “唉,可叹我苦等多年,原因为机缘已至,没想到……唉。” “我正指望二哥继续给我出谋划策,咱们一块大展身手呢。” “不行。” “为什么不行?二哥已经给我出过主意,再往前一些,在晋阳的时候,二哥还曾提议与我一同去往江东。” “此一时彼一时,在晋阳,我是无主之客,待价而沽,只为择一善主。晋阳起兵,我就是沈家之臣,怎可再改换门庭?至于偷袭东都——其实我没安好心,吴王能够夺下东都,当然很好,夺不下来,也能引走官兵,减轻晋军压力。” 徐础笑道:“还好,我夺下东都,无论怎样,这仍是二哥之功。” 谭无谓还是叹息,“你若早当吴王就好了,我可以随意选择,或许能归吴王,现在我是晋臣,即使被贬,也只有默默思过,别无它想,我再也不会替吴王出主意。” “即便是‘不安好心’的主意也不肯说?” 谭无谓摇头,表示不肯。 徐础也不勉强,“好吧,二哥随意。既然晋王将你留下,你总得从命,在我身边当名卫兵吧。” 谭无谓勉强点头。 “二哥不会一心效忠晋王,准备刺杀我吧?如今的刺客可有点多,防不胜防。”徐础想起费昞,虽未受伤,仍心有余悸。 “兵者,诡道;臣者,直道。若在战场上,我当会无所不用其极,战场以外,莫说我当刺客,便是晋王想派刺客,我也会劝他放弃。如果刺客能够解决问题,群雄何必招兵买马?如果只凭匕首就能夺得天下,还学什么兵法?还读什么文章?” 徐础自己当过刺客,听到这番话,心中有些羞愧,“二哥所言极是,刺客虽常有,却非正道,自古没有依靠刺客定天下者。” 谭无谓打量徐础,“即便吴王与晋王同日起兵,我十有八九也会选择晋王。” “因为我曾经刺杀过万物帝?” “嗯。” “二哥以为万物帝不该杀?” “万物帝该杀,但是杀之者不祥。好比茅厕坑底的一块金子,虽然值钱,取出者必遭耻笑。” “二哥的比方真是……别致。” “吴王刺驾,显然是个急躁之人,刺驾之后逃亡,显然计划不周,只有第一步,没有第二步。这是我不会投靠吴王的原因。” 谭无谓的话虽然不动听,却很真实,徐础想了一会,“有办法改变大家对我的看法吗?” “有,可吴王做不到。” “二哥说来听听,反正这又不算是给我出主意,只是闲聊而已。” “很简单,摒计谋、弃险招,专行正道,宁可仁义过头,不可见利而忘义。但是我说吴王做不到,因为群雄方起,比的就是阴谋诡计,吴王恰恰以此见长,怎可弃己之长?” 徐础大笑,他当然不会放弃,“再等等吧,至少我得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有机会行‘仁义’。” “若无舍生取义之心,谁会相信吴王的‘仁义’?” “二哥怎么突然讲起仁义来了?”徐础笑问道。 “是你问我如何去除往日污名。” “若说污名,晋王也有吧,二哥劝他行仁义之道了?” “晋王有何污名?” “二哥真以为沈牧守是沈聪派人所杀?” “我之论仁义,非卫道之士的仁义,而是计谋之仁义,吴王刺驾之名天下皆知,吴王自己也没否认过,因此需要以仁义清洗,晋王弑父之名是非难定,信者寡少,刻意正名反落人口实,所以无需清洗。” 徐础竟然无言以对,知道谭无谓此时终不肯为己所用,点点头,“二哥高论,咱们改日再谈。随我去巡营吧。” 谭无谓轻拍剑柄,“先说清楚,我这柄剑虽然长大,但是比较脆,一击便断,杀不得人,我给吴王当卫兵可以,但你别指望我能保护你。” 徐础大笑,出门叫上其他卫兵,巡营一圈,回到广陵王府的前厅,这里已被改造成中军幕府,徐础在这里处理军务。 诸王说是奉他为军主,其实各自拥兵,真需要请示的事情并不多,只有蜀王每事必问,梁王与晋王决裂之后,也经常派人过来,宁王只会要人要物,晋王则极少派人询问。 徐础很快处理完手头事务,遣散众人,留下雷大钧与戴破虎,与二将商议,如何送晋王突围。 雷、戴二人受宠若惊,甚至没问晋王为何要突围,但是想不出奇计,说来说去无非是诈降、硬闯两策,徐础分析利弊:“硬闯肯定不行,冀州骑兵众多,追亡逐败正是其所长,晋王即使闯过第一关,以后也是步步艰难,到不了并州就得耗尽兵马。诈降稳妥些,就是不知能否骗过官兵……” “让晋王先往南去,绕道回并州呢?”戴破虎建议道,“我可以派荆州将士给晋王带路。” “嗯,这倒也是一个办法。”徐础点点头,“咱们再想一想,务必要让晋王安全返回并州。”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多时,还是没脱离硬闯与诈降两个办法。 谭无谓以卫兵的身份在一边听着,先是无动于衷,渐渐地露出不屑,最后已是急不可奈,几次欲言又止,徐础看在眼里,只当不知道。 半个时辰过去,徐础让两将先去吃午饭,“让我再好好考虑一下。” 两将一走,谭无谓终于忍不住,“现成的计策摆在眼前,吴王怎么想不到?” “有现成的计策吗?不可能,若是真有,晋王为何不用?” “因为这条计策必须有吴王配合啊。” “是吗?二哥再多说一点,这是替晋王出主意,不是为我,不违背二哥的决定。” 谭无谓想了一想,觉得是这个道理,不由得大松一口气,立刻道:“吴王是军主,传令诸王轮番出击,如我之前给你出的计策,官兵必然疲于奔命。轮到晋军出击时,择机而动,官兵若是防备虚弱,晋王立刻带兵突围,吴王这边再命诸王四面出击,官兵自然没办法分兵追击晋王。” 徐础其实早猜到这一招,若非如此,沈耽也不会放低身段,派刘有终来求助,甚至将谭无谓当成“礼物”。 他想了一会,摇头道:“我虽是军主,权限不出中军与西城之军,宁王不会听我号令,梁王若是知道出击是帮晋王突围,他也不会同意。” “吴王用不着向诸王道出实情,只说是疲兵之计就行了。” 徐础笑道:“二哥刚才还建议我摒计谋、弃险招,现在却又要让我对诸王用计吗?” 谭无谓一呆,“这个……反正吴王也不打算接受我的建议,再用一次计谋无妨。” 徐础摇摇头,“并非我不愿用计,也非我不愿帮助晋王,而是另有打算,与二哥的建议截然不同。” “击败官兵的打算?没用,疲兵之计最为稳妥,不可能再有比这更好的打法。” “我正犹豫不决,请二哥为我斟酌。有人对我说,冀州所恃者,无非骑兵,步兵多是临时征调。骑兵利平地,不利险地,因此可以诱兵入城,在街巷上将其击败。” 谭无谓大摇其头,“笑话,谁给吴王出的这个主意?立刻杀了他,以惩效尤。他这分明是在陷害义军!” “此计虽非十拿九稳,但也不至于一无是处吧?” “不妥者有三:一是天时,官兵远道而来,以夺回东都为旗号,士气高昂,一旦入城,士气越发高涨,岂是险地所能阻挠?二是地利,义军初占东都,未得人心,不熟街巷,进退失据,谁肯力战?三是人和,诸王各怀异志,一方战败,全城溃散,所谓险地,是义军的险地,不是官兵的险地。” “我若数计并用呢?先是轮番出击,以疲敌兵,削其士气。然后晋王诈降,邀官兵进城,我以吴军设伏,身先士卒,督将士力战。与此同时,诸王依旧出城会战,内外无需配合,一方战败,另一方仍有机会,一方得胜,则全军胜。” 谭无谓依然摇头,却没有开口反驳,好久之后才说:“义军守城,吴王分兵抗敌,乃是兵家大忌。” “非我分兵,诸王自分,与其勉强合之,不如各自为战。” 谭无谓突然想起自己的决定,“我不给你出主意,吴王自己决定吧,只要能让晋王顺利突围,别的我都不管。” “这就是我的决定,请二哥回趟晋营,向晋王言明我的用意,晋王若无异议,我会尽快实施。” “吴王真的这样决定?” “宁可做错,不可不做,二哥去吧,我意已决。” 徐础心意已决,但这不是他的全部心意,他早已不信任何人。 第二百章 绞痛 栾太后几乎忘了东都陷落这件事,对她来说,除了一开始闯来的拜见者,生活几乎再没有过变化,她依然每天无所事事,坐在屋里,感受日升日落,用佛经与念珠拂拭波澜不惊的心境。 因此,当女官惊慌地跑来,说“那个宁王又来了”,栾太后没听懂,问道:“哪个宁王?” “就是上回来的那个黑大个儿。”女官真替太后着急。 “哦,那个人。”栾太后想起来了,感觉那好像是许久以前的事情,记忆已经模糊,只剩下微弱的印象,“他好像也不太黑。” “太后!” “嗯?” “宁王此来不怀好意,咱们得想个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 栾太后总是这句话,女官听在耳中,心中更急,“可以找吴王帮忙。” “吴王又是谁?” “太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吴王就是那个年轻人,大将军楼温的儿子,一直派人保守寝宫。” “对了,他是吴国公主所生,有趣。他能帮我?” “叛军当中,只有吴王比较守礼,又派人保护寝宫,应该能阻止宁王。” “吴王既然派人保护寝宫,宁王进不来吧?” “外面宁王的人多,吴王人少,我刚才在门口远远地望了一眼,吴王的手下似乎不太敢阻挡,必须是吴王亲自……” 话音未落,外面响起沉重的敲门声,还有含糊不清的叫喊。 女官脸色煞白,“宁王真的来了。” 栾太后轻叹一声,“那就没办法了,要不咱们先别开门,看吴王能否及时赶来。” “只有如此了。”女官再不与太后商量,转身出去,召集院中的十余名侍女、仆妇,准备带她们一同去堵门。 众人刚到门口,就见一口刀从门缝伸进来,吓得她们尖叫逃跑,女官弹压不住,呵斥几声,只见那刀向上移动,挑开了门闩。 院门大开,女官将心一横,张开双臂大声道:“有我在,不准你们骚扰太后!” 士兵分列两边,宁抱关大步走进来,盯着女官冷笑一声,“天成的男人都是胆小鬼,想不到在深宫这中却有一位护主的女子。” 宁王比女官记忆中的样子还要可怕,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人却不动,“擅闯太后寝宫,你就不怕吴王找你算账?” “我俩的确有账要算,他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他。”宁抱关大步前行,随手一拨,就将女官推出几步远。 女官心急如焚,稳住身形,快步追上去,余光看到宁王的部下都留在门口,心中稍安。 栾太后在默默念经,自觉已是心如止水,房门一开,她还是吓了一跳,连熟读几千遍的文字都给忘记了。 宁抱关看着太后,心像是被拧了几圈,带来的全是焦躁与痛苦,想要结束这种感觉,让自己的心重新通畅,只有一个办法。 “你是我的,就算与天下人为敌,你也是我的。”宁抱关愤怒地说,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拔刀将面前的女人砍成碎块,又有一种更强烈的冲动,阻止他这么做,甚至想让他匍匐在地,乞求一点安抚。 “我什么都不会做,是个无用之人,宁王何必非得要我?”栾太后努力维持镇定,让自己露出一丝微笑,希望用这样的姿态稳住这个强闯者。卡Kа酷Ku尐裞網 宁抱关看到的却是一名怯生生的美妇人,一笑倾城,让他的心又拧紧两圈。 “你是个祸害,是个不要脸的贱女人,天成亡于你手……”宁抱关走到太后面前,紧紧抓住她的一只手腕,眼里射出野兽般的贪婪目光,嘴里继续咒贬。 栾太后从未听过如此不堪的语言,有许多词她根本听不懂,只知道这些全是无端指责,心里又急又气,反而说不出话来,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宁抱关突然就心软了,手上松劲,轻声道:“我会对你好,让你成为……” 后背一痛,宁抱关转身挥拳,将行刺者打倒在地,心一子又变得通畅——原来还有别的办法去除那些古怪的感觉。 倒地的女官厉声道:“不许你污辱太后!太后,快动手!” 宁抱关背上插着的匕首就在栾太后眼前微微晃动,她吓得心都要停止跳动,耳中虽然听到尖锐的叫声,却不明其意,更不敢伸手去碰匕首。 宁抱关忍痛拔出腰刀,来到女官面前,杀心陡盛,双手握刀,将要狠狠地戳下去。 “不要杀她!”栾太后终于清醒过来,哀求道:“不要杀她,我……我做你的人便是。” “太后,让他杀了我!你要想办法自杀,保住贞节,绝不能受叛贼污辱!” 栾太后却不想自杀,“前世之因,今世之果,譬如还债,若是避而不还,下辈子仍要受苦,不如此生还尽,为来世种因。” 虽然一直陪在太后身边,知道她是什么人,女官听到这番话还是惊怒交加,“太后,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是天成女主,母仪天下,他是草莽里的强盗,一身污秽,多看你一眼都是羞辱……” “来人!”宁抱关走到门口大声唤道,立刻有几名士兵跑来,先瞥一眼太后,再看到宁王背上的匕首,不由得大惊失色。卡Kа酷Ku尐裞網 “将这个女人带下去,堵住她的嘴,但是不要杀她。” “宁王,你背上……” 宁抱关扭头扫了一眼,“小伤,替我包扎一下。” 两名士兵拖走女官,到了屋外她还在叫嚷,劝太后自尽。 宁抱关在士兵的帮助下小心脱掉上衣、拔出匕首,还好,女官力气不大,衣内的甲片又阻挡一下,匕首透过缝隙,只刺进去一小截,令背上流血,却不致命。 宁抱关草草地包扎一下,遣走士兵,向太后道:“你没藏着兵器吧?” 太后摇摇头,移开目光,不看宁王袒露的上身。 女官的一刺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宁抱关胸中的火焰,却没有浇灭他的野心,“吴王想送你出城,但我不会允许。你现在就跟我走,我带你去北城,从今以后,你住在我的营里,接受我的保护。” 太后还是摇头,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宁抱关问道:“你从来没出过皇宫?” “出……过。”栾太后不是很肯定,每次出宫她都坐在凤辇里,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与在寝宫里没什么区别,还要更压抑一些。 宁抱关伸出一只手,“站起来,跟我走,这是命令。” 栾太后从不自己做主,连早餐想吃什么,都要委婉地提出来,宫女们若是为难,她也不会坚持。 宁王一声令,她不由自主站起来,却不肯迈步,不是不想,而是全身无力,勉强维持站姿而已。 宁抱关上前,将太后拦腰抱起,背上微微一痛,伤口似乎又流出血来,他不在意,甚至感到痛快。 抱着太后走出房门,宁抱关看到自己的妻子正站在院中,目光冰冷,带有一丝责备。 这是比女官的匕首更冷、更多的一盆凉水,宁抱关双臂一松,发现太后在下滑,急忙又用力托起。 栾太后为了维持身体平衡,不得不搂住宁王的脖子,也看到了院中的妇人,越发地羞愧难当,干脆闭上眼睛,默默祈祷这一切都是噩梦,她能早些醒来。 牛天女上前两步,“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天成太后?” 宁抱关点下头,对妻子,他有分三尊敬、三分感激、三分畏惧,唯独丢掉了那一分夫妻之情。 牛天女不喜欢吵架,“你要带她去哪?” “回北城军营。” “然后呢?” “然后……就一直留在那里。” “官兵破城,你怎么办?带她一块逃亡,还是一块死?” “她一个妇人,对守城能有多大的影响?” “你若是连这点小事都想不明白,枉称宁王。” 宁抱关不语,他当然明白,太后本人没什么用处,但是利用太后,能够换取官兵的信任,这是吴王诱兵之计的重要一环,没有这一环,义军就得与官兵以硬碰硬,伤亡巨大,胜算骤减。 “想当初,是我劝你称王,劝你离开降世王,另寻地盘。别人都以为你抛妻弃子,我也不辩解,因为我知道秦州宁暴儿胸怀壮志,不可受家人拖累,等宁暴儿它日归来,必是万人之上。” 宁抱关依然不语,手臂上的太后越来越显沉重。 “可你没去江东,半途而废,留在了洛州。也好,至少你建起一支军队,能与诸王平起平坐,就连降世王也对你礼让三分。你喜欢骑兵,我替你从俘虏当中物色合适的将领,你天生有带兵打仗的本事,好,我替你收集粮草,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你的好处,我一刻未忘。” “我却忘了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几万将士陪你出生入死,就是为了夺一个妇人?吴王血气方刚的年纪,尚且知道适可而止,不以女色为念。堂堂的宁王,却迈不过这道槛吗?吴王有意传出消息,有意让你闯进皇宫,无非就是要让你出错,你是看不懂,还是明知而故犯?看不懂,你是个瞎子,明知而故犯,你是个傻子。” 宁抱关低头看一眼太后,心又绞了几圈,双臂忍不住用力,要将她塞入自己的胸膛,背上的疼痛让他及时清醒过来,慢慢松手,将太后放在地上,向妻子道:“吴王不除,必有后患。” “嗯,但不是现在,吴王急于出头,就让他与官兵决战吧,咱们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训练骑兵,这支大军才是你横行天下的利器,所谓的阴谋诡计,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看他们玩就行,用不着参与。” 栾太后站立不稳,必须靠在门框上才行,宁抱关看她一眼,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牛天女微笑道:“万物帝的妻子、小皇帝的生母,真是想不到——宁王若能打败官兵,自然还能将她再夺回来,何必在意一时小别?” 宁抱关扭过头,“我要的是天下,不是一个妇人。” 牛天女赞许地点头,搀住丈夫受伤的一边,扶着他往外走,心无波澜,她知道自己总能夺回丈夫,因为别人只看到宁王的过去与现在,她看到的却是未来。 第二百零一章 好人 宁王走了,栾太后倚在门口,半天动弹不得。 女官匆匆跑来,扯去嘴里的布条,大声道:“来人搀扶太后!” 终于有胆大的仆妇过来搀着太后回到软榻上。 “天哪,天哪,我以为……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你没事吧?”太后关切地问。 女官摇摇头,“我没事。太后再忍一忍,我听说入夜之后,吴王会将太后送到城外。” “城外?”太后显出几分惊恐,不知道城外有什么。 女官叹道:“太后忘了吗?湘东王、济北王带着太皇太后去了冀州邺城,如今是两王率兵赶来救援东都,吴王颇识时务,要将太后送到城外的冀州军营里。” “是吗?”栾太后依然胆战心惊,对她来说,城外的官兵与城内的叛军一样可怕。 女官又叹一声,“太后这样的人就不该生活在乱世之中。” 栾太后勉强笑了笑,“命中注定的事情,能有什么办法?” “太后少说这样的话,人生在世,总有办法,只是有人不想做、不敢做。太后听我一言,与其活着受辱,不死而守节。” “我若自杀,会坠入地狱的。”栾太后摇头,“我信佛多年,怎能功亏一篑?” 女官苦笑道:“太后活成这样,还想什么功亏一篑啊?” 女官言语不敬,栾太后也不生气,微笑道:“谢谢你刚才挺身而出。” “可惜我力气太小,没能杀死无耻叛贼,连匕首也没了。” “好在宁王没杀你。” “那是因为有太后求情。”女官跪在太后面前,恳切地说:“太后,早做决断吧,既免人生痛苦,又能名垂千古,有何不好?” “名垂千古……我想世人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根本不会记得有我这样一个人。你也如此——”栾太后露出一丝歉意,“你留在我身边快要三年了吧?我连你姓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你家乡何处、父母为谁。” 女官稍稍一愣,“我姓林……我是谁不重要,太后不同,你是天下独自无二的人。” “我是吗?” “当然,天下只有一位太子妃、一位皇后、一位太后,就是你。” 栾太后示意林女官起身,想了一会,说:“唉,我不求名,你却非用名来压我。” 林女官不肯起身,“太后再思再想,沦落泥淖与以死自洁,哪个更好?” “你起来。” “太后……” “你起身我才能对你说话。” 林女官慢慢起身。 “我还是不能自杀,但是,如果我被别人杀死,那就是天意,神佛觉得我已还尽今生孽债。” “宁王虽是草莽叛贼,但他不会杀你,只会……只会……”林女官说不下去。 “我也不想死在他手中,我想……死在你手中。” “太后!” “这是唯一合理的解决方法,我不想自杀,而你希望我能以身殉名,你杀了我,咱们各得其所。或许我前世欠你什么,所以今生注定死于你手,两不相欠。你杀我有因有果,也不会受到佛祖的惩罚。” 林女官呆了半晌,“可是……” “你若觉得杀我太难,就该明白,自杀更难。” 林女官一咬牙,“好,如果不能顺利出城,或是出城之后再生是非,我送太后一程,可惜匕首没了,但是总有办法。杀死太后,我也自杀谢罪,我不怕堕入地狱。” 栾太后笑了笑,“那就这样吧?我今天的经书还没诵完。” 林女官告退,心中一会悲伤,一会愤慨。 天色将黑时,徐础来了。 听说宁王闯宫又走,徐础有些失望,还有些惭愧。 失望的是计策没能得逞,宁王的行为在他的意料之中,牛天女的反应却让他倍感惊奇,越发觉得自己低估了这位宁王夫人。 惭愧的是,他利用了栾太后,过后却要来装好人。 “现在还不是讲仁义的时候。”徐础这样安慰自己。 林女官不懂吴王的心事,看到他到来,大大地松了口气,立刻打开院门,问道:“吴王是来送太后出城的吗?” “正是。我照顾不周,令太后受惊,万望海涵。” “这不能怪吴王。什么时候出发?太后已经准备好了。” “这就可以出发。”既然不能利用太后离间宁王夫妻,徐础决定还是将她送出城去,以换得冀州军的暂时信任。 “吴王稍等。”林女官匆匆回屋去请太后,片刻之后回来,“太后想见吴王一面。” “嗯?”徐础没准备见太后。 “太后想当面感谢吴王。” “这个……请前面带路。” 这回徐础没有被留在院子里,而是被带入客厅。 吴王也是叛贼,还是刺杀万物帝的凶手之一,栾太后见他却一点也不感到惊慌,“多谢吴王送我出城。” “或许只是暂时,太后日后还能再还旧宫。” 栾太后微微一笑,“借吴王吉言。我见吴王,一是感谢,二是有事相求。” “太后请说,只要我能做到,绝不推辞。” “张氏无德,天成失鼎,宫人却都无罪,请吴王善待他们,不要让他们流离失所。” 徐础一愣,旁听的林女官也是一愣,没想到一向懦弱无为的太后,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尽我所能。”徐础敷衍道。 “我只是一名没什么见识的妇人,与吴王也只见过两面,但我相信吴王绝非残暴之人。你杀死万物帝,想必也不想再看到另一个万物帝出现。唉,我在胡说什么,一切自有天意,吴王行善,自己也必得善果。” 栾太后起身,“可以出发了。” 徐础送太后以及宫女上车,亲自带兵送往西城,一路上心事重重。 宁抱关没来捣乱。 城门打开,徐础停下,改由雷大钧护送太后出城,官兵那边已经接到消息,派人在外等候。 徐础登上城墙,安抚将士,向外遥望,夜色已降,看不到太后一行,入眼的景象只有远处的点点火光。 他又一次想起太后的临别之言,心里纳闷,为什么费昞、谭无谓以及栾太后都觉得他是“好人”?诸王并立,好像只有他才能行仁义之道。 徐础不愿当“好人”,至少现在这个时候不想当,乱世之中,拼的是力与智,“好人”几乎就是软弱的同义词。 他怕连手下将士也认为吴王是“好人”,失去该有的敬畏。 城外似有骚乱发生,一队人马急速跑来,快到城下时,徐础认得那是雷大钧,忙下令开门相迎,城内戒备,以防官兵趁机夺门。 雷大钧身后没有追兵,一进城门,他立刻下马登城来见吴王,“执政,宁王又带兵出城了。” “他还要抢夺太后?”徐础倒有点希望宁抱关能犯这个错误。 雷大钧摇头,“宁王带兵去攻打官兵大营,官兵很生气,以为吴王使诈,于是我赶快回来……” 徐础立刻命人去北城打探情况。 派出人的没走多久,甘招的人先过来了,通报说宁王的确带领一支骑兵出城,与官兵短暂交锋,很快又回城,没有纠缠。 先是强闯太后寝宫,然后无故出城与官兵交战,同一日内,宁抱关两次自行其事,前者虽是徐础设计,但在外人看来,却是吴王这位军主管不住宁王。 徐础必须做点什么,他还真不敢直奔北城,诸王纷争减少许多,矛盾却越发集中在吴、宁两王之间。 徐础派信使前往北城,邀宁王来到蜀王营中相见。 徐础已经下定决心,如果宁抱关不接受邀请,他就得下令,命令仍不得遵守,只好以大兵相迫,必须要让宁抱关来一趟。 事情没闹得太僵,宁抱关接受邀请,来得稍晚一些,只带十几名卫兵,一身戎装,不用通报,直入厅中。 徐础与甘招正在闲聊,见到宁抱关进来,甘招起身,徐础坐在原处不动。 宁抱关手里握着吴王赠与的金马鞭,大步走来,冲甘招点下头,向吴王道:“你找我?” “宁王对我的退兵之计若有不满,可以直接说出来,咱们共同商议,何必私下里使绊儿,令义军将士不知所从?” 宁抱关将马鞭插入腰带,扭头看了一眼,大厅里只有三王,别无他人,“没什么不满,吴王让诸王轮番出击,以疲官兵,我正按计行事。” “轮番出击不是随意出击,我将太后送出城去,为的是迷惑官兵,令其懈怠,然后攻其不意,宁王却破坏计划,令官兵保持警醒。” “嘿,吴王的鬼心眼子总是这么多,可是你得明白说出来啊,难道让我们这些大老粗乱猜吗?” “我的每一步计划都曾派人通告诸王。” “那就是你的人说话太文绉绉,我听不懂。” 徐础起身,“宁王若以为自己就能打败官兵,非常好,我可以让出军主之位,或者宁王在北城自行其事,其它三面受我指挥。宁王乃豪杰之士,无需言不由衷,大家目标一致,都是击退官兵,何必互使阴招?” “吴王说得真对,何必互使阴招?你仍是全军之主,以后不得你的命令,我不出城就是。”宁抱关略一拱手,转身走了。 宁抱关终究不会为人所用。 徐础表面上压了宁抱关一头,却无得意之情,向甘招道:“宁王心中只有宁军,没有义军。” 甘招上前道:“宁王善战,若能得而用之,如虎添翼,若不能得,吴王需小心。” 徐础笑而不语,对甘招他还不能太相信。 回到西城吴军营地,雷大钧通报说官兵那边来了一队使者,已经等候多时。 随使者一同进城的还有孟僧伦和唐为天。 唐为天一见吴王,先跪地磕了几个头,起身道:“大都督没死,真是太好了。” 徐础也很怀念这位贴身侍卫,笑道:“你辛苦了。邺城这回派来的使者是谁?” 孟僧伦上前回道:“我们都没见着,费昞倒是说了,‘吴王想要一份保证,济北王就送一份保证过来’。” 第二百零二章 保证 随孟僧伦、唐为天进城的是一辆箱式马车,遮得严严实实,车身雕花涂彩,两名俊俏少年徒步伴随,别人没注意到,徐础却一眼就瞧出这两人是宦者。 徐础大吃一惊,以为济北王将女儿张释清送来了,他从不觉得自己对这个妻子负有责任,这时竟莫名其妙地有一种负疚感,可是一想到是张释清“休夫”在先,他不再认为自己有错,转而担心另一个妻子薛金摇的反应。 吴王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一名少年伴随上前小声道:“主人不便当众露面,希望……” “好,随我去大营。”徐础清醒过来,无论怎样,这是一场谈判,济北王若是真送来女儿,确能显出几分诚意。 唐为天不管闲事,追着吴王说东说西。 他成功地找到了王颠,传达吴王的命令,带兵去投奔邺城。 他们在半路上遇到了冀州兵,湘东、济北二王与王铁眉正犹豫不决,见到吴王使者之后,大喜过望,立刻发兵渡河,直奔东都。 王颠与他手下的吴军将士被留在百里以外,唐为天则被送回城内,以示官兵的诚意。 “我早就到了,官兵不放人!我几次想跑,都被他们拦住。”唐为天愤愤地说。 徐础急需忠诚、听话的部下,对唐为天很看重,到了四王府大营,从腰间解下降世棒,双手捧送,“这是真正的降世棒,降世王生前赠与我,以后由你替我保管。” 唐为天倒吸一口凉气,他腰间也有一根木棒,是吴王随便找来唬人的,他却一直当真,以为是降世棒的“亲戚”,但亲戚毕竟只是亲戚,不如原主神力广大。 “真的?”唐为天不敢相信。 “人在棒在。卡Kа酷Ku尐裞網” “是,大都督,你放心吧,它比我的命都重要。”唐为天慨然许诺,吴王交托得越正式,他越高兴。 薛金摇住在广陵王府里,徐础带邺城使者去往济北王府,如果车中人真是张释清,至少算是回家。 在王府的一座小院里,唐为天等人退下,两名少年伴随也离开,只有孟僧伦不肯走,小声提醒道:“执政不可大意,万一车中藏有伏兵……” 徐础还真得考虑到这种可能,于是带着孟僧伦上前,他自己掀帘往里面瞥了一眼,转身道:“没问题,孟将军退下吧,谈判之后,我会叫你们。” “真的没问题?”孟僧伦什么都没看到,兀自放心不下。 “嗯。” 孟僧伦这才离去,几步一回头。 等到院门关闭,徐础刚要请邺城使者下车,车中人探头出来,笑道:“他们都走了?” 济北王派来的人不是女儿张释清,而是世子张释虞。 徐础心中莫名其妙,不明白自己一开始怎么会想到张释清,大概是以为济北王舍不得让儿子涉险吧。 “济北王真是……”徐础不知该说什么。 “是我自己要来的。”张释虞跳下马车,四周看了一眼,惊讶地说:“这不是我家吗?” “现在是义军大营。” “哈哈,妹夫真会选地方。” “进屋说话吧,外面又黑又冷。”徐础做出主人的姿态。 “好啊。妹夫知道这座小院原来住的是谁吗?” “不知。” “是我父王的一名宠姬,姓阮,最擅长歌舞,尤其是饮酒微醉之后,愈见功力。父亲极宠受她,一年当中倒有一半时间住在这里。我小时候见过阮姬之舞,啧啧,至今难忘。” “济北王将她带去邺城了?” 说话间,两人已进入正房,张释虞虽是王府主人,却只记得大概,徐础点灯,请他坐下,“只有凉茶。” “我带着呢。”张释虞穿着一件狐皮长袍,从袍下拎出一只细长酒壶,用手摸了一下,笑道:“车里有炭,我一直用它热酒。” 张释虞又从怀里取出两只杯子,分别斟满,敬道:“很久没与妹夫喝酒了,来,我先敬你一杯。” “真是好酒。”徐础喝完之后赞道。 “不知是哪里贡来的,我尝过之后觉得不错,就带来了。妹夫刚才问我什么?对,住在这里的阮姬,她没去邺城,几年前就死了。说来可笑,那次她喝的酒稍多了些,跳舞之后找地方呕吐,千不该万不该,她竟然去了井边,手扶井栏,一个没注意……唉,天妒红颜,就是这个意思吧。阮姬死后,父王郁郁不乐,封井锁门,自请就国,两三年不回东都。” 徐础默默饮酒,他不是来听故事的,却有一点被打动,心中感慨阮姬死得不值。 “唉,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认认真真地活着,天上神佛看你却只是一个笑话,轻轻一拨,就将你推入一个极尴尬的境地。”张释虞发出与年龄不符的感叹。 “听说世子已获封为关中王,恭喜。卡Kа酷Ku尐裞網”徐础改变话题。 张释虞笑道:“别提了,事情麻烦着呢,太皇太后封我为王,好让我去贺荣部谈判,当时没人反对,等我回来,一班逃亡邺城的大臣却不同意,说太皇太后没有资格封王,我只能算是假王,必须等到圣旨,才能成为真王。瞧,我与阮姬一样,也被轻轻拨了一下。” “皇帝逃亡江东,不肯封你为王吗?” “他就是肯,我也不能接受啊。接受江东的封王,就等于承认那边才是正统皇帝。”张释虞摇摇头,“我必须等新皇帝在邺城登基之后,才能获封真王。” 徐础笑道:“到时候,虞世子就不止是封王了吧?” “妹夫什么意思?哦,抱歉,我总是改不了口,你现在是吴王。” “跟你一样,也不是真王,我是吴国执政王,寻到真王之后,要让出王号。” 张释虞笑得颇为开心,“听妹夫这么一说——我还是叫你妹夫吧,顺嘴一些——你也不是真王,我心里踏实多了。” “怎么?” “妹夫别多想,我不是说你不配称王,只是……王号易得,想去掉却难,妹夫不是真王,少了许多麻烦。” 徐础归顺之后,要去掉王号,改称吴国公。 外面脚步声响,徐础正纳闷谁敢擅闯此地,就见薛金摇身穿盔甲,持刀进屋,看到张释虞,一下子愣住了。 张释虞不明底细,脸都白了,从椅子上跌下来,颤声道:“吴王,你、你真要对我下手?” “世子休怕,这位是……”徐础含糊过去,起身来到门口,小声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薛金摇听到传言说吴王的另一个妻子进城,心中大怒,提刀就来,结果看到的却是一名少年,不由得大为羞惭,脸上却不肯表露出来,收刀入鞘,“听说你有客人,我来敬杯酒。” 薛金摇绕过吴王,来到桌前,拿起吴王的杯子,向坐在地上的张释虞道:“别怕,我不是来杀你的,敬杯酒就走。” “是是,这位将军怎么……” 薛金摇仰脖一饮而尽,转身走了。 徐础将张释虞拽起来,“没事,咱们继续谈。” 张释虞惊魂未定,坐在椅子上不动,全没了刚才的随意洒脱,“那是妹夫手下大将?” 徐础不能再瞒,只得道:“那是……降世王之女,我的妻子,曾被官兵掳获,世大没见过她?” 张释虞恍然,“原来是她,我昨天才从邺城赶来,听说过,没见过。呵呵,妹夫见异思迁啊,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妹夫会……会喜欢这种女人。” “世子不也娶了贺荣部女子?咱们还是一样的。” 张释虞大笑,终于恢复正常,“没错,想要取信于人,联姻总是最常见的手段,可是好像也没什么大用,妹夫没留在父王那边,也没保住降世王。算了,都是小事,妹夫就算再娶十女、百女,第一位正妻也还是我妹妹,你是张氏的女婿,赖也赖不掉。” 张释虞忍不住向外望了一眼,生怕薛金摇还在外面,听到这句话会闯进来砍他。 “济北王派世子进城,足见诚意,我再没有疑虑,愿意尽快归顺。就有一个麻烦,城中诸王不和,尤其是宁王,不肯听从我的命令,我若归顺,他立刻就会火烧东都,与官兵决战。” “那人是个疯子吗?三番五次前去挑战官兵,打又不敢真打,像苍蝇一样令人厌恶。” “宁王以为这样能显出他的勇猛,争得义军的拥戴。” “哦,可妹夫一定有办法收拾他。” “有,需要邺城配合一下。” “怎么说?” “后天上午,我会传令诸王四面出击,东、西、南三面皆是虚张声势,官兵无需在意,将突骑集中在北面……” “妹夫不用说了,我已明白。可是宁贼一见官兵势大,绝不敢迎战,肯定带兵逃回城里。” “我会提前夺取城门。” 张释虞大笑,拍腿道:“妹夫这一招真够绝的,行,就按你的计策行事。妹夫送出太后,如果能除掉宁贼,就是湘东王和欢颜郡主对你也不会有疑心了。” “湘东王还是不信我?” “湘东王还好说,欢颜郡主……她现在跟从前不一样啦,天天守在太皇太后身边,深受宠爱,言听计从。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视妹夫为仇敌,说你的话一句也不可相信。” “她大概怕我到了邺城,对她是个威胁吧。” “有可能,欢颜擅使计谋,与妹夫是同一类人。别管她,还有我们呢,我与父王盼着妹夫过来帮忙。” 张释虞眨下眼睛,算是回应徐础之前的一句话。 邺城若有新皇帝,张释虞就不止是称真王那么简单了。 第二百零三章 谋端百出 有来有往,徐础送出栾太后,邺城送来张释虞,双方的信任加深许多。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亲自将张释虞送到城门口,目送车辆离去,心里既有愧疚,又有对愧疚的鄙视,他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不配做一名创业的帝王。 转过身时,徐础的心已恢复平静,向孟僧伦道:“去一趟南城,说我要去拜见晋王。” “现在?”孟僧伦觉得这么晚去见晋王,实在有些危险。 “嗯,你去通报,我随后就到。” 孟僧伦还想劝说,徐础冷冷地道:“需要与孟将军商量的时候,我自会问你。” 孟僧伦只得领命告辞,身影刚刚消失,宋星裁就带着一大队卫兵赶来。 徐础不喜欢受到“照顾”,但是没说什么,向一直留在身边的唐为天道:“你留下。” “为什么?”唐为天惊讶地问,以为自己既然回来,就该一直留在大都督身边。 “我与降世棒至少有一个得留在营中。” “那我……” “回四王府大营,保护降世棒,如同保护我。” “好吧。”唐为天悻悻离去。 徐础约摸时候差不多,带上卫兵前往南城,路上正好巡视自己派驻在东、南城中间的将士。 夜里的东都分外安静,连犬吠都很少,数十万人似乎都躲在了地下。 降世军的家眷都被安置在空置的深宅大院或者寺庙宫观里,他们倒是不必隐藏,城外的威胁越大,他们越要恣意狂欢,以免错过这最后的时机。 许多将士没有守在岗位上,而是偷偷回到家人中间,或者三五好友一同饮酒作乐,满街乱蹿,随性所至,敲打紧闭的门户,用脏话污辱、威胁门里的住户。 徐础曾在阵前斩杀过一名头目,原因就是此人擅回家中,如今他却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离开军营的降世军实在太多,他又分不清这些人的归属,没法加以惩处。 宋星裁与吴王并驾,同样鄙视这群人,说道:“一群乌合之众,与小姓兵卒一个模样。” “给我一个月时间,就能让这些人成为真正的兵卒。”徐础感慨道,他有现成的人选与现成的办法,就是来不及实施。 宋星裁道:“执政智勇双全,义军就该归你所有,诸王不识时务,耽误大事。” 如果所有人都像宋星裁这样想,事情将会变得极为简单。 徐础笑笑,他从未认为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会一蹴而就,但也没料到会这么难,“不急,不急。” 前方蹿出一伙酒徒,十二三人,全是降世军,喝得多了,胆子比在战场上更大,竟然拦住吴军,喝问道:“来者是谁,报上名来!” 宋星裁拍马上前,“吴王在此,尔等让路。” “吴王……哪个吴王?” “只有一个吴王。”宋星裁十分恼怒,示意身边的士兵拔刀横枪。 别的酒徒都有分寸,转身要走,偏有一人醉得不知天高地厚,反而上前几步,迎上刀枪,“原来是那个认降世王做丈人和师父,但又见死不救的吴王。来得正好,叫他出来,我要问他,当初为什么不救降世王?” “降世王自愿升天,用不着别人搭救。卡Kа酷Ku尐裞網”宋星裁没得吴王的命令,只能威胁,不能真动手。 “呸,这种鬼话骗骗胆小鬼还行,对我没用。让吴王交出降世棒,我来当降世王,所有染过薛家血的人,一个……” 其他酒徒害怕了,拽着他就走,此人不服气,远远地还在叫嚷。 队伍继续前进,宋星裁回到吴王身边,小声道:“不该纵容这样的人。” “也不能与他一般见识,我的对手不是他们。”徐础停顿一会,“派人跟上他们,知道住处之后,给他们每人一坛酒、一条肉、一袋粮食。” “不罚也就是了,还要赏吗?”宋星裁理解不了,话一说完,他突然明白过来,拱手道:“是,执政,我这就派人跟随。” 孟僧伦等在路上,“晋王请吴王不必劳动,他亲去大营面见吴王。” “已经在半路上了,还是去一趟晋营吧。” 孟僧伦原是吴国禁军将领,主要职责就是迎来送往,熟悉王侯之间的礼节,应声是,立刻又回去见晋王,表达吴王的意思。 很快,刘有终陪孟僧伦一同到来,下马相迎,声称晋王已经出营,要来亲自迎接。 徐础与刘有终很久没有互称兄弟,都不觉得尴尬。 离晋营数里,晋王沈耽率部下停在路边,执礼甚恭。 两人见面免不了一番客气,沈耽比刘有终热情得多,仍坚持称四弟,徐础自然也叫他三哥。 无论彼此之间存在多少过节与疑虑,沈耽总能视而不见,情义一如往昔,徐础深感佩服。 两王携手进入晋营,吴王卫兵大都停在营外,少数人随入,守在议事厅门口。卡Kа酷Ku尐裞網 宋星裁立刻将路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述一遍,孟僧伦点头,小声道:“执政虽然年轻,想得却比咱们都要周全,那些酒徒得到赏赐之后,若不亲去跪头请罪,就真是笨到家啦。” “我瞧他们都不太聪明。”宋星裁撇撇嘴。 “嗯,我找人去点拨他们一下。”孟僧伦走开,到营外找两名心腹,交待一番,回到议事厅门口。 宋星裁对孟僧伦无话不说,低声道:“执政的意图我已大致明白,如今梁王、蜀王都好说,晋王会被送去,就是宁王最难对付,每次听说宁王违命行事,我都替执政感到愤怒。” 厅外还有其他人,孟僧伦拉着宋星裁走出几步,在无人处道:“宁王爱冒险,经常亲自带兵出城,我看官兵的意思,对他也十分恼怒,正设陷阱,要引他入彀。要我说,最大的威胁还是官兵,天成是咱们吴国死敌,假装归顺可以,真心归顺绝不接受。” “当然,可是我看执政的样子……” 孟僧伦微笑道:“放心,执政绝不会真心归顺,这点我可以保证,而且,我也做了一些准备。” “哦?” 七族将领亲如一家,孟僧伦自然不会向宋星裁隐瞒,小声道:“其实也是执政埋下的计谋,他让王颠带兵暂时投靠邺城,就驻扎在不远的地方。我向湘东王、济北王求情,请他们召王颠过来。执政哪里都好,就是偶尔不够坚定,思前想后,以至错过时机……” 宋星裁点头,“若是执政再生犹豫,咱们就推他一把——孟将军与王颠联系上了?” “当然,投靠邺城本非王颠所愿,他很愿意做点事情。” 宋星裁心情大好,“独占东都,击退官兵,以执政之多智、吴人之勇敢,何止恢复吴国?” 孟僧伦冷笑一声,“复国尚在其次,报仇才是第一等的要务,等时机到来,拼上自己这条性命,我也要为吴皇和吴国公主报仇!这件事不可向执政透露,明白吗?” “明白,只是……吴王能杀昌顺之,未必……” “我这条命早归执政所有,他要杀,我绝不反抗。只要能报仇雪耻——”孟僧伦抬眼四望,“东都就是吴国公主的牢笼,她活着的时候我没能救出来,她不在了,我要替她毁掉整个牢笼。可惜楼家人逃得干净,只剩一个老太婆……不,还有一个楼家人留在邺城军中。” 孟僧伦说得咬牙切齿,宋星裁心生敬意,慨然道:“咱们吴人有仇必报。” 厅外,两将小声议论,厅内,徐础也与沈耽达成共识。 “后天上午?”沈耽再次确认。 “后天上午,我与虞世子约好,义军四面出击,不会真打,官兵会放过三面,只在北边布置大军,围歼宁王骑兵。” 沈耽面露喜色,拱手道:“四弟此计甚妙,一箭双雕,既能让我突围,又能借机除掉宁王。宁王骄横,不服管束,早晚会误四弟大事。” “我与宁王志不同、道不合,已经无话可说。非我无义,实在是不愿看到义军辛苦得来的胜利,毁于他一人之手。”徐础说这些话时,心中已无半点愧疚。 沈耽马上道:“当然,东都乃四弟夺得,宁王坐享其成,不感激也就罢了,反而三番五次地违命,是可忍,孰不可忍?唉,若非晋阳危急,我真想留下来,襄助四弟共成大业。四弟龙形显露,经此一役,夺得天下不过是早晚的事,请四弟不必担心并州,我一回到晋阳,立刻派人奉表称臣。” 徐础笑道:“三哥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结拜兄弟,何分君臣?以后我专心向南,北方诸州,尽归三哥,我绝不派一兵一卒北上。” “我却要亲自率兵南下,随四弟征服天下,以效微劳。” 两人大笑,刘有终在一边适时插话,将气氛烘托得更加热烈,就差再来一场拈香结拜。 徐础告辞,没有回大营,而是直奔东城梁营。 马维的心事还不平稳,徐础拜访过晋王,必须再来安抚一下梁王。 果然,马维已经听说吴王夜访晋王,心生疑惑,坐立不安,待接到通报说吴王要来梁营,立刻转惧为喜,亲自出营相迎。 徐础要对马维说的话很简单,“晋王急于返回并州,但他不会就这样离开,必然要引官兵入城,一是令官兵无力追赶,二是令官兵与义军两败俱伤,不会妨害他日后争鼎。” “我猜也是如此,沈耽是个笑面虎,他说的话必须反着听。” “我不打算阻止晋王,让他回晋阳阻挡架荣部,中原也能得些喘息。” “就这么放过他?”马维深感遗憾。 “我要将计就计,晋王引入官兵,咱们就在城内设伏,这件事要马兄全力相助。” 马维点头,“十万梁军,尽由础弟指派。” 梁军没有十万,徐础只要马维的这句话就够了。 南城的议事厅里,沈耽与刘有终反复分析吴王的用意,最后得出结论,绝不能让吴王战胜官兵,甚至不能让吴王除掉宁王。 这个夜里,东都百姓躲藏在家里忐忑不安,街上却有许多人影蹿来蹿去,传递或真或假的消息。 徐础离开梁营,天亮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必须争取宁抱关的信任,哪怕只是暂时的信任。 第二百零四章 同胜同败 夜已经很深,薛金摇还没睡,也没有把弄兵器,坐在桌边,眼睁睁瞅着烛芯一边燃烧,一边变长,等到光亮即将消失的时候,她才拿起剪子剪掉一小截多余的绵芯。 听到开门声,她扭头看去,对之前持刀误闯的事情感到不好意思,但她不会道歉,也不想道歉。 徐础刚刚回来,被妻子盯得有些心虚,“你还没睡?” “嗯。” “休息吧,天已经很晚了。” “嗯。”薛金摇没动。 徐础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多余,于是向床走去,他得尽快睡,明天一早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 “降世军真能击退官兵吗?”薛金摇问,在她眼里,所有义军都是降世军,不分来源。 “能。”徐础斩钉截铁地说,坐在床边,准备脱靴。 “我有不祥的预感。” “哦?”徐础实在提不起兴趣。 “你会失去东都。” “是吗?你有没有预见到我会得到什么?”徐础已在别的房间里洗漱完毕,脱掉外衣,仰面躺下。 “一无所有。” “呵呵,那我倒是能得一阵清闲。”徐础闭上眼睛。 薛金摇没再发出声音,徐础反而睡不差,睁开眼睛,看到妻子已经站在床边,正低头俯视他。 “你有话要说?”徐础睡意全无。 薛金摇摇头,“我无话可说,只想看看你。” “我有什么可看的?你每天都能见到我。”徐础笑道,从下往上看,薛金摇更显高大,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收养的猴子。 “你不仅会失去东都,还会失去所有,包括我,咱们在一起不会太久。” “你要走?回秦州吗?咱们很可能同路。” 薛金摇脸上露出一丝烦躁,“我不知道,我预见得不够清晰。” 徐础坐起身,正色道:“这或许不是预见,弥勒给你的只是一种启示,你察觉到什么,感到不安,但又不明白其中原因,所以觉得自己预见到不好的未来。比如……降世王,你曾说预见到血光之灾,结果它真的发生,但那可能只是进城之后的所见所闻让你心生警惕,以为降世王应付不了这样的局面。” 薛金摇慢慢在床边坐下,思忖良久,“你说的有点道理,因为每当预见到什么,我总想改变它,而不是接受它。有时候……有时候我真能改变‘未来’,只要我肯参与进去。爹娘的死,我也想干涉,只是弄错了方向。” 徐础点头,“就是这个意思。休息吧,我不会一无所有,你也不会离开单独回秦州。” 徐础打个哈欠,再次躺下,这回没有受到干扰,很快沉沉入睡,直到他被一阵剧烈的摇晃弄睡。 眼前一片漆黑,外面天还没亮,薛金摇仍坐在床边,但是满身寒气,显然出过门。 “怎么了?”徐础脑袋里昏昏沉沉,真不想睁眼。 “我查过了。” “查过什么?”徐础有气无力地说。 “我希望能帮到你,所以去查你在做什么。” 徐础苦笑道:“你可以直接问我。” “你不会对我说实话,你对任何人都不会说实话。” 徐础笑了两声,竟然没法反驳。 “冯菊娘已经回来了。” 徐础一下子清醒,坐起身,“这么快?” “嗯。你想杀宁暴儿,是吧?” “你……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所有人都知道:吴王想杀宁王,宁王也想杀吴王。吴王多智,宁王多力,大家都很好奇,这回是智胜,还是力胜。” 听到薛金摇说出这样的话,徐础忍不住笑了,“你预见到我会‘一无所有’,所以你心里觉得我不是宁王的对手?” “你不是他的对手。”薛金摇直言不讳。 “那我更要跟他斗上一斗。” “你的那些计谋都没用。” “哪些计谋?” 薛金摇停顿一会,“你让冯菊娘向牛天女说了什么?” “冯菊娘没对你说吗?” “她不肯透露,说是你向她下过严令,不准她泄密。” 徐础对冯菊娘比较满意,“其实也没什么,晋王会施离间计,说我要暗害宁王,所以我得提醒宁王,晋王不怀好意,他要引官兵进城,将义军斩草除根。” “既然是提醒宁王,为什么要找牛天女?” “因为——”徐础调整坐姿,好让自己舒服一些,“牛天女才是做主的人,不通过她,我没办法击败宁王。” “是吗?宁暴儿当初离开降世军的时候,可没带上牛天女。” “那是因为降世王妒嫉贤能……”话已出口,徐础才想起妻子是降世王的女儿。 “你接着说,我爹的确是这样的人。” “宁抱关留在降世军中,早晚会有危险,所以他争得一个王号,带兵自立。卡Kа酷Ku尐裞網可降世军兵多,是一股极强大的助力,所以牛天女留下。牛天女一直在给丈夫特色将领,有被俘的官兵,也有降世王头目,人数不多,在宁抱关这里却个个受到重用。” “嗯,牛天女的确经常往宁暴儿这边送人,当时我们还笑话她对丈夫太软弱。” “所以我要争取牛天女的信任,只有她能帮我击败宁抱关。”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薛金摇坐在黑暗中思考,半晌之后开口道:“我看到的还是你败。” “有原因吗?”徐础笑问道。 “你……用的计谋太多啦。” “计谋多有何不好?我总不至于跨马持枪,亲自去向宁抱关挑战吧?” 薛金摇拒绝回答,改口道:“刚才来了一伙降世军,跪在营门外求饶,我将他们打发走了。” “哦,是一伙醉鬼,大概是酒醒了。” “我知道你瞧不起降世军……” “恰恰相反,我非常在意降世军,进入东都之后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得到降世军的支持,对我来说,降世军比东都更加重要。” “可你的那些计谋,只会让降世军离你越来越远,因为他们理解不了,大家更支持宁暴儿。” 徐础沉默一会,“不到最后,胜负难料。” 薛金摇轻叹一声,“带上你的人,跟我一块去秦州吧。我至少能叫上一半降世军,剩下的留给宁暴儿,别跟他争。” “就因为你‘预见’到我争不过他?” “我向法师仔细询问过,诸王营中此前发生的骚乱,很可能是宁暴儿暗中指使,他不肯公开给我爹报仇,却要利用这件事铲除异己。” “我记得宁军营中也有哗变,宁抱关杀死的人最多。” “他杀死想杀的人,不管他是否参加哗变。” “我一点也不意外。”徐础道。 薛金摇又沉默一会,终于说出她一直寻找的答案,“你不如他心狠手辣。” “时候未到。” “不不,没有什么时候不时候,心狠手辣是个性格,要么有,时时都能显露出来,藏都藏不住,要么没有,勉强狠辣,也会让人觉得别扭。” “好吧,我不够心狠手辣,但是两王相争,比的不是谁更狠。” “对降世军来说就是这样,谁狠他们跟谁。如果你从一开始就在秦州加入降世军,你也会这样。我爹还在的时候,最多相隔三天,必须杀人,或多或少。他说,降世军被迫造反,本不愿背井离乡,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个个拖家带口,累赘众多。必须从严治军,让他们知道生杀大权掌握在谁手里,才能勉强不散。” “瞧瞧降世王的下场,杀他的人虽是梁王,但是随梁王一同闯殿,将薛家亲友杀尽的,却都是降世军。” 薛金摇从来辩不过丈夫,叹息道:“我仍然觉得你不是宁暴儿的对手,真希望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千万不要。”徐础马上阻止,“我自有办法。” “嘿,你总有‘办法’,你的问题就是‘办法’太多,手腕太软。”薛金摇伸手握住丈夫的手腕,没她想象得那么细弱,但也不是很粗壮。 徐础挣脱不出来,只得随她,“降世军有始无终,乃是因为胸无大志,一味地随波逐流,所谓的佛国太过遥远,将士们不知所从。现在不同,我与宁王争的不止是东都,还有整个天下,这个时候光凭心狠手辣是不够的。你是我同床共枕的妻子,给我一点信任。” “我希望你能胜。”薛金摇不肯松开手,与丈夫相识短暂,她却已有不舍之心,“如果你没胜,我会将你带走。” “如果我没胜——你也是输家,以宁抱关的心狠手辣,怎么可能放咱们二人活着离开?”徐础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按在妻子的手背上,“胜则同胜,败则同败,方为夫妻。” “唉,为什么当初我会同意嫁给你呢?” “因为弥勒佛祖给你的启示?” “其实是因为……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最俊俏。” “哈哈。”徐础大笑,“想不到我还有以色事人的时候。不管当初,只看现在,咱们已是夫妻,当同舟共济。” “当然,可你在邺城还有一个妻子……” “娶她非我本意,也非她意,离开东都的时候,她曾经写下一纸休书。” “她休了你?”薛金摇吃惊地问。 “嗯。” “对啊,为什么只有男休女,不能有女休男?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有点喜欢她了,那是一位奇女子。” “她不是奇女子,只是被娇惯坏了。” “好吧,我相信你,相信你会胜,而且我希望能帮上忙。” “别的不用你帮忙,我只对牛天女感到不安,冯菊娘怕是不能取信于她……” “我去一趟,我能看穿她的心思。”薛金摇爽快,抽手而出,起身就往外走。 天已经微亮,徐础没法再睡,心里却不舒服,又陷于愧疚与鄙视的循环当中。 虽说薛金摇是主动送上门来,可徐础还是对她说了一些谎言,将自己的妻子也利用上。 他曾经给自己定下一条底线,如今这条线越来越模糊。 “还不是讲仁义的时候。”徐础只能用这句话来劝慰自己。 第二百零五章 女心 牛天女将薛金摇看成自己的女儿,见到她来,非常高兴,迎到屋中嘘寒问暖,找出许多美食堆在桌子上,好像对方还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卡Kа酷Ku尐裞網 薛金摇的确喜欢零食,尤其是那些她从未见过的小东西,挨样品尝。 牛天女平时沉默寡言,对薛金摇却是另一种态度,看她吃得越多,笑得越是开心,“尝尝这个,也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甜甜的,很好吃。要说东都不愧是东都,啥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要说这班贪官污吏打仗不行,搜刮民脂民膏倒有一套。” 薛金摇一边吃一边点头,表示赞同。 “你这些天还好吧?吴王待你怎样?这么小就没了爹娘,降世王就算了,黄铁娘可是你的靠山,唉,连兄弟也只剩下一个……” 薛金摇咽下食物,开口道:“没有爹娘,我自己也能过得很好。至于吴王,对我好,就在一起过,对我不好,一拍两散。牛婶,你听说过女子休夫吗?” 牛天女笑道:“我活这么大岁数,可没听说过这种奇事。” “据说是有,但是现在用不上,吴王对我……还好,没什么毛病。” “苦命的孩子,听婶一句话,别太相信男人,他终究是异姓人,现在对你好,一遇新欢,立刻变脸。” “就像宁暴儿?” 薛金摇受母亲影响,说话直接,从不考虑对方感受,牛天女习以为常,笑着点头,“宁王尤其如此,几十年夫妻,孩子都有了,他说变心就变心。降世王贪恋美色也就算了,反正你娘不在意,宁暴儿……唉,只能说男人永远长不大,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变回孩子,做出疯狂的事情来。” “牛婶见过太后?” “嗯。” “她怎样?” “怎么说呢……你用一根手指头就能戳死的那种女人,连站都站不直。卡Kа酷Ku尐裞網但是真的很显年轻,根本看不出是三十多岁的女人。” “比冯菊娘如何?” “哈哈,完全两类人,冯菊娘再妖媚,至少还能站得住、走得动,太后是个面人儿,跟天成朝一样,不堪一击。” 薛金摇点头,不再想太后,问道:“宁暴儿这样对你,牛婶也不生气?” “你们都等着看我生气,是吧?” 薛金摇也不掩饰,回道:“当然,若是吴王敢这样待我,我当天就砍下他和贱妇的人头。” “男人长不大,那是没办法的事情,只好让女人成熟些。我的孩儿,你已经成亲,又遭逢巨变,可不能再孩子气了。” “孩子才不会砍人头。” “大人也不会随便砍人头,咱们另有招数,能将自己的男人放出去,也能收回来。” “什么招数,忍耐吗?” “嘿,那是怨妇所为,咱们不仅不忍,还要像赶牛一样,在后面抽鞭子,让男人走得快些。” 薛金摇笑了,“鞭子我也有,就是不知道……” “傻孩子,我是打比方,不是让你真用鞭子。就拿宁王来说吧,他为啥喜欢太后?无非是称王之后野心膨胀,自以为地位很高,必须是顶尖的女人才配得上他。要说真喜欢那个女人,倒未见得。” “那牛婶怎么抽鞭子呢?” “简单,宁王自以为高人一头,我就告诉他,还有更高的位置等他夺取,到时候,不是他要太后,而是太后来求他。于是他就放弃太后,又回到正路上来。” “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卡Kа酷Ku尐裞網” “可这是暂时的吧,宁暴儿若是真的再进一步,当上……皇帝呢?” “他想当皇帝,还得拼搏好多年,就算成功,他的心自然更大,很可能看不上太后。而且,谁说太后就能活到那个时候?我看她的样子,出城之后用不了几天,就得惊吓而死。” “什么太后、公主、郡主,全都一个样,看上去娇贵,其实不经碰。” “就是,所以咱们有什么可担心的?撵着男人往前走,只要路没走完,他们就没工夫胡思乱想。” 薛金摇颇以为然,“我爹刚开始也是一心上进,抢到美女与财物,全送给部下将士,自己一点不留,那时我娘还和他吵架,想留点好东西。等我爹称王,觉得没啥追求的时候,才变了一个模样,好酒、好色、好财,谁劝都没用,否则的话,也不至于落一个这样的下场。” “我的孩儿,你算是想明白了。我看吴王也是野心很大的人,你也不用时时鞭打,看他懈怠、有自满之色的时候,轻轻催一下就好。” “嗯,我听你的。吴王野心是不小,他虽然没说,但是一看就是要当皇帝。”薛金摇看向牛天女,认真地问:“我的男人野心大,你的男人野心也不小,两人都想当皇帝,若是互相打起来怎么办?” “那样更好。”牛天女笑道,又拿起一块像是果脯的零食递过去,“胜的人继续往上走,败的人要么心灰意冷,要么还想报仇,总之都没精力拈花惹草,咱们两个都是胜家。” “我不准宁暴儿杀死吴王。” “哈哈,这才几天工夫,你就只认夫君,不认婶娘了。再说,现在是吴王占上风,他不杀宁王,我们两口就感恩戴德了,哪敢图谋杀吴王?” “吴王占上风吗?我可看不出来,他天天东跑西颠,到处求人,见个小兵都要客气几句。” “嘿,城中有五王,你看除了吴王之外,还有哪一位王敢满城行走?吴王这是大占上风,而且这其中有你一份功劳。卡Kа酷Ku尐裞網” “跟我有什么关系?除了睡觉,我俩几乎见不着面。” “傻孩子,老大不小了,别乱说,让外人听着笑话。” “我说的睡觉就是睡觉,没有别的意思。” “那也不能说出口。” 薛金摇拧着眉,颇不服气,最后道:“好吧,你说我有什么功劳?” “你是降世王的女儿,就是凭着这一点,吴王才能收拢降世军为己用。” “嘿,降世军没把我这个女儿当回事,会对女婿高看一眼?” “你太单纯,我的儿。比如刀剑,有人会用,有人不会用,有人用得好,有人用得差。” “我会用刀剑,而且用得很好。” “但你不会用心。” “嗯?” “吴王会用心,不是一般的会,而是擅长,诸王当中没人比得上他,宁王是个粗人,只会带兵打仗,在这种事上更斗不过吴王。你就是吴王手中的刀剑,他将你利用得淋漓尽致,将本来属于你的降世军,全拉到自己身边。” 薛金摇皱眉想了许久,“我不喜欢被利用。” “没人喜欢,但这不怪吴王。自己的刀剑,你不用,别人当然要用。反正你们是夫妻,谁用都一样。” “可他利用完了,不要我怎么办?到时候我拿什么鞭子抽他?” 牛天女起身,来到薛金摇身边,轻按她的双肩,“所以啊,女人不能只是默默地待在男人后面,手里必须留点什么、掌握点什么。” “牛婶留什么、掌握什么了?” “我留下宁王的孩子,掌握宁军的选将之权。” “可我没有孩子,也不会选将。” “用不着,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你有金圣女的身份,有佛赐的降世棒。” “降世棒不在我手里,在吴王……吴王宁可将它交给一个进城不久的毛头小子,也不愿交给我。”说起这件事,薛金摇露出怒容。 “要回来、骗回来、抢回来,总之降世棒就该归你所有,凭你的圣女身份,还有你弟弟,再加上佛赐宝物,降世军不追随你还追随谁?到时候吴王要从你这里求取将士,对你的‘利用’无穷无尽,自然不敢忘恩负义。” 薛金摇想了一会,“听上去不错,可就是降世军杀了我爹,他们没准也会杀我。” “不不,你刚才也说了,降世王志得意满之后,变了一个模样。你要做从前的降世王,不做变了的降世王,将士们自然不会生出异心。金摇,我看着你长大,看着你接受佛旨,成为弥勒弟子。降世王升天,你的运数还没完结,绝不会只是做一个吴王夫人。” “我要让吴王做金圣女的丈夫。” 牛天女笑道:“我就说女人要提前长大,瞧,金圣女已经不再是小姑娘了。” 薛金摇说是明白,却没有完全明白,呆呆地坐了一会,“你不要让宁暴儿杀吴王,我也不让吴王杀他,好吗?” “当然好,你娘不在,我就跟你的亲娘一样,咱俩绝不结仇。眼下,是你看住吴王,不要让他使计杀宁王。” “吴王能有什么计?无非就是借官兵杀宁暴儿,你让他别出城就行了。” “宁王以勇猛立世,绝不可显出半分怯意,他必须出城,他不愿意,我也得撵他出去。” “那我就没办法了。” “你有办法。” “嗯?” “拖住吴王,别让他来夺北城两门,这就够了。宁王能不能安全逃回来,看他自己的本事。” “怎么拖?我连降世棒都没夺回来呢。” “这个……你们是夫妻,我不能瞎出主意。” “不行,牛婶必须给我出个主意,要不然我今天就白来了。” “你先说自己为什么要来?是吴王的主意吧?” 薛金摇瞪大双眼,似乎受到了羞辱,片刻之后讪讪地说:“他让我来探听牛婶和宁王动向,但我不是听他话才来的,我的确想见牛婶,想知道……想知道……” “冯菊娘找我说了什么?放心吧,那是一个自以为聪明的笨女人,换了这么多丈夫,什么都没留住,只得一个‘克夫’的名声,她不是你的对手,以吴王的野心之大,也不会看上她。” 薛金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牛婶还没说主意呢。” “其实也简单,不光是帮我和宁王,你还能夺回降世棒。” “快说啊,我早想要回降世棒,那是我们薛家的宝物,不能落到外人手中。” “你是降世军圣女,又有大批法师支持,可以再来一次招神。” “招哪位神?招来干嘛?” “当然是降世王,招来之后……你想干嘛就干嘛。”牛天女用力按按薛金摇的肩膀,回到对面坐下。 薛金摇恍然大悟,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新世界,“对啊,我爹升天为神,比凡人更有资格统领全军!” 第二百零六章 送美 薛金摇回到大营,进入议事厅,见吴王正与诸将议事,她什么也不说,默默地站在门口观望。卡Kа酷Ku尐裞網 牛天女的许多话都深深地打动了她,可这一切都不如吴王本人。 吴王看到了她,向她笑着点头,薛金摇担心自己会显露出真情,于是脸上越发冷酷,甚至将目光移开。 厅里的将领很多,将近一半原是降世军头目,薛金摇差不多都认识,只有个别人叫不出名字。 有将领向金圣女拱手致敬,也有人视而不见。 薛金摇经历过贫穷的日子,对人情冷暖不以为然,人家向到拱手,她不回礼,人家冷淡,她也无所谓,目光转动,像是在找人,其实只为目光移动时能顺理成章地看一眼吴王。 即便是对自己的丈夫,她也要保持一分尊严。 吴王侃侃而谈,面对来源复杂、诉求各异的将领,丝毫也不觉得为难,一句话里,总能尽量讨好各方。 他说:“天成残灭五国、苛虐百姓,以至四方乱起,天成不灭,我等终不得安心。诸位远道而来,或秦州,或荆州,或吴州,所为者何?无非是报大仇、雪巨耻,幸而夺下东都,算是得尝一半,若是再败于官兵,无异于旧耻未尽,又添新耻……” 将领们纷纷点头,不知是心里是否真当回事。 薛金摇被说服了,甚至不等吴王说完,她就已经心悦诚服,忍不住想:他这张嘴可真能说,若是换成另外一个人,肯定令人厌恶,偏偏是他,偏偏是他…… 薛金摇怕自己忍不住会真情流露,转身离开,到了屋里坐定,仔细想吴王说过的话,慢慢明白过来,吴王仍在努力争取诸王的信任,他希望将领们能将话传出去,令众人以为他一心只想击败官兵,无意于内斗。 “他若是没有这么大的野心,能跟我一块回秦州就好了。”薛金摇喃喃道,不像别的女人,愁绪缠心的时候赏花赋诗,薛金摇一有心事就要擦刀。 她有十几口刀,样式不一,全是降世王抢来的,女儿开口索要,无人再敢争抢。 薛金摇仔细擦刀,每一寸都不放过,擦完一遍之后,对着阳光反复查看,稍有不满,立刻再擦一遍。 这一招永远有效,薛金摇的心逐渐平静下来,于是收起刀,先去隔壁看望弟弟。 降世王三岁的儿子对自家的变化全无了解,只要乳母还在,整个世界就还一切正常。 薛金摇想不起弟弟的生母长什么模样,也不在意,抱着他哄了一会,还给乳母,又走出来,来另一间房门前,刚要推门而入,转而敲门。 冯菊娘开门,脸上带笑,“金圣女怎么来了?你让人带句话,我去见你啊。” “不用那么麻烦。”薛金摇迈步进屋。 冯菊娘注意到金圣女带着刀,心里咯噔一声,虽然金圣女经常带刀,她还是有点害怕,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僵硬。 冯菊娘关上门,走到桌边倒茶,终于没忍住,脱口道:“是吴王不让我胡乱说,真的,金圣女,不是我不说……” “你在说什么?” “啊?金圣女不是来问我去见干娘的事?” “不是。” 冯菊娘稍松口气。 “坐下。”薛金摇命令道。 冯菊娘立刻坐下,心里又紧张起来,辩解道:“我与吴王清清白白,他……他根本看不上我。” 薛金摇轻哼一声,“我也不是为这件事来的。” 冯菊娘尴尬地笑道:“那是我想多了,金圣女请坐,喝杯茶吧……茶有些凉,我让丫环去热……” “用不着,丫环人呢?” “在外面……马上就回来。”冯菊娘不忘加上一句。 薛金摇不坐,“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 “对,今后你要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道,生为女人,又逢乱世,只好当一片随波逐流的浮萍,还能怎么办?”冯菊娘见金圣女似乎真没有恶意,说话正常多了。 “你这片浮萍倒挺有想法,前一个丈夫刚死,立刻就缠上了另一个男人。” “不是我想缠着吴王,实在是……每次我的丈夫一死,总有一群男人围上来,为我打打杀杀,好像我很喜欢这种事情似的。为了少造些冤孽,我必须尽快找个靠山,从前是干娘给我选人,现在她不太愿意管闲事,我只好自己出面。吴王杀死我丈夫,我若找别人当靠山,倒像是对吴王不满,所以……” “你的嘴巴也挺能说。”薛金摇冷冷地道。 “我说的都是实话,而且我是一个识时务的人,自从降世王将金圣女许给吴王,我就明白自己的地位,别无二想。” “你什么地位?” “金圣女身边的丫环。” “嘿,我没见你过去服侍我,你自己也有丫环,丫环养丫环,我咋这么有钱?” 冯菊娘起身,“之前没敢打扰金圣女,我现在就能……” “坐下!”薛金摇喝道。 冯菊娘立刻坐回凳子上,说出后半截话,“就能服侍金圣女。” “我不用丫环,就算用,也不用你这样的人,娇滴滴,能打磨刀枪、能擦拭盔甲吗?” “我能铺床垫被、打扫屋子……” “省省你的力气吧。我给你找个去处,一会你就走。” “金圣女要撵我走?”冯菊娘从凳子上滑落,扑通跪在地上,泪水涟涟,“金圣女开恩,我真的没想争抢吴王……” “坐!”薛金摇怒道,十分厌恶身子骨太软的人。 冯菊娘勉强坐回凳子上,泪珠仍一滴接一滴地涌出。 薛金摇同样厌恶眼泪,“你不用求我,也不必找吴王,这件事我做主。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让我再给你找个去处,二是明天上午我要招神降世,正好拿你当祭品。” “祭品?” “我爹一直挺喜欢你,被我娘阻止,才没将你要到身边。如今他已升天,我这个做女儿的,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他,只好拿你……” “金圣女给我安排了什么去处?”冯菊娘对第一个选择开始感兴趣。 “大法师刘九转,是我爹的大弟子,弥勒佛祖的徒孙,降世军众法师之首,配得上你吧?” 冯菊娘一愣,“配得上,可是……刘九转今年七十多岁了吧?” “哪有,才六十五。” 冯菊娘一脸苦笑,“六十五也太老了,我、我喜欢年轻些……” “我弟弟年轻,今年三岁,你嫁给他,给我当弟媳吧。” “这个……更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你当我弟媳,还能当乳母,还能当丫环,吴王对你也不至于再起心事,四全其美,合适,再合适不过。” 冯菊娘心里明白,薛金摇妒心一起,自己再想留在吴王身边几无可能,只得道:“不是我不愿意与薛家结亲,可不管真假,我毕竟有一个‘克夫’的名声,小王是薛家仅存的男丁,我可不敢嫁,万一……” “老的不要,小的也不要,你到底想怎样?非得逼我送你升天吗?” “不不,我不想升天。我是说——”冯菊娘想了想,觉得吴王十有八九不会管这桩闲事,终于吐出实话,“金圣女若是真想给我安排个去处,那就让我自己选吧。” “自己选?你有现成的姘头?” 冯菊娘脸上竟然红了,“金圣女说的这叫什么话?我嫁过的丈夫虽然比别人多些,但是专守妇道,从未勾三搭四,不信你可以去打听。” “没事我打听这个干嘛?说吧,你选谁,我觉得合适,就送过去,我觉得不合适,你接着再选,一直到我满意为止。” 金圣女的蛮横地步不让其母黄铁娘,冯菊娘焦头烂额,怕这个女人,更怕女人腰间的刀,“护世将军伍十弓一直想要我,如果非选一人的话,我选他。” 降世军有好几位护世将军,薛金摇想了一会,“伍十弓是哪个?名字有点耳熟。” “三十多岁,个子高高,力气特别大,大家都说他能同时力挽十弓,所以得这样一个名。” “哦,他啊,想起来了。嘿,力挽十弓,真能吹牛。他现在是谁的手下?我给你说去。” “多谢金圣女,但是不必了,金圣女只需放我走就行,伍十弓肯定要我。” “那怎么行?你一个人去,别人会说我撵你走,我必须陪你去,让伍十弓知道,是我将你送给他的。” “伍将军一定感谢金圣女。”冯菊娘无奈地说,“吴王那边……” “这个就不用你管了。走吧,咱们现在就出发。” “现在?太快了吧。” “我嫁吴王就是当天,快吗?” “不快,一点不快,我的丫环……” “以后让她自己过去。”薛金摇是个急性子,不停催促。 冯菊娘没办法,收拾细软之物,自己肩负包袱,迈步出门,四处瞧看,希望能碰上吴王,或有转机。 吴王又去巡城,根本不在营里,薛金摇叫来马车,亲自送冯菊娘上路,“伍十弓在哪座营里?” “北城,金圣女送我到营门前就可以。” “我得见他本人,若是觉得不好,咱们转身就走,下一个还是我给你选。” “金圣女大恩大德,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伍十弓是宁王部下,接到通报来到营门前,听说冯菊娘要嫁给自己,高兴得当众乱蹦乱跳,喜不自胜。 薛金摇皱眉看他多时,勉强点头,自回大营。 伍十弓搀着冯菊娘,“娘子,随我回家,我立刻将原先的老婆休掉,给你腾位置。” “送我去见干娘。”冯菊娘冷冷地说,在听话的男人面前,她另有一副模样。 牛天女也没料到冯菊娘又来,听她说完经过,忍不住笑道:“这个傻丫头,居然动真情了,唉,可惜所托非人。关于明天的招神,她都说过什么?” “除了要拿我当祭品,别的什么都没说。干娘,招神的事情很重要吗?或许我可以再去打听……” 牛天女摇头,“不必,看来她真听进我的话,这就好办。我原想她是不是在利用你骗取我的信任,但她不提招神,当是真心。” 冯菊娘如坠云里雾里,牛天女却放下心,终于可以按自己的计划行事。 薛金摇回到大营里,仍不打算将实情说给吴王或是任何人。 第二百零七章 突变 降世王的儿子会说的话不多,将姐姐叫成“娘”,薛金摇也不纠正,抱在怀中逗他笑,小声道:“我姓薛,你也姓薛,薛家就剩咱们两个活人啦。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带着满身寒气走进来,薛金摇立刻道:“别走过来,就站门口。” 徐础止步,问道:“宁王夫人……” “我们聊了一阵,我觉得她挺好,没有坏心眼。” “那就好。”徐础笑笑,本来也没抱太大指望,“我今晚要住在外面,你不必等我。” “嗯。”薛金摇继续逗弄弟弟,很快抬头,向正要离开的吴王道:“等等,还有一件事,我将冯菊娘送走了。” “听说了,对她来说算是一个归宿。” “你不生气?” “不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自作主张,没跟你商量。” 徐础觉得妻子的态度有些古怪,没往深想,笑道:“这种事情,你做的主张越多越好。” “那就好。”等吴王从外面关上门,薛金摇向怀中的孩子道:“吴王不生气,那咱们就再来一次自作主张吧。” 孩子只会笑,没提出任何反对。 徐础必须另想办法挫败宁王。 天色将晚,徐础借口去西城巡视,只带少量卫兵,前去见甘招。 想对付宁王,甘招是最有用处的帮手。 两人多次见面,甘招愿意为吴王效力,徐础来见他不为别的,只为巩固这次联手。 甘招也明白吴王的用意,所以很快遣走外人,说到正题:“据我所知,宁王明日必要出战,宁王一向自诩勇猛,绝不会在诸王出城邀战的时候落于人后。牛天女会留下,替丈夫守卫城门。这个比较麻烦,牛天女已经做好准备,将通往城门的道路全都堵死,在城墙上又垒起一道高墙,阻止西城之兵,不易攻破。” “算来算去,想不到宁王夫人才是最大的麻烦。” “但是无妨。”甘招笑道,如果事情太容易,显不出他的本事,“宁王军中不少将领与我相熟,明天只要我去夺门,他们自会给我打开通道。牛天女终是女流之辈,精锐将士都会让宁王带走,她身边留不了太多人,即使无人接应,明天我也能攻下北城两门,只是多费些周折而已。” 两人又聊许久,徐础少不了给出诸多许诺,确定甘招再无二心之后,起身告辞。 徐础大量调动军队,悄悄增加西城的实力,召来吴将,分派事宜,孟僧伦、雷大钧等人明天要随他出城——吴王必须亲自带兵出城,以身作则,才能让其它三面的义军出击。 宋星裁则被留下守城。 等到议事结束,徐础留下宋星裁,另有嘱托:“明日之战,城外固然重要,城内更是重中之重。蜀王会从城墙上进攻北城,你要从城内街道上进攻,首要之务是夺门。” 宋星裁连连点头,“我早就看宁抱关不顺眼,终于等到这一天。执政放心,明天我就是拼上这条命,也要夺下北城两门。” “我宁可不得两门,也要留下宋将军的命,你是我军中第一猛将,没有你,吴军如失锋刃。” “我算哪门子猛将,只是敢冲而已。”宋星裁笑道,心里很受用。 将近四更,徐础就在西城军营里小睡,五更起床,开始安排将士,与诸王频繁联系,督促他们及时出城进攻官兵。 西城是第一拨,此后每隔两刻钟冲出一拨,依次是北城、东城、南城。 如果一切顺利,南城的晋军将突破包围,寻路北上回并州,梁王将主力藏于城中,他自己也会迅速返城,要在城内伏击官兵,蜀王以守城为名,实际上要攻占北边城墙,至于宁王,则会被挡在城外,留给急于报仇的冀州突骑。 如果一切顺利,徐础将除掉义军中最强大的两名对手,从此独掌全军,虽会有些损失,仍不失为一支强大的军队。 至于城外的官兵,徐础也有计划,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召来孟僧伦,“孟将军做好准备,今日之战并非虚张声势,咱们要攻破官兵大营,解除东都之围。” 孟僧伦眼睛一亮,“我就知道执政不会真心归顺邺城!可是咱们的兵力足够吗?要不要再叫一些人来?” “不必,官兵突骑要用来围歼宁王,还要分一部分兵力进攻南城,东、西两边必然虚弱,咱们现在的人数足够。唯有两点,一是不可怯战,以至坐失良机。二是必须听从号令,太早太晚都不行,太早进攻,会引来官兵警惕,破坏城北、城南之战,也不能太晚,等官兵腾出手来,机会就将失去。” “执政放心,我听你的命令,你指前我就冲,你指后我就退。” “非得是孟将军,我才敢托以重任。” 孟僧伦一时冲动,想将自己的计划也说出来,吴将王颠已被调至城外,可以里应外合,令此次进攻更加稳妥。 话到嘴边,孟僧伦又咽回去,他几次自作主张,都令吴王极不高兴,这一次,他想等事成之后再道出实情,也好将功赎罪。 他不在乎功劳,只想为吴王效力。 万事俱备,徐础稍松口气,但也只是稍松,不到最后不敢大意。卡Kа酷Ku尐裞網 整个计划太庞大、太复杂,依赖诸王与众将的配合,中间不可能不出意外,徐础只好随机应变。 为此,他放弃许多野心,比如不求除掉晋王,只想让他离开,别再与自己暗中争权。 徐础出来巡视将士,一出房门就望见不远处竖起的一座高台,他记得清清楚楚,四更自己休息时,还没有这个东西。 高台距离城墙百余步,高出一小截,虽说是木头搭建,速度也够快的。 “这是什么?”徐础吃惊地问。 “这是执政让金圣女建起的降世台。”孟僧伦回道,他亲眼看到此台出现。 徐础哦了一声,没再追问下去。 一身银盔银甲的薛金摇从台下走来,天将破晓,营中尽是火把,照得银装越发闪亮。 薛金摇比许多男将士还要高出半头,扶刀走来,没有半点扭捏之姿,徐础在心中赞了一声,同时也在纳闷自己怎么敢与这样的女人睡在一起。 孟僧伦则是赞美出声,“金圣女不同凡响,她要是男子,必成吴军第一名将。” 薛金摇来到近前,冷淡地说:“我要招请诸神降世,请吴王陪我登台。” “非得是现在吗?” “降世军要与官兵决战,降世王必须下来看一眼,给将士们助威。要不了多久,吴王上去亮个相就可以。” “好吧。”徐础不想当众拒绝妻子,尤其是这个要求还算合理,周围的许多人都用敬畏的目光看着高台,真将它当回事。 “还有降世棒,没有它,无法与诸神沟通。” “当然。”徐础叫来唐为天。 唐为天就站在旁边,腰间别着两根棍棒,一左一右。 “不要他,只要吴王。”薛金摇道。 唐为天回来不久,对薛金摇不熟,听到这句话,立刻大声道:“人在棒在,棒在人在,我绝不交出神棒。” 薛金摇不理他,“请吴王持棒随我登台。” 唐为天气鼓鼓地盯着薛金摇,徐础伸手道:“给我降世棒,等我下来,还由你持棒保护。” 唐为天没办法,极不情愿地交出降世棒,用手捂着另一根,“这个我要留着。” 徐础笑了笑,又向孟僧伦交待几句,跟随薛金摇直奔高台。 台下是十几名法师,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拾级而上,台顶摆放一只不知哪来的大鼎,高香燃烧,青烟袅袅上升。 鼎左鼎右各站一名大法师,嘴里正在诵经,身子也因寒风而微微发抖。 看样子,这是一次简单的招神,不会持续太久。 徐础站在高台上,目光越过城墙,望见远处天边的微光,以及稍近一些的官兵营地。 官兵营里必然也在做各种准备,从远处看不出来。 徐础突然想到欢颜郡主,她曾经与他惺惺相惜,如今却坚定地不肯信他——她是对的。 “还好她不在这里……”徐础喃喃道,感觉少了一个强大的对手。 “谁不在这里?”薛金摇问。 “没谁。咱们可以招请降世王了。” 薛金摇跪在鼎前,低声祈祷,徐础双手捧着降世棒,跪在妻子身边,心中全无诚意,仍在计算今天的每一个细节,没注意到大鼎挡住对面城墙上的大部分视线,台下的人更是一点也看不到他。 薛金摇毫无预兆地出手,将丈夫按倒,麻利地在嘴里塞入布条,随后捆绑双手。 徐础大骇,待要挣扎,力气不如妻子,待要大叫求援,嘴里已发不出声音。 他心里有无数疑问,只能用愤怒的目光来表达。 薛金摇不为所动,将绳索另一头牢牢系在一只鼎足上,向两名大法师道:“会有人过来传令,到时候你们解开绳索,向吴王谢罪。” 两名大法师显然是知情者,立刻点头。 薛金摇蹲下来向丈夫道:“想让牛天女信我,只能这样。你不用着急,我替你带兵出城,宁王那边有人监视,他一旦出城陷入官兵包围,立刻会来通知这边,两位大法师给你解绑,你带兵去攻北城,牛天女绝计料不到。我知道你不高兴,但是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徐础唔唔几声,他的计划不只是出卖宁抱关,还有一系列的后续,需要他随时做出判断、下达命令,是薛金摇无法代替的。 薛金摇摸摸丈夫的脸颊,“等我回来,你会当皇帝的。”说罢拣起降世棒,立身下台。 徐础惊怒交加,却无计可施,过了一会,听到薛金摇响亮的声音:“降世王留吴王在台上观战,让我替吴王带兵出城。降世棒在这里,诸将听令!诸神护佑,我军必胜!” 徐础希望孟僧伦等人能瞧出破绽,上来救他,结果听到的却是一片欢呼声,响逾雷霆。 第二百零八章 各行其事 临战之前,薛金摇手持降世棒,突然要代替吴王率兵出城,降世军将士欢声一片,吴人却是一头雾水。卡Kа酷Ku尐裞網 唐为天第一个不信,拔腿向高台跑去,“大都督人呢?我得问问……” 薛金摇伸手抓住唐为天的一条胳膊,拽了两次,将他推回原处,“降世神台,凡人不得靠近。” 薛金摇是名女子,唐为天长得瘦小,都没料到对方的力气这么大,最后还是薛金摇略占上风,唐为天没闯过去,气势稍减,扭头看向其他吴将。 孟僧伦上前道:“执政说好要亲自带兵出城,怎么……” 薛金摇右手扶刀,左手指天,傲然道:“降世王亲临,要以无边法力帮助义军击败官兵,因此停留的时间比较长,普通肉身承受不起,必须是吴王才行。吴王乃降世王关门弟子,得传衣钵,除他之外,世上再无第二人能让神魂久据。” 薛金摇转身,看向营中降世军,“弥勒佛祖护佑,降世王亲临监督,我军必胜。你们尽管勇往直前,生者有赏,死者升天,畏惧退缩者,永坠地狱,不得超生。” “必胜!”“勇往直前!”降世军高声附和,连吴王兵卒也受到感染,喊得更卖力,孟僧伦等吴将面面相觑,心中都有疑问,却没办法开口再问,只能频频望向高台,唯见青烟升起,不见吴王身影。 一名法师牵来坐骑,两名法师抬来长槊,薛金摇将降世棒插在腰间,上马执槊,数名法师骑马赶来,人手一杆旗帜,上面画着本教各种神符,虽然粗糙,却颇能振奋军心。 薛金摇向孟僧伦等人道:“或是随我出城一战,或是留下来等吴王,随你们便。” 薛金摇说到“留下来”时,语调稍变,像是在讥讽吴将胆小,众人哪受得了,纷纷上马拿兵器,要随金圣女出城,就连宋星裁也跃跃欲试。 孟僧伦心里惶惑不安,可是吴王夫妻看上去情深意切,甚至没绊过嘴,他一个外人没法揣测,大敌当前,由不得他乱想,翻身上马,叫住宋星裁,叮嘱道:“金圣女没说吴王要改变计划,你留下,按原计划行事。卡Kа酷Ku尐裞網” 孟僧伦又叫来唐为天,“你也留下,找机会登上高台,看吴王究竟怎么回事,若有万一,立刻出城找我。” 唐为天很想出城参战,为了吴王,只得勉强点头,“你们一出城,我就想办法上去。” 薛金摇已经带队出城,按照序列,吴将要紧随其后,孟僧伦急忙拍马追上去,左思右想,悄悄观察金圣女的神态,觉得不像是有事,何况出城危险,留在高台上反而安全,这么一想,他的疑心更少一些。 军队出城要费些工夫,唐为天性子急,前头的将领刚一消失,他就跑向高台,要上去查看情况。 几名法师拦在木梯前,同时摇头。 “我是大都督贴身护卫,随时都在他身边。” “吴王当初没带你上去,现在更不能上去。”一名法师回道。 “我这也有一根神棒,你们不让路,我可要敲你们的脑袋啦。” 法师们对降世棒的这根“亲戚”不当回事,有人道:“你上去也没用,现在的吴王不是吴王,而是降世王。” “那吴王人呢?” “魂魄暂时沉睡,将肉身让给降世王。” 唐为天也是降世军出身,颇为相信这种事,退后两步,抬头望去,“降世王已经升天了,还回来干嘛?” “当然是帮助降世军击败官兵。” “他活着的时候一见官兵就跑,死后反而长本事了?”唐为天琢磨不透。 一名法官斥道:“休得无礼,降世王转战四方,传播佛旨,何时一见官兵就跑?你没见到降世军越来越壮大,还夺下东都吗?” 唐为天撇撇嘴,他刚回来不久,没经历降世王死后的诸多变化,仍像从前一样,对薛六甲缺少敬意。卡Kа酷Ku尐裞網 唐为天围着高台慢慢绕圈,可法师们护得紧,台子又高得很,除非登梯,别无上去的办法。 有人骑马跑来,急急地道:“蜀王派我来问:怎么回事?吴王在哪?” 宋星裁已经带兵出营,以巡视街道为名,准备攻打北城,留下来的将领是戴破虎,他是荆州人,忠于吴王,却不愿多管闲事,伸臂指道:“在那,降世王托在吴王身上,施法助战,金圣女亲自带兵出城。” 来者一脸困惑,“能让我见吴王一面吗?只说一句话。” 戴破虎无可奈何,守台的一名法师大声道:“不行,谁都不能上去,现在那不是吴王,是降世王。” 甘招的部下全是降世军,对这种事信多过疑,没敢再坚持,拍马离去。 在他之后,宁、梁、晋三王都派人过来询问,个个急迫,梁王、晋王的使者不是降世军,尤其坚持要见吴王,法师更坚持,寸步不让。 使者只能无奈离去。 倒是唐为天,趁乱找到机会,从两名法师中间穿过去,急步登梯,只走几步,就被几双手抓住脚踝,给硬拖下来。 法师很生气,向戴破虎道:“降世王附在吴王肉身内,万分危险,若遇惊吓,降世王神魂难返天上,吴王也受伤害,这个责任谁来担负?若是再有人擅闯神坛,我们只能怪你。” 戴破虎没办法,连声道歉,将唐为天叫到一边,低声劝道:“别闹啦,等吴王自己下来。” “我有点不放心。” “降世王亲自降神,金圣女亲自带兵,你有啥不放心的?” “我老早就认得降世王,对他的法术……不太放心,金圣女虽说力气不小,可她根本没带过兵,我更不放心。卡Kа酷Ku尐裞網真不明白,吴王怎么会……” “神仙的事情,咱们能明白吗?你真担心,不如登城去看看外面的仗打得怎么样了。” “有理。”唐为天撒腿就跑,迅捷一如平时,很快就来到城墙上。 城上的士兵不多,都在向外观望,发出各种叫声,不知是惊是喜。 唐为天向远处望去,只见义军与官兵已经交战,打得难解难分,初次带兵的薛金摇至少没落下风。 唐为天稍稍放心,刚要走,城墙上跑来一人,一把抓住他,“你是吴王的护卫?” “对,我叫唐为天,你是蜀王的手下,叫铁什么。” “我叫铁鸢。你随我来。” “去哪?” “蜀王找你。” 唐为天跟着铁鸢匆匆向北跑去,几步之后扭头望向城里的高台,隐约见到吴王坐在鼎边,一动不动,那青烟像是从他头顶冒出来。 唐为天被唬一跳,以为吴王真被附身,没敢细看,大步追上铁鸢,“死人真比活人本事大啊,你瞧瞧,降世王真的降世了。” “嘿。”铁鸢也向高台望一眼,同样看不清,没多说什么。 蜀王甘招急得不行,一见到唐为天,立刻面露喜色,“吴王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借肉身给降世王,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甘招当然知道,但是根本不信,“然后呢?” “然后……就等着呗,等降世王施展神力,按理说他也该施法了,好不容易降世一回,不能只看着吧。” “吴王的计划你一概不知?” “知道啊,打官兵嘛,吴军全出城了,只留下戴将军和宋将军……” “宋星裁在城里?” “对啊,巡城去了。” 甘招心中稍宽,知道宋星裁是要配合自己攻打北城,可还是没法完全放心,向手下将领道:“宁王那边怎样了?” 一将回道:“刚刚得到消息,宁王已与官兵交战,双方不分胜负,梁军出城,晋军即将出城。” 官兵也真沉得住气,没有立刻派出精锐围攻宁王。 甘招直挠头,没有吴王做后盾,他对原计划颇为疑虑,不敢攻夺北城,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向唐为天道:“你立刻去趟北城,面见牛天女。” “见她干嘛?” “呃……她是黄铁娘的心腹,黄铁娘没准托降世王她带话,不不,降世王的确有话要对她说,你去请牛天女登临神台。” 唐为天没听懂,甘招正色道:“你是吴王护卫,对吧?” “对。” “你尽快想见到吴王?” “当然。” “那就找牛天女,她与金圣女情比母女,她要登台,别人不敢拦,你也能跟着上去。” “对啊,我这就去。可牛天女若是不来呢?” “那你立刻回来找我,我给你想办法。” “行,你办法多。” 唐为天转身要走,甘招叫住他,“别走城上,中间有墙隔绝,走城下。” 唐为天腿脚快,也不骑马,下城跑向北城,路上遇见宋星裁,宋星裁也在等候命令,不知所措,听说唐为天的目的之后,催他再快些。 唐为天跑得不能再快,到了北城营地门口,却进不去,只能大喊大叫,声称降世王要见牛天女,捎来黄铁娘的几句话。 他这么一嚷还真有些用处,牛天女亲自来到营门前,当着众将士的面回道:“请回,黄铁娘已经托梦给我,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我不便再见降世王神魂,请去代我致歉。” 唐为天只得又往回跑,半路上被宋星裁埋怨几句,到了蜀军这边,甘招倒没生气,只是长叹一声,“大势去矣,吴王功败垂成。” “谁说去矣?我才不信。” 甘招不愿多说,只是摇头,向手下将领道:“做好防备,时刻盯着北城动向,宁王若是回城,立刻来告诉我。” 将领遵命,唐为天却是越听越糊涂,而且心里感觉不妙,拉住甘招的一条胳膊,“蜀王,你得给我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简单地说吧,诸王各行其是,晋王出城不会再回来,梁王的想法谁也猜不到,但是宁王,他不等战事分出胜负,就会率兵回城,然后攻打西城,夺下高台以及高台上不知死活的吴王。” “那咱们先去打宁王啊。” “不行,没有吴王,我只能自保,绝不派一兵一卒。你去通知宋将军,让他小心吧。” 唐为天挠头,“那咱们先去抢吴王啊。” 甘招苦笑,“能否抢回来另论,吴王若是需要人救——那就不如不救。” 唐为天更没听懂,只明白一件事,他不能再犹豫,必须登上高台。 他也不跟别人商量,转身就跑,甘招不去管他,一边分派将士守营,一边琢磨着待会如何与宁王谈判,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与军队。 第二百零九章 降世 高台上,两名大法师念念有词,或许是为了偷懒,声音很低,闭上双眼,不看吴王,尽量用身体挡住城墙上的目光。 徐础早就放弃挣扎,又愤怒又想笑,最后通通化为心中无声的叹息,在他身边,总有人自作主张想替他做点什么,同样的事情似乎没在其它营中发生,思来想去,他只能认为问题出现在自己身上。 徐础盘腿坐定,也闭上眼睛,拒听外界的声响,渐渐地心无所想——也不敢再想,怕自己承受不住功败垂成的痛苦。 不知过去多久,徐础微微睁开眼睛,注意到两名大法师已经睁开眼睛,似乎在看他。 徐础重新闭眼,慢慢地做深呼吸,胸膛起伏,身子微微摇晃,眼皮动个不停……他只会这些,更复杂的“入神”做不出来。 两名大法师停止诵念,徐础知道自己已成功吸引他们的注意,于是突然紧绷身体,脸上挤出痛苦神情,喉咙里嗬嗬作响,像是就要倒地暴毙。 这一招果然有效,两名大法师过来按住吴王,一人道:“怎么回事?金圣女捆得太紧了?”另一人道:“不像,难道是……难道是真有神佛降世?” 两人虽是降世军大法师,在法力上仅弱于降世王,主持过无数仪式,但是真正请神成功却寥寥无几,就是那几次,也是降世王主导,令人存疑。 但他们毕竟相信这种事,一见吴王表现怪异,立刻往这边想。 徐础越发僵硬,用尽全身力气,脸、脖变得通红,青筋毕露,若非大法师用力按住,眼看就要仰倒。 稍作犹豫之后,一名大法师拽出吴王嘴里的布条,却没有解手上的绳索。 徐础可以大声呼救,但他没这样做,因为眼下的处境十分尴尬,他是义军军主,却被自己的妻子设计困在高台上,而薛金摇已经率领全军出城与官兵交战,消息若是传扬出去,只怕全军很快就会崩溃。 徐础渐渐停止抖动,脸色慢慢恢复正常,睁开双眼,冷冷地打量面前的两人。 大法师满脸惊恐与疑惑,弯腰看着吴王,拿不准主意该如何应对。 “刘九转、邢八极,你二人胆子好大。”徐础用一种古怪的腔调说话。 两名大法师正是刘九转与邢八极,他们虽然与吴王见过几面,但是从未互相介绍过,突然听到吴王喊出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大吃一惊。 徐础曾经花心事特意牢记好多人名,没想到今天居然用上,怕这两人还有怀疑,开口便骂,“两个老杂种,一个好色,一个好酒,几十岁的人,没有一点收敛,怎么侍奉佛祖?我在天上被佛祖训斥,说我收人不当,败坏教德,尤其以你们两人为最,令我在佛祖面前颜面无存。” 徐础发现自己骂得不够狠,于是搜肠刮肚寻找恶毒的词汇,同时努力回想薛六甲常用的骂人话,不管含义,一个接一个地吐出来。 两名大法师听了一会,再无半点疑心,扑通跪下,此起彼伏地磕头。 “祖王饶命,我俩以后一定改。” “祖王,您老人家这是真的降世啦?” 薛六甲的年纪其实比大法师要小,升天之后,能当“老人家”了。 徐础又骂一会,想要起身,可双手还被缚在鼎足上,命令道:“解开。” “是金圣女……” “我的女儿我还不懂?她担心吴王不肯乖乖献出肉身,才行此下策,如今我已降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若是吴王还在,早就纵声大呼,还有你二人活命的机会?” 刘、邢二人哪懂吴王深意,一听有理,立刻上前解开绳索。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重获自由,不自觉地想要揉揉手腕,马上醒悟,这个动作可能会暴露真相,于是改揉腕为高举双臂,仰面朝天,嘴唇微动,念了几句。 刘九转惶然问道:“祖王降世,是……是要报仇吗?” “弥勒佛祖招我升天,我舍不得家里亲友,因此一起带上天,何仇之有?何仇可报?” “是是,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刘九转身心俱颤,他对活降世王比较熟悉,对死降世王却不知该如何服侍。 “不是你们这么想,是我施法力将念头注入你们心中。” 刘、邢二人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我有醍醐灌顶的感觉。”“是是,我也头晕来着,差点摔倒。”“祖王,天上的兜率宫什么样?跟经书里的记载有何异同?”“弥勒佛祖什么时候降世?他一来,人间立刻变成佛国,事情可就简单多了。” 徐础又骂几句,向城外望去,其实看不到什么,隐约听到厮杀声,心里着急,脸上却不能露出半点异样,“人间不信者尚众,弥勒佛祖怎会轻易降生此污秽浊世?但是不必着急,佛祖自有安排。我此次降世,不为与你二人闲聊,是要助我女儿和降世军大胜。” “对对,这才是当务之急,请祖王施法。” 徐础可不会施法,回道:“待我巡城,集结将士,一举破敌。” 刘、邢二人已毫无疑心,一前一后,要引“祖王”走下高台。 就在这时,台下传来马嘶人喊,显然是发生骚乱。 唐为天回来了,没有硬闯,径直走到戴破虎面前,“借你的马一用。” “干嘛?”骑兵出城作战,留在城中的马没有几匹,戴破虎轻易不会外借。 “蜀王让我去给梁王送信。” “什么信?” “你管得着吗?将马给我。” “蜀王营里没有马?” “有,但我不爱用,我是吴兵,当然要用咱们自家的马匹。” 唐为天伸手去拽,他是吴王亲信,戴破虎不大敢得罪,自行下马,“别动手,借给你就是。快去快回,得还给我,待会肯定会有急事,我要用。” “一会就还。”唐为天翻身上马,向营地门口驶去,到了空旷地方,突然调转马头,用力拍马,连声吼“驾”,催马全力奔驰。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许多人也没反应过来,戴破虎提醒道:“嘿,慢点骑!那是马,不是你放过的蠢牛。” 唐为天骑马直奔高台,相距不远,台下的十几名法师终于醒悟,大叫:“停下!拦住他!” 名头虽是法师,肉身还是凡体,哪敢直接阻挡奔马?法师们纷纷避让,唐为天早做好准备,双脚退出马镫,一手撑在鞍上,一手去抓楼梯。 他的骑术极为一般,却要做复杂的动作,想的挺好,做的时候手忙脚乱,靴子飞了一只,手指与楼梯擦过,身体下坠,重重地掉在地上,摔得他屁股生疼,眼前直冒金星。 法师们一拥而上,要按住这个捣乱的小子。 大法师刘九转在台上高声喝道:“住手!” 法师们止步,一人指着唐为天道:“他冲撞神台,不止一次。” 唐为天坐地仰头道:“快请大都督下来,否则……” 刘九转不理众,高声道:“尔等退避,跪拜祖王。” 后四字一出口,在场所有法师以及将士,无不大吃一惊,身上都觉得一凉,虽说早就相信祖王的神魂在高台上,可是真能亲眼所见,还是超出他们的预料。 法师们立刻退后,老老实实地跪下,唐为天没动,“我要大都……” 刘九转引路,徐础慢慢走下木梯,样子还是从前的样子,神情大不相同,木然如雕像,迈步时很是古怪,好像没法屈膝似的。 唐为天闭嘴,坐在地上向后蹭,小声问道:“什么时候还回大都督?” 没人回答。 徐础来到地面,向唐为天道:“交出神棒。” 唐为天忙道:“这不是你的那根降世棒,这是大都督……” “棒非一根,神力同源,皆为天上之物,归属于我。” 唐为天不太情愿地解下棍棒,“用完之后,会还给我吧?” “还,如同此躯,都是暂借。” 唐为天这才起身将棍棒送过去。 徐础拿起棍棒,二话不话,先在刘九转、邢八级头上各敲一下,“尔等罪深,需以神棒消除。” 徐础敲得不重,那两人还是疼得直想流眼泪,嘴里却要千恩万谢。 大法师得到恩宠,其他法师也扑过来,纷纷请求“除罪”。 徐础一路敲打,法师们身上越疼,心里越喜,个个表情扭曲。 戴破虎与手下将士看得呆住了,他们不是降世军出身,但是久仰其名,来洛州就是要加入其中,碰巧遇到吴王,才成为吴军,此时一见祖王附身、神棒除罪,心中震惊难以言喻,忽见“祖王”向这边走来,数百人齐齐跪下。 挨个敲打太费时间,徐础在戴破虎肩上敲一下,随后一挥棍棒,大声道:“尔等罪过今日洗尽,以后当多种善业,来世往生天宫,再与本王相聚。” 徐础对佛学只有粗浅了解,说的话似通非通,却正符合营中诸众人的心事,连大法师都没生出疑心,觉得祖王生前就是这样。 城外正在战斗,城内疑云密布,徐础要做的事情太多,只能先选择最重要的一件。 “弥勒佛祖俯视下界,看出此战关键全在北城。将士留守,法师随我前往北城,我要助宁王一臂之力。” 既然装神,徐础就不打算再靠兵力夺门,他眼中的对手不是宁军将士,而是牛天女一个人。 第二百一十章 送死 牛天女时刻关注着城外的局势,亲自登城遥望,并派多人出城到近处观战,随时回来通报情况,与她的观察互相佐证。卡Kа酷Ku尐裞網 到目前为止,她对丈夫的表现十分满意,宁抱关天生应该是马背上的将军,练兵不久,却已得其中精髓,率兵在战场上横冲直撞,与官兵周旋,鏖战多时,也没落入埋伏。 冀州突骑早已做好准备,可宁军若不进入预定地点,他们的伏击将失去意义,因此一直没有出现。 牛天女也没放弃对城内情况的关注,诸王的每一个动向都有人向她汇报。 “蜀王关闭营门,按兵不动。” “吴将宋星裁缩在四王府大营里,一直没有动静。” 牛天女冷笑,薛金摇看来真将吴王囚禁起来,免除她一大后患,无需急着招宁王回来,宁王需要通过大量战斗练兵并确立威名,以招徕更多将士。 “晋军全部出城,未与官兵交战,城门大开,似乎要纵敌入城。” 牛天女低声骂了一句,对这些称王的贵公子充满鄙视,正想着如何应对,又有人来通报:“梁军封堵街道,能够拦下官兵,梁王也在往城里撤退。” “知道了。南城不用担心。”牛天女稍稍安心,有一点佩服吴王的准备充分。 “祖王降世,要见夫人。” “嗯。”牛天女被城外的战局所吸引,“我已经说过不见,打发回去。准备召回宁王,官兵等不及,怕是要提前派出伏兵。” “那个……祖王亲自来了,马上就要登城。” 牛天女一愣,扭头道:“什么祖王?” “就是……升天又降世的祖王。卡Kа酷Ku尐裞網” “嗯?”牛天女还是没听懂。 “夫人看,祖王来了。” 牛天女远远望见吴王徐础和身后的一群法师,不由得大怒,向头目斥道:“谁放他进营的?难道没接到我的命令吗?” 通报者也是一脸困惑,“祖王……没法拦……夫人没说过……” “滚开。”牛天女怒道,左右看看,自己身边的将士尚有近百人,而吴王那边只有不到二十名法师以及一个傻小子护卫,不足为惧。 吴王走近,脸上没有平时的温和文雅,全是傲气,故意做出僵硬的姿势。 牛天女心中暗暗嘲笑,吴王模仿的降世王实在不像,比照猫画虎还差层意思,这样的伎俩若能骗过众人,那降世军真是全体瞎了眼睛。 “不知吴王驾到,有失远迎,万望海涵。”牛天女淡淡地敷衍道。 徐础也知道自己模仿的降世王不像,因此不讲细节,只求大略,手里拎着棍棒,气急败坏地说:“牛天女,你这个黄脸婆胆子不小啊,我叫你来,你竟敢不来,还编造黄铁娘的谎话。她什么时候托梦给你?她有话为什么不让我说?算了,你别解释,女人就是能坏事。让到一边去,我要施法,助宁王一臂之力。” 牛天女坚信对方就是吴王,突然遭到训斥,不免有些意外,面红耳赤,一时间无言以对,等她明白过来,吴王已经走到墙边,手里挥舞棍棒,嘴里乱七八糟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牛天女大怒,不想再假装服从军主,喝道:“来人,将这个假祖王拿下!” 有人嗯嗯两声,但是没人走向前去,牛天女一惊,扭头看去,只见自己的部下个个面带敬畏,膝盖微屈,看样子随时都要跪下磕头,哪里敢上前拿下假祖王? 牛天女又惊又怒,“你们发什么呆?这不是祖王,就是吴王,他……” 徐础转身,举起棍棒在牛天女头上敲了一下,“小心你的言辞,别再给自己增加罪孽。卡Kа酷Ku尐裞網” 就是降世王还活着的时候,牛天女也没挨过他的打,这时突然遭袭,竟然没躲开,捂着头顶,看向手下将士,却见他们脸上的敬畏更多一些,有几个人已经跪下。 大法师刘九转开口道:“神棒佛授,除今世罪,牛天女,还不快谢恩?” “谢恩?既然是除罪,你们挨过打了?” “挨过了,都挨过了。”刘九转率领众法师跪下,齐声诵念经文。 徐础上前,又在每人背上敲打一下,下手不重,法师们诵经声更响。 “世间混浊,人人有罪,佛祖派我降世,能救一人是一人,尔等与我有缘,才能受我一棒,以除罪孽。” 宁军将士,急先恐后地求道:“祖王为我除罪!” 徐础敲打数人,然后一挥棒就清除十几、二十人的罪孽。 城墙上的将士跪倒一片,高声感恩,有人伸手拉扯牛天女的衣袖,示意她谢恩,牛天女稍一犹豫,慢慢跪下,低头没说什么,心里在想应对之策。 徐础视牛天女为最大的对手,目光却刻意不看她,走到城墙内侧一边,向下方军营里的将士高声道:“今日乃是决战,英勇杀敌者,必得升天之赏。卡Kа酷Ku尐裞網尔等无需怯懦,弥勒佛祖已许给降世军大胜。” 城下尚有数千将士,闻言高声欢呼,徐础下令开门,命宁军全体出战。 宁军将士蜂拥而出,没有马匹,就靠两条腿奔向战场,就连留在城墙上的人也纷纷加入出城队伍,一个不留。 牛天女弹压不住,眼睁睁看着宁军将士弃己而去,竟然毫无办法。 徐础走回城墙外侧,举棒乱舞,像是在给出城的将士施加法力。 牛天女狼狈不堪,想起营内还有一些女兵可以动用,刚走到下城的阶梯前,就见吴将宋星裁已带兵入营,显然是要夺取城门。 牛天女只得止步另想办法,却见城墙另一头跑来一群士兵,带头者正是蜀王甘招。 祖王降世亲自施法的消息已经迅速传开,大批士兵求战,甘招也得顺应下意,派出许多将士,自己带领剩下的数百人来与吴王汇合。 甘招与牛天女一样,根本不相信降世的鬼话,但是态度截然相反,疾行几步,跪倒在吴王面前,痛哭流涕,高声叫唤“祖王”。 徐础依然以神棒除罪。 城外跑来一名信使,向上高声道:“官兵派出伏兵,宁王要撤退,请夫人准备好……” 大法师刘九转得到示意,来到墙边向下方道:“祖王降世,亲自为你们施法,此战必胜,不可退却,英勇作战者,升天为神。” 信使半路上已经遇到倾城而出的宁军将士,了解大概,听到城上这番话,惶然不知所对,再见大法师身边,像是吴王的人正挥舞棍棒,夫人牛天女反而不知去向,心中更加慌乱,调转马头,回战场上找宁王。 徐础假装降世王,不能乱说话,蜀王明白他的心意,派人四处打探消息,就在吴王面前报告情况。 形势极乱,宁王陷入包围,暂时还没有露出败相,他应该已经听说“祖王”夺门的消息,大概是怕军心涣散,没有带兵撤退,反而与官兵斗得更紧。 西边的薛金摇,同样与官兵战至胶着,几度攻至官兵营前,都没能进去,可她不服输,连攻不退,“祖王”现不现身,对她都没影响,手下的将士却因这个消息而士气大振,攻得更加猛烈。 南城局势对义军不太有利,晋王果然敞开城门,邺城也果然派精锐骑兵进城,梁军的街巷围攻却不太成功,节节败退,梁王迟迟不肯派出全部兵力,即使听说“祖王”的事情之后,也只是多派出一千余人。 处处都需要吴王出面,徐础稍一权衡,仍决定留在北城,无论如何,他要亲眼看到宁王败亡,才能放心离开。 宁王又派人回来,这次不向牛天女请命,而是直接希望“祖王”下令撤兵。 宁抱关熟悉战场上的套路,他若显出慌张,全军必溃,所以必须等后方传令,在此之前,坚持战斗才是凝聚军心的唯一手段。 徐础佩服宁抱关的胆气,回答却总是一样:“今日之战有弥勒佛祖保护,义军必胜,死者升天,退者坠入地狱。” 这是难得的一次良机,他绝不想放弃。 甘招分派将士,与宋星裁分守北城两门,不让任何人进来。 牛天女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败给吴王的,这明明是一个拙劣的骗局,却偏偏得到几乎所有人的相信,连她身边的将士也被“祖王”诓出城去送死。 直到一切无可挽回,牛天女终于醒悟,是她自己给吴王提供机会,当初祖王降世的消息传来,她第一个表示相信,祖王派人来请,她声称黄铁娘托梦,这些本是她的权宜之计,在手下将士看来,却是确凿无疑的证据。 牛天女扒在城墙上向外遥望,战事正酣,宁军虽然英勇,但是正逐渐落入下风。 牛天女再顾不得尊严,转身向吴王跪下,恳求道:“请祖王下令撤兵,留宁王与众将士在人间创建佛国。” 甘招上前劝道:“嫂夫人起身,佛旨如此,凡人怎可妄求?此战必胜,宁王生亦荣、死亦荣,嫂夫人不如出城与宁王相会,夫唱妇随。” 牛天女怒视甘招,附近就两个人不相信祖王为真,一个是牛天女,另一个是甘招,他居然站出来说风凉话。 牛天女不敢反驳,只向吴王磕头,“祖王降世,需要猛将为你冲锋陷战,宁王虽然粗陋,尚有几分胆量,回城之后立刻去王号,请为祖王帐前一将。” 徐础仍不理她,自顾舞棒施法。 甘招向卫兵示意,让他们拖走牛天女,嘴里劝道:“嫂夫人别再闹了,祖王降世,秉承佛旨,咱们凡人只有听命的份,怎可乱出主意?” 牛天女不肯起来,只向吴王磕头,见卫兵走来,上前抱住吴王一条腿,咬牙道:“祖王若不传令退兵,宁王只好投降官兵,说起来,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 徐础不怕宁抱关投降官兵,他嘴里胡言乱语,心里却在揣摩甘招。 蜀王似乎比他还急于除掉宁王。 第二百一十一章 狂态 徐础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于是不再观注甘招的表现,也不再理睬牛天女的哀求,一心舞棒,口中乱念,实在想不起词,就将背熟的名实之学文章用上,故意含糊不清,令外人听不懂。 宁王不停地派人回来,请求传令退兵,两名大法师刘九转、邢八极轮流应答,一味的鼓励,就是不肯同意。 甘招的卫兵将牛天女拖走,送到附近的城门楼里关押,远远地还能传来她的哭叫、哀求与诅咒。 徐础有些烦躁,很快又硬起心肠,这是大权之争,他若是一直被困在高台上,必死无疑,轮到自己占据上风,也只能心狠手辣。 薛金摇说他不如宁抱关心狠手辣,徐础决心证明她是错的。 远远望去,宁军仍与官兵苦战不休,没露出明显的下风,但是腾挪的余地正在减少。 甘招开口道:“再过不久,宁王想退兵也退不了。” 旁边还有卫兵,徐础没有吱声。 甘招挥手,让卫兵离开,小声道:“吴王大计将成,宁王已可无路可走,他若退兵,军心必乱,他若投降,必遭官兵杀害,身败名裂。吴王从此就是义军真正的首领。” 徐础怪声怪气地说:“甘招,你心里只有吴王,没有祖王吗?” 甘招一愣,不明白吴王对自己假装什么,很快露出敬意,拱手道:“吴王乃祖王弟子、女婿、衣钵继承者,今日又借他的肉身降世,两王不分彼此,我所谓的吴王,正是祖王。” “这边无事,甘招,带你的兵去南城支援,告诉梁王,今日力战,他与杀死薛家人的降世军皆得免罪,如藏一兵之私,罪孽深重,再无救赎之机。” “吴王……祖王一个人在这里安全吗?不如留下……” “去,立刻就去!”徐础高声道,让远处的蜀将、蜀兵也能听到,“今日之战,无人可以置身事外,需人人努力,奋勇杀敌,方可得弥勒佛祖的佑护。” “战!”蜀军多是降世军,此前已有一大批出城支援金圣女,剩下的数百人这时也高声请战。 甘招又是一愣,立刻明白吴王为何要坚持装神弄鬼,这一招带来的利益太多、太大,任何人都不会放弃,不会轻易露出马脚。 甘招躬身后退,叫上卫兵,下城直奔南去,他的人不多,所谓支援只是名义,实际上是要向吴王表露忠心,更重要的是去劝说梁王全力出战。 城墙上剩下的人不多,法师们全力诵经,声嘶力竭,毁掉嗓子也在所不惜,要用这样的方式赢得神佛的青睐。 城下又有宁王使者驰来,望一眼城上施法的“祖王”与法师,长叹一声,调头就走,没走多远又回来,仰头向上道:“我等秉承佛旨,与官兵力战,宁死不降,请祖王保佑,送我等死后升天。我叫吕小圣,我爹吕老亨,我弟弟吕小神,全家信奉弥勒,几年前就已入教,望祖王记得。” 使者再次驱马离开,没有回头。 徐础仍在装模作样地施法,心里感觉却不好,他不后悔设计陷害宁抱关,这是两王之争,有胜有败,谁也怨不得谁,可宁抱关手下的骑兵,大多没有参与战斗,今天只是陪着宁王送死。 法师们却兴奋不已,刘九转激动地说:“祖王降世,军心振奋,降世军从未有过如此的士气。我与诸位法师也请参战,望祖王恩准。” 光是嘶哑嗓子,已不足以表达法师们的虔诚,他们也要拿起兵器,其中的一半人超过五十岁,这时却有着与年轻人一样的热情。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正要开口,城内专来一阵嘈杂,唐为天跑去查看,转身道:“祖王,外面来了许多百姓,不知在嚷些什么。” 宋星裁气喘吁吁地登楼,扑通跪在地上,对“祖王”比对吴王更加恭敬,“祖王,百姓前来观瞻神形,还要出城杀敌。” 这次招神降世过于成功,徐础自己也有点心虚,还是走到内侧,向下望去。 宋星裁起身,向城下的大批百姓喊道:“祖王在此,神棒可除尔等罪孽!” 来这里的百姓多是降世军家眷,闻言立刻跪下,黑压压一片,高声祷告者有之,痛哭流涕者有之,薛六甲活着的时候,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效忠。 不分男女老幼,这些人全要出城参战,没有兵器,手里拿着木棍、菜刀一类的东西。 “我们上过战场,请祖王派我们出城!” “我愿升天,求祖王开恩,送我升天。” “我也要升天,不要在人间受苦。” …… 群情激昂,宋星裁再也忍受不住,又跪下道:“祖王,吴王不在,我替他做主,愿率本部吴兵,随百姓一同出城与官兵决战,若有万一,皆愿升天!” “你们不是降世军……”徐础不想让吴兵出城。 宋星裁连连磕头,“我等追随吴王,求祖王看在吴王面上,收我等入教。卡Kа酷Ku尐裞網” 等不及的百姓已经冲向城门,抢着要出去,更多的人则望着“祖王”,等他颁布佛旨。 徐础举棒,缓缓扫过半圈,高声道:“尔等罪孽,今日尽除,杀敌升天,来世皆生福地。” 所有人都将这句话当成出城的命令,哄然而起,守门的士兵立刻打开城门,自己先跑出去。 吴兵、法师、百姓……城内的人全冲出城门,奔向他们此前躲都躲不及的战场。 徐础身边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连唐为天也没影了,他只保护吴王,以为祖王法力强大,不需要他留下来,于是也跟着队伍出城。 大好局势似乎要失控,徐础却无能为力。 麻烦的是,人都跑光了,城门无法关闭,“祖王”也不能亲自动手关门,只得就这么让城门敞开着。 不久之后,又有一批人跑来北城军营,不等“祖王”下令,先去占据城门,带头数人登城,见到“祖王”立而不跪,目露狐疑。 曹神洗在宫中听到传言,亲自出来查看,眼见城里的降世军家眷彼此传信,一拨接一拨地陷入颠狂状态,当街痛哭,跪地磕头不止,直到额头流血,一个劲儿自责,一有人号召,立刻成群结队地要向“祖王”请战。 曹神洗召集手下的一群老吏、老宦,跑来北城,先占城门,再登城来见“祖王”。 眼前的人明明就是吴王徐础,神情有些古怪,曹神洗还是能认出来,上下打量几眼,“吴王……” “这里只有吴王之躯,没有吴王之魂,我乃祖王降世,保护东都,击退外敌。你们……与我无缘,立刻退下,唯有曹神洗可以留下。” 老人更易迷信,见过百姓的狂态之后,他们心里已信了七八分,“祖王”一开口,数人立刻躬身离去,留曹神洗一个人。 曹神洗上前几步,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 “我是徐础。” 曹神洗重重地松了口气,到了他这个岁数,真不知道该怎么与神佛打交道,“这是……这都是你弄出来的?” “说来话长。曹将军是来给邺城官兵开门的?” 曹神洗的确有这个想法,原本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了城门这里,居然只有吴王一人守卫,他带领的一群老家伙,反而成为城门主人。 他走到墙边向外望去,没有立刻回答。 “曹将军不妨再等一阵,待胜负显露之后,再做决定。” 曹神洗冷笑一声,“我带兵这么多年,还看不出胜负吗?义军的确不怕死,可若是不怕死就能打胜仗,还要平时的操练做什么?义军必败,顶多再坚持半个时辰。他们这种打法,看上去气势不输,但是伤亡极大,一旦被官兵完全包围,死得更快。” 曹神洗看向徐础,“反正吴王要归顺,现在正是最佳时机。” 徐础看一眼手中的棍棒,那些老吏、老宦看样子有点害怕“祖王”,他所要解决的只有曹神洗一人而已。 曹神洗手里没有兵器,看到吴王神情不对,后退两步,“是否归顺邺城,吴王自己决定,我不参与。至于城门,我先派人守着,官兵若来,我不阻拦,官兵不来,我也不请。我所奉之主乃是移驾江东的皇帝,不是邺城的太皇太后与两王。” 徐础稍稍放下心来,微微一笑,“多谢曹将军。” 徐础没作任何伪装,曹神洗反觉陌生,欲言又止,叹息一声,让到一边。 徐础总算可以休息一下,专心观望城外战况。 城内百姓已经加入战场,杀声震天,官兵却被有被吓退,放开口子,放叛军进入包围。 虽然看不清楚,徐础能想象那里的惨烈景象,心中忽生不忍,一想到曹神洗就在身边旁观,不愿扭头露出怯意,于是坚持看下去。 曹神洗慢慢道:“吴王这样可以得到大权,却争不到天下。” “天成皇帝张息争夺天下的时候,不会这样做吗?”徐础冷冷地问。 “先帝会,可能更加残忍,但我以为吴王要做与张氏不同的皇帝。” 徐础被这句话击中要害,哼哼两声,“来不及了,我没兵出城接迎,外面的人想退也退不回来。我做怎样的皇帝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我只想赢。” 曹神洗没说什么,岁数告诉他,劝谏从来不会有用。 城内下方突然传来叫声,“执政!我来了!” 是孟僧伦,他终究放心不下,等战事稍稳,蜀王又派兵出城支援,他带领本部将士回城,要来查看真相,一路追踪来到北城。 徐础正需要他,快步走到墙边,突然间犹豫不决,自己该以吴王还是祖王的面目出现?要用这支力量守城,还是做点什么? 第二百一十二章 终于 孟僧伦带回来五六百人,都是吴军将士,徐础可以用他们做许多事情,每一件都极为重要,以至于他有些犹豫。卡Kа酷Ku尐裞網 孟僧伦上前几步,仰头看向吴王,小心地问:“执政回来了吗?” 徐础心中做出决定,觉得这是损失最小也最有益的做法,于是举起棍棒,在空中从左到右慢慢划过,高声道:“赦免尔等罪孽,尔等……” 徐础垂下棍棒,身躯摇晃,像是要从城墙上摔下来。 孟僧伦等人既畏惧又惊诧,远远地看着,不敢登城相助。 徐础连抖几下,身躯恢复正常,一脸茫然,像是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四处看了看,问道:“祖王呢?已经走了吗?” 曹神洗站在徐础身后,连连摇头,轻声叹息,心生几分敬佩。 孟僧伦当先登城,相隔十余步,问道:“是执政?” “是我。祖王一直借用我的肉身……” “他刚刚离开……执政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吗?” “嗯,祖王允许我旁观,他做了许多事情,刚刚还赦免你们的罪孽。”徐础必须说记得,否则的话,接下来的许多事情都没法做。 孟僧伦长出一口气,“太好了,祖王想必是安排好一切事宜,返回天宫,将剩下的事情交给执政处理。” 徐础点头,下令道:“分兵占领城门,你留下。” “是。”孟僧伦立刻派兵将去守城门,叫上来二十余人,与他一同保护执政。 徐础看向曹神洗,“曹将军一起来吧。卡Kа酷Ku尐裞網” “我不帮任何一方。” “不用帮忙,只是请你看看。” 徐础带着卫兵走向附近的城门楼。 牛天女被关在楼内,双手双脚被缚,嘴里塞着布条。 徐础亲自上前解开绳索,拱手道:“委屈宁王夫人了。” 牛天女自己掏出嘴中布条,打量徐础几眼,“你是……” “祖王已返回天上,我是徐础。” 牛天女稍一犹豫,跪在地上,低声下气地说:“之前是我错了,不该在祖王面前胡说八道。祖王神通广大,所做决定必有原因,宁王无论生死,都是他该得的报应。我不求祖王改变心意,只求祖王能在人间留几个人,辅佐吴王一同建立佛国。” 牛天女确实是个人物,能屈能伸,徐础差一点又改变主意,马上回到原定计划上,微笑道:“宁王愿意辅佐我?” “吴王以肉身承托祖王神魂,乃是亲定的继承者,无可置疑,宁王不辅佐你辅佐谁呢?我去叫宁王回来,他一定会跪在城门外,去掉王号,从此甘做吴王马前一卒。” 牛天女是个极聪明的人,不用吴王开口,自己就说出他的想法。 “王号不必去除。”徐础平淡地说。 “是是,宁王必来城外跪拜。”牛天女磕头。 “请宁王夫人去叫宁王回来。” “请吴王在城上击鼓,听到鼓声,大家才相信这是退兵的命令。” “好,你出城之后我就击鼓。” 牛天女又磕一个头,起身退出楼外,匆匆下城,找马匹出城。 孟僧伦上前小声道:“执政想好了吗?宁王终非池中之物,让他今日逃脱,必有后患。” “先夺其军,宋将军也在外面,得将他们一起召回来。” “宋星裁怎么跑出去了?”孟僧伦很是困惑,他交待得清清楚楚,宋星裁应该留在城里助吴王夺取北城。 “说来话长。待会宁王进城,你要将他夫妻二人收押,如果他们配合的话,尽量别动粗。” “遵命。”孟僧伦也退下,安排士兵。 曹神洗忍不住道:“已经晚了,宁王逃不出冀州突骑的包围,你若能派出一万人前去接应,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徐础没有一万人,可用的兵力只有孟僧伦的数百人,就这点人他也不想派出城外。 “或许冀州也想退兵,会放宁王一马。”徐础眨下眼睛。 曹神洗只是摇头,身为一名老将,不太相信吴王的判断。 徐础出楼,来到鼓架前,遥望牛天女的身影快速接近战场,觉得差不多的时候,举槌击鼓,鼓声远远传出去,传达退兵的讯号。 曹神洗点评道:“吹角整队、击鼓前进、鸣金退兵,千古不变之术,义军反其道而行之,殊为不智。” “时移势易。”徐础放下鼓槌,“等我重整义军,会恢复从前的规矩。” 曹神洗凝望战场,“你瞧,宁王突破不了包围。卡Kа酷Ku尐裞網” “再等等。” 过了将近一刻钟,官兵莫名地放开一条出路,宁军将士且战且退,向城门进发。 曹神洗大吃一惊,“王铁眉是员老将,怎么会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为何在这个时候打开包围?” “宁王善战,义军奋勇,官兵虽将其包围,一时半会剿灭不了,反而被牵制兵力,无法支援更有胜算的地方。” “哪里还有胜算?”曹神洗对整场战事了解得不多。 徐础转身,“非西即南,我猜是南边,待会官兵若是调兵从东走,就是要支援南城之战,或是向西走,就是金圣女那边有危险。”顿了一顿,徐础又道:“宁王、金圣女都在城外,即便被剿灭,官兵也夺不回东都,只有南边是在城内作战,官兵若能获胜,可一举结束此战。” 曹神洗又叹一声,“唉,听你这么一说,王铁眉肯定是要调兵南下,他向来胃口大,能大获全胜,却不贪图一面之利。” 北边,官兵追逐数里之后,放慢速度,宁抱关没有率兵一路奔逃,时不时调头冲杀,向官兵挑衅,看上去就像是他逼停了官兵。 徐础站在城门楼上,等候退回的义军。 宁抱关与妻子牛天女一马当先赶到城下,牛天女下马跪拜,宁抱关仰头看观望,满脸血污,几乎让人认不出来。 牛天女说了几句,宁抱关下马,跪在妻子身边,大声道:“宁抱关奉佛旨与官兵交战,奉佛旨退兵,是功是过,请吴王代祖王与弥勒判定。” 城下的将士越来越多,也都仰望城上,等候一句“宣判”,他们毕竟没有彻底击败官兵,也没有奋战而死,能否令祖王满意,心中忐忑不安。 徐础高高举起棍棒,大声道:“官兵士气已衰,尔等立下大功。” 城外众将士欢呼,等叫声稍歇,徐础继续道:“此战尚未结束,弥勒在天下俯视东都,见城北官兵转而南下,命我转告诸位:再接再厉,南城方是决战之地!” 杀声又起。 徐础这才命城下的孟僧伦开门,放入外面的将士与百姓,他自己也到下面迎接。 宁抱关第一个进来,满脸的不服气,孟僧伦带卫兵前,小声道:“宁王累了,我送你去休息。” “我不累,还能再杀他几百人。”说到“杀”字,宁抱关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吴王。 徐础走上前来,迎接宁抱关的目光,“祖王能够预见一切,他没看到你出现在南城。” 牛天女上前,扯扯丈夫的胳膊,宁抱关垂下目光,“嗯,既然是祖王让我休息,我就休息。” 降世王薛六甲在死后获得前所未有的崇高地位,徐础分享大部分,祖王是弥勒的代言人,他就是祖王的说话者,刚刚力战一场的宁抱关,手下将士无不深信降世之说,他暂时无力与“神佛”争斗。 宁抱关夫妻被孟僧伦带走,徐础上马,向陆续进城的义军喊道:“随我前往南城,祖王已令官兵魂飞魄散,再挡不住义军神勇!” 进城的义军疲惫不堪,却依然处于亢奋状态,城外那场仗没能完全打赢,心里憋着一股气,正要找地方发泄,于是齐声吼叫,跟着吴王前往南城。 官兵在城外绕行,路长,但是适合骑兵,义军走城里,路短,但是缺马,也不宜奔驰,一内一外,前后脚赶到。 南城已经苦战多时,马维初时没有投入全部兵力,随着战事胶着,又有蜀王传令,马维才将剩余的将士派出去。 冀州突骑名不虚传,街道上布满障碍,他们下马步战,依然骁勇,一度攻到皇宫南大门,后续乏力,又退后两里有余。 小半座南城成为战场,每一条街巷都沾了血迹,马维已无法指挥将士,只能死死堵住几处重要的出口,不让官兵扩大战场,然后期盼着吴王快些来支援。 这场战斗,比他预料得要艰难许多。 徐础比冀州援兵早到一步,但他的队伍抻得比较长,前头到达战场的时候,后头还在北城。 听说吴王赶到,马维大喜,带领手下仅剩的百余人前来汇合,蜀王甘招随后赶来,他的人更少,个个狼狈。 冀州兵的善战,超出每个人的预料。 徐础亲自带兵进入战场,没有别的招数,就凭借人多,占据主要大街,一点点地向前推进。 官兵僵持一阵,慢慢退却,很快,援兵赶到,他们又鼓起士气,与叛军短兵相接。 战斗持续到傍晚,双方将士整日未进水米,都已筋疲力尽,比拼的只有意志,到了这时,义军终于占据上风。 论器械、论操练,义军将士三五人才抵得上一名冀州兵,等到气力渐衰,义军将士凭着对弥勒的信仰,反而能够以一敌一,发挥人数的优势。 或许是真的坚持不住,或许是害怕入夜之后无路可退,官兵终于后撤。 这一仗难言大胜,却是义军与官兵的第一场以硬碰硬,未落下风、守住城池,就相当于一场了不起的胜利。 徐础终于得到他梦寐以求的整座东都和整支军队。 第二百一十三章 迎妻 东都陷入沉寂,经历一整天的苦战,义军总算守住了城池,对他们来说,这是一场难得的胜利,值得大肆庆祝,可所有人都累坏了,坐在地上不想起来,酒肉送到面前都提不起兴趣。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安排亲信守卫城门,所有城门,连梁王马维占据的东城也不例外。 降世军的许多家眷实在太弱,没法出城,这时候跑出来,寻找家人、送水送食,街上到处都有欢笑声,也有痛哭——太多人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还有大量尸骨留在城外,家人见不到最后一面。 徐础在街上走了一阵,抚慰将士,最后是孟僧伦建议他回去,“这样下去,一晚上也走不完,执政不如先回去休息,明天一早举办法事,超度所有亡灵。” 孟僧伦又建执政住进皇宫,徐础拒绝,还是回四王府大营,召来幸存的一些法师,连夜办法事,先是小小地意思一下,明日再大操大办。 “祖王”曾许给众人升天之赏,徐础必须实现。 法师们找一块空地,堆放干柴,燃起熊熊篝火,围火诵经,送亡者升天。 徐础抱来降世王的儿子,主持仪式。 围观者越来越多,先是痛哭,在法师的引导下,慢慢地变得欢喜,共同诵经,不会念的人就跟着哼哼。 降世王的儿子不体贴“下情”,哇哇地哭起来,徐础送回府中,交给乳母。 他不能休息,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置。 首要一件,薛金摇还没回来,徐础派出多名信使召她回城,薛金摇曾一度攻入官兵军营,但已是强弩之末,官兵调集援兵之后,她只能率兵后退,到了城门口却不肯进城,声称要在外面扎营,与官兵对峙。 徐础只好亲自去请。卡Kа酷Ku尐裞網 整整一天,祖王薛六甲获得的声望最高,吴王分享一半,另一半则归薛金摇。 她第一个声称祖王“降世”,第一个带兵出城,第一个攻入敌营,又最后一个退回,堪称奇迹的是,她身先士卒冲入险地,身穿的银甲又颇为醒目,整场战斗下来,竟然毫发未伤。 所有亲眼见到她的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奇迹,唯一的解释就是祖王在天之灵保佑这个女儿。 祖王升天的时候故意遗漏女儿,肯定是要委以重任,当然要时时保护,不让她受到伤害。 徐础亲自到西城外迎请妻子,一路上听到无数传言,都是金圣女如何勇猛,如何手刃敌人,如何惊险万分地躲过无数次致命攻击…… 经此一战,薛金摇已被将士们尊为神灵,她不进城,所有人都不进城,就连原本属于徐础的吴军将士,也坚定地留在金圣女身边。 官兵也是疲惫至极,害怕再入陷阱,眼看着义军在城外停留,连道像样的木栅都没有,却不敢过来攻击。 城里送出一批帐篷,数量不足,薛金摇让与他人,自己在外面巡营,甲衣一刻不解。 吴王的到来,引起阵阵欢呼,薛金摇停在原处等候,身边的将士识趣地退下,徐础也示意卫兵驻足,他一个人走向妻子。 天色已晚,徐础与薛金摇只能借助营中火光隐约看到对方的样子,越走越近,离火光也越来越远,眼中形象反而更加模糊。 徐础停下,微笑道:“所有人都在等你进城。” “我做了那些事情,你还要我进城?”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卡Kа酷Ku尐裞網你想多了,你今日立下大功,远远多于过失,一切尽可原谅。” 薛金摇走近一些,脸上也露出微笑,“瞧,这就是我不进城的理由,你觉得‘一切尽可原谅’,而我不觉得有什么可原谅的。” 徐础哑口无言,让他承认妻子的所作所为完全没错,实在是太难了,沉默一会他道:“被困高台上时,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想什么?” “我第一次希望人死之后真有地狱,这样的话我至少有一个可以告状的地方:就在我布置好一切,大功即将告成的时候,却被身边最信任的人置于险地。” “嘿,我是你最信任的人吗?你是没将我当回事吧。” “总之,你当时出卖了我。” 薛金摇皱眉,“你当时应该听到了,我交待两位大法师,让他们得知宁王被围的消息之后,立刻释放你。” “没人来传递消息,是我自己摆脱困境。你留在牛天女身边打探消息的人,估计早就被收拾掉了,我没见过此人,也没得到任何消息。至于宁王,若非我及时赶到,他会在陷入包围之前返回城里,然后——这是我的猜测,但我相信绝不会错——宁王会率兵直奔西城,在高台上将我杀死。没有我出面,蜀王不会阻挡宁王,反而会向宁王俯首称臣。晋王会逃走,梁王不敢留在城内,或降或逃。整个东都将被宁王占据。宁王也会出城来迎你,很可能还带上牛天女,他们或是隐瞒我的死讯,或是编造一个谎言,说我自愿升开。等你进城,不出三天,宁王夫妻就会找一个理由,将你们姐弟也送上天。” 徐础一口气说完,这样的场景差一点就会实现。 薛金摇沉默地听完,拒绝开口,固执得像一块顽石。卡Kа酷Ku尐裞網 她不会道歉,纵使心存愧疚,纵使萦绕千言万语,她一个字也不肯说。 徐础上前半步,轻叹一声,“但我仍然原谅你,因为我还活着,你也活着,我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不愿在这个时候再有一点损失,我想你也是一样。你的弟弟还在城里,此地的将士辛苦一天,应当进城好好休息一下,你不为自己着想,至少为他们着想。” 薛金摇抬起目光,直视丈夫,“我只有一个要求,就一个。” “你说。” “我要你真心实意的回答,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我没有半分怨言,别像你平时那样,说话总是留三分,你要知道,就算耗尽我所有的心事,也猜不透你那三分。” “我一分不留。” 又等一会,薛金摇道:“无论如何,请你留我弟弟一命。你可以杀我,可以免去他的降世王之号,将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孩子,但是不要杀他。” 徐础一愣,“你怎么会想到这样的事?” “我只问你同意不同意。” “同意。” “别回答得太随意,要不了多久,等你还要再往上走的时候,或许就会另有想法。你比我聪明,我所谓的预见都是远远地一瞥,你能清楚地看见未来,因为你将一切都算计好了。所以,你要仔细想,想想有朝一日,你会不会觉得我弟弟是个阻碍。” 徐础不用细想。 新降世王年纪尚小,没什么威胁,可是等他长大,自然会引来追随者,最讽刺的是,薛六甲刚死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降世军将分崩离析归属诸王,正是吴王有意无意地推动之下,令祖王声名鹊起,降世军死而复活,比从前更加团结。 降世王的儿子将继承一份庞大的遗产。 徐础纳闷薛金摇意能想得这么远,很快明白过来,她不是想得远,只是单纯地不敢相信吴王。 “同意。”徐础还是给出同样的回答,加上几句补充,“从此以后,祖王不会再降世,任何人,包括你、我,都不会再显示‘神力’。义军要靠真刀真枪争夺天下,这样一来,我不必杀你弟弟,也不要他的王号。” 薛金摇紧紧盯着丈夫的眼睛,两人相距如此之近,呼出的白气混在了一起。 “好,我跟你进城。” 徐础抓住薛金摇的一条胳膊,“永远、永远不要再替我做决定。” “嗯。”薛金摇回答得冷淡,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躲闪,完全没有平时那样的强横,就在刚刚她还显得十分固执,这时却有几分犯错之后不知所措的慌张。 徐础松开手,于公于私,他现在都没办法处置薛金摇,只希望她今后能老实地当一名妻子,就算要帮忙,也该是牛天女对宁王的那种帮法。 “你没杀宁王?”薛金摇问道。 “还不是时候。” “嗯。”薛金摇没再多问。 薛金摇走开,传令全军进城,将士们大为高兴,虽然相信降世王女儿的法力,他们还是希望能够进城与亲友团聚,享受片刻的安稳。 将士列队进城,吴王夫妻骑马守在道边,他们得最后入门。 “官兵来啦!”后方哨兵喊道。 正在进城的队伍立刻变得混乱,有人想往里挤,有人想往外跑,互相撞在一起。 好在后方很快又传来喊声:“不是官兵,是官兵使者。” 骚乱很快结束,此前想往城里挤的人,不免有些讪讪,没人指责,队伍的行进速度更快了一些。 徐础命后方将官兵使者带来。 使者只有四人,两人是卫兵,另两人一个是郭时风,徐础已经弄不清此人现在归属哪一方,另一个是费昞。 费昞怒气冲冲,也不管周围有人与否,来到吴王马前,大声道:“背信弃义!” 郭时风在一边劝道:“费大人这句话说得过了,两军交战,只要是还没公开的事情,就算不得背信弃义。” 费昞气得说不出话来。 徐础命卫兵带使者进城,单独留下郭时风。 郭时风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薛金摇,干脆视而不见,直接向徐础道:“吴王曾经送一队吴军投奔邺城?” “对,王颠王将军统领。” “嗯,今晚得谈个结果出来,否则的话,明天午时,官兵要拿这支吴军祭兵神。” “王将军不是驻扎在百里以外吗?” “昨天刚被调回来,今天就在营中闹事,大概是想与吴王里应外合吧?”郭时风观察徐础目光,小心探究。 徐础真不知情。 第二百一十四章 智穷 郭时风真心想要促成吴王归顺邺城,对他来说,这可是大功一件。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却不着急,先送薛金摇回四王府大营,然后邀请郭、费二人随他一同巡城,费昞拒绝,他还没有原谅吴王的欺骗。 徐础带着郭时风先去南城战场,再去梁军营地见马维,解除一切人的罪孽,尤其是杀害薛家人的恶行。 徐础向薛金摇说过谁也不准再用“法力”,转眼他就要违背承诺,他必须这么做,好让梁王及其部下安心。 其实他也不用做什么,只带数名卫兵进入营地,展示他对梁王的信任,这就够了。 梁军在城内与官兵交战,伤亡最为惨重,将士都视其为降世王的惩罚,但幸存者也因此觉得罪孽已清,吴王的到来,相当于最后的证明。 马维疲惫地坐在椅子上,几乎站不起身,见到吴王,只能稍一拱手,微笑道:“希望吴王能够满意。” 徐础上前,亲自扶起梁王,向厅内的数十名将领道:“今日之战,梁军功盖诸军,弥勒佛祖与祖王十分满意。” 将领们互相看看,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马维也笑了,与徐础又聊几句,将目光转到郭时风脸上,“这不是随波逐流的郭先生吗?怎么又飘回来了?” 早在十几年前,郭时风就已练成铁皮功,不会为任何事情而尴尬,这不是表面掩饰,他从心里就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上前拱手笑道:“一战成名,梁王之谓也,冀州兵都说,‘愿逢水宁,不逢山梁’,意思是宁王带兵如水,流动不息,终能捕捉得到,先难而后易,梁王战时如山,寸步不让,越打越让人气馁,所谓先易而后难。” 明知这是郭时风的编造之辞,马维还是很受用,向徐础道:“吴王不要上当,此人唯一的本事就是见风使舵,官兵强,他去投奔官兵,义军强,他又跑回来找机会。” 郭时风笑道:“梁王过奖,但我确有几分识强辨弱的本事,我来这里,足以证明义军这一仗打得颇为成功。” 马维大笑,依然向徐础说话:“我累得很,但还剩下一点力气,可以再为吴王砍一颗头颅,尤其是那种脖颈很弱的头颅。” 郭时风摸摸自己的脖子,“我的脖子的确脆弱,用不着刀砍,几句狠话就能吓得它自己断掉。所以请梁王饶过我吧,我的嘴张在脑袋上,若是脑袋掉了,怎么替吴王、梁王传话呢?” 马维知道吴王不会在这时杀郭时风,冷笑一声,“替吴王一个人传话就够了,我唯吴王之命是从。” 郭时风一早就注意到梁王态度的变化,这时确定无疑,梁王已向吴王俯首称臣,笑道:“吴王之智正好需要梁王之勇,智勇双全,方得完整。” 马维嘿了一声,郭时风将“勇”名安在他头上,太过敷衍,有失一贯伶牙俐齿的水准,向徐础道:“吴王不必在我这里久留,你说战,梁军尚有雄兵十几万,你说和,梁军上下绝无异言。” “马兄早些休息,明日一早,你我再议。”徐础告辞,带着郭时风离开。 两人绕城小半圈,回到大营,前去观看祭神仪式。 不知是谁开头,城中盛传,说是人人都要向祖王献祭,方法就是向篝火中投一根干柴,然后默念自己以及全家人的姓名,诚心直达上天,日后必得祖王保佑,云云。 城中将士排队来扔木柴,就连那些非降世军出身的人,也来祭拜,虔诚之心丝毫不输于他人。 篝火不灭,燃烧得越发盛大。 郭时风对这样的场景感到诧异,见左右无人,小声道:“这可真是奇事,薛六甲活着的时候是个无赖神棍,死后反而成神……照此推算,万物帝会不会也能超凡入圣?” “如果天成复活,万物帝必成神佛。”徐础对此毫不怀疑。 “呵呵,想必如此。吴王此前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徐础摇头,“我的计划里,薛六甲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再有半点影响,可世事难料,总有你想不到的变化。” “吴王要一直利用这个旗号?” 徐础仍然摇头,“乱世中用它鼓舞士气,当作权宜之计,足矣。等我稍稍腾出手来,要一点点去除薛六甲的影子,直到再也没人提起降世军。” 郭时风点头,“我明白了。咱们回去吧,可以谈正事了。” 这不是无意义的闲逛,小半圈下来,郭时风对义军的印象大为改变,这不再是他在城中时四分裂的乌合之众,而是一支正在凝聚的大军。 费昞不在,留下话说他去宫里见曹神洗,很快回来。 郭时风不等费昞,直接道:“邺城那边的形势是这样:此战虽然折损不少兵力,但是根基还在,济北王父子因为看错你而暂时失势,如今是湘东王主事,王铁眉治兵。这两人的想法一样,改攻为守,不急于夺回东都,而是要一直围下去,直到义军坚持不住。卡Kа酷Ku尐裞網” “冀州的粮草够用吗?”徐础问,义军的粮草暂时不是问题,比远道而来的官兵要充足得多。 “不够,本来能用十几天,现在又能多坚持几日。” “嗯?” “今天死的人太多。”郭时风笑道。 “义军肯定坚持得更久。” 费昞被卫兵送回来,脸色平和许多,向徐础点下头,坐在郭时风身边,一句话不说。 郭时风也不避讳,继续道:“湘东王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亲自出使汉州,邀大将军率兵返回东都。” “嘿,大将军那里也没有足够的粮草,他要在汉州搜刮一番,至少得等开春才能回来。” “没错,所以济北王南下荆州,邀奚家回来。” “奚家人一路逃回荆州,兵马不全,回来又能如何?” “荆州无兵,但是存了一些粮草,若能运来,足够官兵支持到开春,正好等来兵强马壮的大将军。” 徐础想了一会,“两王一去汉州,一去荆州,有谁去江东邀兰家、梁家吗?” “的确派去了使者,做个姿态而已,两王都认为江东必会提出苛刻条件,不邀也罢。” “天成正经的皇帝在江东,两王舍江东而邀汉、荆两州,我想不出大将军与奚耘为什么要同意。” “大将军与湘东王是亲家……”郭时风笑了笑,“大将军目前也没有太大的野心,只要许以重贿,再加上邺城的一点保证,足以令其动心。至于荆州,奚耘兵力稀少,最怕义军占据洛州之后转而南下,以此说之,也有八成胜算。” 徐础正琢磨着从邺城的计划中寻找漏洞,对面的费昞突然开口,再次变得义愤填膺,“又是阴谋,你骗我,我骗你,谁先付出信任谁就是输家。天下就是被这种事情搞乱的,我看你们哪一家也夺不到天下,最后都会亡于仁义之师。” 郭时风与费昞同行,这时却不同意他的说法,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今日的阴谋之师,以后未必不能成为仁义之师。费大人经历的事情多,当年的张息帝,没少用阴谋诡计吧,不也照样成为开国之君?” 费昞冷笑,“你们是阴谋之士,所以只看到先帝的手腕,看不到他的正大光明。唉,不在于用多少阴谋诡计,而是——”费昞看向徐础,“你们将阴谋诡计看得太重要,说是权宜之计,以后怕是舍不得丢掉。上行下效,你以阴谋见长,周围的人自然也以为阴谋是好事,纷纷效仿,尝到甜头之后,你还能阻止得了吗?” 仍是郭时风回道:“好比斗力,人力有穷尽,多斗几场,自然分出强弱,弱者拜服强者,自然之道也。斗智亦如是,许多人想耍阴谋诡计,未必想得出来,早晚会甘拜下风。” 费昞只看徐础,“若是人人知难而退,就不会有人造反,你以阴谋诡计服人,总会有不服气的人自以为聪明,向你挑战。” 郭时风连笑几声,正要开口辩驳,徐础道:“这里不是学堂,少做清谈。明天官兵要拿吴军祭兵神,想必是有所求,两位不妨明说。” 费昞气鼓鼓地不吱声,郭时风道:“湘东王对吴王不抱希望,济北王虽然去往荆州,心中仍将吴王当成自家人,他说,‘经此一役,吴王想必已经完全笼络军心,再没有拒绝归顺的借口,望你好自为之,把握最后的时机,若是实在不愿归顺,也不要再动刀兵,等开春雪融之后,双方来一次决战,以定胜负。’” 费昞忍不住补充道:“直白说吧,留在城外的吴军就是人质,你若进攻,官兵立刻在阵前杀人质。就这么简单。如今官匪难分,大家无所不用其极。唉。” 徐础又一次听到“好自为之”,笑道:“郭先先生来当说客,费大人跟来是为什么?” “我来看看你的嘴脸。”费昞摇头,显然很失望,“随便感谢曹将军此前的帮助——你能放他出城吗?” 费昞一直态度生硬,突然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徐础笑着摇摇头,“送出太后,是有用处,放出曹将军,我想不到这对我有何帮助,反而令官兵平添一员大将。” “邺城不会重用曹将军,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他身败名裂,枉死城中。” “那我更不能放人,令曹将军身败名裂者,必是邺城。” 费昞再不说话。 郭时风起身告辞,其实没什么可多说的,随吴王巡城时,他就已经得到答案,“我只是一名传话者,望吴王不要当我是外人。济北王父子对吴王念念不忘,在荆州粮草运来之前,吴王还有机会。” “在我下一次进攻之前,官兵也有机会安全退回冀州。”徐础笑道,这一次,主动权不在官兵手里。 至于王颠等人,徐础深感遗憾,但是并不觉得那是不可接受的损失,尤其是与今天的伤亡相比较。 第二百一十五章 用意 徐础回到卧房时已是凌晨,他依然亢奋得睡不着,脑子里一遍遍地思索,想自己还有哪些可能存在的漏洞。 经过薛金摇的房间,徐础停了一下,随后走过去,去往自己的房间,他不会再将自己送到危险中去。 虽然已经成亲,虽然同床共枕,徐础从不了解妻子的真实想法,就像薛金摇从来猜不透丈夫保留的那三分心事。 唐为天一直跟在徐础身边,他可困极了,进屋就打哈欠,吴王不让他铺床,他也不客气,倒在榻上,衣鞋不脱就要入睡,在进入梦乡之前,他提醒道:“降世棒还在金圣……” 薛金摇没有归还降世棒,徐础当时也没要。 “明早再说。”徐础坐在床上,还是不想睡,他不急于要回那根木棒,希望能够逐渐淡化它在义军当中的意义与地位。 装神弄鬼是条捷径,但也是一条不可捉摸的险路,大部分权势来自神鬼,徐础能争,别人自然也能,好比刀剑,握在谁手里就属于谁,并无半点差异。 徐础渴望赢得完全属于自己的权势,渴望得到真正的敬畏,他不想做薛六甲或是任何人的继承者,甚至想抹掉吴皇外孙的身份…… 他起身悄悄走出房间,向门口的一名卫兵小声道:“叫孟将军去议事厅。” 议事厅里无人,被寒气占据,徐础裹紧披风,坐在椅子上,没让人点灯,外面的光亮很快就能进来。 徐础默默地坐了一会,突然明白马维昨晚为什么瘫坐在椅子上不动,要等客人搀扶,那是一种自信,马维显然觉得自己已获得部下的认可与效忠。 徐础也有同样的自信,但是对某些边角,他还是得敲打一下。 “绝不能再有自作主张这种事发生。”徐础默默念道,让自己的心变得坚硬,他现在不需要“好人”之名,更不需要“心慈手软”之名。 莫名其妙地,徐础想起远在邺城的名士范闭,两人只见过一面,老先生说过的话他都记在心里。 “名与实,名与实……破名,嘿什么才算破名?他说得倒是轻松。”徐础忘记了当时醍醐灌顶般的感受,只觉得可笑,范闭虽然见多识广、言辞锋利,终究是个纸上谈兵的书生,说出的话听上去玄奥,却都用不上。 可徐础就是忘不了他的话,不停地琢磨自己要去除“好人”与“心慈手软”之名,究竟算不算一次“破名”。 还有一个“足智多谋”的名声,他想要保留,并不觉得它有太大的坏处,如果说范闭是纸上谈兵,费昞就是一根朽木,他所建议的“仁义之师”可以用来装点门面,不堪大用。 谁有大用?徐础思绪转到这里,将手下将领全想一遍,忍不住笑了一声,的确有人可委以重任,却不是他的手下。 “传谭无谓!”徐础高声道。 门口的卫兵立刻应是。 孟僧伦先到,睡眼惺忪,进厅拱手道:“执政这么早就起来了?” “嗯。”徐础没解释说自己根本没睡,指指旁边的凳子,“坐。” 孟僧伦察觉到异样,没敢询问,乖乖坐下。 徐础继续想心事,想哪些人可用,哪些人可以大用,想着击败官兵、稳固东都之后的下一步计划,心中有一股即将走出牢房的兴奋,从生母吴国公主自杀的那一天起,他就被困在这座牢房里。 谭无谓赶到,不显困倦,他被晋王留在东都,但是没有参与任何一面的战斗,休息充足。 “末将谭无谓,拜见吴王。”有外人在场,谭无谓不以兄弟相称。 徐础请谭无谓在孟僧伦对面坐下,“官兵昨日受到重挫,锐气已失,湘东、济北二王分赴汉、荆,邀请大将军与奚家共围东都。我打算集结兵力,数日后倾城而出,一举破围,谭将军以为如何?” 谭无谓手扶剑柄,上半身挺得笔直,眉头微皱,“我对吴王说得很清楚,我是晋王之臣,不给其他人出谋划策。” 徐础笑道:“这不是出谋划策,我只是请谭将军点评一下而已,当作清谈。” 谭无谓对这种事极感兴趣,稍一寻思,觉得不违背自己的誓言,开口道:“那我就先从昨天的战事说起。” “甚好。” 孟僧伦坐在那里不明所以,目光垂得更低,打定主意,只要吴王不开口询问,他一个字也不说。 谭无谓没察觉到古怪,立刻道:“昨日之战,吴王胜得侥幸。” “义军以硬碰硬,经历一番苦战才击退官兵,你却以为是侥幸?” “义军以硬碰硬不假,但也是官兵犯下大错。官兵明明人少,野心却不小,既要在北城设伏围剿宁王,又要进入南城一举攻占东都,必须两边照应,顾此而失彼,令弱势更弱。西城外遭遇的猛攻则出乎官兵意料,大量兵力受到牵制,没法照应南北。” 谭无谓虽未参战,事后多方询问,对战事了若指掌, “谭将军不相信这些‘侥幸’都是设计好的吗?” “吴王能设计北城之围与南城巷战,策划不了西边的猛攻,我说的侥幸就在那里。卡Kа酷Ku尐裞網西城外的战斗原本不重要,因为义军的持续猛攻,牵制冀州大量兵力,令南北相隔,无法互相支援,这是义军能够获胜——应该说是能够不败的最重要原因。” 谭无谓稍一停顿,看看吴王,又看看低头垂目的孟僧伦,这是他讲话的习惯,别无含义,继续道:“吴王事先可曾料到西边的义军会有如此勇猛?” “西边的猛攻,原本就是我的计划,孟将军得我授意,择机而动。” 谭无谓笑了,“坏就坏在这个‘择机而动’。我明白吴王的意思,你想看南北两边的形势,如果稳定,而且吸引官兵注意,你就趁虚从西边发起猛攻。西边若是攻入敌营,官兵必然大溃,南北战况也得缓解。” “正是。” “如果按吴王原定的计划,你永远也等不到合适的机会,北围宁王、南入城门,是官兵原定的计划,观王铁眉历次之战,此人虽非大将之才,却也不是鲁莽之徒,必然准备充分,怎么可能会让义军争到‘稳定’之势?南北两边若是迟迟不稳,西边不敢进攻,越等士气越低,吴王反受分兵之害。” “四面出击本是你的主意,你却说分兵有害?” 谭无谓正色道:“我当初说的是轮番出击,以疲官兵,本意是给晋王提供机会。晋军人数虽然不多,全是精锐,轮番出击之后,必能彰显晋军之强,令晋王在东都占据优势。” “谭将军果然是护主之人。”徐础笑道。 谭无谓长叹一声,他虽护主,主却不肯护他,“还有,轮番出击只是试探,并不真打,避义军之短,扬义军之长,待官兵露出疲态,义军士气稍长之后,再做决战。这种打法虽然费时久些,但是最为稳妥。吴王只用我计的一半,另采众策,一日而胜,的确令人刮目相看,晋王得知这边的消息,必然惊讶。” “他应该惊讶。”徐础淡淡地说,在他对未来的规划中,没有与晋王再度联手这一步。 “可我还是要说,吴王赢得侥幸,义军最缺士气,畏战、惧战,突然间却能勇往直前,力战不休。我不信吴王能提前预料到这一点。” 徐础的确没料到这一点,义军的士气来自于降世王,谁也预料不到,他笑道:“好吧,就算昨日之胜乃是侥幸,接下来呢?谭将军有何指教?” 谭无谓说到兴头上,不再管自己的效忠誓言,“官兵的确受到重挫,求取援兵不是一两日能成的事情,吴王此时出兵,时机正佳。不可四面出击,这回要集中兵力,专攻一面。” “嗯。”徐础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 “但这是所谓的正攻,非奇计,义军只有五成胜算。” “只有五成?”徐础有些惊讶,他自以为该有七八成。 “王铁眉只要不是太蠢,必然调整策略,深沟高垒,采取守势,同时也要集中骑兵,择机从侧后偷袭义军。他若能选好时机,必有斩获。义军士气是有了,尚未熟习兵阵,若遭偷袭,极易散乱,士气能否一直维持下去,难说。” “如何增加胜算?” “出其不意,官兵无备,则义军胜算大增。” “如何出其不意?” “这个……我不知道,打仗这种事,得随机应变。”谭无谓大概又想起誓言,拒绝再说。 徐础笑了笑,没有追问。 谭无谓又一皱眉,“两王外出求援这种事,应该是官兵信使告知吴王的吧?” “是。” “奇怪,此举无异于主动向吴王示弱。若说这是假消息,两王还在军中,我想不出这有何用?论排兵布阵,两王还不知王铁眉。若说另有用意——我猜不出用意何在。” “两王出使求援的消息,早晚会泄露出来,官兵信使其实是来威胁我。” “拿什么威胁?” “我曾派一支吴军前去投奔邺城,原计划让他们取得官兵信任之后,找机会投奔汝南城。可惜,这支吴军受人蛊惑,竟然想凭数千步兵,在官兵营中闹事,已经全数被俘。官兵说,我若派兵出城,他们就要在阵前杀吴兵祭神。” 孟僧伦脸色苍白,终于明白自己被叫来的用意。 谭无谓只想打仗的事,想了一会,“如此说来还有几分道理,吴王若能不顾及这几千吴兵的性命,倒是可以出其不意。”说完这句话,他笑了,“可吴王不会,吴兵是你的亲信,你又是心善之人,怎么可能舍弃他们的性命?” “的确难做定夺。”徐础冷淡地说。 孟僧伦终于开口,“让我来吧,执政不可担此不义之名,我可以。” 第二百一十六章 封妻 谭无谓告辞,出门之后小声自语:“吴王倒是真心爱惜人才,可惜我已投明主,不能做那三心二意的事情。卡Kа酷Ku尐裞網” 谭无谓根本没发现吴王叫他来另有目的,回去的路上全在想义军如何击败官兵、官兵如何夺占东都,到了住处,忍不住长叹一声,惋惜自己不能参与此战。 议事厅内,孟僧伦向吴王认错,“是我劝说邺城二王将王颠调到城外,以为……总之都是我的错。请吴王给我一千兵卒,我去将王将军以及吴军将士都救回来,只要还有一人陷在官兵营中,我提头来见执政。” 徐础冷冷地看着孟僧伦,这是他最忠诚的部下,曾经不可或缺,如今也很重要,但他频频自作主张,带来的弊端也越来越大。 徐础冷酷地承认,掌握全部义军之后,他已不那么需要孟僧伦的忠诚。 “我不能给你兵卒,一个人也不行。”徐础回道。 孟僧伦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吴王若是派兵,太少、太多都会落人口实,吴王要维护自己的名声,孟僧伦必须最后一次“自作主张”,将所有好名、坏名都揽到自己头上。 “好,请执政稍待,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孟僧伦拱手,准备告辞。 徐础忍不住问:“究竟是为什么?” “我以为王颠能帮上忙……” “不不,我问你为什么总以为我会做不好,所以替我做决定,还不肯提前告诉我?” 孟僧伦垂下头,半晌才道:“请执政允许我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执政是公主之子,在我眼里,执政就像是……就像是我的儿子。” 见吴王没有恼怒之意,孟僧伦继续道:“执政算无遗策,可是偶尔会……会……” “心慈手软?” “差不多,比如这一次执政又放过宁王。” “宁王麾下骑兵乃义军精锐,我需要他们。” “别人不知道执政的想法,只看到执政明明有机会,却没有狠心到底。” “如果宁王不死,你是不是要替我狠心?” 孟僧伦拱手,“我错了,请执政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让我能效微薄之力。” 徐础轻叹一声,“你本来会有更大用处,如果让我在全军之中只选一名可信任者,必是孟将军无疑。可你多次滥用我的信任,令我无可选择。” “都是我的错。” “你的确错了。去吧。” 孟僧伦躬身退下,知道自己这一次不会再得吴王的宽恕,因为吴王要证明自己并非“心慈手软”,而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 孟僧伦告辞之后正常做事,当天傍晚邀请相熟的七姓将领聚饮,酒过三巡之后,他宣布今夜三更要带本部士兵去救王颠。 众将大惊,孟僧伦解释一番,最后道:“是我擅自将王将军找来,他有机会逃往汝南,所以必须是我将他救回来。这件事不要告诉执政,他若知情,必将阻止。诸位愿随我去者,我会感激,但不保证能成功,不愿者,我也不怨,但你必须发誓保密,天亮之前不向执政透露只言片语。” 吴人受不得激,七族将领又都沾亲带故,孟僧伦这么一说,所有人都叫嚷着要带兵出城,一同去救王颠。 孟僧伦拱手感谢,“这次救人乃是奇袭,不需要太多人。而且咱们也不能全都出城,那样会显得执政御下不严。卡Kа酷Ku尐裞網诸位听我安排,我带一些人出城,其他人随宋将军留在城里。我若能带王将军回来,需要你们开门,事若不济,你们替我辅佐执政。吴王复兴之日,请你们往地上洒杯酒,告诉我一声。” 宋星裁等人十分激动,孟僧伦全都劝住,反复强调,不许任何人去见执政。 另一头,徐础整天都在忙碌,不睡觉,也不休息。 天亮不久,唐为天跑来,打着哈欠说:“大都督起得太早了,怎么也不叫我一声?啥时要回降世棒啊?” “现在就去。” 薛金摇早已起床,正在擦拭她收藏的十几口刀,不小心划破手指,吴王进门的时候,她正吮吸伤口。 “流血了?”徐础问。 “没事。”薛金摇收回手指,藏在袖子里。 唐为天守在门口,抱着怀,目光朝天,假装自己不在这里。 徐础坐到旁边,将手臂放在桌面上,小心避开那一排出鞘的刀,盯着妻子,说:“我需要你帮忙。” “我能帮什么忙?”看到丈夫的神情很认真,薛金摇大为诧异。 “你是东都城里最好的将军。” 薛金摇笑了一声,“你是当真?” “嗯,昨天义军之胜,你的功劳最大,换成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我亲自带兵,也未必能做到苦战整日,寸步不退。” “第一,我退了,只是后来又攻上去。第二,我不退是因为官兵曾经俘虏我,此仇非报不可。第三,我一个人不行,得是将士们愿意跟我一块往前冲。” “将士们的确愿意。卡Kа酷Ku尐裞網”徐础笑道,抓住妻子受伤的手,看了一会,掏出绢帕,仔细包扎。 “你随身带着这种东西?”薛金摇微微蹙眉,之前她可没注意到。 “什么?这块帕子?每个人都有吧?” “女人才有。”薛金摇想起自己也是女人,改口道:“像冯菊娘那样的女人才有。” “咱们夫妻二人,总得有一个人带着这东西。”徐础笑道。 薛金摇想笑又不想笑,脸色微红。 门口的唐为天头仰得有些眩晕,后悔自己跟进来了,可是又不能不来。 “你想让我带兵打仗?”薛金摇问道。 徐础点头,“我要封你做降世将军,统领城中所有将士。” 门口的唐为天摆正脖子,惊讶地看着吴王。 薛金摇更吃惊,“我统军……那你干嘛?” “我做我的吴国执政王,治理东都,替你收集粮草。” “让我打仗,可以,反正我不怕死,敢往前冲。带兵,我可不会,那么多人,想想就心烦。” “咱们一同带兵,我分管粮草,你专心打仗,如何?” 薛金摇越来越困惑,“你不怪我自作主张了?” “封你为降世将军,就是要让你自作主张,只要你别再背着我就行。” 薛金摇的脸更红了,甚至显出几分扭捏,“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行……” “行,像你昨天的打法,天下无敌。” 薛金摇抽回已被包扎好的手,斥道:“胡说八道,你是让我给你卖命吧?” “我最为欣赏的一位将领刚刚对我说,义军昨天能够战胜,乃是侥幸,其中关键就在于你。” “出去吧,别对我说这些。”薛金摇转身继续擦刀。 徐础起身,笑着告辞,“请夫人做好准备,明天我就宣布任命。” 薛金摇扭头不语,等吴王出屋,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再擦刀,心中兴奋不已,脸上总是忍不住要露出笑容,却与“降世将军”的名头没有一点关系。 屋外,唐为天提醒道:“大都督,降世棒还在屋里,你连要都没要。” “不急,降世将军比你我更需要那根棍棒。” “真的不要啦?” “反正也没落入外人手里。” “才成亲几天,她就不是外人了?”唐为天睁大双眼,觉得大都督说得不对。 徐础笑而不语,走出几步之后,向唐为天道:“你心里怎么想都行,但是绝不允许背着我做事,即便是为我好也不行,明白吗?” “嗯。”唐为天茫然地点点头,显然是没有明白。 徐础又笑了笑,觉得自己反应过度,唐为天不是那种能够自作主张的人。 他带领卫兵前往北城。 全体将士都为昨日的胜利而欣喜不已,北城将士还多一份不安,他们的首领宁王一进城就被安排休息,一直没再现身,这让他们越来越觉得不对头。 徐础过来安抚将士,与几名重要将领饮酒,不指望能获得他们的支持,至少能让他们暂时安心,不会闹事。 罗汉奇是受邀饮酒的将领之一,也是带头发难的人,三杯酒下肚,直接问道:“宁王在外面浴血奋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吴王什么时候将宁王还给我们啊?” “明天。”徐础也不敷衍,直接给出明确答案。 罗汉奇反而不好意思,接下来多喝好几杯,算是赔罪。 徐础走的时候,将牛天女挑选的十余名骑将全都带走,这些人原本是官兵,被迫加入义军,对于该效忠于谁,不像罗汉奇、谭无谓那样固执,相较之下,他们更愿意追随贵公子出身的吴王。 徐础马不停蹄,先后前往东城、西城,与马维当众立誓,永为兄弟,并且将南城交给梁军守卫,对甘招,徐础私下密谈,允许蜀王拉拢北城将士。 他还向二王透露要封薛金摇为降世将军的意图,立刻得到赞同,马维、甘招各得好处,谁也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反对吴王,何况他们对薛金摇并无忌惮之心。 一圈走完,天色已暗,徐础没去过问吴将动向,让卫兵休息,只带唐为天一人去见宁抱关。 晋王沈耽远遁,暂时不是挑战,留下的宁抱关却如肉中刺、眼中钉,杀之难,不杀亦难,徐础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宁抱关与牛天女被囚禁在同一间屋子里,是近段时间夫妻二人难得的共处,屋子整洁而宽敞,酒肉不缺,只是不能随意外出。 见到吴王,牛天女表现得十分谦卑,宁抱关却坐而不动,向妻子道:“不必拜他,吴王鬼心眼子多,你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又有主意了,咱们洗耳恭听就是,能同意就同意,不能同意,早死早托生。” 第二百一十七章 纵虎 徐础来到桌前,亲自给宁抱关夫妻斟茶,微笑道:“我的想法确实多些。卡Kа酷Ku尐裞網” “都是害人的主意,说吧,你这次打算怎么害我?”宁抱关不客气地端起茶水就喝,也不起身,妻子牛天女侍立在吴王身边,没有半点无礼。 “我先问一句,如果我没能占据北城,宁王打算怎么对付我?” 宁抱关冷冷打量吴王,不顾妻子的眼色,“那你早就被薛六儿带到天上去了,翁婿团聚,俯看人间,我会让人给你绕纸兵纸马,助你在天上造反。” 徐础大笑,“想不到宁王也会说笑话。” 宁抱关没笑,“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可说的,你也用不着花言巧语装好人,有话直说便是。我老婆以为事情或许还有转机,说你当时没杀我,过后也不会。我倒没有这个念头,不是不想活命,而是觉得若是接受你的条件,十有八九会生不如死。” “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宁王应该多听夫人的话。” “像你一样?吴王倒是很听夫人的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被捆在高台上都不计较,或者这是你们夫妻二人的苦肉计?用得真不错。” 牛天女按住丈夫的肩膀,轻声道:“平时话少,现在也用不着多嘴,你不靠嘴巴立世。” “吴王……”宁抱关忍住后半截话,点下头,“吴王有什么要求,请说。” “看到宁王心气未改,我很高兴。” “嗯。”宁抱关恢复平时的样子,少言寡语,脸色阴沉。 “宁王曾将江东许给我,我很感激。” “小事一桩。” “礼尚往来,害我,我必还击,帮我,我必报恩。” 宁抱关的神情越发阴沉,关于双方谁先生出害人之意,他们可以争上几年。 “我打算将江东还给宁王。” 宁抱关眉毛一挑,没开口,牛天女道:“江东乃吴王之地,我们不敢要。” “明说吧,我也不是真给宁王江东,你先去,以后我会带兵前往,与宁王真刀真枪地争一场。胜者得江东,败者今日之后,你我恩怨已清,用不着手下留情。” “我从来就没想过对你手下留情,可惜下手太晚。”宁抱关的肩膀被牛天女狠狠掐了一下,痛得一呲牙。 “吴王请接着说。”牛天女道。 “宁军现存八千余人,马三千匹。” “应该不止吧,薛六儿死后,不少降世军……好,吴王说得不会错,八千人。”宁抱关中途改口,实在是妻子看得太紧。 “宁王可将八千人尽数带走,马带走一千匹,留下两千匹。” 宁抱关真的说不出什么,因为他已经明白吴王的用意。 “明天宁王回营中,后天一早,你带兵从东边出城,欲降则降,欲战则战,唯独不可回头,东都不会再为宁王打开大门。” “官兵早已不信任宁王,降之必死,宁王与我皆愿死战,或有一条生路。”牛天女代为答道。 “后日,我不会坐观宁王独战,宁王出城之后,我将派出所有义军,送宁王一程。” “你想让我给你做先锋?”宁抱关问道。 “闯过官兵包围之后,宁王自去江东,一两年内,我不会与你争夺其地。” 一两年内,宁抱关有把握练出一支无敌的骑兵,不由得心动,脸色稍稍缓和。 “宁王经此一败,怎敢再与吴王争锋?”不管吴王信与不信,牛天女坚持表现得谦卑,“吴王让宁王先冲敌营,我们义不容辞。吴王让宁王去江东,我们去,若能侥幸夺得江东,立刻献给吴王,绝不敢自留。” 徐础微微一笑,“宁王去江东,牛夫人得在东都留一阵,待宁王平定江东之后,我会送你过去。两位尽可放心,这是我的承诺,没有半点虚假。” 牛天女神情微变,马上恢复正常,“好啊,我也的确经不得兵旅颠簸之苦。既然我留下了,几个孩子也留下吧,他们太小,更受不得苦。” 徐础笑着点头,宁抱关不发一言,这不是他第一次与妻儿分离,却是最无奈的一次。 “宁王出城之后,当能吸引冀州骑兵,顶多半个时辰,义军会从西城出击,两面交战,令官兵无法兼顾。” “嗯,这回吴王不会提前通知官兵,让我没于阵中吧?”宁抱关还是没忍住。 “后日之战与昨日不同。昨日官兵占优,我只求不败,以整顿城中义军,拧为一股。后日义军占优,义军也已归我所有,我要破围求胜,你我二人之间的小小矛盾,不足以干扰大计。” 宁抱关站起身,将妻子推开一些,拱手道:“吴王先送晋王突围,所以这一次,我信你。” “天成僵而未亡,四面生枝,终是义军最大的祸患。我送晋王与送宁王都是一个道理,先除外患,再论英雄。卡Kа酷Ku尐裞網梁、兰两家挟持皇帝已先到江东,宁王此去,突围是第一关,却非最难,夺取江东才是真正的难关。” “命中注定,我非得去一趟江东,看一眼故乡风光。” 徐础告辞,临走时忍不住叹息一声。 房门关闭,牛天女立刻问:“吴王可是真心?” 宁抱关点头。 “他最后的叹息又是何意?” “叹息我不肯为他所用。” 牛天女点点头,埋怨道:“你刚才何必说那些没用的话?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何况你现在是被吴王踩在脚下。” “我不表现得愤怒,吴王不会信我。” 牛天女一愣,明白丈夫的意思,太过镇定的宁王,反而会惹来吴王的疑心,不由得笑了,“后天怎么办?你真要替吴王卖命?” “到时再说。”宁抱关不肯先做决定。 无事的时候毛病不少,陷入困境时却是越挫越勇,这是牛天女对丈夫最看重的一点,笑问道:“你还想着太后吗?” 宁抱关没回答。 牛天女也没再追问,知道在有些事情上,她也不能越界,“我与孩子留下,你不必担心,该怎样就怎样,我自会照顾小的。” 徐础不想知道孟僧伦在做什么,于是带卫兵离开大营,又一次前往东城的梁营。 唐为天困得直打哈欠,仍紧紧跟随吴王,不离一步。 白天时的会面是给将士们看,晚上的拜访才是真正的密谈。 马维换上一身鲜明的盔甲,迎吴王进厅,笑道:“我猜吴王会来,怎样,有破敌之策了?” 官兵仍围在外面,马维一刻也不能放下心来。 “嗯。马兄将家人接来了吗?” 马维原是悦服侯,妻子儿女全住在东都,自从进城之后,他却从来没提起来。 “正打仗呢,将士们的性命朝夕难保,我接来家眷过来干嘛?他们又帮不上忙。我派人保护也就够了。” “义军皆带家眷,马兄不必过于难为自己。” 马维笑了笑,“吴王说得对,明天我就将妻儿接来。看来吴王真的想出破敌妙策了。” “算不得妙策,值得一试。”徐础将他见宁抱关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马维十分惊讶,“吴王……这是纵虎归山啊。” “宁王若不是虎,我也不放他走。对马兄我不隐瞒,我的志向是平定天下,不是独占东都一城。可我现在只有一城,不足天下百分之一。冀州有两王与太皇太后,吴州有梁、兰两家与皇帝,汉州有大将军,荆州有奚氏……不放几只猛虎出去,哪有机会争夺天下?” “吴王想得久远,你觉得没错就好。” “便是马兄,很快我也得放出去。” 马维脸色一变,马上笑道:“晋王、宁王是真虎,我可不是,我宁愿留在吴王身边,做一条猎犬,随吴王一同东征西讨。” “晋王、宁王是恶虎,早晚反扑,与我有一战。马兄乃是友虎,没有你独当一面,我怎能放心征讨。” 马维大悦,拱手道:“于公于私、于情于义,我绝不会辜负吴王重托。” 两人敞开心怀畅聊,马维自请西行,替吴王夺取汉、荆,不忘提醒道:“提防甘招,他这个人深沉有大志,绝不会久居人下。” “甘招确有野心,但是实力不足,暂时不会起事。击退官兵之后,我会让他去夺益州,给马兄的西征打一条通道出来。” 马维慨然道:“天下汹汹,非吴王谁能平定?等郭时风回来,我要好好数落他一番,他自称有识人之明,其实是个睁眼瞎子。” 徐础告辞时已是后半夜,直到最后才向马维叮嘱道:“所谓声东击西,是我对宁抱关说的话,马兄集结全军,后日等我号令,义军也有可能尾随宁王东出。” 马维连连点头,“宁抱关不可信,吴王该做多手准备。梁军没的说,吴王指哪冲哪。” 马维势弱而孤悬,甘招隐忍,一心想要益州之地,徐础对这两人目前都没有太大疑心。 诸王早晚都得离开,吴将虽忠,却不堪大用,徐础开始思量选人,等到击退官兵,他得迅速提拔一批将领,人都已经定好。 前方肯定会是一马平川,徐础却不担心,他已走过最艰难的一段路,对未来充满信心。 回到大营,一群人迎上来,带头者是孟僧伦。 徐础心中微怒,他给了一个台阶,孟僧伦也答应得好好的,事到临头却没有照计行事。 孟僧伦早该带兵出城去送死,心知吴王不满,一到面前就说:“出事了,宋将军遇刺身亡,城里有官兵隐藏。” 第二百一十八章 报仇 按照孟僧伦的计划,宋星裁被安排留在城内,为了避嫌,天一黑他就出去巡城,与吴王的做法不谋而合。 东都刚刚结束分治状态,徐础正努力统一号令,许多降世军对此还不习惯,梁王、蜀王的部下承认吴王是全城之主,对服从命令却有些犹豫,宋星裁四处纠察,实在解决不了的问题,全都记录下来,准备交给吴王处置。 城内百姓这些天又躲起来,天没黑就紧闭大门,义军与官兵在南城交战时,他们两不相帮,战后更是谨小慎微。 死里逃生的降世军比从前更加放纵,入夜之后,成群结队在大街小巷上游荡,只是多了几分小心,一见到巡夜队伍,尤其听说是吴王的人,望风而逃,过后再聚。 宋星裁一路摇头,向身边的副将道:“降世军散漫惯了,想纠正过来,执政非得用严刑重典不可。” “降世王将全军将士托付给执正,大概正是此意。”副将十分相信降世王。 宋星裁也信,深以为然地点头。 南城战场上的尸体已被收走,原住在这里的百姓悄悄返回自家,尽量整理出个样子来,许多义军将士也来这里,或是凭吊亲友,当街痛哭,或是翻过残破的院墙寻找劫掠的机会。 吴王三番五次下令禁止劫掠,还是有人趁夜出来冒险,反正没人敢告状,只需要躲避巡城队伍即可。 宋星裁重点巡视南城,阻止多起劫掠,但是没有抓捕任何人,只是将他们从百姓家里撵走。 整支队伍大概一百二三十人,十多人骑马,其余都是步行,所有人都不怎么紧张,这是城里,打着吴王的旗号,他们通行无阻,一直以来从没出过事,那些降世军虽然散漫,但是很好对付,吼几声就能吓跑。 宋星裁骑马慢行,心里想的全是孟僧伦,七族将领一同起事,一同来至洛州,一同奉徐础为执政王,情义日益深厚,他痛惜孟僧伦的送死之举,同时又觉得应该去救王颠。 那一箭射来的时候,谁也没有提前做出反应,宋星裁直到中箭,才茫然地抬头望了一眼,喉咙里响了一声,似乎想问什么,话未出口,人从马上栽倒,再也没有起来。 这一箭射得极准,正中宋星裁额头。 副将大骇,立刻分兵搜索刺客。 刺客显然极熟悉地形,很快消失,但他不是一人,有两名同伙被追上,力战而亡,副将从尸体身上发现了官兵的腰牌,显示他们来自冀州。 消息传回大营,正要出发的孟僧伦等人放弃原定计划,全军戒备,等候吴王回来。 尸体摆在议事厅内,宋星裁双目圆睁,到死也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也算身经百战,没死在沙场上,却亡命于一支来自暗处的箭。 吴军将士悲痛至极,听到消息之后,立刻就要满城搜寻暗藏的官兵,孟僧伦力劝,也没让人去找吴王,而是耐心地等候。 徐础也很愤怒,宋星裁绝非完美的将领,但是忠诚而勇猛,在吴军最需要士气的时候,他总是第一个冲在前面,多次立下大功,可以说是不可或缺。 遇刺的偏偏是他。 两枚腰牌上面写的清清楚楚,被杀的两人是冀州士兵,他们显然没来得及撤出战场,留在城内成为刺客。 “搜城,挨家挨户地搜,先从南城开始。”徐础下令,这是他必须做出决定,唯有如此,才能显示他对吴军、对宋星裁的重视。 “请孟将军负责搜城,不可漏过一处,包括皇宫,但也不要惊扰百姓,明白吗?” “遵命。卡Kа酷Ku尐裞網”孟僧伦明白,他暂时不必出城送死,得先为宋星裁报仇,要让满城皆知,但又不能破坏义军的形象少数人自发的劫掠可以制止,一旦变成全军的行动,再也无可挽回。 徐础依然愤怒,盯着尸体看了许久,走来参与众将议事。 孟僧伦安排得很是妥当,有人封堵街道,有人分片搜查,有人宣告命令,有人来回巡查,动用了相当多的兵力,并请蜀王、梁王协助。 “尽量捉活的,官兵不会无缘无故地成为刺客,必然有人指使。”徐础补充道,“宋将军要死得明白。” 天已经亮了,徐础先是召集无事的将领,宣布早已传开的任命:吴王之妻、祖王之女薛金摇出任降世将军,位在诸将之上。 因为刺杀事件,任命仪式比较草率,没人对此不满,甚至没人在乎薛金摇的女子身份,她的身高、力气,以及西城之战,扫除了一切疑问。 徐础需要她来稳定降世军。 薛金摇对搜城不在行,也不感兴趣,获得任命之后直接问道:“什么时候再战?” “明天,集中兵力,一战定胜负。” “所有人都归我管?” “除了宁王的八千人和一千匹马,其余尽数归你。” “蜀王、梁王若是不服呢?尤其是梁王。” “找我。” “好。卡Kа酷Ku尐裞網”薛金摇再无疑问,她对降世军更熟悉,也愿意用旧部,留下来共同商讨明日的决战。 徐础没有旁听,以示对降世将军的完全信任,只向她推荐数人以作参谋。 备战与搜城同时进行,徐础则要遵守诺言前去释放宁抱关。 宁抱关已经听说宋星裁的死讯,一见到吴王就道:“宋星裁是名难得的猛将,吴王损失不小。” “我们会为他报仇。”徐础平淡地说。 两人对视一会,宁抱关道:“败军之兵,没人指挥的话,躲还来不及,不可能跑出来刺杀敌将。” “我知道。宁王走好,今日整兵,明日出城。官兵用刺客,我要还以千军万马。” 宁抱关拱手,迈步走出房间,几步之后扭头道:“吴王对刺杀这种手段不会陌生吧?” 徐础挤出一丝微笑,“只要是有用的手段,谁都可以用,就看他用得好不好。” “我就不会用,不是不想,而是不会,我信不过任何刺客。”宁抱关大步离去,即使走在吴王的营中,也没有半点怯意。 牛天女留下,上前道:“吴王莫怪,宁王心直口快,并无恶意。” “我倒宁愿与宁王这样的爽快人打交道,牛夫人好好休息。” “我的几个孩子待会被送来,卫兵将他们直接带到我这里就好。” 徐础点头告辞,向军营门口的卫兵交待几句,回议事厅查看情况。 薛金摇那边议论得火热,她已定出大致阵形,谁居前,谁居后,谁备用,谁为奇兵,无不井井有条,令众将敬佩不已,就连梁、蜀两军里的将领也无二话,怎么安排怎么是。 孟僧伦在隔壁的一间屋子里掌管搜城,刚刚封闭街道,还没有收获。 徐础命人进宫去召曹神洗,自己回卧室打算休息一小会。 他需要休息,太长时间不睡,他已经感到头晕眩,可他不想睡,一闭眼就觉得不劲儿,门似乎没关严,窗户外面似乎有人,身边所有人的表现似乎都有问题,宁抱关的讥讽、薛金摇的镇定、孟僧伦的留下……就连正在呼呼大睡的唐为天也显得不正常。 徐础必须时时警告自己不可疑心过度,才能保持冷静。 曹神洗来得很快,一进屋就道:“吴王为什么……”他看一眼鼾声大作的唐为天,继续道:“宋将军之死令人遗憾,但是百姓无罪,吴王搜城……” “请曹将军来,正为此事。”徐础打断曹神洗,起身来至老将军面前,向门口的两名卫兵摆下手,示意他们留下。 “我?” “请曹将军帮忙,你觉得全城大搜不妥,可有妙计找出暗藏的官兵,给宋将军报仇?” 曹神洗认真地想了一会,“搜城会令百姓人心惶惶,吴王虽然有令不可惊扰百姓,义军将士却很难掌握分寸……” “这些我都知道,我要一个更好的主意。” 曹神洗是将军,排兵布阵他懂,抓人这种事却非他所长,“我那里有老吏,熟悉东都,擅长抓捕审问,可以用他们。” “他们愿意为我找出暗藏的官兵?” “既受吴王庇护,当为吴王做事。” “嘿,你们更希望冀州兵大胜,自己重当天成官吏吧?待会我的人会严查曹将军治事之府,若是一无所获,或许可以借用诸吏,若是查出一名被隐藏的官兵我不得不收回一直以来的庇护。” 曹神洗一愣,“吴王……在怀疑我吗?” “我不该怀疑你吗?” “我若对吴王怀有恶意,前日在北城就可以动手,何必隐藏官兵,采取刺杀这种手段?” “曹将军知道外人对你的评价吗?” “有所耳闻,吴王听到的是哪个?” “人说曹将军韬略有余而意志不坚,制定出来的计划有十分,受人干扰之后,往往只剩下四五分,因此常在大战中失利,非得受强者摆布,方能发挥大将之才。所以曹将军为大将军作战时,无往不利,分道扬镳之后,便成庸将。天成二十年太平,没让曹将军显露出来,一旦大乱,曹将军连战连败。” 曹神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听说过类似的评价,当面被人指出来,却是第一次,沉默半晌,开口道:“我是庸人,却不会采用刺杀这样的卑鄙手段,而且没有‘强者摆布’,我哪有本事安排刺客?” “大将军不在,费昞还在。他前晚去见曹将军,不只是叙旧、感恩,其实是安排刺杀。嘿,费大人终于开窍,也会用阴谋诡计了,他装得倒像,连我也给骗过,佩服。可他为什么让人刺杀宋将军,而不是杀我?” 曹神洗仍是一脸困惑,“费大人安排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绝未参与。如果刺客真是费大人安排,我倒是可以猜出一些端倪”曹神洗盯着徐础,“我听人说,吴王自恃足智多谋,最受不得被人欺骗。受骗而易怒,易怒而出昏招,费大人等的或许就是这个。” 第二百一十九章 悬赏 搜城是昏招吗?徐础不这样以为,除了有点头昏,他不觉得自己任何一个做法有错。 “我骗过费昞,所以费昞要报复回来,很好,这很公平。”徐础至少控制住心中的愤怒,“曹将军既然不知情,那就留下来吧,‘帮’我揪出费昞留在城中的刺客。” “我帮不上忙。” “看看也好,事后费昞问起,曹将军好说个清楚。” 曹神洗想说自己大概没机会再见到费昞,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这已经不是当初请他治理东都的吴王徐础,由不得他随意拒绝。 “嗯。”曹神洗深深地看了吴王一眼,随即垂下目光。 徐础又回到孟僧伦等人议事的地方,第一拨消息已经传来,吴军在南城搜出不少青壮男子,正在严查他们是不是冀州人。 徐础向孟僧伦道:“一律扣押,官兵在城内安插的刺客不只是冀州人。” “是,执政。”孟僧伦有些意外,但他现在十分小心,奉命行事,一个字也不多问。 徐础带着曹神洗出来,“费昞打算死守东都的时候,曾在城内召募二百余名士兵,他离开东都,那些人却一直没有露面。曹将军对此可有要说的话?” 曹神洗摇头,“我只隐藏过费大人,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稍一停顿,他又补充道:“即便知道,我也不会说。” “哈哈。曹将军至少可以提供一两位熟悉南城街巷的人吧?” “可以。”曹神洗用不着事事拒绝,反正吴王总能找到向导。 徐础带三百名卫兵出营,被围得严严实实,前方刀枪开道,不准任何行人在街上逗留。 街上也没什么人,偶尔有降世军的家眷出来,见到吴王的队伍,早早地躲藏起来。 皇宫已被搜过一部分,尤其是曹神洗用来治事的场所,所有墙壁都被仔细检查,真的找出七处密室,里面藏着一些珠宝,却没有人。 珠宝被堆在地上,寥寥无几,徐础知道,大部分已被士兵瓜分,他没说什么,现在可不是严肃军纪的好时机。 数十名老吏站在一边瑟瑟发抖,曹神洗招来两人,向徐础道:“这两人久任南城捕吏,对街巷最熟。” 徐础打量几眼,两吏岁数都不小,面无人色,胡须抖个不停。 “别害怕,我知道刺客与你们无关,只想请你们协助,尽快找出这些人。” 群吏闻言,全都松了口气,一名老吏勉强开口道:“我们两人可以带义军搜查南城,绝不漏过一户。” “不必。”徐础下令全城大搜,用不着辨认街巷,“你们谁认得一个叫田匠的人?” 两吏面面相觑,显然都认得田匠。 “带我去田家。” 田家位于一条普通的小巷里,经历前日的交战,院墙倒塌一半,门窗都被砸坏,屋内一片狼籍,这是降世军的“杰作”,他们拿走了一切可用之物。 徐础站在院子里,想象田匠在这里的日常生活,向带路的两名老吏道:“去问一问,田匠最近回来过没有?可能在哪里躲藏?” 卫兵押着老吏去左邻右舍询问。 曹神洗上前道:“吴王认定这个田匠就是刺客?” “散兵游勇不足以成事,费昞在城内能找到的主事者,只有此人。” 徐础又命人前往关押青壮男子的地方,同样询问田匠的下落,消息很快传来,昨晚之前,的确有人见过田匠,但是不知道他的所在。 两名老吏问得仔细,回来稍晚,得到不少消息。 “自从母亲亡故以后,田匠就没在这里住过,偶尔回来一趟,最近三天,一次也没回来过。他平时与邻居的来往就很少,母亲的丧事也是他一个人操办,没请人帮忙。所以没人知道他去了哪。” “田母的灵柩安放在何处?”徐础问,全城关闭,田母不可能出城安葬,以田匠之孝,也不可能随便找个地方埋掉。 老吏倒是什么都问了,回道:“据说是在五蕴寺里。” 五蕴寺离田家不远,徐础亲自前往查看,刚一出田家,就有信使骑马赶来。 “降世将军请吴王回去一趟,敲定明日的阵列。” 徐础略一犹豫,向信使道:“回去告诉降世将军,战事由她定夺,我很快就会回去。” 信使离开,徐础仍前往五蕴寺。 寺庙不大,位于一条小巷的尽头,这里平时并不存放棺木,寺中老僧是为了感谢田匠多年前帮的一个忙,才破例收下田母的灵柩。 寺中僧人十余名,三人比较年轻,徐础出题,命三人背诵经文,确认是真和尚以后,才放他们离开。 灵柩摆在一间厢房里,棺盖还没有钉死,两名老吏认得田母,查看无误。 “去传播口信:天黑之前,田匠若不来五蕴寺,吴王焚棺毁尸。”徐础冷冷地说。 两名老吏遵命,急忙出去散布吴王的威胁。 徐础让人找来两张椅子,就坐在厢房外面,另一张椅子留给曹神洗。 天还很冷,徐础穿着一身铁甲,外面裹着披风,默默地坐在那里,一语不发。 曹神洗老了,有些怕冷,穿了好几层棉衣,同样不言不语,他从来就不是进谏之人,对吴王更不会,只想看这件事如何收场。 徐础放话的时候已过午时,他留给田匠的时间不多,但他相信田匠必然就在附近,不会躲得太远。 薛金摇与孟僧伦轮番派人过来,徐础全都打发回去,他必须今天就找出所有刺客,绝不给明天留后患。 唐为天睡醒,从大营跑来,连他也察觉到气氛不对,悄悄地站到吴王身后,同样保持沉默。 孟僧伦亲自来了一趟,“南城已经搜检完毕,其它三面也快结束,共抓捕十五至五十岁之间的男子八千七百六十人……” “这么多?”曹神洗吃惊地插了一句,此前为保卫东都,他曾全城征兵,想不到还有这么多人被遗漏。 徐础冷笑一声,“再搜一遍,肯定还有。” 孟僧伦小心地问:“还要再搜一遍吗?” 徐础摇摇头,“继续说,其中有多少官兵?” “四十五人。”孟僧伦担心这个微小的数字不能令执政满意,忙又补充道:“这是可以确认的冀州兵,还有一些不肯承认,我们正在查。经执政提醒,我们也查了东都人,可以确认至少有八百人暗藏兵器,曾领受费昞之命。” 费昞当初自称只有二百多人可用,不知是他撒谎,还是孟僧伦等人急于立功,所以夸大数量。 徐础不计较多少,问道:“他们招供头目是谁了?” “大多数人不承认参与刺杀,少数人声称他们听到传言,说是……说是邺城悬赏,能在城中杀死义军一兵,赏银百两,杀死一将,赏金百两、五品官衔,杀死一王,赏金千两、三品官衔、封爵为侯。” “嘿,天成若是早这么大方,岂不省事多了?”徐础感到好笑。 “还有。” “嗯?” “传言说,若杀……若杀吴王……” “怎样?” “赏金两千两、三品官衔、封爵为侯……” “只多一千两黄金?”徐础笑道,觉得自己的价格不高。 “还可以娶芳德郡主。” 徐础一愣,芳德郡主是济北王之女,也是徐础的第一个妻子,曾经写下“休夫书”,却不被家人承认。 徐础先是大笑,随即大怒,“好一个费昞,拿我消遣来着。” “那些人没说传言来自费昞。”孟僧伦必须提醒一句,以免误导吴王。 “不用再问,必是费昞想出的悬赏,田匠替他在城中传扬。将冀州兵和暗藏兵器者留下,其他人编入军中,明天之战,官兵若杀吴兵,义军就用这八百多人祭神,再用剩下的东都百姓攻破敌营。” “是。”孟僧伦告退,知道自己算是逃过一劫,不用去送死了,心中却依然不安,觉得对不起执政,对不起死去的宋星裁和落入官兵手中的王颠与众将士。 时近黄昏,田匠仍未现身,徐础不喝饭、不喝水,就那么坐着,一点也不觉得累,反而更加清醒,连头晕的感觉也只是偶尔出现。 “东都必须干干净净。”徐础既是在自言自语,也是在对曹神洗说话,“费昞情急之下乱出招,以为能让东都百姓愤而反抗。嘿,他错了,能为他而战的人只有田匠等寥寥几人而已。” “可吴王却要杀八百多人。”曹神洗开口道。 “曹将军也错了,费昞不是想看我的昏招,是想看我的软弱。”徐础笑了一声,“他以为我的心慈手软能让诸王对我再生异心——你们都错了。” 曹神洗没接话,此时此刻,他的确不认为吴王会手下留情。 天黑之前,薛金摇也来了,带着明天的全盘规划,一一细说,徐础没有任何调整,“很好,就按你的布置来。” “只有一件事要你决定,从哪个方向冲出去?”薛金摇问。 “东城。宁军与官兵交战之后,你就可以派兵出城了。” “我只会带兵出城,不会派兵。”薛金摇纠正道,想走又停下,“你得睡一会,看你的样子,跟鬼一样。” 只有薛金摇敢说这样的话,徐础挤出一丝微笑,“很快,很快我就能休息。城里不会再有任何威胁,你很安全,所有人都会安全。” “我才不怕刺客。”薛金摇哼了一声,带人离去。 望着薛金摇的背影,曹神洗忍不住道:“吴王夫人颇具将才,可是打法有些问题啊。” 徐础不吱声,眼里只有逐渐降临的夜色,还有已经准备好的火把。 第二百二十章 歉意 田匠从夜色中走来,五蕴寺门口的卫兵一开始以为他是自己人,待到发现这是一名陌生的平民,无不大惊,不明白此人如何绕过外面数重守卫,直接走到最里层。卡Kа酷Ku尐裞網 “告诉吴王,田匠来了。”田匠大声报出姓名,脚步没有停下的迹象。 一名卫兵匆匆进寺通报,剩下的卫兵紧握刀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来者。 徐础从沉思中惊醒,恍然觉得自己似乎丢失了一段时间,刚才他明明是在思考破敌之策,现在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一点回忆都没有。 “让他进来。” “田匠只身而来,不知怎地,外面的几重卫兵竟然没发现他,执政需小心。”卫兵提醒道。 “他终究只是一名普通人。”话是这么说,徐础却不愿再犯同样的错误,他曾被妻子困于高台之上,没准也会亡于刺客之手,“捆缚双手,带来见我。” 田匠没有反抗,乖乖背负双手,在士兵的押送下进入寺内,站在吴王十几步以外,立而不跪。 田匠身边的士兵举着火把,照亮他的面孔,吴王那边却是一片漆黑。 徐础笑了一声,穿透黑夜,送到田匠耳中。 “田壮士,咱们又见面了。” “嗯。” “看来你是真孝子。” “吴王不必多言,我人在这里,是杀是剐尽随尊意。” “总得问个清楚,我不杀无辜之人。” “嘿。” “刺杀宋将军的人是谁?” “我。” “你亲自动手?” “吴王不信的话,给我一张弓、一支箭,见识一下我的本事。” “不必,你既肯承认,那就好办。指使你的人又是谁?” 田匠摇头,“无人指使。” 徐础大笑,“无人指使?那你为何刺杀义军将领?为何有冀州官兵给你把风——你跑得倒快,他二人为你送命。” 田匠向前迈出一步,两边的士兵立刻以刀枪拦阻,田匠只迈一步,两眼微眯,能够稍稍看清一点黑暗中吴王的模样。 “我杀宋星裁,因为他奸杀良家女子,我替女家报仇。” “欲加之罪,宋将军绝不是那种人。” “信不信是吴王的事,我只说自己所知。至于那两名冀州兵,我根本不认得,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躲在那里,我杀人从不用帮手。” 徐础站起身,更多卫兵以刀枪逼近田匠,防止他突然暴起伤人。 隔着一推刀枪,徐础与田匠能够互相看见。 徐础眼中的田匠还是那个田匠,其貌不扬,却有一份难得的镇定,如水中砥柱,似乎永远也不会有改变,阴沉的宁抱关尚有失态的时候,田匠不会。 田匠眼中的吴王却有不小变化,几日不见,吴王已不再是那个总显出几分落寞的年轻人,就连他的笑容都透出一股阴冷,像是喝了多酒,正处于大醉与狂醉之间,只需一杯或者一口,就会失去最后一点神智,将自己完全交给醉意。 “费昞。”徐础吐出两个字。 “费大人怎么了?” “是他向你传令,不必隐瞒,我都知道。卡Kа酷Ku尐裞網费昞自以为受我欺骗,所以他要反过来骗我一次,这是报复。所以他通过你散布传言,杀兵、杀将、杀王……皆有悬赏。” 田匠仰头大笑,对近在眼前的利刃不屑一顾。 “吴王原来是害怕了。” 徐础心中涌起一股怒意,脸上却依然带笑,“明天一早,义军将与官兵决战,到时你就知道谁在害怕……抱歉,你看不到结果,明天你将与其他八百多人一同在阵前问斩。” “吴王千万不说‘抱歉’二字,你只是做了自己一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刚进城的时候,你想保护百姓,只是因为东都尚未归你所有,一旦你真正得到,对东都拥有生杀大权,你与其他枭雄没有区别。所以不必抱歉,因为你心里并无歉意,杀死八百人能给你的将军报仇,能让手下将士觉得吴王杀伐果断,这就够了,你会因此得意,唯独不会抱歉。” 徐础只是顺嘴说出这两个字,被田匠一说,倒像是虚伪。 徐础收起脸上的笑容,向卫兵道:“将他送到孟将军那里去。凶手已经找到,搜城可以停止,准备明天的决战吧。” 卫兵领命,押着田匠离开。 徐础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至少在决战之前,不会再有人说吴王无力为忠将报仇。 石头落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古怪的飘浮感,徐础像是踩在云上,必须小心控制,才能保证身体平衡。 “回营。”徐础真的需要睡一会。 曹神洗起身走来,“田匠的话你一点不信,甚至不肯调查一下?” “调查什么?” “宋将军奸……” “一句谎言而已,田匠说得轻松,我却要费力调查?这样做既令屈死的将军蒙受污名,又会扰乱军心。卡Kа酷Ku尐裞網不不,我不会上当。曹将军也请省省吧,无论你怎样帮忙,费昞的奸计不会得逞,明天,官兵必败,费昞若能侥幸活下来,将会明白一件事,论计谋,他差得太远。” 曹神洗连声叹息,“吴王快要……吴王既然觉得我是费大人同谋,何不将我也关押起来?我宁愿下与那八百多人明早一同受戮?” “曹将军不在挂念家中老妻了?” 曹神洗重叹一声,“我今生亏欠她甚多,死后再见,来生再报吧。吴王曾给予我一线希望,现在看来……”曹神洗摇摇头,“大家说得对,我是个意志不坚的人,不能从一而终。大将军才是看穿你的人,所以始终拒绝接受你的劝说。” “送到孟将军那里去。”徐础不想再啰嗦,他原有意笼络曹神洗为己所有,有这样一员老将帮忙,很快就能将散乱的义军整顿一新,如今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从前的他难遇可劝之人,现在的他难得可用之人。 一切终归都要自己操心费力,徐础深深吸入一口气,脚下虽然虚浮,心中斗志却是高昂。 回到大营,徐础坚持巡视一圈,接见梁王、蜀王、宁王的信使,回答他们的问题,然后才进屋休息。 “四更唤醒我。”徐础叮嘱卫兵,坐在床上,想睡又不想睡。 唐为天劝道:“大都督睡一会吧,你这个样子可不行。” “嗯,有件事,你……” “大都督说吧,要我做什么?” “你……算了,明天再说。”徐础倒下,竟然想不想来要让唐为天做什么,他不服气,努力回想,没等整理出半点线索,已昏昏睡去。 他睡得如此香甜,甚至在梦里劝说自己:夺得天下又能怎样?皇帝并不比普通人过得更快乐,不如好好享受…… 可他还是猛然惊醒,不肯好好地睡上一觉。 屋中伸手不见五指,徐础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呆,估摸现在不到四更,自己睡了大概只有一个时辰。 “唐为天,唐为天!” “嗯。”唐为天含糊的应道,然后是起床声,“大都督怎么醒了?还早着呢,大家都在睡觉。” “有件事,你立刻去做。” “哦。”唐为天不太情愿,他能吃能睡,最不喜欢受到干扰。 “你先去见曹神洗曹将军,问他降世将军的排兵布阵有何问题。” “这就去?明天再问……” “立刻就去。”徐础道。 “好吧,我去。”唐为天边打哈欠边穿靴子。 “还有……” “还有什么事?” 徐础犹豫一会才道:“别说是我的命令,你向熟人打听一下,宋将军真的……做过那种事吗?” “什么事?” “奸杀妇人。” “这算什么?从前我在降世军的时候,这种事几乎天天发生,降世王带头,头目们没一个不做,但是杀人比较少,宋将军大概是被惹怒了……” “让你去问事实,没让你说这些废话。” “是是,我不说了。”唐为天推开门,面对寒风,畏惧地缩脖跺脚,逼着自己迈过门槛,关上门,向外面的卫兵小声道:“别去打扰大都督,他现在心情不好。” 徐础的心情确实不算太好,回想昨天的种种做法,他有些懊悔,同时又鄙视这种懊悔,以为做就是做了,身为一军之主,他必须在将领遇害的时候迅速做出决断。 “徐础啊徐础,你不能再这样,别人说你犹豫不决,难道你就真的这样?”徐础小声警告自己,“哪怕错了,你也不能反悔,否则的话,外人看到的不是知错就改,而是软弱与犹豫。” 唐为天去了许久,徐础又睡了一会,极不踏实,像是行走在沼泽里,深一脚浅一脚,一入睡就醒,一醒来又想睡。 听到开门声,徐础松了口气,终于不必忍受这睡睡醒醒的折磨,马上起身道:“唐为天?” “是我。”唐为天跑了一圈,睡意全无,走到床边,带来一团寒气。 “曹将军怎么说?”徐础还是更关心这件事。 “他说自己是败军之将,没资格指点义军,之前那句话就是顺口一说,请吴王不必当真。他还说,义军自有义军的打法,勉强变阵,无异于削什么东西。” “削足适履。” “对,就是这几个字。没了,就这些,大都督没让我必须问出个结果,我想他这么大年纪,明早就要被杀,现在不用动刑。大都督若是不满意,我再去问,这回死活让他说个明白。” “不必,你做得很好。”徐础停顿一会,“另一件事呢?” “就那件事耽搁得久,我问了一圈,吴人不搭理我,秦州人不怎么知情,不过传言倒是不少。” “什么传言?” “都说吴军将士憎恨东都人,进城之后可没少报复。” 徐础轻叹一声,这正是他最为担心的事,也是他一直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的事。 第二百二十一章 稍等 城中义军做好了决战的准备,从半夜就开始做饭,各支队伍派人在分给自己的集合地点上插上旗帜,这么多人都从东边的两座城门出城,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卡Kа酷Ku尐裞網 薛金摇可以说是摸清义军数量的第一人,所有将领、头目报上来的数字加在一起是二十三万有零,这显然是一个过分夸大的数字,之前那一战伤亡惨重,义军不可能还剩下这么多的兵力。 薛金摇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大家普遍多报兵数,以争夺更高的地位,还有许多将领,的确搞不清部下的确切人数,一名士兵投奔多个头目的现象比比皆是,这样做不仅能够分得更多粮食以养家人,还能获得更多的保护。 薛金摇直接将总数砍掉十之四五,估计义军的人数大概是十二万至十三万之间,这样的兵力依然远超城外的官兵。 半夜之后,各支队伍陆续到达集结地点,沿着几条街道一路延伸,即使是白天也望不到头。 薛金摇专门派出一支数十人的队伍,查点各队兵力,用的是速查之法,根据队伍长短计算大致数量,最后的结果正在她的预估范围内,将近十三万。 宁抱关的队伍位于东北门,天亮不久,他们将第一拨出城,在他们身后则是吴兵与蜀兵,既是追随者,也是监督者。 不管传言怎么说,宁抱关没露出任何受到强迫的意思,跟往常一样,与将士们开玩笑、骂脏话,激励斗志。 “这座破城实在是憋闷,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冲出去喘口气。甭管是哪的官兵,全都一个模样,欺软怕硬,咱们已经打过一场硬仗,官兵心里肯定怕了。今天咱们要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我冲在最前面,谁若是跟不上,或是往回退,以后不要再自称是宁军将士,你就是个娘们儿,给真正的汉子当丫环、小妾吧。” 将士们哄笑,互相羞辱,要纳对方为妾,也是互相激励。 宁抱关熟悉这一套,至于今天的目标不只是击破官兵,还要一路东进,直奔吴州,他只对极少数人透露过,这些人或者是他的亲信,或者是江东河工,对宁王言听计从。 东南门排在最前列的就是薛金摇,她有自己的打算,不会等太久,宁军一出城,她就率领一批士兵出城,先在阵前斩杀八百多名奸细,然后立即参战。 对她来说,打仗就是那么回事,想得越多,做得越少,从前有父母,虽然深受宠爱,却不能参战,每每看得心急,现在终于有了机会,她才不会做那些无用的观察,看来看去,还是那样,双方形势不会有多大改变,己方的士气却会越来越低。 她就是要往前冲,不肯落于人后。 对上一次战斗,她一直怀有遗憾,觉得吴王若是再给她一点支援,而不是争夺南城,或许当天就能彻底击败官兵,用不着今天这一战了。 她是个沉默的人,不会激励将士,也不爱开玩笑,只是穿上盔甲,手执长槊,腰配单刀,昂首挺胸,一动不动地望向城门,似乎随时都要纵马一跃,直接飞过城墙。 在她身后的人也都沉默无语,心中逐渐与主将合一,充满战斗的渴望。 上场战斗中,法师们踊跃参战,伤亡惨重,这一次他们没有获准执兵,而是站在队伍两边,诵经祷告,为将士们祈福。 派出城外的斥候随时回来通报消息,官兵那边已经察觉到今日会有一场大战,也已做好准备,但他们闹不清哪个方向的义军是主力,因此四面布置兵力,东城外看上去人数最多。 该想的事情昨天都已经想过了,薛金摇现在只渴望快快天亮,冲出去战个痛快。 梁王马维与蜀王甘招带领少数人守城,一个负责东、南,一个负责西、北,此时两人都站在东边的城墙之上,遥望官兵营地,听取斥候随时送来的通报。 “官兵的灯光比往常还要多些。”甘招说道,他与马维不熟也不陌生,无论私下里彼此的评价如何,表面上仍是十分融洽。 “这恰恰说明官兵心虚,要用这种把戏恐吓义军。”马维今天不用亲自带兵,所以很镇定,“官兵今日必败,以我揣度,午时之前,此战可以结束。” “冀州一败,天下怕是再没有哪支军队敢与吴王争锋。” “那是当然。四方虽然都有势力,多为吴王手下败将,并州沈家是吴王放出去的,谁能、谁敢争锋?” 两人实在没什么好聊的,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吹捧吴王,好像他就站在后面听他们交谈。 天色将亮,宁抱关上马执槊,心里默默地咒骂吴王,以加强斗志,至于以后如何报复,他心里有数,并不急于一时。 一名骑兵顺着街边疾驰而至,直奔宁王而来,被卫兵拦下,他气喘吁吁地说:“吴王急令。” “过来。”宁抱关大声道,以为吴王又要耍什么诡计。 骑兵来到近前,双手捧上一封信。 宁抱关没接,向身边的秀才张问璧道:“念给我听。” 张问璧脸色苍白,他愿意给宁王当书吏,却真心不愿出城参战,可是没有办法,他是少数知道宁王要前往江东的人之一,不得不跟上,身上披着几片甲衣,再多他也承受不动。 有人举火把照亮,张问璧两手哆嗦着划破封印,打开书信,只看一眼,心里一块石头落定,不敢确认,又看一遍,然后强压心中欢喜,向宁王道:“吴王说暂缓进攻,全军原地待命,任何人不准出城。卡Kа酷Ku尐裞網” 宁抱关一愣,终于没忍住,将心里话吐了出来:“这个缺把儿的小白脸,又玩鬼心眼子,坏全军士气……”注意到吴王信使还在,宁抱关看向张问璧,“看谁呢?说的就是你这个小白脸。” “啊?我……我……” “你什么,瞧你这副样子,咱们要去打胜仗,不是要送死,你怕什么?” “是是。”张问璧一字不敢反驳。 另一头,薛金摇更怒,“这是吴王的命令?我不信,他自己怎么不来?” 信使尴尬地说:“我只是奉命送信,不太清楚……” 薛金摇调转马头,将长槊扔给部下,直奔大营而去,留下一长街的将士不知所措。 消息迅速传开,虽然吴王的命令是暂缓进攻,但是诸王与许多将领都明白,士气如水,一泄之后再难聚集,今天无论如何打不起来,只能再做准备。 徐础坐在大营的议事厅里,两边站满了卫兵,一片沉默。 命令已经发出,徐础还在权衡利弊,一会觉得对,一会觉得错,脸上却不能表露出任何迹象,更不能开口询问任何人的意见。 这不是平时的清谈,也不是战前的商议,这是需要一锤定音的时候,他只能自己做决定。 外面脚步声响,薛金摇顶盔贯甲进厅,直接问道:“为何不战?” “官兵有陷阱。” “那又怎样?官兵人少,有陷阱我也能踩个稀巴烂。” “问题就在这里,官兵真的人少吗?” “嗯?官兵就那些人,上一战伤亡不少,所剩无几。” “我怀疑邺城已经请来援兵,派人出城查看,降世将军稍等。” “还等什么?说好要打,突然又不打,全军士气一落千丈,等你调查明白,时机也没了。” “请降世将军相信我。” “我……”薛金摇看看两边的卫兵,稍稍缓和语气,“既然如此,也不必等了,解散队伍,让大家各回营地休息去吧。” “不能解散,还是要等。” “又等什么?” “你来坐下,很快就能等到。” 薛金摇没办法,扶刀走到吴王面前,见他两边各摆两张椅子,“我坐哪?” 徐础拍拍右手边的椅子。 薛金摇坐下,与吴王一道望向门口,还是没想明白,“城里都是你的人,你想见谁,召来便是,何必干等?” “等来的和召来的不一样。” 没过多久,蜀王甘招赶来,气喘吁吁,先向吴王拱手,见无人阻挡,才上前道:“我与梁王商量,他留在军中,我来见吴王。” “很好。”徐础明白甘招话中之意,梁王留在军中监视宁王,他来说明情况,“坐。” 徐础没有动手示意,甘招看了看,坐在吴王左手边的第二张椅子上。 薛金摇大致明白了吴王的用意,心里却不以为然,俯在吴王耳边道:“想杀宁抱关,动手便是,何必弄这些花样?” 徐础的回答还是那两个字:“要等。” 将近半个时辰之后,宁抱关终于来了,进厅之后先往两边看看,然后才略一拱手,“吴王想好没有?今天打还是不打?” “不急,宁王请过来坐。” 宁抱关大步走来,直接坐在左手第一位,吴王与蜀王中间,长出一口气,再没说话。 马维随后赶来,拱手敬拜,没多说什么,坐在了右手第二位。 又等一会,徐础开口道:“今天的进攻取消。” 虽然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薛金摇还是代表所有人问出来:“为什么?就因为吴王怀疑邺城有援兵?” 听到“援兵”两字,另位三王都露出吃惊的神情,甘招问:“哪来的援兵?”宁抱关冷笑一声,“吴王想得太多,肯定是官兵故布疑阵,让吴王不敢派兵出城。” “诸位莫急,准确的消息很快就到。” 马维问道:“吴王因何怀疑邺城已有援兵?” 徐础没有回答,他原本只有六分确信,见过诸王之后,又多信两分。 第二百二十二章 虚实 孟僧伦从北门出城,带十名士兵,赶三辆马车,车上装载成箱的铜钱、棉衣等物,走大路,直奔官兵营地。卡Kа酷Ku尐裞網 上次失利之后,官兵退营十余里,占据更有利的地势,再不敢随意围城,虽然易于守卫,兵力也因此愈显稀疏,许多地段只有草草设立的营栅,没有士兵把守。 孟僧伦远远望去,忍不住叹息一声,觉得吴王太过小心,今日若是全军参战,而且四面攻击,必能袭破敌营,创立大功,震慑天下群雄。 可他得到的命令不是觇视敌情,而是“犒赏”敌军刚到不久的援兵,且必须走北城。 前方迎来一队骑兵,孟僧伦停下,高声道:“我乃吴王信使,欲见贵军统帅,烦为引路。” 骑兵没有停止,跑来将信使团团包围,仔细检查车上物品,问道:“这是什么?贿赂吗?” 孟僧伦笑道:“诸位想要,可以拿一些。” “嘿,棉衣我们不缺,铜钱太沉,我们不爱。” “哈哈,冀州人当然不缺棉衣,外来者或许正需要,铜钱太沉是因为众多,给远来的客兵人手一枚,权当个彩头吧。” 骑兵军官脸色微变,斥道:“胡说什么?哪来的外来者、客兵?” “烦请带路,两军至少还让信使往来吧?” 军官哼了一声,带头跑在前面,手下士兵押送信使一行人奔往营地。 冀州兵力大都调往东边,北方营里人不多,个个戒备,看到城中信使,都露出奇怪的目光。 孟僧伦心里咯噔一声。卡Kа酷Ku尐裞網 王铁眉是冀州统帅,当然不会留在北营等候信使,也不会特意跑一趟,孟僧伦等人在帐中等候多时,终于来了一人。 孟僧伦认得此人是王铁眉的幕僚,名叫孙雅鹿,于是拱手笑道:“我不过是来给客兵送些过冬之物,怎敢劳动孙参军亲来?” 孙雅鹿带面微笑,上前道:“冀州兵远道而来,的确是客,可吴王怎么突然想起待客之道,特意派孟将军送礼?” “远来都是客,孙参军不要误会,这份礼物是吴王送给新到客人的,不是冀州旧客。” 孙雅鹿面露困惑,“哪来的新客?孟将军在说些什么?” 孟僧伦轻叹一声,就这个时候最难,吴王猜测援兵只可能是两路之一,让他随机应变,选择一路诈出真相,可他现在只看出冀州将士神色有异,问不出任何线索,只能瞎蒙一次。 “是我口误,对我们来说是新客到来,对新客来说却是旧主还乡,大将军来回奔波,必缺衣钱,吴王献此薄礼,以表寸心,别无它意。” 孙雅鹿大笑,伸手拍拍孟僧伦的肩膀,显得亲昵,“孟将军真爱开玩笑,大将军远在汉州,我们的确想请,但是一直没请来。你们倒好,连‘薄礼’都提前送来了。好吧,我代大将军收下,等大将军来了,转送于他,只怕到时候棉衣无用,只有铜钱还能分一分。” 孟僧伦大失所望,看样子自己是猜错了,只得补救道:“大将军没来,荆州兵也用得着,他们从南方来,想必没有足够的棉衣。” 孙雅鹿笑得更大声,“孟将军不要再说笑啦,荆州正在招兵买马,莫说他们现在不肯来,便是肯来,也没多少人。嗯,吴王的这份礼物倒是够分,等大将军来了,只好麻烦你们再送一份。哈哈。” 孟僧伦接连猜错,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红,不能再猜下去,只得讪讪地说:“不管怎样,礼物请先收下,哪路援兵先到,请孙参军代为奉送。” “没问题,我一定转达吴王美意。有趣,吴王怎会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吴王听说一些传闻,想必是传闻有误。” “这种事情常有,倒也不怪吴王。” 孟僧伦告辞,孙雅鹿引领出营,边走边道:“孟将军这回来得真是突然,你老实说,吴王是不是已经准备好大军,要冲出东城与官兵决战?” “哈哈,刚说传闻有误,这就又来一条。孙参军从哪里听说如此怪闻?”孟僧伦随意道。 “传闻而已,哪来的出处?不过说实话,王将军可是当真了,你瞧,我军大都调往东部,留下的全是老弱,见你到来,还以为吴王改主意要攻打这边,心里都有点紧张。孟将军回去跟吴王说说,别再吓唬我们这些小兵啦,真想决战,提前知会一声,大家光明正大地打一场,胜负皆显英雄本色,何必玩弄虚虚实实地把戏?” 孟僧伦绝不允许有人贬低吴王,马上回道:“当初你们冀州人来的时候,可没提前通知我们,现在却要我们实话实说?” “不同,冀州军是朝廷之军,奉旨回东都,不能说是‘来’,不用向客人提前说明。” “虽然我们不认圣旨,但至少知道一点,天成的圣旨在江东,不在冀州。” “哈哈,咱们两个皆为人臣,争这个干嘛?这次没机会,下次孟将军再来,咱们一定要痛快地喝上一顿。” “不胜期待。卡Kа酷Ku尐裞網” 说话间已到军营门口,孟僧伦拱手告辞,最后扫视一遍,营中将士还是稀少,脸上也仍有疑虑之色,但是孙雅鹿解释得很清楚,这些人是害怕吴王派兵北攻,而不是因为藏着援兵。 吴王错了,今日刚刚过半,若是派兵出战,或许还来得及,冀州兵力不足,孟僧伦觉得自己请兵三千,就能攻破北营,如果北营已有准备,就改攻西营,那里的留守者也不会太多。 带着这个主意,孟僧伦疾驰回城,将随从远远落在后面。 城里集结的军队正在解散,到处都有人叫喊,要求某某队不动,某某队先退,站立半天的将士们免不了口出怨言,尤其是那些降世军,原本就不喜欢严格的束缚,劳而无功更令他们恼怒,怨言直指吴王,甚至都不避讳一下。 孟僧伦听在耳中,心里越发急迫,纵马直奔大营。 守营卫兵早已得到交待,一见孟将军,立刻带到议事厅里。 厅内,诸王正在等候消息,彼此很少交谈,显得有些尴尬,他们刚刚得出结论,今日不宜再战,先解释队伍,再选战机。 孟僧伦一路跑进来,拜见吴王,看到诸王都在,诸王的将领也来了一些,与吴王的卫兵站在一起,他不知该怎么说才能令吴王保存颜面。 徐础却无意私下听取消息,开口道:“孟将军此去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请一一道来,不可有半句隐瞒或是省略。” 吴王说得很认真,孟僧伦只得详述一遍,开始还不提自己的结论,到最后,觉得时间紧迫,干脆全说出来:“执政、诸王,机不可失,敌军将兵力集中在东边,另外三面必然空虚,北营是我亲眼所见,西、南两营想必也是如此。我只需三千士兵,就能破一方敌营,令敌军首尾失顾。吴王派我前去‘犒赏’敌军,确是妙计一桩。” 孟僧伦努力为吴王开脱,吴王却不领情。 徐础沉默地听完,开口道:“诸位以为如何?” 薛金摇第一个开口,“孟将军说得有道理,外面的将士应该还没有完全解散,咱们各领一支出城,天黑之前就能大胜而归。” 孟僧伦向降世将军重重地点下头,表示赞同,唯一的区别是他希望自己领兵,而不是追随某王。 他现在急需立功以挽回吴王对他的好感。 宁、蜀、梁三王却都不吱声,好像难以拿定主意,也可能是不好当众令吴王难堪,毕竟他们不是薛金摇。 宁王部下罗汉奇刚到不久,心里也急,迈出一步,大声道:“打仗而已,有什么可犹豫的?吴王犯了一点小错,说是有援兵,结果没有,那又怎样?只要今天打败官兵,谁会记得这些?吴王再下令吧,我们宁军……” “退下。”宁抱关斥道,罗汉奇一愣,可他是真怕宁王,不敢反驳,闭嘴退回队中,脸上神情兀自不肯服气。 诸将都不敢开口,马维咳了一声,说道:“听孟将军所言冀州像是真有援兵。” 孟僧伦一愣,急忙道:“梁王是怎么听的?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可我说得很清楚,官兵无援,他们只是害怕义军会进攻北营。” 马维不屑于与一名将领争论,扭头不语,蜀王甘招笑道:“孟将军休急,梁王说得有理。第一,冀州兵初见将军时脸色有异,是一见将军就变色,还是听说车上有‘犒赏’客兵之物才变色?” 孟僧伦略一回想,立刻明白自己的愚蠢,“是在听说之后,可是……” 甘招继续道:“其次,接待孟将军的人是孙雅鹿,此人并非带兵之将,而是敌帅帐下的一名幕僚,以伶牙俐齿见长。两军对阵,决战在即,王铁眉不派大将以显军威,而派一名幕僚接待使者,想必是要隐瞒什么。” 孟僧伦又是一愣,“我没想到这一点,孙雅鹿……” “难怪,孟将军本是武将,立功心切,被一书生所骗,这不算什么,战场见真本事,孙雅鹿不足挂怀。” 孟僧伦承认自己过于轻信,但是还没有完全改变结论,左右看看,两边的将领与卫兵大都也与他有着同样的想法。 “既有援兵,不如亮出来,何必隐瞒?”孟僧伦问。 甘招看向诸王,见无人开口,他笑道:“这个就难说了,我不是官兵,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只能胡乱一猜。我猜冀州是拿援兵当伏兵,埋伏地点很可能就是北营,如果义军今日开战,无论从哪个方向出城,大概都会被引到北营。孟将军看北营地势如何?” 孟僧伦再次一愣,喃喃道:“现在回想……北营西侧似有一片很大的凹地,里面若是藏着什么,我也看不到。” 甘招道:“嗯,那就对了,官兵猜出咱们要在东面出城,所以将伏兵藏在北营西侧,由东边引咱们入彀。就是不知道援兵究竟是哪一支?” “肯定是大将军。”马维冷笑道,“大将军带的都是洛州兵,他想去汉州立足,士兵们思乡心切,半路上必有哗变,所以不得不返回,正好加入邺城军。他们不敢露面,一是要做伏兵,二是怕义军拿城里百姓要挟洛州兵。” 徐础不语,他在想,诸王当中,谁已经抢先一步投靠邺城。 第二百二十三章 护军 孟僧伦很惭愧,同样的事情,诸王只是听他复述,就得出结论援兵已至,甚至认定援兵就是大将军带走的那一批洛州兵,而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竟然上当受骗。卡Kа酷Ku尐裞網 听蜀王、梁王说罢之后,所有将领都相信城外真有援兵,对应对之策却颇有争议,一些人坚持认为如果今日出城,还有获胜可能。 “楼温是咱们的手下败将,回来又能怎样?不怕他。”罗汉奇颇不服气。 见吴王不怎么说话,马维替他道:“硬拼虽有获胜机会,但是伤亡必大,非为上策。大将军半路折返,必然无粮,带回来的兵卒越多,冀州军的压力反而越大,所以才会施计,引诱义军出城,以求速战速决。义军的万全之策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官兵急,咱们不急,稍等几天,顶多半月,官兵粮尽,自然退却,到时候趁乱追击,必获大胜,伤亡也少。” 虽然将领们嘴上都力主早日决战,心里却都赞同稍等几天,谁也不愿意增加手下将士的损失,升天陪伴祖王的热情早已消退,所有人都想活下去。 既已开口,马维不想停下,又道:“最大的问题是荆州,如果济北王真从荆州借来粮草,让官兵多坚持半个月……” 形势很明朗,义军的粮草比冀州军多坚持不了多久,即使搜刮全城,也不过多延续一两个月,官兵一旦捱到开春,运粮方便,还能召来更多援兵,则东都又会陷入危机。 “需要一个人去荆州打探情况。”徐础终于开口,打算尽快结束这次商议,“如果奚家拒绝出粮,很好,咱们只需等十天、半月,必得大胜,如果奚家有意加入战局,咱们就得等候时机,派兵出城截粮,这一战将是胜负关键。” 戴破虎站出来,慨然道:“我是荆州人,熟悉路径,可以回去一趟。” 徐础露出微笑,“满城义军,皆仰仗戴将军一人之力。明天一早,我派兵送戴将军出城。” 戴破虎摇头,“不必,官兵营地过长,空隙颇多,我找几个人,夜里悄悄穿过去,打听明白,再悄悄回来,胜过动用大军,反令官兵警醒。” 事情就这么定下,戴破虎从荆州兵里找帮手,徐础命人准备几包珠宝,让戴破虎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戴破虎看了一眼,笑道:“我在荆州为盗多年,抢来的财宝也没这几包东西值钱。吴王信得过我,我也不会令吴王失望。来回十天,若是半路上遇到荆州粮草,还能提前回来报信,绝不会晚于期限。” 戴破虎自去找人,诸将散去,向部下将士解释清楚。 许多人仍不相信大将军会率兵返回,议论纷纷,倒也乐得免去一战,重要的事情让上头考虑,他们只管今晚要如何庆祝,到哪里寻酒。 人都走了,薛金摇留下来,她承认自己不如诸王看得通透,而且心中还有一些疑惑,没有外人时立刻问道:“奇怪,你怎么会突然想到官兵使诈?还是说你早就想到了,等到今天才说出来,让大家佩服你?” 唐为天留在吴王身边,他不算外人,目光一直偷瞄薛金摇腰间的降世棒。 徐础笑道:“这样的佩服我要来何用?我是今早才想到,至于原因还是费昞和郭时风。” “那两人怎么了?你不是说他们散布传言、安排刺客吗?” 徐础摇摇头,脸上已无笑容,“悬赏的传言不知从何而来,刺客却不是他们安排的。但我无论怎么想,这两人来见我,包括他们说过的话,肯定别有用心,既然不是想杀我,那就是想引我尽快出战。卡Kа酷Ku尐裞網” 薛金摇叹了口气,“你天天想这么多事情,不累吗?” “我若觉得累,就不配做吴王,更不配带领义军。” 薛金摇起身,“行了,至少我明白一件事,我爹死得不冤,他那些小聪明,根本没办法与你们争,他最大的失误就是离开秦州,跟诸王搅在一起。” 薛金摇又叹口气,迈步往外走,几步之后回头道:“今晚你在哪里休息?” “今晚我不能休息,你也要劳累些,官兵诱敌之计不成,有可能会在明后天攻城,得做好准备。” 薛金摇点点头,离开议事厅。 唐为天望着金圣女的背影,也叹口气,“真是的,大都督不要,她也不还,没见过这样厚脸皮的人。” 徐础其实需要休息,但在事情解决之前,他无心睡眠,扭头看向唐为天,问道:“你真相信那根棍棒里蕴含神力?” 唐为天满脸惊愕,“大都督这话是什么意思?降世棒乃弥勒亲赐宝物,当然有神力,我带在身上的时候能清楚地感觉到,可惜我用不上。” 徐础笑道:“你为什么用不上?” “因为我是肉体凡胎,不像降世王和大都督,乃弥勒一脉弟子,得能降世棒承认。” “降世将军乃祖王之女。” 唐为天撇嘴,“她是女人,应当侍奉降世棒,而不是拥有,这中间的区别大了。” “小瞧女人,早晚会让你吃大亏。卡Kа酷Ku尐裞網” 唐为天不以为然,笑道:“我不怕,我不接触女人,少跟她们来往,自然不会吃亏。” 徐础也笑了,心想这个小子真是单纯,“去请孟将军来。” “是。”唐为天临走时加上一句,“我也看明白了,孟将军这些人真的不如大都督和诸王,怪不得他在江东起事,却一直没折腾出名堂来,本事还不如降世王。” “千万别这么说,更别存这样的想法。”徐础正色道,“人人皆有所长,也有所短……” “小瞧男人,也会让我吃大亏,所以就是不要小瞧任何人,对不对?” “聪明。”徐础笑道。 “那为什么总有人小瞧我呢?” “早晚你也会让他们吃亏。” 唐为天笑逐颜开,“我爱听这话,谁敢小瞧我,我都一一记下,以后要让他们吃亏。” 唐为天斗志昂扬地走出议事厅,徐础想叫住他,说他误解了自己那句话的意思,想想还是算了,他不是学堂先生,唐为天也不是学生,很多事情他以后自然会懂。 孟僧伦就在外面,一召便至,心中仍满怀愧疚,上前拱手道:“我今天真是愚蠢至极,请执政降罪。” “非也,孟将军今日立下大功,何罪之有?” “我没看穿敌军的伎俩,带回错误消息,还不自量力,请兵攻营……”孟僧伦脸上的惭色越发明显。 “我需要的是一双眼睛和一对耳朵,孟将军做到了,而且做得非常好。至于受骗,所谓当局者迷,换成任何人去往敌营,都可能被孙雅鹿所惑,便是我,不也被官兵使者误导,险些误了大事。” “执政受何误导?”孟僧伦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官兵派费昞与郭时风来城中,我以为这两人只是求和,所以才要尽快出城决战,未料到这两人是故意示弱,引我入彀。” “执政智勇双全,纵然一时受骗,事后也能想明白,不会进入陷阱,非常人所及,更非我能比拟。”孟僧伦心中踏实不少,吴王看样子又将他视为心腹,之前的误会已然消除。 徐础盯着孟僧伦,这是他最为忠诚的部将,也是最让他头疼的人之一。 孟僧伦被盯得心里又有些发慌,“执政还有事情吩咐吗?” 徐础嗯了一声,沉默多时才道:“既然一时半会无事,我打算整顿军纪,重造花名册,将义军人人入编。” “早该如此。” “这件事需要孟将军协助。” “义不容辞,我在吴皇宫中为将时,曾管过花名册……” “不不,我是说是整顿军纪这件事需要孟将军帮忙。” “啊?也行。” “这件事原本是宋将军在做,他就是在巡城路上遇害的。” “唉,宋将军死得冤,亏得执政为他报仇,可惜今日未能阵前祭旗,又让凶手多延几日性命。其实大家都觉得不必再等,先将田匠斩杀……” “大家?哪个大家?” “就是……吴军将士。”孟僧伦觉得吴王有些怪,同时明白自己高兴得似乎有些太早了,吴王还没有原谅他。 “嗯,先不急着杀田匠,整顿军纪更重要一些。你原是吴国护国将军,明天我任命你做护军将军,专管军纪,名头小了一些,职责却更重。” “从前的官号都是临时乱起的,不算数,执政的任命才是我真正的官职。”孟僧伦又糊涂了,护军将军地位很高,即使专管军纪一项,也足以高诸将一头,他现在弄不明白吴王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 “义军来源复杂,许多人心中从无军纪这回事,管起来很难,我对孟将军的要求就是知难而进,不管对方是谁,哪怕是诸王,包括我在内,只要违返军纪,必有处罚,不得徇私。” “哪怕是亲兄弟违反军纪,我也不会留情,该怎样就是怎样,绝不让人说我偏袒自家人或是吴人。” “嗯,有孟将军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我以性命担保,必不负执政重托。” “很好,我问孟将军一句:你觉得吴军将士比其他人更遵守军纪吗?” “这个不好说,但我敢说一句,吴军将士至少不比其他人……”孟僧伦半途哑口无言,终于明白吴王的意图,也终于明白摆在面前的困难有多艰巨。 身为护军将军,他第一个要处置的人,居然就是自己。 第二百二十四章 梦想 孟僧伦还存着最后一丝幻想,问道:“执政……又听说什么谣言了?吴军将士对执政忠心耿耿……” “你们不仅忠心,还懂得利用这份忠心给自己捞取利益。卡Kа酷Ku尐裞網” 孟僧伦本有机会与吴王心照不宣,以体面的方式接受惩罚,现在他宁愿舍去尊严,也要说个明白,不能让吴王对吴军将士产生误解。 孟僧伦将心一横,跪在地上,“我有死罪,愿受极刑,但是吴军将士从未给自己捞取利益,更没有利用对执政的忠心。” 心照不宣就这样被打破了,徐础向守在门口的唐为天点下头,唐为天犹豫着退出去,站在门外,仔细倾听里面的声音,若有不对,他立刻就能冲进来。 “说说吧,你有何罪?” “我若干次背着执政自作主张,扰乱军纪,置王将军以及数千将士于死地。” “这件事已经说过了。” “我还……做过其它事情。” “嗯。” “我砸毁太庙里的天成牌位,还在皇宫里……杀过几个人。” “几个?” “七个。” “什么人?” “张息的妃子。” “她们已经很老了吧?” “可她们毕竟是张息的妃子,张息死得早,她们就得替他承受罪责。我只恨张息的陵墓不在城里,否则……”孟僧伦收敛怒气,垂下头。 “这是你做过的事情,其他人呢?” 孟僧伦犹豫片刻,回道:“前前后后大概杀死了三百二十几人,多是张息、张万物父子身边的妃子、宫女、宦者,还有当年入侵吴国诸将的家人,但是大将军和曹神洗的府宅没人动过……” 徐础强忍怒火,“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些人可能是天成从各地掳来的俘虏?” “有一些是,但他们甘心为奴为婢,有着大好机会却不肯为故国报仇,罪莫大焉。” “吴国公主就是这样的‘奴婢’。” “那不同!”孟僧伦大声道,一瞬间忘了对吴王的尊重,“吴国公主从未甘心屈服,她一直在反抗,可惜力微势弱,不得遂愿。我在江东就已听说,她在宫里几次刺杀张息,在大将军府里也做过多次尝试。” 吴国公主的反抗在传言里被夸大许多,但她毕竟反抗了,宁肯自杀,也要摆脱屈辱的境地。 “她最大的报复就是生下执政,由执政完成她的宿愿……” “别说了。”徐础打断道,怒气显现在脸上,“母亲与我都不会以复仇为名,滥杀手无寸铁之人。” “当年的成军,可没放过吴国的手无寸铁之人。” “所以你瞧天成现在的样子,建基不过二十余年,轰然而塌,一方作乱,四方响应,追根问底,还是过于残暴,种下无数怨恨,平时显露不出来,一有机会,立刻迸发。” 孟僧伦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道理我们都明白,可我们心中也有怨恨,比它国士民可能还要更多、更重一些。执政攻占东都,这就是我们的‘机会’,我们没法像执政一样保持冷静,也必须‘迸发’出来。” 徐础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沉默一会,问道:“你们杀戮众多,为何没有人向我报信?曹神洗掌管东都,坐镇宫中,就一无所闻?” “我们从未集中杀戮,都是分散开,一个一个地除掉。卡Kа酷Ku尐裞網而且诸王将士自己也忙着劫掠,不关心我们的事情,即便听到、见到,也不以为然,对他们来说这是家常便饭。至于曹神洗,他手下只有很少人,管的都是仓库,保护的是太后寝宫,我们避开这些地方,吓唬其他人,不准他们告状。” “除了杀人,还做过哪些事?” “嗯?”孟僧伦没太听明白。 “可有其它恶行?” “这个……反正是要杀死,个别将士的手段可能有些……出格,我从不过问。恕我直言,执政也不该问,将士们出生入死……” “你不问,我也不问,但是有人会问,宋将军正是因此而死。” “宋将军不是被官兵刺客所杀吗?” “田匠不是官兵的刺客,他杀宋将军为报私仇。” “私仇?” “宋将军奸杀了田匠认得的某名女子。” 孟僧伦一脸的不可思议,半晌才道:“宋将军血性方刚,难免会做些出格的事情,但我保证,那名女子罪有应得……” “够了!”徐础大怒,说来说去,孟僧伦竟然仍不认为自己做错,“没有任何罪行,死前还要经受折磨。咱们打着义军的旗号,不是滥杀无辜的天成皇帝,也不是吴国暴君。” 孟僧伦忍不住道:“执政怎能如此说自己的外祖?” “宋将军杀死的人是谁?”徐础问道。 “我不知道,他守在宫中,十分便利,杀死的人也比较多,三十七八人吧,我不知道哪一个惹来杀身之祸。” 徐础特意派宋星裁前去保护太后寝宫,他做到了,太后寝宫安全无虞,除此以外的地方却成为他的猎场。 徐础怒极大笑,“谁说吴士耿介?你们很会挑漏洞啊,我一句话没交待,你们就能挖出一个无底洞。嘿,宋星裁自己杀人,仍能坦然无愧地带兵巡城、执行军纪,果然了不起。” “这是两回事,宋将军杀人是为报灭国之仇,诸王将士劫掠却为满足一己之私,我们可没抢过一金一银。” 徐础笑着摇头,“我居然想劝服孟将军认错,真是愚蠢至极。” “不不,我的确错了,不该背着执政做这些事情,让外人以为执政管束不了我们。但是将士们无错,是我让他们这样做……” 孟僧伦的确“认错”,从一开始就“认错”,但他所谓的错只瞒着吴王自作主张,而不是滥杀无辜。 “为士气着想,我不想公开处决你,请孟将军自裁。” 孟僧伦磕头三次,挺身道:“遵命。” “你有何遗愿?只要不是过分的事情,我可以替你完成。” 孟僧伦笑了笑,“能够攻入东都,践踏曾经囚禁吴国公主的牢房,我愿足矣。只恨从此不能辅佐执政,不能亲眼见执政一统天下。” “你在江东可有妻儿?” “无,我从未婚娶。” “兄弟子侄呢?” “有一些,其中几个就在军中,他们若有心,该替我辅佐执政,而不是由执政照顾他们。” 徐础想说自己今后不再需要孟僧伦这样的辅佐,最后还是忍住,冷淡地说:“明天我任命你为护军将军,后天你就可以自裁了。” “遵命。” “下去吧。”徐础还有许多话想说、许多疑惑想问,又觉得全无必要。 孟僧伦起身退出议事厅。 唐为天进来,有些惊讶地说:“大都督说什么了?孟将军的样子跟要死人一样。” 徐础问道:“唐为天,你若见到其他义军将士劫掠、杀害老弱妇孺,会阻止吗?” 唐为天满脸困惑,“你是说跟他们抢夺战利品吗?这样不好吧,都是自己人,得遵守规矩。” “你不觉得被劫掠、被杀害的人很无辜吗?” “哦,大都督是这个意思。无辜不无辜的……”唐为天挠挠头,“咱们得先活着啊,饭都吃不饱,还管别人的死活?我没吃人,就算不错啦,据说真有降世军吃人,吃的还是自己人,实在是饿得不行……” 唐为天咽了咽口水,一说吃,他又饿了。 “若是吃饱喝足呢?” “是说我,还是所有人?” “所有人。” “那还造什么反、打什么仗啊,回家种地、放牛去吧,一日三餐,不用担心死在战场上,多好。盔甲不用穿了,刀枪不用拿了,再有劫掠、杀人的事,那就是土匪恶霸,别人我不知道,我肯定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然后甩下我的名号,让十里八村都认得我。”唐为天意气风发,俨然一位功成名就的豪侠。 徐础心里轻松不少,笑道:“谢谢。” “谢我什么?我什么都没做。” “留着你的梦想,别丢掉。” “可我没有梦想啊。”唐为天越发莫名其妙。 “你刚刚说过的话就是梦想。”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对,留着这个梦想。” 唐为天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不瞒大都督,我的确会做这样的梦,一匹马,一口刀,谁见我都上来打招呼,叫一声‘唐大侠’,送上好酒好菜,我可以挑着吃……” 唐为天的梦想里,拔刀相助的内容不多,对大侠的待遇倒是想得极周全。 徐础点头鼓励,“天下人所求的,也不过就是吃饱穿暖吧。” “哈哈,这是穷人所求,富人、官人早就吃饱穿暖,求的是金银满箱、稻谷满仓,像大都督这样的人,就更不同。” “哦,我有何求?” “精兵百万,横扫天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旌旗所指,望风披靡。足履所践,尽皆跪降。一令而天下从,一怒而天下震,一挥而天下定,一坐而天下平。” “降世王的话?”徐础猜唐为天想不出这些词。 “对,他写过不少类似的话,让我们背下来,说是在战场能保命,大都督还要再听几段?” “不必了,因为这非我所求。” “咦?大都督不想要精兵百万,不想横扫天下吗?” “想,但这就跟你想吃饱一样,是个念头,而非梦想。” “大都督的梦想是什么?”唐为天十分好奇。 徐础沉默许久,竟然无法讲述自己的梦想,良久方道:“跟你一样。” “原来大都督也要当豪侠。” 徐础笑笑,有些话不足为外人道,有些事不足与外人论,他有自己的梦想与打算。 第二百二十五章 对错 没亲眼看到城外的援兵,薛金摇心里总有些怀疑,不太相信吴王只凭极少的信息就能猜出敌军动向。卡Kа酷Ku尐裞網 她安排好将士,登上城墙,在东、北两边逡巡遥望,直到夜色降临,也没瞧出端倪来。 官兵营中的灯火确实比预料得要多一些,但这很可能是疑兵之计。 “吴王若是猜错,可是天大的笑话。”薛金摇小声自语,不知怎地,心里居然有点希望吴王真的猜错,但她安慰自己:“反正诸王都错,又不是他一个。” 薛金摇回到大营吃晚饭,与吴王只隔着几间屋子,没去找他,心里清楚,吴王对自己已有戒心,这时送上门去将会自讨没趣。 将领们进进出出,向她通报各处的情况,薛金摇边吃饭边答对,她向来不以记性见长,写字、背书时总是磕磕绊绊,扭头就忘,换成带兵打仗,她却对将领姓名、各队兵力、分派布置记得清清楚楚,再有吴王推荐的几名参将协助,她总能立刻给出答案,好像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连那些对降世将军最怀鄙夷之心的将领,这一天下来也改变看法,觉得这名年轻女子真是天生的统帅,若是男子,早就脱颖而出。 来人慢慢地少了一些,薛金摇只留两名卫兵,让其他人也去吃饭,稍事休息,然后再去巡城,监督将士守城。 人一少,薛金摇人能够腾出目光,向身边的一名卫兵小声道:“出去看看,谁在探头探脑,给我揪进来。” 卫兵也是女子,身材高大不输金圣女,应声出门,没多久,外面传来争吵声。 唐为天一脸气愤地进屋,嚷道:“别碰我,我自己能走。” 薛金摇微一皱眉,“你来干嘛?吴王有事?” “没事,我出来闲逛,凑巧走到你这里,谁想到你的手下上来就抓人。卡Kа酷Ku尐裞網怎么,门口不许人经过吗?”唐为天扬头不肯行礼,他回来得晚,没赶上吴王成亲,因此打心里不承认这位吴王夫人。 “嘿,你来来回回经过七八次了。把他带回吴王那里,问吴王这是怎么回事。”薛金摇挥手,无意与一名卫兵纠缠。 唐为天却服软了,双手抱拳,嘿嘿笑道:“金圣女,别找大都督啊,他现在心情不好,我可不想惹他。” “那就说实话。” 唐为天本来就理直气壮,开口道:“我来看看降世棒怎样,既然被叫进来,还想问问金圣女,什么时候归还啊?” 薛金摇看一眼腰间的棍棒,“原来你想偷我的东西。” “怎么是偷?”唐为天瞪大双眼,更不服气了,“降世棒原本就是大都督的宝物,由我替他保管……” “降世棒明明是我父之物,什么时候成吴王的了?” “呵呵,虽然我没亲见,但我可听说了,降世王当众将神棒赐给大都督,从那时起,它就归大都督所有,直到被你抢走。” “那也与你无关,吴王来要,我给,别人谁都不行,你更不行。” “我为什么不行?” “你替吴王保管降世棒?” “对,一直是我保管,我还有一根降世棒的亲戚,你瞧,本来是一对儿,被你给拆散。” 薛金摇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们想攀亲,我们可不认。你曾保管降世棒,也就相当于……刀鞘,而不是刀的主人,刀没了,只能主人去找,刀鞘不能,找也没用。卡Kа酷Ku尐裞網” “我只是刀鞘?”唐为天涨红了脸。 “还是临时的刀鞘,没什么价值。” “大都督最信我,我可不是临时的。”唐为天双手叉腰,虽然他也是降世军出身,对金圣女早有了解,自从跟随吴王之后,就不再将从前的头目当回事,“大都督宁可信我,也不信你。” 薛金摇被说到痛处,脸色一寒,反唇相讥,“他不信我,让我当降世将军,他信你,却只让你做一个小兵、一个刀鞘。” 两人互相怒视,薛金摇只比唐为天大两三岁,这时也变得跟孩子一样,眼睛一眨不眨,非要瞪个输赢出来。 守在一边的两名女兵看在眼里,笑在心中,金圣女刚刚还是众人敬畏的降世将军,转眼就变成争口舌之利的少女。 唐为天大声道:“你是降世将军又怎样?曹神洗说了,你白天时的排兵布阵有问题,吴王特意让我去问个清楚,问过之后就决定不打了。” 唐为天故意隐瞒一段细节,他从曹神洗那里什么都没问出来,吴王取消进攻,其实与之没有关系。 薛金摇却信了,“哪个曹神洗?” “就一个曹神洗,官兵投降过来的那个老将军,原本要被临阵斩杀,他打过的仗比你见过的、听说过的加在一起都要多,他说你有问题,就是有问题。” 薛金摇站起身,唐为天吓了一跳,两人曾经比试过力气,他稍逊一筹,担心自己此时仍不是对手。 薛金摇的第一个念头是去找吴王对质,起身之后却改变主意,迈步出屋,两名卫兵紧紧跟随,剩下唐为天一个人站在那里发呆,见无人理睬自己,转身离开,隐约觉得刚才可能说错了话。卡Kа酷Ku尐裞網 唐为天是给吴王取东西,找到之后匆匆跑回去,只字不提他与金圣女的争吵。 薛金摇直奔东城的临时监牢。 八百多名“奸细”都被关押在这里,数十人一间,抱腿而坐,没剩下多少腾挪的余地,整天下来,没吃没喝,外加担惊受怕,几乎没人动弹,坐在那里像是一块块石头。 门一开,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薛金摇挥挥手,后退两步,向看守的士兵道:“你就不能放他们出去解决?” “反正是要死的人,不给他们食物和水,慢慢就好了。” “把曹神洗找出来。” “是。”两名士兵捂着鼻子进去,很快推出一人。 薛金摇打量两眼,隐约记得这人的确是降将曹神洗,向士兵道:“找间干净的屋子,我要审问。” “这边就有。” 曹神洗对这次“审问”十分意外,他从来没见过女子称将,还是一军统帅,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保持沉默。 薛金摇命人给座,曹神洗的确累了,坐下之后仍不说话。 沉默多时,薛金摇道:“你带兵打过许多仗?” “一些。”曹神洗谦虚道,目光低垂。 “是你说我的排兵布阵有问题?” 曹神洗这才恍然大悟,“呃……是我一时图嘴快,胡乱说的。” “你胡乱说的话,吴王还肯当真你有什么本事?打过几场胜仗?最近几场可都没赢。” 曹神洗多少有些傲气,“平生六十余战,没败过。” “哈哈,大言不惭,你没败过,怎么会沦为俘虏?” “为人所误。” “为谁所误?” “兰氏与楼氏,一家人好大喜功,临战却又胆怯,一家人只图私利,临战偏又冒进,不肯听我劝说,因此落入尔等之手,非我之罪。”曹神洗自知性命难保,底气反而更足一些。 “照你这么说,没人战败,都是为人所误。那些打胜的人又怎么算?他们怎么没为人所误?” 曹神洗摇头,“许多事情是你一个小丫头不会懂的。” 薛金摇会被唐为天激怒,在曹神洗面前却能心如止水,“你懂得多,还是照样‘为人所误’?” 曹神洗依然摇头。 “敢背后嚼舌头,就敢当面说,你觉得我的排兵布阵有什么问题?” “战事取消,多言无益。” “有没有益,我说得算,反正我得知道你到底说过什么,你不说,我就让人掌嘴。”薛金摇看一眼自己的卫兵,补充道:“让女人掌嘴。” 曹神洗宁可被杀死,也不愿受到这样的羞辱,只得道:“你将骑兵排在前面,是要让骑兵先与官兵交战吧?” “嗯,骑兵对骑兵,缠住敌方,然后步兵一拨一拨地参战,我军人多,足以将敌兵包围,一网打尽。”薛金摇顿了顿,“当然,这是在官兵没有援兵的情况下。” 曹神洗笑着摇头,“你帐下没有骑兵将领吗?” “有,跟你一样,也是官兵那边的降将,他们帮我布置骑兵,都说没问题。” 曹神洗还是摇头,“你所谓的骑将,不过是些校尉,懂行伍,不懂布阵。” “别光说别人不对,说你自己的想法。” “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将,至少明白一个道理,步兵为正,骑兵为奇,正者居中、居前,奇者居侧、居后,正常打法,步兵牵制敌军,骑兵伺机而动,没有反过来做的。” “冀州骑兵居多,他们就是这么做的。”薛金摇不认为自己有错。 “那是王铁眉无能,他只算是骑将,却非大将,只可在边疆对抗北虏。他但凡多学些兵法,前日也不会占据南城又丢失,他败就败在不会用步兵上。” “都说骑兵厉害,就你反着说。” “骑、步一奇一正,没有谁更厉害之说,若存此念头,遇到劲敌,必遭大败,真正的将军,能在一奇一正之间演变出无数变化,令敌人防不胜防。” “可你还是败了,就算为人所误,你也还是败了。” 曹神洗叹了口气,已无心争辩,“嗯,我是败了,一败涂地,眼看着正确变成错误,错误变成正确。世人皆如此,以胜败代替对错,照此说来,不只我败,天成亦败,二十年间,好像已经没人再记得是谁结束五国争雄。降世王更是败中之败,一步登天,一朝殒命。尔等以后也会战败,到时也会被人说成无能之辈。以胜败论对错,人人都是错的。” 薛金摇默默听老将军抱怨,说到自己父亲头上,也没反驳。 薛金摇腾地站起身,将曹神洗吓了一跳,她道:“今后你给我当参将,教我步骑正奇之术。” 第二百二十六章 交换 徐础睡了一觉,醒来时心惊肉跳,比清醒时还要疲惫,等他平静下来,精力迅速恢复,哪怕是很浅的一觉,也很有价值。卡Kа酷Ku尐裞網 吃饭之后,他派人去召集诸将,准备遵守承诺,任命孟僧伦为护军将军。 薛金摇第一个赶到,进厅之后向吴王点下头,好像他们是兄弟,坐下之后她说:“夜里来过几次官兵的探子,看上去没有攻城的意图。” “嗯,这两天都要辛苦降世将军。”徐础客气地说。 “说到辛苦,我找到个人帮我,知会吴王一声,希望你别介意。” “帮手不嫌多,你找的谁?” “曹将军。” “哪个曹将……曹神洗?” “对,老家伙说的头头是道,我留他做员参将。我将他从死人堆里救出来,他竟然不同意,提出许多条件。” 徐础惊讶一会,笑道:“他还提出条件?” “对,我没有全接受,只同意一些,整个来说那八百多名‘奸细’被分散关押,供水供饭,就算他们今天就要被杀,也不该受那样的苦头。” “你做得很好。”徐础点头赞同。 吴王没生气,薛金摇有些意外,准备好的解释也都成为多余。 将领们陆续赶到,诸王守城,没有亲至,派来使者参加议事。 完成正常事务之后,徐础宣布对孟僧伦的任命,没人以为不妥,纷纷向孟僧伦拱手祝贺,都知道他是吴王心腹之人,由他监护全军比较合适。 孟僧伦表现得体,明天就是他自裁之日,脸上却没露出丝毫异样。卡Kа酷Ku尐裞網 议事刚刚结束,诸将尚未离开,有士兵匆匆跑来报信,城外援兵的旗帜终于亮出来了。 诱义军出城决战的计谋没能成功,官兵改变策略,在城外大张旗鼓,逼近城墙炫耀兵威。 徐础前去登城观望,路上再也没有或明或暗的抱怨,遇到的将士都恭恭敬敬地行礼,对吴王的敬畏又增长一大截。 官兵集中在北边,宁抱关、甘招已经观望一会,见到吴王到来,宁抱关拱手不语,甘招马上道:“果然是大将军,有他的旗帜,而且……兵不少。” 官兵阵列距城三里有余,黑压压一片,极为整齐,看样子没打算邀叛军出城一战,纯粹是为了炫耀。 城上人看得清清楚楚,徐础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大将军的车辆和车上肥大的身躯。 薛金摇小声道:“真让曹将军说对了,步兵居中,骑兵守两侧,大将军的阵形与冀州军不同。” 其他人关注的不是阵形,而是官兵人数之多,经过上次的大战,冀州兵员骤减,围城已有些力不从心,得到大将军的支援之后,兵力大增,似乎比战前还多。 “上回的胜仗白打了。” “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怕什么,都是咱们的手下败将,来一个灭一个,来两个灭一双,省事儿。” …… 诸将议论纷纷,虽然有些担忧,斗志尚在。 官兵那边突然鼓响,城上将士吓了一跳,有人立刻就要拔刀,目光则不约而同看向诸王。 徐础道:“官兵没列出器械,击鼓不为攻城,只是虚张声势,诸位不必在意。卡Kа酷Ku尐裞網” 果然,城外鼓声停止,官兵齐声呼喝,声响巨大,却没有前进半步。 “罗汉奇。”徐础点名。 “末将在。”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去击鼓,应答官兵。” “是。”罗汉奇看一眼宁王,向吴王问道:“有讲究吗?” “越响越好,小心,别将鼓皮击破。” “那我得省着点用力。” 罗汉奇走开,很快传来击鼓声,他不懂其中门道,一通乱敲,声响倒是真大,震耳欲聋,疾如狂风暴雨,像是数人同时击鼓。 官兵没以鼓声回应,阵形稍有变化,徐础下令停止击鼓,向诸将笑道:“官兵闻鼓声而变阵,这是真害怕。” 众人纷纷点头,对吴王的判断深以为然。 薛金摇听得心动,“既然如此,出城应战吧。” 徐础笑着摇头,“义军虽众,性命一条也不可浪费。祖王在天上已经收够将士,剩下的要留在凡间。不管敌军如何出招,我军都不必着急,官兵越多,粮草消耗越快,咱们坐等胜利即可。大家养精蓄锐,等着追赶逃亡之兵吧。” 徐础没看太久,留下诸将,自己回大营,以示镇定。 消息不停传来,官兵耀武之后,频繁调动兵力,到了下午,终于展露雏形。 官兵取消围攻之势,将兵力集中在南、北两边,西边也留少量兵力,依险而守,东边营地则全部取消,给城中叛军留了一条出路。 这条出路可不平坦,要穿越林木茂盛的无上园,徐础当初就是走这条路来东都参战,深知此路曲折,人少还好,若是人多,很容易发生堵塞。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随机应变,重新分配兵力,蜀王守北城,梁王守南城,宁王留在营中以作奇兵,薛金摇统筹所有军务。 午后不久,官兵派使者来见吴王。 郭时风向来以眼光精准而自傲,总能提前投到胜利者一方,如今却第一次生出疑惑,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勉强。 徐础在议事厅接见使者,两边排列卫兵,坐而不起,微笑道:“郭先生带来什么口信?” 郭时风上前一步,见卫兵手握刀柄,又退回一步,拱手笑道:“这个……吴王要我现在就说吗?” “难道是密信?” 郭时风点点头。 徐础指着两边卫兵,“这些人都是我的心腹部下,你有密信,现在就可以说。” 郭时风干笑几声,“共有两段。湘东王说:东都乃天成根本所在,朝廷必要夺回,不惜代价,望吴王能有自知之明,率兵离城,朝廷不追,任你离去。” “我想带兵去邺城,湘东王也不追吗?” 郭时风更显尴尬,“湘东王没说,但是我想他的意思是请吴王出东门,那里没有官兵。” “出东门,往东走,湘东王是要让我归顺江东的皇帝吗?” 明知吴王是在讥讽,郭时风却不敢当众指明,笑道:“到了江东,是战是降,当然由吴王做主,湘东王不会干涉。” “嘿。另一段口信呢?” “大将军说……”郭时风扫一眼两边的卫兵,见吴王无意私下交谈,继续道:“十七小儿,闹得够了,立刻献城投降,或是弃城逃亡。你要确保汝母兰夫人的安全,兰夫人若受半点伤害,你投降是死,逃亡也是死。” 徐础点下头,向两边的卫兵道:“我在楼家排行十七,大将军竟然还记得,想必是受人提醒。大将军妻妾成群,足以成军,去年还有新儿出生,不知排行到几百位。他与正妻兰夫人多年前就已形同陌路,在儿孙面前也不伪装恩爱。大将军西逃时,可没想到要保护妻子,如今率丧气之兵回来,却口出狂言,显非真心。” 徐础说得稍稍夸张一些,倒也没错,卫兵们点头赞同,郭时风也不好辩解,站在那里只是微笑。 “口信说完了?”徐础问。 “说完了。” “好,请郭先生也替我带两段口信回去。转告湘东王,东都是我掌中之物,江东是我心中之物,邺城是我眼中之物,他给我留一条路,我也给他一条:回家来吧,王府里还有他的一间房屋。” 卫兵们大笑,四王府已成为大营,挤满了将士,所谓请湘东王回家,是让他当俘虏。 郭时风也笑了笑,拱手道:“好,这段口信我记住了。” “再转告大将军,十七不在,小儿不小,兰夫人在府中很好,不劳他的挂念,大将军拥数万之众,当在战场上一争高下,休争口舌之利。” “这一段我也记住了。”郭时风拱手。 “你还有话说?” 郭时风又扫一眼两边卫兵,见吴王真的无意与自己私下交谈,只得道:“还有几句,是我自己的话。吴王可还在意王颠王将军与数千吴兵?” “在意怎样?不在意又怎样?” “吴王若不在意,我无话可说,这就告辞,回去传信。吴王若在意我想我有办法让王将军与吴兵进城。” “说你的办法。” “吴王在意?” 徐础不语,两边的卫兵多是吴人,十分在意同乡的处境,一起瞪视官兵使者。 郭时风笑道:“其实简单,吴王可以拿城中人交换。” “城中人数众多,拿谁交换?” “这个……除非吴王同意交换,否则的话我不能说。” 有卫兵等得不耐烦,看一眼吴王,得到默许,拔刀来到郭时风面前,“它能撬开你的嘴吗?” 明晃晃的刀就在眼前,郭时风虽知这是威胁,对方不会真动手,还是不由得脸上变色,后退半步,“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你是来使?我怎么记得你是我派出去的使者,杀自己的部下,不违反规矩吧?” “我、我已投向官兵,不是吴王部下……” “那你就是背信弃义了,像你这样的不忠之人,更该杀之。” 卫兵举起刀,郭时风不那么确信对方只是威胁了,急忙道:“城内有不少官兵俘虏,还有各家高门没来得及逃跑的家眷,比如兰夫人,可以拿他们交换。” 徐础冷冷地盯着郭时风,“谁要交换?要交换谁?” 官兵围城已久,突然提出交换,必有原因。 “真的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大将军说过几句,但他没说要换人,是我自己推测出来他或许有这个意图,毕竟被俘的官兵多是大将军的部下,他想救出去也在情理之中。” “大将军……想要回曹神洗?”徐础猜道。 第二百二十七章 良机 徐础猜测大将军要交换曹神洗,郭时风笑道:“诸王若是都像吴王这样,我们这些谋士可就个个没饭吃啦,求你可怜,给我们留点面子,以后即使猜到,也别这么快说出来。” 卫兵们都以吴王百猜百中为荣,徐础却明白自己猜错了,郭时风这番话不是求吴王留点面子,而是在给吴王一个台阶。 “总算朋友一场,郭先生若是不急,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不急。”郭时风拱手致谢。 想与吴王单独会面可不像从不前那么容易,郭时风被不同的卫兵搜身三次,他没有拒绝,只在最后一次接受搜身时叹息一句:“与世沉浮终不如乘风破浪。” 酒菜不算丰盛,也不够精致,肉是凉的,随便切成条块,酒倒是热的,烈性难驯,初一入口如同刀子在喉咙里乱捅一气。 郭时风喝了一口,一个劲儿地摇头,从此以后就只敢小口抿酒,肉则要反复咀嚼才能咽下去。 徐础笑道:“这是降世军从秦州带来的老酒,有点味道。” “何止有点?吴王喝得惯?” “还好。”徐础一次也只敢喝一小口,“你得慢慢品,才能尝出其中的味道来。” 郭时风道:“譬如识人,初见时难免一叶障目,需多多接触,才能看出此人真心。” “哈哈,郭先生想得太多,其实是城里的好酒都被喝光,只剩下这些老酒。” “譬如福祸,老酒难喝,反而得以留存,美酒人人所欲,反而难得长远。” “郭先生越想越多……你若觉得酒肉难吃,明说便是。” 郭时风笑笑,“城里至少还有老酒硬肉,城外……”郭时风摇摇头,“连喂马的草料都有人偷抢。” “郭先生又要诱我出兵?” “这回是吴王想多了。”郭时风举杯敬奉,忘了酒有多烈,喝得稍多一些,连连吐舌哈气。 徐础喝一大口,双唇紧闭,面红耳热,将烈酒硬压下去,然后道:“此间再无外人,郭先生可以说了。” 郭时风放下酒杯,起身恭敬地行礼。 “郭先生是这何意?”徐础诧异道。 “当着外人的面,我是邺城使者,私下里,我还是吴王的谋士,当行臣子之礼。” “你这位谋士……可有点令人捉摸不透。” “其实简单,我如藤蔓,需依附参天大树。” “参天大树为何同意你依附?” “譬如登山,吴王自己也可以登顶,若是有我相助,至少可以加快几步,少些损失,早日腾出手来经营四方。” “我需要这么急吗?” “需要。”郭时风肯定地说,“吴王受困东都,想必不太了解外面的形势,但吴王总不会以为天下英雄都在东都内外吧。” “天下又出现哪些英雄?” “吴王想过大将军为何半路折返吗?” “洛州兵思乡,湘东王力邀。” “还有一条原因,可能更重要一些。大将军原本是要投奔汉州,谁想汉州已然失陷,他是投奔无门,才不得不接受邺城的邀请。” “汉州失陷?失陷给谁?”徐础的确意外,他一点消息也没听说。 “秦州降世军。” “郭先生说笑,降世军现在东都。卡Kа酷Ku尐裞網” “吴王看来真的不知,秦州又涌现一股降世军,声势不小,南下攻城夺地,如今已然横跨两州,汉州只剩数城还归官有。” “真有此事?” “骗吴王能有何益?这股降世军亦奉弥勒与薛六甲为主,吴王尚未西征,就已白得两州。” “嘿。”徐础干笑一声,新兴的降世军不知什么来历,莫说薛六甲已死,即使还活着,也未必能收服这股力量。 “新降世军无主,势头虽盛,却找不出领军者,下一个才是真英雄。” “哦?” “淮州盛氏,吴王听说过吧?” “梁太傅的亲家盛鼎盛太保?他已经过世好几年了吧。” “三年前过世,盛家儿孙以孝闻名,为官者无论大小,一律回乡守丧。” “记得,这件事当时传得沸沸扬扬,盛鼎因此获赠太保之位,万物帝连下三道圣旨表彰盛家,梁家与有荣焉。大家都说,等盛氏兄弟回来,必做大官。” “呵呵,三年守丧刚满,东都却已转归吴王。总之盛家子孙不久前起兵,奉江东皇帝为主。” “有梁家留在皇帝身边,盛家当然要向江东称臣。” “吴王不可小瞧盛家,据说他们已聚兵十几万,等开春冰融,就要与江东并力西进,夺取东都。” “冀、淮两州山水相连,邺城应该比东都更警惕一些吧?” “哈哈,那倒也是,盛家声称要西取东都,没准是要北破邺城。我无意惊吓吴王,只想说淮州已有盛氏兴起,不可不防。” “嗯,还有吗?” “剩下的就是完全的道听途说了,皇甫父子回冀州时晚了一步,王铁眉率突骑归顺邺城,这件事吴王是知道的。” “嗯。” “父子二人没敢停留,继续北上,据说得到贺荣部的资助,已夺取了辽东数十城,早晚也有南下之意。” “贺荣部野心不小。” “正是,贺荣部骑兵已至晋阳城下,不知晋王能否来得及赶回去。” 沈耽那边一直没有消息,徐础甚至不知道晋军现在何处。 “就这些?” “荆州奚家也不可小觑,他们给朝廷作战时不思进取,回到荆州却是如鱼得水,招兵买马已然成势,据说济北王在那边进展顺利,奚家可能会既出粮又出兵。” 徐础笑了一声,除非戴破虎送来消息佐证,他不会将郭时风的话太当真。 “除此之外,东南西北各处散州皆有大小势力兴起,纷纷遥望中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称王称帝,跑来争鼎。” “越热闹越好。” “凑热闹要赶早,吴王困于东都,就不担心坐失良机吗?” 徐础当然担心,他早已制定平定四方的大计,就等击退冀州军,才能实施,但他不会向郭时风透露实情,摇摇头道:“良机未至,谈何坐失?我现在只想如何保住东都。” “哈哈,我若不来,良机未至,我一来,良机也跟着到了。” “郭先生似乎刚要说到紧要处。” 郭时风端杯敬酒,这回喝得少,喉咙里不太难受,“的确紧要,但吴王若是不信我,言之无益,徒增疑心。” “我在等郭先生说服我,凭郭先生口才,想必三杯酒下肚,就能令我信服。” 郭时风看一眼杯中剩下的酒,笑道:“用不了那么久。嗯,吴王以为大将军要用吴军将士换取曹将军?” “不是吗?” “是也不是。大将军的确想要回曹将军,他现在孤掌难鸣,怀念当年的旧部,常说若有曹将军在,他不至于连战连败。” “与义军交战时,曹将军就在大将军帐下。” “人在心不在,大将军后悔不听曹将军布置,以致惨败,他希望要回曹将军,两人还能像从前一样配合,再次平定天下。” “嘿。所谓‘不是’又有何意?” “曹将军并非大将军最想要的人,城里还有一人,才是他朝思暮想的目标。” “总不至于是兰夫人吧?” “哈哈,楼家的事情,吴王最懂。当然不是兰夫人,我多方打听,才挖出一点眉目,据说万物帝在民间有个私生皇子,比江东皇帝年长一两岁。” 万物帝喜欢在宫外游乐,有私生皇子并不令徐础意外,“那又怎样?万物帝没将他带入宫中,说明不重视他,何况江东皇帝乃是太后所生,对天成来说名正言顺。” “江东皇帝若是驾崩呢?他还年幼,不可能留下子嗣……” “邺城已带走一位皇子。” “麻烦就在这里,被带去邺城的皇子时运不济,得病死了。” “所以邺城想要一位新皇子?” “不不,想要这位皇子的人是大将军,湘东王、济北王可不想要。” “嗯?” 郭时风长叹一声,“在城里的时候,我觉得义军太过散乱,难成大事,出城之后才知道,官兵更乱,大将军本是援兵,但他一到就夺去兵权,将王铁眉架空。湘东王引狼入室,如今连他也制不住大将军。官兵表面势盛,其实矛盾重重,且急缺粮草,根本坚持不到荆州之援,如果荆州奚家真肯送粮的话。” “所以郭先生又成为我的谋士了。”徐础笑道,还真有三分相信。 面前的一杯酒还没喝完,郭时风拱手道:“我一直就是吴王的谋士,而且我不白来,要送吴王一个大大的良机。” 徐础沉吟片刻,“任何人、任何时候信任郭先生,都是一次冒险,邺城就是现成的明证,他们请郭先生传话,郭先生却是挟私而来。” “邺城自己不争气,非我之错。天下群雄并起,我总不至于死守一家吧?便是吴王帐下将士,一开始就跟随吴王的人也不多啊。” “不必说这些,若要我信你,只需要一条,告诉我诸王当中谁已经暗降邺城?” “有人投靠邺城?没准是梁王……我是瞎猜,实话实说,我真不知道,但我回去之可以打听,明晚之前就能给吴王一个准信,但吴王若是要等到那个时候才肯相信我,怕是有点晚了。” “我说我相信你,郭先生相信我吗?” 郭时风再次起身,拱手道:“我不要任何证据,只要吴王一句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这可不太像郭时风的为人,徐础盯着他看了一会,说:“我相信你刚才所说的话,至于以后……” “这就够了。”郭时风深揖,起身道:“我能劝说大将军改变心意,砍下王铁眉、湘东王的人头,献给吴王。只有一个条件,很简单的条件,吴王肯定能做到。” “嗯。”徐础已猜出答案。 “大将军希望吴王改回原姓,仅此而已。” “嘿,郭先生不是替我劝说大将军,分明是在替大将军劝说我。” 第二百二十八章 父子 楼温子孙众多,有几个在地方为官,颇受他的器重,引以为外援,他率兵去汉州,就是想投奔六子,结果半路上全军将士止步不前,又有传闻说汉州已乱,楼六公子下落不明,楼温进退不得,颇显狼狈。 湘东王到来得十分及时,楼温听到通报,喜形于色,拖着沉重的身躯冲出帐篷亲自相迎,即便是受到叛军追赶,他跑得也没这么快过。 当此时,楼温真心实意地感谢湘东王,愿意接受邺城的拉拢。 “回去,一定要将东都夺回来。”楼温当众放出豪言,“我的家也在东都,怎能留给一群强盗土匪?老实说,一想到那些连澡都不洗的家伙要闯进大将军府,我是夜不能寐,心痛如绞。” 将士们深有同感,齐呼“回家”,站在大将军身边的湘东王心中石头落地,觉得自己这趟来对了,暗暗对远在千里以外的欢颜郡主道:“女儿,这次你可错了,大将军走投无路,正可为我所用。” 回到东都,发现冀州军没有预料得人多势众,东都被叛军守得固若金汤,诱敌出战又在最后一刻失败,楼温的感激之情迅速消退,心中生出别的想法来。 郭时风奉使而归,带回吴王的两段话。 湘东王听过之后冷笑不止,“好个狂妄的小子。” 楼温勃然大怒,“忘恩负义的不孝之子,竟然要与我在战场上一较胜负。我是他亲老子,杀了我他能得到多大好处?待我破城之日,第一件事就是活剁了这个小子,你们谁也不要拦我,拦我者与他同罪。” 没人敢拦,甚至没人劝他,大将军一生起起落落,无论是在战场还是官场,都有不得意,甚至受到欺负的时候,但是在现场,只要他肥硕的身躯立在那里,就是一股强大的震慑力量,连皇帝也要礼让三分。 谁也不敢当面惹恼大将军。 “湘东王不要着急,十七很快就会为他的狂妄付出代价,三日之内,我必攻城,顶多再过三日,必能破城。那个王都督,让你的人加紧赶造器械,越多越好。这种时候,大家都不要偷懒,再苦再累不可停工,等进城之后自有重赏。卡Kа酷Ku尐裞網” 王铁眉本是冀州军统帅,在军中说一不二,连湘东、济北二王都要顺着他,大将军一到,莫名其妙地丢掉了权势,心里愤愤不平,嘴上却不敢说半个不字。 与叛军交战时,王铁眉依赖并重用骑兵,想让自己人立功,结果却导致本部伤亡巨大,颜面尽失,无力与新至的大将军抗衡。 王铁眉恨大将军,更恨吴王,再一想到这是父子二人,更加恼怒,低声说了一声“是”,不敢抬头看人。 楼温分派布置任务,一人不落,连湘东王也不例外,只是言语上稍客气一些,“请湘东王再派人去催下荆州奚家,告诉他们,若要支援就快些,再晚几天,就用不着他们了。” “是是,已经派过几拨人,估计都在路上,很快就能有回信。” “我要的不是回信,是粮草,人得吃粮,马得吃草,实在不行,人也可以吃马,然后就得饿死啦。湘东王,此战胜负、能否夺回东都,可就全看你与济北王的本事。” “是是。”湘东王开始后悔,女儿早就提醒过他,宁可放弃东都返回邺城,也不要邀请外援,尤其是不要接触大将军,他一向听从女儿的建议,就这一条没听,结果引来一头老虎。 众人散去,郭时风单独留下。 楼温半躺半坐,经受残冬寒气、身上伤痛、心中焦虑的同时折磨,每一次喘息都像是要用尽全力。 “十七怎么回答?” 郭时风上前,“吴王拒绝改回楼姓。” “他怎么敢?”楼温扭头怒视,将郭时风吓退数步,对城墙后面的十七儿却毫无影响,“他算什么吴王?老子才是大将军,他竟然称王……楼家这么多儿孙,还就这一个有点胆气,像年轻时的我。” 楼温先怒后喜,郭时风满脸苦笑,心想怪不得吴王要离家改姓,大将军的确不是一个好打交道的人。卡Kа酷Ku尐裞網 “但是吴王没将话说死。” “他怎么说?” “他说大将军若能送回吴军将士,他会考虑大将军的提议。” “不可能,一仗未打,我就将俘虏放走,邺城人不会同意,军中将士也会说我懦弱。他还说什么?” “吴王还说……”郭时风没敢直接说出来。 “说,他都要跟我在战场上刀兵相见了,还有什么话说不得、听不得?” “吴王说他是一军之主,大将军至少也得是一军之主以后,才能与他平起平坐,那时再论父子之情不迟。” 楼温发了一会呆,突然狂笑,骂出几句脏话,然后道:“够绝情,行,没准这小子真能做出点事情来。” 郭时风上前一步,提醒道:“大将军要小心。” “小心什么?” “吴王故意用这些话激怒大将军,暗示大将军夺权,其实是在离间官兵将领。” 楼温神情一暗,喃喃道:“他早就劝过我夺权,劝过不止一次,可我没听……” 楼温很快振作起来,“不迟,什么时候都不迟。用不着他的激怒与暗示,我意早决,邺城无能,难成大业,与其一同灭亡,不行借机夺之。楼家替张家夺取天下,是张家自己丢掉,与楼家无关,现在该是楼家给自家打算的时候了。” “大将军真要……” “去将我的一个儿子叫来。” “哪一个?” 楼温的儿孙多在军中,他不说姓名与排行,别人可猜不出来他要哪一个。卡Kа酷Ku尐裞網 “那个……”楼温轻轻敲打额头,“要娶湘东王之女的那个……” “楼矶楼骁骑。” “对,叫他过来。” 楼矶一唤便至,向父亲深揖,“孩儿拜见大将军。” 楼家的规矩,儿孙要称父亲官职,只有极受宠者才另有称呼。 楼温点下头,“这位郭先生是自己人,你跟他说说计划。” 楼矶惊讶地看一眼郭时风,“他本是吴王的谋士……” “对,所以我才让你对他说。”楼温有些不耐烦。 “什么都说?” “想隐瞒什么,我自会告诉你。”楼温冷冷地道。 楼矶向郭时风拱手,笑道:“郭先生莫要在意,如今万事都要谨慎些。” “明白,我只需了解一个大概,好回去向吴王复命。” “其实简单,后天晚上军中会有一次哗变,冀州兵冲进帐篷杀死湘东王,大将军为湘东王报仇,杀死王铁眉,我带遗体回邺城,大将军发兵随后。就是这些。” 楼矶说得简略,没提哗变的冀州兵是真是假,郭时风也没问,笑道:“妙计,以大将军之威,此计万无一失,由不得吴王不信。” 楼温插口道:“这就是我们楼家的计划,不是用来欺骗那个小子的,他愿意改回旧姓,很好,楼家占据洛、冀州两州,称雄天下,说不定真能出个皇帝。他不愿意,也别碍事,我去邺城,他留在东都,大家都有好处。” “我想不出吴王有何理由拒绝大将军的美意。” 楼温调整坐姿,“他相信私生皇子的说法吗?” 郭时风想了一会,“至少没有怀疑。” “那就好。”楼温松了口气,“你去对那个小子说,他若着急,明天就可以交换俘虏,他若不急,就等我夺兵之后再说。总之我的那些姬妾一人也不能少。” “有吴王在,没人敢去大将军府生事。”郭时风笑道,搞不清大将军是真心想要那些女人,还是假装好色。 “我担心的不是别人,就是他。二十来岁的小子,血气方刚,正是最危险的时候……” “大将军放心,吴王不是那种人,我打听过,吴王与降世王之女婚后颇为恩爱。” 楼温眉头紧拧,“降世王的女儿?” 楼矶道:“我见过此女,她曾被官兵抓获过,个子很高,力气不小。前次交战,就是她带兵猛攻西营,令官兵首尾失连,是个狠辣的将军,唯独不像女人。” 楼温纵声大笑,“这是什么口味?这个小子……打小就与别人不同,都是她生母害的。” “总之大将军不必担心家中姬妾,而且其中一些好像已经逃出东都,不知去向。”郭时风道。 楼温脸色一沉,“被老三带走不少,他就是一条狗,见肉就扑,落在他手里的姬妾,一个也逃不掉……他若是不双倍赔我,老子生吞了他。” 楼温咬牙切齿。 郭时风与楼矶互视一眼,都不愿意开口。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楼温回过神来。 郭时风摇头,“没了,我这就进城去见吴王。” 楼温挥挥手。 郭时风一走,楼矶上前道:“吴王狼子野心,没有一句实话,大将军……” “你也称他吴王?” “楼础,孩儿一时嘴快……楼础狼子野心,不可相信。” “我会不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人?放心,那个小子的确聪明,胆子也够大,就是心肠有些软。我只要表现软弱,他绝不敢担弑父之名。” “楼础曾亲手刺杀万物帝。”楼矶提醒道。 “不同,杀皇帝是他有胆子,杀一个服软的父亲,却要无情无义,他做不出来。我就是要让他心软,让他走到我面前……”楼温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办,对这个儿子,他是既憎恶又欣赏。 “到时再说,儿子我要,吴王我不要。”楼温不愿想太久以后的事情。 “一切皆由大将军决定。孩儿不宜久留,得去探望湘东王,安抚其心。” “对,他是你未来的岳丈。你得能分清里外。” 楼矶笑道:“孩儿姓楼,永远也改不了,何况湘东王父女对我并无真心,欢颜郡主生性淫贱,不配做楼家之妇。” 楼温点头,他需要大量这样的儿子。 楼矶要走,楼温又叫住他,“等等,那个……你见过太后?” “栾太后?没见过,军中应该没人见过她。” “可传言倒是不少。” “什么传言?”楼矶没听明白。 “说她美若天仙,叛军诸王为她争得头破血流,因此不得不送还官兵。”楼温啧啧两声,“我见她两次,离得远,不能细瞧,平生之憾莫过于此。” 楼矶笑着告退,终于确信,大将军是真好色,并非假装。 第二百二十九章 时风 郭时风没有立刻进城去见吴王,在营地里绕了一会,拐到一座不起眼的帐篷里。 帐篷里的人正在写信,听到声响抬头看了一眼,没说话,继续伏案疾书。 郭时风也不客气,走到此人身边,默默地观看,一会点头,一会嗯嗯,一会又摇头。 “孙先生真要如此?” 孙雅鹿是王铁眉从冀州带来的谋士,写下最后几个字,放下笔,回道:“只能如此,我受郡主所托,不能眼看着湘东王遇害。” 郭时风微笑道:“我认识孙先生多年,从没见过孙先生如此忠于一人还是一个女人。” 孙雅鹿早年间云游天下的时候,曾在广陵王府中与郭时风共事过一段时间,彼此欣赏,结为朋友。 孙雅鹿正色道:“我知道郭先生在想什么,可我不是那种人,何况这把年纪,早没了那种心思。郡主识才,我愿献才,仅此而已。” “呵呵,年纪说明不了什么,有人比孙先生年老得多,家中妻妾成群,还想着再多弄几个呢。” “大将军?”孙雅鹿立刻猜到是谁。 郭时风笑着点头。 “生死存亡之机,他仍然本性不改?” “不改,好像更执着了。军中寂寞,大将军尤其忍受不了。” “嗯,这倒也好,至少咱们不必费力揣摩大将军是否值得辅佐,少了一份烦恼。” “孙先生认准郡主了?” 墨迹已干,孙雅鹿轻折书信,点头道:“是,还在邺城的时候我就认准了。” “不后悔?” “有什么后悔的?” “当初孙先生若肯劝说王铁眉守约来与晋军汇合,如今就不会有这许多纷乱。卡Kа酷Ku尐裞網” “不然。我去过晋阳,见过沈家父子,沈牧守过于谨慎,沈五公子过于自信,皆难善终。” “郡主一个女流之辈,倒能善终?” “郡主明白自己的弱势,并不强求,她会选择一位合适的夫婿,代她抛头露面。” “楼矶?一个纨绔子弟而已,让他露面,还不如郡主亲自出马。” “不是他。” 郭时风微微一愣,“难道是……不可能,莫说他已称王,但是一介布衣的时候,他也不肯受女子摆布。” “更不是他。” “那是谁?我还真有一点好奇了。” “时机未到,我不能随意泄露,而且郡主还没做最后定论。郭先生去邺城,早晚会亲眼看到。” 郭时风笑而不语。 孙雅鹿道:“怎么?郭先生不愿去邺城了?” “不是不想,只是……孙先生从来没考虑过吴王?” 孙雅鹿深吸一口气,思忖片刻,“吴王亦不成事。” “吴王有何不妥?” “吴王有智有勇,可是聪明过头,事无巨细,必要看穿、看透。” “这不好吗?” “他将事情全都看穿、看透,手下人怎么做事?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我看吴王必毁在无人可用上,即使守住东都,也坚持不了太久。” 郭时风嗯了一声,“说吴王无人可用,似乎夸张了些。卡Kа酷Ku尐裞網” “郭先生有意投靠吴王?” “我还在想,犹豫不决,所以来找孙先生商量。” 孙雅鹿笑道:“一向看人精准,能够与世沉浮的郭先生,竟然也有犹豫不决的时候。” “哈哈,所以与世沉浮一点都不容易,难得很,难得很哪。” “要做吴王的部下,就得将心中所思所想合盘托出,即便如此,也未必能够得到吴王信任。郭先生真打算透露一切吗?” “我就是为这件事头痛,吴王已经看出诸王当中有人暗降官兵,命我打探,我说明晚之前给他准信。” 孙雅鹿将信收入函中,“郭先生若是真心辅佐吴王,最好实话实说,否则的话,他肯定能看出你在撒谎。” “唉,吴王也是谋士出身,真难骗啊。郡主对孙先生的要求没这么严格吗?” “我为郡主出谋划策,郡主言听计从,比如现在,我可以自己决定如何应对大将军,不用等她的命令。无论对错成败,我知道自己不会受到郡主的埋怨。” “郡主不至于对每个人都如此轻信吧?” “郡主会给你两次机会:第一次受骗,她说错在自己,做事不周,令贤士怀有二心。第二次受骗,她说错在双方。第三次,她会杀了你。” “哈哈,两次对我来说太少了些。孙先生用过几次机会了?” “一次也没用过。” “上下一心,彼此信任,令人羡慕。”郭时风指着孙雅鹿手中的信,“你真的打算放弃东都,率兵回邺城?” “东都已成鸡肋,邺城前几天若能一举夺回,尚可赖此传令天下,如今已无半点益处,夺不下来,损兵耗将,夺下来,空为他人作嫁衣。不如归去,保留兵力,以图长久。卡Kа酷Ku尐裞網” “邺城的长久是什么?” “南连淮、吴,北靠贺荣,西吞并州,然后以观天下之势。” “淮州有盛氏,吴州有梁、兰,皆为劲敌,邺城如何与之相连?” “梁、兰无能,不足为惧,两家必然争权,稍加离间,可兵不血刃而破其势。盛氏初起,不得已而投向江东,要不了多久就会大失所望,邺城厚加赏慰,必得其心。” “没准盛氏也会自立称王呢。” 孙雅鹿笑道:“真若如此,再想办法不迟。” 郭时风想了一会,“贺荣与济北王联姻,因此支持邺城,郡主要‘北靠贺荣’,那就是要留下济北王喽?” “湘东王与济北并非水火,可以共存。”孙雅鹿停顿一会,“至少现在可以共存。” “嗯,我明白了。可是小皇子亡故,邺城打算用谁继承大统?真要找一个万物帝的私生皇子?” “郡主早想到这个问题,已有主意,恕我不能泄露,郭先生若肯随我回邺城,可以当面询问,郡主必然如实回答。” “再让我考虑一会。” “郭先生想考虑多久都行,唯有一条,你的名声不太好,想投奔邺城,就得是真心,不可再有反复之举。” “我以为我也有两次机会。”郭时风笑道。 “你的确有两次机会,可是第一次机会已经用在太多人身上,到郡主这里,只剩下一次。” 郭时风笑着点头,拱手告辞,快到门口时转身道:“大将军要弄一次哗变,先杀湘东王,再杀王铁眉,派楼矶以送丧为名兵夺取邺城。孙先生已决定退兵,本不需我来提醒,只是要尽快,以防夜长梦多。另请代我向郡主致意,说我十分在意这仅剩一次的机会,不到必要的时候不用。” “多谢郭先生。也请代我向吴王致意,邺城攻打东都,乃是顺应时势,其中没有私仇。如今时势已变,邺城退兵,吴王可以安心了。四方扰乱,东都首当其冲,吴王今后若需要帮助,只要条件合适,邺城不会拒绝。” “记下了。王铁眉怎么办?他愿意退兵吗?” 孙雅鹿长长地嗯了一声,“他已经用完自己的全部机会。” 郭时风再无二话,回自己的帐篷里,也写了一封书信,找一名相熟的军奴,贿以银钱,让他趁夜出营,务必亲手将信送到晋王手中。 郭时风看不清哪座山高,只好每座山都拜一下。 但是在当下,他觉得吴王稍高那么一点点,至少在东都内外,强于其他人,对这个论断,他还要再观察一下。 郭时风主意已定,摸黑出营,独自骑马前往东都,没去常走的西门,而是直奔北门。 北门原归宁王把守,如今已换成蜀王甘招。 郭时风前来叫门,声称是义军派出去的斥候,有消息要面见蜀王。 城门打开一条缝,郭时风牵马进去,他的装扮完全不像是斥候,开门的将领却没有提出任何疑问,举着火把看他一眼,前头引路,带他去蜀王住处。 时间还早,甘招没有入睡,与一群将领商议军务,听到通报,他让将领继续议事,自己离开,到另一间屋子里接见使者。 “我一直在等郭先生,白天时听说你去见吴王,我还以为……”甘招笑了笑。 郭时风拱手道:“见吴王乃是公事,两边传话而已,见蜀王才是我的本意。” “请坐。我不知湘东王是怎么想的,但事实的确如此,吴王自己猜出有伏兵,没人泄密。而且,就因为郭先生与费大人的来访,吴王才生出疑心。” “吴王聪明过头,早晚自食其果。蜀王知足常乐,反得长久。” “造反、称王皆非我本意,可惜朝廷无道,令忠臣循吏无处安身。喜逢邺城兴起正主,天下人谁不向往之?” “邺城大败,蜀王也不后悔?” 甘招摇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我选此时归顺邺城,正是为此。” “嗯,湘东王十分欣赏蜀王之忠,所以要托以重负,望蜀王不辞辛苦,再立功勋。” “郭先生请说,前日无功,深以为憾,这次必要成功。” “是这样,大将军想背叛邺城,与吴王联合。” “他们是父子。”甘招点点头,一点也不意外。 “我在他们父子中间传话,事情看上去十有八九会成。吴王若恢复旧姓,邺城危矣,义军诸王也都难逃一劫。” “我明白这个道理,湘东王想让我做什么?” “想办法让楼家父子反目。” 甘招想了想,“真巧,一个现成的机会摆在眼前。吴王不知怎么想的,要逼一名将军自裁,这件事知情者极少,我也是偶然得知。” “这与大将军有何关系?” “这位将军原是吴人,对大将军恨之入骨,被迫自裁,想必愿意在死前做些什么。” “他可够不着大将军。” “但他能够着大将军的夫人。” 郭时风笑着点头,“好,那我能坦然去见吴王了,兰夫人一死,楼家父子断无和解可能。” “大将军真的在意兰夫人吧?” “他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女人,大将军府里的女人不只一位,你若能让那位将军自裁前多杀几个,必能激怒楼温。” 第二百三十章 道不同 黑夜是一碗更烈的酒,要强的人不得不硬咽下去,咬紧牙关,以示镇定。 徐础突然有些羡慕倒在榻上小声哼曲的唐为天,他不用担心身边的人谁忠谁奸,不用冒险做出关系人命的决定,不用经受害死忠臣的煎熬…… 唐为天只求喝饱喝足,然后躺在床上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的嘴里在发出声音,伸展双臂,打个大大的哈欠,“大都督,可以休息了吧?” “你先睡。” 唐为天没吱声,一句话的工夫,已经睡着了。 身为吴王的贴身护卫,他现在唯一的作用是在门口增加一道横躺的障碍。 徐础睡不着,悄悄起床,绕过唐为天,走出屋间。 外面依然寒冷,却已没有那股透骨的感觉,徐础变得更加清醒,向守在外面的卫兵道:“春天快要到了。” “是啊,向阳的地方,雪都开始化了。”卫兵头目露出憨厚的笑容,与其他吴人一样,十分崇敬吴王。 徐础心里忍不住想,卫兵头目是不是也曾以复仇为名杀害东都妇孺。 “人带来了吗?” “早就来了,一直关在前院,等执政的命令。” “带他去书房。” “是。”卫兵头目派一名士兵去唤人,自己带剩下的卫兵护送吴王。 四王府里挤满了义军将士,徐础留下一小间屋子充当书房,里面堆满书籍与笔墨纸砚,可他根本腾不出工夫看书,偶尔在这里坐一会,也是满心焦虑,一个字读不进去。 “你们留在外面吧。”徐础道。 卫兵头目吃了一惊,“执政要单独见他?太危险……” 徐础摇摇头,“不会有事。卡Kа酷Ku尐裞網” 头目不敢再说什么。 田匠被十余名卫兵押来,身上没有束缚,进屋之后立而不拜,见身后的卫兵退出房间,他才露出一丝惊讶。 “坐。”徐础道。 田匠道:“如果就是一两句话,我还是站着吧。” “难说,这要看你想说多少。” “先要看吴王想问什么。” “你为之报仇的那名女子,跟我说说她。” 田匠又是一愣,“人已经死了,仇已经报了,说之何益?” “我想知道宋将军是否死得其所。” “姓名我就不说了,她又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她是街坊家里的女儿,人很善良,我曾经有事,不得不外出一趟,是她照顾我母亲,照顾得很好。后来她被送到梁太傅府中做丫环,又做了妾……” “给谁做妾?” 田匠瞥一眼吴王,“你们楼家养着成群的姬妾,你却问我这个?” 徐础笑了笑,“请继续。” “梁家人仓促逃出东都,她被遗忘在府里,于是回到家里与父母同住。宋星裁审问梁府,得知她的下落,亲自带人去抓……差不多就是这样。” 徐础感到难过,但也有一点好处,不那么后悔迫使孟僧伦自裁了。 “当然,如果吴王想听另一种说法,可以找你的部下。” “另一种说法?” “他们会告诉你,梁太傅如何贪狠,做过多少伤天坏理之事,那个小妾有多受宠爱,对待下人多么狠毒,非打即骂。这样的人死有余辜,宋星裁的手段是出格一点,但是不能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如何如何。” “嘿,田壮士学得倒像。” “世人往往如此,觉得你好,杀人即是义举,觉得你坏,给穷人施粥也是心怀鬼胎。” “城里粮食紧缺,已经有几天不施粥了。”徐础道。 “吴王所作所为都很正常,用不着解释。” “我还是想对田壮士解释一个人。”徐础说起自己如何遇到吴人,如何结识众将,宋星裁的出身与事迹,只要他知道的,全说出来。 这可不是一两句的事,田匠听了一会,干脆走来坐下。 “说完了?” “嗯,这就是田壮士一箭射杀的宋将军。” “吴王的用意是什么?” “只想让田壮士知道你杀死的是什么人。” 田匠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吴王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略有耳闻,知道田壮士是名孝子。” “我年轻的时候可不是孝子,对我来说,名声排第一,兄弟排第二,父母顶多算是第三。我也往家里拿东西,不为尽孝,只为让左邻右舍看到,我田匠虽然顽劣,但混出了名堂,比他们过得更好。” 田匠年轻时的事迹太多,他无意全说出来,稍一琢磨,选出一件来,“我十八岁那年,就为打赌,曾经夜出东都北门,在天亮之前杀死五名夜行者,比我的对手多杀一人。我不认识被杀者,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无辜,更不知道家里是否有人在苦苦等待他们。” 田匠眼里闪过一道凶光,那是他一直努力压制却没有完全去除的过去。 “这才是真正的我,回到当年,即便知道夜行者是无辜之人,我也不会手软,因为我要赢得打赌,赢得名声。一诺千金,这就是我的名声,不管诺言是怎么许下的,哪怕是酒后失言,哪怕是一时口误,只要出我的口,就必须实现。” “田壮士现在也是如此。” 田匠摇摇头,“我早就看透啦,我依然遵守诺言,但是许诺的时候加倍小心,再不敢轻许一字。” 徐础曾经帮过田匠,从未得到过任何承诺。 “田壮士还像从前一样看重名声吗?” 田匠看吴王一眼,“我说那些是要告诉你,我不在乎宋星裁是什么人,他杀死我的恩人,我就要杀他报仇,仅此而已。我不是在跟你谈论名声。” “不妨谈谈。”徐础亲自斟酒,“关中老酒,城里如今只有这个。” 田匠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说了声“还行”,面不改色。 徐础拼不起,只敢小饮一口。 “吴王曾学过‘名实’?” “略有涉足。” “怪不得。你想谈,咱们就谈一谈,吴王觉得名声重要吗?” “当然重要。” “比实更重要?” “这就难说了,名与实孰重孰轻、孰先孰后……这是一整门学问。” “对我来说很简单。” “愿闻高见。” “我再问一句,吴王觉得名声为何重要?” “能得人、能附众、能安民、能……” “我有恶名,也能附众、安民?” “有恶名者,无非是要让人怕他、惧他,名声同样重要。田壮士以为呢?” “我也觉得名声重要,原因与吴王稍有不同。实者为虚,所以名才重要。” 徐础一呆,“不得其解,既是实者,怎会为虚?” “吴王觉得我一个能打几个?” “田壮士堪称百人敌。” “嘿,顶多五个,还得是普通人,如果是练家子,我打两个就很吃力,至于那些武艺更精的人物,我得抱着必死之心才敢动手。吴王手下兵多将广,所见最厉害的人能打几个?” 徐础想了一会,“若论单打独斗,没有比田壮士更厉害之人。若论两军对阵,能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保持不败,就是难得的大将。” “吴王听说过的呢?” “名将能够以少敌多,甚至击败十倍之敌,但我不太相信,总觉得记载夸大其辞,或者是敌方太弱,而不是名将太强。” “瞧,这就是我的意思,实者为虚,所以人人才要求名。” “我还是没懂……”徐础对自己的才智向来自负,与范闭清谈时,虽然费力,但也能紧紧跟上,这次却不明所以,说了半天也没弄懂田匠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再说一件自己的事情吧。那年我二十五岁,闯出一个‘死不休’的名声。有个朋友的朋友被人强夺了地盘,于是求到我这里,当众跪拜,年纪比我大得多,却认我为兄,礼物摆满半座院子。这正是我那时最喜欢的场面,于是退回礼物,许诺为他报仇。” 田匠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随即轻叹一声,“我竟然还是忘不掉。唉。抢地盘者也是位有名的豪杰,隔天正好是他生日,大办酒席,宾客二百多人,其中至少一半是豪杰,走在大街上就敢拔刀的那种人。” “田壮士非挑这一天去报挑衅?” “那时我对名声的渴望强过一切,当然人越多越好。许多人跟我一同去,但我让他们全留在庄外,就在酒席最热闹的时候,所有客人都在,我一个人闯进去,身上带着五口刀。” “五口刀?” “别问为什么,我当时就是喜欢。” “然后呢?” “我说我是死不休田匠,让那人交出地盘,给我朋友道歉。真有替那人出头的宾客,一大群人要来围殴我。” “你将他们都打败了,还杀了人?” “你若去打听,还真有传言这么说,但事实并非如此。早说过,我最多能打五个人,庄里高手不少,即便是单打独斗,我也未必全能赢下,何况对方人多?我在自己的两腿、两臂上各插一刀,然后拎着第五口刀走到那人面前,说‘我叫死不休’。” “那些宾客没拦你?” “本来要拦,我一走过去,他们就让开了。” 徐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个愚蠢的事迹,但很契合我的意思,名声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没有人实力超群。假如世上真有神仙,他不需要名声,真有千人敌、万人敌,他也不需要名声,甚至只是百人敌,名声也不会太重要,他们只需亮出真本事,拜倒者自然成片。可惜,世人都被困在肉体凡胎里,想要突破这束缚,就得求名,名声为虚,可它能将实放大成千上万倍,与之相比,实反而为虚。” “皇帝为名,借之能够统治天下,与之相比,皇帝本人不值一提,反而为虚。” “嘿,吴王就是吴王。” “后来呢,那人让出地盘了?” “我还活着,死不休的名头一直还在,所以你说呢?当时我以为是那五口刀替我赢得胜利,其实是我的名声,那人害怕杀我之后麻烦不断,所以选择退让。我们两个都很愚蠢,他因为一时胆怯而失去名声,不久之后退出江湖,我则因一时之胜而越发骄傲,将名看成实,真以为自己能以一对百,最后酿成大祸。那是另外的事情了,我不想说。” 田匠起身,又一次将烈酒饮尽,“世人太弱,需要借名自强,我看破这一点,所以去名求实,吴王也看破这一点,却要索求百倍、千倍之名。酒我带走,请吴王送我回监牢,与其他人关在一起,以后不要再找我。你我道不同。” 第二百三十一章 退路 孟僧伦怎么计算都觉得时间不够用,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如今只能择其要者先行处理。 他写了两份遗书。一份留给弟弟,赠与全部遗产,请他今后每年给父母扫墓时,提一下自己。另一份留给相熟的将领,向他们说明自己为何要独自去闯官兵营地。 孟僧伦思来想去,觉得自杀不是一个好办法,会留下太多不利于吴王的疑惑,因此他还是决定闯营,让官兵杀死自己,这一次他不带任何人,要独自承担全部责任。 两份遗书放在房中,要等他死后再送给相应人等。 孟僧伦仔细整理遗物,一一记录在册,将江东老家的房田产业也囊括进去,还有一些债务,有些可免,有些要追回,有些要偿还,另有五页纸专门记载人情往来,他死了,情义不能断,也要由弟弟继承。 有些事情不能写在纸上,孟僧伦找来亲信口授。 虽然亲弟弟就在军中,孟僧伦的亲信却不是他,排在第一位的是宋星裁与王颠,可惜一个遇害,一个被俘,他只能找排在第二位的雷大钧。 孟僧伦将前因后果大致说了一遍,最后道:“告诉你这些,不为别的,以防若干年后有人说我死得不明不白。你要将我的话埋在心里,若是无人提及我的死因,你永远不可泄露,明白吗?” “明白,可是吴王……” “吴王没错,他若公开问罪,几乎所有吴军将士都会受到波及。” “杀几个人而已,要我说,杀的不够,远远弥补不了吴国当年的损失。” “杀的够了。”孟僧伦轻叹一声,“终究是群妇孺,杀得再多,也不是正主,不如攻占东都,不如追杀天成皇帝与群臣。咱们只能做些小事,大事还得靠吴王,若没有他,咱们可能连东都的城墙都看不到。扫除天成余孽,更离不开他。你们好好追随吴王,跟我在时一样,但是不要学我自作主张。吴王珍惜吴军将士,你们更得珍惜他,从此以后惟命是从,再不可令他难堪。” 雷大钧忍不住痛哭,“孟将军忠心耿耿,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下场……” 孟僧伦厉声道:“哭什么,给江东男儿丢脸。你也莫说我忠心耿耿,一直以来,我将吴王当成孩子,总想替他做点什么,同时也在利用他报私仇……” “灭国之恨,怎么是私仇?” “吴王志在天下,复兴吴国对他来说只是其中一步而已,是咱们眼界太窄,一心只想报仇,与天下相比,这就是私仇。” 雷大钧无话可说,擦去眼泪,冒出一句:“我陪孟将军一块死。” 孟僧伦笑着摇头,“你怎么还没明白?吴王开恩,死我一个就够,你凑什么热闹?既辜负吴王一片好心,又让我死不瞑目。” “可孟将军没杀几个人……” “没有我的鼓励与支持,你们断不会动手,对不对?所以你们杀死的人,都要算在我头上。” “那也未必,大家恨死天成君臣,包括他们的家眷。”话是这么说,雷大钧心里清楚,若没有孟僧伦开口,他们还真不敢杀这么多人。 “我出的主意,我自己负责,叫你过来不是争论这些,而是预防将来有人说三道四。” 雷大钧又要哭,孟僧伦按住他的肩膀,严厉地说:“看着我。死就死了,我不后悔,更不怨恨吴王。没有吴王,我大概活不到现在,能够看到东都陷落、天成半亡,我愿足矣。王颠听我的主意才成为官兵俘虏,为救他而死,值得。你对灯发誓,绝不将刚才的话泄露出去。” 雷大钧勉强点头。 “你走吧,我还有事情要处理。” “什么时候?” “明天,天刚黑的时候。”孟僧伦已经选好时间。 雷大钧告辞,夜里他又来了,孟僧伦正要休息,开门见到他,很是意外,“你又来做什么?” “孟将军。”雷大钧挤进屋子里,顺手关门,神情略显兴奋。 “雷大钧,我拿你当朋友、当亲人,你可别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 “仁义俱全。”雷大钧让孟僧伦坐下,自己站着,“你别生气。” 孟僧伦腾地站起身,“你……” 雷大钧硬按着孟僧伦再次坐下,“我没泄露孟将军的话,只是有个主意,不对,应该说是一个想法。” 孟僧伦稍稍安心,“什么想法?不是我瞧不起你,雷大钧,你离聪明可差得远了。” “这个我知道,也承认,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没准我这个想法就是一得呢。” “你说。” “吴国之亡,谁的责任最大?” “当然是天成皇帝张息。” “其次呢?” “大将军楼温。” “两人当中,孟将军最恨谁?” “你明明知道……楼温。” “对,楼温,他不仅攻破吴国、逼死吴皇,还抢走了吴国公主,就在孟将军将要成亲的……” “往事休提。”孟僧伦一想到这件事,心中的愤怒就像沸水一样翻腾,早年间他更愤怒,甚至到了癫狂的地步,直到听说吴国公主的死讯,才能逐渐控制住这股怒火。 但怒火从未熄灭,在灰烬下隐藏,一丝风吹就能让它重燃。 “咱们攻占了东都,可楼温没死,还带兵回来支援冀州军。卡Kа酷Ku尐裞網” “没办法,想报此仇,只有紧随吴王才有可能。” “可我听说,吴王不想报仇。” “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个叫郭时风的谋士白天时来到城里,我听说他带来楼温的建议,只要吴王肯改回楼姓,楼温就杀死冀州统帅,带兵投降。” 孟僧伦一愣,“吴王不可能同意……” “但也没有明确拒绝,就在刚才,郭时风又来了,此刻正与吴王会面,如果我没猜错,他是替父子二人居间传话。” “父子二人……”孟僧伦喃喃道,他总忘记吴王与楼温之间的关系。 “父子没有隔夜仇,在咱们眼里,仇人是天成皇帝与大将军,在吴王眼里,仇人只有天成皇帝。” 孟僧伦摇头,“咱们不用多想,吴王自有主意,他现在接受楼温的示好,以后也会决裂,而且我不相信吴王会改回楼姓。我能感觉到,第一次见面我就感觉到了,吴王对母亲情深意切,非寻常人可比,我与他……正是因此一见如故。” 雷大钧点下头,“好吧,这件事咱们不管,可我还没说到自己的主意。” “有话就快说,别掖掖藏藏的,这可不像平时的你。” “孟将军如此痛恨楼温,为何不去杀他的家眷?” “那里也是吴王的家。” “第一,吴王根本不住在大将军府,我打听很清楚,吴王十来岁就搬到外面居住。第二,反正也是一死,与其出城独闯敌营,不如杀几个仇人,然后谢罪自杀。” 第一个理由孟僧伦没当回事,第二个理由初听时极为荒唐,稍一寻思,他却觉得有几分道理。 雷大钧接着道:“楼温的正妻兰氏留在府中,兰家也是当年灭吴的罪魁祸首之一,如今又占据江东,更为可恨。我听说府里还藏着一些妇女,全是楼温的宠姬爱妾,被他视若珍宝,他此次返回东都,一半是为了她们,若能一块杀了,必能令楼温心痛发狂,稍解孟将军之恨。” 孟僧伦想了一会,摇摇头,“不行,这会令吴王处境尴尬,没法与敌军谈判。” “孟将军以死谢罪,谁还能说什么?正好还可以查验楼温是否真心。” “容我想想。”孟僧伦已做好通盘打算,不愿节外生枝,何况这又是一次自主张,正是吴王最为恼怒的行为。 雷大钧知道孟僧伦的痛处在哪里,“当初楼温抢走吴国公主的时候,可没容任何人‘想想’。” 孟僧伦藏在灰烬下的怒火瞬间被点燃,蓬勃之势不弱当年,一把抓住雷大钧的胳膊,想要证明自己的复仇之心丝毫未减。 可这毕竟不是当年,孟僧伦上下打量两眼,“不对,这不是你能想出的主意,有人指使你,你还是泄密了。” “我不是泄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给咱们吴人安排一条退路。” “退路?吴人的路就是追随吴王,还要什么退路?” “所有吴人并非一条心。” “谁有异心?你告诉我,我先杀他。”孟僧伦无法接受有人不忠于吴王。 “可不是一个吴人。”雷大钧稍稍压低声音,“宁王军中的那些江东河工,看咱们的眼神一直不善。” 孟僧伦微微一愣,“河工……他们还记得当年的事。” 雷大钧点头,“他们是乌合之众,本不足为惧,可现在有宁王带领,难保不生野心。” “吴王自有道理,他会连宁王一块处置。” “吴王本有机会杀死宁王,一时不忍,必酿后患。” “吴王是为了留下宁军将士……”孟僧伦恍然大悟,吴王不了解江东的复杂局势,只肯除掉宁王,不愿浪费宁军将士,可那些将士恰恰有一部分是江东河工,与七族仇怨颇深。 “所以咱们得给吴人留条退路。” “你做什么了?”孟僧伦生出警惕。 “诸王当中,蜀王最想让宁王死。” “你怎么知道?” “蜀王曾在城墙上力劝吴王不要开门接纳宁王,当时许多人都听到了。” “你投靠了蜀王?” “不不,我是吴人,干嘛投靠蜀王?我只是想借他的手除掉那些可憎的河工,所以与他有些往来。而且蜀王也是聪明人,不比吴王差多少。听说孟将军的事情之后,他给我出的这个主意。” “你还是泄密了。” “我是为孟将军着想,不愿看你白白送死。” 孟僧伦苦笑一声,终于明白吴王为何对“自作主张”如此愤怒,就在自裁的前一天,他竟然亲口品尝到了其中的味道。 “兰夫人和楼家姬妾还留在府里?” “在,一直没动。”雷大钧眼睛一亮,以为孟僧伦已被说动。 “好。好。好。”孟僧伦连说三声,拿起桌上的刀。 第二百三十二章 优劣 郭时风从不依靠“忠诚”二字赢得主公的信赖,每次见风使舵,他都要提供无可替代的消息,令对方不得不留下他。卡Kа酷Ku尐裞網 对吴王,他带来的消息不止一条。 “郭先生来得真早。”徐础笑道,看看屋外的黑夜,改口道:“应该是说真晚。” 夜过已半,徐础睡得晚,因此才能立刻接见使者。 郭时风拱手客套,等卫兵退出房间,他说:“我刚从蜀王那边来。” 徐础没吱声。 “我从北门去见蜀王,出城绕行至西门来见吴王。”徐础补充道。 “想不到是他。”徐础喃喃道,明白郭时风话中之意。 第一条消息就击中要害,郭时风很满意,脸上却毫无兴奋之意,关切地问:“吴王从没怀疑过他?” “我怀疑过所有人,包括蜀王,但他不在最受怀疑者之列。想想也是,他本无意造反,也不愿意冒险。我曾建议他去益州暂避风头,想试此人野心如何,他立刻同意,还为自己挑选了蜀王的名头。从那以后,他就一直试图离开东都这块险地——这回也是如此?” 郭时风点点头,“他愿意去掉王号,只求益州官职,甚至不是牧守,能领益州一郡他就很满足了。” 徐础笑了一声,“有人野心太大,有人野心太小。” “总之跟不上吴王。”郭时风加上一句。 “我没落入官兵的陷阱,他岂不是很失望?” “嗯,失望,所以想尽一切办法还要挑起事端。” “我与官兵势不两立,还需要他挑起事端?” “大将军很想和解。卡Kа酷Ku尐裞網大将军说了,他会在营中挑起一次哗变,杀死湘东王,再以报仇为名,杀死王铁眉,派楼骁骑以护丧为名,夺取邺城。吴王若愿重回楼家,大将军很高兴,越早越好。若不愿意,大将军也不会继续围攻东都,很快就会退兵去往邺城,双方各退一步,井水不犯河水。” “洛兵愿意跟他去冀州吗?” “所以大将军才要向吴王示好,虽然他没明说,但是我猜他愿意用被俘的吴兵换取城内的洛兵家眷,如果吴王坚持不换,他也会释放吴兵,不为别的,至少能让手下将士安心跟他离开。” 徐础露出笑容,他也是这么想的,郭时风将话都说出来了。 “大将军比我更需要尽快罢兵。” “正是,无论怎样掩饰,大将军的用意都是找一块立足之地,以稳定将士之心。” “蜀王打算如何挑起事端?” 这是最为重要的消息,郭时风没有立刻透露,笑问道:“吴王还没给我答案呢?大将军急于罢兵,前去夺取邺城,吴王是真心同意,还是假意应允,再来一次突袭?” 徐础轻叹一声,“计谋不能一用再用,如今我说真话都难以取信于人,何况假话?连费昞都要玩弄诡计的时候,说明这种事已经到头了。” “费昞费大人?吴王想必是有误解,别人我不知道,费大人难得地心怀坦荡,宁死也不愿背后害人。无用,但是可敬。” “前些天他与你一同进城,透露湘东、济北二王动向,不是为了迷惑我?我就是因为信了他的话,以为大将军离得尚远,才要发起决战。” “实不相瞒,我当时的确奉命来引诱吴王尽快出兵,费大人没有,带他同来,只为陪衬,谁料到他将我的话都给说了。” “他不知道大将军与湘东王已经到来?” 郭时风摇头,“费大人空有一个官名,不管军务,身边也没有亲信通风报信,大将军那边封锁消息,他一无所知。太后被送出城后,只信任费大人,召他为护卫之官,他现在对杂务更是不闻不问。” 徐础有些意外,自嘲道:“我的疑心病重,快要怀疑到自己头上啦。” “疑心宁重勿轻,吴王有此心,方能压过群雄。”郭时风深揖。 徐础看出来了,郭时风正努力讨好他,与此前不同,这一次的真心至少有六七分。 徐础当然不会轻易相信郭时风,笑道:“你要一个答案?” “我得知道吴王心意,才能为吴王出谋划策,否则的话,难免好心办成坏事,有自作主张的嫌疑。” 这句话说到了徐础心坎里,伸手道:“郭先生请坐。” 郭时风再次拱手,坐到凳子上,对进展很满意,没有催促。 徐础没坐,在郭时风面前踱来踱去,良久之后,郭时风剪过一次烛花,他才止步道:“郭先生以为呢?是战是和?” 吴王心中显然已有决定,但是要由别人说出口,郭时风明白这一点,起身道:“战、和各有优劣……” 徐础示意他坐着说,郭时风坐回凳子上,继续道:“接受大将军的好意,则东都之围立解,吴军伤亡少,正可用之掠地。天下初乱,人心浮动,吴军兵锋所至,必然势如破竹。” “这是优势,劣势为何?” “如无意外,大将军退兵之后必夺邺城——我猜吴王不会重回楼家,顶多与大将军井水不犯河水,没错吧?” “郭先生可以先这么假设。” “假设如此,则冀、洛两州本当互成犄角,可是很难,其中最大的劣势就是大将军本人。卡Kа酷Ku尐裞網” “大将军立足之后还想抢夺东都?” 郭时风摇摇头,“我不知道大将军在想什么,便是吴王,估计也揣摩不出大将军的下一个想法。不是大将军掩饰得好,也不是他的想法太多,而是……” 郭时风笑了笑,那毕竟是吴王的父亲,他得注意言辞。 “郭先生但讲无妨,我了解大将军为人。” “大将军心中空无一物,根本没有想法,所以才让人捉摸不透。大将军气势过人,但是身边必须有良将、谋士辅佐,才能走上正途,若是他自己拿主意,怕是尽为昏招,可能睡醒后心情不佳,想起吴王的种种行径,一怒之下就派兵来攻东都。” “他身边倒有几位不错的参谋——乔之素还在吗?” 乔之素是楼温身边最受信任的谋士,徐础对他印象比较深。 “乔之素被派往洛州寻找楼六公子,不在军中,即便在,他的话大将军也只肯听三四分。” “所以若是大将军占据邺城,我非但不能安心,还要分兵防备。” “除非吴王真肯认祖归宗。” “我若假和真战呢?有何优劣?”徐础问道。 “虽然计谋已经用过太多,但我仍有办法获取大将军的信任,让他放松警惕,吴王全力一战,至少有八成胜算。吴王将因此威名大振,此中益处说小就小,说大说大,不可限量。” 徐础想起田匠关于“名实”的那番话,喃喃道:“凡人皆弱,名方显强。” “什么?”郭时风没听清。 “请郭先生接着说。” “除了得名之外还有一桩好处,击败大将军,则邺城还在欢颜郡主手中……” “嗯?”徐础感到奇怪,郭时风不说邺城在二王手中,却说郡主。 郭时风笑道:“欢颜郡主是名奇女子,虽为女流,却得士心,不少人死心塌地为她效劳。” 郭时风没提孙雅鹿的名字,这是他作为谋士的底线之一,可以出卖主人,却不出卖同行,此举所获极少,还断了一条可能的退路。 “她若真有这样的本事,邺城反成强敌,这是郭先生所谓的劣势?” “长远来看,或许是劣势,一两年内,对吴王却是优势。” “此话怎讲?” “大将军随性所至,如今上无皇帝制约,下无良将辅佐,纵有千般好处,他未必肯接受,一旦立足稳定,难保不惦记东都。郡主为人聪慧沉稳,虽是劲敌,却能讲通道理。邺城西有并州沈氏,北有贺荣虎视,南有盛氏之兵,皆是当务之急,吴王若能暂避其锋,专心西征、南伐,可保一两年内彼此都没有后顾之忧。所以郡主若占邺城,不是劣势,反是优势。唯有一点,两强并进,日后必有一战,或有养虎为患之忧,吴王思之。” “嗯,说过优劣了,郭先生的选择呢?” “东都乃四战之地,形势不利于固守,而利于出击,但又不能四面出击,只可结盟一方、安抚一方、牵制一方,然后专攻一方。此事迫在眉睫,以我计之,宁选郡主,不留楼氏。” 这正是徐础的念头,但他不能不犹豫,“虽已改姓,天下人还是会说我弑父。嘿,弑君、弑父,我的名声快要全了。” 郭时风起身笑道:“如果不是子弑父,而是父欲杀子呢?” 徐础不语,早猜到郭时风还有话没说。 “据说吴王要令麾下的孟僧伦孟将军自裁,可有此事?” 徐础一愣,想不到传言竟会从郭时风嘴里说出来,“世上没有秘密。” “我不问其中缘故,只说一件事:蜀王已经得知此事,要趁机撺掇孟将军去杀兰夫人以及留在府中的大将军姬妾。” 徐础眉毛一挑,“蜀王……要用这一招挑拨我与大将军的关系?” “对,而且我觉得他会成功,大将军真的很在意这些姬妾,重于曹神洗和私生皇子——这位皇子真假难定,或许只是大将军的一个借口。” “郭先生的建议是……” 说出主公心中的邪恶想法,是谋士的职责之一,郭时风拱手道:“吴王旁观即可,什么都不必做,静待父来杀子。” “如此一来,我与大将军变成明战,伤亡必多。” “不会。大将军还没有夺取邺城,不敢为所欲为,我有把握劝他行险计,偷袭吴王……” 徐础只需设下陷阱,就能反杀大将军,虽然还是摆不脱弑父之名,至少有“不得已”的理由。 “提醒湘东王,让他动手不好吗?” “我已经提醒过了,但是不抱希望。况且大将军威震天下,譬如猛虎,吴王不想要搏虎之名吗?” 徐础想要,心里却有点怀念孟僧伦,如果郭时风“自作主张”,让一切就这么发生,而吴王“一无所知”,该有多好? 徐础鄙视自己的软弱与虚伪,向郭时风拱手道:“郭先生一个人,顶得上几十万义军将士。” 郭时风还礼,一点也不激动,在这种事情上,他总能成功。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不安 郭时风告辞离去,徐础独自坐了一会,才恍然明白过来,他刚刚决定了数百甚至上千人的死期,有些人该死,更多的人只是陪死。卡Kа酷Ku尐裞網 “我只为击败对手,古往今来的帝王莫不如此,无缘无故的杀人才叫残暴……”徐础喃喃道,好奇别的开国帝王是否也曾在杀戮之前心怀不安。 他越想越不安,起身走出房间,唐为天与几名卫兵站在外面,他正哈欠连天,使劲儿摇头以保持清醒。 “你去休息吧。”徐础向唐为天道,其他卫兵都是轮值,只有唐为天随时跟在吴王身边,没有换休的时候。 “我去给大都督铺床。” “不必,我……去降世……金圣女房里休息。”徐础想说降世将军,觉得别扭,中途改口。 唐为天巴不得如此。 薛金摇门口也有卫兵,是她亲信的女兵,看到吴王走来,脸上露出古怪的微笑,也不通报,直接开门放行。 屋子里漆黑一片,徐础站在门口听了一会,薛金摇已经睡下,发出均匀的呼吸,看样子睡得很好。 徐础无数次想要走过去,拥抱那具温暖的身躯,从中获得一丝慰藉,脚步却怎么也迈不出去。 “我已经逼迫自作主张的将军自裁,怎么能够单独原谅她?军法无情、国法无情,你若过去,便是枉法,便是软弱,凭什么问鼎天下?”徐础不停地用这句话压制心中的渴望。 不知过去多久,他推门出屋,没去自己的卧室,又回到书房里。 门外的女兵惊讶地望着吴王远去的背影,互相看看,无不遗憾至极。 书房里无人打扰,徐础依然坐立不安,于是四处翻书,看几眼就放下,再换一本,直到他无意中拿起一本《诗经》。 书很普通,是常见的版本,并无特异之外,但它是欢颜郡主的礼物,徐础曾经一直带在身边,有了书房之后,才将它淹没在书堆里。 欢颜郡主当时一共送给他四本书,三本与名实之学相关,唯有这一本显得无用,徐础经常想郡主是不是一时慌乱拿错了。 欢颜郡主不是那种慌乱的人,郭时风说了,她甚至在邺城笼络到一批追随者,也正是她,一直提醒父亲湘东王不要相信徐础的任何一句话。 她是对的。 “她绝不会犹豫。我总不至于受一名女子的嘲笑。”徐础将欢颜郡主想象成就站在对面的敌人,两人各自手持兵器,互相打量,寻找对方的破绽。 徐础的心绪渐渐平静,坐在桌后翻看《诗经》,都是他从小读过无数遍的文字,只看开头就能自然而然地顺下来,完全不必费心去想其中的意思。 只翻看三页,他趴在桌上睡着了,蜡烛熄灭也没察觉。 徐础突然惊醒,抬头看去,外面已然大亮。 徐础草草洗下脸,没吃早饭,直接去议事厅,诸将早就到了,正与降世将军薛金摇议事。 军务由薛金摇负责,徐础到了之后也只是旁听。 城内城外都很安静,官兵无意进攻,义军也无意出城挑战,双方都在等待对己方最为有利的形势。 荆州将领戴破虎还没有送回消息,这是好事,说明他在半路上没有撞见荆州的运粮队伍,或者按薛金摇的说法,“也可能是被官兵杀死了。” 官兵在东面放开一处缺口,义军斥候已经探查过,无上园里的确没有官兵,倒是带回来一名特殊的信使。 汝南城里还有一支吴军,由当地豪杰鲍敦掌控,他因为受伤,没有随吴王来东都,书信常来常往,冀州军围城之后,才被迫中断。卡Kа酷Ku尐裞網 信使向吴王跪地磕头,双手送上书信,被卫兵接过去之后,他起身就走,一句话没说。 鲍敦信使前恭而后倨,徐础立刻生出不好的预感,拆信查看,阅过之后,不由得冷哼一声。 薛金摇那边议事完毕,遣散众将,走过来道:“谁又得罪你了?” “写信的人叫鲍敦,你不认得,在汝南城归顺于我,我以为他是千金一诺的英雄,结果……” 徐础将信递过去,薛金摇接在手中看了一会,又还回来,“我认字少,你直接说给我听吧。” “我留鲍敦守城,将汝南当成一条退路,约定开春之后他率兵来东都汇合。他倒守诺,在开春之前就将城池献给他人。” “献给谁了?” “淮州盛氏。鲍敦说盛氏兵多,汝南与淮州相临,他现在孤木难支,为保全城百姓,不得不顺应时势,转投他家。” “就为这事他还写封信?这是故意羞辱你吗?” “嘿,他还没有这个胆量,豪杰好虚名,鲍敦这是要告诉众人,他并非暗中背叛,要将一切说个清楚,所谓恩怨分明。” “是条好汉。”薛金摇很欣赏这个“虚名”。 徐础拿信思量片刻,问道:“守城之外,你能分出多少兵力?” “嗯?” “我要派兵夺回汝南。” “瞧不出你也有这么大的火气。卡Kа酷Ku尐裞網”薛金摇笑了一声。 “这不是火气,而是不得不。汝南离东都不远,处于洛州地界,淮州盛氏赚夺此城,便是向吴军挑战,我若不应,必遭轻视,将有后患,此其一也。鲍敦要名,必将此信四处传扬,我若忍受,便是将自己之名让给他,此其二也。官兵……” “有这两条就够了,汝南城有多大?鲍敦手有多少人?” “汝南小城,鲍家兵力不过一千有余,城中有他的亲友,待会告诉他们实情,去留自便。” “五千人应该够了。” “让宁王去。” “宁王?” “鲍敦背后有盛氏支持,前往夺取汝南之人,要能独挡一面,宁王可以。” “好,但这个命令得你来传,我可管不了宁王。” 徐础说做就做,与薛金摇分别下令,命宁王率本部将士下午就出东城,前去攻打汝南。 送走宁抱关是徐础早就定下的计划,推迟过一次,终于能够成行。 薛金摇调动城中军队,说是送宁王一程,以防官兵半路截击,其实是监督这支队伍,不让他回头。 宁抱关派人过来,表示从命,他早已做好准备,没到午时就带兵出城。 薛金摇带兵在城门口列阵,半个时辰之后回城。 官兵派人过来查看情况,这时再调兵过来围攻已来不及,因此发现叛军是往东去,官兵没有追赶,只是加强防卫。 徐础不打算就此住手,送走宁抱关只是一个开始。 他去南城见梁王。 马维将吴王迎到厅中,客套一番,遣退其他人,说:“恕我多嘴,放走宁抱关,无异于纵虎归山,吴王何不斩草除根?” “江东被梁、兰两家占据,淮州又兴起一个盛氏,皆为劲敌,与其杀宁抱关,不如派他去扰乱淮、吴两州,以解东都之忧。” “希望宁抱关不会反咬一口。” “哈哈,马兄说得没错,宁抱关一有立足之地,必然反咬,但是在此之前,他会专心争夺江东。为何?夺江东于他来说名正言顺,手下将士也愿意跟随。他若半途而败,于吴军无害,他若真能平定东方,吴军也已站稳脚跟,大家公平一战。” “吴王想得周到。”马维拱手,早已不再将吴王当成“础弟”。 “开春之前,官兵必退。到时吴军西进,夺汉州、进益州,有劳马兄率梁军南下,平定荆州之地。” 马维早盼望着能独自率军平定一州,闻言立刻慨然道:“马某但剩一兵一卒,绝不让荆州为吴王掣肘。东边交给宁包关,北边呢?并州、冀州皆为强敌。” “并州受贺荣威胁,自顾不暇,冀州也有麻烦,愿意与吴军各自罢兵。” “原来吴王都安排好了。”马维拱手表示敬佩,心里还有一个疑问,“蜀王呢?随吴王一同西征吗?” 徐础正为此事而来,轻叹一声,“蜀王已暗降官兵。” 马维瞪大双眼,很快恢复正常,“老实说,我真的不意外,甘招这个人,万事求稳,看似忠厚老实,其实一切都为自己打算。他向官兵提出什么条件?” “只求前往益州为一郡之官。” “嘿,真好打发,沈耽当初要投降时,提出的条件可是保留王号,独占并、秦、汉三州。甘招也真是,好好的蜀王不当,竟然只想做一个小小的郡守。” “在他眼中,蜀王虽尊,终为虚幻,郡守虽小,却触手可及。” 马维摇摇头,还是不解,“哪怕相隔万仞高山,我也直奔王位,不会受半途中小利诱惑。” 发现自己的话有问题,马维急忙改口笑道:“但我野心再大,唯求一王位,能够奉祀大梁列祖列宗,便已心满意足。吴王万仞之上还要再登万仞,我只能仰望了。哈哈。” 徐础笑着点头,没有挑错。 马维又道:“甘招既然背叛,无需再留。宁抱关刚走,甘招自以为没有制约,必然得意,减少戒心,可趁机一举除之。马某不才,却有一腔忠勇,愿为吴王之刀,随吴王所用。” “我正为此而来。” “请吴王下令。”马维拱手请命。 “我请马兄坚守南城,无论北边发生什么,不可动摇。” 马维一愣,觉得为这点小事无需吴王亲至,很快明白过来,吴王不是来求他帮忙,而是要让他安心。 马维起身深揖,“诸王咎由自取,我只恨不能手刃贼人。吴王已有安排,我不强请,唯有拼死守城,不令吴王操心。” 徐础要的就是这句话,又与马维聊了一会,起身告辞。 回到大营,徐础派人去请蜀王甘招,随即召集吴将。 诸将皆至,只有孟僧伦与雷大钧不在,据说是去巡城。 徐础知道这两人去做什么,大将军府里很快就会血流成河,为了压下心中对自己的憎恶,他必须亲手制造更多鲜血。 第二百三十四章 撤兵 湘东王对大将军仍抱有幻想,劝王铁眉:“大将军就是这种脾气,多少年来一直如此,想当年他带兵打仗的时候,连先帝也管不住他。卡Kа酷Ku尐裞網” 王铁眉冷笑一声,“那时候大将军百战百胜,现在呢?谁知道他会不会再跑一次。” “不会。”话是这么说,湘东王心里却不是太肯定,只能尽量寻找理由,“他的兵多是东都人,急于回家,如今离家只隔一道城墙,大将军想走,将士们也不同意啊。” 王铁眉只是冷笑。 湘东王又道:“夺下东都,大将军留下,王将军回冀州,仍是都督。” “冀州兵我都要带走,一个也不留下。” “当然。” “大将军留在东都,若是自己称王,或者投向江东,咱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湘东王笑道:“不必担心,只要梁、兰两家还在江东,大将军不可能投向江东。至于自立,从前那么多的机会他都没被打动,甚至将亲生儿子交给朝廷,这个时候何必冒险?” 王铁眉无从辩驳,干脆沉默不语。 “打仗这种事,我不如王都督,合纵连横,我自认还有几分本事。大将军子孙众多,我们张氏的儿女也不少,每联姻一次,关系都紧密一分,我已将女儿许给他家,再从他家聘个媳妇。” 若在从前,身为边将的王铁眉绝不敢在湘东王面前造次,现在不同,冀州是他送出去的,多少占有几分地主之利,胆气水涨船高,冷冷地说:“是啊,为了联姻,连辈份都不论了。” 湘东王、济北王本是叔侄,却都将女儿嫁给大将军之子,辈份混乱。 湘东王大笑,“王都督莫急,你家里握着一个太子妃呢。” 说起这件事王铁眉就恼火,“邺城的皇子已经没了,我的女儿嫁谁当太子妃?去江东吗?” 湘东王笑着摇头,“王都督尽管放心,邺城肯定会有一位太子,甚至是皇帝,正妃以及皇后的位置,也肯定留给你们王家。” 王铁眉哼哼两声,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我先告辞,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大将军那边得适可而止,他若是再拿我当部下使唤,休怪我当场翻脸。” “大将军不会。” 王铁眉离开,湘东王长出一口气,暗自祈祷大将军能稍稍收敛些,至于劝说,他可不敢。 王铁眉回到帐中,叫来幕僚孙雅鹿,“湘东王给我一堆无用的保证,可我还是不相信大将军,你快给我想个主意。” 孙雅鹿早有主意,这时却假装冥思苦想,良久之后才道:“东都不宜久留。” 王铁眉骂了一句脏话,“当初是你是劝我发兵南下,现在你却说不宜久留?” 这正是孙雅鹿宁愿奉一名女子为主人的原因之一,无论他出多少主意,成功都归王铁眉,失败却要他来承担。 “此一时,彼一时。”孙雅鹿笑道,“当初在冀州的时候,看东都形势混乱,吴王……” “少提他,一个鄙夷无耻、反复无常的小人,这些天他说过多少谎话?你说说退兵的事。” “要我说,今晚就退兵,直接回邺城,不用通知大将军。” “湘东王呢?也扔在这里?” “湘东王要带走,还有太后。邺城尚能自立,西与贺荣瓜分并州,南与梁、兰争夺淮、吴,四州在手,再攻东都易如手掌。” “不管什么事情,在你们这些谋士嘴里都是‘易如反掌’,吃苦受累的活儿最后还是我们来做。卡Kа酷Ku尐裞網” “能者多劳,我们这些谋士没本事吃苦受累,才要靠嘴吃饭。” “太后好说,带走即可,湘东王我看他的意思,对大将军挺看重,未必愿意跟我回邺城。” “我去劝他。” “嗯,劝不成,别回来见我。”王铁眉严厉地说,对部下,他向来坚持恩威并施,威要更多一些。 “是,拼死也要劝动湘东王,绝不令王都督失望。” 孙雅鹿要走,王铁眉招手将他留下,“你有没有办法除掉……那个家伙?他太可恨了,喧宾夺主,还当自己是当年呢。” “办法得慢慢想。”孙雅鹿笑道,他太了解这位冀州都督,甚至没敢透露大将军已动杀心,怕吓坏上司,连逃跑都会慌慌张张。 “去吧,等你想出办法,大将军早就夺下东都,谁也动不得他了。” 孙雅鹿前去拜见湘东王。 因为女儿的推荐,湘东王对孙雅鹿也比较看重,得到通报之后,立刻请进来。 对湘东王,孙雅鹿是另一种态度,免去客套,直接道:“殿下今晚就得离开此地,速返邺城。” “邺城出事了?”湘东王立刻起身,心里咯噔一声。 孙雅鹿摇头,“邺城无事,这里要出事。” “吴王又想出什么诡计?我就不信,有大将军在,吴王和他那些乌合之众能有何作为。” 孙雅鹿道:“出事的是大将军,他已决心与吴王讲和,将要暗害殿下与王都督,然后率兵夺取邺城。” 湘东王目瞪口呆,等他回过神来,笑道:“孙先生开玩笑,大将军干嘛杀我?我于他有恩,又是亲家。而且他怎么可能与吴王讲和?父子二人势同水火,吴王连姓氏都改了。” 孙雅鹿一脸严肃,“殿下不必多问,我已得到确切消息,三日之内,大将军必将动手。” “不可能。”湘东王还是不信,“大将军这么做,能有什么好处?” “好处多多:与吴王讲和,甚至联手,能令他手下的洛州将士安心;夺取邺城,能让他有块立足之地,楼家儿孙尽在,两三年间,必成一方霸主,进可问鼎天下,退可保住家业。” 湘东王脸色变得苍白。 孙雅鹿道:“郡主在邺城所言,如今一一实现,殿下纵不信我,也该相信郡主。” “欢颜也想退兵?” “时机紧迫,来不及通信,郡主曾让我随机应变,殿下若相信郡主,就该相信我。” 湘东王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听女儿劝告,请来了大将军,可越是如此,他越不愿承认错误,思忖片刻,“容我再想一想。” “今晚就走,殿下前驱,王都督殿后。” “王都督也同意退兵?” “王都督对我言听计从,我现在去劝他,必成。”孙雅鹿小小地撒了个谎。 “你先去劝他吧,待会过来找我。” 孙雅鹿躬身告退,在营里绕圈,打算过半个时辰再来见湘东王。 湘东王独自坐在帐中,一会后悔,一会害怕,一会又生出种种疑惑,总觉得大将军不像是要下狠手。 “他为什么要杀我?”湘东王喃喃道。 卫兵进帐通报:“楼骁骑求见殿下。” “快请进来。”湘东王心中一亮。 楼矶进帐,躬身行大礼,“微臣拜见殿下。” 在湘东王面前称臣的人不多,楼矶是其中一个,湘东王很喜欢他,笑道:“楼骁骑不必多礼,赐座。” 湘东王身边常有侍者,今天却是例外,因为孙雅鹿的到访,他将侍者支走,这时却忘了。 楼矶自己拣凳子坐下,拱手道:“微臣是来替大将军道歉的。” “道歉?道什么歉?” “大将军在殿下面前无礼。” “我与大将军相识多年,还不知道他的为人?”湘东王挥下手,表示不在意,看着楼矶,心中一动,试探道:“就是不知道大将军怎么看我。” “殿下此言何意?” “我听说只是听说而已,你也知道,如今军中传言众多,我从不当真,只是这个传言恰好与大将军有关,所以我才问起。” 楼矶起身,跪在地上,向湘东王磕头。 湘东王急忙伸手搀扶,“楼骁骑这是为何?” 楼矶面带惊慌,“殿下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再瞒下去:殿下快走,大将军……大将军杀心已动,殿下危在旦夕。” 湘东王大吃一惊,本意只是试探,没想到刚一开口就听到最坏的结果,但是心中感激楼矶,将他扶起,送到自己的座位上。 “贤婿虽未成亲,但我已当你是女婿,你详细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楼矶将父亲的计划全盘托出,湘东王越听越惊,越听越怕,勉强保持镇定,“原来孙先生所言不虚,本来我不太信他,若非贤婿提醒,我还再犹豫不决。没什么说的,今晚我就与王都督带兵回邺城,贤婿跟我一同走,你虽是楼家人,但我当你是自己的儿子。” 楼矶起身,将座位还给湘东王,“大将军喜怒无常,兼又儿孙众多,从没将我当回事,我也愿追随殿下。” 湘东王大为感动,安抚一番,最后道:“你先回去,不可令大将军生疑,天一黑,你就来找我,到时我与孙先生已经商量出计划。” “唉,只恨我没有别的本事,不能助殿下反败为胜。” “来日方长,先回邺城,再图将来。张氏复兴,贤婿今日之言,功莫大焉。” 楼矶告辞,湘东王既惊恐又愤怒,最后还是惊恐占据上风,焦急地等候孙雅鹿,希望天色快些黑下来。 孙雅鹿兜了半圈,又来拜见,刚一进帐,湘东王冲过来,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急切地说:“孙先生没错,咱们得走,越早越好,王都督那边怎么说?” “王都督也愿连夜退兵。殿下怎么突然信我的话了?” “唉,别提了,亏得我有一个好女儿,不仅推荐了孙先生,还选中一个好女婿。楼骁骑刚刚来过,向我透露大将军的计划,原来他要策划一次哗变,先杀……” “等等,楼矶来过?” “对,知无不言,将一切都告诉我了。” “殿下告诉他什么了?” “呃……没什么,他对我忠心,我总不能抛下他不管吧,所以邀他今晚一同回邺城。” 孙雅鹿大惊失色,顿足道:“完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杀将 楼温怒火中烧,脸上的肥肉微微颤动,喝问道:“老子辛苦赶来,他们居然要走,还是偷偷走,拿我当猴子耍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虽然坚定地站在父亲一边,楼矶还是忍不住提醒一句,“湘东王已经听说父亲的计划……” 楼温怒视,楼矶立刻闭嘴。 楼温慢慢冷静下来,“不对啊,我只对你说过计划,怎么会传到湘东王耳中?” 楼矶吓了一跳,急忙道:“还有郭时风,大将军别忘了他。那是一个两面三刀的无耻小人,最不可信任。” “你当时为什么没提醒我一声?” “啊?”楼矶不敢指责父亲,只得道:“是孩儿一时大意。” “杀,杀,全都杀了。” “怎么个……杀法?” “不能让他们逃走,一个也不行……给我找人来,管长龄这些老家伙不中用,他们早没有了当年的锐气,只有段砺可以,叫他来。再叫上孙剪,他爹老迈,他还有几分勇猛。” “就这两位?七哥他们要不要叫来?” 楼温摇头,“你那些兄弟都是废物,只有十七最像我的儿子……好吧,你也有三分像,快去叫人。” 楼矶红着脸退下,不敢抱怨父亲,心里却更恨吴王。 段砺是楼温的老部下,年轻时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听从大将军的命令,勇往直前——年纪大了以后,念头越发牢固,像一条忠诚的老犬,即便生命垂危只剩下一口气,也要拦在主人面前,向外人狂吠。 “大将军,要攻城吗?天黑之前,我一定登上城头,将那个不肖子捉来!”段砺越老声音越是响亮。卡Kа酷Ku尐裞網 楼温按按耳孔,“站到一边去,待会再说。” 孙剪的父亲也是大将军麾下老将,他从十多岁就投身行伍,视大将军如父,比对自己的父亲还要敬重,进帐先跪拜,走过来道:“大将军有何吩咐?” 楼温看着段砺、孙剪、楼矶三人,缓缓道:“曾经有人劝我造反,那时候我举臂一挥,皇帝就能归我楼家,可我当时拒绝了,为什么?因为我是天成大将,先帝于我有再造之恩,夺张氏的天下,我于心不忍。” 对面三人同时点头。 “可现在不同了。”楼温加重语气,“我心不负天成张氏,天成张氏却要负我,几次想要害我性命,我都忍辱负重。我带兵在外,张氏在后方自乱阵脚,我也不说什么。湘东王邀我来夺东都,我以为张氏子孙终于开窍,谁想到他们竟然贼心不死,又要置我于死地,夺我带来的将士。” 段砺、孙剪二人义愤填膺,你一言我一语为大将军叫冤,手握刀柄,这就要去找湘东王拼命。 楼温道:“不能再忍了,张氏自寻死路,我已无愧于先帝在天之灵。” “无愧!大将军不欠张氏。”孙剪两排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令站在旁边的楼矶惭愧不已,他是亲儿子,都没表现得这么在意。 “怎么办?这就动手吗?大将军一声令下,我亲手去砍下湘东王的脑袋。”段砺道。 楼温觉得还不够,又道:“我是被迫无奈,不得不奋起反抗,非是为我自己和楼家儿孙,而是为了全军将士。湘东王托身冀州,我死不要紧,你们却要受冀州人的欺负。王铁眉边鄙之人,向来与我不睦,谁跟我越久,谁就越受他忌惮。” “我去杀王铁眉!”孙剪请命,“冀州将士一个不留!” “冀州突骑天下驰名,不如先杀王铁眉,他的部下若肯投降,可以暂时放他们一马,收为己用。”楼矶劝道,看父亲一眼,“可以利用冀州兵马攻打邺城,久除后患。” “楼骁骑妙计。”段砺赞道。 楼温觉得差不多了,“你二人这就去行事,能带的人都带上,我亲自率军随后,给你们压阵。” 二将拱手告辞。 楼矶道:“不需要假装冀州兵哗变了?” “用不着,我算是想开了,玩那些花招干嘛?天下群雄蜂起,我还装什么忠臣?杀他娘!”楼温豪气陡升,恍然又回到年轻时。 “大将军说得对。郭时风怎么办?” “你去将他抓来,我要问个清楚……问个屁?你去将他的脑袋砍下来,带来让我看看。” “与吴王的谈判呢?” “有吴兵俘虏在手,我就不信他敢翻脸。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派谁去谈判都一个样。” “是。”楼矶愿意执行这项任务,匆匆出去。 楼温坐了一会,大声唤进卫兵,“去叫我的儿孙过来,还有管将军、孙将军、华将军。” 卫兵跟随大将军已久,军中虽有同姓人,他不用细问就知道三位将军是指哪个。 楼家儿孙与诸将陆续到来,挤满了帐篷,楼温扫视一圈,大声道:“我已得到确切消息,湘东王与王铁眉今晚要发动兵变,尽诛楼家人与我的旧部,诸位一个也逃不掉!” 有人不相信,但不敢提出置疑,更多的人无论信否,都表现得极为愤怒,叫嚷着要先下手。卡Kа酷Ku尐裞網 楼温趁机下令,命诸将带兵列阵,儿孙守卫营帐,他要扫除军中奸臣。 楼温说动手就动手,当他犹豫的时候,就是不想做,当他想做的时候,绝不犹豫,率性而为,甚至懒得制定详细计划。 他坐在帐中等候消息,亲信卫兵与儿孙守卫内外。 楼矶回来得最早,匆匆进帐,穿过众兄弟子侄,直接来到大将军面前。 “人头呢?”楼温严厉地问,没看到郭时风的脑袋。 “郭时风骑马出营,我已派人去追他。” “谁又泄露消息?我刚冒出念头他就知道了?”楼温既愤怒,又觉得不可思议。 “肯定是孙雅鹿泄密,他从湘东王那里听说消息之后,有所察觉,所以通知郭时风。” “那湘东王呢?” 话音刚落,一名士兵跑进来,在门口大声道:“启秉大将军,孙剪孙将军派我过来,他说湘东王逃亡,他已带人去追。” 楼温大声咒骂,埋怨部下行动不够快,指责湘东王等人忘恩负义。 帐内众人谁也不敢开口。 片刻过后,总算有好消息传来。 老将军段砺大步进帐,喘着粗气,抬起手臂,亮出刚被割下还在滴血的头颅。 王铁眉没有得到提醒,段砺闯进帐时,他毫无防备,身边连个亲信都没有。 “不愧是我麾下的第一猛将。冀州将士作何表态?” 段砺摇头,“不知道,反正我进出的时候,没人拦我。” “带王铁眉的人头去巡营,宣告众人,我只杀王铁眉,与旁人无关。” “遵命。”段砺提头要走,楼温补充道:“叫上管长龄,他比你会说话。” 消息接连传来,初闻主帅被杀,冀州军将士颇为慌乱,很快被镇压下去。 虽有管长龄陪同,段砺还是杀死十几名不肯立刻屈服的冀州将领。 追赶逃亡者却不顺利,楼矶派出去的人和孙剪先后回营,带来同样的消息:“他们逃向东都,投靠吴王去了。” 楼温大怒,痛骂十七子,冲动之下,甚至要下令攻城,楼矶等人纷纷开口,劝大将军暂忍一时。 楼温也知道,此时攻城极难成功,于是再召诸将进帐,“湘东王进城投奔那个小子去了,所以说,他请咱们过来,根本就没安好心,声称引叛军出城,其实要将咱们送到叛军手中。” 众将再无怀疑,真以为冀州人与叛军勾结,纷纷叫嚷着要报仇。 楼温趁势道:“仇一定要报,但不是现在,我军极缺粮草,久攻东都不下,军心必乱,何况诸位的家眷皆在城中,我不能拿他们冒险。所以我决定,明天一早发兵去邺城,邺城若是识趣,肯供应粮草,咱们不妨效忠,若是仍信奸臣之言,以为咱们不该杀王铁眉,咱们也不必客气,夺城夺粮,亏欠的军饷一齐补齐!” 众人欢呼,楼温道:“吴王终归是我儿子,父子相残,让天下人看笑话,那个小子也不愿与我刀兵相见,三日之内,他必然交出湘东王,从此善待城中士民,等我夺下邺城,冀、洛两州合为一家。” 楼温的话没有任何依据,还是得到阵阵欢呼,纵有人不信,也不敢质疑。 安抚众将之后,楼温向楼矶道:“你即刻进城,告诉那个小子,我用数千吴兵俘虏换湘东王、郭时风、孙雅鹿三人,明天就退兵,他若同意,东都归他,邺城归我,大家还有机会成为一家人,他若不同意……”楼温咬咬牙,“逼人不可太过,他若在此时落井下石,老子只好与他拼死一战,他即便守住东都,也是残城一座。” “孩儿明白,这就出发。”楼矶没能杀死郭时风,急于再立一功,于是告退,叫上亲随,骑马奔向东都。 天色已暗,营中倒还安静,冀州人默认了大将军的地位,城里却迟迟没有消息传出来,令楼温心急如焚。 “他究竟在想什么?这么好的交易,他没理由不同意。”楼温看向帐中诸子,越看越不顺眼,抬高声音道:“你们这帮没用的家伙,就知道吃老子、用老子,关键的时候,一点用处没有。” 骂了一会,楼温心绪稍平,偏有一名士兵进来火上烧油,“启秉大将军,冀州人皆服,唯有一处,不许我们进入……” “攻城不行,难道连自家营地你们也打不下来?” “能打,但是要等大将军的命令,那里是……那里是太后住的地方。” 楼温一愣,“对啊,太后还在。”楼温费力地站起身,目光异样,“对太后不可用强,我要亲自去一趟。” 楼家儿孙互使眼色,暗暗憋笑,都明白大将军在想什么,就算天塌下来,也挡不住大将军的放纵之心。 对楼温来说,天成张氏已不存在。 第二百三十六章 无辜 孟僧伦坐在府门前,右手拄着出鞘的钢刀,呆呆地看向空荡的街道,实在无聊,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石狮子,许久之后冷笑道:“你当初的威风呢?灭国屠城的时候你从不手软,现在轮到自家了,你有办法阻止吗?” 夕阳西下,雷大钧从府里走出来,轻声道:“孟将军,人已经召齐了,共是一百六十七人,兰夫人在内,大将军姬妾三十九人、幼儿七人,剩下的是府中奴婢。据说这只是一小部分,大多数姬妾都跟中军将军楼硬逃出东都,不知去向。” 孟僧伦慢慢起身,“幼儿带走,选一名年老的婢女照看,其他人留下。” “是。”雷大钧兴奋地应道,立刻去执行命令。 孟僧伦走进大将军府,在他身后,士兵将门户关闭,落下门闩,再用准备好的两根圆木抵住,纵有外人赶来,一时半会也撞不开门,然后他们跟上将军,也都拔刀出鞘。 近二百人聚在大厅里,这在大将军府不同寻常,一些奴婢入府以来第一次见到兰夫人以及众姬妾,平时他们绝无可能与主人同处一室。 厅里鸦雀无声,人人都明白,这次聚会绝不简单,暗暗地安慰自己,有吴王在,义军不至于做得太过分。 等七个孩子被一名乳母带走,众人的不祥预感越发强烈,不由自主地向兰夫人身边靠拢,希望从她这里得到保护。 兰夫人正襟危坐,她也是唯一坐着的人。 孟僧伦带兵进来,人人手中提刀,用不着言语威胁与凶恶神情,就足以将众人吓得惊慌失措,像一片被吹倒的野草——真的有人坐倒在地上。 “别害怕。”孟僧伦微笑道,将刀交给士兵,自己迈步前行,人群自动分开,他来到兰夫人面前。 兰夫人也是唯一保持镇定的人,淡淡地说:“阁下是吴王的部下孟将军吧?” “是我。” “孟将军来我府中,召集阖府上下,不知有何见教?可是奉吴王之令?” 孟僧伦没有回答,目光转向两边姬妾,看过一遍之后,向兰夫人道:“大将军生性好色,所到之处,必要搜抢美人,一律带回家中,兰夫人没有困扰吗?” “男人的事情男人自己解决,不用问我们这些妇人。卡Kа酷Ku尐裞網” “嘿,兰夫人倒是一位贤内助。你说得没错,男人的事情男人自己解决,那些被大将军抢来的人,背后也有男人。” 兰夫人扫了一眼两边的人,“她们都是买来,或是别人送来的,并排抢来。自从天下一统,王法森严,便是大将军也不能随意抢人。” “哈哈。大将军倒是一位守法的武将,那就更好了,既然没有抢来的,想必人人都不冤枉。” 一名年轻的姬妾颤声插口道:“我、我是被抢来的。” 孟僧伦走到她面前,“你是哪里人?因何被抢?” “我、我是冀、冀州邺城人氏,因为有些姿色,十四岁时被刺史周、周贯强夺入府中,教我……教我琴棋书画,十七岁时才被送到这里……” “你今年多大?” “二、二十三了。” “六年,你在大将军府里待了六年。” 姬妾点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希望能够讨好对方。 “家里还有何人?” “没了,原有寡母,早被周刺史害死。”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报仇?” “啊?” “周刺史和大将军都是你的杀母仇人,你久在两人身边,可曾试图报仇?” “我、我力气小,年纪也小,报不得仇……” “十四岁的时候算小,十七岁就不算小了,你怕是贪图富贵生活,早忘了报仇。” “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懂报仇?” “有人懂。” 孟僧伦走回兰夫人面前,雷大钧大步走向那名姬妾,嘴里道声“可惜”,手起刀落,将她砍倒在地。 虽然早有预感,府里众人还是被这一幕吓得不轻,纷纷跪倒求饶。 兰夫人再也无法保持镇定,脸色骤变,“吴王让你们来杀人?” “不是吴王,是大将军。”孟僧伦语气依然平和,“大将军一生杀掠无数,如今都要归还到他头上。” 兰夫人既惧且怒,“大将军就在城外,你们有刀有枪,何不去找他报仇?” “会去的,但不是现在,大将军也得尝尝人世艰难。” “吴王在哪里?我不信吴王会下此令。” “吴王不知情,我们背着他来的,这是我最后一次自作主张。你瞧,天就要黑了,到时候我会自杀谢罪,你们到了阴曹地府,告状诉冤时说我孟僧伦的名字,与吴王无关。” 兰夫人怒意消失,只剩恐惧,眼前的人太过冷静,真的像是抱着必死之心,这样的人无从劝解、利诱或是威胁。 “大将军姬妾众多,你杀多少他会再找来多少,根本不会心疼。” “谁知道呢?”孟僧伦叹了口气,转身出厅,众人正疑惑不解,只见门口的士兵提刀走来,才知道自己死期已至。 孟僧伦接过自己的刀,却没有参与杀戮,而是走到外面,听着身后的惨叫声,回忆年轻时的种种往事。卡Kа酷Ku尐裞網 他只见过吴国公主一次,为时短暂,期间抬眼三次,答话两句,听她说话若干,笑声不断。 那笑声此时此刻就在耳中回荡,压过了所有的惨叫声。 “在你死后,这世上就再没人是无辜的。”孟僧伦轻声自语,将手中的刀越握越紧,心中的悲痛被他压抑并隐藏多年,一旦迸发出来,依旧不减当年。 他看向城外,向着想象中的大将军怒视,“罪有应得,这是你该得的报应。” 他又向四王府的方向看去,声音变得温和,“以后你会明白,你的出生就是为了给她报仇,除此之外,别无意义。等你醒悟,你会放弃对楼家的最后一点亲情,你会觉得杀人太少,你会觉得这世上恶人太多……” 浑身染血的雷大钧走出来,“杀得差不多了。唉,有几个真是难得的美人,我都有些不忍下手,但一想到她是楼温的女人,还要多补一刀。你看我的刀刃都卷了……” 孟僧伦伸左手接过雷大钧的刀,发现它的确卷刃好几处。 “自作主张总是不好的。”孟僧伦道。 “当然,不过孟将军这是最后一次……” “我是说你,我让你保密,你却自作主张泄密给蜀王。” 雷大钧脸上一红,“我解释过了,我是担心吴王心软,不能替咱们七族做主,宁王手下的那些河工……” “既然追随吴王,就得相信吴王,怎会怀疑他不能做主?” 雷大钧脸色更红,“是,我错了,今后改正。” “我还指望你替我效忠吴王,如果我死之后,吴王身边再有一人自作主张,我怎能瞑目?” “孟将军,交往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吗?效忠吴王,我肯定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雷大钧有点紧张,目光看向孟僧伦右手里的刀,那刀还没有用过,滴血未沾。 孟僧伦点点头,“所有吴人都得感激吴王。” “没有吴王,我早就死在河边,当然感激,一点不假。” “嗯。”孟僧伦将左手刀物归原主。 雷大钧接过刀,心中一松,“其实孟将军也不必非得自裁,我想……” 孟僧伦将右手刀刺进雷大钧的肚子里,“你又在自作主张,不可饶恕。” 雷大钧惊讶地看着刀,又抬头看孟僧伦,怎么也无法理解他的举动。 一块来杀人的吴兵走出大厅,正看到这一幕,全都呆住了,没人上前阻止,甚至没人开口。 孟僧伦拔出刀,不再搭理僵立不动的雷大钧,朗声向众吴兵道:“你们都是奉命行事,一切责任由我与雷将军担负。吴王问起,你们就说我二人畏罪自杀。” 孟僧伦原本要抹脖子,事到临头才发现有些困难,于是调转刀尖,用力刺进自己腹中,先是一痛,随后心中一松,脸上浮现微笑,说:“我来了。” 大将军府发生惨案的同时,徐础正忙于接待一拨又一拨的客人,他知道孟僧伦在做什么,尽量不去想,全当一无所知。 最先赶来的客人是郭时风,孤身一人,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见吴王就跪下道:“大将军提前动手,他知道我向湘东王泄密,也要杀我。” “官兵越乱越好。”徐础淡淡地说,心里想的全是如何击败敌人,向薛金摇道:“请降世将军召集将士,以防敌军攻城。” “大将军不会攻城,肯定是要逃往邺城。”郭时风原定的计划是趁大将军发怒的时候,劝他带少数人冒险来杀吴王,现在是行不通了。 “那就准备追击,不要太急,务必等敌军半数出营的时候再发兵。” “明白。”薛金摇不太耐烦地说,起身出去。 第二拨客人随后就到,湘东王与孙雅鹿带少量随从进城,他们无路可逃,只能来投奔吴王。 湘东王失魂落魄,羞于面见吴王,孙雅鹿替他进来拜见,话说得简单而直白,“吴王今日若能开恩,邺城永不相忘。” 徐础没跟他说太多,派人将第二拨客人送到后面休息,他带卫兵登北城观望形势,正好看到第三拨客人到来。 楼矶被带到城墙上,对吴王身边的郭时风佯装不见,拱手微笑道:“大将军向吴王问安。大将军说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五千吴将吴兵,换湘东王、孙雅鹿、郭时风三人,以及大将军府里的家眷。吴王同意,明天就换,然后大将军立刻撤兵,从此不来东都。” 楼矶将吴兵数量和要交换的人都多说一些,当作与吴王谈判的筹码。 “请楼公子先去休息,待我考虑一下。” “孰轻孰重,吴王不会看不出来吧?”楼矶有些急迫。 “还有一个晚上呢,我想大将军不会着急。”徐础挥手,士兵上前,带楼矶下去。 郭时风欲言又止,他心里清楚,这不是开口劝谏的好时候,他说的任何话都会被视为自保之计。 徐础也没问他,心中虽然千方百计地躲避,那个问题还是时不时冒出来:还需要激怒大将军吗?让孟僧伦杀兰夫人还有意义吗? 远方的营地似有骚动,郭时风喜道:“肯定是冀州兵有变,吴王此时出兵,必胜。” 薛金摇派出城的一队斥候跑回来,在城下大声道:“宁王回来了,已经攻入敌营!” 郭时风与徐础都愣住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心愿 宁抱关心中还有一事未了,不愿就这么离开东都。卡Kа酷Ku尐裞網 他无意向吴王寻仇,因为他很清楚这是生死之争,若他获胜,十有八九会立刻杀掉吴王,遗憾的是他败了,虽然不服气,却从未觉得有失公平,等到他积累足够的实力之后,还是会与吴王一战。 他也无意搭救被留在城内的贤妻,并非无情无义,而是知道牛天女有办法保护自己和几个孩子,那是一位从来不需要他操心的女人。 他要夺回栾太后。 只是这个理由没法说服将士们回头,他带走的六千人以江东河工为主,一心想返回家乡,往东去,个个兴致勃勃,转回西边,个个面带难色,何况只是为了争夺一个女人? 趁一次停下休息的时候,宁抱关在路边召集众将,向他们说:“宁王让咱们去攻打汝南,可我不明白,攻打那样一座小城有何用处?据说那里的守将已投向淮州官兵,得到至少三万人的支援,我怎么想,都觉得咱们这六千多人像是去送死。” 一名将领道:“没准吴王就是要让咱们去送死,其实大家早就看出来了,吴王对宁王、对我们这些人心存不满。” 另一名将领道:“吴王是七族捧出来的,对咱们当然不满。” 宁抱关等的就是这几句话,立刻道:“江东多水,是河工与船夫撑起整个吴州,可是你们得到了什么?七族当你们是贱隶,克以重税,不许你们上岸,摊派时恨不得将你们的家底掏空,霸占你们的妻女……” 话未说完,众将就已怒不可遏,很快又唉声叹气,被欺负得久了,他们不敢喊出报仇的话,若不是七族早已失势,他们甚至不敢显露怒容。 “吴国灭亡,天成对你们利上加利,强迫你们背井离乡,死了以后连尸骨都回不了家。卡Kа酷Ku尐裞網” “所以我们才要跟随宁王,反他一下。”有人道,他们最初投向宁王乃是偶然,跟得久了,自然生出忠心,宁王之勇猛坚定,正是他们所需要的品性。 “既然是反,那就反个痛快,总不能再让自家头顶上坐个新皇帝。” “何去何从,宁王做主,我们都听你的。” “江东肯定要去,那里也是我的老家。但不能这样灰溜溜地去,要扬威,要报仇,报七族与天成欺压之仇。” 众将面面相觑,不是他们不想报仇,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报仇,兵力不足,马匹也少,粮草只够十日之用,若不及时攻下汝南城,以后连吃饭都成问题。 宁抱关目光如炬,在他眼里任何事情都不是问题。 “咱们这些人,攻城不行,东都肯定攻不下来,汝南虽小,守卫必严,即便强攻下来,损伤也大。要我说,不如去攻打官兵大营。” 众将继续面面相觑。 宁抱关愈加坚定不移,继续道:“官兵与吴王对峙,且兵分南北,料不到咱们会折返,我军绕行后方,出其不意,必能大胜。” “打败官兵,也是吴王获益……”一将说出众人心声。 宁抱关冷笑一声,“让他白拣一次便宜又有何妨?但我不是为他而战。”他看看众人,“官兵营中有七千吴兵,皆是七族子弟,为吴王所误,沦为俘虏,咱们冲进营,一把火将他们全烧死。” 被俘的吴兵没有七千,其中也不都是七族子弟,却没人在意这点夸张,众将眼睛无不一亮,开始对这个主意产生兴趣。卡Kа酷Ku尐裞網 “不用太多人,有马的人跟我去,其他人留下,扎营等候。咱们趁夜进攻,火烧连营。官兵肯定慌乱,以为是城中偷袭,兵力必然调往东都方向,咱们随即撤退。想那些吴兵只是俘虏,官兵不会尽力救火,必死无疑。吴兵一死,诸位小小地报一次仇,官兵与吴王也没了谈判之资,让他们父子打个你死我活,岂不甚好?” 宁抱关的坚定目光,加上他恰到好处的言辞,终于说动众将,尤其是那些江东人,纷纷请战。 宁抱关分派将士,命罗汉奇找块地方扎营,随时准备接迎,宁抱关选兵将一千,只带少量粮草,骑马绕行北方。 偷袭时间原定于凌晨,官兵内乱,让宁抱关看到机会,决定提前发起进攻。 军营里,楼温也想着太后,此前,他从未对这个女人生出任何兴趣,只当她是万物帝宫中不起眼的一个摆设,是先帝为了平衡诸臣势力,特意选出的孤女皇后。 可是纷纷扬扬的传言令他兴趣大增,他想看看,太后究竟有怎样的容貌,能让一群叛军头目为之发狂传言总是要比事实夸大一些,这一次,则夸大了不知多少倍,连吴王也被编进去,说送出太后其实不是他的主意,而是受到金圣女的强迫…… 楼矶进城谈判,楼温想不出吴王有何理由拒绝自己的好意,几员老将前去各营安抚冀州将士,楼温同样想不出谁有胆量反对大将军。 诸事稳妥,明天一早就要发兵前往邺城,今天晚上,他可以小小地庆祝一下。 “万物帝死得好。”楼温心里暗暗道,向跟随的七子楼硕说:“有些事情看上去难,做起来容易。” “什么事遇到大将军,都会变得容易。”楼硕谄媚地迎合。 楼温哼了一声,这个儿子显然没懂他的意思,他说的是造反。卡Kа酷Ku尐裞網 他忍不住想,自己当初若是听从十七子的劝说,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他摇摇头,拒绝得没有错,当时的造反是背信弃义、祸乱天下,现在的造反却是顺应天意、拨乱反正…… 前方有人拦路,带头者正是费昞。 楼温眼里没有费昞这个人,挥下手,儿孙与卫兵冲上去,将费昞架走,剩下的人一哄而散。 费昞高声痛骂,没喊出几句,被人用泥雪堵住了嘴。 楼温一步未停,行至太后帐前,向站在门口瑟瑟发抖的宫女道:“通报一声,天成大将军楼温,特来拜见太后。” 宫女进帐,出来的却是一名中年女官,冷冷地道:“夜色已深,太后休息,不便见客,请大将军明日再来。” 明天就要发兵北上,直到夺下邺城,楼温才有心情做别的事情,今晚无论如何他要达成心愿,“天刚黑,全营都没休息,太后睡那么早?我不信,让我进去看看。” “大将军……” 楼温挺身直入,肥硕的身躯将女官挤开,如同抖落一粒灰尘。 女官还要追进去,被人拦下。 太后的帐篷比较宽大,还有两名宫女留在身边,楼温看都不看,说声“出去”,宫女立刻匆匆跑开。 栾太后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了,心中惊恐丝毫没有减少,脸上神情却稍稍镇定一些。 楼温连表面的客气也不想要,顺手拿起桌上的烛台,举到太后面前照了一下,微微皱眉,“算是美人,却非绝色,叛贼果然是没见过世面。” “姿容粗陋,有污大将军双眼,是我之罪。”栾太后宁愿承认自己长得丑。 楼温笑了笑,扭身将烛台放回原处,“我能理解,毕竟是当朝太后,那些叛贼何曾见过?自然被迷得失魂落魄。” “草莽之徒,怎比得上大将军阅人无数?” “我‘阅人’确实不少,灭五国的时候,皇后我睡过,公主我娶过,太后倒是从来没碰过,她们都没有你年轻。” 栾太后勉强一笑,“先帝对大将军恩重如山,便是万物帝,对大将军也不薄……” “嘿,先帝自不必说,待我如自家兄弟。万物帝嘛,他想让我死,可惜死的是他。万物帝活着的时候,喜在民间寻乐,常年冷落宫中嫔妃,你也得不到宠幸,这是近人皆知的事情。你虽是皇后、太后,怕是一天也没享受过其中的好处吧?” “寻常人家的女儿,得以攀龙,已无遗憾。” “哈哈,一群穷鬼造反之后尚有野心,何况你已入宫多年?别怕,也别急,太后这个名头终究尊贵,你今晚从了我,要不了多久,还是皇后、太后,这回是真的……” “大将军说先帝待你如兄弟,大将军就是这样对待兄弟的儿媳?” “自家儿媳我都享用过,何况兄弟的儿媳?太后别跟我争,我这人脾气不好,平生只爱听好话、软话,一被惹怒就要杀人。太后年纪轻轻至少看上去年纪轻轻,独守寝宫多年,也该为自己着想了。先帝不幸,留下的子孙个个不像样,万物帝至少还有几分勇力,湘东王、济北王皆是无能之辈,指望他们来救,不如好好服侍我,待我给你争一个天下。” 栾太后又勉强挤出微笑,“孤弱女子,唯君是从。” 楼温大悦,一想到面前女子乃是万物帝正妻、江东小皇帝之母,心中更加得意,多少体会到叛军头目的贪欲。 帐篷外,女官面如死灰,后悔自己出帐,再不能靠近大将军,更不能靠近太后。 两人早已约好,若是再遇羞辱,就由女官杀死太后,然后女官自杀,结果她却连帐篷都进不去。 帐中悄无声息,一大群男子守在外面轻声谈笑,没人觉得此事有何不妥。 一名士兵骑马跑来,远远喊道:“快快通报大将军,冀州兵要跑,已经有人出营……” “怎么回事?”楼硕得先问个明白,才敢去见大将军。 士兵停下,气喘吁吁地说:“小孙将军杀冀州将立威,不知怎么惹恼兵卒,他们上马要回老家……” “笨蛋。”楼硕骂了一句,见众人都往后躲,只得自己来到帐前,高声道:“大将军请出,有要事。” 连喊三声,帐内依然没有回应,楼硕有些意外,扭头再看一眼众兄弟与卫兵,给自己壮壮胆子,掀帘进帐,“冀州兵要跑,大将军得去看……” 楼温仰面躺在地上,脖子汩汩冒血,栾太后站在一边,衣裳不整,手里握着沾血的匕首,脸上居然在笑。 楼硕血涌上头,叫声“娘呀”,坐在地上。 另一头,冀州兵逃出军营,宁抱关趁机提前攻营。 城墙上,徐础闻知消息,也要派兵出战。 第二百三十八章 火烧 甘招奉命来见吴王,遥望城外,摇头道:“宁王这是疯了吗?他只带六千人,进攻官兵无异于送死。他提前跟吴王打过招呼吗?” 徐础摇摇头,他叫来甘招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揭穿他投靠官兵的阴谋,当众斩杀。 甘招全无察觉,对吴王身边的郭时风看都不看一眼,好像他们从来不认识。 薛金摇快步登城,大声道:“可以出城参战了?” “再等等。”徐础必须谨慎,“多派斥候。” 薛金摇还想力争,看了吴王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下去。 甘招拱手道:“不如让我带兵出城看看,如果官兵已乱,我乘势进攻,如果官兵设下陷阱,也只围我一部。” “你留下,兵卒全交给降世将军。” “是。”甘招扫了郭时风一眼,再看一眼左右,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逃。 城下跑来一名斥候,高声道:“据传大将军遇刺身亡,官兵大乱!” “遇刺身亡?被谁刺杀?”徐础大吃一惊。 “不知何人,可能是宁王部下。”斥候跑开,又去打探消息。 北门打开,数百骑飞驰而出,他们是薛金摇派出去的“斥候”。 “如果是真的,机不可失。”郭时风小声道。 “如果是假的,万劫不复。”徐础谋士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会比郭时风更激进,但他现在是吴王,要对胜负担起全部责任,不得不小心再小心。 “不冒奇险,难建大功。”郭时风继续劝道,稍一停顿,“大将军有意求和,似乎没必要再设计谋,很可能是冀州将领替王铁眉报仇……” 徐础不能再等下去,向一名卫兵道:“传降世将军。卡Kа酷Ku尐裞網” 薛金摇几步跑上来,“你总算做决定了。” “命南城将士出击,你随后。” “北营大乱,为何南城出击?” “南营多是冀州兵,如果官兵真有内乱,那里必是乱源,如果官兵施计,南营坚守不动,你立刻撤兵。” “好吧。”薛金摇带人驰往南城,不管吴王怎样说,她要自己带兵出城,留梁王守门。 斥候频频带回消息,官兵似乎真的陷入混乱,只是大将军的死讯一直无法证实。 甘招突然跪在吴王脚步,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额头几乎碰到吴王的脚尖。 徐础后退一步,“蜀王这是何意?” “恳请吴王赐兵百名,让我与官兵决战,死而无憾。” 徐础没有搀扶甘招,看着他沉默不语。 甘招又磕一个头,“诸王死的死、散的散,剩下的人越少,怕是疑心越重。” 徐础冷笑一声,扭头看向郭时风,想听他的意见。 郭时风低声道:“蜀王功高,不如让他当名尚书,留在吴王身边,统领文官。” 徐础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背叛者毁掉的不只是本人的名声,主人也难免被认为识人不清,给予高官而夺其兵权,正是天成朝廷常用的招数。 “百业待兴,蜀王愿领文官之职吗?” 甘招心知自己刚刚逃过一死,三度叩首,“惟命是从,只怕我乃小吏出身,不懂规矩,反而坏了吴王大事。” 徐础扶甘招起来,“万事总有开始,蜀王是我信任之人,由你掌管文吏,我可无后顾之忧。卡Kа酷Ku尐裞網” 甘招汗如雨下,尴尬笑道:“我绝不令吴王失望。” 徐础向一名卫兵头目道:“送蜀王回营休息,别让他受打扰。” 头目明白吴王的用意,深点下头,领甘招下城,与蜀将隔离,软禁起来。 郭时风这才又向吴王道:“蜀王虽无大志,但是在降世军里根深蒂固,不可立杀,也不可久留。此战过后,吴王威震天下,凭此招兵买马,两三月间可得数万人……” “我已明白。”徐础没让郭时风再说下去。 等到义军来源多样,降世军不再是唯一的主力,甘招也就没有用处了。 郭时风笑着点下头,这是他愿意追随吴王的原因之一,两人常常能想到一块去,一点即透。 又有斥候传来消息,徐础确信官兵真的大乱,于是离开城头,亲自带领北城之兵前去参战。 事实证明,义军还是训练太少,处于劣势时还能团结一致,一旦追亡逐败,立刻变得兴奋过头,紧追不放,早忘了请示这回事。 夜里军令不畅,徐础只能保证手下吴兵不散,命他们抓捕俘虏,讯问王颠等人的下落。 关押吴兵俘虏的地方位于营地后方,远远地众人就看到火光熊熊,心中不由得大惊,不用吴王催促,全都加快速度。 火势正盛,夹杂着撕心裂肺的惨叫。 徐础急忙下令救火。 周围没有水,积雪也已消融过半,所谓救火只能做个样子,根本没人能够靠近,只能等火势自己弱下去。 直到一个时辰以后,火势才逐渐减弱,惨叫声也消失了。 一名士兵找到吴王,“见到大将军尸体,就在不远处。” 大将军的尸体很好辨认,虽然头颅已被利刃割去,肥硕的身躯还在,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人。 徐础跳下马,没有走近尸体,远远地望了一眼,感到一阵恶心。 “楼家其他人呢?”徐础问。 “听说是被宁王带走了。”看守尸体的一名士兵回道。 “宁王又在哪里?” “来得快,走得也快,不知去向。嘿,也就宁王有这个本事,不过还是吴王神机妙算,声东击西,安排这一场偷袭和刺杀,打官兵一个措手不及。” 官兵的混乱来得太突然,义军将士不明所以,于是将功劳都归在吴王头上。 徐础当然不会推辞,本应说点什么,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必须强忍才能不吐出来,没有精力说话。 郭时风看出吴王神色不对,替他问道:“刺客人呢?被官兵杀了?” “不知道啊,我们也想见见这位英雄……对了,抓到一人,自称是楼家人,胡言乱语,我们问不出什么。” “带来见我。”徐础转身走开,正好迎上身后一群吴兵的目光。 那是他曾在孟僧伦眼中看到过的愤恨与悲痛,微微一怔,他明白过来,这些人对大将军恨之入骨,即使面对遗骸,也难掩怒意,若不是看在吴王面上,早就上去乱砍一通。 郭时风向降世军士兵道:“将尸骨就地掩埋,明日再做处置。” 郭时风引吴王走开几步,小声道:“这些人都是狼,当成部下最好不过,但是吴王时不时也得扔给他们一点肉尝尝。” “孟将军去杀兰夫人,还不够吗?” 郭时风轻轻摇头,“被俘吴兵尽被烧死,尸骨未寒,只杀一个兰夫人可不够。” 吴人对大将军原本就有怨恨,又亲眼见到亲友被烧成焦炭,心中更怒,都以为是大将军下的命令。 就连徐础也这么以为,转身望一眼正在挖坑的士兵,“大将军既然派楼矶议和,为什么……” “大将军就是这样,随性所至,不讲道理。不过他也因此而亡,我猜他必然是太过大意,让冀州人有机可乘。” 徐础远远看到一队士兵举着火把押来一人,隐约认得那是楼家七子楼硕,向郭时风道:“我去审问,你留下照看。” 郭时风拱手领命,有些事情吴王不宜亲眼目睹。 徐础命吴兵留在原地,只带唐为天等数名卫兵走出百余步,停在一棵大树下,背风,也看不到大将军的尸体。 四周偶尔还能传来杀喊声,但战事已近尾声,剩下的事情就是追赶,兴奋至极的义军将士,大概要等到天亮才能尽数返回东都。 唐为天翘足遥望,轻声叹息,他也想加入追击的行列,却不能离开吴王,喃喃道:“好不容易碰到这么顺利的一仗……” 楼硕被押到吴王面前,兀自抖个不停,脸色苍白如纸,目光涣散,根本没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在哪抓到他的?”徐础问。 “那边,他像疯子一样乱跑,正好撞上我们。” “很好,将他留下,我认得此人。” 士兵告退,徐础命卫兵去外围戒备,身边只留唐为天一人。 “楼硕。”徐础连叫三遍,楼硕才打个激灵,终于认出眼前人,“你……你……” “是我。告诉我,大将军为谁所杀?是谁下令烧死吴人?” 认出十七弟,楼硕抖得更加严重,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上,带着哭腔道:“十七弟……不不,吴王饶命,吴王饶命啊,念我当初待你不薄,求你饶我一条命吧。” 徐础从没觉得楼家人有谁待自己不薄,这也是他能狠下心来的原因之一。 “我没想杀你,但你得说实话。” “实话?” “大将军为谁所杀?是谁下令烧死吴人俘虏?”徐础重复道。 “大将军……”楼硕泣不成声,对大将军,他怀有的不是父子之情,而是从小养成习惯的依赖感,良久才稍稍止住哭声,“大将军是被太后杀死的。” 徐础目瞪口呆,“你确认?” “我亲眼所见,就在那里,大将军去见太后,我们等在外面,然后……然后我进去查看,看到……看到……”楼硕像见到鬼一样,不敢说下去。 “太后人呢?”徐础还是无法相信。 “我不知道,我跑出帐篷,一群乱兵杀过来,我接着跑,不停地跑,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楼硕失去一大段记忆。 “是大将军下令烧杀吴人俘虏吗?” “啊?烧伤俘虏?有这回事吗?我没听说……” “大将军没下过命令?” “大将军只下令明早发兵去往邺城,还派人去安抚冀州将士……都是孙剪,他滥杀冀将,惹怒兵卒,招来这一场祸事。” 郭时风匆匆跑来,看一眼楼硕,向吴王道:“吴人还有幸存者。” “多少?快带我去看看。” 幸存者只有不到十人,个个身受重伤,王颠就是其中之一,躺在地上,被烧得面目全非,唯有双目圆睁,盯着吴王,用古怪的声音道:“宁抱关放火,吴王为我们报仇……” 徐础的心一沉,愤怒与悔恨一同如潮水般涌来。 第二百三十九章 护子 牛天女被软禁在四王府里,拥有一座独立的小院,照看一儿两女,吃喝有人供应,倒也不觉得受苦,比此前的奔波舒服多了。卡Kа酷Ku尐裞網 但她没有就此捂住耳朵,经常与卫兵聊家常,让孩子叫他们“哥哥”、“叔叔”,用不了、吃不完的东西全都送人,礼物虽小,却能显出亲近与和善。 她从不提出任何过分的要求,只是闲聊,外面的事情卫兵愿意说,她就听着,不愿意说,她从不追问。 卫兵都是吴人,对牛天女的印象极佳,反正吴王也没有下达禁令,他们什么都愿意说,只是地位低微,知道得不多,无非是些公开的消息以及来源不清的传言。 牛天女听得津津有味,还经常打听卫兵家里的情况,下一次再见面的时候,总能准确地说出对方家人的姓名。 都说宁王夫人冷漠寡言,轮流看守小院的十几名卫兵对她的印象与此截然不同。 平时的守门者最少也有四人,今晚却只有两人。 “听说城外的官兵又发生混乱,吴王要带兵出城决战,大家都去北城,让我们两个留下……唉,送上门来的军功,我们连伸手的机会都没有。” “好像宁王也回来了,大家都说这是吴王布下的计策,假意派宁王去攻汝南,其实要偷袭官兵。要说吴王真是聪明,谁也猜不到他一步想做什么,但他总能赢,真是受到弥勒神化的庇护。” 牛天女微笑着听这两人说话,心却猛地一跳,宁王去而复返肯定不是吴王的主意,他回东都干嘛?来救妻儿?就不怕因此与吴王撕破脸? 再一寻思,牛天女心里升出一股怒意,她看重丈夫的本事,但是对丈夫的感情从不抱有幻想,能让宁王冒险杀回来的人,只能是官兵营中的太后。 牛天女脸上依然带笑,亲自端来酒菜,还有几件珠宝,“一点小礼物,弥补你们两人的‘军功’。卡Kа酷Ku尐裞網” 卫兵极力推辞,牛天女道:“出门在外,自己吃饱喝足,也得时常想着家人,这些东西不是给你们的,是让你们回家时送给妻子、妹妹。你们好好收着,可不准拿去换酒,辜负我一番心意。” 两名卫兵一人成亲,一人家中有幼妹,闻言咧嘴而笑,收下礼物,腼腆地连声感谢,他们收过不少礼物,每次都不多,加在一起却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让他们有无功受禄之感。 他们知道宁王夫人喜欢听外面的消息,于是轮流出去打听。 听说官兵大败,两人既喜悦又遗憾。 听说大将军死讯,他们以酒酹地敬天。 听说被俘吴兵陷入火海,他们愤怒不已,痛骂大将军临死还要拉这么多垫背的人。 子夜过后,出去打听消息的卫兵匆匆跑回来,神情与之前都不同,进屋之后死死盯着牛天女,脸上全无半点礼敬。 牛天女起身,客气地问:“吴王可还安好?被俘吴兵可有幸存之人?” 卫兵不语,另一人斥道:“老三,你有话就说,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宁王夫人问你话呢。” 卫兵叹了口气,“宁王是宁王,夫人是夫人,虽是一家人,但不是一码事,对吧?” 牛天女一愣,随即道:“我与宁王聚少离多,他对我们娘几个向来不放在心上,对部下将士比对我们更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另一名卫兵对同伴的话颇为惊讶。卡Kа酷Ku尐裞網 “放火烧死吴兵的人不是大将军,是宁王。” “怎么可能?你是不是听错了?宁王奉吴王之命行事,干嘛要烧自己人?”另一名卫兵根本不信。 “我仔细打听过了,所有人的说法都一样,看来宁王是自己回来的,与吴王无关。宁王就不是来打官兵的,专为烧杀被俘的吴兵。” “为什么?” “为什么?这还不简单?宁王手下尽是江东河工,他们对七族心怀怨恨,这是要报仇。” “可那些吴兵……不都是七族子弟啊。” “宁王才不管这些,只想讨好部下。”卫兵与同伴交谈,目光依然停留在牛天女脸上,“夫人,我说得对吧?” “我不知道。”牛天女面如死灰,心里清楚得很,这正是丈夫能做出来的事情,她费心地讨好卫兵,只为了解宁王的动向,全没料到会得知这样的消息,“宁王根本没将我们娘几个放在心上。” 这句话打动了两名卫兵,互相看了一眼,刚回来的卫兵道:“宁王对夫人无情无义,我们都看出来了。宁王所做之事,与夫人无关,可其他人未必这么想,城外的吴兵要找宁王报仇,追不上的话,可能要来夫人这里撒气。我们两人感激夫人,身为小兵,实在保护不了夫人,也不能放你走……” “不能吗?”另一名卫兵道,有点想放宁王夫人逃走。 “你知道多少人的兄弟、亲友被火烧死?夫人若是不见,他们会将咱们连肉带骨一块吃了。” “那个……夫人真不能走。” 牛天女也不想走,孩子尚小,最大的才十多岁,带着他们跑不了多远。 “我求你们一件事。” 两名卫兵同时摇头。 牛天女微微一笑,“不是让你们放我逃走,是想请你们去见金圣女,就说……就说牛天女要将三个孩子托付给她,望她念往日之情,保全孩子的性命。至于宁王所作所为,我愿承担责任。” 卫兵又互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一人道:“刚才是你出门,这回轮到我了。但我不敢保证能找到金圣女,也不能出去太久,所以……” “一切随命,我感激两位的出手相助,我这里还有些金银……” 两名卫兵立刻摇头,这回是真拒绝,不想再要礼物。 一人去找金圣女,另一人留下,不住地摇头,“宁王到底是怎么想的?大好形势,吴王也待他不薄……还有那些河工,与七族的旧怨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吴国灭亡,七族失势,还有什么恨解不开?” “宁王对妻儿尚且无情无义,仅凭这一点,就知道他是忘恩负义之人,那些河工想必也是宁王挑唆。” “肯定是受到挑唆。”卫兵点头道。 牛天女言不由衷,心里想的是丈夫这一招够狠,从此以后,那些河工只能追随吴王,再也不能回到吴王这边来。 可又一想,宁王或许根本没料到后果,他只是想借助河工抢夺太后。 牛天女心里一会痛恨丈夫,一会担忧孩子,七上八下,没一刻消停。 卫兵看出宁王夫人心思不安,“我去外面看着,夫人先休息吧,这种事情只能听天由命,急也没用。” “有劳。”牛天女送卫兵去院门口,悄悄回到屋中,三个孩子正在熟睡中,对面临的危险一无所知。 牛天女无声地叹息。 不久之后,外面传来叫嚷声,牛天女急忙去将房门上闩,搬桌椅挡住,退到床边,守在孩子前面。 “牛天女出来!给吴人偿命!” 两个女儿睡一张床,最小的弟弟睡另一张床,听到喊声,全都坐起来,揉搓眼睛,不明所以,看到娘在,心里安定许多。 牛天女不吱声,这种时候说的任何话都会令吴人更加愤怒,她只能期盼金圣女的保护。 门被砸得咣咣响,最小的男孩吓得哭起来,牛天女转身将他抱起,轻声道:“宁家男儿要怎样?” 身后的一个女儿代为答道:“宁家男儿不下跪、不流泪。” 男孩止住哭泣,躲在母亲怀里,心中还是害怕。 外面的人叫嚷不休,一人大声道:“宁抱关烧死吴人,咱们烧死他的老婆、孩子!” “对,放火烧他们!” 牛天女心里一紧,坐到床上,张开左臂,将两个女儿也搂住,“到了阴间,你们也是我的孩儿。” 外面的人用火把点门窗,嫌火势太小,又去找油脂。 牛天女心里默默祈祷。 外面的叫嚷声突然大起来,像是有人在争吵,片刻之后,有人重重地敲门,一个女声道:“牛大嫂在里面吗?快开门。” 牛天女放开孩子要去开门,儿子不肯松手,她只好继续抱在怀里。 门外是名粗壮的中年女子,与牛天女相熟,也不多说,直接道:“跟我走。” 牛天女点头,向两个女儿道:“跟上来。” 外面挤满了人,愤怒的吴人手举刀枪、火把,嘴里喊着“报仇”,另一队士兵站成紧紧的两列,开出一条极狭窄的通道,让牛天女一家逃跑。 牛天女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女儿,低头疾行。 火把与刀剑从人墙外面接二连三地扔进来,来接人的妇人大声道:“让开,老娘是金圣女的……” 她的话被叫嚷声淹没。 堪堪走到院门口,出路没了,更多的吴兵围上来,要将宁王妻儿撕成碎片。 一队骑兵及时冲来,在吴兵中间硬挤出一条路,薛金摇银盔银甲,手持降世棒,来到牛天女面前,说:“你丈夫可惹下了大祸。” “吴王若是抓到宁暴儿,先让我咬他一块肉。” 薛金摇叹了口气,虽然与牛天女有过争斗,当年的情谊还剩几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杀死。 牛天女被带到北城军营,这里原属于宁王,又归属吴王,昨日天黑刚刚转为薛金摇掌管。 一行人尚未下马,有人跑来通报:“吴王请降世将军去一趟,立刻。” 薛金摇又叹口气,不知该如何面对吴王。 第二百四十章 报仇 胜利来得如此突然,义军反而陷入混乱,全都忙着追赶官兵、抢夺财物,将领丢失士兵,士兵远离同伴,直到天亮才重新聚集,带着战利品兴高采烈地返回东都。卡Kа酷Ku尐裞網 被俘的官兵高兴不起来,他们败得莫名其妙,直到投降之前也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吴人也高兴不起来,许多人的亲友被活活烧死,一开始他们以为是官兵放火,因此杀死数百名俘虏,待到得知真相,心中更加愤慨,可宁王已经带着士兵逃跑,他们追赶不上,只能向留在城中的宁王夫人宣泄怒火。 徐础更高兴不起来,虽然没人在他面前提起一个字,他却不能不自责:这些吴兵的死亡与他有直接关系,如果不是他同意宁王回城,又派宁王去攻打汝南,惨剧就不会发生。 他以为自己计算周详,结果意外频出:大将军之死令他的退敌之计显得多余,宁抱关的返杀则更让他后悔不已。 后悔并不能挽回任何损失,徐础召集被俘的官兵,稍加安慰,许诺说只要他们愿意加入义军,就能进城与家人团聚。 大将军已死,洛州兵群龙无首,纷纷投降。 形势对义军越来越有利,就在这时,城里传出消息,一群吴兵要去烧死宁王妻儿,却被降世将军阻挠,如今正在闹事。 对吴人来说,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孟僧伦与雷大钧的死讯刚刚传出来,七族子弟一下子也变得群龙无首,他们动作倒快,只用很短时间就选出新首领。 孟应伯是孟僧伦的亲弟弟,从来无意于争夺权势,勉强被推为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吴王寻求公道。 孟应伯三十来岁,容貌年轻,看上去刚刚二十出头,比较容易激动,独自进厅来见吴王,先一拱手,随即跪下,以额触地,一句话不说,就是哭,放声大哭。 徐础起身上前,将他扶起,“小孟将军请起,我已知晓……” “执政不知!”孟应伯挺身,仍不肯站起,擦去眼泪,厉声道:“我哥哥死得不明不白,但我不问为什么,因为哥哥自有理由。可是王颠他们……”孟应伯又哭起来,连擦三次,才将泪水抹去,“吴人自灭国以来,从未遭此大难,执政若不为我等做主,枉称吴王!” 孟应伯言辞不敬,徐础不跟他计较,说道:“小孟将军不必担心,宁抱关死定了,先让他得意几天,不出五日,我必发兵围剿,用他项上人头,祭奠吴兵在天之灵。” “还有那些河工,一个也不能留!” “不留。” 孟应伯要起身,想起一件事,又跪下,“宁王妻儿就在城中,被降世将军接走,求执政将他们交出来,许我们报仇。” “我已派人去召降世将军,待她来了以后,自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孟应伯这才站起,“我们相信执政,哥哥留下遗书,也让我们好好效忠执政。执政务必要替我们报仇,否则的话,我哥哥和那些吴兵可就白死了。” 徐础软言安慰,终于将他送出去,身心俱疲。 郭时风一直留在吴王身边,这时上前小声道:“事情有点麻烦。” 徐础示意卫兵退出,让唐为天去休息,他现在已不担心郭时风,至少此时此刻,在东都内外郭时风已无人可以投靠,值得信赖。 “吴王下一步可有计划?” “先与邺城议和,然后追击宁抱关,不杀此人,我愧对吴人。卡Kа酷Ku尐裞網” “宁抱关向东逃窜,吴王追他,必然要进入淮、吴两州地界,怕是会与邺城发生冲突。” 徐础的原计划是与邺城讲和,将淮、吴两州暂时让给邺城,以保东部没有后顾之忧,他好专心西扩,根基牢固以后,再转而向东争雄。 宁抱关的一把火,破坏了整个计划。 徐础咬牙道:“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我都要杀死宁抱关。是我犯错在先,就得由我纠正。” 见吴王坚持,郭时风点头道:“湘东王在吴王手里,说服邺城应该不难。” “要麻烦郭先生亲自去一趟。” “义不容辞。不过我以为追杀宁抱关并非当务之急……”、 厅外卫兵进来通报:“降世将军来了。” 郭时风拱手告辞,小声道:“洛州兵至少有两万人,虽不算多,足够吴王腾挪……” 徐础一怔,没等他问个明白,薛金摇迈步进来,郭时风快步退出,没再说下去。 薛金摇孤身一人,见厅内没有卫兵,她解下腰刀,放在门口,只带降世棒走来,不等吴王开口,她先道:“宁抱关该死,可牛天女无罪,那几个孩子更加无辜。” 徐础看着薛金摇,突然明白了郭时风那番话的用意:只要能将洛州兵收为己有,降世军的数量虽多,在义军中的地位却不再那么重要。卡Kа酷Ku尐裞網 “吴人要报仇,问的不是有罪无罪,牛天女是宁抱关之妻,孩子是宁抱关儿女,这就够了。降世军在秦州攻破城池的时候,也不只是专找贪官污吏本人报仇吧?” “那不一样……”薛金摇还是辨不过吴王,想了一会,干脆道:“我不能交出他们。” “牛天女与你有恩?” “恩情算不上,但她从前对我很好,有时候比我娘还亲。如今她向我求助,我没法拒绝。”薛金摇上前两步,解下降世棒,双手捧上,“我愿用神棒交换牛天女母子四人的性命。” 薛金摇将降世棒看得颇重,甘愿交出,乃是下定极大的决心。 徐础却不愿要这根棍棒,他宁愿与降世王、弥勒远离一些。 “你让我非常为难,身为吴王,我必须替吴人做主。” “你是吴王,就不能……算了。”薛金摇将降世棒小心地放在地上,随后摘下头盔,“降世将军我也不当了,都用来换取牛天女一家四口的性命。你若是再不同意,我只能用自己的性命来换。” 徐础盯着妻子,“你知不知道,若是换成你遇难求助,牛天女绝不会违背丈夫的意思而保护你,她会亲手将你交出去。” “知道,牛天女一心一意支持宁暴儿,死都愿意,何况我的性命?但我不是她,我总想恩怨分明,如果是你遇到危险……”薛金摇停顿一会才道:“我会立刻去救你,有多少人带多少人,没人跟随,我就自己去。我没有牛天女的聪明,可能也没她那么听话,可我……” 薛金摇不擅言辞,寻思半天也说不下去。 “你先回营。” “牛天女……” “这件事还没有结束,你带走降世棒,等我的消息。” 薛金摇知道这件情的确令吴王为难,拣起降世棒和头盔,说:“至少我放过了梁王。” “嗯?” “你并不真心相信弥勒降世,你们都不信,什么祭拜、请神,全是假的,只为让大家忘记我父母的死因,保住梁王的一条命。亲手杀死降世王的人性命可保,手上没沾一滴吴兵之血的牛天女却要替人顶罪。如果这就是吴王想要建立的天下,就请你亲自来北营,亲手杀死牛天女母子,我不阻拦。” 薛金摇转身离去,最后留下的几句话竟然令徐础无法反驳。 徐础唤进孟应伯等吴将,向他们道:“五日之后,我亲自率兵追赶宁抱关,要在阵前斩杀其妻儿,我倒要看看,宁抱关是不是真的对他们全不放在心上。” 众将互相看看,愿意接受这个结果。 孟应伯道:“干嘛等五天?吴人早就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出发,而且多等一天,宁抱关就跑远一些,追得上吗?” “宁抱关在东边没有根基,不是陷入苦战,就是投降准、吴官兵。这五天里,我要布下天罗地网,让宁抱关无处可去,然后带有备之兵,围剿无路之宁抱关。” “执政忒谨慎了些,死了这么多吴人,好像也打不动你的心。”孟应伯脱口而出,全没考虑后果。 徐础脸色一沉,“小孟将军既然觉得我过于谨慎,请你带兵去追宁抱关,即刻出发,能带多少人就带多少人。等你提宁抱关人头回来,我在众军前跪谢小孟将军,愿将吴王之位让出,从此做小孟将军的马前卒。” 孟应伯脸一红,虽然性急,他有自知之明,就算兵力相当,他也不是宁抱关的对手,何况以他的地位,召集不了多少人,前去追赶,只是送死。 “是我一时失言,请执政别当真。我们都知道执政神机妙算,一定能为吴人报仇雪恨。我跟着执政,指哪打哪,没有半点犹豫。” 徐础挥手,命众吴将退下,心中更加疲惫。 郭时风在外面等候多时,踅进来道:“梁王求见。” “请进。” 马维匆匆走进,拱手道:“经此一战,吴王已闯出天地,请恕我直言,与争鼎相比,东都不过一郡之地,宁抱关不过一夫之仇,都不足以扰动吴王之心。” 马维显然已经与郭时风交谈过,两人互相鄙视,在这件事情上的想法却是一样。 “我若不追杀宁抱关报仇,何以令吴人心服?吴人不服,何以令天下人心服?” “吴兵已消耗过半,吴王只要坚持,他们成不了大事,不过他们倒是提供一个极好的机会,能让吴王独领全军,从此再无‘降世’二字。” 徐础不语。 马维拱手,“吴王想必以为我有私心,我的确是有,但不止于此降世将军终究是个祸害,降世王一家需连根除掉,不能留下一枝一叶。而且,吴王总不能一直让名女子掌军吧?”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大势 马维的建议过于直白,郭时风上前插口道:“梁王说得没错,吴王即将飞龙在天,东都宛如池塘,不可久居,降世军好比虾兵蟹将,不可携之升天。卡Kа酷Ku尐裞網” “升天?我又不是降世王。” 在降世军里,“升天”两字是夸赞,也是诅咒,总之是希望对方早点死。 郭时风笑道:“吴王明白我的意思。眼下的时机千载难逢,望吴王珍惜。” “怎么个千载难逢?” “大将军杀死王铁眉,又为太后所刺,麾下洛州兵既去不得邺城,又不能投奔江东,人心惶惶,不知所从,吴王若能用心接纳,必得效忠。” “这个我能做到。” 马维补充道:“洛州将领多是大将军旧部,吴王若肯放话为大将军报仇……” “这个我做不到。” 马维笑了笑,“权宜之计,付出极小,而所获极大,吴王……” “我若放话为大将军报仇,就得解释我之前为何与楼家决裂,为何坐拥东都而不接纳大将军,眼下付出极小,日后当有无穷隐患。” 马维看一眼郭时风,说:“吴王想得周全,即使不用这一招,吴王也能轻易获得洛州兵的忠心。” 郭时风道:“洛州精兵甲于天下,乃帝王之资,得一洛州兵,胜过十名降世军兵卒,吴王从此不再受秦州人掣肘,此其一也。” 徐础点点头,示意郭时风继续说。 “湘东王奔命东都,所谓奇货可居,我愿亲往邺城,凭我的口舌,纵不能降服邺城,也能令郡主不敢南下窥望东都。” “没有其父做主,一名孤女怎么可能占据冀州?郭先生一去,郡主必降。卡Kа酷Ku尐裞網”马维不觉得欢颜郡主会是劲敌。 “我尽力争取。”郭时风笑道,不敢说得太满,“冀州已非威胁,此其二也。并州自顾不暇,生死存亡尚是未知之数,暂时也不必放在心上,此其三也。荆州闻知东都败讯,必然胆寒,吴王稍加辞色,奚家当俯首求和,此其四也。” 马维请命道:“我与奚家有些来往,愿奉使南下,说服荆州向吴王称臣。” 徐础笑着摇摇头,“梁王如我左右臂,不可暂离,出使荆州换谁都行。” 马维拱手,没有坚持。 郭时风还没说完:“冀、并、荆三州平定,还剩东边的淮、吴两州和西边的秦、汉、益三州,益州偏远,先不论它,秦州、汉州大乱,落入新降世军之手,吴王派一上将军,恩威并施,半年之内可以平乱,添兵无数,此其五也。” 马维垂下目光,显然对“上将军”比较感兴趣。 徐础嗯了一声,没接这句话。 郭时风道:“吴王欲亲自东征,为吴兵报仇,我仔细想过,其实是条妙计。淮、吴两州若接纳宁军,则吴王师出有名,两州若不接纳,则与宁军两败俱伤,吴王有机可乘。我还可以劝说邺城出兵相助,吴王若能隐忍一时,可将淮州暂让于邺城,自取江东吴州,待西边平定之后,纵贯一线,南征北讨,无往不利,不出三年,九鼎尽归吴王!” 谋士的话比唱戏还要动听,经郭时风这么一说,追击宁抱关不再是冲动之举,反而成为沉思熟虑的雄韬伟略,徐础明知其中虚多实少,心中还是比较受用。 “形势的确比较有利。”徐础道。 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郭时风又回到最初的话题上,“天下大势尽在吴王手中,吴王高瞻远瞩,怎可受制于小节?” “必须如此?” 郭时风点点头,“只要金圣女还在,降世军就还是薛家军,而非吴王之兵。她又公开庇护牛天女,得罪吴人,吴王正可趁机除之,既能安抚军心,又能去‘降世’之名。” “两个问题:第一,除掉她就得同时除掉新王,洛州兵刚刚归附,人心不稳,降世军若是闹事,可没人能弹压得住。”徐础道。 郭时风稍稍侧身,让出马维,“梁王或许可以帮忙。” “梁王?” 马维正色道:“我既杀降世王,不在乎再多杀两名薛家人。降世军找上门来,我就说是降世王托梦给我,要接儿子、女儿上天,反正他们相信这个,我部下的降世军痛恨薛家,自能保我无虞。” “第二,金圣女姐弟的名声不小,西征秦、汉两州正可以用来降服新降世军。”徐础说出第二个问题。 郭时风道:“权衡利弊,金圣女姐弟虽有助于降服西方之敌,但是降世军因此愈强,吴王难获其利,不如早除此患,西征稍增困难,所获之利却能尽归吴王。” 徐础想了一会,“两位所言都有道理,但不可操之过急,至少等洛州兵稳定之后,再做打算。” 马维还想再劝,郭时风抢先道:“的确,不得洛州兵之心,则一切无从谈起。” “五天,顶多五天。”徐础向吴人承诺五日之后发兵追击宁抱关,也向这两人给出同样的期限。 郭时风拱手道:“话不必多说,吴王心中自明,我说这些,无非是希望能为吴王贡献微劳。” 徐础笑着点头,“我正需要郭先生的帮助。” “我现在就能出发前往邺城……” “不用那么着急,而且邺城形势已明,无需劳动郭先生亲往,你且留下,我对你另有重用。” “唯吴王驱遣。卡Kа酷Ku尐裞網” 两人告辞,来到无人处,马维道:“吴王被说动了吗?” 郭时风点头,“吴王早已心动,只是稍有不忍,你我二人的劝说恰逢其时,吴王看到这世上有比他更心狠手辣的人,自然能去掉‘不忍’之意。” 马维拱手道:“还是郭先生看得明白。请郭先生切勿将从前的种种误会放在心上,你我共同追随吴王,当齐心协力,以尽臣子之责。” 郭时风也拱手道:“当然,放眼天下,吴王形势最佳,追随吴王乃不二之选,你我二人的小小误会算得什么?” 两人哈哈一笑,至少在表面上又和好如初,马维趁机道:“我别无所求,只想替吴王独挡一面,征西、征南都可以,郭先生若能在吴王面前襄赞几句,不胜感激。” “论到独挡一面,军中除了梁王还能有谁?吴王犹豫过后,所选之人必然还是梁王。” 马维放下心来,“郭先生所求者何?” 郭时风笑了笑,“言听计从。” “吴王不派郭先生去邺城,要派谁去?” “这个……吴王的心事还是不猜为好。” 两人又是哈哈一笑,马维告辞,郭时风回自己住处。 徐础既感疲惫,又觉孤单,他不知道应该完全信任谁,可是又必须尽快建立一支可靠的军队。 草草地吃过一顿饭,他派人去请曹神洗。 曹神洗被薛金摇留在身边,只肯纸上谈兵,真到交战的时候,不置一词,倒也没受勉强。 曹神洗到来之后先叹息一声,“恭喜吴王,又获大胜。” 徐础请他坐下,笑道:“胜得莫名其妙。” “若非莫名其妙,世上就不会有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这种事。” “呵呵,曹将军看得开。曹将军今后何去何从?” “待罪之身,谈何去从?苟延残喘而已。” “曹将军无罪,尽可放心,不会再受杀戮之刑。” 曹神洗看一眼吴王,“吴王是要让我劝说朝廷兵将投降吧?抱歉,我做不了。” 徐础笑道:“洛州兵将已经投降,不劳曹将军再去劝说。” 曹神洗松了口气,“既然如此我没什么可说的,败军之将、亡国之臣,唯有随波逐流,不敢有所奢望。” “降世将军如何?” “虽是女子,颇有将才,加以时日,必成大器。” “可有缺憾?” “毕竟是名女子,纵然智勇双全,也难得世人承认,前路艰难。” “她的部下呢?” “接触甚少,无可言说。” 徐础想了一会,“请曹将军安排酒席,我要宴请洛州故人。” “降世将军那里……” “我派人去跟她说,借用曹将军几天。” 曹神洗突然明白过来,“吴王还是要用我笼络人心。” “都是熟人,才好说话。” 曹神洗又叹一声,“我可以安排酒席,可以亮相,但是绝不会帮吴王说话。” “曹将军只管喝酒便是。”徐础笑道。 曹神洗不停摇头,“什么时候?安排在哪里?” “就在这里,今晚。” “唉,一世英名……就这么一点点没了。”曹神洗忍不住感慨道。 “请曹将军说句实话,洛州兵将最好的选择是什么?” 曹神洗沉默一会,“本来就没有选择的人,还谈什么好坏?吴王这边肯定不是最差的。” 徐础大笑,送走曹神洗,又派人请来孙雅鹿。 孙雅鹿毫无降意,进来之后略一拱手,开口道:“吴王欲争天下,需存天下之心,湘东王走投无路时前来求助,幸得吴王接纳,感激不尽。邺城从此与吴王化敌为友,止息干戈,时时来往,岁岁通好。” “如此甚好。” “湘东王明日辞行,不劳吴王相送。” “湘东王连遭祸乱,不如留在我这里休养一阵。孙先生倒是可以回邺城,知会一声,别让那边着急。” 孙雅鹿知道强争无用,拱手道:“请吴王开出条件吧。” “郡主一向能猜出我的想法,让她再猜一次吧。” 孙雅鹿想了一会,转身就走。 “我也需要这样的人。”徐础喃喃道,羡慕欢颜郡主能拉拢到忠心的谋士。 很快,他又心如寒冰,相信天下群雄此时更羡慕他。 第二百四十二章 义军 宴请俘将的效果不算太好,所有人都很客气,曹神洗坐在那里果然一语不发,管长龄等人也是惜字如金,吴王问什么答什么,吴王举杯,他们也举杯,除此之外就是默默地坐着不动。卡Kа酷Ku尐裞網 气氛越来越尴尬,不到一个时辰,酒席结束,诸将告别的时候倒是十分恭敬,轮流来向吴王拱手行礼。 曹神洗要留下收拾残局,徐础忍不住问他:“诸将既然已经投降,为何对我表现如此冷淡?是我做错了什么?” 曹神洗心中不忍,叹息着摇头,“吴王没做错,但也没做对。这些人都是大将军旧部,而吴王无论承认与否、改成何姓,都是大将军之子。这件事不解释清楚,他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吴王。” “曹将军也是如此?” “我?还好,与吴王接触久了,慢慢也就习惯了。” “那我应该一直等下去?”徐础笑道。 “吴王可以等,就是不知要等多久。其实也有捷径,吴王找一位诸将敬仰的人,悉心接纳,或许能令诸将尽快转变心意。” “曹将军这是在自荐吗?” “嘿,吴王忘得太快了些,我与大将军多年不睦,何曾受到诸将敬仰?吴王得另找他人。” “管长龄管将军?” “吴王自己找吧,我帮不上忙,我只管酒肉多说一句,东都城里存粮可不多了,突然间又添这么多人,更显捉襟见肘。”曹神洗拱手告辞。 粮草就像一群极有耐心的狼,追在猎物身后,不远不近,就是不肯放弃。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偏偏不能跑得太快。 回到大营,徐础亲自去拜见管长龄。 管长龄身体不好,这些日子里一直四处奔波,身子已将近垮掉,勉强参加酒席,回到房中就躺下,吴王来时,他正仰面睁眼发呆,睡不着,也动不了,静静地等着油灯熄灭。 管长龄要坐起来,徐础上前扶住,“管将军不必多礼,我坐会就走。” 管长龄坐在床上,“吴王休怪,大家都有些紧张,毕竟……毕竟……” “因为我是大将军之子?” “老实说,事情变化太快,半年多前你还是大将军第十七子,现在你是吴王,大将军却已……亲眼见到这一切的人,怕是都有些难以接受。” “你们若有更好的去处,我愿放行,绝不阻拦。” 管长龄笑了一声,“吴王别误会,我们愿意留下,毕竟家就在东都,吴王也非残暴之人。” “管将军怎么没回自家府上?” “家里没人啦。” “嗯?” “大儿媳与孙子逃离东都,二儿媳和留下的几个人……为吴王部下所杀。” 管长龄是大将军麾下名将,在吴兵的报仇名单上位居前列,家人自然不会被放过。 “抱歉,是我的错,没照顾好管将军家人。” 管长龄长长地嗯了一声,“没谁的错,战乱就是如此,想当初成军在吴国大肆杀戮的时候,我杀过的人不少,一报还一报,倒也公平。” “我不为报仇。” “呵呵,吴王占据东都之后,就没有生杀大权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 “有过。”徐础回道,刚进东都进他的确有这样的感觉,权势日增,感觉反而越淡,现在他被许多事情所困扰,再没有这样的心事。 “吴王没想尝试一下这份大权?” 徐础拒绝开口。 管长龄挪动身子,让自己稍微舒服一些,“人人都想尝试,当年的我,现在的吴人,都在做同样的事情。手里有刀,杀人又不受惩罚,甚至会得到奖励,这种好事人人都想尝试。” “有人对我说,他杀人只为证明‘我能’。” “说这话的是个明白人,我打过许多仗,见过许多残忍的事情,自己也做过,归结为两个字,真的就是‘我能’。有时候我觉得将士们就像是一群刚会支配手脚的孩子,破坏一切能破坏的东西,只是因为‘我能’。” “军法不能阻止这一切吗?让将士们感受到‘不能’。” “当然可以,但是那样一来将帅就会失去军心士兵像孩子,这是好事,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勇往直前,不畏死伤。将帅需要手下人习惯杀戮、喜欢杀戮,杀红眼的时候效果最佳,但是事后你得让他们继续杀下去,慢慢安抚,否则的话,他们会不高兴,未必立刻做什么,一点一点积累,却会酿成大祸。” “然则没有义军吗?” “有啊,粮饷充足,从不亏欠,立功者赏,战死者收,这是一种义军。卡Kа酷Ku尐裞網可这样的义军经受不住战乱,当初成军灭五国的时候,往往只带十余日粮草,最多不超过一个月,为的就是激励将士尽快攻城掠地从敌国手中夺取粮草,永远都是最为经济的打法,自古不变。” “还有别样的义军吗?” “有,成军灭蜀之后,粮草充足,朝廷积钱无数,此后每战必胜,每战必赏,将士们踊跃参战,不必再从百姓手里抢粮,算是有了义军的样子。” “听上去……好像没什么不同。” “大为不同,第一种义军只在天下安稳时才有,此所太平军,虽义无勇,战胜有赏,不胜亦有饷,所以人无斗志。第二种义军士气高涨,自以为战必胜、赏必重,因此能够不驱而战,有义有勇。” 徐础听明白了,“成军灭蜀之后就已是‘义军’,为何在此后灭吴时再度滥杀?” “因为那一战意外地惨烈,成军死伤众多,大家恨透了吴人,所以夺城之后一定要报仇。而且那是最后一战,都以为今后再没有如此放纵的机会,大将军说,大家跟随他这么久了,总得有个完美的结局。” 徐础不语,大将军的结局一点都不完美。 “就是这样,即便是大将军,也不能事事违背众意。尤其是大将军,他特别懂得笼络将士,脾气虽然暴躁,却深得将士之心,大家都愿意为他卖命。” “他有什么诀窍?” “呵呵,吴王问倒我了,只能说……大将军知道什么时候该严厉,什么时候该放纵。我是做不到,我只会带兵打仗,别的事情一概不管。现在,我已经带不了兵,更打不了仗。吴王亲来拜访,我很感激,若再年轻十岁,必当报效,如今只能说些废话,有心无力。” “管将军一番话,令我获益良多。请管将军好好休息,明日我派人送管将军回府。” “不必了,府中冷清,反不如营中住着舒服。” 徐础起身,问道:“就没有真正的义军吗?” “史书上有。”管长龄慢慢躺下,突然厌倦了小心说话,“吴王一人称王,日后还要登基称帝,却要部下将士做无私的‘义军’,何其难也?帝王之道向来由血肉铺成,我经历过一次,再不想经历第二次。吴王何必在意所谓的‘义军’,等吴王扩地千里、拥民百万,能够养得起将士的时候,‘义军’自成,现在想也无益。” 徐础沉默一会,“不管怎样,我还是要为吴兵的所作所为道歉。” “二儿媳是个老实人,夫君让她在家中等候,她就守着不走。天道循环,天道循环……”管长龄真希望自己能够闭上眼睛,永远不用再睁开。 徐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唐为天立刻铺床,嘴里打着哈欠,以为吴王今晚能早些休息。 “唐为天。” “嗯。”见吴王有意聊天,唐为天大为失望。 “我当初放宁抱关进城,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够心狠手辣?” “啊?这个我可没想过。”唐为天坐在榻上,用手挡住一个哈欠,“这种事情,大都督决定就可以了,管别人怎么想?” “你现在想,然后告诉我你的想法。” 唐为天面露难色,可吴王的命令不能不从,仰头想了一会,“说实话?” “当然。” “嗯……大都督允许宁王进城,我没觉得有什么,更不觉得大都督不够心狠手辣,可大都督这么一问,我倒觉得你的确不够狠。” “开门接纳宁王没什么,问一句反而不够心狠了?”徐础笑道,觉得这个回答有趣。 “对啊,你是大都督,手下将士几十万,想让谁死谁就得死,想让谁活谁就能活。孟将军死了,杀宋将军的田匠还活着,大家也没说什么,都知道这是大都督安排好的。可是大都督这么一问”唐为天皱起眉头,“好像有点拿不定主意似的。” “我只问你,不问外人。” 唐为天摇头,“大都督还是别问了,我本来脑子就笨,想不了太多事情。而且我宁愿大都督一人决定生杀,我照做就是,你一犹豫,我也跟着犹豫,我一犹豫……就更想不明白了。” 徐础大笑,“好,不问了,让宁抱关活下来的是我,让宁抱关死的人也会是我。” “对嘛,这才是大都督,该杀的杀,该活的活,谁敢反对就剁了谁,看谁还敢乱说?大都督就是想太多,没想出什么,反而耽误吃饭、睡觉。大都督又是两天没睡了,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明早起来就一点也不烦心了。” 唐为天最后打个哈欠,闭上眼睛,睡眠是他第二喜欢的事情,像是一种恩赐,说睡就睡,深沉而香甜。 徐础还是睡不着,与管长龄一样,仰面睁眼,良久方道:“唯杀能止杀?” 第二百四十三章 劝老 唐为天说得没错,一觉醒来,精神百倍,徐础想到了该找谁以笼络大将军旧部,他之前的想法有误,将领们之间有服从、有畏惧、有交情,唯独没有敬仰,即使是面对大将军,他们也缺少发自内心的尊崇。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唤来郭时风,问他:“费昞此人如何?” 郭时风很意外,“费大人……公正无私、心底坦荡、直言敢谏,是位难得的骨鲠之臣,治世用他,必保社稷长久,可惜天成皇帝不识人,从未重用费大人,到了天下大乱像费大人这样的骨鲠之臣已没有用武之地。吴王若问我的想法,此人可留,以备后效,眼下却无用处。” “郭先生曾在官兵营中待过几日,将士们对费昞印象如何?” “那时候都是冀州兵,现在是洛州兵。印象嘛,大家不是太关心,但是许多人都知道他,知道东都权贵逃亡殆尽的时候,就剩下费大人独守孤城,大家很敬佩他,但是……”郭时风笑了笑,“都觉得他有些傻。至于洛州兵怎么看他,我就不知道了。” “此人有大用。”徐础感慨道,后悔早没想到费昞。 “现在?呵呵,吴王能用他做什么?若想当众受辱,倒是可以找他。” 徐础大笑,随即正色道:“身边没有一两位治世之臣,谁相信你有天下之志呢?” 郭时风也笑了,“吴王远见,非我所及。” “麻烦郭先生将费大人找来。” 郭时风告退,许久才回来,诧异道:“费大人不在城里,我问过许多人,都说没见过他。” “他一名文官,年纪又大,还能逃走不成?”徐础也很诧异,原以为费昞被俘,一找便有。 郭时风轻轻一拍脑门,“我知道费大人去哪了,肯定是跟着太后走了啊。卡Kа酷Ku尐裞網他这个人死脑筋,受命保护太后,必然忠于职守,绝不肯弃太后而走。” “太后人呢?她刺杀大将军,没被乱兵砍死吗?” “看来是没有,据说她被宁抱关带走,不知是真是假。吴王稍等,我再去问。” 这次打听得快,郭时风没一会就赶回来,“果然,官兵都说大将军被杀之后,楼家儿孙和卫兵惊慌失措,要找一位将军做主,没敢立刻杀死太后为大将军报仇。正好宁抱关杀到,将太后与楼家儿孙一同掳走。费昞还是没有人看到,但是我想他肯定追赶太后去了,也可能是甘愿被俘。” 徐础叹了口气。 郭时风已经猜出吴王的用意,上前道:“吴王担心洛州兵将不肯效忠吗?” “有一点。” “吴王何不尽快任命一员大将?” “我有大将,降世将军掌管全军。” 郭时风微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用金圣女,是为安抚降世军。降世军与官兵苦战甚久,降世军安心则官兵心中不安……” 徐础知道郭时风想说什么,“那件事不必再提,你先说谁能担任洛州兵统帅?” “依我之见,莫如湘东王。” “郭先生奇计,可我没太明白……” “湘东王位高,又是万物帝叔父,任命他为主帅,以示吴王无意寻仇,则洛州兵心安,同时还能安抚邺城人心,一举两得。” “湘东王若得兵权,洛州兵将不归我有。” “所以不能只任命一人,湘东王只是一个名头,与吴王欲用费大人是一个道理,名声差些,名头高些,正可弥补。真正的掌军者,需是吴王心腹之人,再以曹神洗、管长龄这些老将辅佐,洛州兵将必然人人喜悦。” 徐础想了一会,点头道:“郭先生高见。” “我既然选择留在吴王这边,当然要尽心尽力替吴王着想,不敢稍有懈怠或是一点藏私。” 徐础不得不承认,郭时风几次改换门庭都能得到赏识,是有道理的。 “我也有意起用曹、管等老将,但他们……不是很情愿。” “哈哈,这点小事交给我,凭我三寸不烂之舌,今天必要说动两位老将军甘心为吴王所用。” “事情没那么简单,曹将军与大将军不睦,管将军家人被吴兵所杀……” “吴王想听听我要如何劝说吗?” “愿闻其详。”徐础的确好奇,他也自认为是谋士,想知道郭时风的口才比自己好在哪里。 郭时风稍稍整顿衣裳,拱手道:“先从曹将军开始?” 徐础点头。 郭时风移动目光,向“曹神洗”道:“天成帝东蹿,九州分裂,四海之内已无共主,曹将军何不改投明主,再建功勋?” 这段劝说太过寻常,徐础代“曹神洗”答道:“身为天成之臣,不能与天成同亡,已然愧疚,怎能改投他人?我不能为天成殉国,但也绝不能助他人灭天成。” 郭时风拱手,“曹将军之忠,令人佩服。可外人皆说,天成之亡,非亡于皇帝幼小,也不是亡于高门争权,而是亡于众将无能。二十年前,天成趁五国昏庸,一举而定天下,此时势也,非人力也。二十年后,天成诸将纷纷露了原形,无它,时势变化,人力不足以抗拒。” 徐础笑道:“曹将军、管将军都不会受听这样的话。” “可事实就是如此,官兵是有变化,将帅却还是从前的将帅,为何灭五国势如破竹,剿叛军屡战屡败?” “天成承平日久,将骄卒怠。还有,在曹将军看来,第一个坏事的是梁、兰两家,第二个就是大将军。” “既如此,曹将军何不挺身而出,证明传言为错?吴王也不要你对抗天成,只让你去平秦、汉之乱,若能一战而胜,众人自然改口,说天成之亡与曹将军无关。” 徐础点点头。 郭时风又道:“所谓名声,盖棺论定,大将军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身死而无可扭转,诚可惜也。曹将军兵败被俘,替义军治理东都,英名早已无存,唯一庆幸者,尚存余年,有机会再创新名。曹将军自求隐退,无益于己,无益于世,殊为不智……” “不必再说了。”徐础笑道,心中已有六七分信服,“对管将军呢?他身体不好,家人被吴兵所杀,已是心如止水。” 郭时风再一拱手,向“管长龄”行礼,沉吟片刻,向吴王道:“管将军家人都死光了?” “只是留在城中的二儿媳等人,大儿媳与孙子逃走了,两个儿子……我没问。” “好,这就够了。”郭时风重新行礼,再向“管长龄”道:“儿孙是拖累,管将军如今一身轻,可喜可贺。” “哈哈,管将军就算病得再重,也得跳起来打你,何况他至少还有孙子流落在外。” “管将军若肯起身,再好不过。”郭时风将目光挪回无人处,“管将军虽有大名,却非贵门,子孙流落,可有依靠?江东皇帝自顾不暇,梁、兰专权,冀、荆诸州各自为政,张、奚为主,将门虎子可得托身否?” “难说。”徐础替管长龄答道。 “所以说儿孙是拖累,管将军不想将‘难说’变成‘必然’吗?如今湘东王将为洛州军主,曹将军自愿为副,共同率兵西征,剿灭秦、汉乱贼,管将军只需随军而行,就能为儿孙提出条件,吴王无不应允。” “嗯,我会应允。”徐础点头。 郭时风向吴王拱手,“吴王以为如何?” “可以……去试试。”徐础心里其实已有八九分信心。 “我去劝说二将,湘东王则要吴王亲自出面。还有选哪位心腹实管洛州兵将,吴王也得尽快定下来。” “我身边的人郭先生差不多都见过,可有推荐?” 郭时风笑道:“我若推荐,吴王必定以为我有私心,以为我被他人收买,反而害了其人,还是不说的好。” “我知道郭先生要推荐梁王,只是想听听你的理由。” 郭时风略显尴尬,“吴王不以为我被梁王收买?” “以郭先生之才,当被‘收买’,以郭先生之智,绝不会无故被‘收买’,必然是真心觉得此人值得推荐。” “哈哈。”郭时风大笑,脸上再无尴尬神情,“为吴王进言,竟令我如沐春风。我是要推荐梁王,原因无它,梁王有自立之心,而无自立之能,前去平乱,必然尽心尽力,想要笼络洛州兵将,却不容易。吴王稍作安排,就能得其力,而不受其害。” “果然是个好理由,郭先生请先去劝说曹、管二将,掌军之职,我要再思。” 郭时风见好就收,拱手告辞,脚步轻快,相信自己已得到吴王信任。 徐础的确比较信任郭时风,至少信任他的口才,甚至还有一点羡慕,谋士可以无话不说,郭时风的许多话徐础也能想出来,却不适合以吴王的身份说出来。 湘东王毕竟是湘东王,不能请来,需要前去拜访。 即便吴王亲自登门,湘东王也不想见,谁能料到当初吴王的一句戏言竟然成真,湘东王回到自己家,借住一间,门外尽是陌生的兵卒。 可他不能不见吴王,因为门户不由他掌管。 湘东王尴尬地起身,叹道:“孙雅鹿误我。” 徐础命卫兵留在门外,笑道:“若非孙先生带殿下赶来东都,只怕早就亡于半途。” 东都离邺城不近,湘东王不可能甩掉身后的追兵,向吴王求助也是不得已,他又叹一声,“吴王打算怎么处置我?” “我想请殿下出任洛州军统帅,代大将军掌兵。” 湘东王呆住了,半晌才道:“你不是开玩笑?” “不是。” 湘东王寻思一会,摇摇头,“这回我要听女儿的话。” “郡主料到我会请湘东王掌军?” “那倒没有,但她说,你若以谋士身份辅佐某人,必是劲敌,冀州军需暂避,你若是自己称王,必然半途而废,不足为惧。所以我不能替你掌军。” 徐础大怒,恨不得立刻发兵去往邺城,将欢颜郡主揪出来,当面向她证明,自己不会半途而废。 第二百四十四章 互猜 “郡主没别的事情可做吗?总在猜测我的意图。卡Kа酷Ku尐裞網”徐础平淡地说,努力控制心中的怒火。 湘东王微微皱眉,“她不止猜测吴王的意图,为了攻夺东都,她猜测所有人的意图,她说自己不能亲自出征,必须考虑得面面俱到……唉,可还是败了,但这不怪她,怪我没听她的劝告。如果我没招来大将军……” “湘东王不去招引,大将军也会来,他当时进退两难,洛州兵将思家,他已别无选择。” “那不同,我女儿说……”湘东王抬眼看了看吴王,没往下说。 徐础笑道:“湘东王不愿说就算了。孙雅鹿回邺城,想必很快就能带回郡主的回答,如果没有意外,湘东王会在我这里留一阵。” 湘东王脸色微变,“我女儿不是那么容易受到威胁。” “威胁?怎么会是威胁?请湘东王代大将军掌管洛州军,至少是一份好意吧?” 湘东王摇头,“你不会成功。” “不会成功说服湘东王吗?我只发出邀请,不会劝说,也不会强迫。湘东王既然唯女儿之命是从,不妨写封信,寻求她的建议。她猜我的意图,我也猜上一猜:嗯……她肯定会同意。” “她若是同意,我也不会推辞,不过吴王别抱太大希望。” “湘东王愿意写这封信吗?” “可以。” 屋里有现成的笔纸,徐础研墨,湘东王执笔,写下一封简单的信,也不避讳吴王。 信的内容很简单,待墨迹干透,湘东王折好,“吴王如日中天,当心盛极而衰。” “对我来说,守住东都刚刚是朝阳,离如日中天还远着呢。”徐础叫来卫兵,命他找人给邺城送信。 徐础准备告辞,突然有些好奇,“郡主猜测每个人的意图?” “当然得是那些值得一猜的人。卡Kа酷Ku尐裞網” “哪些人值得一猜?” “比如吴王,但你不是她第一个要猜的人。” “哦,还有排序?” 湘东王点头,却不肯说下去。 徐础笑了笑,转身离去,表现得全不在意,心里却记着这件事。 邀请湘东王没有成功,徐础没有特别失望,毕竟湘东王只是一个名头,他真正的需要的是一员大将,能够好好利用数万洛州精兵并独当一面的大将。 所以他还得拉拢谭无谓。 谭无谓这些天比较清闲,每日里扶剑闲逛,依然喜欢与人争论,点评最近的战事,将义军和吴王贬得一无是处,“侥幸,全是侥幸,凭此能得一时之胜,不能争霸天下。” 吴王信使来找他时,谭无谓正与一群小兵做口舌之争,小兵人数虽多,却争不过他,这时怂恿道:“老谭,你有本事去对吴王说这些,看你能不能‘侥幸’一次。” “有什么不敢?吴王对我言听计从,可我不愿意跟他多说,为何?因为我的话如同天下无双的宝剑,落在你们眼中,是个笑话,就算能够鉴赏其利,也用不上,吴王不同,他能用得上。” 士兵们大笑,推谭无谓离开,背后叫他“傻子”。 谭无谓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傻,路上与信使喋喋不休,见到吴王,他真的闭嘴,施礼而已。 信使被他说得烦了,忍不住当面告上一状:“吴王,谭将军有一肚子话要对你说哩,他以为咱们的几次获胜全是侥幸,过不了多久,下一战就会被人打成落花流水。” “我可没用‘落花流水’这个词,以吴王之智,纵然战败,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卡Kа酷Ku尐裞網” 信使告退,徐础请谭无谓坐下,“二哥以为义军凭侥幸守住东都?” “吴王还是称我谭将军吧,你叫我二哥,我不好意思说你的不是。” “哈哈,好,请谭将军知无不言。” “不能全说是侥幸,毕竟若不是吴王坚持这么久,侥幸也不会落到你头上。” “咱们不提坚持,只说侥幸。” “嗯,有酒吗?今天说话太多,有点口干舌燥。” 徐础让唐为天去找酒来,笑道:“我倒愿意谭将军经常对我说点什么,你却不愿意。” “嘿,这就是我告诉那些兵卒的话,他们不信!” “你若是肯做我的将军,他们就信了。” 谭无谓摇头,“我意未变,我的主公还是晋王。” “晋王若是……不幸败给贺荣部,再没机会做你的主公呢?” 谭无谓拱手,“若有第二次选择,我选吴王。” “哈哈,能得谭将军如此看重,是我之幸。” “吴王别高兴得太早,晋王绝不会败……” 唐为天端酒进来,谭无谓中断,自斟自饮,尝了一口,点点头,问道:“从官兵那里新夺来的酒?” “嗯,官兵留下不少给养。”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天成即使到了大厦已倾的境地,留下的酒的还是比义军更好。” “或许这就是天成早亡的原因,民困而兵富。” “可能吧,我只知道天成诸将都不会用兵,明明占据优势,却总是无端自溃,要说吴王的运气真是好,总能赶上这样的好事。” “那是因为别人都躲着官兵,我迎难而上,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正是谭将军出的主意。” 谭无谓摆下手,表示不值一提,又给自己倒满一杯。 “谭将军刚才说晋王绝不会败,晋王临行之前,你给他出主意了?” 谭无谓摇头,“晋王担心我会泄密,所以没问我有什么主意,我只是一猜,凭我对晋王的了解,我能猜到他会怎样避开晋阳之败。” “有意思,大家好像都喜欢猜测别人的想法与意图,然后判断胜负。” “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死兵法人人能学,甚至一名小小的校尉,不得已的情况下也能做些安营扎寨、排兵布阵的事情,活人却只能揣摩、猜测,谙习此道者,方为大将。” “既然如此,让我也来猜上一猜,看看与谭将军是否不谋而合。” “可以,咱们若是猜得一样,我可以仔细说一说,若是猜得不一样,我还是老实喝酒吧,可不能坏了晋王的大计。” “哈哈,酒还有许多,请尽情喝。嗯,我猜晋王不等回到晋阳,在半路上就会派人去与贺荣部讲和。” 谭无谓放下酒杯,“这杯喝不得了。没错,吴王与我的猜测一致。贺荣乃北方边患,胜之对南下争鼎无益,若是败了却会失去全部本钱,所以无论胜败,这一战不值得打。” “何况沈家与贺荣部来往多年,交情不浅,晋王只要舍得一些利益,应该能让贺荣部满意。” “吴王刚刚猜到这些?” “早已猜到。” “既然如此,为何还放晋王离开?” “贺荣部虽是边患,若是放任,难免不会成群进入中原,到时将成心腹大患。晋王主战也好,求和也罢,总能暂时挡阻一下,给中原争取一段喘息。” “吴王大度,想得也长远,令我敬佩。”谭无谓拱手。 徐础敬酒,“不如咱们继续猜测下去,这回猜测其他人,以助酒兴,如何?” 谭无谓看一眼桌上简单的几样小菜,笑道:“甚好。吴王对哪位豪杰感兴趣?” “严格来说此人不能算是豪杰邺城的欢颜郡主,谭将军猜测过她吗?” “当然猜过,传言都说冀州二王与将帅皆受她安排,从那时起我就在想此女不简单,可是冀州兵败,主帅被杀,济北王流落荆州,湘东王困于东都,我又觉得此女不过如此。天成朝廷也真是无人,竟然让一名女人指挥将兵。” “我也是。”徐础提醒道。 “降世将军……还好吧。”谭无谓勉强道,需用一杯酒压一压,“至少没什么大错。我这些天在营中行走,见兵将日新月异,若能坚持下去,真能成为精兵强将。” “谭将军谬赞。不过咱们还说欢颜郡主,我刚刚见过湘东王,他说郡主让他提防大将军,而不是请援,他违背郡主之意,才致大败。” “如此说来,郡主还算是明白人,但她看穿大将军,却看不穿自己的父亲,对此次大败仍负有责任。但也不是一败涂地,还有反胜的机会。” “什么机会?” 谭无谓摇头笑道:“这个我不说,因为郡主肯定想不到,一名女子,能偏守邺城,就已很了不起,断然没有如我一般的韬略。” 唐为天站在一边侍酒,直翻白眼。 徐础倒没嘲笑之意,“据说郡主也在猜测天下群雄,而我并不排在第一位。” 谭无谓微微一怔,“谁排在第一位?” “湘东王不肯说。” 谭无谓端酒送到嘴边,一口没喝又放下,“她真有这个想法?不可能,绝不可能。” 徐础也不催促,只管劝酒,没过多久,谭无谓忍不住了,“我不知道欢颜郡主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但是我若在邺城,冀州军上一次大败的时候,就得想办法反败为胜,而且办法是现成的。” “这么简单?”徐础笑道,有点不太相信。 “吴王占据东都已久,时时面临强敌之围,自己或许不觉得怎样,可是在四方群雄看来,吴王兴起得太快、太突然,必生忌惮之心。何况东都乃天成旧都、四战之地,人人觊觎。所以如果我在邺城,早早就要与群雄联络,冀州军若胜,则离间群友,不让他们合力来抢东都,冀州军若败也就是眼下的形势,则鼓动群雄一同来战。” “果然是条狠计,群雄会被说服?” 谭无谓摇头,“难,邺城的心事不难猜测,群雄十有八九不愿意为她效力,我不信欢颜郡主真有本事说服众人合力,所以吴王可以安心。” 话音刚落,外面跑进来一名卫兵,“执政,戴破虎戴将军回来了。” “快请进来。” 戴破虎奉命前往荆州打听消息,徐础正等他的消息。 戴破虎一身风尘地进来,面色严峻,拱手道:“荆州兵已在路上,大概有五万人,粮草充足,不日就能赶到东都。” 谭无谓笑了一声,“这若是合围东都的第一支军队,我就真佩服欢颜郡主,如果没有合围,荆州奚家单独来争东都,那就是送死,吴王又走一次大运。” 第二百四十五章 南敌北迎 荆州军说来就来,而且人数比预料得要多不少,戴破虎倒是尽职,打听到许多消息。卡Kа酷Ku尐裞網 奚家人在东都没有用武之地,也不愿在这里替朝廷卖命,有机会就跑,回到荆州却是如鱼得水,早在济北王到来之前,就已经争得下属郡县的支持,并联合南方散州,征召到大批兵卒。 不知济北王许诺了什么,奚耘同意出兵、出粮,先派出五万人,后续还有更多。 这就是戴破虎所知的全部,他快马加鞭跑回来,临近东都才知道官兵大败,因此不知道这一事件对荆州军会有何影响。 徐础将谭无谓留在身边,立刻召集众将议事,他的应对之策很简单,乘战胜之威,立刻出兵迎战荆州军,不给对方围城的机会。 将领们叫叫嚷嚷,都愿意带兵迎敌,一个比一个自信,破敌日期从十日迅速减少到三天。 争来争去,结果仍在意料之中,薛金摇是全军名义上的统帅,自然由她带兵迎敌,她非常愿意,向众人道:“早就厌烦守城了,正好出去打个痛快!” 在吴将的强烈要求下,吴军充当先锋。 计划定妥,全军整备,明日一早出发,先派出斥候去观察敌情。 徐础没说为什么,要求薛金摇向各个方向都派斥候,至少要走出百里以外。 众将告退,徐础扭头向谭无谓道:“如何?” 这是正式的议事,不是平时的闲聊,谭无谓比较老实,扶剑立于吴王身边,从未插嘴,像是一名不太情愿的贴身护卫。 众将离去,厅里只剩下一些卫兵,谭无谓这才道:“无功无过,平庸之策。” “哈哈,谭将军既然这么说,想必是有超常之策喽?” “这个难说,超不超常要看……” 郭时风从外面匆匆进来,他早就来了,一直在等议事结束。卡Kа酷Ku尐裞網 郭时风一拱手,甚至不必做出暗示,徐础就已明白他的心事,挥手命卫兵退下,但是留下谭无谓,以示信任。 郭时风多看吴王一眼,确认真的可以说话之后,道:“那两位没有问题,曹将军愿意出任副将,只要主将是……湘东王,管将军说是还要再考虑,但我看他的意思,其实已经心动。” “湘东王也要考虑,要等邺城的消息,信已经写好送出去了,快些的话,数日内当有回音,我猜邺城不会拒绝。” “如此甚好,还缺一位真正的掌军之将……”郭时风看一眼谭无谓。 徐础道:“我还在找,不急,反正湘东王三人也没最终确定。” 郭时风点头,上前两步,“荆州军至,吴王命降世将军出城迎敌?” “对。” 郭时风稍一停顿,再次确认吴王不会遣退谭无谓之后,他问:“吴王可定下破敌期限?” “消息刚刚传来,荆州军现在什么位置、有何打算通通不知,如何确定破敌期限?” “这次出战,都是降世军吧?” “吴兵充当先锋。” “吴兵数量少,降世将军所带,都是自己人。” “算是吧。卡Kа酷Ku尐裞網” 郭时风再上前两步,离吴王已经很近,稍稍压低声音,以防被外面的人听到,“吴王何以如此大意?降世军乃乌合之众,徒以人多成军,一战而败,必然溃散,一战而胜,必生骄意,降世将军到时振臂一呼,十万大军非吴王所有。” “降世将军不至于……” “纵然她不至于,降世将军的部下呢?兵将哄抬,降世将军一人如何镇压得住?” “降世军家眷皆在城中,包括降世王幼子,至少是个制约。” 郭时风笑道:“是个制约,也是祸端,若有人对降世军说‘吴王笼络官兵,将要尽除降世军及城中家眷,咱们若不早些回去,怕是再也见不到家人’,他们会怎么想?” “会有人说这样的话?” “吴王优待俘虏,十万官兵尽数编入军中……” “其实只有两万多人。”徐础纠正道,没有外人在场,他觉得没必要使用虚夸之数。 “传言都说是十万人,未来蛊惑降世军的人也会说是十万人,所以咱们就当是十万人吧。” “嗯,请继续说。” “吴王优待俘虏,又要重用降将,消息肯定会传出去,再加上吴王、梁王的出身,由不得降世军不生疑心。” “这里又有梁王什么事?” “诸王占据东都,如今死的死、走的走、囚的囚,就剩一位梁王还在,在外人看来,自然是因为梁王与吴王出身相似,又有旧交,因此得已幸免。吴王或许不觉得有什么,降世军却难免生出疑惑,以为吴王喜欢的还是朝廷旧人。” 徐础笑了两声,却无法反驳郭时风的说法,沉默一会才道:“所以你要我定下破敌期限,逼降世将军与荆州军尽早决战,以求两败俱伤,令降世军无力再反,是也不是?” “吴王高见,此计甚妙。”郭时风拱手后退一步,将“功劳”都归于吴王。 徐础可不想要这份“功劳”,“现在还不是定内的时候,降世军既然还没有反叛的迹象,我不能提前给他们定罪。” “虽无迹象,却有必然之势,吴王……” “不必多说,很快我有重要的事情要交给郭先生,你得亲自跑一趟。” “何事?去哪里?” “别急,郭先生去休息,明早来见我。” “是。”郭时风告退,走向大厅门口时几次要停下脚步,转身再次劝说,最后都忍住了。 等郭时风走出去,谭无谓道:“这位郭先生说得很有道理啊,降世军自成一派,因为一连串的意外而归入吴王麾下,若受到挑唆,必生反心。” “那也是先应对挑唆者,而不是降世军。只为防止可能发生的反叛,就自斩手臂,有何好处?” 谭无谓想了一会,点头道:“吴王说得也有道理。” 谭无谓说起排兵布阵以及天下大势时头头是道,一到别的事情上就没了主见,听谁的话都有道理。 徐础笑道:“咱们接着谈论,谭将军还没说你的超常之策呢?” “我不是吴王之臣,按理说不该给你出谋划策。” “咱们只是清淡,你的‘谋策’我一概不用就是。” “一条也不用?” “不用。”徐础肯定地说。 “那好。荆州军南来,战胜之道却不在南边。” “哦?难道要在北边打败荆州军吗?” “正是。” “哈哈,果然‘超常’。谭将军以为北方会有敌军与荆州军呼应?” “北方有没有呼应我不知道,这取决于邺城郡主有多大本事,能不能说动各方诸侯。我只从大势论兵,东都四战之地,意味着防守时必须四面堵塞,潼关、孟津、虎牢、武关等等才是东都真正的城墙,不守此四处,东都所能依赖者,无非侥幸。荆州军南来,已占武关,奚家若是闻风而逃,则是不知情而来,无足惧也,若是急来攻城,则是也要抢侥幸之功,亦不足畏也,若是驻兵数十里以外,凭险自守,则是有所待也。所待必非荆州,亦非西边的秦、汉之军,必是北、东两个方向,东边有宁军,即使挡不住东军,也能牵制半个月、一个月。唯有北边是东都目前最大的缺口……” 谭无谓突然闭嘴,脸色不太好看。 “谭将军怎么不说下去了?”徐础诧异道。 “言多必失,我还是……告辞,我还是回去面壁思过吧。” 徐础明白过来,笑道:“谭将军担心晋王也会参与围攻东都,你的话会破坏晋王之计?” 谭无谓十分尴尬,“吴王说了,你不会用我的‘谋策’,看你是否守信。” “我是守信之人,但我若是早就派军去夺守孟津,不算违背诺言吧?” “吴王早就派人了?我怎么没听说?” “许多人都不知道,所以你没听说。东都之围一解,我就派出一支军队去抢占孟津,向潼关、虎牢也都派出斥候查看情况。” “吴王确有远见。”谭无谓拱手,神情稍缓,“总之孟津才是重中之重,守住这一点,则东都可活,守不住,则东都……就看吴王还能不能侥幸了。” “侥幸一两次就够了,我不存奢望。” 谭无谓又来了兴致,“孟津只在此时重要,击退荆州军之后,潼关将成重中之重,吴王若不能尽快过关夺取秦州,则东都依然势危。秦州只是一足,尚不稳固,还需夺汉州,两足稍稳,若能同时占据南荆、北并当中的一州……哦,并州不要占,去占荆州吧,三州为后方,则东都才算稳定,能够放手一搏……” 徐础点头。 谭无谓说了半天,吴王不再发问,也不接话,他觉得无趣,再次告辞,“总之荆州非劲敌,无论邺城郡主能不能联络群雄,吴王都要小心北边。我真的不能再说了,告辞。” 谭无谓匆匆离去,出了议事厅,一个劲儿自责,觉得今天的话说得太多,对不住此刻不知身处何方的晋王。 徐础却是如获至宝,立刻派人找来梁王,一见面就道:“事态紧急,我就不多说了,请梁王立刻带兵前往孟津,无论如何也要守住大小两城。” 马维大为惊讶,“北边也来敌军了?” “现在不知,我曾将蜀王部下支去孟津,以防他们在城里闹事,现在看来这是失策,他们没有守城之志,必坏大事,因此要请梁王速去。孟津独当一面,非梁王我不敢托付与他人。” “既然如此,我这就调兵出发。” 马维还是没太明白,徐础却已心急如焚。 第二百四十六章 争强 大法师刘九转真是九死一生,在“降世王”的感召下,拖着衰朽残躯奔赴战场,极大地振奋了军心,可他没碰到官兵,出城不久就自己摔了个跟头摔断了右腿,养息数日,总算没有性命之忧,但是再也站不起来,只能坐在椅子上,由人抬送。 这没有影响他的地位,反而赢得极大的荣耀,降世军传言,祖王在天上轻轻使了一绊,绊倒了大法师,目的是让他留在人间,可是升天之后,神力陡增,这一绊没掌好分寸,以至弄折了大法师的一条腿。 总之刘九转的残疾不简单,乃是神佛留下的印迹,可称之为“神废”。 刘九转欣然接纳这一说法,并从此养成一个习惯,每当与人交谈不顺的时候,就伸手轻轻揉搓废掉的右腿,发出若有所悟的叹息,好像正在接收天上发来的信息。 这一招屡试不爽,再没人敢驳大法师的面子。 唯独对金圣女这一招不好用,刘九转已将神废之腿揉得有些疼痛,金圣女仍不为所动。 “我不是为自己,是为祖王、为新王、为所有降世军将士,尤其是为了金圣女……” “我现在是降世将军。”薛金摇纠正道。 “这就是一个虚衔,吴王用来唬弄你的。” “我父亲附身吴王降世,你亲眼所见,前些天还对他敬若神明,怎么突然……改变态度了?” “一点都不突然。”刘九转按住右腿,屋里没有外人,他可以畅所欲言,“我一直在想,祖王当时为什么非要选吴王附身?这些天来,我是昼思夜想,往往有所感悟,似乎是祖王在天上提示我……” “你感悟到什么?” “祖王附身吴王,不是因为欣赏他,更不是要传位给他,恰恰相反,因为吴王是个纯粹的凡人,用他不必担心出意外。卡Kа酷Ku尐裞網祖王轻轻一拨,我尚且摔倒了腿,附身必有后患。” “吴王可一点事也没有。” “现在没有,以后会有。我想明白了,祖王不选幼王与金圣……降世将军,乃是心疼自己的儿女,不忍伤害。” “嘿。”薛金摇冷笑一声。 “事实如此!”刘九转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判断,“吴王虽被附身,对祖王、对降世军却全无敬意,夺权之后,从来没再敬拜过神佛,对我们这些法师连看都不看一眼。他只想要降世军的人,如今有了新人,他就要舍弃旧人啦。” “什么新人、旧人?” “投降的官兵是新人,吴王得到洛州兵之后,喜形于色,大家都看在家里。好不容易获得一次大胜,吴王不将俘兵分给大家为奴,反要重用,以为依靠。传言都说,吴王要起用湘东王、曹神洗等降人,取代降世将军,将咱们这些旧人通通杀死,只留普通兵卒,谁若不服,也都杀死,反正他已有洛州兵,用不着降世军。” “胡说八道。”薛金摇斥道,“我将你送到吴王那里去,你们当面对质。” 刘九转不停地揉腿,叹息道:“金圣女乃祖王嫡女,为何不肯听我苦口忠言?” “你这不是忠言,是谗言,挑拨我与吴王的情分。”薛金摇没再纠正称呼。 “金圣女怎么还不明白?吴王对任何人都没有‘情分’,他被天成朝廷追杀,不得已投奔降世军,结果怎样?当初接纳他的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撵走,他反而步步高升,夺取全军之权。祖王、宁王、晋王、蜀王,还有吴王的部下孟僧伦等人,都是前车之鉴啊。” “诸王之败各有原因,至于祖王,他是自己升天。” “祖王是自己升天,但是动手者依然不可饶恕,满城人可都看到了,诸王皆败,就剩下凶手梁王还在,仔细想起来,当初祖王遇害,吴王未必没有参与……” “左一个‘传言’,右一个‘未必’,没有半句真话,你还说自己不是挑拨?”薛金摇厉声呵止,不愿再听下去。 刘九转却不肯就此罢休,“荆州军马上要到,吴王又让降世军出城迎敌,这可不是传言吧?这是明摆着的陷害啊。” “是我自己请求率军迎敌,陷什么害?” “金圣女请求出战,吴王连句客气话都没有,分明是急着让降世军与荆州军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翁之利。要不然,他刚刚得到洛州兵,怎么不让他们去迎敌?” “洛州兵初附,军心不稳。” “嘿,吴王刚得降世军的时候,可没管军心稳不稳,为了替他打仗,咱们死掉的人,比之前数十仗加在一起还要多。” 降世军受祖王“感召”,奋勇杀敌,不顾生死,当时心甘情愿,幸存者事后却逐渐生出种种想法,尤其是刘九转这些人,亲眼见到吴王被附身,第一批相信,也是第一批生疑。 “打仗就是这样,哪有不死人的?降世军从前没夺过这么大的城,也没被这么多官兵包围过,当然伤亡要多些,何况当时是我亲自率兵出城,也是我不让他们后退。” 刘九转失望地摇头,“假如,我是说假如,吴王真有心机,要让降世军出城送死,金圣女怎么办?那样的话,你害死的不仅是自己,还有无数将士,更不用说城里的家眷,幼王尚未立世,没有金圣女的庇护,活不过三天……” “够了!你怎么不‘假如’你儿子要杀你谋夺财产?” “我儿子早就死了。”刘九转愕然道。 “我相信吴王,你们也得相信。吴王志在天下,以后的势力会越来越强,降世军在其中自然也会显得越来越弱小。咱们造反是要建立人间佛国,不是争权夺势。吴王相信降世也好,不信也罢,祖王既然选择他附身,弥勒就能选择他为佛王。” “可我的腿一直有感觉,必是祖王……” “腿疼就多用药,实在不行就切掉。” 薛金摇不擅言辞,这番话却说得刘九转哑口无言,良久方道:“吴王这些天甚至不进金圣女的房间,你还如此信他?” “我信他胸有大志,与别事无关。刘九转,我敬重你年纪大、德望高,不与你计较,你回去好好养病,不用跟我出城,但是管好自己的嘴,不许再乱说,我若听到你煽风点火,休怪我也不念‘旧人’。宏扬降世教义,在我不在他人。” 薛金摇走到门口,叫人进来将刘九转抬走,自己提着兵器上马,准备出城迎战荆州军。 相隔千余里的邺城内,也有两人在议论吴王。 济北城世子张释虞提前返回邺城,逃过大败,听说消息之后愤恨不已,直接来找欢颜郡主,“楼础太令人失望,竟然做出如此背信弃义之事!” “他已改姓徐。”郡主未露怒意。 “姓氏改了,本性改不了。唉,我早该醒悟的,当初在东都,他就一直在隐瞒、在利用,没一句实话……只有你看穿了他,一直说他不可信。” “吴王可信。” “咦?你怎么也变得前后不一了?” “吴王可信,但是在战场上,他奉行‘兵不厌诈’,当然要处处使计,你受骗,是因为没分清场合。” “这种时候你还替他说话?冀州军大败,我父亲在荆州杳无音讯,你父亲生死不明,邺城缺兵少将,若是遭到攻击,如何守得住?楼础……徐础这回得意了,肯定要派兵夺城,咱们还能往哪逃?” “逃?为什么要逃?” “不逃难道等死吗?徐础可信也好,不可信也罢,现在的他心够狠,若是破城,你、我,连同我妹妹,一个也活不了。” “他不会来邺城,也不敢来。” 张释虞神情稍缓,“郡主早有准备?” “嗯,尤其是得知我父亲前去邀请大将军之后,我加紧布置。” 张释虞面露喜色,“郡主布置什么了?也让我了解一下。咱们邺城这边,唯一能与徐础较量的人,也就是郡主。” “少说奉承话,我的布置还要你帮助。” “你尽管安排,我全听你的。” “贺荣部大军离此不足百里,你去拜见你的岳丈,请安问好。” 张释虞吃了一惊,“贺荣部明明在并州,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派人邀请他们来的,并已许诺尽快推你为皇帝,贺荣部之女为皇后。” “我当不了皇帝!” “此事以后再说,总之你去拜见岳丈,迎娶其女,同时当个和事佬。” “和事佬?” “嗯,居间说和贺荣部与并州沈家,让他们罢兵联手,共同南下洛州?” “这……怎么可能?” “沈家求之不得,贺荣部为名为利,给他们就是,只要国土不失,一切都可忍受。” 张释虞张口结舌。 欢颜郡主继续道:“济北王若能按我的计划行事,当能劝说荆州发兵。东都稍得喘息,又将面临三面围攻,我就不信他还能再赢一次。” “三面?现在只有南面的荆州军和北边的贺荣部、沈家军……” “东面还有盛氏之军。” “盛氏投靠江东,怎么会帮咱们攻打东都?” “梁、兰两家在江东不得人心,虽挟持皇帝,却只占据一座石头城,各郡县阳奉阴违,盛家见其势难久,派人来邺城求和,我接受了,将你妹妹许给盛家。” “哪个妹妹?” “释清。” “她已经嫁给徐础……” “有名无实,盛家不在意,只要你当皇帝,他们就很高兴接受这门亲事,并转投邺城。” “我……我真的不行,合则郡主尽用我们家的人拉拢群雄。” 欢颜郡主面露坚毅,“我付出的代价不会比你们家更少,以后你就知道了。” “就为了让我当皇帝?” 欢颜郡主扫了张释虞一眼,冷冷地说:“为了击败他。” “可是……你有这么恨他吗?” “这不是恨,这是……”欢颜郡主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好一会才道:“总得分出胜负。” 第二百四十七章 惊梦 徐础腾地坐起来,大叫一声,全身出了一层透汗,伸手一摸,连被褥都有些湿了。卡Kа酷Ku尐裞網 叫声太大,门外立刻传来卫兵的询问声:“执政?” 连睡得正熟的唐为天也被惊醒,起得太猛,一时分清东南西北,向着门口道:“怎么回事?” 卫兵梆梆敲门,唐为天越发晕头转向,拿起放在榻边的棍棒乱抡一圈。 还是徐础自己先清醒过来,大声道:“没事。唐为天,停下。” 唐为天呆呆地坐下,也出一身汗。 徐础摸黑下地,走到门口开门,向外面的卫兵道:“唐为天睡魇住了。” 徐础撒了个谎,卫兵笑着点头,退回原位。 唐为天没听到这句话,揉揉眼睛,总算恢复神智,“大都督……” “睡吧,没事。”徐础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 “不对,大都督叫的那一声肯定有事。” 徐础已无睡意,坐在床上,望着无尽的黑暗,说:“我梦见许多死人。” “鬼吗?” “不是,我梦到他们活时的样子,后来突然想到他们已经死了。” “哦,正常,我也经常梦到爹娘,有时候醒来许久才记起他们已经死了。”唐为天也睡不着了。 “嗯。”徐础没说他为何惊恐,他梦到的是兰夫人、孟僧伦以及众多吴兵,这些人因他的决定而死,一块来向他质问。 徐础从不相信鬼神之说,在梦里却吓得不轻。 “那就睡吧,大都督已经多久没睡过完整的一觉了。卡Kа酷Ku尐裞網”唐为天心事安宁,又打起哈欠,侧身倒下。 徐础还是睡不着,“唐为天,你……杀过人吧?” “当然,我可是打过血战的人,杀过多少人我自己都查不清,没有五百,也有三百吧。”唐为天在军中待得久了,说到数字时必要夸大,习以为常,甚至不觉得这是吹嘘。 “不是在战场上,平时呢?你杀过手无寸铁的妇孺吗?或者有人因为你的错误而死吗?” 唐为天想了一会,“没有,降世军的确挺爱杀人的,年轻的女人抢来做老婆,男人抓来做奴仆,太强的、太弱的一律杀死,而且得当着家人的面杀死,这样被带走的人就不会逃亡回家了。别说,这一招挺好用,降世军越滚越大,许多人本来是奴仆,后来也变成将士,杀人更狠。但我没杀过,倒不是我不敢,是我没资格抢人,所以也就没必要杀人。唉。” “这样很好,心里不会有愧。” “哈哈,杀人也不会有愧,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有什么可愧的?” “可对方手无寸铁,不会造成威胁。” “那可不一定,降世王说了,天成开国皇帝死后打开了十八层地狱的大门,放出无数鬼怪投胎,所以凡间恶人太多,必须先杀光,才能引来弥勒降世。” 徐础摇头,“开国皇帝张息驾崩才六七年,就算他放出鬼怪投胎,这时也才几岁而已,何以要到杀光世人的地步?” “呃……这个我可没想过,可能是我记错了,应该是皇帝死前就打开大门……反正世上恶人多、好人少,杀了没错。” “既然如此,为什么被杀的往往是妇孺老弱?他们能做什么恶?” “呃……大都督把我问糊涂了,下次祖王附身时,你问他,我说不明白。”唐为天被问得急了,干脆推给死人。 两人都不开口,徐础仍然没睡,过了一会他察觉到异样,平时躺下就睡、闭眼就打鼾的唐为天,居然一直没有发出呼噜声。 “大都督。”唐为天真的没睡,“许多人都说是你下令让孟将军他们自杀,是真的吗?” “许多人这么说?” “是啊,许多人。” “的确是我下令。”徐础回道。 “为什么?孟将军多好的一个人,对大都督真是忠心耿耿……”唐为天十分惊讶,“但是大都督肯定有理由,你不用说,我能明白。” 徐础却不想隐瞒,“因为他总是自作主张,坏我的计划。”这个理由在徐础心中存在已久,一说出口,却立刻显得虚伪不真,“真正的原因是他总当我是小孩子,让我厌烦。” 唐为天笑出声来,“哈哈,跟我一样,我最讨厌别人当我是小孩儿,好像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需要别人来做主。我最喜欢大都督的一点,就是你当我是大人,给我最重要的任务。” 唐为天语气里透着骄傲,徐础心里却有点羞愧,其实他也当唐为天是个孩子,一个天赋异禀、很有用的孩子。 “或许我错了。”徐础喃喃道。 “大都督不会犯错。”唐为天肯定地说,他受不了大都督的犹豫不决。 徐础笑道:“当然没错。你也要小心,不要背着我自作主张。” “肯定不会。嗯,大事不会,小事……可以吗?” “多小的事情?” “比如……这事真的太小了,不值一提。” “说来听听。” “有个老疯子,总来军营门口,说是认得大都督,到处求人通报一声,一直没人搭理他。我也遇到过,为了撵走他,还踢他一脚。” “什么样的‘老疯子’?” “寻常的老疯子,穿得破破烂烂,像个叫化子,不对,就是个叫化子,大概是饿得糊涂了,说什么认得大都督,侍候你多年,可他根本不住在大将军府里面。” 徐础猛然想起一人来,“我从前并不住在大将军府里,身边的确有名老仆人……他还活着?怎么会变成乞丐?” “他叫什么名字?下回再遇见,我一问便知。” “我……忘了。”徐础其实是没注意过。 “呵呵,大都督身边有多少仆人,连姓名都不记得?” “你问他曾来我家买文章的人是谁,他若回答‘周律’,你就带他来见我,若答别人,不用再理他。” “好,我记得了,周律。还有人花钱买文章?这是什么毛病?有钱应该买地买宅买粮啊。” “他家不缺这些。” “有钱人的心事我是理解不了。”唐为天打个大大的哈欠,闭上双眼,很快响起鼾声。 徐础仍然睡不着,在想那些因他而死的人,还有那些将要因他而死的人…… 他经常鄙视自己心中的犹豫,这一次却没有,老老实实地想,老老实实地承受已死者与将死者的“指责”。 马维与薛金摇已先后带兵出城,所去皆是险地,马维还好些,他是个聪明人,若见孟津形势不对,肯定会退回来,薛金摇却是勇往直前的性格,官兵越强,她越要以硬碰硬。 郭时风建议给她定个破敌期限,徐础嘴里上拒绝,心里却知道根本没这个必要,以薛金摇的脾气,必要速战速决。 明知如此,他还是同意薛金摇带兵,甚至将曹神洗留下,就让她一个人带兵,没有半句提醒。 “她既然当了降世将军,就得经受这样的考验。”徐础小声对自己说,稍稍缓解心中的不安。 门外的卫兵道:“执政,降世将军派来信使。” “速传。”徐础立刻起身下床。 信使没带来特别的消息,只是通报一声行程顺利,这是徐础向薛金摇提出的要求,每隔若干时辰,必须派人回来报信。 徐础松了口气,更无睡意,干脆前往议事厅,等候梁王的信使。 信使很快到来,同样没有特别的消息,梁王还在路上,没有到达孟津。 议事厅里空冷,徐础裹上一件厚厚的披风,在案上虚画地形,揣度各方动向,纳闷欢颜郡主付出多大代价、动用多少力量围攻东都。 时间一点点过去,徐础想得入神,直到来者咳了一声,他才注意,抬头看到郭时风,笑道:“郭先生也睡不着?” “天已经亮了,吴王。” 徐础吃了一惊,这才发现外面已有亮光,案上的蜡烛早已熄灭。 “哈哈,原来是我糊涂了。” “吴王说过,让我一早来见。” “对,我想请郭先生去一趟淮州。” “见盛家人?” “对。” “拉拢盛家人?可以,只是需要吴王给我交个底,咱们要用什么条件换取盛家的投靠。” “什么也不给。” 郭时风微微一愣,笑道:“吴王这是要考验我的口才吗?” “不仅不给,还要借一条路。” “借条路?” “对,去往江东的路,我要对宁抱关穷追猛打,顺便擒拿江东的皇帝与梁、兰两家。” 郭时风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吴王要我去探听盛家的底细?看他们是否真心忠于江东?” “嗯。” “小事一桩,不是我推脱,好像不值得我去一趟。” “你还要弄清盛家是否已被邺城拉拢,果然如此,就弄清邺城给出什么条件……” “吴王的用意是让盛家专守淮州,不要参与中原之战?” “对。” “我若能令盛家转投吴王……” “意外之功,吴军官职,请郭先生随意选择。” “哈哈,好,有吴王这句话就够了。我不能空手去,得带些‘礼物’。” “东都诸库,随郭先生拿取,能载多少是多少。” “既得吴王信任,我绝不令吴王失望。”郭时风拱手告辞,准备出发。 徐础需要新盟友,他派人叫来留在城中的降世军众法师,从中选派四人,请他们分别前往秦州、汉州,带着大法师刘九转所写、降世幼王盖印的信任,招引新降世军前来东都。 他一边安排,一边在心中向远方的邺城道:“你猜得透我,我也猜得透你,此次一决胜负。” 第二百四十八章 老仆 清明市。卡Kа酷Ku尐裞網 郊区。 外面闹得沸沸扬扬。 陆鸣很低调的在范泽的府邸中制卡,为了更好的修复禁制,他特意做出来一张又一张的…… 充能卡! 不远处。 坟头战士很认真的将一批批充能卡浸泡在矿脉之中,经过一段时间的滋养,又一批批送到陆鸣手中。 完美。 植物禁制? 抱歉。 在陆鸣这里起不到作用。 “正好弥补最近的消耗。” 陆鸣非常满意。 《火鞭》和《绝地逃生》两个三星设计图的购买,以及最近的研究,将最近慢慢积攒的资源几乎耗光。 还好,现在补回来了。 …… 许久。 范泽回家。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传来…… 他受伤了。 陆鸣注意到范泽不太自然的手臂,尽管他隐藏的很好。 看来发生什么事情了。 陆鸣心中了然。 范泽可是四星能量战士,肉体非常强大,不知道是怎样的对手,才能让他受伤,不过这件事与他无关…… 陆鸣尽可能的低调。 而此刻。 范泽神色漠然。 他对比了一下上次禁制的进展,这次居然还要快了很多,看来陆鸣这小家伙真的在很认真的修复。 他非常满意。 只是,回到修炼室的时候,他顿了顿,咦,怎么感觉矿脉又黯淡了一些? 错觉么? 奇怪。 最近明明看太阳已经不绿了…… 于是,他很认真的过去检查了一下矿脉,又检查了一下周围的禁制,确定没有问题之后,这才放心。 “要注意养生了。” 范泽感慨一声。 而不远处,陆鸣依旧在兢兢业业的修复禁制。 禁制…… 范泽心神微动。 他原本回来只是拿点东西过去的,但是看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来,陆鸣的禁制可以很好的隐匿气息和警戒。 或许,那里也行? 嗯…… 可以试试。 “陆鸣。” 范泽忽然说道,“你跟我出去一趟吧。卡Kа酷Ku尐裞網” “哎?” 陆鸣有点懵。 有事? 他这边充能卡已经囤了一大堆,就等着禁制修复之后离开呢,没想到范泽忽然开口叫他一起出去…… 难道被发现了? 他悄无声息的瞅了瞅矿脉,也就黯淡了一些,没变色啊! 他现在很谨慎的。 “呵呵。” 范泽微微一笑,“我们可能发现凶兽潮的根源了。” “嗯?” 陆鸣眼睛瞪大。 凶兽潮? 根源? “在郊区深处,有一头五星凶兽。” 范泽神色凝重,“它最近身受重伤,需要大量生命力恢复,所以才召集凶兽对清明市发动进攻!所以,为了人类,我们必须灭掉那个凶兽!只有这样,才能够保证整个清明市的安全!” 陆鸣:“……” 干梨娘! 要不是凶兽潮都是假的老子还真信了! 五星凶兽? 凶兽潮的根源? 呵呵。 这不是他忽悠小白的内容么? “可我只是制卡师。” 陆鸣有些不好意思,“帮不上忙。” “不要小看自己。” 范泽拍拍他的肩膀,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凶兽附近有一些禁制,你或许能帮上忙,你准备下,我们马上就出发。” 陆鸣:“……” 得。 这根本不管他同意不同意啊! 也对,区区一个二星制卡师,能有什么资格反对?不过话说回来,范泽这家伙到底什么意思?! 难道矿脉事情被发现了要灭口? 不对。 如果真要灭口,范泽直接在这里进行就行,也不用忽悠陆鸣专门出去,还编了一个狗血的理由…… 唔。 过去看看。 陆鸣心神微动,他倒要看看,范泽搞什么幺蛾子! 于是。 他这边收拾妥当,范泽带着他离开。 …… 郊区。 最深处。 两人小心翼翼的过去,也就在走近一处山脉的时候,陆鸣才听到了一丝虚弱但是充满威严的怒吼。 哗—— 走过山洞。卡Kа酷Ku尐裞網 陆鸣这才看到,这山体竟然是中空的! 山体之中,可怕的气息逸散,一头体型巨大的凶兽被能量锁链缠绕,一双肉翼血淋淋的,身上更是被锁链贯穿! 凶兽困在地面,浑身伤痕累累,疯狂的挣扎。 轰! 轰! 山体震颤。 可怕的气息不断逸散。 这是…… 五星凶兽! 卧槽,居然真的有五星凶兽? 陆鸣震撼。 不仅仅如此。 在那五星凶兽的周围,有四个身着黑衣的修炼者,他们身影沉稳,死死的抓着能量锁链,跟那头凶兽处于胶着状态! 黑衣人…… 陆鸣心神凛然。 清明市有这么多黑衣人么? 还都是四星! “范泽,拿个东西怎么才来?” 一个黑衣人怒吼道。 “你怎么敢带外人进来?” 这些黑衣人注意到陆鸣的存在。 “没事。” 范泽瞅了陆鸣一眼,“熟人,他是二星制卡师,纯辅助,正好可以在附近布置一个隐藏气息的禁制!” “你知道我们规矩。” 黑衣人眼中杀意闪过。 “放心。” “我懂规矩的。” 范泽阴冷一笑,黑衣人顿时了然。 呵呵。 如此就放心了。 吼! 五星凶兽还在挣扎,一股奇异的气息不断逸散。 很是惊人。 他们能困住凶兽的身体,却无法困住它周身逸散的气息,那诡异的气息,变得越来越浓郁,让他们很是不安。 “你们还得多久搞定?” 范泽问道。 “最多十个小时。” 那个拉锁链的黑衣人神色冰冷。 轰! 轰! 凶兽挣扎。 他们死死拉住锁链,又稳住。 每个人眼中都有一些疲惫,为了弄死这头凶兽,他们用尽手段,没想到,到现在这家伙还有挣扎的力量! 不过…… 快了! 看它这模样,明显坚持不住了。 五星? 五星又怎样? 还不是要被他们活活耗死! “陆鸣。” 范泽对陆鸣说道,“不用管他们,在周围布置禁制就行,就用我家府邸的那一套禁制就可以了。” “好、好。” 陆鸣微微点头。 黑衣人…… 五星凶兽…… 他似乎又牵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 刷! 陆鸣小心翼翼的踏入场中。 他围绕整个山体,开始一个个的构建隐匿禁制卡牌——这是基础卡牌的一种,可以小幅度削弱气息逸散。 周围的嘶吼声和黑衣人冷漠的眼神,他只当看不见。 许久。 基础禁制布置完成。 “好了。” 陆鸣憨厚的说道。 “不错。” 范泽比较满意,他明显感觉到,这一层基础禁制完成的时候,这凶兽逸散的气息,居然无法泄露出去! 吼! 那凶兽显然不傻,见状不妙,开始疯狂挣扎。 轰! 血光绽放。 原本还能坚持一天的它,竟在这个时候燃耗精血。 “小心!” 众人脸色大变。 “稳住!” 轰! 每个人爆发出最强力量,生生将锁链稳住。 咔! 咔! 锁链嵌入凶兽体内,血迹崩离,本就重伤的凶兽,再一次变得虚弱不堪。 “哈哈哈!” “它撑不住了!” “蠢货,原本还以为它能坚持到明天,没想到居然现在作死,真以为我们没有防备他的爆发?!” 几个黑衣人大笑。 成了! 他们数十天的辛苦终于有了收获! “凶兽终究是凶兽……” 一人嘲讽。 就算实力强又如何? 就算拥有智慧又如何? 这头初入五星的凶兽,最终还是没有逃过他们算计! “准备收尾!” 一人冷声道。 “老范,不感谢一下你家小兄弟?” 一人笑道。 他们很清楚。 如果没有陆鸣的禁制,忽然断了这家伙绝路,封了他的求救气息,这家伙也不会忽然变的如此狂暴! “好。” 范泽笑道。 “我也有功劳吗?” 陆鸣有些不好意思,“不用不用,我只是来辅助各位前辈的。” 呵呵。 范泽只是笑笑。 那些修炼者眼神更是冰冷。 可怜的小家伙……你可知道……当范泽带你来的时候,就决定了你的命运……他们身份不容暴露,所以…… 你必然要死! 嗡—— 范泽手中一抹能量震荡。 他走到陆鸣身后,就要出手。 忽然。 轰! 大地震颤。 那牵制凶兽的锁链骤然崩裂一个。 “怎么回事?!” 众人脸色大变。 轰! 那已经绝望的凶兽眼中焕发生机,再一次暴起挣扎,原本无法撼动的锁链,竟然出现了剧烈的颤动! 因为断了一根! 吼! 凶兽开始挣扎。 “小心!” “该死,怎么会断?!” “不知道。” 修炼者们惊恐。 真的。 因为这锁链,根本不可能断才对! 因为它根本不是普通的物理锁链,而是特质的能量锁链,专门为了猎杀眼前这头凶兽为己用才制作的! 结果呢? 居然断了! 能量供给明明很充足! 范泽还特意回去准备了能量卡过来,怎么会断?! 没人知道。 哐! 哐! 凶兽挣扎。 修炼者们再也没时间理会陆鸣,疯狂拉住锁链,少了一条锁链之后,原本困住凶兽的架构明显不稳了。 “范泽,你也来!” 一人怒吼。 “知道。” 范泽咬咬牙。 再一次踏入场中,哪怕双臂已经出血。 这一刻。 陆鸣清晰的看到,范泽双臂鲜血淋淋,果然,之前他肯定已经拉过这个锁链,身受重伤这才退下的。 嗡—— 嗡—— 所有人拼命。 终于将局势慢慢稳住。 那凶兽终究重伤,很快没有了力气。 修炼者们这才松了口气,陆鸣瞅了一眼,顺手又拿出几个《消融卡》悄无声息的丢到某个锁链之上。 刷! 刷! 原本坚固的锁链骤然出现一段段腐蚀过的痕迹。 咔! 锁链再一次用力,骤然崩裂。 轰! 困住凶兽的牢笼再一次减弱。??? 几个修炼者懵了。 该死! 到底怎么回事?! 这特制的能量锁链,可是五星进阶能力演化,按理来说,困住一个五星初阶不是问题,难道是假的? 吼—— 凶兽一声兴奋的怒吼。 轰! 它再一次疯狂挣扎。 “稳住!” 一人大声吼叫。 然而,连着失去两根锁链的牢笼,终于无法困住凶兽。 噗! 一个人影被狠狠的甩出去,口吐鲜血,紧接着,凶兽身影猛然站起,一声怒吼,所有人都被甩了出去。 吼—— 凶兽嘶吼。 巨大的身影站起来,那充满血痕的肉翼张开,威风凛凛。 完了。 众人面如土色。 这家伙…… 居然脱困了!!! ps:新书月结束,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只是。 很遗憾的告诉大家,因为一些不可抗拒的因素,这本书可能明年才能更新了,我知道这个过程有些难熬,但是希望大家理解。 希望明年月票…… 什么? 今天是12.31号? 嗷,那明天继续更新,打搅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恐吓 孟津南北两城数经易手,城墙依旧完整,几乎看不出兵灾的影响,蜀王甘招的部下赶来时,城里为数不多的官兵闻风而逃,未做任何抵抗。卡Kа酷Ku尐裞網 马维带领梁军昼夜兼程,赶到得正及时,进城不久,北岸就传来消息,有一队来历不明的士兵在远处觇视,发现城上的吴、蜀旗帜之后,立即退却。 看上去那是敌军,马维暗自佩服吴王的远见,立即布置守城,河冰正在融化,已无法承载重物,为保险起见,马维还是派人去往上下游平坦之处监视,以防敌军偷渡。 虽未明言,但是人人都知道蜀王已被吴王软禁,他的部下自然不受信任,马维将他们全调到南城以作备用,命梁军分守南北两城。 敌军没再出现,傍晚时分,城外来了一名使者,守门士兵认得他是晋王身边的人,立刻通报给梁王。 马维吃了一惊,下令放入使者,自己亲到楼下相迎。 刘有终飘然下马,脸上全无疲态,满面春风,向马维拱手笑道:“原来是梁王在这里坐镇,我还说,远远望来,此城上空五彩云笼罩,似有王者之气。” 明知道刘有终的话不实,马维还是露出笑容,他相不相信不重要,只要身边的人在意,他就得感谢刘相士的当面吹捧,“我今天的眼皮也一直在动,料想会有贵客临门,眼见天色将暗,终于盼来了。” 两人相视大笑,携手登楼。 彼此寒暄几句,马维问道:“看来晋王是安全渡河返回并州了,晋阳可好?” “唉,一言难尽,的确渡河,但是没去晋阳,晋军就停在离此不远的地方。” 马维心里一动,脸上依然带笑,“天涯何处不相逢,自从晋王离开之后,我是朝思暮想,吴王也常说,早知东都之围这么快就能解除,当初就应该留下晋王,得胜之后诸军一同去救晋阳,助晋王一臂之力。” 梁、晋二王在东都互相攻击,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马维提都不提,好像两人还是关切密切的盟友。 刘有终也不点破,笑道:“世事难料,谁想到冀州军如此不堪一击呢?据说吴王提枪上马,在阵前亲手刺杀大将军,可有此事?” “哈哈,刘先生又不是不认得吴王,怎么也会相信这样的道听途说?” “说的人多了,由不得我不信,当然不是全信,只是觉得……吴王下得了这个狠手。” “楼温是被栾太后所杀。” “这……这是真的?”刘有终露出震惊至极的神情。 “确凿无疑,我一开始也不相信,亲自问过当时在场的人,才不得不信。即便不是栾太后亲自执刀,也是她身边的人动手。” “大将军怎么会……” “楼温的为人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刘有终曾是楼府常客,大将军与他无话不说,想起往事,他叹息一声,“大将军终究毁在一个‘色’字上,他胆子也忒大了些,居然动太后的心思。太后失节了?” “哈哈,刘先生也关心这种事?” “嘿,怕是没人不关心吧。” “不知道,太后也是命蹇,被亲儿子抛弃,被楼温觊觎,动手杀人也没逃过一劫,据说她被宁抱关抢走,生死不明。” 刘有终惊骇不已,连连摇头,“世事纷乱,是我们这些相士的用武之时,也是我们的噩梦,从前能看到清五年、十年以后的事情,现在,连三天以后会发生什么都难说。比如这次与梁王相遇,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老实说,我也很意外。”马维淡淡地说,看了一眼周围的卫兵与亲信将领,无意驱逐任何人。 刘有终也看出来了,正色道:“东都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河北也有令梁王吃惊的变故。” “哦?晋王遇险了?晋阳失守了?” “哈哈,没有,晋王英明神武,上天护佑,总能逢凶化吉。” “果真如此,如今拥有东都的人就该是晋王,而非吴王。” “天下未定,任何人拥有一城一地都是暂时,算不得数。” “刘先生还是说说河北的变故吧。” “晋王早就防备贺荣部,所以提前派周元宾北返,这一着实在太及时、太重要。周家数辈与贺荣部往来,通商、联姻,交情匪浅,周元宾能与贺荣部大人称兄道弟。贺荣部来攻晋阳,周元宾单人匹马前去迎敌,当面数落贺荣部背信弃义之举,将他们劝退,保全整个晋阳。” “还真是……令人难以相信。”马维笑道,对刘有终大言不惭的吹嘘不当回事。 刘有终脸也不红,继续道:“贺荣部心中惭愧,不仅退兵,还借兵五万给沈家,算是赔罪。” 马维眉毛微挑,“五万贺荣骑兵?” “正是,整整五万。” “呵呵,这么说来,晋军当中贺荣部骑兵多过并州将士,晋王这是……投靠贺荣部,俯首称臣,成为北虏大将了吧?真是意外,我完全想不到,吴王更想不到,吴王还以为晋王能分清华夷,能替中原稍稍阻挡控弦之士呢。” 主公受辱,刘有终依然面不改色,笑道:“借兵就是借兵,没法反客为主。卡Kа酷Ku尐裞網何况晋军当中并州人一点不少,晋王渡河之后,各地踊跃送兵、送粮,如今晋军当中光是并州人就有十万,贺荣骑兵不过是个点缀。” “十五万晋军,了不起。不知这十几万人为何停在孟津附近?” “当然是来帮忙。” “帮什么忙?” “梁王来孟津是为什么?” “重游故地,看看风景。” “哈哈,梁王说笑。要说风景,孟津还真是不错,等到开春,景色尤佳,不只梁王喜欢,天下人都喜欢,排着队要来观看呢。” “我来了,晋王来了,还有别人吗?” “还有冀州人。” “冀州还有人吗?” “所以才意外嘛,冀州不知从哪里搜集到十万兵马,正往孟津赶来,离此不远。” “王铁眉已死,这支冀州军谁当大将?”马维不关心兵力多少,只在意主帅是谁。 “梁王更想不到,连我初次听说也吃一惊,邺城居然找来原冀州牧守皇甫开充当统帅。” 兵力通常是虚数,主帅的身份却很难造假,马维听到这个答案真的有些吃惊,“皇甫开不是去辽东了吗?” “据说他将儿子留在辽东,自己带兵南下,不知怎地,竟被邺城说服,与冀州合军南下,要报东都大败之仇。” “败的是冀州军,跟皇甫开有什么关系?” “他毕竟曾是冀州牧守,王铁眉从前是他的下属,大概是有兔死狐悲之意吧。” “嘿,皇甫开的确是只老狐狸。” “不仅如此,听说淮州盛家也派军西进,至少十万人已在路上,不走孟津,直奔东都,荆州奚家好像已经提前一步,快要杀到东都了。” “送死的人总是比较着急。”马维不提荆州军的确已快到东都。 “梁王果有王者之风,处惊不变,佩服,佩服。” “不是我处惊不变,而是吴王早已料到这一切,制定了破敌妙计,否则的话,我为什么率军来孟津呢?”马维也得吹嘘一下。 刘有终连连点头,“吴王之智天下无双,可巧智终究不敌实力,晋王担心吴王危急,特意前来相助。” “我替吴王感激晋王,但是不必了,吴、梁两军够用,晋王老家还有乱事未平,先回家解决自己的问题吧。” “晋阳倒还稳妥。吴、梁两军?蜀军去哪了?探子明明说白天时城上还有蜀旗。” “原来那些人是晋军,真是见外,到了城下也不进来休息一下。蜀军还在,蜀王被吴王留在身边,掌管文吏,算是尚书吧。” 刘有终点头,“蜀王小吏出身,不擅征战,吴王倒是知人善用。如此说来,吴王、梁王真不需要帮助?” “不需要。” “那晋王可以放心了。” “晋王北上,恕我不能相送。” “呵呵,我已经说了,晋阳转危为安,晋王不急着回去,左右无事,我们就停在不远的地方,观看梁王与冀州军决战,替梁王呐喊助威。” 马维大笑,“多谢,等梁军大胜,分些战利品给晋军,不让晋王白喊一回。” “战利品就不要了,等梁军大胜,晋王还要送一份大礼,犒劳将士,以助军威。” “刘先生回去劝劝晋王,天下时艰,钱粮难得,让他省着点用,万万不可打肿脸充胖子,犒劳别家的将士,饿着自己的部下,岂不令人寒心?” “并州虽非天下至富,这点积蓄还有,莫说十五万大军,便是三十万、百万,也养得起。倒是梁王要多加小心。” “连战连胜,粮草充足,连喂马都用米粟,我有什么可小心的?” “小心吴王。” “呵呵,我与吴王情手兄,更不需小心。” “吴王与晋王曾是结拜兄弟,那又如何?” “该后悔的是晋王。” “是吗?我可听说了,吴王阵前一时心软,饶恕宁抱关一命,结果怎样?宁抱关放火烧死几万吴兵,令吴王颜面尽失。实话实说,晋王当时走得颇为狼狈,亏得吴王缠住官兵,才让晋王平安离开。吴王两次心软,两次不如意,他必然悔恨至极,从此以后,必然心硬如铁,容不下半点闪失。” 刘有终起身,准备告辞,笑道:“梁王只要没有闪失,就不必小心,若有闪失,哪怕只是一点晋军营地连山跨河,梁王怎么都能找到。” “孟津的路径你们更熟,我在这里随时恭候晋王大驾。” 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刘有终告辞离去,马维命人将他送到城外,立刻又派出更多斥候,去往冀州、淮州方向查看敌情。 刘有终所言哪怕只有一半是真的,也会是一场超出马维预料的狂风暴雨,内心深处,他的确有些恐慌。 第二百五十章 大略 马维派人送信回来,证实了谭无谓的推测与吴王的担心:北方真的又有敌军杀来,而且不止一支。卡Kа酷Ku尐裞網 晋军名为观战,无非是要观察形势,一旦吴、梁两军显出软弱,晋王必会参与,以求分一杯羹。 徐础当初放走的两王,全都回来给他造成巨大的麻烦与威胁。 谭无谓又被叫来,守在吴王身边,听他与将领议事,沉默不语,待将领散去,两人“闲聊”的时候,谭无谓笑道:“我知道吴王的用意。” “用意?” “你想引起我的兴趣,给你出谋划策。但我不会,因为晋王还在,而且兵多将广,比从前实力倍增。” 徐础也笑道:“号称的兵力从来都是虚多实少,何况晋王引来贺荣部骑兵,殊为不智。” 明知吴王在引自己的话,谭无谓还是忍不住道:“说到‘不智’吴王现在悔不当初吧?” “我为何后悔?” “先是宁王,你放他一马,他调头回来烧死你的将士,现在是晋王晋王靠自己的本事返回并州,但是吴王多少出了一点力吴王想让晋王挡住贺荣部,晋王却从贺荣部借兵南下。哈哈,真是一记妙招。” 徐础想了想,摇头道:“我不后悔,晋王虽然不智,毕竟没让贺荣部为祸九州,这就够了。中原与北方打打合合,本是常态,以晋王之志,虽从贺荣部借兵,断不至于久居其下,更不会将并州之地拱手相让。” “我说直白一点,吴王若是被晋王俘虏呢?” “我只后悔自己此战策划不周,自己兵败被俘,还连累数十万将士,不后悔当初放走晋王。” “吴王在说大话。”谭无谓不信。 徐础稍稍向前倾身,微笑道:“成王败寇,我已守住东都,只要再次击败各路之敌,谁还在乎我当初放走谁、留下谁?” “形势已经然明了,除了西边,东都三面受敌,每一面的实力都不可小觑,吴王击败一路尚且难上加难,何况至少三路,甚至四路、五路?我观吴王布置,乏善可陈,胜算着实不多。” “谭将军另有高见?” 谭无谓摇头,“此所谓大势所趋,我没有高见,除非吴王真有数十万兵将,或许还有一战。” 徐础知道谭无谓不愿说,于是自己道:“谭将军只看到我明面的布置,却不知我暗中的手段。” “吴王太过依靠计谋,不可长久。” “兵不厌诈、兵者诡道也,这都是谭将军说过的话。” “我是将军,可以兵不厌诈,你是吴王,当以正道收天下人之心,一奇一正,相得益彰。现在倒好,吴王计谋百出,带兵的降世将军却是一个实诚人,呵呵,该诈的不诈,该正的不正……” 谭无谓大摇其头。 “谁让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将军呢?”徐础轻叹一声。 谭无谓还是摇头,半晌才道:“我不问暗中的手段,只问大略,吴王要如何应敌?” “大略的话倒也简单,敌军所长也正是敌军所短,各路围攻东都,声称联合,彼此不能没有猜忌,必然互相观望,希望对方先出兵,比如晋王。” “嘿。”谭无谓不肯接这句话。 “我的应对之策就是要去其长而显其短。”徐础点点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谭无谓等了一会,忍不住道:“具体呢?” “在我心中。正如谭将军所说,大势如此,非单纯的计谋可以抗衡,破敌之路只有一条,我能想到,谭将军自然更能想到,咱们心照不宣就好。” 谭无谓可受不了“心照不宣”,“派谋士挑拨离间,派刺客暗杀主将,这两种事都不是我能想出的计策,兵不厌诈,只在兵上,不在兵外。” “哈哈,谋士我派了,刺客可没派。而且那只是小计,协助大略而忆,非大略之本。” 谭无谓打量吴王,“我不信。” “信不信随你,等我大胜之后,谭将军自可对宣扬,说你与我不谋而合。” 谭无谓知道吴王在使激将法,忍了又忍,还是道:“咱们在纸上各自写下大略,看看是否相同。若是相同,我向吴王道歉,若是不同,哼哼……” “那我为自己的大言不惭向谭将军道歉。” 议事厅里笔纸皆有,徐础铺纸,谭无谓研墨,两人这就要开始。 厅里有十几名卫兵,这时都感到好奇,不关心大略,只想看到是谁道歉,赌注虽然不大,却有些趣味。 唐为天站在吴王身边,低头极认真地看他写字,好一会才喃喃道:“我要是认字就好了。” 徐础很快写毕,将笔放回架上,谭无谓抬头看他一眼,加快速度又写几行字,也放下笔,欣赏片刻,“好了,现在交换?” 徐础点下头,谭无谓将自己的纸递来,从唐为天手里接过吴王的纸,只看一眼就大笑道:“君无戏言,吴王还不快快道歉?” 卫兵们大失所望,唐为天惊讶地说:“这、这就分出胜负啦?” 谭无谓的纸摆在面前,徐础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笑道:“请谭将军再看。卡Kа酷Ku尐裞網” 谭无谓快速读了一遍,“就这么几个字,咱们的计策不同,吴王之计,算是中上,怎比得了我的上上之策?吴王还得道歉。” “请谭将军细看。”徐础仍不道歉。 谭无谓翻过纸,纳闷道:“有什么可细看的?吴王先看我的吧。” “相差无几,用不着看。” 谭无谓真被激怒了,举着吴王的纸张大声道:“诸位作个见证:吴王之计乃是声东击西,不对,声北击南,先向孟津派兵,大张旗鼓,然后暗中调头南下,先破荆州军,令北方之敌胆破。算是中上之计,但是太小瞧了荆州军,奚耘当年不在大将军麾下,未曾攻破国都、擒杀帝王,但也是独当一面,无往不利。吴王被奚家在东都的表现所蒙蔽,以为荆州军与冀州军一样,徒以器械见长,大为失策。奚耘用兵,纵不如大将军,也远远超过王铁眉,他逃离东都,是不愿为朝廷效力……” 唐为天站在吴王一边,插口道:“谭将军,你自己的计策呢?你们比的是相不相同,你光说吴王不说自己,谁知道结果啊?” 谭无谓点下头,“我的计策才是上上之选,用不着声北击南这些花招,倾城而出,进攻荆州军,趁其立足未稳,一战除之,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值得。” 唐为天看一眼吴王,又看一眼厅里的其他卫兵,最后看向谭无谓:“谭将军,你在开玩笑吧?” “这怎么是玩笑?” “可是,你跟吴王的计策明明一样,只是省了一步而已,所以该你道歉。” 谭无谓摇头,“一步之差,大不相同。吴王的声北击南之计,可用在庸将身上,奚耘必能看破,反增信心,必然全力坚守。吴王一旦劳而无力,将会引来诸路军齐头并进,东都失守,不过数日之间。我的计策才是看准诸路军的弱点,拿准他们不敢参战,只会远远观望,所以倾尽全力攻打荆州军。” “我还是觉得差不多。”唐为天道。 谭无谓摆摆手,“竖子不足与谋,吴王说说,咱们的计策可是一样?” “谭将军,咱们写下的是什么?” “破敌之计啊?” “非也,乃是破敌之‘大略’,所谓大略,不究细节,大略皆是先破荆州军,震慑诸路敌军,至于怎么个破法,你我所见不同,但这是细节,非大略。” 谭无谓发了一会呆,“吴王这是在抠字眼儿,先破荆州军谁都能想到,关键就在细节上,你的细节繁而无功,我的细节……” 谭无谓闭上嘴,这么一说,他等于承认纸上所写并非大略。 “我与谭将军大略相同而不尽同,谁都不必道歉。”徐础笑道。 谭无谓也大笑数声,“吴王骗我写出破敌之计,但我可没全写出来,倾全军之力以破荆州军,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难上加难。吴王之军来源各异,派别林立,用兵之难倍于常规之军,其中关系我可没写。倒是吴王,你写‘与援军汇合’,哪来的援军?” 徐础笑道:“我也没写。” 谭无谓扶剑站立,仰头不语,嘴上争锋,他自愧不如,但是并不服气。 外面又有信使赶来,徐础召见之后,又叫来几名将领,商议动用洛州兵的计划,一个时辰以后才告结束。 徐础伏案写文书,好像已经将刚才的事情全给忘了。 谭无谓可没忘,在吴王面前来回踱步,终于道:“咱们各自将没写的细节说出来,吴王以为如何?” 徐础放下笔,“好啊,谁先来?” “吴王先请。” 徐础示意卫兵退下,唐为天道:“可是我想听到结果。” “以后你会看到。”徐础道,唐为天没办法,只得跟在卫兵身后走出议事厅。 “我派使者去往秦、汉两州,邀请那边新兴起的降世军,以为援兵。”徐础说出隐藏的部分。 “第一,吴王真能邀来?第二,他们能及时赶到?” “反正只是纸上计谋,我尽量往好处想。”徐础笑道。 谭无谓摇头,知道自己又上当了,吴王的隐藏之计原来无足轻重,但他是守信之人,说道:“吴王应该屏退众人,因为我的话不该被外人听到。吴王若想击败荆州军,必须舍得大本钱。” “多大?” “照我估计,至少是降世将军的一半部下。” 几乎所有人都想利用薛金摇和降世军,连徐础也不例外,但他越来越难以做到心安理得。 “降世将军今日与荆州军有一战。” “降世将军必败。”谭无谓想都没想就给出结论。 第二百五十一章 动摇 薛金摇还是那个身先士卒、勇往直前的女将军,她身后的士卒却不再是受“祖王”感召愿意血染沙场的勇士。 薛金摇连续发起三次进攻,第一次两军交锋,短时混战,她战意正酣,降世军却莫名其妙地后退,等到人数过少,她也只好后撤,向将领们发了一通脾气,却没什么效果,接下来两次进攻,甚至没与敌军接触,一轮箭雨落地,降世军不约而同地调头。 阵前受训的将领们面红耳赤,可他们没办法,连拔刀恐吓都不好用,兵卒就是不敢上前,而且找不出带头者,好像所有人都约好了,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同时转身。 薛金摇只得列阵防守,等敌军来攻。 荆州人十分狡猾,每次都做出大兵压阵的架势,却只派出少量人前冲挑衅,反复若干次,持续将近两个时辰。 仗没怎么打,降世军已是人困马乏,薛金摇强忍怒气,鼓励将士们最后进攻一次,并对敢战之士悬以重赏。 两军再度交锋,降世军依仗人多,一拥而上,荆州军却是一拨一拨地投入战斗,初时处于下风,渐渐地扭转局势。 薛金摇总算保持一线清醒,在局势不可挽回之前,下令撤兵,亲自压后,天黑前退回到营地中,坚守不出。 她连饭都没吃,立即召集诸将,拿出降世棒摆在桌上,以金圣女的身份询问众人,兵卒为何临阵怯敌?降世军明明人多,占据优势。 将领们你谦我让,最后终于有人壮起胆子说:“弟兄们害怕的不是敌军,是……是后方。” “后方?后方都是自己人,没有伏兵,有什么可怕的?” “还得再往后。卡Kа酷Ku尐裞網” 薛金摇终于明白过来,出征之前,刘九转劝她的话并非空穴来风,虽遭拒绝,在降世军当中却有广泛的影响。 “吴兵作先锋,你们还担心吴王拿降世军当诱饵?” 说话的将领急忙道:“我不担心,我相信吴王,是下面的弟兄,他们不知从哪听来的谣言,都说吴王要重用洛州人,嫌咱们降世军人多碍事,嫌吴兵不服管束,能除掉一点是一点。还说荆州人其实与吴王私下有交易……” “越说越过分,吴王怎么会与荆州人有交易?” 将领只是笑,不敢往下说。 薛金摇目光转动,看向一名比较信任的将领,“王和尚,你来说,说实话,我不会怪罪任何人,只想问个明白。我是一军统帅,总不至于你们都明白,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王和尚不是僧人,只是头发有点少,为人比较老实,听金圣女点到自己名字,开口道:“也没什么,就是……吴王也算是济北王的女婿吧,荆州军是济北王请来的,丈人与女婿私下有来往,倒也正常。” 薛金摇想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她知道吴王之前曾娶过一任妻子,吴王解释过那是一桩不得已的婚姻,而且郡主自写休书,将丈夫给休掉了。 “你们啊,打仗不行,胡思乱想倒是一套一套的。吴王娶济北王之女的时候还姓楼,现在姓徐,与亲生父亲尚且决裂,何况一个有名无实的妻子?” 众将纷纷点头,却不像是真心信服的样子。 薛金摇没办法,只得先解散将领,让他们去约束部下,准备来日再战,“你们怀疑吴王拿降世军当诱饵,可这样打下去,荆州军一点点蚕食,咱们死伤更多。卡Kа酷Ku尐裞網告诉大家,必须给我打赢一次,赢了,我带你们回东都,让吴王派洛州兵出来,不赢,就在这里一直耗下去。你们都知道我的脾气,宁死也不会背着战败之名退兵。你们也别想逃,咱们现在有军法,逃亡者斩,财产没收、家眷为奴。” 薛金摇拿起降世棒,敲打桌子,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 诸将应是,几名亲信留下,其中就有王和尚,劝道:“金圣女别将大家逼得太紧,降世军这些日子里损失惨重,之前是为祖王而战,死后升天,死多少都是应该的。现在这一战是为谁啊?只为吴王吗?” “吴王有什么不好?等他夺得天下,你们都是开国功臣。” 几名将领互视一眼,还是王和尚道:“就怕我们捱不到那一天,吴王是贵公子,咱们是穷苦百姓,根本不是一路人。金圣女,别看吴王娶了你,要我说,他可没拿你当真正的妻子,光凭这一点,我们……” “我们夫妻的事情与你们有何关系?”薛金摇怒气冲冲,抡起降世棒,将王和尚等人撵了出去,剩下一个人,却是越想越气。 好不容易心平气和,她又召来诸将,说:“你们怀疑这怀疑那,都没有半点证据。我这就派人回东都,让吴王多派兵来,尤其是那些洛州人,既然归降,就该听我指派,让他们与荆州军先交战,降世军随后,你们总没怀疑了吧?” 诸将这回是真心实意点头,有人道:“吴王若是真肯派洛州兵来,我们就再没有疑心,回去督责手下的弟兄时也好说话,可吴王若是口头上应允,连匹洛州的马都不送来,那金圣女也该多想想了。” “该想的事情我自然会想。卡Kа酷Ku尐裞網”薛金摇冷冷地说,当着诸将的面口授信件,派人快马加鞭回东都。 对于吴王能否派兵过来,薛金摇心里还真有些没底,可她没有别的办法止住军中的传言,而且她有一点私心,想弄清吴王究竟在不在乎夫妻情分。 次日,薛金摇没有强迫众人出战,但是多派斥候,去往各个方向查看敌情。 荆州军也无意交战,两军相隔不到三十里,各自龟缩。 当天中午,东都来人,薛金摇吃了一惊,没想到吴王反应这么快,可是一算行程,信使应该还没见到吴王。 吴王派人来了,不多,只有一位,还十几名卫兵,但这一位正是薛金摇急需之人。 曹神洗奉命连夜赶来,毕竟年纪大了,脸色不是太好,薛金摇命他休息一会再来见面,自己向诸将道:“吴王也在担心这边的战事,求助信还没送到,他昨天就已派人过来。曹将军是什么身份,吴王对他如何,你们都清楚。” 曹神洗是败军降将,却被吴王任命为东都总管,一度被判死刑,又被释放,在众人眼里,他的确深受吴王赏识。 估计曹神洗休息得差不多了,薛金摇遣散众将,亲自去帐篷里探望。 曹神洗稍稍恢复一些力气,见到降世将军,起身要拜,薛金摇上前道:“曹将军是我师父,我说过许多次了,哪有师父给弟子行礼的规矩?请师父上座,受我一拜。” 曹神洗也不客气,坐下之后叹了口气,心里奇怪,吴王多番拉拢,他不为所动,金圣女不过叫了几声“师父”,他却愿意将所学兵法倾囊相授。 “师父能来,真是解我燃眉之急。”薛金摇迫切需要有人能够解答心中的诸多疑惑。 曹神洗明白过来,他之所以喜欢金圣女而不是吴王,乃是因为这位女将军有着与年纪相符的真诚,心狠就是心狠,敬佩就是敬佩,求教就是求教,一声“师父”,比吴王不离嘴的“曹将军”更显真心实意。 如果遇到危险,曹神洗知道该向谁求助。 “我在路上已经听说大概,我之前跟你说的兵家之忌,你一句也没记住啊。”曹神洗拿出师父的派头,数落道。 薛金摇规规矩矩地垂手站立,“是,我比较笨,师父说过的话太多,我没记住多少,到了阵前,一下子全给忘了。” “再怎么着也不能忘记这一条:身为统帅,无论何时,必须保证手中有兵可用。诸军轮番上阵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也没记住?” 薛金摇脸红了,“荆州军倒是这么打的,我一看见敌人……” “就想亲自上阵,就想让所有人跟着你上阵。降世将军,你若想当员猛将,可以,但是别叫我这个老头子‘师父’,任何一名武师都比我有用。你若想当统帅,就得耐下性子,一点一点磨,随时观察敌人动向,见机行事,不到最后,不可大意。唉,我是败军之将,我的话你可能不爱听。” “爱听,每次听都有收益,我知道之前的战败不是师父的错。” 曹神洗神情一暗,“仔细想来,的确是我的错,意志不坚也是主帅大忌,而且这东西学不来。你单有这一桩好处,认准的事情轻易不改,至于兵法,慢慢都能学会。” “其实我也没那么坚定,军中盛传,说吴王拿吴兵和降世军当诱饵,还说吴王与济北王本是丈人与女婿,暗中勾结……” “你信吗?” “我也不知道。”薛金摇十分苦恼,“按理说传言的内容都不新,从前没人当回事,现在却突然间人人当真,我不明白其中原因,心里……有点糊涂。” “事情往往如此,单独一件、两件的时候,似乎没什么意义,一旦与某个关键汇合在一起,就能令夫妻反目、君臣生疑。对降世军来说,这个关键就是他们不想打仗,怀着这个想法,从前种种都被重新想起来,成为对吴王不利的证据。” “可上一次还打得好好的……” “打得好,也死了不少人,所谓盛极而衰,就是这个意思。然后大将军遇刺,洛州军自败,降世军尝到甜头,自然希望再来一次敌人自溃。” “哪有这么好的运气?” “心存希望是件好事,可有时候也会遮蔽双眼。” 薛金摇心中开朗许多,“我还没问师父因何而来?吴王想出破敌之策了?” 曹神洗点头,“吴王亲自带洛州兵赶来支援,正在路上。吴王要打荆州军一个措手不及,但是需要降世将军缠住荆州军,将他们全引出来,他才能一举破敌,再不需缠斗下去。” 薛金摇面露喜色,心中阴霾一扫而空,“什么时候?这回就是搭上自己的性命,我也要让降世军恢复斗志!” 曹神洗心中暗自叹息,他已大致猜出吴王的用意,却什么都不能说。 第二百五十二章 将来 谭无谓还是不愿意替吴王带兵,但是可以出谋划策,仍有些扭捏,每次都先要冷笑几声,开口发些感慨,才肯说出心中的想法,令吴王身边的人厌烦至极。 唐为天非常不喜欢这位谭将军,私下里对吴王说:“别看他长得高大,还带一柄不知是真是假的长剑,我空手就能将他打趴下。他再装模作样,吴王给我一个眼色,我教他守规矩。” 徐础一笑置之,他现在急需谭无谓这样的人,顿时理解史书上记载的开国君主为何个个礼贤下士都是被逼出来的,生死关头,莫说装模作样,即便谭无谓口出恶言,甚至伸手打两下,徐础都能忍受。 正是在谭无谓的“建议”下,徐础集结城中所有将士,包括全部洛州兵将与杂七杂八的义军,连一直被关押的八百多名百姓也被征入军中,允许他们戴罪立功。 除了手无寸铁的百姓,东都几无防守,只能由一些妇人掌管门户,她们是降世军家眷,至少对兵器不陌生。 倾城而出乃是此战的关键,也是谭无谓之计与吴王完全不同的地方。 徐础本想留下一支军队守卫城池,谭无谓嘲笑他的做法,“哪怕只留一名士兵,此计也不成功,莫不如全军守城,等敌军打上门来,还能多坚持几天。” “谭将军是希望大家能够奋勇作战,没有后顾之心吗?”徐础猜道。 “然也。” “那也不用如此冒险,一个人也不留吧?” 谭无谓冷笑不止,“吴王连战连胜,独占东都,自以为已得军心,能够随心所欲地用兵了?” “不敢存此妄念。” “吴王手下将领全都深谙兵法,个个皆是名将、猛将?” “堪用者不过数十人。卡Kа酷Ku尐裞網” “洛州军本是官兵,初附吴王,其心未定,别的兵卒更是来源不一,彼此间可得信任?” “别闹出人命,就是我对诸军最高的要求。” “然则吴王留谁守卫东都,能不让出征之人心怀疑虑?” “我明白谭将军的意思了。”徐础笑道,“谭将军也是因此以为降世将军必败?” “嗯,吴王自己守城,留在身边的多是洛州人,却派降世军出战。降世军本是造反之人,对官兵极不信任,单独出征,必无斗志,怎会是荆州军的对手?” “吴兵在前,也不能令降世军安心?” “嘿,最先生出疑心的或许就是吴人。吴王毕竟不是真正的吴人,仗着生母的身份,才得吴人效忠。可是最近吴人死伤太多,两名将军在城内自杀,数千吴兵在城外被焚,这两件事单有一件还好些,偏偏同时发生,吴人怎能不心寒?” 徐础轻叹一声,“我对不起吴人,可是……” “吴兵请战,吴王就以为万事大吉了?嘿,在吴王面前,那些吴将谁敢表露出不满?即便他们是真心效忠吴王,回到自己营中面对满腹怨气的兵卒,还能一直保持下去?与荆州军交锋,初战不利,他们还能对吴王死心塌地?” 谭无谓就没打算留情面,屋里没有卫兵,只有唐为天站在一边,目光冰冷,时不时看一眼吴王,等他的暗示,却总是等不到。 徐础沉默一会,向唐为天道:“你去取些酒来,要热的。卡Kа酷Ku尐裞網” “只是酒?”唐为天希望这句话里能藏着暗示。 “只是酒。”徐础挥手撵走唐为天,这才道:“我做错太多事情。” 谭无谓这回没有冷笑,“吴王没有做错,只是时运不济,许多事情赶在一起,以至酿成祸患。” “若不是我放走宁抱关,就不会有吴兵被焚,若不是我逼死孟将军,就不会身边无人,令吴人生疑,若不是我送出晋王……”徐础没再说下去,在谭无谓眼里,只要与晋王相关,错事也是对的。 “放走宁抱关酿成的祸患,与留下或是杀死宁抱关,难说孰大孰小。当初吴王若是闭关不纳宁军,则降世军必生戒心,也就等不到后来的大胜,因为那时候宁抱关还是备守尊崇的降世军名王。若是留宁抱关不放,则他必不能甘心受困,挑事生非,吴王如何应对?还是要回到或杀或放的路上来。” “然则没有正确做法?” “唯一正确的做法是收服其心,宁抱关天生大将之才,一两年间,他若不死,必成一方霸主,我曾提醒晋王,若想争鼎天下,吴王是眼下之敌,宁王是将来之敌,谁若能收服此人,如虎添翼。” 徐础不相信有谁能收服宁抱关,笑道:“谭将军以为我坚持不到‘将来’?” “吴王不能收服‘将来之将’,手下没有‘将来之卒’,所以难成‘将来之王’。” “哈哈,不妨打个赌……怎么才算是‘将来之王’?” “嗯……吴王若能守住洛州,再夺一处大州以作后方,勉强算是‘将来之王’,能否争鼎我不知道,至少不失为王,称得上一方霸主。” “好,我若赢,只有一个请求。” 谭无谓拱手,“那样的话,我愿担叛主之名,为吴王效力。吴王若输呢?” “若输……那已是对我最大的惩罚,大概我连性命都没了,谭将军还想要什么?” “倒也是,我就不要什么了。” 徐础有些不解,“你说我没有‘将来之将士’,晋王有吗?你说我不能收服宁抱关,晋王怕是更不能吧?” 谭无谓摇头,“不同,各王有各王的长处、短处。吴王智勇双全,唯独不能附众,堪为大忧。晋王智、勇、德、信等等都不算一等一,但没有明显的短处。至于宁王,与吴王相似,长处太长,短处太短。” “宁抱关的短处是什么?” “心狠无情,虽能附众,却不能招引真正的英雄。敌人若是只有一个,宁王兼任大将,颇有胜算。他若是两面、数面受敌,且皆是强敌,宁王必败。” “他缺独当一面的大将。” “嗯。” “诸王都缺,晋王有而不用。”徐础笑道。 谭无谓长叹一声,“或许……或许太早了。” “什么太早了?”徐础没听懂。 唐为天端着热酒进来,给吴王斟酒,在吴王两次示意之后,才给谭无谓送去一杯,“小心,别烫着。” 谭无谓喝了一口,又叹一声,“真是太早了。” 唐为天瞪眼道:“怎么,嫌我回来得早,碍你的事了?吴王都没说我,哪轮到……” “唐为天!”徐础喝了一声,唐为天不情愿地走回吴王身后。 谭无谓并不在意一名护卫的态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自己又倒一杯,向吴王道:“谁是‘将来之王’,现在言之过早,至少要等到两三年以后,群雄争并已成定势,才知道孰强孰弱,强者争鼎,弱者消亡。今日诸王,或许皆会消亡,一个不剩,兴起者另有他人,现在却无人注意。” 徐础也生出感慨,默默地喝下一杯酒,开口道:“等到此人坐拥天下,却会有许多人说,他从一开始就有帝王之相,连史书上也会如此记载。” “没错,可能是任何人,没准就在吴王身边,尚未显露出来。” 谭无谓的目光只是一扫而过,唐为天惊讶地说:“不是我!” 谭无谓笑着摇头,“如果是你,我与吴王就都是大笑话。” “你自己当笑话,别扯上吴王。”唐为天道。 徐础觉得话题走得太远,于是道:“从前的事多说无益,将来的事言之过早,只说眼下吧。我会倾城而出,只是不知要前方的降世将军坚持多久?我应该什么时候参战?” 谭无谓还沉浸在对“将来”的推算之中,过了一会才清醒过来,随口道:“这个简单,奚耘虽是大将,但是贪利,非得降世军露出败相之后,才会派出全部将士。或等两败俱伤,或等荆州军追亡逐败时,吴王可参战,扭转局势。” “降世军若是坚持不住,早早溃散呢?” “那样的话,吴王也可参战,胜算还剩六成,要看荆州军斗志如何。” “洛州兵若是不肯为我所用,阵前拒战,甚至倒戈呢?” “那吴王一败涂地,连东都也不能回,早早逃亡吧。” 徐础笑了笑,谭无谓拱手道:“就是这样,世上没有必胜之仗,总得见机行事。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吴王自己做主吧,我回去睡上一觉,出发的时候叫上我。” 谭无谓一走,唐为天就道:“什么人啊,他去睡觉,倒让吴王辛苦。” “辛苦是我的本分。”徐础往外走,城中将士正在陆续出城,他得查看一下状况。 唐为天紧紧跟上,“我有种感觉,谭无谓不安好心。” “你也与神交通,能够预见未来了?” “不是预见,就是感觉。谭无谓劝大都督将所有人都带走,东都无人守卫他这是要将东都留给别人吧?” 这是谭无谓能做出的事,他每次给吴王出主意,其实都是在给晋王分忧。 徐础边走边道:“这是一场比快的游戏,我若速战速决,则东都还是我的,我若多耽搁一天,甚至一个时辰,东都也会落入晋王或是他人之手。” “那得多快啊?” “越快越好。”徐础喃喃道。 按谭无谓的计算,若想引出全部荆州军将其拖入混乱,降世军至少要死一半人,徐础的“快”还意味着能够少些损失。 他希望如此。 第二百五十三章 妇人 薛金摇等得不耐烦,将腰刀一会拔出来一会收回鞘中,不停地问曹神洗:“吴王什么时候来信?” 曹神洗倒还镇定,他奉命来协助薛金摇,就是要平衡这位女将军的急躁,每次回答都一样:“该来的时候总会来。” “呵呵,师父……真是不急。” “两军交战,比的是稳,不是急。” “只是一味的等?” “稳不是等,降世将军真想做些事情,就去安抚军心,等到开战时不至于无人可用。” 在这件事上,薛金摇却不着急,“我了解降世军,吴王亲自率军前来支援,最大的问题已经解决,到时候我自有办法让他们出力。但吴王最好别让我们等太久,一口气憋不了太久……师父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 曹神洗急忙挪开目光,“没什么……我在想,降世将军或许可以改变打法,减少一些伤亡。” “师父有主意吗?少死一个是一个,我爹招到天上的人够多了,剩下的还是好好活着吧。” “昨日一战,荆州军占了一些便宜,对降世军必有轻视之心。你不如这样,再派人出营邀战,许败不许胜,引诱荆州军前来攻营,降世军转攻为守,损失或小一些。” 薛金摇想了一会,“这样一来,先派出去人的不就是送死吗?” “佯败是种打法,只要将领能及时退回,兵卒能够紧跟旗帜,伤亡不会太大。” 薛金摇笑道:“降世军兵卒若能做到这一点,我昨天就不会被迫撤兵了。降世军必须人多、必须抱团,只有这样才能感到安全,一拨拨派出去,见到敌军势众,人心必乱,一乱就败,一败就不可收拾。有我给他们断后还好些,无人断后,怕是连三成人都跑不回来。” 曹神洗与降世军接触不少,当然明白薛金摇所言不虚,思忖片刻,道:“那就让他们送死,伤亡依然少过两军缠斗。” 薛金摇露出明显的惊讶之色,“只要吴王及时赶来参战,降世军就能取得大胜,伤亡不会太多吧?” “这个……我说不准。”曹神洗含糊道。 薛金摇不由得多看曹神洗两眼,“师父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对我隐瞒?吴王根本没带兵出城,派你来就是骗我与荆州军决一死战,消耗降世军兵力,是不是?” 曹神洗苦笑道:“军中谣言连你也信了。若是不能击败荆州军,降世军伤亡越多,对吴王越不利。他的确率领全城将士赶来,至少在我出发的时候,先锋已在路上,负责开道,并尽量封锁消息。” 薛金摇有点不好意思,“我不该怀疑吴王。我只是……很难做到派人出去送死,虽然降世军里有许多讨厌的人,可毕竟是我的部下,我宁愿自己带他们拼死一战,也不能故意伤害他们的性命。” 曹神洗摇头,“一将成名万骨枯,你这种想法,可做不了大将。” 薛金摇受到贬斥,脸上却突然露出一丝微笑,“跟师父说句实话,我不想做什么大将,等此战结束,我会退还将号,让吴王另选他人统军,我还是做我的金圣女,与法师们一同宏教。” “嗯?那你干嘛要我教你兵法?” “我从前是想当大将,指挥千军万马,无坚不摧,让世人知道,女人也能打仗。可是学了一阵兵法之后,我反而生出怯意。师父说得对,有时候为了打赢一场仗,或者少损失一些将士,不得不让少数人出去送死。我明白这个道理,做起来却太难。” “你曾经率兵猛攻敌营一整日,伤亡过万,现在却有些不忍?” “我刚才说了,让我带兵‘送死’行,派别人‘送死’,自己躲在后面享受胜利——我做不到。” “妇人之仁。”曹神洗有些气恼。 “我本来就是妇人。而且师父也别说‘妇人之仁’,妇人心狠的时候,你是没瞧到。” “比如宁王夫人牛天女?听说她在降世军中曾经杀过不少人。” “降世军女人当中,她杀过的人也就比我娘少一些,但她不爱张扬,大家将她排在七八位吧。” 曹神洗连连摇头,对降世军、对女人,接触越多,越难以理解,“万一吴王来得晚了,你得有所准备。” “还能有什么准备?一旦打起来,就只能坚守不退,吴王是个守信之人……” “嘿。” “师父别笑,吴王善使计谋,心事难猜,但他……真是守信之人,我知道他什么时候说谎,什么时候说真话——他说谎时往往长篇大论,努力想让你相信,他说真话时反而只有寥寥几个字,好像极不真诚,其实反而是下定决心。卡Kа酷Ku尐裞網” 曹神洗发了一会呆,“我们这些人,都不如你看得清楚。可你现在看不到吴王,不知他的承诺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薛金摇再单纯,也能听出曹神洗话中有话,“师父看到了,吴王向你交待计划时,说得多还是少?” 曹神洗不愿直接回答,叹了口气,“我不是你,看不透吴王的虚实。我只是从兵法上猜测:吴王早来一些,可令降世军士气大振,并挫败荆州军锋锐,但是不能全歼,甚至可能将他们吓回营中,要多费时日才能攻下来,后事难料;吴王晚来一些,降世军或是与荆州缠斗不休,令其难以脱离战场,或是降世军溃散,吸引荆州军追击,则吴王可一举取胜,无需再攻敌营。” 曹神洗顿了顿,“我不知道吴王会用哪一种打法。” 薛金摇终于听懂,“所以吴王若是晚来,绝非意外,而是有意,就像师父建议我派人出去送死,吴王也可能是在让降世军送死?” “我不同意‘送死’这种说法,义军诸将若是都像你一样,败得更快,伤亡更多。说到底,‘妇人之仁’打不了仗,‘妇人之狠’更用不上。” 薛金摇笑了笑,“师父瞧不起‘妇人’。” “我说了许多,你就只注意到这两个字?” “抱歉,我明白师父的意思。” “所以我建议你还是吸引荆州军前来攻营,这样一来,无论吴王早来、晚来,你都不至于无计可施。” “守营的话,我没办法完全缠住荆州军,吴王赶来之后,难得大胜。”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是心软还是心狠?让你派少数人‘送死’,你不同意,说什么要自己身先士卒,吴王可能让整支降世军‘送死’,你却心甘情愿,反而替他着想——不如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吴王那么聪明,让他自己去想办法。” “我……要亲自去见吴王,问个明白,至少看个明白。” “你走了,降世军怎么办?” “请师父代为坐镇营中。” “我?降世军根本不会认我。”曹神洗吓了一跳。 “我封你做……军师将军,与我平起平坐。放心吧,那些人虽然话多,不懂规矩,一个比一个显得凶狠,其实心里全都贪生怕死,只要营地还有栅栏围着,只要敌军还没攻进来,他们会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我快去快回,若在路上遇到吴王的人,带信说立刻进攻,我会立刻调头,不耽误这边的事情。” 曹神洗没料到几句推测的话竟然将自己牵扯进去,正想着如何拒绝,薛金摇主意却已拿定,上前扶起师父,搀着走出帐篷,召集众将,宣布任命,然后道:“我去向吴王要兵,绝不让降世军和吴军单独抗敌。” 众将先是见到曹神洗,又听到金圣女的承诺,无不欢呼,谁也没有生出疑心。 薛金摇只带数十名卫兵出发,多带马匹,一路不停,只在遇到信使时问上几句。 次日一早,薛金摇遇到先锋军队,得知吴王就在后面不远处督军,心中稍安,再见到军中有不少洛州兵,心中又安定几分。 一个时辰之后,她迎上大军,远远望见吴王的旗帜,她想,吴王只求一胜,逼退荆州军就够了,犯不着牺牲大量降世军,寻求全胜。 薛金摇有点后悔自己的仓促决定,可是人已经来了,总不能一句放不说就调头回去,于是派人先向吴王通报自己到来。 徐础正骑在马上督军前行,听到通报,大吃一惊,委派别人督军,自己停下,召见降世将军。 路边积雪已经融化,颇为泥泞,徐础找一块稍微干燥些的土坡,等候薛金摇。 谭无谓无官无职,以白衣身份跟在吴王身边,悄声提醒道:“降世将军生疑,吴王要小心安抚,降世军若是不肯全力出战,或是溃败得太早,吴王难取全胜,荆州军以后还会卷土重来。到时候吴王留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明白。”徐础打断谭无谓,心中竟然有些紧张。 谭无谓扶剑离去,向卫兵们道:“吴王夫妻说话,你们不用留下。” 唐为天等人不理他,得到吴王示意之后,才退出一段距离。 薛金摇独骑而来,半途下马,步行上坡,看着她的身影经过,谭无谓小声向唐为天道:“吴王若能狠下心来,必成大业,或许我可以考虑要不要重选主公。” 唐为天鄙夷地哼了一声,不接话。 谭无谓也没将唐为天当回事,目光一直盯着降世将军,喃喃道:“为这么一个女人,吴王不至于做蠢事。”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不信 “你怎么来了?”徐础表现得比较冷淡。卡Kа酷Ku尐裞網 连夜驰骋,薛金摇脸色微红,额头布满汗珠,嗯了一声,转身望向蜿蜒行进的大军,说:“我来问个清楚。” “曹将军说得不清楚吗?”徐础微微皱眉。 “除了让我等你的命令,他什么都没说,哪来的清楚、不清楚?”薛金摇先将师父摘出去,这是她与吴王之间的事情。 “你问吧,然后尽快回去,我不希望降世军再生疑心。” “他们不会。”薛金摇停顿一下,“至少不会对我生出疑心。” 见面之后,徐础脸上第一次露出微笑,“所以你是降世将军。”他从腰带里取出一块绢帕递过去,“擦擦汗吧。” “你身上藏着多少这种东西?”薛金摇接过绢帕,入手柔滑,她有点舍不得用,在额上轻轻一拭,稍一犹豫,将绢帕还给丈夫。 “你留着吧,我的确‘藏’了不少。” 薛金摇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将绢帕小心地塞入腰带里,“我想知道两件事,第一,什么时候进攻?” “初定后日,早晨时你将荆州军引出来,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之间,我会赶到参战。” “最多一个时辰?” “对。” 薛金摇不吱声,徐础道:“还有一件呢?” “还有一件……你打算让降世军死多少人?” 徐础一愣,“打仗难免死人,为了将荆州军引出来并且牢牢缠住,肯定会有些伤亡,但这不是我的打算,如果一定要定个计划,我希望越少越好。降世军既然认我为吴王,他们就是我麾下最重要的将士,没有他们,我什么都不是。” “你还有这些人。”薛金摇微扬下巴,指向正在行进中的队伍。 徐础笑道:“洛州军本是降将、降兵,尚未完全归附于我,怎么能与降世军相比?何况数量也不多,还不到三万人。” “但他们懂兵法、会打仗、知进知退……” “你怀疑的不是他们,是我。”徐础轻叹一声,“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和降世军相信我没有私心呢?” “我相信你。”薛金摇小声道,将目光移开,很快又转到丈夫脸上,心中突然涌出一大块柔情,那是她曾经耻笑别人拥有的东西,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产生,“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我只想打赢这一仗,击退荆州军,立刻退守东都,别无它念,更没有故意陷害某些人的想法,请你相信我。”徐础感受不到妻子的柔情,只觉得那双眼睛里满是探究,令他紧张,如芒在背。 “这一仗过后,我带吴人与洛州人往东追击宁抱关,你带降世军西进,平定秦州,如果能顺便夺占汉州,那就更好。按我的计划,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咱们夫妻将在西京重聚。届时半壁江山已入你我之手,纵横驰骋,无局无束,两年之内,可得天下太平。” 薛金摇脸上再次浮现笑容,眼中的探究少了许多,“你真这样打算?” “嗯,这是我想过许久的计划。梁王必须留在我身边,全军之中,除了你,谁还能独当一面?所以你该明白,我不希望看到降世军损失太多,我还指望你们替我西征呢。” “其实……这一战之后,我想交出降世将军之号。” “为什么?嫌它不够威风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自己不配做一名统帅。卡Kа酷Ku尐裞網原先是我想得太简单,以为打仗就是比谁更勇猛,听曹将军讲授兵法之后,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愚蠢。我想明白了,我宁愿交出兵权,做一名女法师,做……你的妻子。我可能永远做不到牛天女那样,但会努力模仿,学她至少比学兵法要容易些。” 徐础没料到妻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呆了半晌,脸上露出笑容,“失去你这样一员大将,我不知该找谁来代替,何况降世军只认你,别人……” “总能找到合适的人,胜利越多,吴王的威望越高,降世军很快就会明白,跟随吴王夺得天下才是正途,至于谁做统帅,并不重要。” “你意已决?” “我早就想好了。” “好吧,随你的心意,你可以做女法师,做我的妻子,以后一直留在我身边。我先找人统领降世军,等幼王长大,再还给他。” “那时候你已经大功告成,天下只有吴军,没有降世军,有什么可还的?保留他的王号,让他过上……你从前的生活,也就够了。” 在薛金摇眼里,大将军的儿子必然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身上随时都能掏出干净而柔软的绢帕。 “他会过得比这更好。你愿意相信我了?” “我一直都相信你。”薛金摇上前一步,与丈夫近在咫尺,目光中露出一丝古怪的贪婪,“我一直都相信你,甚至相信你的谎言。” “嗯?” “不不,你千万不要误解,我会回去督促降世军,后天一早全力出战,将荆州军紧紧缠住,等你率兵过来将他们一网打尽。我只要你一句保证。” “什么保证?” “善待我弟弟。” “当然,我刚才已经说过,而且有你在……” “我要一句保证。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寻思一会,开口道:“无论如何,我会善待幼王。” 既没有立誓,也没有具体内容,薛金摇却很满意,“我走了,后天一早?” “后天一早。” “一个时辰以内?” “以内。” 薛金摇大步离开,路过众卫兵时,扭头向唐为天道:“降世棒告诉我,你的棍棒是远房亲戚,算不得一家人,很快就会无故碎裂。” 唐为天大吃一惊,紧紧抓住自己的棍棒,“不远,一点都不远,它们是……”没等他想出亲戚关系,薛金摇已经走远。 薛金摇翻身上马,纵骑跑来,在坡下高声问:“我是你的妻子,天下皆知?” “天下皆知。”徐础回道。 薛金摇调头离去,很快消失在行进的队伍中。 徐础站在坡顶不动、不语,唐为天刚要跑过去,被谭无谓拉住。 “你去不合适,肯定说错话。”谭无谓扶剑走向吴王。 “我怎么会错话?吴王最喜欢跟我聊天。”唐为天极不服气,却没有跟上去,解下腰间的棍棒,仔细查看,怕它突然断裂。 谭无谓走到近前,拱手道:“吴王说服降世将军了?” 徐础点下头。 “那就万无一失了,也不能让外人以为吴王有意拖延,后天先派一千人过去参战,鼓舞降世军士气,他们坚持得越久,吴王越容易击溃荆州军。” “她……”徐础有些奇怪,看向谭无谓,“谭将军是在给我出谋划策吗?” “算是吧。” “这可真是稀罕事,谭将军怎么改主意了?”徐础笑问道。 “大势所趋,吴王这一战击败荆州军,才是真正的解围,晋军、淮军必不敢来攻,邺城孤掌难鸣,也只能退兵求和。从此以后,吴军西征、南进无不势如破竹,邺城再多的神通,也将无计可施。我不能说吴王此后一帆风顺,至少已有争鼎之资。” “晋王怎么办?” “我会劝晋王归顺吴王,三劝不成,我也只能放弃。但是唯有一点,无论如何我不与晋军交战。” “天下广大,自有谭将军驰骋之地。” 谭无谓长叹一声,“还好降世将军是名女子。吴王真有远见,让她做降世将军,换一个人……呵呵,吴王怕是没那么容易取得信任。” “她不信我。”徐础喃喃道。 谭无谓一愣,“怎么可能?看降世将军的样子……” “她不信我,但是仍然会带降世军出战,为我缠住荆州军。” 谭无谓又是一愣,随即笑道:“原来降世将军还是一名痴情女子,吴王运气真好。” “她令我心中有愧。” “嗯,那又怎样?” “让这么多人送死,谭将军……不当回事吗?” “死而无益才叫送死,死而获胜,这叫兵法。吴王怎么突然变得多愁善感了?你想要一名对兵卒生死特别在意的将军?那就不要用我。天下为棋盘,将军以兵卒为棋子,帝王则以苍生为棋子,吴王若是受不得我的做法,以后更受不得你自己。” 谭无谓摇摇头,小声道:“我是不是改变主意太早了?” 徐础向稍远处大声道:“唐为天,过来!” 唐为天高兴地跑来,“什么事,大都督。” “骑马去追降世将军。” “是,叫她回来吗?” “不用,告诉她计划未变,但是务必等我命令,不可擅自率兵出营。” “降世将军没那么听话吧?” “传我的话,别的不要管。” “好咧。”唐为天撒腿就跑,下坡翻身上马,去追降世将军。 谭无谓脸上喜色全无,“吴王在犯大错误,你这样可不值得我追随,而且你会害死更多将士。” “我并未改变主意,只是……降世将军嘴上说愿意,谁知她心里怎么想?我得安抚一下,免得她改变主意。” “原来如此。”谭无谓笑着拱手,“请吴王恕我刚才无礼,安抚人心,尤其是女人的心,我的确比不上吴王。好在后日就有结果,降世将军应该没工夫多想。帝王无情,吴王算是做到了。” “帝王无情。”徐础心里并没有感到轻松,负担反而更重。 你若是过不了这一关,凭什么争夺天下?徐础暗暗训斥心中的软弱,望向薛金摇消失的方向,安慰自己,妻子不至于傻到甘愿求死。 不至于…… 第二百五十五章 肘腋 郭时风乘坐一辆车,另带一车装盛珍宝,吴王许他在东都官库里随意拿取,他一点都没客气,尽拣值钱而轻便之物,装了满满一车,由四匹马拉运。 “谋士用财如将军用兵,多多益善,用不完就是本事不够大。”临行前他对吴王如是说,拱手做出保证,“我此去若是剩下一粒珍珠,回来之后也要向吴王请罪,不管立下多大功劳,都可以抹去。” 郭时风抛下这句与众不同的豪言,在百名卫兵的护送下,登车出发,特意绕过无上园,以免遇上东去的宁军,结果当天入夜不久就被拦下。 拦路者是三十多名骑士,穿着各式各样的盔甲,手举火把,看上去既像兵又像匪,郭时风没当回事,向卫兵头目笑道:“你们运气比我好,还没到淮州就能立功。” 百名卫兵拍马迎上去,还没交锋,就见道路两边的洼地里又冒出一大群骑士,不由得人人大惊,调转马头,却见身后也有拦截者,刚刚还镇定自若的郭先生,这时坐在车上呆若木鸡,一句话也不敢说。 卫兵头目发现有些人眼熟,“嘿,你们……你们都是宁王部下,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打是打不过,不如攀交情,从头目以下,所有卫兵都勒住马匹、放下兵器。 对方驶来一骑,前后打量几眼,冷冷地问:“你们是吴军?梁军?蜀军?晋军?降世军?” “降世军,我们都是降世军。”头目马上道,人人都知道,宁王部下痛恨吴兵。 对方神情稍缓,“这条路被封锁了,你们不能走。” “没问题,我们绕路。”头目赔笑道。 对方却摇头,“你们离开之后肯定会泄露消息,麻烦你们跟我们走一趟,让宁王处置。” “这个……我们有急事,肯定不会泄露消息,能不能通融……” “通融?宁王的命令是见人就杀,我看你们是降世军,才手下留情,带你们去见宁王,还想怎样通融?” 卫兵头目不敢再讨价还价,笑道:“宁王也是降世军出身,见他没问题,我还向宁王敬过酒呢,我老婆的三妹妹,嫁给牛天女的一个侄儿,大家都是亲戚。” 郭时风就这样落入宁军手中,满腔豪气顿时泄了七八成,直到望见荒野中的营地,他才恢复自信,暗道: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就不信过不了宁王这一关。 营地极为粗陋,但是守卫森严,在十里以外就有哨兵,没有通行凭证,也没有暗号,全靠熟人为凭,互相能叫出名字才行。 车辆、马匹被没收,郭时风等人像牲口一样被圈在栅栏里,外面人来人往,都用冷漠无情的目光打量他们。 等得久了,郭时风的信心又开始下降,卫兵头目一个劲儿回想他与宁王的关系,希望凭此保命。 “宁王可是真敢下死手啊。”头目向众人道。 这话不用他说,宁王不久前刚刚放火烧死数千吴兵,若论心狠手辣,诸王无出其右。 夜色渐深,周围只有两根火把照明,深冬虽已过去,夜风却还是一阵冷似一阵,冻得众人挤成一团,瑟瑟发抖。 将近三更,终于有人走来,大声道:“谁是郭时风。” “在下郭时风。”郭时风昂首走出来,这是身为谋士的最基本素质之一: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要保持临危不乱的风度,否则的话,再好的言辞也会失色三五分。 郭时风被带到一顶大帐篷里。卡Kа酷Ku尐裞網 宁抱关居中而坐,两边各坐着三名将领,都在低头喝酒吃肉,个个面无表情,好像刚刚闹过别扭似的。 郭时风上前一步,深揖下去,挺身道:“吴王谋士郭时风,拜见宁王。” 宁抱关咽下嘴里的肉,喝光碗里的酒,随手抓起棉衣下摆,擦了两下,“你归顺吴王了?” “我一直忠于吴王,为他奔走效命。”郭时风微笑道,“这一趟,也是要为吴王做件大事。” “嗯,应该是大事,你带的珠宝可不少,要送给谁?” “送给有缘之人,比如宁王。” “嘿,那些东西吃不得、用不得,我要来有何用?还不如你们骑乘的那些马匹。” “马匹也送给宁王,至于珠宝……栾太后或许会喜欢。”郭时风冒险说出这句话,立刻闭嘴,仔细观察宁抱关的神情。 宁抱关移开目光,向两边的将领道:“听到了吗?那车珠宝是送给太后的。” 诸将当中,罗汉奇跟随宁王最久,也最受信任,这时却一点不留情面,将手中的骨头往地上一掷,挺身而起,怒道:“一个女人而已,值得宁王这么在意吗?我去砍掉她的脑袋,看她还能戴多少珠宝!” 帐内气氛骤然紧张,郭时风不敢参与,静静地站立,心想,王将失和,或许这是自己的机会。 宁抱关没有生气,也没有起身,坐在那里平淡地说:“你砍她脑袋,我就砍你的脑袋,一颗换一颗,你觉得怎样?” 罗汉奇脸涨得通红,“算我有眼无珠,跟错了人!”说罢也不告辞,迈步出帐,不知是去生闷气,还是真要去砍太后的脑袋。卡Kа酷Ku尐裞網 一名将领怕事情闹大,急忙跟出去,宁抱关挥手道:“都走吧。” 诸将拱手告辞。 郭时风再次向宁王拱手,“宁王妙计在心,可惜诸将不知,等他们明白过来,自会向宁王道歉认错。” 宁抱关冷笑一声,向门口的卫兵点下头,示意他们出去,然后道:“郭先生别浪费口才,我问你,东都情况如何?” “一切安好,吴王正要征战四方、平定天下。” “真巧,我也正有此意,郭先生觉得我与吴王相比,谁强谁弱?日后交战,谁胜谁负?” “宁王骑兵六千,吴王精兵三十万,宁王居无定所,委身荒野,吴王独战东都,威震天下,怎么比?” “嘿,三十万,用你们谋士的嘴,几句话就能一统天下。” “宁王也知道谋士的重要。” “你不必替吴王遮掩,我虽然藏身荒野,消息却不闭塞,我已经听说,东都之围只是稍微缓解,邺城联络群雄,还要再围东都,这回兵力更多,吴王纵有三头六臂,也坚持不了多久。何况城中缺粮,再过些天,吴王将会不战自溃。” “东都缺粮,比宁王营中还要富裕些宁王吃的是马肉吧?” 宁抱关带走一千匹马,他向来重视骑兵,到了吃马的地步,就是粮草将尽。 “累死的马,不吃浪费。”宁抱关突然竖起右手食指,示意郭时风倾听,片刻之后才道:“听到了吗?” 帐外隐隐传来惨叫声,郭时风脸色苍白,“那些人并非吴人……” “他们只是来得不巧。” 郭时风脸色更加苍白,“宁王……是想趁火打劫?” “哈哈,聪明人明白得就是快。所以你愿意告诉我东都的真实状况了?我的人只能远远观望,不敢进城。” 郭时风咽咽口水,宁抱关是另一种人,他有点拿捏不准,“东都形势危急,南边有荆州军,北边有冀州、并州和贺荣部之军,东边有盛家军……” “你往东去,是要劝说盛家?” “劝盛家投向吴王,至少两不相帮。” “吴王有何打算?” “他派梁王守孟津,降世将军迎战荆州军,还派使者去秦州、汉州招降世军……” “远水不解近渴。吴王但凡还有一点明智,就该趁各路敌军尚未汇合之机,率领全军先破荆州,南方若溃,北方自然不敢逼近。” “我不知道吴王怎么想的,我离开的时候,他还留在城里。”郭时风没敢撒谎。 宁抱关想了一会,“吴王肯定会全力迎战荆州军,他派你去淮州,不是为了拉拢盛家,而是迷惑盛家,让他们以为吴王会采取守势。” “宁王高见。” “可吴王不知道我就躲在附近,等他离开,我就去端他老巢,你以为如何?” “妙计。” “我可不会像吴王那么心软,夺城之后,立刻分给众将士,到时再也不会有人埋怨我救出太后。”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宁王带走太后另有妙计。” “是吗?说说你以为的妙计,我可以比较一下。” 外面还有惨叫声传来,郭时风强自镇定,开口道:“天成皇帝被梁、兰两家挟去江东石头城,虽然不受郡县支持,至少拥有正统之名。太后乃皇帝生母,我以为宁王就是为此夺走太后,要用她的名义征服江东。” “皇帝逃跑的时候都没带上亲娘,又受外姓挟持,这时候却会在意太后的生死?江东郡县连皇帝都不服,能服皇帝的娘?” 郭时风急于保命,笑道:“宁王何不送还太后,一路上以此为名,替张氏皇帝平定江东郡县?” “我为什么要替……”宁抱关恍然大悟,只凭数千河工,想要征服江东,难上加难,能赶到江东就是幸运。 他需要一个“名”,而太后正是极好的选择,更重要的是,劫持太后一下子变成神机妙算,而不是图一时之快,可以缓解众将的不满。 “那我岂不是要当天成之臣?受梁、兰两家的欺负?” “梁、兰能够挟持皇帝,以宁王之智勇,为何不能挟持两家?” 宁抱关盯着郭时风,思索良久,“看来我还真需要谋士好,我带太后去江东,将她‘还’给张氏皇帝,顺便给他当干爹。” 郭时风稍松口气,“宁王若要去往江东,宜早不宜迟……” “不急,再等两天,吴王若是早早带兵出城,我还有机会抢占东都,添些给养再去江东不迟。” 郭时风笑着点头,不知道该如何提醒吴王,东都肘腋之处藏着强敌。 第二百五十六章 罪过 孙雅鹿没能赶回邺城,半路上遇到少量冀州兵,以及前往晋军营地送信的使者,他立刻明白了郡主的用意,于是调头回东都。卡Kа酷Ku尐裞網 无论如何,他得确保湘东王的安全,并且想办法帮助郡主赢得这场大战。 孟津是必经之道,经梁王亲自检查之后,孙雅鹿得到放行,直奔东都,惊讶地发现城门紧闭,城头上的回话者竟然是些手执兵器的女子。 孙雅鹿进不得城,也问不出湘东王的下落,守城者只说吴王率军出发,连去哪个方向都不肯透露。 好在军队留下的痕迹很明显,孙雅鹿顺着马蹄践踏出来的泥泞道路追赶,终于在这天下午被哨兵拦截,送住吴王营中。 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已让孙雅鹿猜出郡主与吴王各自的计划,心中连连叹息。 军队在山后扎营,派出大量斥候与哨兵,分布在数十里的范围内,防备消息走漏。 洛州连遭战乱,村镇荒芜,百姓所剩无几,倒是比较好控制。 孙雅鹿悄悄观察营中将士的神情,不得不承认吴王真有几分本事,洛州兵投降没多久,就被他拉拢过去,来往众人虽无高昂的斗志,但也没有明显的慌乱,各司其职,丝毫不乱。 帐篷里,吴王正与人发生争执。 谭无谓一旦决定参与此战,就必须遵行自己的想法,大声道:“吴王还在等什么?明日开战,时机再好不过。吴王切莫临战心软,害己害人……” 徐础摇头,“此战关系重大,我要等前方的消息,确保万无一失,你也说过,奚耘不肯替天成朝廷出力,给自家打仗,却是一位不可小觑的对手。” “所以更要出其不意,速战速决……”谭无谓看到进来一名外人,闭上嘴。 “孙先生回来得倒快。”徐础微笑道。 “我没到邺城,半路上遇到郡主信使,奉命折返。” “哦?郡主怎么说?” 谭无谓咳了一声,表示自己的事情更急,徐础道:“天黑之前,我给谭将军一个准信。” “好吧,再等一两个时辰。”谭无谓无奈告退,出帐之后长叹一声,喃喃道:“真是奇怪,我没效忠的时候,个个言听计从,等我拜过之后,却都不肯听我的劝说,晋王、吴王到底是怎么想的?” 帐内,孙雅鹿上前,拱手道:“郡主命我知会吴王:大势所在,并无捷径,吴王欲先平南荆,再退北兵,此计差矣。荆州奚氏纵然不敌,北兵亦不会因此而退,无它,贺荣部觊觎东都已久,从前为冀、并二州所阻,不得遂愿,如今兵临河界,距东都咫尺之遥,断不肯无功而返。贺荣部不退,则冀、并、淮、吴诸州军亦无退理。吴王三思,战不如和,晚和不如早和。” 徐础听完,笑道:“郡主真这么说的?” “当然,郡主总能猜出吴王的动向。” “可这不是我的动向,是由别人定出的计划。”徐础盯着孙雅鹿,笑容不减,“而且郡主为何给我机会议和?北兵若是怎么都不肯退却,就让我与荆州军交战好了,我纵然获胜,损失也不会小,反而给北兵可乘之机。” 孙雅鹿面不改色,“郡主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但是湘东王在吴王手里,她不得不小心行事。郡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确保湘东王的平安。” “湘东王平安无事,人就在军中,担任洛州军主,待会孙先生可以去见他。卡Kа酷Ku尐裞網” “军主?殿下他……同意了?” “我自己没能劝说他回心转意,所以另派一人,马到成功。” 孙雅鹿越发惊讶,不相信军中还有人比吴王口才更好,“郭时风?” “郭先生另有重任,早就出去了。是这位说客。”徐础伸手指向一名卫兵。 孙雅鹿看过去,见到一个干瘦的小子,别的卫兵不是带刀就是持枪,只有他一个人腰间别根普通的棍棒,孙雅鹿略有印象,记得此人总跟在吴王身边,好像还曾在冀州军营里待过。 唐为天昂首道:“是我说服湘东王,我两句话就让他同意了。” “阁下说了什么?”孙雅鹿越发好奇。 唐为天拍拍腰间的棍棒,“一半功劳要归它,我对湘东王说:‘吴王看得起你,你就别推三阻四了,看到我这根神棒没有?专打不听话的人,你能挨几下?’” 唐为天得意洋洋,孙雅鹿张口结舌,好半天才转向吴王:“吴王竟然对湘东王使用胁迫手段!湘东王投奔吴王求助,吴王如此待客,不怕天下士人寒心吗?” “湘东王率兵围城,危急时前来东都,不是投奔,而是投降,与洛州兵将并无区别。” 孙雅鹿无言以对,摇摇头,“湘东王没出事就好。我这趟回来,是替郡主传信……” “信呢?” “我已将郡主的意思说得很清楚。” 徐础摇头,“空口无凭,白纸黑字才做数,我认得郡主的笔迹,请孙先生出示。卡Kа酷Ku尐裞網” 孙雅鹿道:“没有书信,吴王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我已将郡主的意思带到。吴王若是仍坚信能将贺荣部吓退,我也不能说什么。总之只要湘东王还在,吴王随时可以与邺城议和,只是条件会有所不同。” “好。孙先生既然回来,不必走了,湘东王情绪不佳,正需要你去安慰。” 孙雅鹿自知骗不过吴王,却不肯就这样放弃,上前一步,拱手道:“我有逆耳忠言,吴王可愿听否?” “洗耳恭听。” 孙雅鹿看向两边的卫兵,徐础道:“既是忠言,无需防人。” 孙雅鹿道:“郡主与吴王此番争胜,怕是会两败俱伤,天下将因此更乱,生灵涂炭,难说不是两位的罪过。” “果然逆耳。”徐础笑道,“只是不太明白,群雄并起,各使手段,何以偏偏是我二人承担‘罪过’?” “为了击败吴王,郡主引贺荣部南下,此是罪过一。” “这不是她第一次引入外虏,孙先生忘了晋阳之围?” “非也,郡主当时只是允许贺荣部入塞劫掠,没许他们占据晋阳,事后自有办法让贺荣部乖乖离开。此举只为安抚贺荣部,同时惊吓晋王。吴王得承认,这一计很成功。” “嗯,成功,但是冀州兵没能夺下东都,此计就显得多余而无用。” “从前的事不提也罢。可这次引入贺荣部,郡主必须付出更大代价,所谓引狼入室,罪过大矣。” “你怎知郡主这次不能让外虏‘乖乖’离开?”徐础嘲笑道,他其实很清楚,劫掠边城与借兵南下是两码事,贺荣部一旦发现中原空虚,无论欢颜郡主有多少妙计,怕是都没办法送他们出塞。 “因为郡主原本在冀州北边留了一支军队,占据要害,能够迫使贺荣部离开,可我听说,郡主已将这支军队全部南调……” 徐础摆下手,“这是郡主的罪过,与我无关。” “吴王也有罪过,甚于郡主。” “我有何罪?” “吴王……吴王此战若是败了,天下之大幸,若是胜了,却是天下之大不幸。” 谋士往往口出狂言,吸引对方的注意,孙雅鹿深谙此术,可他忘了,自己面对的是吴王,同样的谋士出身。 卫兵闻言大怒,徐础却是笑容不变,“能担天下幸与不幸之重任,是我的荣耀,我不以为这是罪过。” 孙雅鹿正色道:“以我观之,吴王守住东都之后,必然西征、东讨、南伐,唯独不去北边,要等积聚实力之后,再率兵北上,是否?”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果真如此,吴王所忌惮者不是郡主,不是晋王,也是贺荣部。吴王是有远见的人,想必已有击败荆州军之后的计划,其中必有讨好贺荣部这一项,我猜得没错吧?” “请继续猜。”徐础不置可否,为了专心扩土,任何一支九州军队,此时都必须先与贺荣部讲和,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孙雅鹿猜得没错。 “吴王想过没有,冀州、并州必然向贺荣部许以重利,吴王到时付出的少,不能满足贺荣部,付出得多,则吴王之罪必甚于郡主。” 徐础大笑,“好大一个圈子。” 孙雅鹿拱手道:“圈子虽大,意思却没错,正是因为郡主与吴王相争不下,才引狼入室,中原若落入外虏之手,两位难辞其咎。” “请问孙先生有意改投我帐下吗?” “我乃邺城谋士,怎会随意改投他人帐下?”孙雅鹿毫不含糊地反驳。 “既然如此,孙先生为何不去劝郡主罢手,反而向我喋喋不休?郡主若肯退兵,我可率军北上,‘送’她引来的贺荣部出塞。” “吴王曾放晋王出城,想必是专为防范贺荣部,所以我相信吴王……” “你只需相信一点,我一定会守住东都,也一定会驱逐北虏、平定天下,早晚而已,多大的罪过我都能承担。” “好!”唐为天忍不住助威一声,他喜欢这样的大都督,不喜欢向他“诉苦”的吴王。 孙雅鹿叹了口气,“算我看走了眼,吴王尽可按计行事。我去陪湘东王。” “请便。” 孙雅鹿退后两步,停下道:“东都空虚,女子守城,吴王就不担心有人趁火打劫吗?” “孙先生还不肯放弃?”徐础笑道。 孙雅鹿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心中乱想,脸上却不动声色,“我也不多说什么,只问一句:吴王清楚宁王的去向吗?” 徐础没回答,孙雅鹿拱手告退,担心说得太多,又会漏出破绽。 第二百五十七章 回防 徐础头痛欲裂,脸上却还要保持镇定神情,时不时笑一下,无论如何不能在卫兵面前流露出半点迷茫与不安。 “去将田匠唤来。”徐础道。 唐为天吃惊地说:“杀死宋将军的那个人?” 徐础点头。 “得将他捆起来,还得再多叫些卫兵……” “不必麻烦,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田匠既已获得赦免,不可再以囚犯待之。” 帐中其他卫兵个个显露不平之色。 东都被抓的壮年男子全被征发为兵,其中也包括田匠,吴兵大都在前方,留在后面的只有百余名卫兵,时时留在吴王身边,对他的决定虽未提出过反对,心里多少有些不满。 徐础向卫兵们道:“欲得其力,先得其心,我赦免其他东都百姓,远不如赦免田匠更得洛州兵人心。” 卫兵们倒是明白这个道理,谁都没说什么。 唐为天很快将田匠叫来。 田匠一身兵卒打扮,却没有配备兵器,进帐之后只是拱手,不肯像普通将士那样对吴王毕恭毕敬。 徐础看着田匠,突然想不起招唤此人的用意,好一会才道:“费大人下落不明,你听说过他的去向吗?” 田匠摇头,“囚兵一名,怎么可能比吴王的消息更灵通?” “有人说费大人大概是去追随栾太后,费大人守信。” “当然,费大人言出必行,更难得的是不计成败,只问是非,世上如他这样的人凤毛麟角。” “‘不计成败,只问是非’,当费大人这么想的时候,就已意味着他永远不会成功。” “吴王倒是成功,靠的就是颠倒是非、阴谋诡计,吴王越成功,周围的人越倒霉!” 卫兵喝斥,田匠不为所动,坚持说完。 唐为天站在田匠身后,伸手握住棍棒,只待吴王一句命令或是一个眼神。 徐础却笑了,心中如此疲惫,甚至没精力发怒。 “你们退下,我要与田壮士单独说几句话。” “大都督……”唐为天极不放心。 徐础挥手,与孙雅鹿的一番交谈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心力。 唐为天没办法,跟随卫兵退出帐篷,到了外面,互相看看,都觉得吴王举止怪异,但是谁也不肯说出口。 帐里只剩两个人,田匠依然一脸傲气。 徐础斜坐在椅子上,看着田匠,突然心生羡慕,“你从来不后悔。” “我后悔年轻时做过太多蠢事,后悔没能早一些醒悟,让母亲受过许多苦头。还后悔没能帮助费大人守住东都,如果吴王孤身前来谈判的那个晚上,我能动手的话,事情或有转机。” “‘不计成败,只问是非’,田壮士也做不到,至少你后悔了。”徐础笑道。 田匠轻叹一声,“我不是费大人,我只是普通百姓。” “你不普通,你所谓的后悔也不是真后悔,因为你现在做事仍与年轻时一样,勇往直前,善于利用对方的恐惧,从而将自己的三分实力发挥出十分。” “只是看上去有十分而已。卡Kа酷Ku尐裞網”田匠又叹一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就是我的本性吧。吴王看破这一点,所以心无畏惧,敢单独见我。” “若论身手,你的三分实力,我也敌不过。” 田匠上前一步,抬起双臂,犹豫一会双手才抱在一起,“吴王于我有恩,我一直未报,反而三番五次与吴王作对,吴王不以为意,即便我杀死宋星裁,吴王也将我免我死罪。” “我这样做自有缘故。” “吴王是为了让洛州人安心,连我这样的人都能赦免,其他人自然更不会遭到报复。我明白此理,但是依然感谢吴王,换成别人,比如宁王,抓我当天就会问斩,等不到我有用的这一天。” “宁王……宁抱关与你倒有几分相似:勇往直前,懂得利用他人的恐惧,心中没有半点犹豫,想要的东西必须得到,不计后果。” 田匠想了一会,“的确相似,我与他只是想要的东西不同,宁王要的是万人之上、独霸天下。” “田壮士呢?” “我要的是……我要的还是‘名’,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我要的是‘侠名’,现在我要的是……”田匠不知该怎么说。 “如费大人那样的‘不计成败,只问是非’?” “高山仰止,我得一分,就已满足。‘成败’二字对我还是有着莫大的吸引。” “好,既然你有此心,我给你一千兵卒,你带他们回东都。” 田匠完全愣住了,“吴王……” “有人对我说他很可能只是骗我,但我不能不防他说东都空虚,宁抱关没准会带人偷袭。” “宁王带兵东去已有时日,他若带兵返回东都附近,吴王没有一点察觉吗?” “东边是无上园,园内园外人烟稀少,斥候很少去那边查看,这是我的失误。” “我可以带兵回去,可我觉得,吴王似乎有些小题大做,这对你没有好处。” “会让我显得犹豫不决?” 田匠点点头,“大将军被杀,洛州兵走投无路才接受吴王的招降,心中颇为勉强。吴王倾全城之军是对的,至少能让洛州兵相信吴王没有布置陷阱……” “嘿,这就是我的名声吧?” “诡计多端、神机妙算,原本就是同一个名声,看它在谁嘴里说出来,吴王总不能只有一个,不要另一个。” “请接着说。” “吴王本来已经做对了,突然派一千人回东都,又让一个刚刚获得赦免的囚徒带兵,外人必生疑惑。疑惑什么不重要,单单只是猜疑就会引来数不尽的传言,这些传言未必对吴王有利。” “这些我都考虑到了。” 田匠沉默片刻,“既然如此我愿意领命,不用一千兵卒,只需五百,人太多我带不了,但这五百人由我自己挑选。” 徐础略感意外,“田壮士与洛州兵很熟?还是说你要从那八百多囚徒里选人?” 东都八百多人与田匠一同坐牢,一同被赦,至少有些交情。 田匠摇头,“那些人一个不带,我只挑投降的洛州兵。名声多少有点好处,吴王当初还是大将军之子的时候,就知道我的名字,洛州将士里也有几个人听说过‘无不休’三个字,我找他们,凑齐五百人应该不难。” “宁抱关如果真的藏在东都附近,未与淮州人交战,则他至少有六千人。”徐础提醒道。 “我这一去,不为击败宁王,只为守城,兵多无益,五百足够。”田匠有自知之名,他不是将军,带兵五百已然勉强,越多越乱。 “好。”徐础亲笔写下命令,加盖王印。 田匠上前领取,粗看一遍,“我若晚了一步,没什么说的,带走多少兵,带回多少兵,我若赶到及时,东都又真的遭遇偷袭,我尽全力守城。一切无恙,我每隔半天派一人来给吴王送信,若有意外,可能没办法派人出城,吴王见不到信使,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田壮士想得周全。” 田匠转身离去,再不多说一句。 田匠刚走,唐为天立刻探头进来,见吴王无事,又缩回去,向其他卫兵道:“大都督要独处一会,肯定又能想出破敌妙计,每次都这样。” 卫兵们纷纷点头。 徐础的独处没享受太久,天色将暗,谭无谓又来了,入帐不拜,扶剑而立,盯着吴王不说话。 徐础也不说话。 两人互视多时,谭无谓叹息道:“我还以为吴王已经想明白,原来更糊涂了,是我看错人,居然改换主公。唉,今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晋王?” “你在我军中尚无职位,晋王不会知道……” “晋王不知,但我心中有愧。” “晋王若在意这点小事,不配做你的主公,更不配争夺天下。” 谭无谓想了一会,点点头,“也对。可是吴王……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为何突然生出异心?” “我不过是派五百人回东都,以防万一。” “防谁?” “宁抱关。” “有斥候看到宁军了?” “没有,我只是猜测。” “先不论宁抱关是否真的有意偷袭东都,即便他真回来也不重要,就将东都暂时让给他好了,击败荆州军以后,夺回东都轻而易举。” “宁抱关自知守不住东都,必然大肆杀掠。” 谭无谓以为吴王还有话说,等了一会,困惑地说:“宁抱关杀人越多,吴王夺回东都越容易,为何在意这样的小事?” “这不是小事。” 谭无谓跺了几下脚,“天地不仁,帝王德配天地,也当以‘不仁之心’看待苍生,吴王怎可一时心软?” “将士们有想法?” “现在还没有,很快就会有。倾城而出乃是取‘置于死地后而生’之意,吴王突然派五百人回东都多少人不重要,哪怕只派回去一个人,也会令洛州将士心生顾虑,何况降世军家眷也都在城中,一旦有了顾恋之心,谁肯力战?若是都想回去,谁能阻拦?” 徐础不语,辩才如他,此时无言以对。 “只是伤亡一些东都百姓,吴王就受不得了?前方的降世军至少要损失一半,此前更有数千吴兵因吴王失误而被烧死,吴王甚至逼死两名吴将,那时怎么能够狠下心来?” “其实……我一直受不得。”徐础淡淡地说,心中的一块重物突然掉落下来。 第二百五十八章 卸担 (感谢读者“nocrykyle”的飘红打赏。) 谭无谓搬来一只凳子,慢慢坐下,看一眼吴王,低头深思,半晌不语。 “抱歉,让谭将军失望了。”徐础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落地,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喝多了酒,虽然他一整天滴酒未进。 “不算失望……有一点吧,过去的几天,吴王真有一点帝王之姿,像是会有所作为。” “谭将军一心想找个合适的主公,就没考虑过自立?” “哈哈。”谭无谓笑过之后,神情突然变得严肃,“其实我试过,而且一直在试。” “嗯?” “吴王没看出来?” 徐础摇摇头。 “正常,因为没人看出来,大家都当我是个笑话。” “谭将军平时与人争论,就是为了……” “为了彰显才化,为了笼络人心。” “谭将军之才我看到了。” 谭无谓笑了笑,“吴王想不到我也在笼络人心?” 徐础也笑了,“在这方面,我与谭将军一样笨拙。” “吴王过谦,你比我强得太多。我是适得其反,不说话还好,说得越多越惹人厌。吴王可以算是笼络人心的高手,至少做到了白手起家,建起一支军队,能够傲视群雄,只是没能坚持下去。” “问题出在哪?” “我吗?我的问题是眼光太高,希望笼络一批追随者,却又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人,总觉得他们都是无足轻重的棋子他们的确是棋子,在谁的手下都是一样,可真正的雄杰,能藏住心中的蔑视,与他们打成一片。卡Kа酷Ku尐裞網” “比如晋王?” “晋王在这方面是不世出的奇才,我知道他根本不信相术,却能取得刘有终的追随,还有几次,我看到晋王与普通的小卒谈笑风生。” “取悦兵卒,降世军诸王都能做到。” “他们能,可是遇到吴王、刘有终和我这样的人,降世军诸王多少总有一点不自在,这是他们的劣势。晋王不同,论亲近兵卒,他不如降世军诸王,论交接王侯,他不如吴王可能没人比得上吴王但他哪一项都不弱,加在一起,反而在群雄当中最强。” 徐础笑了一声,甚至没有精力争辩。 谭无谓长叹一声,“怪我一时意志不坚,以后无颜去见晋王。” “晋王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通透,绝不会怪罪于你,何况是他将你留在东都。” “晋王当时求我来着。” “求你什么?” “求我劝说吴王,不要阻挡晋王离开东都。” “晋王不信我?” “晋王……有他的缺点。”谭无谓站起身,“我不问吴王要做什么,因为那已经与我无关,而且我必须如实向晋王道出一切。” “谭将军要走?” “留在这里还有何用?” 徐础也站起身,“相识一场,我没什么好东西送给谭将军,唯有一句忠告。” “吴王的忠告价值连城,我未必能用得起。卡Kа酷Ku尐裞網” “哈哈,说不说在我,用不用在谭将军。别去投奔晋王,另寻明主吧。” 谭无谓皱眉,“这就是吴王给我的忠告?” “嗯。” “吴王以为晋王哪里不配称为明主?” “过于面面俱到。” 谭无谓一愣,因为这正是他心目中晋王的最大优点,想了一会,哈哈大笑,“吴王的忠告果然昂贵,我用不起。就此告辞,下次再见,咱们还以兄弟相称?” “二哥走好。”徐础拱手,这就以“兄弟相称”。 谭无谓笑着点头,没称“四弟”,转身出帐。 徐础很想大睡一觉,可是不行,心里的石头落地,肩膀上的重担却一点没有减轻,可能还更重了一些。 谭无谓肯定要去投奔晋王,徐础得抢在晋王醒悟之前,平稳地卸下担子。 不要再因为自己而死更多的人,这是徐础唯一的要求。 他走出帐篷,向外面的卫兵下达一连串的命令:前往孟津传召梁王;洛州军分为若干队,陆续出发,直奔前方,由他亲自率领第一队;释放蜀王;立即召见孙雅鹿…… 没人明白吴王的用意,唐为天还以为这就要开战,兴奋异常。 孙雅鹿听说了这些命令,尤其困惑,一路小跑来到吴王马前,“湘东王染上风寒,身体不适,我希望吴王……” “带他走。” “吴王必须……吴王说什么?”孙雅鹿大吃一惊。 “带湘东王回邺城。” “现在?” “现在,但我不提供卫兵。” “不需要,我带着一些人……吴王是何用意?”孙雅鹿不喜反忧,以为吴王又在玩弄计谋,而他这次完全没看懂。 “就当湘东王是件信物吧,回去告诉欢颜郡主:我已好自为之,请她有所为有所不为。” “嗯?这是……什么意思?” “郡主会懂。”徐础笑道,拍马出营。 孙雅鹿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吴王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他才醒悟过来,急忙跑去见湘东王。 湘东王不肯走,“这一定是阴谋,吴王想杀我,他让我走,就是为了给我按一个逃亡的罪名。” “我看吴王不像是虚情假意,而且他若想杀殿下,用不着这样的借口。” “你保证?” 孙雅鹿一脸苦笑,他甚至不是吴王的部下,没法做出任何保证,只得勉强道:“我保证,请殿下立刻上路,以免夜长梦多。吴王有些反常……” “对啊,吴王反常,所以……” “我以自己的性命担保,请殿下快快上路。” 湘东王这才起身出帐,直到翻身上马,仍在猜测吴王的想法,要求孙雅鹿必须保证自己的安全。 徐础带数千人连夜上路,也不再远派斥候阻止消息泄露。 三更时分,队伍停下休息,喂一下马匹,刚刚获得释放的蜀王甘招从后面赶上来。 名义上,甘招并不是囚徒,只是不能随意离开帐篷,身边总有十余名卫兵看守。 卫兵撒走之后,甘招也糊涂了,与湘东王一样,以为这是吴王杀人的预兆,待在帐篷里好一会没敢出去,等他终于确认自己重获自由之后,立刻骑马来追吴王。 甘招跑得急,气喘吁吁,被卫兵带到吴王面前,拱手道:“能与吴王说几句话吗?” 徐础点点头,命卫兵退下,“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 “我也就是几句话而已。”甘招道。 “请说。” “帝王之路太过艰险,经历越多,我越觉得自己没这个本事,所以……才会暗中投靠官兵,只想去益州当个郡官儿。对吴王,我一向敬佩有加、感恩戴德,绝无半点恶意。” “明白。” “我不知道吴王要做什么,也没资格问,我来只为谢恩,同时还要问一句:吴王要我做什么?” 徐础笑了,心里清楚得很,甘招的亲信部下多半在孟津,少半在薛金摇帐下,他现在一无所用,所以才特意跑来拜见,非要问个清楚。 “去益州吧。”徐础道,这是他一开始给甘招指明的方向,依然未变。 “怎么去?” “蜀王得自己想办法,你别将争鼎看成是夺取天下,就当是在努力保住自己的性命,心里或许会轻松一些。” 徐础招手叫来卫兵,上马准备出发,向甘招补充道:“帝王之路固然艰险,离开这条路,或许更加难行。” 甘招牵马站到路边,目送吴王带兵离去,越想越糊涂,最后喃喃道:“我要去益州,即便死,也要死在去益州的路上。如果苍天助我,就让蜀军将士重回我的帐下,如若不然,我也认命了。” 带领数千人,徐础还是嫌慢,将队伍交给他人,自带百余卫兵疾驰在前。 前方的营地里,薛金摇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回来之后,她召集诸将,宣告吴王已率全部将士赶来支援,“以多击少,此战必胜,咱们哪怕是胜得不够干脆,也会成为笑柄,以后人人都说‘降世军不光统帅是妇人,兵将也都是娘们儿’。万一咱们败了,东都已无守卫,将会落入他人手中,你们留在城里的老婆孩子、金银财宝,都会被夺走,一个不剩。” 一旦相信吴王未设陷阱,降世军的斗志又被激发起来,叫嚷着当晚就要开战,薛金摇却要等吴王的命令。 她相信这道命令必定会来,它将结束自己心中最后一丝牵绊,她可以痛快一战,为自己,为吴王,或者什么都不为。 死亡也会蛊惑人心,它用广大无边的未知以及永不停止的坠落,吸引那些厌倦了身边事的活人,诱骗他们纵身一跃,彻底解决所有难题。 听闻吴王将至,薛金摇比任何人都要意外。 徐础风尘仆仆,身上笼罩着浓重的寒气,神情却比任何时候都显镇定,他屏退众将,只留降世将军和曹神洗。 “你……来做什么?消息一旦传开,荆州军将会警醒。”曹神洗先开口,身为老将,尤其不能理解吴王的做法。 “让他们警醒,我改主意了,要吓退荆州人,而不是歼灭。” “吓退?荆州军不会跑得太远,他们很快又会卷土重来,与北边诸军夹击东都,到时候吴王拿什么再‘吓’一次?” “或许事情到不了那一步。”徐础微笑道。 曹神洗说不出话来,看向薛金摇,“你明白吴王在说什么?” “嗯。”薛金摇明白,一见到吴王她就明白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诀别 (感谢读者“ryankim”、“78209”的飘红打赏。) 降世军大张旗鼓,兵卒一队接一队地出营,分赴不同地点,一副要将荆州军团团包围的架势。 降世军将士也是这样以为的,这回他们没害怕,也没生出疑心,因为吴王已经赶到,后续还有更多兵力陆续支援,己方在人数上大大占优,没理由打不赢敌人。 荆州军那边毫无反应,没有派兵出来迎战,似乎也没有立刻弃营逃跑,徐础不在意,告诉众将:“敌军出营,立即通报,否则的话,两个时辰以后再来见我。” 徐础要睡上一觉,“大战”在即,他要睡上一觉,消息传出来,将士们更加安心,纷纷道:“吴王这是全安排妥了,荆州军一个也逃不掉。” 徐础沾床便着,不到一个时辰,自行醒转,这一觉为时不长,却是他这些天来难得的一次彻底休息,心情颇为舒畅。 他坐在床上,重新思考自己所作的决定,有那么一会,悔意占据上风,痛斥他的软弱与愚蠢:胜利在望,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为何要退?怎么能退? 后悔只是一会,一想到这次“机会”要损失多少条人命,他就感到心里又堆起一块巨石。 帐帘掀开,有人探头进来看一眼,见吴王已醒,迈步进来,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他。 徐础挤出一丝微笑。 “为什么?”薛金摇心里一直憋着这句话,终于问了出来。 “没有任何一种胜利值得让这么多的人去送死。” “曹将军说打仗就是这样,有时候甚至只剩一个人,这也算战胜,虽然惨烈一些,但是打仗没有不付出代价的。” “你呢?也这么想?” 薛金摇沉默一会,“我承认曹将军说得没错,但是我做不到,前方如是死地,我可以第一个冲进去,唯独不能自己留在后面,派别人去送死,所以我宁愿放弃降世将军之号如果在原计划里,我还能活着的话。卡Kа酷Ku尐裞網” 在原计划里,薛金摇尤其不应该活下来。 “我还不如你,连自己带头进入死地都做不到。” 薛金摇微微皱眉,“你是吴王,怎么能跟我比?而且你之前已经……很有帝王的样子。” “害死不少人。” “救下的人更多。” 徐础往旁边挪了挪,“坐吧。” 薛金摇犹豫片刻,迈步过去坐下,感觉身边的吴王又像是陌生人,而不是曾与她同床共枕的丈夫,此时此刻的吴王让她紧张而烦躁,仿佛新婚的头两晚。 “你不必非得派降世军送死,也不必将放弃一切,正常交战,也能击败荆州军,也能守住东都,并不影响你的大计。”薛金摇劝道,努力掩饰情绪。 徐础摇头,“在战场上,与敌人争胜的时候,你会只用三分力吗?” “那怎么行?只用三分力才叫自己送死,必须是十分,少一分都不……”薛金摇明白过来,“你就不能直白一点说话?” “习惯了。”徐础笑道,双手按床,右手正好按住妻子的半边手背。 薛金摇像是被针刺到一般,立刻抽出手,双颊微红,慢慢地又将手放回床上,离丈夫的手只有一指之隔。 徐础轻轻摩挲几下,然后握住那只手,“你的手一点也不像是常年握刀。” “我娘说这是因为我年轻,再过几年就会生茧,慢慢地坚硬如铁,到时候……你不喜欢生茧的手?” “不知道,要看你的硬手用来握刀,还是用来打在我身上。卡Kа酷Ku尐裞網” 薛金摇噗嗤笑出声来,马上敛容道:“你还有心思油嘴滑舌?你知不知道自己马上要面临怎样的局面?” “想到一些,但是不够周全,你来说说。” 薛金摇叹了口气,心中还是有点紧张,但是不再烦躁,恰恰相反,觉得自己与丈夫从未如此亲密过。 “曹将军向我说过,与荆州军相比,咱们人多,与各路官兵相比,咱们人少,所以必须各个击破。如果此战不能将荆州军彻底击败,东都又会被包围,吴王再想退敌,难上加难,死的人反而更多。” “嗯,这个我想到了。” “还有,吴王不愿伤亡太多,今天‘救’下几万降世军,但他们想不到,以后更不会感恩,反而会因为东都被困而埋怨吴王。” “这个我倒是没想到,但你说的很有道理,内外交困,这的确就是我将面临的局面。” “你怎么办?等着被自己的士兵杀死?” “真有那一天,你会救我吗?” 薛金摇双眉倒竖,“谁敢动你一指头,我将他剁成八块。” 徐础笑笑,扭头看着妻子,没有说话。 “你不相信?”薛金摇误解了丈夫的神情,“因为我没替爹娘报仇?他们死得突然,可老实说,并不无辜,杀他们的人虽是梁王带头,真正动手还是被我爹惹恼的降世军……” “我相信,现在你是我唯一相信的人。”徐础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紧到她脸上又有几分红晕。 “相信就好……”薛金摇垂下目光,隐约猜到丈夫在想什么。 “看来荆州军一直没有出营。” “嗯,他们不敢。” “离两个时辰还有一段时间。” “有一段……” “你想不想……” “不想。” “真的不想?” “真的不想。”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薛金摇脸更红了,连她也纳闷,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羞怯?“这是白天,外面能听到……” “你害怕?” “我什么都不怕!” 帐篷里,受激不过的薛金摇决定证明自己的胆量,帐篷外,卫兵们听到奇怪的声音,不禁有些疑惑。 “降世将军和大都督打起来了?”唐为天离得最近,听到的也最多,但是声响断断续续,他也听不清楚,“不行,大都督肯定不是降世将军的对手,我得进去帮忙……” 一名卫兵急忙将唐为天拽住,笑道:“千万别进去,降世将军会杀了你,执政也不会饶你。” “我是帮忙……” “用不着,执政真需要帮忙,自然会喊人。” “可是……” “没有可是,万一执政怕丢人,你一进去,执政更丢人。” 唐为天深以为然,“你说得没错,降世将军是大都督的老婆,被自己老婆打,当然不希望别人看到,从前的降世王就是这样。” 卫兵笑着点头,松开手,“咱们都走远一些。” 唐为天不再坚持进帐,左右看看,心里还是有疑惑,“大都督挨打,你们笑什么?” 卫兵们全都收起笑容,齐齐摇头。 两个时辰快要到了,前方斥候仍无更新消息,荆州军像是被吓住了,偶尔派出一小队兵马,跑一圈就撤回去,最近半个时辰,连小队兵马也不见了。 得有人进去提醒吴王一声,卫兵们这回共同推荐唐为天,“必须是你去,谁让你是执政的心腹护卫呢?” “我去就我去,降世将军下手再狠,这时候也该打够了,她若是还要耍狠,我必须帮忙。那可是大都督啊。” 唐为天边走边唠叨,身后的卫兵吃吃地笑,被头目训斥,才恢复严肃。 唐为天担心大都督丢脸,在门口高声道:“大都督,两个时辰到了,我进来啦。” “进来。” 大都督的声音与平时无异,唐为天稍稍安心,以为降世将军下手不重。 进帐之后,唐为天看到大都督站在中间,神色颇佳,一点也不像是挨过打的样子,反倒是降世将军站在后面,背对出口,好像她才是受欺负的那个人。 唐为天一脸困惑。 “有话就说。”徐础催道。 “啊……两个时辰到了,斥候说荆州军一直没人出来,咱们的人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什么时候开打?” 徐础从桌上拿起一封已经写好的军令,“将它亲手交给曹神洗曹将军,他知道该怎么做。” “好咧。”唐为天转身要走,可是关心大都督安危,止步道:“夫妻夫妻,不打不是夫妻,我爹我娘从前经常打架,但是打完就和好,跟没事一样。降世将军,我不知道大都督怎么得罪你,请你下手轻些,大都督不比咱们这样的人,细皮嫩肉的,经不得……” 薛金摇转身,怒道:“怎么,你当我是吃人的妖怪吗?” “不不,没有这个意思,就是请你……” “你手里还拿着军令呢。”徐础提醒道。 唐为往外跑,没忘了补充一句:“我马上回来,就在外面,大都督随时叫我!” 薛金摇小声埋怨:“我早说外面的人会听到。” “那又怎样?” 薛金摇想表现得严厉一些,却怎么也做不出相应的神情来,“我也得走了,将士们还在等我……” “不用,荆州军逃跑,营地已空,曹将军派人去一探便知。” “荆州军怎么也有几万人,怎么可能逃得无声无息?” “奚耘为将谨慎,从一开始就安排好了退路,之前的调兵遣将,我没派人封堵退路。敌我两营相距二三十里,荆州人想悄悄退却,其实很容易。” 薛金摇这才明白,吴王为何四处调兵,唯独不派人直扑荆州军营。 “唉,你真是……真要放弃?” “我要请你帮个忙。” “嗯?” “带降世军回秦州?” 回秦州正是薛金摇与许多降世军将士最大的希望,这时听到,她却高兴不起来,“你要去占据秦州?” 徐础轻轻摇头,“我不能一走了之,我造成的祸事,我自己解决。” 薛金摇猛然醒悟,原来这不是夫妻之间的和解,而是一次诀别。 第二百六十章 西行 荆州军营地里,旗鼓、帐篷都在,一样未动,粮草堆积,一些帐篷内甚至还铺着被褥,唯独没有人和马,一个都没有。 最先进营的吴军兵将发了一会呆,齐声欢呼,随后不约而同地奔向看上去最好的帐篷,争抢财物,他们也算是老兵了,知道粮草不能动,它们既沉重,还要被上司收走,首选永远是金银珠宝,其次是成匹的布帛,帐篷宁可拆成布条,也不要整个带走…… 后到的降世军更是争抢战利品的高手,不用将领安排,一哄而散,分别去往不同方向,经过短时的纷乱,很快就划分出各自的地盘,抢得既快又有条不紊,令吴军将士自愧不如。 曹神洗受吴王之命,临时掌管此军,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地位,而且他已隐约猜出吴王的大致意图,因此没有干涉,默许将士掠营,甚至遣散身边的卫兵与将领,让他们各行其是。 老将军独自骑马穿过敌营,停在高处,望向荆州军逃亡的方向,心中感慨万千,好一会才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薛金摇也望着同一个方向,“师父担心荆州军会杀回来?” “我真希望他们能杀回来。”曹神洗痛切地说,看到降世将军露出古怪神情,补充道:“怎么,你忘了我是天成大将?” “刚刚想起来。”薛金摇笑道。 曹神洗重叹一声,“领兵打仗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如此匪夷所思的形势:强不是真强,弱也不是真弱,眼看就要赢的一方,偏偏败了,眼看就走投无路的一方,却不知道大好机会就在眼前。”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下大乱’吧,一切皆乱。” “或许吧,仔细想起来,其实当初的五国也是这样,明明实力上不比天成弱多少,却总是出人意料地一败涂地,连场像样的硬仗都打不出来。卡Kа酷Ku尐裞網只是那时候我是连战连胜的一方,以为天成将士出类拔萃,没想过其实是对方‘大乱’……” “师父今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曹神洗面露惊讶,“吴王真的……吴王有何打算?” “他……他想当圣人。” “圣人?” “反正是我理解不了的人,但又不是神仙,我猜是圣人吧。” “嘿,吴王应该去找费昞费大人,他两人现在能聊到一块去。你知道费大人躲在我那里时,曾经对我说什么?他劝我走街串巷,激发东都百姓的斗志,让他们不分男女老幼,全家上阵,杀尽夺城的叛贼。” “吴王的打算与费昞不同,但是愚蠢劲儿是一样的,他要去救人,能救多少是多少,他说即使自己不能救下所有人,也不能再有一人因他而遇害。师父能想到吗?这是吴王亲口说出的话,他将好运当成了天赐,真以为自己负有拯救苍生的职责……” “吴王的愚蠢与你更像。” “我?” “你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宁可带头送死,也不派别人送死。你俩还真是天生的夫妻。” 薛金摇大笑数声,随即潸然泪下。 曹神洗一下慌了神,“那个……你别哭,兵法里可没有劝人止泪的妙招。” 薛金摇擦去泪水,重新露出笑容,“吴王不要我了,我也不要他,可惜我不如他的第一个妻子,不敢写休书。我要带降世军回秦州,特来邀请师父随我一同西去。” “回秦州?吴王……究竟在想什么?” “吴王想什么已不重要,每个人如今都要为自己打算,我要先说服降世军,然后回东都,带上将士的家眷,返回家乡,夺下全州,立我弟弟为主。西京不比东都差多少,好好经营一下,至少比现在的东都要繁华些。” “你是当真的?” “当然。” “可你之前还说不想当降世将军。” “那时候有吴王,现在只有我自己。我刚才流泪,师父不会笑话我,或者因此小瞧我吧?” “当然不会,你若一泪未滴,我才害怕。” “所以师父愿意随我西去?” “这个……我家中有老妻,儿孙不知下落……” “师娘当然要带上,降世军家眷多,走不快,师娘能承受得住。师父放出消息,儿孙有心的话,自会前去投靠。” 曹神洗沉吟不语,他本不是土生土长的东都人,但是住得久了,早已视此地为家。 薛金摇道:“吴王说了,东都乃四战之地,大势如此,谁也改不了,必须等天下初定以后,东都才能得到平安,在此之前,东都必是乱源。” “嘿,他这番话说的像是……” “谋士?” “反正不像称王之人。卡Kа酷Ku尐裞網” “师父即便不随我西去,最好也尽快离开东都,投奔谁都行,就是不要久留危城。” 曹神洗这些日子里叹息太多,以至于感觉有些气短,这时又叹一声,“我若是再年轻十岁……二十岁吧,一定会去投奔最有野心的雄杰,现在,他们瞧不上我,我也瞧不上他们,能得降世将军收留,大概是我最好的选择了。” “我可不是收留,我是邀请,据说古时候有人七十岁才开始建功立业,师父没问题。” 曹神洗苦笑,“建功立业就算了,我只想去你那里养老。” “更没问题。” 曹神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像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叹息,“降世军来自秦州,此番回去,不可再行劫掠之事。你要经营西京,必须争取人心,但是在此之前,得先夺取城池。降世军离开秦州的时候,没留人守城吧?” “守城?降世军被迫离乡,在秦州寸土未占,这次回去,要一点点夺取,派人留守,像师父所说,不行劫掠之事,争取人心。” 曹神洗摇头,“秦州不能一点点夺取,必须趁乱直捣西京,派人分赴郡县招降,愿降者给予高官,观望者许以重诺,公开不降者,依次击败。” “瞧,师父能帮我大忙,可不只是养老。” “嘿,秦州不稳,我怎么养老?”曹神洗一生谨言慎行,面对任何人都要小心说话,唯独在薛金摇面前敢于冲撞,也敢于无话不说,人人都说金圣女狠辣,他却觉得这是一名虚心好问的学生,不自觉就要摆出师父的派头,“还有,秦州连年遇灾,急缺粮食,此乃诸乱之源,便是换成神仙治理也没用。朝廷本应早早调粮赈济,却只想用强力平乱,最终不可收拾。你若想久占秦州,必须夺下旁边的汉州,借汉州之粮养秦州之民,坚持一两年,得一次丰收,才可稍稍安心,可以腾出手来再图大业。” 薛金摇不停点头。 两人谈论形势,不知夜色渐深,直到卫兵持火把过来照亮,才清醒过来,于是一同骑马往回走。 荆州军营地已被劫掠得差不多,大批粮草则被封存,等候上头的安排。 薛金摇下令运走粮草,全军返营,不许任何人去追击逃兵,她今晚就要说服众将,对此信心十足,只是解释吴王去向时会有些麻烦。 这个麻烦被吴王自己解决了。 营地门口,众多吴兵抬着受伤的王颠,一直在等降世将军。 吴人曾推孟僧伦的弟弟孟应伯为临时首领,王颠在火烧中幸存,稍稍好转之后,吴人立刻改推他为首,此次出征,王颠带伤跟随,走得慢些,刚刚赶到不久。 “王将军怎么来了?”薛金摇得到通报之后,立刻下马前去探望。 王颠挣扎着要起身,薛金摇急忙命人上前按住,“王将军不必多礼。” 王颠哑着嗓子道:“吴王走了,将我们留给降世将军。” “走了……这么快?”薛金摇有些茫然,吴王没说什么时候离开,她以为会与自己一同回东都。 “嗯,吴王说得非常清楚,我虽然不赞同,更不认为宁王之祸与吴王相关,但是吴王之志难以更改。唉。” “事已至此……王将军与诸位若愿随我西行,欢迎,吴兵之强,正是我之所需,你们若要东还吴州,我也不勉强,还会派人送你们一程,军中粮草,随你们拿取。” “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向宁王报仇不急于一时,江东虽是我们的家乡,人心却不在我们这边。能为降世将军效劳,是我等荣幸。而且吴王有朝一日想明白了,肯定也会去找降世将军,我们愿意等他。” “我也愿意等他。”薛金摇脸上露出微笑,心里却知道,这将是一次多么无望的等待。 吴将罗拜,薛金摇还礼,突然有些理解吴王的痛苦,刚刚只是为了安抚吴人,向来不善言辞的她,竟然也随嘴说出几句言不由衷的好话,为了更大的利益,她今后还要说出多大的谎言? “我不称王,也不争天下。”薛金摇暗下决心,绝不重走吴王的老路。 孟应伯虽然不太会说话,对吴王却是真心效忠,不比哥哥差多少,这时叹息道:“都是我胡乱指责,惹恼了执政,今后我有何脸面祭奠兄长?唉,也不知道吴王要去哪里?” “他先回东都,但是等咱们到的时候,他肯定已经走了。”薛金摇猜道。 “执政最后总得找个地方落脚吧?我猜肯定是秦州,咱们先给执政打下一片地盘。”孟应伯的话得到许多人的赞同。 薛金摇也跟着点头微笑,心里却很清楚,吴王即便去掉王号,也不会如曹神洗一般找地方养老。 说到底,称帝并非这世上最大的野心,有人仰望,自然也有人俯视。 (本卷结束) 第二百六十一章 离营 (感谢读者“环保工程师”的飘红打赏。) 期待的消息终于传来,宁抱关反而不敢轻易相信,“吴王诡计多端,不可轻入东都,需再待一阵。” 郭时风进退不得,只好留下来给宁王出主意,暗地里帮助吴王:“仔细想来,的确是吴王安排我走这条路线,颇为可疑。” 宁抱关冷笑,传令次日出发,黄昏时赶到东都,以降世军的名义叫门,若是无果,就架云梯登城。 郭时风的“暗助”起了相反的作用。 他是个冷静的人,试过能想到的所有办法之后,心中再无挂碍,待在帐篷里喝闷酒,反复琢磨着这一战过后,自己应该投奔谁。 有人不请自入,郭时风先是吓了一跳,随即笑道:“真巧,费大人竟然也在这里。” 费昞拱手道:“早听说郭先生被俘,一直没机会过来拜见。” 郭时风指着桌面上的几样酒菜,笑道:“有吃有喝,这样的‘被俘’,求之不得。” 费昞正色道:“郭先生怎么一点不急啊?” “我已经急过了,但是无法可想,宁王之狠之独,正是我这种谋士的最大克星。我只能旁观,看吴王如何应对这一劫,没准他早有准备,真在东都设下陷阱。” “万一没有准备呢?宁王无意固守东都,只是愤于曾被吴王夺去城池,因此执意攻城。此番入城,他必然大肆杀掠,劫取粮草而去,东都百姓……” 郭时风摆摆手,“休提东都百姓,我不认识他们,也无意管他们的闲事。至于宁王,费大人也知道他的脾气,我可不敢捋虎须。” 费昞叹息一声,默默无语。 郭时风为打破尴尬,开口道:“费大人在这里是为保护太后,不是入了宁王的伙吧?” “当然不是。”费昞扬眉道,随后又叹一声。 “呵呵,宁王竟然对费大人手下留情,也算是奇事一桩。” “是太后不允许宁王杀我。卡Kа酷Ku尐裞網唉,我以为自己是来保护太后,结果反受她保护。” “这样也好,费大人至少可以安心。” “怎么安心?”费昞露出愤慨之色,“太后她……太后……”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太后失节了?”郭时风并不觉得意外。 “连郭先生都听说了?” “不用听说,一猜便知。宁王杀回东都,劫走太后,想必不是为了供起来。太后在营中刺杀大将军,似有以死殉节之志,被宁王掳走之后,却一直没传出自杀的消息,听费大人说太后还能劝宁王止杀,这就只剩一种解释了。” 费昞边听边摇头,“终究是名妇人。” “管她做甚?费大人该为自己考虑了。” “可她毕竟是太后,于我有知遇提拔之恩。” 郭时风笑道:“当时东都官员都跑光了,只剩费大人一个,据说还是费大人亲入宫中,才争得一个护城官职,这也算‘知遇提拔’之恩?” “算。”费昞回答得极为肯定,不容置疑。 郭时风笑了笑,“费大人今后可有苦头吃了。” “是啊,据传郭先生给宁王出主意,建议他带太后前往江东投靠天成皇帝,是也不是?” “呃……我可能开了一个头儿,主意是宁王自己想出来的,明摆着的事情嘛,太后就这么一点用处,谁会想不到?” “宁王想不到。”费昞冷冷地说。 郭时风稍显尴尬,马上用笑声掩饰过去,“可这对太后毕竟是桩好事,她能回到皇帝身边,母子团聚。” “母子共为俘虏。” “不至于,宁王只带几千人,梁、兰两家把持石头城,怎么也不会让出来。” “梁、兰两家孤守石头城,任何人前去投奔,他们都会出城相迎,何况宁王带领一支军队,以勤皇为名?两家若能看出其中的危险,当初就不会轻易丢掉东都。卡Kа酷Ku尐裞網” “呵呵,费大人真是被两家伤着了。还是那句话,没准吴王早有准备,在东都设下陷阱,宁王有去无回,一切事情就都解决了。” “没那么简单。” 郭时风耐心耗尽,“简单也好,复杂也罢,在我这里都是一样无计可施。费大人不如坐下,咱们喝酒谈文章,不理天下事,岂不甚好?” 费昞的确坐下,却没有喝酒,也不想谈文章,“我也知道宁王固执难劝,偷袭东都这件事只好听天由命,但是太后不能再留在这里,必须带走。” “太后反正已经失节……” “被迫失节,虽有瑕疵,但是情有可原,你我二人不能坐视不管。” “我倒觉得这对太后来说是个可以接受的归宿……” 费昞双目圆睁,郭时风马上改口道:“太后毕竟是太后,应该有更好的去处。” “对,郭先生……” “但是与我无关,我早就不是天成子民,没资格担心太后的安危,何况我自己也是朝夕难保。江东路远,皇帝孤守一城,梁、兰两家又是那个样子,费大人即便将太后送去,怕是……” “江东?我没说去江东。” “太后的儿子在江东,不去那里,还有何处能让太后落脚?” “邺城。” 郭时风长长地哦了一声,笑道:“费大人真是一条路走到黑,在冀州军营里待过几天,就一心想去邺城。” 费昞道:“与此无关。皇帝在江东,那里本应是太后的最佳去处,可梁、兰掌权,石头城早晚成为第二个东都,而且咱们也跑不过宁王。江东不可去,其次的地方就是邺城,因为……” “太皇太后在邺城?” “正是此理。” 郭时风摇摇头,“这种时候了,费大人还不忘正统,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祝费大人一帆风顺吧。” “郭先生得跟我一同去往邺城。” “我可不去,我是吴王之臣……” “却落入宁王手中,所带之人尽遭杀害,纵有机会逃回吴王身边,也是无功而返,何不随我去邺城,立些功劳,再去见吴王不迟。” “呵呵。”郭时风有些心动,他的任务本是劝说淮州盛家,如今丢了随从与礼物,孤身前往淮州已无益于事,邺城则有他的熟人,或许真能立上一功,在吴王面前不至于太丢脸。 “宁王明天率兵出发,逃亡之机就在此时。”费昞劝道。 “好……吧,那就去一趟邺城,可宁王出征,没准会将我带走……” “不会,宁王奇袭东都,一心求快,绝不会浪费马匹带一名谋士,你与我都会被留在营中。” “宁王马匹不多,留在营中的兵卒也有许多吧?” “对,所以我才来见郭先生?” “费大人的意思是……” “请郭先生出个主意,带太后逃出此地。” “原来费大人还没有办法?” “我若有办法,何必来找郭先生呢?”费昞比较直白。 郭时风苦笑不已,半晌才道:“难,真难,除非……” “除非怎样?” “太后的话,宁王会听?” “不是句句都听。” “费大人能见到太后?” “见不到,但是可以隔帘说话。” “能屏退外人吗?” “能,宁王对我并无防范。” 费昞是个老头子,又有耿直之名,宁抱关当然不会提防他。 “好,请费大人去见太后,让她今晚向宁王哭诉,说营中将士不满宁王重色,常有杀害太后之心。” “宁军确有不满,尤其是那些将领,宁王早就知道,哭诉有何意义?” “让宁王恼怒、心乱,明日带兵出发之前,他必然向留营将士下达死令,不许任何人惊动太后,如此一来,咱们才有机会逃离。” “郭先生是说太后可以公开离营?” 郭时风点头,“以宁王之狠,他若下死令,没人敢拦太后。” “可宁王若同时下死令,不许太后离开呢?” “世上没有万全之计,果真如此,咱们只能认命。但我猜测宁王不会怀疑太后,太后已失节于他,又没有刺杀之意……” 费昞想来想去,觉得郭时风的计划虽称不上妙计,至少可以一试,于是起身道:“好吧,只得如此,我这就去劝说太后。” 郭时风继续饮酒,觉得邺城也是个不错的去向。 次日上午,宁抱关果然召集诸将,要他们当众立誓,待栾太后如宁王本人,绝不生歹意,如有违背,如何如何。 宁抱关又将脾气最暴烈的将领全都带在身边,午时之前出发,兵马不足一千,他的计划是混入东都,占而有之,登城乃是不得已的下下之策。 费昞又来找郭时风,“可以了?” “可以,让太后找个借口出营。” “太后要去路口祭扫父母。” “好借口,不准将士跟随。” “他们不敢跟出来,但是咱们走不了多远,营中士兵见不到人,还是会追赶。” “太后乘马车出营,停在路口,将随侍者留下,咱们扶太后上马,趁营地不备,先往东去,再折向北,如果能在半路上遇见冀州军,万事大吉。” “好。楼家不少儿孙被关在营中,要带上吗?” “大将军已死,吴王不认楼姓,带他们徒惹麻烦,一个也不要。” 费昞觉得有道理,告辞离去。 将近黄昏时分,费昞又来,这回是替太后来请“熟知阴阳”的郭先生主持祭扫之仪。 路口离营地不远,留守的将士没有阻拦,放太后出去。 太后的侍女还剩四位,一同跟随。 到了路口,侍女烧纸燃香,郭时风装模作样地舞动一番,向费昞使眼色。 费昞走到车前,与太后交谈,似乎不太顺利,声音越来越低,好一会才走回来,一脸的沮丧与失望。 “怎么?”郭时风问,扭头看向营地,暮色苍茫,这时候逃走最合适不过。 “太后不肯走。” “嗯?” “太后愿意留在宁王身边。” “妇人。”郭时风只能这么说,“那她为何出营?” “太后让咱们走,她解除了我的一切官职。该做的、能做的,我都做过了,是该离开了。没有太后拖累,咱们两人还能走得快些。” “我也留下。”郭时风道,连他自己都对这句话感到惊奇。 “什么?” “太后若留下,宁王夺取江东大有希望,我至少要跟着去看一眼结果。” 费昞惊讶至极,最后只吐出两个字:“谋士。” “费大人却不可留下,宁王早晚会杀你。” 费昞叹口气,不要马,也不告辞,迈步就走,只觉天下之大,竟无自己的立足之地,更无志同道合之人。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一箭之仇 夜色中,一队士兵驰到城门前,仰头大呼:“开门!快快开门!” 城上有人回道:“你们是吴王派回来的?” 听声音是女子,士兵们互视一眼,心中踏实许多,看来消息没错,东都真的没有守卫,只留一些女子看门。 “是,吴王派我们回来取件东西,吴王很急,我们马上就得走。” 城上人抱怨道:“吴王怎么丢三拉四的,上批人还没走,又来一批……我将篮子垂下去,你们有吴王令箭吧?” “有。”士兵回道,扭头看一眼身边的宁王。 宁王士兵打扮,低着头,不让上面的人认出真容,小声道:“别听她的,吴王就算派人回来,也没多少,咱们待会先夺城门,招呼后面的人进城,东都就是咱们的了。” 众将士点头,相信宁王的判断。 篮子慢慢垂下,士兵拍马上前,将伪造好的令箭放入其中。 为了混进东都,宁抱关早就准备好了吴王令箭、印章等物,甚至让人模仿吴王笔迹写了一纸命令,虽然每一样都不太精细,但是足以蒙过守城的妇人。 士兵喊一声“好了”,篮子慢慢抬升,像是装载千斤重物,宁抱关等得不耐烦,小声道:“吴王真是孤注一掷,将有点力气的妇人也都带走了吗?留下的人连只篮子都提不动。” 一名士兵讨好地说:“若是宁王夫人在,一根手指就够用。” 宁抱关冷冷地看向那名士兵,士兵急忙低下头,后悔自己多嘴,宁王从未提起过要救妻子,他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篮子消失在城头,上面却没有回应,也不给开门。 带头士兵回头看一眼宁王,大声催道:“快点开门,误了吴王的大事,谁来负责?” “小兄弟别急,我们得找人认一下令箭上的字。卡Kа酷Ku尐裞網” 宁抱关咳了一声,士兵道:“总共就一个‘令’字,有那么难认吗?” “抱歉,我就认识‘王’、‘一’、‘丁’三个字,你这支箭上的字,我不认识。” 宁抱关亲自开口喝道:“你不认字,难道身边的人都不认字?一字不识,吴王之前派回来的人是怎么进城的?” “谁说我一字不识?我明明认得三个,之前回来的人老老实实地等着,没像你们这样急……你的声音听着有点耳熟,是降世军吧?认得我丈夫王一丁吗?” 原来妇人只认得丈夫的姓名。 降世军人多,宁抱关哪记得那么多,正要说不认识,他身后的罗汉奇却哦了一声,大声道:“我就说你怎么只认这三个字,原来是王一丁家里头的。大嫂,认得我的声音吗?” “有点耳熟,你是……” “王一丁的上头老九公是我结拜兄弟,我是罗……老七。” “哦哦,耳闻,可能也见过,但是有点想不起来了。” 罗汉奇的确认得王一丁,“罗老七”却是他随口编的姓名,“大嫂,都是熟人,快些开门吧,吴王那边催得紧,我们若是误事,回去要受罚。” 妇人道:“别急,认字的人马上就到,吴王也给我们下了死命令,谁也不敢违背。我丈夫还好吧?他性子急,又重义气,每次打仗都带头往前冲,回家一身伤,还得我来照顾。” “仗还没打呢,王一丁没事。” “王二丁呢?我那个小叔子更是个急脾气。” “王二丁也没事,能吃能睡。卡Kа酷Ku尐裞網” “嗯,傻小子一个,二十几岁的人了,也不急着娶媳妇,尽想着抢个美女。他哥好歹是个头目,他才是一个喽啰,有美女也轮不到他啊。罗七哥,你有没有合适的亲戚?咱们结门亲吧,聘礼随便要,别太过分就行。” “真没有,但我可以给你打听。大嫂,通融一下,先开门吧,早这么一会,不算违令。” “认字的人来了,你们稍等。实在不行,抢来的姑娘也行,不求有多好看,但要老实本分,顾家能干活。” “好好,我给你问。”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宁抱关听得心急,却不能喝止,心中暗下决心,夺城之后,第一个先杀城上的长舌妇。 又聊几句,罗汉奇道:“大嫂,可以开门了吧,认个字不用这么久。” “开门,这就开门。你们这些男人啊,性子都急,到了战场上,这还了得?吴王倒是高兴,家里人可要哭喽……” 女子唠唠叨叨,城门总算慢慢打开。 带头士兵让到一边,将头一个进城的荣耀让给宁王。 宁抱关早已不耐烦,城门刚一发出响动,他就驱马上前,城门打开一条缝,他加快速度,可是只跑出几步,突然觉得不对劲儿,用力勒马,随即明白过来,城门里没有亮光。 他们是来袭城,当然不带火把,可城里的人没理由摸黑开门。 想到这一点,宁抱关调头要逃,就听嗖的一声,城门内射出一支箭,宁抱伏身,还是晚了一步,肩上一阵剧痛,拍马就跑。 宁军将士无不大吃一惊,跟着也跑,罗汉奇最为恼怒,跑出一段距离,扭头喝道:“王一丁家里的,你太不仗义,居然骗我!” 城头上的妇人道:“别怪我,吴王的命令:我要令箭,城下的人要给盖印的白纸,我要印章,城下的人要给……” 城门又射出一箭,罗汉奇急忙伏在马背上追赶宁王,心中惊慌,宁王若有万一,他们这些人可就惨了。卡Kа酷Ku尐裞網 数里外,宁抱关停下,命人折断露在外面的箭杆,咬牙切齿地说:“吴王果然设下陷阱。刚才的射箭之人臂力不俗,必非妇人,你们给我打听去,我一定要知道是谁,他与吴王,是我毕生之敌!” 宁王没死,罗汉奇大大地松了口气,“是我的错,让一名妇人耍得团团转。” 宁抱关虽然心狠手辣,却不推卸责任,“与你无关,是我一时大意。吴王既有准备,咱们只能放弃东都,明天一早起兵去江东。来日方长,早晚我会报这一箭之仇。” 士兵们早想回江东,听到宁王的话,虽不敢欢呼,个个脸上露出喜色。 罗汉奇不是吴人,对江东没有眷恋之情,他只关心一件事,上路之后,趁前后人少,他追上宁王,小声道:“粮草怎么办?咱们顶多还能坚持三天。” “车到山前必有路。”宁抱关咬牙道,他现在强忍伤痛,满腔怒火,实在没心事考虑粮草的事。 与埋伏在十里以外的骑兵汇合,宁抱关带伤返回营地,为了稳定军心,下马之后巡视一圈才进入帐篷,找人处理伤口。 血流了不少,但是伤不致命,宁抱关越想越怒,“叫郭时风来。” 郭时风很快赶到,向宁王拱手行礼。 宁抱关打量他几眼,一字一顿地道:“拖出去,砍了。” 两名士兵上前抓人,郭时风吓了一跳,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竟然放过一次机会,没跟费昞一同逃走,第二个念头就是如何自保。 “宁王不想要江东了?”郭时风大声道。 “你骗我进入吴王陷阱,终究不肯为我所用,留你何益?” 两名士兵拖人,郭时风用力挣扎,“冤枉,奇袭东都并非我的主意,宁王欲委罪他人,以后谁还敢来投奔?谁还敢……” 郭时风被拖出帐篷,真的害怕了,面如土色,双腿无力,站都站不起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喊“冤枉”。 一名士兵按人,另一名士兵拔刀,刚刚举起,帐内传来宁王的声音:“带进来!” 郭时风是被抬进去的,坐在地上不停发抖。 宁抱关露出微笑,“像你这样贪生怕死的人,不会替吴王来赚我。我信你了。” 郭时风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宁王……真懂人心。” “起来。” 郭时风试了试,“宁王开恩,还是许我在地上坐一会吧。” 宁抱关指着肩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不经历几次生死,不算在这乱世中走过一遭。郭先生虽是谋士,也该体验一下。” “多谢宁王,我算是体验到了。” “天一亮,你随我一同去江东,若能顺利夺下石头城,首功归你,我许你在众将之前大掠一日,人、财尽你拿取。” “宁王太大方了。” “你可以去打听,我宁抱关可曾贪恋一丝财物?好东西当然要分给有功之人。现在,你可以详细说说计策了。” 郭时风早已想好,刚才一吓,忘了大半,又想一会,恢复些力气,站起身,整理衣裳,拱手道:“宁王从现在起就改旗易帜,从此自称‘勤皇之军’……” “没问题,可我现在缺少粮草,你给我想个办法吧。” 郭时风笑道:“好说,宁王派骑兵前驱,每到一城,以天成朝廷的名义征粮。” “他们会给吗?” “宁王不要求粮,而是征粮,多张旗帜,以示大兵临城,不给粮就做出攻城架势,给粮立刻就走,不拘多少。” “这不是叫化子的行径吗?” “叫化子手里的打狗棒,可没有宁王麾下几万将士管用。” 郭时风随口夸大数字,宁抱关心里受用,“就这样一直要饭,要到江东?” “想夺江东,但需一个快字,派人去石头城面见皇帝,只要求得一纸任命,宁王……” 外面有人求见,宁抱关道:“我明白了,待会再说。” 一名风尘仆仆的士兵进帐,“打听到了,射伤宁王之人是东都人田匠。” “刺杀宋星裁的那个人?” “对。” “嘿,果然有些本事。你打听得倒快。” “吴王已经返回东都,城门四开,许多人进进出出,一问便知。” “城门四开?百姓随意进出?” “嗯,都打开了,随意进出,据说吴王没带多少人回来,大军还在与荆州军交战。” 宁抱关却已是惊弓之鸟,站起身,“不等天亮了,这就出发!” 郭时风让到一边,心想自己真得立一大功,才有脸面回到吴王身边。 第二百六十三章 泥路 东都诸门开放,百姓成群结队地进进出出,许多人不为逃亡,只想试试城门是否真的可以随意通行,还有些人纯粹是要出城透口气。 春日在即,风中已有一丝暖意,路上积雪融化,到处都是泥水,虽然肮脏难行,却挡不住众多妇孺老弱的步伐,兴奋地指指点点,关注的很可能只是一根刚刚有些绿意的小草。 看到这一幕,马维无比惊讶,越发猜不透吴王的用意,于是加快速度,卫兵在前方开道,命令行人让路。 城内的人更多,堵塞了街道,马维一行人不得不稍稍放慢,前驱卫兵喊得更响。 连四王府军营也是大门敞开,连个守卫的士兵都没有,马维下马,命人进去通报。 士兵进去没多久,吴王出来了,一身书生装扮,腰间却挂着一口刀,右手牵一匹马,在他身后,唐为天牵两匹马,一匹乘坐,一匹驮运行李。 唐为天脸上比梁王还要茫然,左瞧西望,好像已经不认得这是什么地方。 “吴王……要出门吗?”马维迎上前去。 徐础的确要出门,“请梁王借一步说话。” 徐础将缰绳随手系在栓马石上,引梁王走进府内的门房里。 徐础拱手道:“梁王来得正及时,东都归你了。” “吴王……何意?”马维没感到兴奋,反有一丝惊恐,以为吴王对自己生出疑心,故意说反话。 “我不做吴王,重当徐础,布衣徐础。” “吴王……何意?”马维更加惊恐。 徐础不打算多做解释,笑道:“东都归梁王,但是城门要大开三日,让百姓随意出入,北路诸军探得消息,必不敢轻易南下,梁王正可趁机合纵连横,为自己做个打算。” “原来吴王欲行惑敌之计……合纵连横是何意?荆州军……” “荆、并、冀、淮诸州之军都会退却,至少驻兵不动,但是早晚会卷土重来,没有我作敌人,他们不会真心联合,这是梁王的时机。东都四通八达,帝王居之以镇天下,却不适合以此为根基争夺天下,梁王若是有心,可用东都换一块立足之地。” 马维张口结舌,心中惊恐稍减,迷惑却更多。 徐础拱手告辞,“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唯愿马兄……马兄自有主意,不必我再多嘴。告辞。” 徐础出屋,叫上唐为天,牵马出府。 马维留在房内,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道:“他这是……疯了。” 马维没疯,志向也没有半点改变,面临再大的变故,也能迅速调整心态,突然醒悟过来,吴王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可能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机会。 他带来的士兵不多,只有一百多名,立刻全召过来,先是查看四王府,然后巡视全城,又搜集到近千名士兵,他们都是跟随田匠或者吴王回来的,忙着在皇宫、贵门家中劫掠,甚至不知道吴王已经离开。 马维重申军令,将士兵全带到东北门,其它城门暂时弃之不管。他又派出数十名士兵,去往不同方向打探消息,并召回孟津的部分军队。 不久之后,马维大致摸清了局势:荆州军遁逃:宁王被射中一箭,生死不明,估计不敢再来:降世军似乎也要离开东都回秦州,许多家眷背箱挑担往城外去,争取抢先一步…… 马维最在意的消息是两万多洛州兵竟然无主,他们没有溃散,仍归管长龄等人掌管,可是没有吴王,他们立刻显得尴尬,既不愿跟随降世军西去,又因为大将军杀死冀州将王铁眉而不敢投奔邺城。 这才是真正的机会,甚至比东都还重要,马维不敢亲自出面,怕撞上降世军,反为金圣女所杀,于是派出心腹大将潘楷前去说服洛州兵归顺,自己留在东都,连哄带骗、连请带吓,将梁军以外的降世军家眷全清出城,名曰送行,其实是不想让降世军再进东都。 马维没有听从吴王临走前的建议,开黑之前就开始关闭城门,并征用百姓打扫皇宫一角。卡Kа酷Ku尐裞網 哪怕只占据东都一天,马维也要大殿里重新称王,他对宝座觊觎已久,本以为要很久以后才有机会坐上去,没想到机会竟然送到手上来。 “吴王疯了。”马维又一次喃喃自语,坐在宝座上,望着空空荡荡但是一尘不染的大殿,心中狂喜,开始相信自己真的得到列祖列宗与神佛的帮助。 只有一次,瞥眼看到地上的阴影,马维误当成一滩血迹,悚然心惊,以为降世王的冤魂前来报仇。 “薛家人终究是个后患。”马维思忖良久,决定暂忍一时,降世军数量太多,现在的他只能守城,还不能向金圣女挑战。 马维拒绝向降世王服软,因此仍然留在宝座上,相信自己比吴王更懂得洛州兵将的心事,也更会利用这支强大的力量。 马维心中一会一个念头,每一个都足以将他推得更高。 数十里外,徐础与唐为天骑马在泥路上跋涉,越行越慢。 天色已暗,前方连个宿头都没有,只能在路边找个稍干些的地方休息,唐为天走出好远,拣回几根干燥的木柴,勉强生起一堆小火,聊胜于无。 徐础吃了几口干粮,向唐为天道:“你已经送出几十里,可以离开了。” 唐为天默默地拨弄篝火,等了一会才生硬地说:“我不走,我是大都督的护卫。” “我现在不是吴王,不是大都督。” “那我也跟着你。” “你该另投明主,以你的本事,日后必然扬名天下,成为一员猛将,唯要小心……” 唐为天抬起头,咧嘴笑了,“大都督说我会成猛将?” “你腿脚灵活,力气又大,只是年纪小些,看你的饭量,两三年之后必然长得高壮,只要小心些,别太冒进,必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卡Kа酷Ku尐裞網” 唐为天笑得更开心,“那可太好了,爹娘从前常说我不爱读书、不喜种田,今后没个营生,早晚去要饭。等我当上将军,抢来无数财物,一定全运回老家,让死去的爹娘看看,我不仅没要饭,还有大本事呢。” “可是跟着我,这些你都得不到。” 唐为天放下手中的拨火棍,“大都督……” “别再这么叫我。” “徐公子?唉,从前没觉得有什么,现在真是别扭。徐公子真的不当吴王了?” “不当了。” “可是……那么多人跟着你,反对你的人都已经死了,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因为反对我的人并没有死光,以后还会再有,而且更多,我不得不将他们全都杀死。” “那就杀死,一个不留。”唐为天做出一个砍头的手势。 徐础笑道:“问题就在这里,我做不到。” “杀人一点也不难啊,你不愿意动手,可以找我。” 徐础摇摇头,想了一会,说:“现在让你杀我,你肯动手吗?” “当然不肯,以后永远也不肯,你是我的主人!” “可是你若察觉到我要对你不利呢?” “怎么可能?徐公子干嘛要对我不利?” “假如。” 唐为天眼珠乱转,最后道:“不会,徐公子要杀我,那就杀吧,我不会提前杀徐公子。孟将军尚且能够做到的事情,我更能做到。” 提起孟僧伦,徐础顿觉心痛,如果说数千吴兵被烧死,是他的无心之失,逼死孟僧伦却是他亲手所做之恶,没有半点借口。 徐础陷入沉默,唐为天道:“徐公子不相信我吗?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唐为天的腰上一边是棍棒,一边是刀,他握住刀柄,拔出半截。 徐础急忙道:“收回去。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还做吴王,就不能等到有人反对才动手,必须提前防备,刚有苗头的时候就将此人除掉。” “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吗?” 徐础轻叹一声,“苗头只是苗头,许多人可能只是一时心生埋怨,并非真心叛逆,但我分辨不出来,为了安全,只能通通杀死。吴王要杀死许多无辜者,而且以后会越来越多,即便是你,吴王也不能保证一直不杀。” “可我忠于吴王……”唐为天小声道。 “忠于吴王,只会让你死得更快,比如孟将军。” 唐为天稍稍明白一些,拣起拨火棍,继续拨弄,可篝火还是渐渐熄灭,拨来拨去,只能升起几片火星。 “徐公子要去哪?” “首先,我得去见晋王,劝他退兵,然后再去邺城,劝郡主收手。” “再以后呢?” “再以后……如果我还活着,找个地方等待。” “等待什么?” “就要弄清楚我在等什么。” 唐为天呆呆地不说话,他喜欢心狠手辣、雷厉风行的大都督,不喜欢犹豫不决、云山雾罩的徐公子。 两人沉默多时,路上突然传来马蹄声,徐础不愿惹麻烦,唐为天心情却是极差,腾地起身,也不请示,拔刀跳到路上,喝道:“过路的,识相就留下买路财。” 月光皎洁,来者勒马,定睛看了一会,“你不是吴王身边的唐为天吗?怎么流落至此当强盗了?吴王呢?” “你是……你是蜀王部将铁鸢?” “是我。” “吴王……他不做吴王,现在又是徐公子了。” 铁鸢向路边看了一眼,拱手道:“在我眼里,吴王总是吴王。” 徐础没回应。 唐为天收起刀,“你要去哪?” “我在找蜀王,听说他往孟津方向去,我刚那里过来,我们大概是错过了。” “找蜀王干嘛?” 铁鸢以为唐为天替吴王发问,老实回道:“蜀军尚在,人虽不多,仍愿追随旧主,蜀王去哪,我们去哪。” 唐为天嗯了一声,“你等我一会。”迈步回到篝火边,“徐公子,你真让我走?” “你追随的是吴王,吴王不在,你我已非同路人,正该各走各道。” 唐为天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起身道:“等徐公子想明白了,找人带句话给我,我还跟你。” “甚好。” 唐为天再不废话,牵走自己的一匹马,将行李全留下,回到路上,向铁鸢道:“我跟你走,去找蜀王,若是看得顺眼,我就投奔他。” 铁鸢干笑道:“欢迎,吴王他……” “从来就没什么吴王,都是咱们幻想出来的。走吧,趁夜赶路,正好。” 第二百六十四章 相面 消息传来的时候,相士刘有终正要补充一下青春。卡Kа酷Ku尐裞網 床上的女子扭动得像是一条鱼,咯咯地笑,“老人家脱衣服也这么慢。” “少耍嘴,等你领教过我的本事,就是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你也瞧不上。” 刘有终脱了一半衣服,急不可待要扑上去,女子伸手拦住,“这时你倒快了。先给我相面。” 刘有终一皱眉,“你……要相面?” “对啊,难得遇见天下知名的相士,当然要相一面,我不收你的钱。” “你是别人送给我的,我没打算给钱啊。” 女子生气地转过身,“是啊,我就是一件玩物,你来吧,快点结束。” 刘有终笑道:“开个玩笑,转过头来,让我看看。” 女子转身,笑逐颜开,“这才对嘛,大家都有好处。” 刘有终端详片刻,“你想知道什么?” “你看我以后有没有机会做个夫人什么的?” “你?” “我怎么了?我的一个姐妹被一名校尉明媒正娶,前些天被送回晋阳,替他守家,我若是嫁给一位将军,不就是夫人了?” 刘有终笑着点头,“嗯,明白了,值此天下大乱,人人都有野心,莽夫能称王,你这样的女人为什么不能做夫人?” “对,就是这个意思。刘老爷看我有这个面相吗?” “嗯,面相倒是不错,似有几分福气,就是这张嘴……” “嘴怎么了?”女子抬手摸自己的嘴,颇为担心,“的确有人说我的嘴唇太薄……” “不是薄厚的问题,是你话太多,老爷我的兴致都快没了,像你这样,聋子才肯娶你。” 女子妩媚一笑,伸手去勾刘有终的脖子,刚要开口,从外面闯进来一名卫兵,“刘先生……” 女子吓了一跳,急忙藏进被中,虽说营中私藏的女子不少,几乎所有将士都知道,但毕竟不可公开。 刘有终更是吓出一身冷汗,兴致全无,估计今天是再也唤不起来了,站起转身,手忙脚乱地穿衣,没忘了挡住床上的佳人,“啊,什么事?” 来者是晋王的卫兵,心照不宣地一笑,随即正色道:“晋王请刘先生立刻去一趟。” “这就去。出什么事了?” “事关吴王,有传言说吴王退位,不知去向。” “退位……吴王……怎么可能?”刘有终匆匆往外走。 晋王沈耽正在帐中来回踱步,一脸严肃,见到刘有终进来,刚要开口,却忍不住笑了一声,“果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刘先生这么大年纪还在脸上涂脂抹粉。” 刘有终想不起脂粉是怎么蹭上来的,忙抬手擦了两下,笑道:“我这个……有时候喜欢唱几句戏文,这是戏装,戏装。” 沈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不说破,“谭将军刚刚赶到,他带来的消息肯定会让你大吃一惊。卡Kа酷Ku尐裞網” 刘有终这才看见站在一边的谭无谓,略一拱手,“谭将军辛苦,自己逃回来的?” “非也,吴王放我离开,而且他不想再做吴王,要放弃东都和全部兵马。” 刘有终路上已经想过这件事,马上摇头道:“不可能,这是吴王的诡计,他故意放谭将军回来,就是要诱骗晋王上当。” 沈耽微微皱眉,“他想骗我什么呢?我若相信吴王退位,现在就会派兵南下,这是他希望看到的事情?路上有埋伏?可是谭将军说,吴军全被调去攻打荆州军,东都以北,只有孟津一地驻扎少量梁兵。” 谭无谓补充道:“我路过孟津的时候,吴王信使正好赶到,召梁王南下会面。” 刘有终还是不信,瞥了谭无谓两眼,“此事必有蹊跷,无缘无故的,吴王为何退位?” “吴王不愿继续滥杀无辜,所以退位。”谭无谓道。 刘有终笑道:“谭将军真心相信吴王?” “我亲耳所闻,绝不会错,吴王真要退位。” “他怎么说的?” “他……倒是没有说得太明白,可他半路上派千人返回东都,等于放弃全歼荆州军的良机,也放弃了占据东都的野心,由此观之,除了退位,吴王别无它路可走。” 刘有终又一皱眉,转向晋王,“我还是这句话,吴王在行诡计,谭将军或是知情,或是不知情,都被骗了。” “刘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谭无谓听出不对。卡Kа酷Ku尐裞網 刘有终笑道:“谭将军别多心,吴王口才了得,擅长蛊惑人心,就算是我,在他身边待久了,也会受骗。” “我没受骗,吴王肯定会退位,他的所作所为,只能一步步退位,或早或晚而已。”谭无谓面红耳赤地争论。 刘有终笑而不语,他要说服的人从来不是谭无谓,而是晋王。 沈耽思忖良久,“全军待命,或进或退,不可有一刻耽误,能舍的东西,都要舍。” 刘有终嘿嘿地笑,“舍得,都舍得。” 晋王在进退之间犹豫不决,谭无谓还要再争一下,“晋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吴王无论什么时候退位,他此刻的举动必然扰乱军心。吴军来源各异,本来就不稳定,一旦人心惶惶,更成一盘散沙。晋王不需亲征,让我带一万人南下,强渡大河,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必然拿下东都。晋王北靠并州,南得洛州,天下大势……” 沈耽抬手阻止谭无谓说下去,“吴王阴险狡诈,行事常常出人意料,不可不小心提防。谭将军回来就好,不必着急,我多派斥候,打听明白再发兵不迟。” “别被冀州军抢先就好。”谭无谓叹息一声,拱手告辞。 谭无谓一消失,刘有终马上道:“谭无谓不是太蠢,就是早已暗中投向吴王。” 沈耽笑道:“刘先生观谭将军之貌,可有反相?” “以相术观之,谭无谓不反则已,一反必成大患。” “他现在无官无职,所求不过一万晋兵,便是反我,也不成大患,以此观之,他所言或许是真话。” 刘有终微微一愣,没想到自己的话反而帮了谭无谓,随即笑道:“晋王天生神目,看人必得其实,非凡俗相术可比。” 沈耽挥下手,脸上笑容消失,好一会才道:“吴王这个人……十分奇怪,谭将军说他要退位,我既不相信,但又觉得这很像是吴王能做出来的事情。刘先生用相术帮我参谋一下,我虽有‘神目’,但不可尽信。” 刘有终十分清楚,晋王向来不怎么笃信相术,此次询问,必是心中难以抉择,“吴王小时候我就给他看过相,这么多年过去,我的看法没变:吴王能掀起乱世,也能平定乱世,是个人物,但他没有帝王之相,无论他现在是否退位,日后争鼎都走不到头。群雄当中,唯独晋王有帝王之姿。” 虽说不信,这种话偶尔听上一听,沈耽心中还是非常受用,笑着摇摇头,“麻烦刘先生再去一趟孟津。” “我这就出发。晋王想让我问什么?” “嗯……刘先生看着问吧。” 刘有终拱手告辞,来不及处置帐中的美人,叫上随从,上马出营,一路上左思右想,怎么都觉得吴王是在使诈,晋王实在没必要放在心上。 晋军这些天里缓慢前进,离孟津不算太远,刘有终只花小半天工夫就到了,远远望去,孟津北城旗帜密布,完全没有混乱迹象。 梁军在城外有哨兵,见刘有终一行人少,上前将他拦下,寻问用意。 刘有终报出姓名,“奉晋王之命,前去拜见吴王,要从孟津借路,请向梁王通禀一声。” 哨兵头目不想那么多,“梁王不在,你想借路,要问阚将军。” “不拘哪位将军,请代为通禀,晋、吴、梁本是一家,刘有终之名你们总该听过。” 哨兵头目点头笑道:“刘相士的大名谁没听过?听说你见到降世王第一面,就看出他命不久矣,当面没敢说,出来之后只悄悄透露给几个人,让他们远离降世王,结果听话的人活了,不听话的人死了。是真的吗?” 名声一旦立起,自己就会长高、长大,无数人心甘情愿为它添枝加叶。 刘有终颔首,“小事一桩。” 众哨兵眼睛都亮了,头目道:“刘先生有没有……悄悄话告诉我们几个?我们藏在心里,一句也不泄露。” 刘有终略显为难,想了一会转头看向南方,“天机不可尽泄,我不能说得太明白,你们心里有数就好:半年之内不可南行,南行必遭大祸。” 哨兵们被唬得胆战心惊,一个个拱手致谢,头目恭恭敬敬地说:“请刘先生在此稍待,我去通知城门,城门通知阚将军,以刘先生大名,又是去见吴王,借路肯定没问题。” 刘有终留在城外,给哨兵挨个相面,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惹来一片赞叹。 哨兵头目回来得倒快,一脸的困惑与敬佩,下马之后第一句话就问:“刘先生果然是活神仙,你早就算出来了吧?” 刘有终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于是笑而不语,总之要保持神秘莫测,等对方透出口风,他再接话。 哨兵头目根本没怀疑刘相士的神奇,向部下大声道:“刘先生借路去见吴王,你们猜怎么着?吴王到孟津了,刚刚到,好像专门来见刘先生。” 哨兵齐声惊叹,刘有终心里却是一惊。 第二百六十五章 赠言 真的见到吴王,刘有终反而无话可说。卡Kа酷Ku尐裞網 两人在城外见面,路面泥泞,各自骑在马上,互相拱手、寒暄,吴王没有随从,刘有终带来的人站在远处,孟津的哨兵离得更远,窃窃私语,关于吴王的传言与刘相士的神奇结合在一起,令这场会面充满神秘色彩。 对徐础来说,这次会面毫无特别之处,只是省却他一次奔波,“真巧,我正要去拜见晋王。” 刘有终仔细端详吴王,笑道:“晋王也一直想念吴王,每天都要念叨几句,说是不能当面感谢吴王的送行之恩,殊为遗憾。” “晋王当时将一支冀州军诳入城内,中了埋伏,令我军大胜,足够补偿送行之举。” “哈哈。”刘有终大笑,一点不觉得脸红,“小意思。听说吴王在那之后连战连胜,可谓是天下无敌,要不了多久,就能平定河南诸州,晋王在并州虚席以待……” “我不做吴王了。”徐础打断道。 “吴王……要称帝?可喜可贺,晋王必定第一个奉表称臣。” “刘先生想必已经听说,我舍弃王号,从此以后,只是布衣徐础。” 刘有终露出惊诧至极的神情,“是有传言,可我以为是谁编造的谎言,吴王……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这种事情怎么开得了玩笑,你瞧我现在孤身一人,除了两匹马,再无随从,就该知道传言不虚。” 刘有终干笑两声,“吴王做事……很难揣度。” “能称一声‘徐公子’,足感真情。” 两人曾经结拜,这时谁也不提此事,刘有终道:“徐公子……随我去见晋王?” “不必了,烦请刘先生替我带句话给晋王。” “好,徐公子请说。” “告诉晋王:谭无谓乃是奇人,若能用之,必有厚报,若不能用之,该杀就杀,断不可长久置于贱位,招置后患。卡Kа酷Ku尐裞網” 刘有终一愣,他向来不喜欢谭无谓,对此人的生死毫不关心,可晋王与徐础都认为谭无谓有大将之才,如今却是徐础建议晋王“该杀就杀”,令他深感意外。 与吴王退位相比,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刘有终笑道:“一定带到。徐公子既然去掉王号,何不去晋阳暂住,晋阳虽小,倒还坚固,能保徐公子平安。” “以后或许会去,现在不急,我还要去一趟邺城。” “邺城?冀州人对你可是恨之入骨。” “无妨,我救了湘东王一命,放他回冀州,邺城应该念这份人情吧?” 刘有终点点头,“徐公子去邺城,是要避难,还是……另有所图?” “难说,要看邺城的态度。”徐础想了一会,似乎还有后话,却突然拱手,“告辞,日后再见,我与刘先生把酒长谈。” “一定。”刘有终也急着回去。 “刘先生通天地、知始终,临别可有真言相赠?” “夜路难行,徐公子孤身一人,千万小心。”刘有终没有炫耀神通,给出一句普通的提醒,调头与随从汇合,疾驰而去。 刘有终奔西,徐础向东,缓缓而行,数十名孟津士兵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走出数里之后,徐础勒马,转身道:“不劳相送,诸位请回。” 哨兵们互相看看,头目大声道:“吴王要走,我们今后应该跟谁?” “你们是梁兵?” “我们从前是降世军,后来被分到梁王帐下,但我们没跟他一块杀害降世王。听说降世军西去,要回秦州,我们也有点心动。犹豫难决,请吴王示下。” “刘相士做何建议?”徐础猜这些人肯定问过刘有终。 “他让我们不要南下,说南边有祸。” “你们可有家眷留在东都?” “一些人有,一些人没有,亲人早死光了。” “有家眷的留在孟津,等候梁王安排,没家眷的去投奔晋王,请代我给晋王问好。” “不回秦州吗?” “你们说自己没参与杀害降世王,西行的降世军未必相信,与其费力解释,不如另投他人。” 众哨兵点头,觉得吴王所言有理。 “多谢吴王,你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无论怎样,你在我们眼里总是吴王。” 徐础笑着拱手还礼,调头继续前行,这回没人再跟随。 另一头,刘有终快马加鞭,半夜前回到晋营,匆匆来见晋王,一进帐篷就道:“是真的!是真的!” 沈耽起身,示意会谈的几名将领先退下,“吴王果真退位?” 刘有终喘了几下,点头道:“是真的,我见到吴王了,他一个人要去邺城。” “你见到吴王本人?” “对,在孟津城外,他正好也在,孤身一人,本来要见晋王,遇见我之后,他改去邺城,让我给晋王带几句话。” “说什么?” “说晋王能用谭无谓就用,不能用要早早除掉,否则的话,会成大患。” 沈耽也是一愣,“吴王与谭无谓情深意重,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谭无谓逃回晋王这边,徐础大概心中恼火,所以……” “你叫他‘徐础’?” “他自己要求的,他说自己不做吴王,只是布衣徐础。” “嘿。你说他孤身一人?” “对,一人两马,晋王现在发兵去攻打东都,还来得及,能够抢在冀州和荆州前头。” 沈耽却不着急了,叹息一声,“刘先生应该将吴王带来。” “我也想,可他不愿意,孟津上千士兵守在旁边,我没办法……”刘有终随口将兵力夸大几十倍,一点也不心虚。 “他的确往邺城去?” “这个……我急着回来,没看到,但他确实这么说,应该没必要撒谎。” 沈耽立刻叫进来一名将领,命他带一百兵卒,绕开孟津守卫,往东去追吴王,“活着带回来最好,吴王若是实在不愿意随你处置,总之要带回来。” 将领遵命而去。 刘有终没想明白,“抢先夺取东都才是当务之急,徐础既已退位,何必……” 沈耽冷笑一声,“吴王怎会平白无故退位?又怎会平白无故去邺城?必然是东都已成烫手山芋,谁握在手里,谁将深受其害。至于邺城,吴王暗中投靠,怕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刘有终恍然大悟,“晋王想得周全,可那次冀州军大败……” “邺城的主事者是谁?” “太皇太后、湘东王、济北王,据说还有一个欢颜郡主,颇受三人重视,对她言听计从。” “冀州军又是谁的?” “原属皇甫家,后来被王铁眉……我明白了,王铁眉乃一员边将,却成为兵主。邺城担心养虎为患,所以要他的兵将,不要他本人这一招真够狠的。如此说来,徐础其实一直在为邺城做事,那他干嘛不将东都交给邺城?” “东都必然发生了什么事,令吴王不能为所欲为。” 刘有终慨然道:“我再走一趟,这回直去东都,必要打探明白,再回来见晋王。” 沈耽笑道:“没有刘先生,我真是不知该怎么办,如失手足。” “不能替晋王冲锋陷阵,乃我一大遗憾,跑跑腿总是可以的。请晋王等我消息,来回不过三天。” “辛苦刘先生。今日已晚,刘先生先去休息,明早出发不迟。” 刘有终年纪大,经不起连夜折腾,的确需要休息一会,拱手告辞,提醒道:“谭无谓……” “若对吴王的话太当真,就是中计了。” 刘有终没再说什么,回到自己帐篷里,进去之后只见里面烛火通明,暖如盛夏,两名衣裳单薄的女子正在床上闲聊,一见他就露出媚笑。 刘有终认得其中一人是自己还没来得及享用的美人,另一女却是陌生,容貌更加艳丽,笑容也更加妩媚。 “这是……谁将你送来的?”刘有终一边脱衣一边问道。 “晋王命我好好服侍刘先生。” 刘有终狂喜,“知我者,晋王也,跟随这样的主公,夫复何求?徐础自废手脚,终究不成大事……” 沈耽安抚好刘有终,命人唤来谭无谓,对吴王的话,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谭无谓半夜被唤来,心中高兴,“晋王决定了?我只需一万人……” “吴王的确退位,但我不打算攻打东都。” “为什么?” “谭将军一向心志高远,多想一想,不必执着于东都一城。” “拿下东都,就能占据整个洛州……”谭无谓还是想了一想,“贺荣部?” “嗯,贺荣部是借来的兵,而且是邺城帮忙借来的兵,晋军现在攻取东都,功劳必须分给贺荣部,转而落入邺城手中,晋军白忙一场。” “贺荣部会那么忠于邺城吗?” “若非如此,吴王会孤身一人前去投奔邺城?唉,我姐夫周元宾世代与贺荣部交往,竟然不如济北王之子的一次联姻。” “我常在吴王身边,听到一些事情,邺城的主意似乎都是欢颜郡主所为。” “嗯,当然是她,一直是她。宁王好色也就算了,吴王竟然也……真是想不到。” 谭无谓点头。 沈耽看向谭无谓,“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我要回晋阳,军中几万贺荣部骑兵却不知该如何处置,谭将军可有主意?” “让他们去攻打东都吧,打下来,晋王分功,打不下来,损失也是他们。” “此计甚妙。”沈耽笑道,“贺荣部兵将桀骜难驯,不知谭将军可愿代我掌兵?” “愿意。”谭无谓大喜。 “好,明日谭将军带兵南下,我领军北返欢颜郡主和吴王皆是诡计多端之人,越是吸引大家来东都,我越要回晋阳。” “晋王想得周全。” 沈耽点下头,到底是该重用还是杀死谭无谓,借助这次掌兵,可以做出决断。 “我已派人去追吴王,或许能将他追回来。”沈耽随口道,要看谭无谓的反应。 谭无谓微微一愣,“吴王既已退位,当无威胁……晋王做主,我去攻取东都,纵不能将它留下,也要借此机会为晋王争取几座城池,以做补偿。” “全仗谭将军。” “吴王……可以活着带回来吧?” “难说。” 谭无谓神情一暗,沈耽心中一动。 第二百六十六章 小试 骑马走了一个多时辰,夜色越来越深,徐础不得不停下来休息,找不到木柴,生不了火,翻遍包袱,才找出干粮和喂马的豆料。 照顾好两匹马,徐础已经不饿了,抱着毡毯,不知道该在哪里休息。 没有唐为天,徐础才发现自己笨手笨脚,不由得苦笑着向两匹马道:“你们的活儿倒是简单。” 徐础不管干湿,在树下铺好毯子,背靠树干而坐,身上再裹一层毯子,慢慢地居然也睡着了。 半夜里他被冻醒,起来走几步,啃几口冷硬的干粮,接着又睡,梦到许多熟人,他们都用古怪的语气问他:“怎么样?后悔了吧?还是当吴王更自在吧?” 徐础在梦里慷慨陈词,说得众人哑口无言,醒来之后,发现梦里只有“慷慨”,那些“陈词”只是些无用的废话,说不服任何真实的人。 天边微亮,徐础不想再睡,收拾包袱,牵马走了一阵,身上稍稍暖和一些以后,骑马上路。 他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要找个借宿的地方,包袱里有不少银钱,怎么也够用了。 结果银钱根本用不上,徐础走的是大路,冀州与洛州交战以来,这条路常行兵马,沿途村镇里的人家不是被强行征发,就是逃之夭夭,房屋被来往军队毁坏得不成样子,徐础一路行来,不要说客栈,连间能住人的土房都找不到。 走了一天,徐础一个人影也没见到,将近黄昏,他见路边不远有座倾倒的小屋,实在不愿冒险再往前走,于是停下,趁着还有阳光,找几根干柴,总算在天黑之前升起一小堆火,让这个夜晚好捱一些。 “这便是天下人的生活。”徐础自劝道,随即叹了口气,因为他知道,这不是所有人的生活,即使受困东都的时候,他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生活,比当初楼家十七公子还要恣意,便是寻常百姓,至少有屋子可住,能够阻挡寒风。 徐础重新检查包袱,居然找到一囊酒和空壶,不由得欢呼一声,然后又想念起唐为天的种种好处。卡Kа酷Ku尐裞網 很快,他会更想念唐为天。 天刚刚黑,徐础不打算睡觉,拨弄火堆热酒,偶尔倒在碗里喝一口,尽量让身体温暖一些,就在这时,他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 他以为是冀州兵,于是起身迎出去,跟随这些人,他可以早些赶到邺城。 马蹄声由西而来,徐础稍有犹豫,转念一想,这可能是沿路巡视的冀州兵正往回赶,于是站立不动,准备待会喊一声。 那是一整队骑士,将近百人,早就望见路边的微弱火光,来到近前,扇形排列,封住所有出路。 “诸位是……晋军将士?”借助月光,徐础认出一面旗帜上隐约的晋字。 一名将领拍马上前,拱手道:“在下晋王帐下游击将军萧古安,拜见吴王。” “我记得你。”徐础笑道,“萧将军这是要去哪里?” “奉晋王之命,特来请吴王去一趟晋营。” “要活人还是死人?” “当然是……活人。”萧古安得到的命令是活人最好,如遇反抗,死人也可。 “那麻烦萧将军回去跟晋王说一声,活徐础自己有脚,也有要去的地方,暂不能前往晋营,日后若有机会,我当亲往晋阳。” 萧古安不敢无礼,命士兵留在原地,自己拍马上前,来到吴王近前,跳下马,拱手道:“有什么话还是请吴王自己去跟晋王说吧,别让我为难。” “明白。我刚刚热了一壶酒,还剩半壶,能让我喝完之后再上路吗?” 萧古安稍一犹豫,点头道:“可以,别耽搁太久。” “萧将军不如一块来喝吧,会更快一些。”徐础邀请道。 “末将卑微,哪有资格与吴王共饮?” “我已不是吴王,能与萧将军共饮,是我的荣幸。” “嗯……恭敬不如从命,吴王有佐酒之物吗?” “只有几块干粮。” 萧古安是个谨慎的人,担心独自与吴王饮酒会惹来麻烦,于是为叫来一名副将与两名校尉,带上腊肉等军粮,一同陪吴王饮半壶洒。 酒不多,每人只斟得半碗,都比较拘谨,不好意思痛饮。 徐础端起碗敬酒,“我与诸位想必有缘,值此深夜,在这无名之地饮酒,酒非美酒,略表寸心,请。” 众人各饮一小口,撕条肉干咀嚼,四名晋将都不怎么说话。 徐础又道:“晋王可曾发兵南下攻打东都?对谭无谓将军可有处置?” 萧古安咳了一声,“我们奉命追赶吴王,别的事情一概不知。” 徐础叹了口气,微微扬头,看向路上的士兵,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谭无谓之才,晋王心知肚明,但是不敢早用,担心谭无谓独当一面之后,会择机自立,反而给晋军添一个对手。但谭无谓已然心急,晋王无法羁縻下去,必须给他一支军队,但是要让他打一场败仗,以挫其志,留在身边能够更久一些……” 萧古安道:“谭无谓有没有才我不知道,但是请吴王不要再说……晋王,我们皆是晋将,听不得这些。” 徐础笑道:“当然,晋将之忠,天下皆知。我可以说说东都与冀州吗?” 萧古安看一眼同伴,“只要不涉及晋王,吴王想说什么都行,只是酒不多了……” “长话短说,这是我的毛病,心里总在想事,想到什么就要说出来,这两天身边无人,真是憋闷坏了。卡Kа酷Ku尐裞網” “吴王之神谋远虑,我等敬佩万分,愿闻高见。” “你们是不是好奇我为何去掉王号、离开东都?” 不等萧古安开口,另外三名将官同时点头,一人道:“自从知得消息之后,我们就在猜,怎么都猜不透。” 徐础笑道:“事至今日,连我自己也预料不到。告诉诸位实话,其实我是‘逃离’东都。” 萧古安等人大吃一惊,“逃离?吴王连败官兵,威镇天下,虽然又有各路官兵逼近,但是畏惧吴王之名,迟迟不敢渡河,听说荆州军已经望风而逃,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吴王逃离东都?” 晋王还没有公开讨伐东都,部下将士隐约仍当吴王是自己人,不吝于吹捧。 徐础轻轻摇头,“击败官兵的不是我,而是降世军。” 萧古安等人都在东都驻扎过,知道吴王部下多是降世军,“那又怎样?降世军还敢对吴王不利?” “本来是不敢的,降世王曾收我为弟子,又附身于我,还将女儿许配给我,他死后,降世军都愿意让我照顾、辅佐幼王。” “理所应当,其实吴王代幼王自称降世王,也是应该的。” “可有人不同意。” “谁?金圣女吗?” “金圣女是我妻子,怎会反对我?是另一批降世军。” “另一批……秦、汉两州的新降世军?” “对,你们也听说了?” “何止听说,我们绕行回并州的路上,曾遇见大批两州逃难百姓,都说新降世军凶残得很,抓人之后直接活烤,当成军粮,俘虏太多,就暂时养起来,每天拣肥胖者先吃。” 副将道:“若是遇见新降世军,又不幸战败,我宁可自杀,也不要活着落到他们手里。” 类似的传言多不可信,徐础却不争辩,点头道:“就是这批残暴成性的降世军,听说降世王遇害,将罪名按到我头上,要来杀我报仇。” “咦,杀降世王的人明明是梁王,他们怎么赖吴王?” “谁让降世王死后,我接管整支大军呢?新降世军听信谣言,以为我才是凶手。” 酒不知不觉已经喝光,萧古安等人却无意催行。 “他们也太轻信了吧?没准是有人故意传播谣言。” “真让萧将军说准了,而且此人并非外人……唉,我跟你们说这些做甚?咱们早些上路,去见晋王吧。” “不急。”萧古安看一眼三名同伴,见他们也与自己同样好奇,继续道:“刚喝完酒,骑马易上头,稍微休息一会。” “出卖吴王的究竟是谁?降世军的那些法师吧?古里古怪的家伙,不像好人。”一名校尉道。 徐础又叹一声,“是梁王。” 对面四人一愣,萧古安道:“明明是梁王杀死降世王,他怎么……哦,明白了,就因为他是凶手,才要撒谎将罪名推给吴王。可这件事满城皆知,他瞒不了多久。” “能瞒一时是一时,何况新降世军也不是真心为降世王报仇,他们是要杀我,夺取洛州的降世军,两军合并,声势更加浩大。” 萧古安等人点头,深以为然,“可新降世军远在数百里以外,吴王何必怕他们?” “你们还知道?” 四人同时摇头。 “新降世军早已潜入洛州,离东都一步之遥。” 萧古安大吃一惊,“我们一点消息也没听说……不对啊,吴王手下又不是没有兵将,而且你走的时候,孟津梁兵可没阻拦。” 徐础笑道:“很奇怪是不是?” “太奇怪了。” “这正是梁王狡诈之处,他引来新降世军,暗中拉拢旧降世军,挑拨我与金圣女的关系,如今金圣女带领一部分降世军西去,要回秦州,剩下的人都被梁王蛊惑,相信我才是真正的凶手。至于吴军兵将……” “对啊,吴人最忠,怎么不见他们跟随吴王?” “是我愚蠢,听信蛊惑,派吴军充当进攻荆州军的先锋,虽然大胜,但是吴兵伤亡殆尽,幸存的人也不愿再跟我,唉。” 荆州军败逃的消息,到了河北已变为互相矛盾的传言,萧古安挑不出破绽,唯有点头。 徐础继续道:“眼见我已成为盘中之物,梁王又**计,逼我退位,故意放我离开,如此一来,我去哪里,新降世军跟到哪里,我成了诱饵。所以我要前往邺城,为的就是不连累自己人。” 萧古安等四人目瞪口呆。 徐础起身,“不过晋王盛情,实难推却,况且晋军兵强马壮,又有贺荣部骑兵相助,未必不是新降世军的对手。咱们出发吧,再晚些,没准会撞上追踪而来的新降世军。” “吴王稍等。”萧古安叫起三名同伴,走远一些小声商议。 徐础牛刀小试,虽然知道自己的话漏洞百出,很可能骗不过这些人,他却觉得自在许多。 第二百六十七章 追随 如果不是有“吴王”这个名头,徐础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会有人相信,几名将官争议良久,萧古安一个人走回来,拱手道:“这么大的事情,我们不敢做主……” “我在骗你们。”徐础道。 “什么?” “刚才那些话是我编造出来的,梁王没有陷害我,新降世军也没有潜入洛州,我去掉王号,仅仅是因为我厌倦了。我不该用谎话连累诸位,走吧,我随你去见晋王。” 萧古安僵在那里,半天没说话,突然转身,又去找同伴商量,这回为时甚短,四人一同来到吴王面前,萧古安正色道:“吴王之意我们明白?” “抱歉,我只是一时……” 萧古安却不接受道歉,接着道:“请吴王在此暂歇,我派人回去向晋王请示。” “你还是没有明白。”徐础笑道。 萧古安等人皆无笑意,“吴王才智过人,早料到晋王会派人追赶吧,所以来一出欲擒故纵之计,最终还是要将祸水引向晋军。” 徐础一愣,摇摇头,“谎言一旦开始,真话便没有立足之地。是我的错,请萧将军安排。” 萧古安马上分派,自己带五十人“看护”吴王,命副将带五十人即刻返回晋营寻求明确的指示。 萧古安将留下的五十人分成五队,轮流休息、喂马、守卫、放哨、巡视,丝毫不乱。他对吴王的态度也有变化,依然恭敬,但是多了一份警惕,心中已认定吴王有意嫁祸于晋王。 徐础靠墙睡觉,不管闲事,心里琢磨着如何应对晋王。 大概是有人护卫,心中安定,徐础这一觉睡得颇为舒服,睁眼时天边微亮,附近的小火堆居然还在燃烧,显然是有人添柴。 萧古安站在墙外,仔细观察大道上的情况。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心中过意不去,起身走到萧古安身边,“萧将军一夜未睡?” “职责在身,怎敢松懈?吴王睡得好?” “还……好。萧将军跟随晋王多久?” “我父亲就是沈牧守帐下部将,我继承父职,算起来,跟随沈家有四十多年了吧。” “比天成朝廷还要长久。” “当然,沈家兴起,我们萧家一路跟随。”萧古安骄傲地说。 “想来萧将军很了解晋王为人。” 萧古安左右看看,发现身边没有外人,小声道:“吴王打住,你若行挑拨之事,我就不能客气了。” 吴王奸诈之名在外,一开口就遭到怀疑,反而是他讲述的阴谋,无论有多么复杂,都有人相信。 “我现在孤身一人,便是挑拨成功,于我能有什么好处?总不至于希望萧将军跟我一同浪迹天涯吧。” 萧古安微微一笑,“不是挑拨的话,吴王请说,请勿褒贬晋王,令我难堪。” “当然。”徐础要说的话恰恰就是一番“褒贬”,想了一会,他说:“晋王若有指责,萧将军万万不可辩解,磕头认罪,可保平安。” “嗯?我没犯法,晋王为何指责?我又有什么要辩解的?” “我只是泛泛而论。”徐础笑道。 萧古安莫名其妙,“吴王还是再去休息一会吧,估计天黑之前就能等来晋王的命令,无论怎样,入夜之前都要动身。” 徐础一人时走得慢,晋兵快马加鞭,一天一夜就能往返。 徐础拱手,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他的确要再去休息一会,忽听远处传来马蹄声,于是驻足遥望。 来的是一名哨兵,停在道路上,向萧古安大声道:“孟津方向来了一队人。” “多少?” “三十多人,有两辆车,其他人乘马。” “叫所有人退回来,上马……保护吴王。” 五十名将士很快聚集,上马在路边列队,拦在吴王前面,萧古安一马当先,如果对方只是路过,他无意惹是生非,如果对方别有所图,他也不惧,五十人对三十人,胜算颇足。 队伍行进,萧古安稍稍松了口气,来者虽然都骑马,看装扮皆为百姓。 那些人也看到了路边的士兵,远远停下,一人单独上前,拱手道:“过路之人寻个方便,敢问将军是哪一王的部下?” 萧古安早已让士兵偃旗,不愿透露来历,回道:“我等也是路过,在此稍稍歇息,你们自管行路,咱们两不干涉。” “多谢将军。”那人不敢怠慢,致谢之后回到己方队伍中,招呼同伴继续行进。 两方互相戒备,百姓队伍中有一名老者,经过晋兵时,忍不住好奇,扭头看了一眼,就这一眼惹出了大麻烦。 “吴王!吴王在这里!” 徐础没有故意隐藏,站在断墙前方、晋兵后面,觉得过路者颇为眼熟,正在仔细辨认,听到了叫声,定睛看去,认出那竟然是自己的老仆人。 老仆流落街头,被吴王收留,不知为何竟然来到这里。 老仆一叫,其他人也都扭头看来,见到吴王无不大惊,立刻停下。 原来这些人并非普通百姓,一些是吴王原先的卫兵,多是吴人与降世军,还有十几名陌生人,徐础不认得。卡Kа酷Ku尐裞網 萧古安喝道:“走你们的路!” 这些人虽然脱下盔甲,兵器都藏在身边,纷纷拔刀抽剑,当先一人大声道:“吴王,我们就是来投奔你的,这些是什么人?” 徐础比晋兵还要惊讶,快步走来,向萧古安拱手道:“萧将军稍安勿躁,我说过会跟你走,自会守诺。这些人皆是我的旧部,让我跟他们说几句话。” 萧古安点下头,向晋兵摆手,命他们垂下刀枪,但是仍紧紧握在手中,随时都可以开战。 老仆等三十多人跪在路上,向吴王磕头。 徐础上前一一扶起,说道:“我已不是吴王,诸位前来投奔,我感激不尽,但是恕我不能接纳,你们还想投奔何人?我可以写封信引荐一下。” 一名原卫兵道:“我们只想跟随吴王,无论吴王……” “我现在只是一介布衣,姓徐名础。你叫昌言之?” 昌姓是旧吴七族之一,徐础曾在阵前斩杀过一员名叫昌顺之的将领,昌言之与他同族,却不是兄弟。 “是我,我们十七人皆愿继续给……徐公子当卫兵。” 老仆插口道:“是啊,我们十五人也愿意继续服侍公子。” 徐础苦笑道:“布衣之士,不需要这么多人……” 昌言之道:“徐公子收下我们吧,反正我们已经无处可去。天可怜见,让我们又遇见徐公子,今后我们不会再离开。” 老仆再插口道:“是啊,公子之前走得太仓促,我们来不及追随,这回是怎么也不离开了。” “你们怎会无处可去?降世将军、梁王和王颠将军……” 昌言之摇头,“吴王待我们恩重如山,不可不报。吴王要争鼎,我们为你冲锋陷阵,吴王要隐居,我们替你持镐开荒。” 老仆又插口道:“是啊,我虽然年纪大些,还能干活儿,这些人年轻,能为公子做不少事情。” 昌言之等十七人皆是原来的卫兵,徐础即便不记得姓名,也都脸熟,另外十五人却只有老仆是熟人,而且不足十五之数,想是留在了车里,一直没露面。 徐础得问个清楚,拱手道:“恕我眼拙,诸位好像不是我帐下兵将。” 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回道:“吴王……徐公子没见过我们。我们本是东都百姓,因事被囚,幸得赦免,随大军一同前去迎战荆州军。徐公子在东都曾施粥赈济百姓,又免众人死罪,我们吃过米粥、受过恩赦,因此前来追随徐公子,甘受驱使,望能报恩万一。” 徐础越发吃惊,东都百姓逃亡颇多,剩下的人全抱着置身事外的心态,无论哪一方征招,都不肯露面,宁愿藏在地窖中,受逼仄之苦。 宋星裁遇刺,徐础下令大搜,找出八百多名青壮男子,原打算在阵前斩杀,一为报仇,二为祭旗,因为种种意外,他才赦免这些人,编入军中。 这些人除了隐藏不出之外,别无它罪,居然抛家舍业前来投奔,徐础尤其意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萧古安在一边听着,忍不住道:“新降世军已经打来了?你们是要躲避兵祸吧?” 昌言之茫然道:“新降世军?哪来的新降世军?” “秦、汉两州新兴的降世军,杀人如麻,生吃俘虏,残暴至极,他们没打到东都城下吗?” 昌言之不明所以,“没有啊,东都现在是梁王和洛州军做主,降世将军带人西去……我不清楚,将军另问他人吧。” 话已经全说出来,昌言之才想起要谨慎些。 萧古安却已明白,没法埋怨他人,但是再不肯称“吴王”,拱手道:“徐公子,咱们上路吧,这些人你愿意带上,可以,不愿带,请尽快安排。” 三十几人齐刷刷看来,目光中尽是喜悦与期待。 徐础叹了口气,“你们随我一同去见晋王……” 众人欢呼,徐础又道:“诸位盛情,徐某领受,但是前路崎岖,有谁想要中途离去,尽管直言,我只会感激,不会阻拦。” 众人有的点头,有的发誓不会离开。 徐础让昌言之去牵自己的马,心中还是纳闷,这些东都人连朝廷征召都不肯从命,何以愿意冒险出城报一点小恩? “车里有人?”徐础小声问老仆。 “是啊,公子的家人。” “家人?” “前车里是七公子,后车里是公子的妾?” “嗯?” 老仆不当回事,扭头向后方望去,“还有一位,怎么一直不到?不会是半途后悔,跑掉了吧?” 一名东都青年笑道:“所有人后悔,他也不后,田大哥绝不是那种人。” “田匠……也来了?”徐础又吃一惊。 “对啊,走在后面,早该跟上来了。”老仆还在遥望。 徐础转身来到萧古安马前,“抱歉,我不能随你去见晋王了。” “徐公子什么意思?明明说好的……” “我是为你们的性命着想。” 本书来自 第二百六十八章 无争 萧古安笑了一声,“不愧是吴王,口中真真假假,令人无从捉摸,怪不得晋王无论如何也要离你远一些。卡Kа酷Ku尐裞網请吴王管住自己的伶牙俐齿……” 昌言之等人无法忍受有人对吴王不敬,立刻又拔出刀剑来,厉声斥责。 萧古安自然不怕三十几名兵卒,但他也觉得自己说话过分,吴王即使退位,也不是他能得罪的人,于是拱手道:“末将一时无礼,望吴王海涵。请吴王随我上路,咱们快些……” 嗖的一声,一支箭从萧古安头盔上掠过,击断盔缨。 晋军将士大骇,有人转身,有人监视吴王的随从,一时间大为慌乱。 萧古安尤其惊恐,知道射箭者手下留情,否则的话,自己必死无疑,脸色骤变,望向箭射来的方向,只见远处一片稀疏的树林和几处断垣残壁,见不到半个人影。 萧古安将腰刀拔出半截,又慢慢收回鞘中,勉强笑道:“原来吴王拖延时候,乃是为了等帮手。” 徐础也不辩解,笑道:“请代我转告晋王,以后我一定会去拜见他,但不是现在,两方权衡,我还是要先去邺城,想必晋王明白我的用意。” 萧古安犹豫片刻,他有五十名士兵,对方有三十多名忠心的卫兵以及一名不知藏身何处的神射手,他相信己方至少有六成胜算,但是必然损失惨重…… “嘿,吴王在此埋伏数百人,是要将我等一网打尽吗?” 就像是在配合萧古安的话,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一阵飒飒的响声,仿佛真有数百人隐藏其中,晋兵无不面露骇色。 徐础立刻明白萧古安的用意,笑道:“萧将军待我以礼,我怎能还以恶意?请萧将军上马,回去禀告晋王,说徐础感激晋王盛情。” 萧古安看向手下士兵,见无人反对,慢慢走向自己的马,翻身跳上去,拱手道:“吴王慢走,恕不远送。” “这该是我说的话,萧将军慢走。” 萧古安招呼士兵跟上,进入大道,向西驶去,半里之后,一名校尉赶上来道:“还好咱们没得罪吴王,否则几百支箭射下来,咱们一个也活不了。” “吴王就在咱们附近,他们不敢射箭,只是没必要死拼,那毕竟是吴王。” “对啊,毕竟是吴王。”校尉扭头望了一眼,看到三十多人又在跪拜吴王,再看一眼路边的树林,越发觉得到处都是伏兵,不由得佩服萧将军,这种时候竟然还能沉得住气,跑得不紧不慢。 绕过孟津梁兵的巡视范围,萧古安半路上遇到自己之前派回去请命的五十人,带头副将跑得急,满头大汗,一见到萧将军,远远地喊:“晋王有旨……萧将军没带回来吴王?” “没有,吴王设下埋伏,我们不是对手。” 副将跑近一些,满脸惊奇,“晋王料事如神,说吴王必然设计逃过萧将军之手。晋王说,若有万一之幸,不必带活人回去,若是中计,萧将军无恙便好。” 一回到营地,萧古安来不及卸甲,直接去见晋王,牢牢记得吴王的提醒,一句也不辩解,独自承担所有责任,跪地请罪。 晋王倒没有生气,反而笑道:“是我大意,竟然只派出一百人去追吴王,萧将军去休息一会,咱们回晋阳。” 晋军已然陆续出发,晋王亲自殿后,等来萧古安,也准备拔营。 回到自己帐中,萧古安向自己的随从感叹道:“称王者必有过人之处,非常人可比,晋王当之无愧,奇怪的是吴王为何舍弃王号?想不明白,真是想不明白。” 同样想不明白的是昌言之等人,虽然无论吴王退位与否,他们都愿意追随,心里却都是疑惑不解,只是不敢发问。 徐础将他们再次扶起,先看向路边,不见田匠的身影,于是向老仆道:“带我见见车里的人。” “是。”老仆最高兴,引着主人来到后车,掀开帘子,说:“七老爷,我家主人来见你。” 老仆按习惯称楼硕为“七老爷”,语气里可没有多少敬意。 徐础终于明白楼硕为何一直没出来相见,原来他的手脚都被捆缚,坐在车中动弹不得。 大将军遇刺,楼硕一度崩溃,如今已恢复正常,变得极为冷漠,用余光瞥了一眼徐础,一句话也不说。 老仆道:“他不肯上马,所以我们推他上车。” “为何要带上他?”徐础十分奇怪。 “因为……因为……”老仆也说不清楚,当时只是觉得楼硕是吴王的哥哥,不该留在东都,现在却有些说不出口。 徐础笑道:“带来就带来吧,解开绳索。” “他会跑的。”老仆小声提醒。 “无妨,天地广大,随他去哪都行。” 老仆叫人过来给楼硕松绑,不忘威胁道:“七老爷,我家主人说了,你可以逃,如今到处都有兵乱,看你能逃到哪去。” 楼硕仍不吱声。 徐础又指向另一辆车,“这里是哪位?” “公子的妾室,倒是忠贞,死活非要跟来,反正梁王给车,我们就带来了。” 车里人自己掀开帘子,微笑道:“吴王想自己走,将我留在乱城里,那可不行。” 居然是冯菊娘。 徐础既意外,又尴尬,“你不是嫁人了吗?” “伍十弓?连个媒妁之言都没有,算不得嫁娶,是金圣女硬将我送去的。伍十弓刚得着我的时候的确挺高兴,可当时要打仗,怕被我克死,所以没敢碰我,说是等战后大办一场。唉,谁想到……” “他不会……”徐础也觉得这事越来越古怪。 冯菊娘擦擦不存在的眼泪,“可事情就是这样,他都没碰我……说起来之前有一位鲁宽,吴王只是将我赏赐给他,连面都没见着,他就死了。伍十弓一死,我又无处可去,没人再敢要我,我也不敢回吴王身边。直到听说吴王与金圣女分道扬镳,我想追来,正好听说还有人来追吴王,于是我也跟来了。” 冯菊娘露出笑容。 徐础无奈地说:“我不再是吴王,你也不要再说是我的妾室,我从来没承认过。” “不做妾,做个丫环也好,吴王……不,公子身边总得有人服侍。” 老仆一边咳了两声,冯菊娘笑道:“老伯是公子左右手,可是遇见针线活儿总得让妇人来做吧?” 老仆这才满意。 徐础扭头看见田匠的身影从远处走来,向老仆道:“先上路吧,以后再说。记住,她不是我的妾室。” 老仆点头,“对,公子虽然命硬,也不是随便能让克的。” 徐础大步迎向田匠。 田匠已经收起弓箭,拱手道:“看来徐公子确实需要同行之人。” 在改换称呼这件事上,田匠最为痛快。 徐础还礼,“能得田壮士同行,再好不过,只是……” “晋兵难保不会回头,咱们还是先上路吧。” 一行人出发,重新回到吴王身边,众人都很高兴,徐础也觉得比独自行走舒服得多。 当天傍晚,一行人撞见第一拨冀州兵,听说吴王本人就在其中,这些冀州兵吓了一大跳,反应与晋兵一样,不敢自作主张,于是留下众人,另派士兵火速返回大营请求命令。 在这之后的几个时辰里,冀州兵一拨接一拨地赶来,有人认得吴王,亲来辨认,确信之后更加惊讶,甚至忘记了东都之败,不敢稍显无礼。 冀州军在东都铩羽而归,对打败他们的吴王心怀敬意,若说怨恨,他们更恨大将军楼温,恨他反客为主,杀死了冀州主将王铁眉,弄得全军溃乱,自己也没得好下场。 到了夜间,冀州兵已多至上千,围成数重“保护”吴王。 徐础一行人在中心扎营,不管外面的事情,该吃饭吃饭,该休息休息,反正有吴王在,他们一点也不担心。 徐础也不担心,邀田匠一同饮酒。 田匠曾在城门处一箭射伤宁抱关,徐础问起,田匠一语带过,“宁王警醒得早,我的准头也差了些。而且自从吴王让号,已经没人关心宁王,东都人谈论的全是徐公子。” “田壮士应当能明白我的心意。” “算不上明白,只是觉得理所应当,没什么可疑惑的。” 徐础拱手,表示感谢,问道:“白天时我就想问,那些人……要跟随的人是田壮士吧?” 从前的卫兵来追,徐础可以理解,那些东都百姓却让他意外。 田匠笑道:“徐公子难得说错一次,他们想要投奔的正是你,只是恰好与我同行。” “为什么?我称王的时候,他们躲藏不出,我已不再是吴王,他们反而抛家舍业前来跟随?” “有野心勃勃之人,自然也有与世无争之人,徐公子称王之时,吸引的是一群人,退位之后,吸引的是另一群人,很正常。像那些卫兵,无论徐公子尊卑贵贱,都愿跟随,徐公子应当珍惜。” “受之有愧,同时也让我感觉担子很重,比掌兵十万还要重。” 田匠笑了笑,“徐公子天生不该是一身轻的人,总得扛起一点担子。” 徐础也笑了笑,“田壮士呢?又为何而来?” 田匠喝光碗里的酒,沉默多时,回道:“我一生逐名,徐公子退位,名震天下,对我来说,是块无可拒绝的香饵,无论如何也要咬下去。” 徐础大笑,“田壮士直爽。正好,你要逐名,我此去邺城却为求实,或许咱们能各得其所。” 昌言之掀帘进来,面带惊慌,“大事不好,外面来了一大队兵马,将咱们包围啦,口口声声让冀州人交出吴王。” 田匠怪道:“这里明明就是冀州军的地盘……” 徐础起身道:“是贺荣部,来得正好。” 第二百六十九章 自顾不暇 徐础猜对了,在冀州军的地盘上,胆子这么大的人只有请来的贺荣部骑兵。卡Kа酷Ku尐裞網 营内的冀州将士全是沿途哨兵与巡卒,总数不过一千出头,营外的骑兵纵横驰骋,呼啸不绝,夜里看不清多少,但是肯定远远多于一千。 一名冀州将领跑来,脸色既恐慌又羞愧,拱手道:“望吴王海涵,这些贺荣部的人蛮横惯了,入塞之后也不懂规矩,他们擅自围营,并非上头的军令。” “无妨。只是我与贺荣部从无来往,更无冤仇,他们为何要来见我?” “据说晋军那边已经派出贺荣部骑兵攻打东都,这边也着急了,想带吴王同去东都……” 徐础笑道:“明白了,劳烦将军请贺荣部大人进营,我与他们面谈,若能说通,再好不过,若不能,我随他们走一趟,不令将军为难。” 将领慨然道:“我既奉命在此守卫吴王,当尽忠职守,绝不畏强而退,请吴王放心,贺荣部从这座营中带不走任何人!” 将领告退,田匠道:“他还是会请贺荣部大人进营,如果谈不妥,他还是会乖乖交出吴王。” 徐础笑道:“何必强人所难?他自有不得已的苦衷。” “嘿,徐公子倒真是大度。” “不,这不是大度,我只是比较相信自己这张嘴。” 田匠也笑了,“我能留下吗?见识一下徐公子不称王之后的口才。” “请便。” “不过有个麻烦。” “什么麻烦?” “徐公子虽已去掉王号,外面的人却不认,冀州将士尚且口称‘吴王’,贺荣部更视徐公子为真王,欲劫为人质。以这样的身份,徐公子不好说话。我有个主意,只是要稍稍委屈徐公子一下。” 徐础笑道:“这个主意好,不过我若是真被贺荣部带走,请田壮士不要跟我争。” “徐公子自信,我亦相信徐公子。” 徐础命人再添酒菜,筷子依然只有两双,田匠坐主位,他侍立在一边。 小半个时辰以后,冀州将领终于引来了贺荣部大人。 贺荣部贵族名头繁多,中原一律以“大人”相称,他们也喜欢这个称呼,大人的数量这些年里越来越多,往往难分尊卑。 来的人不少,进帐的就有七人,外面叫嚷声不断,显然还有更多人。 这七人的装扮都差不多,身穿油腻的皮袄,头戴毡帽,帽子上插满数量不等的翎羽,背弓负箭,腰带里别刀,不止一口。 七人随意站立,不分主次,既不拱手行礼,也不打招呼,不客气地四处打量,最后目光全落在田匠身上。 田匠虽是巷闾出身,却从来没怕过任何人,面露威严,便是徐础与他同坐,初见者通常也会当田匠是吴王。 七人用本族语言交谈,不知在说些什么。 徐础上前一步,拱手道:“哪位能说我们的话?” 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上前两步,他帽子上的翎羽比别人都要多几根,胡须也更浓密,生硬地说:“你是什么人?让吴王站起来跟我说话。” 徐础摇头,“在下田匠,吴王护卫,也是军师,在问清诸位的来意之前,吴王不会与你们交谈。” 对面七人大笑,带头者拍拍腰间的刀,“想知道来意,问它。” 徐础也有刀,二话不说,直接拔刀出鞘,厉声道:“以刀问刀,这有何难?” 七人吓了一跳,纷纷拔刀,帐中别无卫兵,他们以七对二,占据优势。 带头者转头向同伴说了几句,然后又向吴王军师道:“真要用刀,我们也不必进帐了。你这个军师不会说话啊,吴王用你,可有点危险。你这里有酒有肉,为何不请我们坐下来边吃边谈?” 徐础收起刀,“未请教阁下如何称呼?” “我叫贺荣平山,乃是左神卫王,你可以叫我‘山大人’。” 贺荣部王号数百,左神卫王并不知名,徐础拱手道:“山大人请坐。” 贺荣平山左右看了看,从徐础身边走过,直接坐在“吴王”对面,也不用筷子,从怀里拔出匕首,插一块肉送到嘴里,又喝一口酒,肉咽下去,酒却吐出来,扭头向同伴道:“南人会做菜,不会酿酒,拿咱们的来。” 一人上前,从腰后解下一只皮囊,送到贺荣平山手里。 贺荣平山倒满两碗酒,向“吴王”道:“敢尝尝吗?” 田匠不吱声,端起酒来一饮而尽,放下碗,神色不变。 贺荣平山大笑,也喝光一碗,又倒满,“好酒量,咱们继续。” 田匠拿起碗再喝。 两人你一碗我一碗,一囊酒很快喝光,又有一人上前送上皮囊,贺荣平山收起脸上的不敬,盯着“吴王”,只管倒酒、喝酒,同样不再说话。 第二囊喝完,第三囊送上,冀州将领进帐,见吴王站在一边,不知名护卫却与贺荣部大人拼酒,不由得深感意外。 徐础冲他轻轻摇头,贺荣平山的一名同伴则斥道:“这里不用你,出去等着。” 冀州将领面色难看,却不敢回击,讪讪地退出帐篷。 第五囊酒送上时,贺荣平山推开,他还能喝,但是觉得已无必要,“吴王好酒量,都说你是个文弱书生,不像啊。” 田匠依然不吱声,徐础在一边道:“传言往往不实,为了贬低吴王,什么话都能编出来。” “你怎么不说话?瞧不起我吗?我部中有将士三万,吴王有多少?” 田匠冷冷地说:“贺荣部单于来了,能与我谈,你,找他。” 贺荣平山瞥了一眼徐础,“你的军师?说话算数?” 田匠扭过头去,徐础道:“吴王对我言听计从,我说过的话、做出的承诺,吴王全认。” 贺荣平山犹豫一会,起身道:“单于若是在此,你也不配与他说话,得是中原皇帝。”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转向徐础,“没什么谈的,我们听说吴王被人撵出东都,无家可归,所以决定做件好事,送吴王回东都。即刻出发,不要耽搁。” “多谢山大人。” “不算什么,听说东都是天下最繁华的所在,我们早想去看一看,到时候东都归吴王,城里的财物与人口归我们,大家都高兴。” “扶危济困,山大人不愧贺荣威名。” 贺荣平山以为“军师”会讨价还价,没想到一开口就阿谀奉承,心中大悦,“吴王”拼酒拼出来的威望,也因此减少许多。 “大家是邻居,中原大乱,贺荣部当然不能在一边看热闹。以后中原诸王再有纠纷,找我们主持公道。” 徐础笑道:“当然,贺荣部雪中送炭,令人感激,尤其是贺荣部自顾不暇,还想着帮助邻居,更令人敬仰。” “我们就是爱帮助……咦,你说什么自顾不暇?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你是说我们贺荣部也有内乱吗?” 徐础笑而不语。 贺荣平山终于明白“军师”是在嘲讽自己,脸色立变,“中原人只会斗嘴,明说吧,吴王愿意跟我们走,大家还是邻居、是朋友,我们一路送到东都,不让他吃亏。不愿走,我们只好拖着走,那时候就比较难看了。” 徐础心里清楚,贺荣骑兵之所以肯来谈判,不是敬重吴王,而是不愿与冀州兵撕破脸。 “山大人不信我的话?” “哪一句?” “自顾不暇。” 贺荣平山向同伴笑道:“吴王的军师真有意思,竟然以为他比咱们更了解贺荣部的状况。” 六名同伴发出笑声,一人道:“不如让他说说,草原上现在是下雪呢,还是下雨?再说说我老婆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另一个道:“他若是能说出男女,你还让他活着吗?” 诸人大笑,徐础也笑,微笑,等对方笑声稍停,他说:“晋军里的贺荣骑兵已经南下,对不对?” 贺荣平山鄙夷地说:“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你提起干嘛?” 徐础继续道:“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我的猜测了,你听我猜得对不对:贺荣骑兵南下,将领却是晋王部将,名叫谭无谓。谭将军想要强渡大河,直奔东都,贺荣骑兵却厌恶乘船,宁愿硬攻孟津,从桥上过河。对不对?” 贺荣平山微微皱眉,“孟津离此不远,那边的事一打听就知道。” “我还知道,那边的贺荣骑兵没能攻下孟津,派人前来求助,山大人既为支援,也为争功,你来请吴王,想敲开的第一道门不是东都,而是孟津,对也不对?” 贺荣平山脸色微变,因为“军师”猜对了,孟津贺荣骑兵的信使到不久,消息应该不会泄露。 “孟津小城,攻下来很容易,请吴王一块去,不过是为少些伤亡而已。贺荣部本是一家,共进共退,没有求助这种说法。” “好吧,算我说错。”徐础笑道,“我只是奇怪,骑兵善野战,晋军会攻城,何以晋王只派一将掌兵,却不肯派本部将士相助?而且我没猜错的话,晋王不仅没有南下,反而率兵北返晋阳。” “那又怎样?” “山大人只顾帮助邻居,就没想到邻居未必领情,还要反咬一口吗?贺荣部此前曾逼近晋阳,令晋王险些无家可归。晋王逃出东都,一路北奔,就为保住晋阳,对贺荣部,他可说不上感激。” “我们已经化敌为友,还借他几万骑兵……” “晋王北返时,可是一名贺荣骑兵也没带。” “那就让他回晋阳好了,我们自己就能攻下东都。” “山大人似乎将晋王当成其父牧守沈直了,沈牧守能忍,愿与贺荣部交好,如今的晋王睚眦必报。贺荣部大军南下,北边还剩多少兵力?单于和老弱妇孺靠谁保护?”徐础看向贺荣平山的一名同伴,“尊夫人待产,阁下担心的只是生男生女?” 七人神情皆变,贺荣平山怒道:“沈家若敢趁火打劫,贺荣部必将踏平晋阳,不留活口!军师不必多说,总之吴王要随我们走一趟,不管去哪。” 第二百七十章 送兄 贺荣平山虽被“军师”的一番话打动,却仍然坚持带走“吴王”。 徐础正要继续说下去,田匠起身,说:“那就走一趟,我也正想见单于一面,与他谈论天下大势。” 贺荣部诸大人觉得“吴王”颇时识务,徐础却吃了一惊,小声道:“咱们之前说好……” 田匠摆下手,“请军师将我的家眷送到邺城,我自会前去与你们汇合,或许不只是我自己一个人。” 贺荣平山笑道:“单于最大方,也最爱助人为乐,吴王肯亲自去一趟,必能借到大兵,到时候扫荡中原,九州之地任你选择。” 田匠昂首道:“这些事情,我只与单于谈论。” 贺荣平山哈哈一笑,“吴王尚未称帝,想与单于交谈,怕是有些太过急迫。由我居中引荐,吴王或许可以先与左贤王谈一谈。” “贺荣部若无大志,我与谁谈都是空谈,若有大志,非得是单于本人才有资格与我谈论。” 贺荣平山不愿在言语上纠缠,冷笑一声,“请吧,到了塞外咱们再说。” 田匠向“军师”道:“务必将我的家眷平安送到邺城,如有一点不妥,唯你是问。” 田匠大步往外走,贺荣部几位大人随后,贺荣平山最后,打量“军师”两眼,“应该将你一块带去。” 徐础拱手道:“愿意之至,待我安排一人……” “算了,我们贺荣部喜欢动手,不喜欢你这种只会动嘴的人。晋王若是真有叛逆之举,吴王当得礼遇,若是你胡说八道,也是吴王替你担责。”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吴王心中之意,若有一点偏差,吴王自会纠正。” “嘿。”贺荣平山转身离去。 徐础有些迷惑,不知田匠是真有办法逃回来,还是单纯地替他顶祸,想来想去,觉得田匠应该是有主意,不用他来担心。 田匠是个古怪的人,每每追随弱势一方,从来不提“效忠”二字,公然自作主张,不以部属自居。 送走贺荣部众人,冀州将士松了口气,尤其是那名将领,眼睁睁看着假吴王被带走,虽不明其意,却也知道这是冒险之举,真相一旦泄露,贺荣部必然大怒,他统领的这一千余人绝不是对手。 “吴王,咱们连夜启程吧,不等邺城的命令了。” 徐础当然不会反对。 冀州军拔营出发,跟在北返的贺荣部骑兵后面,渐渐被落得越来越远,沿途收集到的兵卒却越来越多,凌晨时已达到近三千人。 天亮不久,冀州军来到第一座大营,兵力增加上万。 除了少数将官,大多数士卒都以为吴王被贺荣部抢走,纷纷请求前去追赶,倒不是为了救吴王,一是忍不下这口气,二是想让吴王难堪当初的手下败将,如今却是救命恩人。 将领们弹压军情,要求吴王躲在车中不要露面,换马继续赶路,一刻不歇。 正如老仆所说,楼硕无处可逃,只得留下,徐础与他同乘一辆车,兄弟二人话不投机,谁都不愿开口,一路维持沉默。 不知走了多久,楼硕先沉不住气,悄悄掀帘往外望了一眼,扭头看向徐础,瞧了好一会,说:“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嗯?”徐础正在想别的事情,没听清楼硕在说什么。 “刺驾、弑父、杀母……大逆无道的事情你都做遍了,这就是你的志向?” “不能这么说,至少还有一条‘害兄’我没做过。” 楼硕脸色微变,不由自主向后蹭了蹭,“你……你已经不是吴王……” “但是我下的命令,好像还有人听从。卡Kа酷Ku尐裞網” 楼硕脸色变幻不定,最后放缓语气,“我知道你在开玩笑,说起来,除了刺杀万物帝,大将军与兰夫人之死怪不到你头上。” “嗯。”徐础没想与他聊天。 楼硕开口之后却不想再沉默下去,“三哥去向不明,其他兄弟、侄儿大都被宁王掳走,楼家就剩咱们两个……” “我不姓楼。” “楼家就剩下我一个,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我对你没有任何打算,你现在下车离开,我也不会阻挡。” 楼硕嘿嘿笑了两声,“一旦得知三哥或者六哥的下落,我立刻就走,现在……邺城算是一个不错的落脚之处。” “你以为邺城会欢迎大将军的儿子?” 楼硕最害怕的就是这件事,大将军杀死王铁眉、逼走湘东王,引发冀州军的最终惨败,极招邺城憎恨。 “那个……你会保护我,对不对?” “我自保尚难,如何保你?” 楼硕难得地笑了,不是干笑、奸笑,而是正常的、讨好的笑,不知为此付出多大努力,“吴王说笑了……” “别用这个称呼。” “徐、徐公子说笑了,一旦进入邺城,谁能动得了你?你放走湘东王,难道他不感恩?你仍是济北王之婿,他家难道不认?你与欢颜郡主……难道她丝毫不念?” “我与欢颜郡主怎么了?” “呵呵,我听二十三弟说过,徐公子与欢颜郡主本是旧相识,彼此……都有好感,可惜造化弄人,徐公子娶了济北王之女,欢颜郡主许给了二十三弟要说这皇家婚娶也真是乱,连辈份都不讲如今二十三弟落入宁王手中,九死一生,徐公子……” 徐础笑道:“我进不了邺城。卡Kа酷Ku尐裞網” “什么?” “我说邺城不会接纳我。” “为、为什么?你听说什么了?” “我孤身一人前来,所有不过三十多名随从,身后既无兵将,名下也无土地,空顶着一个前吴王的名号,邺城要我何用?说不定还会惹来麻烦。” “邺城……总得念旧情吧?” “旧情就是我曾刺杀万物帝,而邺城名义上的主人是太皇太后、万物帝之母。” 楼硕脸色又变,“如此说来,你岂不是去送死?” “送死倒不至于,只是得不到礼遇与保护,你想靠我立足,怕是不成,另寻他人吧。” “我、我能去找谁啊。” 大将军是楼家的支柱,他一死,众多子孙不知所措,楼硕到现在也没从惊骇中完全恢复过来。 “新降世军闯入汉州,楼碍一直没有消息,那边不可去。楼硬带姬妾逃离,走不多远,也无法隐藏行迹,你去打听一下,总能问出来。” “是个办法。”楼硕说话就要下车,将要掀帘的时候问道:“我可以下去吧?” “可以。” 楼硕等车辆上坡稍慢时跳下去,老仆探头进来,问道:“让他去吗?” “让他去。” 楼硕很快回来,面带不悦,“冀州将官不许我乱走,怕我走漏消息,听他们的意思,有人顶你的名被贺荣部带走了?” “嗯。” “呵呵,果然是你的风格。” 徐础也不解释,“与冀州大军汇合之后,你就能走了。” “我肯定会走,那些将官倒是告诉我一些消息,三哥没去江东,竟然去了淮州盛家。” “楼家与盛家是姻亲,楼硬前去投奔也在情理之中。” “说是姻亲,来往却不密切,大将军一直瞧不起盛家,说他们家的人贪慕虚名,不能为朝廷效力,只在意自家的那点威望。唉,谁想到楼家沦落至此,反而要去投奔盛家?不过三哥既然在那里,我也要去,那个……徐公子得替我打声招呼。” “好。” “还有……盘缠……” “分你。” “盘缠有了,我一个人哪能走这么远?仆从……” 徐础摇头,“这些人前来投奔我,一个也不能送人。” “只要有盘缠,我总能找到仆从。”楼硕不敢勉强,打听到三哥下落,有了下一步计划,他心里踏实许多,“徐公子既然知道自己进不了邺城,干嘛还要去那里?” “读书去。” “嗯?徐公子开玩笑,不想说就算了。你毕竟做过吴王,去掉王号,想一走了之,怕是很难。邺城若不肯真心提供保护,你觉得自己能活多久?” “正是天下大乱的时候,谁都有可能暴毙,你在路上没准也会遇到危险。” “不同,意外之事谁也料不到,可徐公子是明知危险而不预先防范,这可不像你一贯的行为。” “天下大乱多久了?”徐础问。 楼硕一愣,“从万物帝遇刺算起……半年多了吧?” “有人对我说,这才只是开始,今日之群雄,能撑过一年的寥寥无几,再过半年,新雄崛起,旧人谁还记得?吴王之名不过供一时谈资而已,维持不了多久。” 楼硕发了会呆,笑道:“我可不这样觉得,冀州二王、并州沈家、淮州盛家、江东梁兰、荆州奚家、西边的降世军……个个都是强者,半年之后,越众而出者,必是这几家之一。我看好盛家,不只是因为我要前去投奔,还因为淮州的位置好,南边的江东乱成一盘散沙,早晚并入盛家,北边邺城女主掌权,也不得长久……” 楼硕侃侃而谈,徐础没怎么听,心思早转到别的地方。 当天夜里,冀州军与本部主力汇合,兵力骤增,不再惧怕贺荣部,但也没有追赶。 徐础请冀州人放走楼硕,给了不少盘缠,楼硕急着离开,连声感谢都没说。 子夜时分,邺城使者赶来,果然如徐础所料,不愿让吴王进城。 使者孙雅鹿一见到徐础就摇头,“天下广大,你为什么偏偏要来邺城?” “邺城有我要见的人。” “郡主她……” “不是郡主。” 孙雅鹿有些困惑,却不是特别意外,“郡主说你来邺城是为了见范闭范先生,果然如此?” “郡主还是那么聪明。” “那你要快些了,范先生得了重病,怕是剩日无多。” 第二百七十一章 入土 范闭年纪轻轻就已声名鹊起,靠的是文章与傲气。 文章没得说,每一篇成,必在诸多读书人手中传阅,远至数千里以外,也有人边看边评,赞赏者有之,抨击者更不少。 十六岁时,范闭受到当地主事官的荐举,他明确拒绝,既不装病,也不谦虚地自称无能,只回一句“山野村夫,无意仕宦”,背上书箱,四处云游去了。 随着名气日增,想推荐他当官的人也越来越多,通常与“惜才”无关,而是范闭名声在外,谁能请他出山,自然面上生辉,有“得贤”之赞。 范闭一次次拒绝,说得通就说,说不通就走,反正到处都有人愿意接待他,不愁没有落脚之处。 成朝定基,天下一统,所有人都觉得名士范闭再没有理由拒绝出仕,他自己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破天荒地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最常用,也最简单生病。 皇帝派人探视,不顾他表面上的虚弱,抬上安车送到东都。 在皇帝面前,范闭只能勉强行礼,问东答西,显然是病得糊涂了。 皇帝有些尴尬,还很生气,气手下的人不会做事,将一个病入膏肓的名士硬给带来,他不得不见,见过之后一无所得,反而落下一个强人所难的名声。 张息帝是个聪明人,向群臣发了一通感慨,以为天道不满,偏偏让范名士在天下安定时得了重病,随即赐予重赏,礼送回乡,从此再不过问。 范闭名气更著,因为这一场病,还得了几个绰号,“卧榻名士”、“躺拜天子”“病贤”、“垂死人”一类。 结果他活得比张息帝更久,甚至熬过了张息帝之子万物帝,但是身体一直没有恢复正常,日见衰弱。 多年以后,范闭向亲信弟子感慨:“弄假成真,说的便是我。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我拒绝过至少五十次举荐,从未找过借口,不管对方是家臣显赫的文臣,还是心狠无情的将军,只是拒绝而已。唯有那一次,张息帝挟一统天下之威,派人前来征辟,我胆怯了,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谁想到装来装去竟然成真。” 范闭遵从先贤,只谈人事,罕言天道,却将自己的病归因于“上天的惩罚”,不免令弟子们十分惊诧。 范闭对此也有解释:“天道亦人事,我为何弄假成真、久病不愈?其实是我心中有愧,不愿担上‘装病’之名,一心想得真病,果然得偿所愿,只是再不能摆脱。人不可以对自己撒谎,成败都是自己受罪。” 这场病拖延二十几年,无数名医曾来诊断,最后无不铩羽而归,唯有两三人得出结论:名士得的是心病,无药可治。 名士毕竟是名士,范闭渐渐地接受了自己的病,心事通透,趁此机会,尽去一身傲气,再不写文著书,收的弟子也越来越少,常年居住在城外荒谷之中,朝看日升,晚观月变,最大的爱好就是接见客人,什么客人都见,哪怕是目不识丁的贩夫走卒,只要登门,他都要见一面,聊上几句。 弟子们都不明白,师父为何在这种小事上浪费精力,每次会面之后,他都显得更加虚弱,不等休息好,又要再见下一位访客。 徐础命随从停在外面,独自进谷,眼中所见比上次更加萧条,房屋仍在,那些宽袍大袖的弟子却已不见踪影,他在院中站立良久,才见到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走出来。 男子显然认得客人,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先生说徐公子可能会来,一直不肯入睡。” “范先生可还好?” “与昨日相比,几无变化,与去年相比,更瘦了一些,与我二十多年前初拜师时相比,判若两人。” “阁下幼年得拜名师,令人羡慕。请问阁下怎么称呼?” “抱歉,只顾着说话,竟然还没自报家门。在下姓宋,名取竹,襄阳人氏。” “阁下可是襄阳宋千手?” “‘千手’之名是朋友们开玩笑取的绰号,愧不敢当。” 徐础颇为惊讶,宋取竹并非文人,而是襄阳豪侠,人称“千手”,是说他能拿取任何东西,也能保护任何投靠者,名声响亮,东都人多有耳闻。 徐础听说过此人的不少事迹,印象中宋取竹应该是一名拥徒数千的大盗以及扶危济困的豪侠,怎么也没料到会是一名相貌儒雅的读书人,更料不到他会是名士范闭的弟子。 “久仰阁下大名。” 宋取竹微微一笑,“请徐公子进去吧,先生在等你。” 徐础迈步往屋里走,中途停下问道:“阁下怎会认得我?” “我在前年五月来此侍奉先生,一日未离,去年徐公子来的时候,我见过你,但这里当时人多,徐公子不记得我。” “恕我眼拙。其他人呢?” “都被先生送走了,只留我一人。”宋取竹说这句话时,显露出几分傲气与得意,马上补充道:“其实是我死活不肯走,想送先生最后一程。” 徐础拱下手,表示敬佩,迈步进屋。 屋子里很暗,有一股淡淡的不知名香气,范闭坐在席上,身形更加瘦小,缩在一起,像是犯错待罚的孩子。 他又坐着入睡了。 徐础脱下靴子,轻手轻脚地坐在范闭对面,默默地等着,开始心里有急迫,慢慢地变得平和,鼻中再闻不到香气,眼睛能看清屋中的摆设,只觉得一切简单而洁净,待得越久,身心越是舒服。 不知过去多久,范闭仍未醒来,且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徐础觉得有些不对劲,膝行至老先生面前,轻声呼唤,又伸手试下鼻息,不由得长叹一声。 宋取竹正在劈柴,一身文士打扮,只是袖口挽起,露出粗壮的手臂,右手执斧,左手立柴,一斧到底,轻松如砍瓜切菜。 “宋兄台……”徐础站在远处叫了一声。 “在。”宋取竹应了一声,转身看了一会,也是长叹一声,放下斧子,舒展两袖,整理衣裳,然后迈步走来,向徐础拱手,进屋查看。 没过多久,宋取竹出来,“先生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东西都已经准备好,徐公子能帮把手吗?” “当然,谷外还有我的一些随从……” “不必再麻烦其他人,咱们两个足够,先生常说诸事从简,当遵从其意。” “也好。” 薄棺一具,摆在隔壁房内,寿衣一套,就是范闭平时的换洗衣物,陪葬之物都是他生前指定的:缺口的茶杯一盏,不配茶壶;木拐三支,都是久用之物,亦非名贵木材,残缺颇多;私印三章,一刻“会稽范闭”,一刻“名士范某”,一刻“病夫老范”;玉佩一枚,诸物当中,唯有它显得值钱一些,含义却不明确。 “先生说,活时困于笔墨,死后必要远离,所以文章、书籍等物一件不带,全让我烧掉。” “范先生著作等身,烧掉岂不可惜?不如留下,我来保管,我未受遗命,不算违背范先生心意。” 宋取竹笑道:“先生早料到会有这一刻,所以在他还清醒的时候,就已监督我烧掉书册,片纸未留。” 徐础叹道:“范先生这是何必呢?” “范先生这些年对自己的文字极不满意,常说全要重写一遍,以免贻误世人,可是动笔之后,他却更不满意。唉,像我这样的人,干脆不敢碰笔了。” 两人端来清水,给范闭擦身,换上寿衣,轻轻抬入棺中,按规矩,灵柩要停放一段时间,待亲友吊唁之后才可入土,范闭却急得很,生前三番五次告诉宋取竹:“死后立刻入土,千万别将我留在外面,我怕冷。” 宋取竹前天刚刚挖好墓穴,就在山谷深处,位于两株大树中间。 “地方是我选的,先生喜欢草木,天暖时,常来此绕树行走。” “此处颇有灵气,宋兄台挑得好。” “呵呵,先生若是听到‘灵气’二字,绝不会同意在此入葬。” 两人合力送棺入穴,将土填好,一座小丘而已。 范闭对生死早已看淡,宋取竹也无悲意,放下铁锨,笑道:“刚刚我还在想晚上给先生煮点米粥,自己去后山烤条肉,打打牙祭。想不到先生竟然用这种方法阻止我吃肉。” “范先生不喜欢吃肉?” “那倒不是,先生这些年牙不好,吃不得肉,偶尔咽些肉粥。他是不喜欢看我吃肉,说我没有节制,吃肉如狼吞。” “唉,我以为能见范先生最后一面。” “徐公子的确见到了。” “我见到他,他却没见到我,无缘聆听教诲。” “徐公子运气真好。” “嗯?” “先生听说徐公子去除王号,颇为兴奋,对我说徐公子必来拜访,来必有疑惑,他担心自己坚持不到,所以将一些话说给我听,让我转告给徐公子。” 徐础大惊,“范先生料到我会来拜访,已是神奇,竟然还料到我有何疑惑吗?” 宋取竹笑道:“其实没那么神奇,先生说了,去肉铺自然要买肉,去布庄自然要买布,来他这里,不是问名,便是询实。如徐公子这样的人,心中总有‘天下’二字,头上有无王号,都是一样。” 徐础也笑,看向那座小小的坟丘,拱手道:“范先生化繁为简,看人、看事越发通透了。”又向宋取竹道:“敢问范先生留下何言?” “先生说‘再等等’。” 第二百七十二章 借住 “‘再等等’?”徐础真的等了一会,问道:“等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是先生还没想好如何回答,所以要等等。卡Kа酷Ku尐裞網可能是先生觉得徐公子心太急,要等你平和之后再做解答,这倒是符合先生传道解惑的一向习惯,他常说,问者往往心中波澜起伏,名为提问,其实容不下半句非议,唯有等其心自静,虚怀若谷时,才能听得进去别人的话。也可能‘再等等’这三字就是答案,徐公子以天下为念,此前太过急于求成,反落入私欲之中。先生听闻徐公子去掉王号,病中连呼三声‘孺子可教’,想必是觉得徐公子终于‘慢’下来了。还有可能……” 徐础拱手道:“有劳宋兄讲解,剩下的‘可能’还是让我自己琢磨吧。” “哈哈,是我多嘴。”宋取竹看向小小的坟丘,叹道:“先生就是这样,你带着疑惑前来问道,听他说完之后,疑惑没有减少,反而更多。有时候,很少的时候,我会想,先生是不是在故弄玄虚?” 徐础笑了,“我遇到过不少故弄玄虚的人,其中不乏高手,如果范先生也是其中一员,那他的本事可谓出神入化,我一点破绽也没瞧不出来。” 宋取竹大笑,“瞧,这就是先生的特别之处,即便是怀疑他故弄玄虚,也得承认他本事大。” 宋取竹盯着坟丘,突然抬起双手拍了两下,抬高声音喝道:“起来!老家伙!别装死!” 徐础吃了一惊,自见面以来,宋取竹一直表现得温文尔雅,对师父表现得敬重有加,想不到竟会突然口出恶言。 坟丘里没有回应。 宋取竹笑道:“徐公子莫怪,我就是试试,没准先生真是装死呢,别人做不出这种事情,他能。先生若能起身,大家一块喝粥论道,咱们二人心中的疑惑都能解开,岂不美哉?” 徐础笑了笑,“看来宋兄真是想念范先生。” 宋取竹脸上笑容消失,默立片刻,拱手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徐公子日后若去荆州,可到襄阳找我,让我略尽地主之谊。卡Kа酷Ku尐裞網这里就算了,只有米粥和咸菜,吃肉还得去山里打猎,太麻烦。” “若去襄阳,必当叨扰。宋兄这就要走?” “先生不在,这里不过是片无名荒谷。走吧,也该走了。”宋取竹拱手告辞。 “我想在谷中借助一段时日,宋兄以为可否?” “山谷是邺城刺史送给先生的,不归我有,只要邺城没人驱赶,徐公子想住多久都行。” “多谢。” 宋取竹也不收拾包裹,回到几间草房前,四处看看,拣起之前劈柴的斧头,别在腰间,与他的一身文士装扮形成鲜明反差。 “那边屋中有半缸米,屋后有井,后山的溪水更香甜些,只是来回比较远。还有什么……哦,左边第一间屋不要住人,可能会塌,得先修缮一下。就是这些。先生的死讯传出去之后,应该会有许多人前来吊唁,徐公子既想留下,就代为接待一下吧。告辞。” “我送宋兄一程。” “不必。”宋取竹摆手,“我不走大道,邺城的通缉令可能还没撤掉。” 徐础又是一愣,“管它大道、小道,我都要送一程。” “随你。”宋取竹向附近的山脊走去。 徐础跟上,问道:“宋兄的疑惑是什么?” “嗯?” “宋兄刚才说自己也是为解惑而来。” “我说过?” “说过,宋兄说范先生若能死而复生,咱们两人的疑惑都能解开。卡Kа酷Ku尐裞網” “对,我是说过。”宋取竹却不往下说了,来到山脚下,止步道:“送到这里就够了,山路难行,我一个走反而轻松些。” “恕不远送。”徐础拱手。 宋取竹迈步上山,走到半程,转身望来,见徐础还在原处,大声道:“我来问先生:为何人心不足,得到越多,怨气反而越多?” “范先生如何回答?” “煮粥去!” “什么?” “先生的回答是‘煮粥去’,就为这三个字,我煮了一年半的米粥,嘴里淡得能养条鱼。他一死,我终于解脱,不用再想他的回答,要用十坛酒漱口,整只的猪牛羊暖胃。” 宋取竹哈哈大笑,拿起斧子乱挥一气,大步上山,很快越过山脊,消失不见,唯有笑声偶尔传来。 “真是个……怪人。”徐础喃喃道,转身出谷,叫进来随从,分配住处,与他们一同收拾房间。 老仆走进主人的房间,看了一会,茫然地说:“公子就住这样的地方?” “干净、整洁,很好啊。” “可是……什么都没有,连张床都没有。” 这间房原是范闭的住处,简洁得像是一间尚未启用的库房,空空荡荡,地上铺着一张破旧的苇席,下方垫起半尺高,屋内桌椅全无,只在角落里有一只小小的木柜。 老仆走去,从柜里面找出薄被,抖了两下,“跟件单衣差不多。” “咱们得过一段苦日子。卡Kа酷Ku尐裞網”徐础笑道。 “我知道会苦,没想到……会这么苦。公子投奔邺城,城里就没点……意思吗?” “嗯,我得要些米面,等到天暖,种些菜蔬,养些鸡鸭。” 老仆张大了嘴。 外面传来女子的说话声,原来是冯菊娘在叫人搬运物品。 老仆笑道:“家里是得有个女人主持。” “谷中就她一名女子,不妥,明天你将她送到城里。” “两个女人,她还带着丫环呢。” “都送走。” “公子,人家老远跟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必撵人呢?” “冯菊娘艳名在外,若在这里惹出是非来,于大家的名声都不好听。” 老仆恍然,点头道:“公子想得周全,的确不能留,冯氏天生一副惹祸的容貌,还在路上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几个小子总来献殷勤。嗯,得送走,我这去告诉她别搬东西了,都留在车上吧,明天方便。” 老仆出去,徐础脱靴上席,跪坐在范闭从前的位置上,很快觉得不妥,换到对面的位置,心中平静,似乎还能见到那个昏昏欲睡的老先生。 “咳嗯。”门口响起声音。 冯菊娘来了,看一眼四周,“这也是住人的地方?” “范先生一代名士,天下无出其右,生性淡泊,所居至简。” “我就不信他一个人住也能‘至简’,脏活、苦活由别人承担,他这里才能一无所有。” “嗯,你说得有道理。范先生常有弟子服侍,身边倒是不缺人,不久前遣散众弟子,只留一人。” “他知道要死了,所以只留一人?” 徐础点头。 “公子得不治之症了?” “没有,你怎么问起……” “公子没得病,年纪又不大,想必不会很快死掉。” “希望如此。”徐础微笑道。 “那你需要许多人服侍,好保证这间屋子不受外物影响。” “嗯,我需要,但是……” “那些男人有谁会女红?有谁会管家?有谁能细心收拾每一个角落?” “是这里不适合你。” 冯菊娘笑了,“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遭逢大乱,沦落军中,辗转诸人之手,从来不敢说‘拒绝’二字,却担上一个‘克夫’之名。人皆以为我贱妇,当我是不祥的扫把星。想不到徐公子心怀天下,竟也容不下我这样的一名弱女子。” 只凭这番话,徐础就不觉得她是“弱女子”,思忖片刻,道:“你为什么非要留在我身边呢?” “我见的人也算多了,唯有徐公子这里比较安全,我不必违心讨好,也不会被随意送给他人。” “我曾经将你赏给鲁宽。” “战时的不得已之举,我能理解。” 徐础摇头,“而且我这里并不安全。我去掉王号十分突然,诸人茫乱,一时不知所措,我才能到来此地。可是很快大家就会明白过来,如晋王,当时就已醒悟,如贺荣部,也能看出我的用处。以后找上门的麻烦会越来越多……” “我一直在纳闷,徐公子已经不做吴王了,还有什么用处?” “名。” “嗯?” “我去掉吴王之号,仍有吴王之名,你们愿意跟来,便是为这个名,晋王、贺荣部也在意此名,要用它开疆扩土。至少要等一两年以后,等大家忘记吴王之名,我才能重新变成‘无用之人’,但是我得熬到那个时候。” 冯菊娘微微皱眉,她自认也是聪明之人,却没太明白话中之意,“反正我不走,大老远跟来,我不是为了进邺城,那样的话,还不如留在东都,自荐于梁王。徐公子也不要强迫,我住在另一头,不与你来往就是。你若是遇害,我也自有去处,不必你来操心。至于外面那些人,我没法阻止他们心中的想法,但是……若真有不怕死的人来招惹我,我嫁给他就是,一次只嫁一个,不让你脸上难看。” 徐础笑着摇头,最后道:“好吧,你先留下,什么时候想走……” “那必然是你死了。” “哈哈,请便。” 冯菊娘转身出屋,继续大声指挥众人搬运物品。 老仆进来,“公子可不够决绝。” “我就因为自己不够决绝,才要去掉王号,提前远离大祸。” “公子高兴就好,不知道这几间破屋子能坚持多久?对了,田壮士回来了。” “人呢?” “露一面就走了,让我转告公子,他要去邺城拜见郡主,明天回来。也不说是哪个郡主。” 第二百七十三章 吊唁 范闭死讯传开,次日一大早就有人登门吊唁,到坟前哭一场,然后打听如今住在谷里的人是谁,听说是吴王,所有人的反应几乎都一样,先是一惊,随后是迷惑不解。 昌言之接待吊唁者,说是接待,其实就是守在谷口指路,被问得烦了,他说:“范先生临终前写信,邀请徐公子前来,收他为关门弟子,并传以衣钵。” 这本是降世王拉拢吴王的桥段,昌言子移花接木,用在范闭与徐础身上,倒也不觉得突兀,说多的遍数多了,连他自己也有点相信这就是事实,向身边的同伴道:“若是没接到邀请,公子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以公子的才智与名望,传承衣钵是范先生的荣幸。” 午时过后,来的人越来越多,对昌言之的说活,大都信而不疑,唯有一批人完全不信,甚至显得非常愤怒。 范闭门下弟子无数,临终前几个月,还有三五十人留在谷内,虽遭遣散,许多人却没有走远,前往邺城居住,时刻关注师父的病情,听说亡讯,立刻互相召集,因此来得稍晚一些,但是礼仪最为正式。 一共二十二人,全是宽袍大袖,排成整齐的两列,在谷外就开始跪拜哭丧,有人司仪,有人宣读祭文。 祭文不是一篇,从谷外到坟前,五次跪拜,五篇祭文,洋洋洒洒,短的一百余言,多则上千字,诵者便是作者,满含感情,令闻者动容。 昌言之等人听不太懂祭文的内容,也被感动得几欲流泪。 那些还没离开,或是刚刚赶来的吊唁者,驻足旁观,频频点头,互相道:“圣人弟子,果然与凡夫不同。” 范闭生前将丧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其中一条就是不许立碑,宋取竹丝毫没有违背师命,同门弟子却不这么想,早早就请城里的石匠刻好墓碑,上书“继圣先师范公之墓”一行大字,两边小字是弟子们编写的小传,文词古雅,没经历过十年以上的寒窗苦读,基本看不懂写的是什么。 七八名石匠立碑,四名弟子亲手扶碑,众弟子轮流填土,将小小的坟丘增高、增广,犹觉不足,商量着回城之后要向府衙与富人募捐,修一座真正的大坟。 有旁观者上前安慰二十二名弟子,说起范名士的生平奇事,自然要提起吴王:“放眼天下,除了范先生,谁能只凭一纸书信,就令王者去号,甘心前来拜师?” 众弟子谁也没听说师父写过这样一封信,但是听上去很增脸面,于是纷纷点头,“师父担得起‘素王’之号,孔圣人以下,唯范先生一人耳。” “是啊是啊,范先生称得上‘素王’,要不然吴王也不会去掉王号,前来继承衣钵。” “衣钵?什么衣钵?佛门才有衣钵,我师父从来不讲究这个,常说架鹤之后不留片纸,以免后人穿凿附会,以他的名义招摇撞骗。” “所谓衣钵……就是个比方嘛,吴王总是范先生的关门弟子吧?以后也是吴王讲授范门之学吧?” 众弟子闻言大吃一惊,问明来源,一同奔往吴王住处,一路上义愤填膺,但是并不莽撞,到处观察,确认吴王果如传言一样,只带来三十余名随从之后,胆气大增,分头招呼其他吊唁者,以助声势。 谷口的昌言之跑来阻拦,“诸位是来吊唁,还是来闹事的?拜也拜了,哭也哭了,文章写得也不错,可以走了,我们没打算留客人吃饭。” “客人?哈哈,诸位同窗听听,咱们一直在住在谷中,少则半年,多则五六年,如今竟成为客人,昨天才来的、一位没人听说过的关门弟子,倒成了主人。世间奇事,何愈于此?咱们必须去问个明白!” 二十二名弟子加上数量更多的旁观者,昌言之拦不住,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动武,只得道出真相:“不必去找徐公子,那些话是我编出来的,我只是一猜,并无实据,都不算数,可以了吧?” 范门弟子闻言反而更怒,“有胆子说大话,没胆子承认吗?你不用替你家主人顶罪,这些话肯定是他说出来的,我们只找他。” 众人吵吵嚷嚷,老仆走出来,向昌言之道:“怎么回事?丧事变打架了?” 昌言之焦头烂额,“怪我,一时口快,说徐公子是范先生的关门弟子,这些人不同意,要找徐公子理论,我说是我胡诌的,他们不信。” “哦,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一名范门弟子怒道:“对我们来说,这就是天大的事。师承是能随便说的吗?吴王不过来拜见过先生两次,就敢自称关门弟子,那我们这些追随师父多年的真正弟子算什么?” 老仆不恼也不争,“你们都是读书人,吵吵嚷嚷有辱斯文。” “嘿,吴王才叫有辱斯文,不对,他算不得读书人,这样的做法有辱‘噍类’。” “这样好了,我不管什么类不类的,公子就一个人,你们是一群人,那边的屋子也小,容不下你们全部,推选一位,去与公子面谈,解释误会,可好?” 众人还在犹豫,老仆向昌言之道:“你是士兵,干嘛跟一群读书人争吵?你的刀剑呢?” 昌言人掀开长袍一角,露出半截腰刀,“带着呢,能用吗?” 吊唁者全被吓了一跳,范门弟子立刻做出决断,有人道:“咱们这些人当中,安师兄追随先生最久,由他出面,再合适不过。” “安师兄”谦让几句,越受众人推举,于是慨然道:“师父刚刚舍我等而去,本不是争论的时候,可为学讲究根本,师承一乱,根本不存,此事必须问个明白。在下安重迁,入门并非最早,学问并非最深,奉师并非最敬,可是同门散落天下,尚未到齐,今日前来送师的二十二人当中,我算是拜师稍早一些,既蒙推荐,为师正名,敢不奋力当先?” 安重迁还在说下去,老仆向昌言之小声道:“公子偶尔话也多,至少能听,不像他,全是废话。” 昌言之笑了笑,小声回道:“都是我的错,给徐公子惹下这么大的麻烦。” “不必在意,公子经过多少大风大浪,还对付不了几个读书的呆子?我看公子的意思,只是觉得有趣。” “有趣?” 安重迁演进完毕,赢得阵阵喝彩,向老仆道:“烦请带路,我一个人去见吴王。” “请。”老仆带路,到了门口,提醒道:“我家公子已经不做吴王,进去之后,请称他‘徐公子’。” “徐公子他原来不是姓楼吗?好吧,就是徐公子。”安重迁早知道吴王改姓一事,故意说出来嘲讽一下。 老仆全不在意,推开门,做出请进的手势,等客人进门,他守在外面。 安重迁在谷中居住多年,熟悉每一间房,进来之后却稍稍一愣。 范闭的房间向来简洁无物,如今却多出一具屏风,将小小的房间分为两部分,里面是原来的席榻,现在只露出一角,外面靠窗的位置摆设一桌一椅,上有笔墨纸砚,都是从前没有的东西。 最让安重迁意外的是,书桌前坐着一名女子。 女子二十几岁,正伏案极慢地写字,只露出半边侧脸,已是艳丽无双,安重迁一见之下,顿时魂飞魄散,全忘了此来的目的,只顾呆呆地望着美人,心中一遍遍自问:世间怎会有此尤物? 冯菊娘其实是在描字,写完一字之后,才扭头看向客人,笑道:“我不是徐公子,他在屏风后面等你。” “啊……啊,是是。”安重迁面红耳赤,绕过屏风,心里却道:都说吴王阴险狡诈,果然名不虚传,他躲在屏后,却让姬妾抛头露面,不讲半点礼仪,分明是要故意引诱客人出丑,话说回来,称王真有好处,竟能搜罗到如此…… 绕行屏风用不了几步路,安重迁收起胡思乱想,止步向席上的年轻人拱手道:“在下安重迁,范门第二百三十一名弟子,见过徐公子。” 徐础微笑道:“我去年来时,似乎没见过安兄。” “那天我进城了。” “安兄请坐,此地局促,恕我不能起身还礼。” 房间本来就小,加入屏风之后,席榻以外只剩不到一尺的空隙,勉强能容一人站立,安重迁无处挪动脚步,只得脱鞋上席而坐,发现徐础坐在原来范先生所在的位置上,心中越发不喜。 “徐公子,咱们不熟,我就不客气了,此来是有件事要问个清楚。” “稍等,不管怎样,安兄都是客人。菊娘,请给客人奉茶。” 外面应了一声,安重迁没听清是什么,只觉得心又是一阵狂跳,将“菊娘”之名念叨好几遍。 冯菊娘转来送上两副茶盘、茶杯,“不知客人要来,茶有些凉,这位安先生……” “没事没事,我喜欢喝凉的……”安重迁闻到一股幽香,心驰神摇,端起茶杯就喝,险被呛着,连咳数声。 冯菊娘笑着退下,回到书桌边继续描字。 等客人安静下来,徐础道:“安兄要问清什么?请说。” 安重迁接连失态,心中更为恼怒,生硬地说:“外面传闻,说徐公子自称范先生关门弟子,不仅占据思过谷,还要篡夺范门师承,可有此事?” “安兄听谁说的?” “今日前来吊唁之人,都这么说。徐公子的随从,名叫昌言之的,也这么说,后来他又改口,说那是他编造出来的,我们不信,因此推我来向徐公子问个清楚。事关师承,不可随意,徐公子也是读过书的人,想必明白我们的拳拳之心。” “当然明白,没有师承,不成正统。” “正是此意,请徐公子说个明白,再向外面的人解释清楚,及时阻止失实传言传播出去。” “失实?传言并未失实,我的确是范先生的关门弟子,得受衣钵,该称你一声‘师兄’。”徐础拱手道。 第二百七十四章 传授 山谷内外,到处都是人,后到者听说事情经过之后,无不替范门弟子打抱不平。卡Kа酷Ku尐裞網 “吴王连自己的名号都保不住,范先生怎么可能将衣钵传给他?” “对啊,吴王乃丧家之犬,来咱们邺城避难,大家不追究他在东都杀害冀州子弟的事情就算了,绝不能再让他在范先生坟前逞威风。将他撵出思过谷!” “而且吴王不配做读书人,我听说了,他在东都的时候,强征百姓为兵,哪怕是满腹经纶的读书人,也被拉出家门,被迫持刀握枪上战场。如此暴行,堪比五国昏君!撵走,立刻撵走!” …… 群情激愤,就等安重迁质问明白,就将吴王撵出思过谷,甚至撵出冀州。 昌言之后悔莫及,这时候自责已经没用,众人根本不信,他只得将随从召集在一起,排成一行,勉强护住身后的房间,时不时亮一下长袍里面的刀剑,这一招尤其好用,前来吊唁的多是文人与百姓,对兵器多少有点恐惧,不敢冲上来挑衅。 足足过去半个时辰,范门弟子已开始怀疑师兄遇害,独自前去面见吴王的安重迁终于走出房门,一脸的惶惑茫然,不像是去问罪,倒像是去认罪。 众人立刻围上去询问,安重迁连连摆手,压下嘈杂,开口道:“这个……事情有些复杂,我一个人难以决断,所以要再选三人,随我一同去见徐公子,听他解释。” “这有什么可解释的?先生昨日仙逝,吴王同一天才到,是否见过先生最后一面都很难说,怎么可能被收为弟子?” “宋师兄呢?咱们走后,一直是他照顾先生,前因后果他必然看在眼里。” 安重迁再次摆手,“总之我要再选三人。严师弟,同门当中,数你悟性佳、辩才好,随我去一趟。卡Kа酷Ku尐裞網还有……汤老先生,德高望重,也请……” 汤老先生是附近村子里的教书先生,敬仰范闭的名望,偶有来往,今天前来吊唁,遇到这么一桩事,主要是看热闹,不愿参与进去,急忙摇头摆手,向后退却,死活不肯上前。 安重迁没办法,只得又叫上一名姓于的师弟,目光扫视,想找名合适的外人,可死讯刚刚传出一天,吊唁者多是寻常百姓以及他们这些早有准备的弟子,还没有真正的“德高望重者”现身。 他正为难,人群后面有声音喊道:“邺城衙门里来人啦,大家让让。” 安重迁大喜,分开众师弟,迎上前去。 范闭活着的时候,邺城刺史周贯曾亲自前来拜访,并赠以山谷,发现自己也无法劝说老先生出山之后,再没来过,此次吊唁,只派来一名通判。 通判不算小官,在一群百姓和读书人眼里,尤其崇高,安重迁正好认得此人,上前深深行礼,“学生安重迁,拜见葛大人。” 葛通判点下头,微微皱眉道:“范老先生尸骨未寒,这里为何如此之乱,无人主事吗?” 安重迁脸上一红,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喊冤,通判随从略一呵斥,所有人都闭上嘴。 安重迁道:“通判大人来得正好,退位吴王徐公子,昨日入住思过谷,不知为何,声称自己是范先生的关门弟子,并已领受衣钵,将接替范先生传道,我们正要去问个明白,若能得通判大人主持公道,再好不过。” 葛通判眉头皱得更紧,“我奉命前来吊唁,给范先生献柱香就得回去……” 安重迁道:“范先生之名,天下无人不闻,师承若是就这样落入外人之手,范门受辱,邺城又有何颜面?” 葛通判还在犹豫,有人凑过来耳语几句,慕通判恼道:“安重迁,你不是刚刚进去过吗?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也没问清楚?” 安重迁脸上又是一红,“就是因为问不清楚,才要求通判大人做主。” 葛通判却越发谨慎,“兹事体大,我做不得住,要回去请示,你们在此等候,不许再生是非。” “是,全凭通判大人做主。” 吴王身份特殊,就因为听说他在谷中,刺史才不愿意前来吊唁,葛通判因此极不愿听“做主”两字,“我只传话,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 害怕再受询问,葛通判也不去坟前献香,叫上随从,匆匆离去。 范门弟子当中有人脾气急,葛通判一走,就大声道:“范先生号称‘素王’,皇帝见之尚要礼让三分,师承大事,岂是一名小小的通判能做主的?安师兄太过谦卑,坠了先生的名望。” 安重迁冷脸道:“刚才你怎么不说?” “哼哼,咱们不必等衙门做主,待我去质问吴王,必要让他出来当面认错。” “于师弟有此雄心,再好不过,我陪你再进去一趟。” “不必,我自己一个人就行。” “我陪你进去。”安重迁坚持,外人以为这是同门情重,他自己心里想的却全是“菊娘”。 于师弟为人慷慨重义,但是有些嘴笨,安重迁又叫上一人,“严师弟,你还是得随我们进去,外人就算了,咱们三人足够。” 严师弟拱手道:“尽凭师兄安排。” 三人整整衣裳,迈着方步,先后走向吴王住处,到了门口,安重迁转身小声提醒道:“小心,屋里不只徐公子一个人。卡Kа酷Ku尐裞網” “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理在咱们这边,屋里便是藏着千军万马,我也不怕。” 冯菊娘刚刚描完字,站在桌前欣赏,颇觉满意,听到门响,扭头看来,笑道:“安公子又回来了,哟,还带来帮手了。” “嗯嗯。”安重迁很想表现得庄重些,可是一见到此女,就不自觉地扭捏起来。 于师弟随后,也是一愣,“原来吴王在此金屋藏娇。” 冯菊娘道:“公子可说错了,这里是范先生旧居,老先生淡泊,居处想必称不上‘金屋’,至于我,徐公子身边的侍女而已,不敢担‘娇’之名,徐公子也没有‘藏’。” 四个字被驳得一字不剩,于师弟哼哼两声,“我不与你说,吴王在哪里?” 严师弟最后,三人当中,唯有他保持尊严,向冯菊娘深深点下头,一个字不说,目光更是片刻也不停留。 屏风很轻,冯菊娘移开,让出一片空地,“吴王不在,徐公子倒有一位。” 徐础仍坐在原处,侧对客人,凝望对面,似乎神游物外。 于师弟刚要开口,被安重迁阻止,范门弟子不能不守礼仪,三人同时施礼,安重迁道:“徐公子,这两位皆是范先生爱徒,这位姓于名瞻,这位姓严名微。” 徐础如梦初醒,双手撑席,转过身来,笑道:“得见先生高徒,不胜荣幸。” 于瞻憋着一股气,不等师兄示意,大声道:“不管你是吴王,还是徐公子,我只问一句:你为何自称是范先生关门弟子、领受衣钵?欺世盗名,无过于此!” “因为这是事实。” 于瞻怒极反笑,“不愧是吴王,脸皮厚极,当面说谎,一点也不脸红。” 冯菊娘正好捧茶过来,嗔道:“瞧你是名读书人,怎么说话如此不堪,无缘无故地指责别人说谎,这杯茶……不给你了。安公子、严公子请。” 就这么几句话,安重迁又一次魂飞魄散,于瞻想要反驳,话到嘴边,总觉得过重,说不出口,唯有严微目不斜视,说声“多谢”,拒绝接茶杯。 徐础道:“范先生刚走不久,你们在这间屋子里还能感觉到他吗?” 于瞻刚要开口,被安重迁拦下,向严微点头,示意由他说话。 严微道:“师从先生数年,得其言传身教,心存其形,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感觉到。” 徐础笑道:“羡慕诸位能陪范先生多年,我只见过两面,最后一面便是永诀。” “所以大家都有疑惑,徐公子怎么得到范先生衣钵的?” “范先生陪葬之物不过寥寥数件,剩余衣物皆在隔壁房中,并无衣钵。” 于瞻忍不住道:“我们都知道没有衣钵,所以才来问你。” 徐础抬手指天,“虽无衣钵,但我已得范学之精髓。” “哈!”于瞻一怒就要大笑。 严微上前半步,拱手道:“徐公子得自学自悟,还是得到传授?” “严师弟,你……”于瞻没明白话中之意,以为师弟这就要屈服,被安重迁拽下袖子,这才闭上嘴。 “传授。” “范先生亲自传授?” “范先生留言,宋取竹转授于我。” “宋师兄何在?” “执斧出山。” “如此算来,宋师兄转授之言应该不多。” “不多,三个字。” “姑且不论真假,只凭范先生留下的三个字,徐公子便自认为已得范学精髓?” “嗯。” 严微再次拱手,“敢问是哪三字?” “不可说。” “徐公子以为‘不可说’,还是先生留言‘不可说’?” “我以为不可说。” “然则徐公子何以令我等范门弟子、令天下人信服?” “你们可以问我。” “问而‘不可说’,问之何用?” “你们可以问我范门之学,我的回答若与范先生不同,便是欺世盗名,或是相同,便是得其精髓,打个比方,可称为‘领受衣钵’。” 严微神情越发严肃,如临大敌,于瞻却再一次大笑,“好大的口气,我先来:礼者,天下之本……” 不等于瞻说完,徐础已经给出回答,也是三个字:“闭上嘴。” 第二百七十五章 自问 “闭上嘴。”徐础声称已得范学精髓,却只是模仿范闭的“三字经”式的回答。 于瞻话才说到一半,听到这三个字不由得一愣,随即大怒,挽起右边袖子,喝道:“你仰仗自己做过吴王,就可以随便羞辱读书人吗?你那个吴王来历不正,原本就不受天下人承认,所谓退位不过是给自己脸上贴金,根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做王不成,跑来思过谷强夺范学正统,你可错了,范门弟子虽愚,比你聪明的人也有几十、几百位……” 于瞻喋喋不休,徐础像是被数落得无言以对,垂目不语,冯菊娘怒目而视,安重迁一会瞥一眼美人,惊诧她面带怒容时竟然更加艳丽,一会小声劝说同窗,另一边的严微偶尔咳一声,别无它言。 于瞻心头火起,谁也劝不住,可是说得久了,有些词穷,对方又完全没有回应,他渐渐地也觉得无趣,嘴里“这个”、“那个”多起来,最后哼哼声比正经的说话还要多。 徐础觉得差不多了,抬起目光,微笑道:“说得舒畅吗?” “你还没认错,我哪来的舒畅?”于瞻心中火气又烧起来。 “所以你刚才的许多话并没有完全说出自己的想法?” “没有!我还要说……那个……你夺不走……你那个……不是真王,哼,哼,不是……”于瞻竟然找不出更新鲜的话来。 徐础又等一会,“阁下拜范先生为师多久了?” “两年三个月,算是后进,但是比你早得多,不不,你根本没入门。”于瞻的火气稍一消退,又升起来,只是势头有所减弱。 “嗯,不算短了,即便没有入室,也该升堂了。” 于瞻微微一愣,哼了几声,“先生的确说过我勉强升堂,离入室还远着。那又怎样?于某有知之明,我不是范门最好的弟子,但是有一腔护卫师门的热情。” “既已升堂,范先生应当对你有所教诲,他没让你少说多思吗?” 于瞻又是一愣,他性子刚烈,但是对“范门弟子”的身份极为看得,不会当面撒谎以辱师门,“范先生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他说……” “说什么?”冯菊娘好奇地问,“听你说话挺利索的,现在怎么吞吞吐吐了?” “师父教我再思而言,三思而行。卡Kа酷Ku尐裞網” 冯菊娘笑道:“你刚才说那些话之前思了几遍?” 于瞻脸有些红,心中怒火将烧未烧,另一个声音提醒他一旦发怒,必然再入陷阱,“不同,这次不同……” “闭上嘴。”徐础又一次道。 于瞻极度憎恶这三个字,火气腾地蹿起几丈高。 徐础这次不给他长篇大论的机会,马上补充道:“这是你入室之后,范先生才会说给你的话,生前迟迟不说,就是担心你承受不住。” “我……我……”于瞻的火气蹿起得快,跌落得也快,心乱如麻,目光转动,落到严微身上,向他求助。 严微却不看他。 徐础又道:“范门学问,多半在自悟,‘言传身教’,范先生更重‘身教’,阁入拜师两年有余,没有一点长进吗?” 于瞻越发吃惊,“你……你怎么知道?先生有文字留下来?” 徐础摇头,“身为范门弟子,你当知道,范先生烧掉了所有文章,这也符合他重‘身教’的学风。” “可是你怎么……有人教你,肯定是宋取竹,他和你倒有几分相似,都很狂妄,自认为能够平定天下,你在东都杀人无数,他在邺城也杀过人,通缉令现在还贴在城门上……” “有教无类,范先生并没有因此驱逐宋取竹,反而将他留在身边,指定他来处理后事。范先生知人,宋取竹也果然不负所托,对范先生遗命没有半点违逆。” “那有何难?我们都能做到。卡Kа酷Ku尐裞網”于瞻不喜欢宋取竹,对此人能留在师父身边,一直耿耿于怀。 “你们立碑了?添土了?” “刻碑立传为留先生事迹,添土增坟为表弟子孝心。” “却都与范先生遗命不符,若是宋取竹就不会这么做。该烧的烧,该埋的埋,一件不多,一件不少。” “先生遗命一切从简,乃是他谦虚……” 徐础脸上露出计谋成功的得意微笑,于瞻心中火气又要上蹿,他强行压下去,“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 “刻碑以传范先生事迹,添土以表孝心,不如身行其道,令身边人慕而想之。范先生尸骨未寒,阁下便已曲解师命,范先生毕生求实,何必自夸?又何必谦虚?他的每一句话,都需要照实理解,不增不减。他说从简,便是从简,他说你要再思而言三思而行,你就要再思、三思,多一思、少一思都是错误。” 于瞻哑口无言,半晌才道:“一切不增不减,岂不是拘泥于学问?范先生最反对这样的做法。” “所以他要烧掉文章、从简安葬,令天下人无可拘泥。” “先生文章传播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留在谷中的文章不过万分之一,该拘泥的还是会拘泥。” “范先生前半生言传,后半生身教,他烧掉文章,不为天下人,只为诸弟子、只为阁下一人。” “我?我可没这个荣幸,先生对我……” “我只见过范先生两面,便已觉得他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每一言、每一动皆中我心,阁下受教两年多,还觉得自己只是众多弟子之一?怪不得范先生说你升堂,而未入室。” 于瞻又一次哑口无言,看看安重迁,又看看严微,然后低头想了想,似乎找到了反驳的话,张开嘴,吐出的却是一股无力的空气,这回他遵从师教,再思一遍,一句话不说,竟然转身走了。 冯菊娘莫名其妙,向安重迁道:“他怎么回事?” 安重迁的脸一下子红透,嗫嚅半天,也没给出整句回答。 冯菊娘没耐心等他,向严微道:“这位严公子一直不开口,颇有高手之风,你的一个同伴已经走了,另一个话都说不清,该你出手了。” 严微拱手,“严某甘拜下风。” 他一开口就认输,冯菊娘意外,安重迁吃惊,“严师弟,咱们这些人就你……” 严微摆下手,继续道:“严某甘拜下风,但是并不承认徐公子所说的‘已得精髓’,我们这二十二人皆是范门不肖子弟,能够升堂已是意外之喜,再没有入室之人。可范门弟子数百,自有得先生真传者,听闻先生仙逝,必当前来祭拜,到时再与徐公子一辩真伪。” “欢迎之至,能与同门探讨学问,正是我之所愿。在此之前,我会一直住在谷中,静待范先生的真传弟子。” 严微告辞离去。 安重迁自然不愿一个人留下,本想刻意忽略美人,却不由自主地向她拱手,含糊不清地告辞,冯菊娘问了一句“什么”,他立刻面红耳赤,慌忙出屋。 于瞻出门之后什么都不肯说,挤开人群,独自跑出谷外,令众人惊慌不已。 严微也不愿多说,等安重迁出来,道:“一言难尽,请师兄说吧。” 安重迁脸上红晕未消,众人都以为他是因为论辩失败而羞愧,不疑有它。 “这个……事情越来越复杂,先回邺城再议,看来得请几位师兄过来才行。” 众人越发惊讶,围问不休,尤其是其他范门弟子,极不服气,却没人真敢进去挑战,安、于两人铩羽而归也就算了,连严微都说“一言难尽”,别人更没信心。 人群渐渐散去,该走的走,该祭拜的祭拜。 昌言之长出一口气,伸展双手,掌心里全是汗珠,“还以为真要动刀呢,执政……徐公子怎么能将谎话圆得这么好?” 老仆笑道:“谎话永远圆不好,你得当真话说。” “可是……” “可是什么?公子独自入谷,拜见、安葬范名士,你看到经过了?” “没有啊,咱们谁都没看见。” “所以啊,你怎么知道公子没得范名士传授衣钵?你随口一说,其实是撞到了事实。” “是吗?我有这么厉害?” “瞎猫碰死耗子,这种事在你身上也就发生一次,千万别得意。” “我不得意。哦,原来徐公子真得了衣钵,那就好,以后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句话了。” 老仆满意地点头,“该干嘛就干嘛去吧,明天找两个人,随我进城去买些粮食,咱们人多,只住一天米缸就见底了。” “可不是,所以我都没留客人吃饭。” 山谷渐渐恢复正常,到了傍晚时分,吊唁者减少,越发显得安静。 房间里,徐础继续坐思,冯菊娘展开屏风,无心写字,也不愿离开,一会收拾茶具,一会擦拭屏风,借机偷偷打量徐础脸色。 几次之后,徐础终于看过来,“你有话问?” “我知道公子聪明,可你怎么猜到范先生说过那些话的?” “我猜到了吗?” “那位于公子自己都承认……” 徐础笑道:“这才是关键,他自己承认。” 冯菊娘若有所悟,“可公子毕竟说出‘闭上嘴’三字,与范先生的‘再思而言三思而行’差不多。” “‘闭上嘴’或许有一百种解释,你与于瞻拿范先生的话当成唯一选择,与我无关。” 冯菊娘睁大双眼,笑道:“原来如此,公子……我能说公子果然狡诈吗?” “狡诈?范门之学的精髓便是自学、自问、自悟,我的话令于瞻自问,他若能坚持下去,或能自悟。” 冯菊娘笑着摇头,“范门学问太难,我连自学都做不到。公子呢?是不是已经自悟了?” “我在自问。” “整天都在自问,还没问明白?” “整天可不够,这是需要整年的工夫。” “这么难?我还是乖乖学写字吧。我在这里不打扰公子吧?” “不打扰。” “那就好。呵呵,读书人挺有意思,被逼得说不出话来,也不肯动手。他们能请来‘真传弟子’吗?” “能,待会或许就有一个要来。” “咦?听他们的意思,‘真传弟子’不在附近。” “得其真传者,未必是记名弟子。” 冯菊娘听出这句回答里暗藏多种解释,自己又要落入陷阱,于是笑而不语,恰在此时,老仆敲门进来,“公子,邺城衙门来了一人,自称孙雅鹿,要见吗?” “请他进来。” 冯菊娘越来越觉有意思,哪怕被撵,她也不肯走。 第二百七十六章 过关 孙雅鹿并非通判从城里请来的,他与范闭原本就是熟人,来往颇多,虽未拜师,也算亦师亦友,听闻死讯,自然要来吊唁,因为一些事情被耽搁,晚来一步,在半路上遇见通判,问清缘由,笑道:“虽去其名,不舍其实。卡Kа酷Ku尐裞網好,我去会他。” 在谷外,孙雅鹿又撞见争议不休的范门弟子。 这些人离开思过谷之后,越想越别扭,互相埋怨、指责,最后在路上吵了起来,有人想回去,即便不能撵走吴王,也要守在坟前,不能让外人觉得范门正统真的落入吴王之手。 “安师兄上当了,吴王阴险,他让你邀请其他同门,其实是缓兵之计,他好借机名正言顺地占据思过谷。这下可好了,再有来吊唁的人,看到吴王守坟,都会当他是范门弟子!” 安重迁早已焦头烂额,“吴王的随从都是士兵,带着刀呢,你们也看见了,咱们手无寸铁,还能硬抢不成?再说邀请同门并非他的主意,是……严师弟,你来说。” 严微倒还冷静,“日后若有同门能够驳倒徐础的歪理邪说,正者自正,他在谷中住多久都没用,若范门果真无人,唉,空要一座山谷又有何用?反而给徐础添口实。” “咱们去守坟,能留下什么口实?” “徐础会说咱们不守先师遗命,曲解其旨,化简为繁,专做表面工夫,不思宏学传道。” “守坟为给弟子孝心……” 安重迁摆手,“行了,你这些话于师弟早就对徐础说过,结果惨败,连话都说不出来,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徐础无非辩才好些,不足为惧,范门二百多名弟子,各有所长,还找不出一位能驳倒他的人?” “不用想,必须是尹甫师兄,他在范门之中辩才第一。” “不妥,尹甫师兄本在东都做大官,如今不知飘摇何处,哪里去找?而且单论辩才,尹甫师兄似乎不如寇道孤师兄……” “你想得太多啦,寇师兄入山隐居多年,根本就请不来。” “他也是范门弟子,先师仙逝、正统旁落这种大事他也不肯出山过问一下?” …… 孙雅鹿骑马停在路边,与一群看热闹的人旁听了一会,笑着摇摇头,拍马离去。 到了思过谷,孙雅鹿命随从留在外面,只带一人入谷,先去祭拜范闭之坟,见到刚刚立起的石碑以及填高的坟丘,又摇摇头。 随从取出茶具,还有几块木炭,就在附近煮茶,孙雅鹿以茶酹地,自饮一杯,笑道:“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一生用来寻求大道,路却越走越窄、越走越险,自己门下弟子跟不上,反让一个外人反客为主。” 孙雅鹿叹息三声、大笑三声,从随从手里接过茶壶、茶杯,两手或拎或托,来见徐础。 老仆早已等在路上,“我家主人请孙先生入室一见。” “好大架子。” “孙先生别误会,我家主人不是架子大,而是静坐思道,说是不想明白,就不起身,吃喝拉撒全在席上。孙先生进去,不妨劝说几句,让他别这么固执,别的不说,他专心思道,干苦活儿、收拾房间的可是我们。” “好,我劝劝,未必能成。” “劝劝就好,我们的话公子听不进去,孙先生向来是公子敬重之人,说出的话总比我们份量足些。” 孙雅鹿打量老仆一眼,“阁下怎么称呼?” “哟,我可不是‘阁下’,我是楼家老仆,侍候公子多年,哪有什么称呼?孙先生咳嗽一声,或是招下手,我就过来了。” 孙雅鹿也不追问,迈步进屋,与其他人一样,第一眼看到的是冯菊娘,也与其他人一样,微微一愣。 “孙先生。”冯菊娘施礼。 “几日不见,徐公子变化不小。” “呵呵,孙先生真爱说话,我是公子的侍女,姓冯,名菊娘。” “哦,久闻大名。” 冯菊娘眼睛一亮,“孙先生是在客套,还是真的听说过我的名字?” “东都城外,冀州军中,冯菊娘之名多有人传扬。” “哈哈,不必问,不是什么好名。孙先生带茶来了?太客气了,我们这里也有茶,味道差些。” 冯菊娘上前接过茶壶、茶杯,放在桌上。 孙雅鹿看向里面,隔着屏风,只能见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徐公子……这是不打算见我吗?” 冯菊娘上前笑道:“公子说了,孙先生若来叙旧,请绕过屏风,若来论战请先过我这一关。” 孙雅鹿又是一愣,随后笑着摇头:“论战还没开始,徐公子先给我一个下马威,这可不是范名士的手段。” “然则孙先生也不是范名士的亲传弟子,对不对?” 孙雅鹿重新打量冯菊娘,笑道:“好,我先过你这一关。” “请坐。” “论战终归是小术,思道的人坐着,咱们还是站着吧。” “请喝茶。” “冯姑娘也请喝茶。” “我可不是姑娘啦,但也没有活着的丈夫,该称什么好呢?” “就是冯夫人吧,不拘丈夫是谁。” “也好。孙先生是客,请孙先生发问。” 孙雅鹿拿起自己的茶杯,自斟一杯,抿了一口,放下杯子,开口道:“冯夫人前后共有多少丈夫?” “论战虽是小术,孙先生所问也太小了吧?” “论战先由立论开始,立论之前则要看为人,我之所问,便是要知道冯夫人之为人。” “嗯,倒也有理。允许我先问一句,外面传说我有多少丈夫?” “数量不等,有说二十多的,有说一百多的。” “哈哈,哪有这么多胆大的男人?实话实说,不到十五位。” “没有准确数字吗?” “有些正经成亲,有些只是挂名而已,面还没见到,人已经死了,不好算,总之加在一起,不到十五位。” “全都死了?” “一个不剩,否则的话,我也不会追随徐公子,做他的侍女。” “佩服。”孙雅鹿拱手,好像冯菊娘不是克死了十几任丈夫,而是亲上战场,手刃十几名敌将。 冯菊娘对此早已不在乎,笑道:“客气。我可以发问了?” “我还没有问完。” “孙先生是对我感兴趣呢?还是对论战感兴趣?” “都有兴趣。” 孙雅鹿年纪老些,脸上虽带微笑,说出的话却没有半点调侃之意,冯菊娘也收敛笑容,“请继续问。” “冯夫人死了许多丈夫,没人敢娶因为这个,徐公子不肯给你名分吗?” 冯菊娘又笑了,“孙先生想到哪去了?我的名分就是侍女,实际上也是侍女,名实相符,并无一点偏差。” “原来如此。然则徐公子退位之后,不带正妻,却携冯夫人避难邺城,想是对冯夫人极为看重。” “孙先生又错了,徐公子没想带上我,是我自己厚着脸皮,半路追上,非要做他的侍女。” 孙雅鹿眉头微皱,“徐公子身边多一名侍女,是好事,可冯夫人又为什么呢?” “孙先生又为何总是对我的‘为人’感兴趣呢?” “知人而知其论,待会你也可以问我,也像现在一样,什么都可以问,我一定如实回答。” 冯菊娘想了一会,“在我见过的诸多男子当中,唯有徐公子视为我为一普通妇人,而非人人争抢的奇珍异宝,我厌倦了被抢来抢去,所以甘愿做徐公子的侍女。” “他若是吴王的时候,自能保护你,可他现在只是徐公子,占一座山谷,尚且有人不满,有什么本事能保护你不被抢走?” “我相信徐公子,他既来邺城,必有自保之法,能自保,想必也能保人。” “难。徐公子之退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事发仓促,所有人的应对都晚了一步,冯夫人也是半路追上,而不是当时跟随,对吧?” “嗯,孙先生想说什么?” “徐公子的路还没走完,仍在半路上,不久之后,还是会有人追上来,其中一些人很可能还想让徐公子再做吴王。” “这就怪了,当时不留,事后却要再立吴王?” “一点也不奇怪,当时不留,因为没有损失,还有所得,事后追立,乃是对新主不满,或有更大野心,欲借吴王为招牌,争权夺势。” “不安好心。” “没错,不安好心。” 冯菊娘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孙先生果然有几招,你在暗示我也不安好心吧,可我一个妇人,争什么权?夺什么势?” 孙雅鹿拱手,“我正欲有此问。” 冯菊娘笑道:“就因为我有克夫之名,所以初次见面,孙先生就对我怀有戒心?” “我不信克夫之说,只觉得冯夫人时运不济。” “那你为何非认为我不安好心呢?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不愿再被人抢来抢去,所以来投奔徐公子。” “冯夫人说得清楚,却非实话。” “你怎知不是实话?” “人皆欲有所得,冯夫人反其道而行之,甘愿做一名侍女,所失极多,而所得甚少,必有隐情。” “外面三十多人都跟我一样,半路追上徐公子,个个都有隐情?” “我不知道,面对面的时候,我自会询问,现在我只问冯夫人。” “我的回答就是没有隐情,妇人的心事,孙先生显然不懂。” 孙雅鹿微笑,“我可能不懂冯夫人的心事,但我能稍微猜出金圣女的几分心事。” 提起金圣女,冯菊娘脸色微变,尴尬笑道:“怎么又说起她来了?” 孙雅鹿再无疑惑,“金圣女派你来监督徐公子?” “孙先生越说越没边啦,金圣女干嘛要监督徐公子?我又干嘛要替金圣女做事?她又不是我的主人。” 孙雅鹿却不再理他,向屏风后面拱手,“我已经过关了吧?” 徐础笑了一声,“请孙先生入席。” 第二百七十七章 小术 孙雅鹿绕过屏风,却没有上席,盯着徐础看了一会,说:“我不是来与你论战的,更不是来夺范门正统,范先生虽然学识深厚,却非我之所好。” “明白。” “所以我很好奇,徐公子似乎与我才是同路之人,何以突然拐到另一条路上?” “咱们是同路之人?” “路可能不同,方向倒是差不多,总之都与范先生不同。” “从前的路走不通,只好重选一条。” “徐公子能在新路上走到底?” “乃我所愿,当尽我所能。” “这世上有一种人,喜欢‘借路’,徐公子不是这种人?” “怎么个借法?” “比如有些人,奔的是荣华富贵,走的却是书山学海,是为借路。既然是借路,心思不在此处,早晚还是要回到旧路上去,在此之前,世人不知,往往为其所蒙蔽。” “欺世盗名。” “嗯,‘借路’与‘盗名’差不多是一回事。” 徐础沉默一会,回道:“我是‘借路’,也是‘盗名’。” “呵呵,徐公子倒是直率。” “孙先生并非我想蒙蔽之人,瞒你无益。但我与其他‘借路’之人稍有不同。” “哦?” “我借得可能会稍久一些,不将这条路走完,不回旧路上去,便是回去,也要换一种走法。总而言之,盗名要盗得彻底些。” “哈哈,我明白了。祝徐公子盗名成功。” “多谢。卡Kа酷Ku尐裞網我就住在这山谷里,成与不成,孙先生当看在眼里。” “嗯。告辞。” “不送。” 孙雅鹿转过屏风,向略显惊慌的冯菊娘拱手笑道:“一直是我发问,没来得及请冯夫人发问,但今天实在是来不及了,以后一定补上。” 孙雅鹿一走,冯菊娘马上隔着屏风道:“徐公子,我……金圣女虽然交待过几句,但是没有她的吩咐,我也愿意追随。” “你也是借路之人,我愿意借这段路给你。”徐础笑道,不以为意。 冯菊娘却不太喜欢这个说法,“公子……为何自认‘欺世盗名’?” “你还没有领悟?” “领悟什么?哦,我稍微有点明白了,公子自认‘盗名’,与之前让于公子‘闭上嘴’其实是同一种手段:都是让对方自己琢磨,自己选一咱解释,因此能够一击便中。” “差不多就是这样。” “这就是范门之学的精髓?” “哈哈,当然不是,范先生可不屑于玩这种把戏,这是刘门之学,两者只是表面相似而已。” “刘门之学是谁的学问?” “终南相士刘有终。” “那个人,他还给我相过面呢?” “嗯?” “那是在东都的时候,许多人都找他相面,他架子很大,一般人请不动,可我却请动了,当然,是我亲自登门。”冯菊娘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对自己的名气,她还是有一点骄傲的。 “你不登门,他也会来。相术是刘有终所借之路,他真正在意的……”徐础不好说下去。 “他是个老色鬼。”冯菊娘倒不避讳,这种事情她见多了,“还是个猴急的色鬼,可我没让他得逞。” “他还肯为你相面?” “哈哈,就因为没有得逞,他才愿意相面,而且得拿出真本事,否则的话,就再也见不到我。” “欲擒故纵。” “嗯,这是我的小伎俩。可惜,他与晋王跑得太快,后面的事情都没发生。” “他怎么说你?” “相面吗?他说我命中有一桩大富贵,也有大劫难,别人的命中富贵唾手可得,我这一桩却要经历重重磨难。” “你怎么想?” “我想……我现在还在经历磨难吧,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只好啊,我明白了,刘有终的招数与公子果然相同,他的话其实也有许多种解释,我自己选择最契合的一种,于是感觉他算得很准。” “嗯。” 冯菊娘虽然想明白了,心中却无欣喜,“这么说来,根本就没有命中富贵这种事?” “我不知道,对这种事,我宁可敬而远之。” 冯菊娘摇摇头,“公子将事事看透,却说‘不知道’,既然如此,看透又有何用呢?倒不如稀里糊涂时更好,至少有个奔头。” “你说得有道理,晋王、宁王都是有‘奔头’的人,我因为没有,才要退出,才要坐在这席上想个明白。” “既然是借路,公子怎么不借一条容易走的路?” 徐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我不知道。” 冯菊娘也叹一口气,“我还可以留下吧?” “当然。卡Kа酷Ku尐裞網” “金圣女其实也没让我做什么,只是让我照顾公子起居……还有,看看公子的另一位妻子是个怎样的人。” “只是看看?” “我发誓,只是看看,这是金圣女的原话。” “好。” “天晚了,我走了。” “嗯。” “明天我还可以过来继续描字吗?” “请便。” “我对公子的‘学问’很感兴趣,以后再有人上门来,我还可以代公子出面迎战吗?” “可以。” 冯菊娘笑了笑,“公子当它是小术,借它求索大道,我可只认它,一旦学会,就不往前走啦。”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冯菊娘收拾杂物,走出房间,觉得这一天颇有收获。 老仆一直守在外面,见冯菊娘出来,问道:“公子要米面没有?” “米面?” “对啊,刚才那人不是城里的官儿吗?公子说过要求些米面,明天咱们可就断炊啦,我得进城去买,如今什么东西都贵,坐吃山空,再来十车财宝也不够用。” “公子他……或许说了。”冯菊娘要试试“徐门之学”。 “或许说了是什么意思?公子暗示对方了?” “嗯。” “那个官儿听懂了吗?怎么回答的?” “应该懂了。” 老仆挠挠头,“你说话有点奇怪。” “那就对了。”冯菊娘笑道。 老仆又挠挠头,劝道:“算我无礼:公子才是靠嘴立世的人,你学他干嘛?你就应该靠容貌,要学,也是学经济话,别学糊涂话。” “容貌招财也招祸,皆不得自主,‘说话’惹祸也惹福,至少是自己争来的。”冯菊娘笑着走开。 老仆看着她的背影,再看公子居住的房间,喃喃道:“公子真是要走回头路啊,从前是被马侯爷带着走,现在学会带别人走歪路了。看来米面的事还得我来操心,唉,还好有点钱,不至于再去要饭……” 老仆对那段流落街头的生活依然心有余悸,急忙走去库房查看,确认箱子一只没少,打算明天再买几把锁,将库门锁紧。 另一头,昌言之等人对徐础房内发生的事情毫不关心,也不管粮食还剩多少,还跟从前一样,找个僻静的地方生起篝火,喝酒吃肉,吹嘘自己的战绩、夸张吴王的本事,暧昧地猜测吴王与冯菊娘之间的关系。 房间里,徐础站起身,活动一下腿脚,走到席子另一头,转身坐下,面朝“阴魂不散”的范闭,默默地与他交谈,直到倦意袭来,侧身倒在席上,昏昏睡去。 一连几天,徐础过的都是这种生活,真的一步不离席子,起居皆由老仆和冯菊娘照顾,他像是在沉思默想,可是有人问话,他立刻回答,没人问,就那么呆呆地坐着,脸色日见苍白。 老仆买来米面和门锁,计算一番,觉得能坚持挺久,因此没拿这件事麻烦公子,只是偶尔向昌言之等人叹息:“唉,公子明明已经走上正路,一朝富贵,位居万人之下,怎么……怎么突然说变就变了呢?而且非要变回从前的样子,还要更甚一些。” 昌言之等人倒挺喜欢现在的生活,远离战场,虽说少了许多热血,却安全得多,再也不用担心明天是生是死。 他们在山谷入口树起栅栏,留一道门,免得太多人拥进来,干扰公子的修行。 吊唁者络绎不绝,比第一天的人还要更多些,颇有些人打抱不平,以为吴王不该抢占思过谷,但是不敢去当面质问吴王,向他的随从横眉立目、说三道四。 冯菊娘认真地描了两天字,终于感到厌烦,于是缩短描字的时间,走出房间,遇到横眉立目者,由昌言之应对,遇到说三道四者,由她还击,场场皆胜,令她十分开心。 即便不出屋,冯菊娘的名声也已在逐渐传开,貌若天仙、心似蛇蝎、克死上百任丈夫……很快又添上一个伶牙俐齿,于是吊唁者来得更多,拜坟草草了事,主要是看一眼有名的冯夫人,与她辩上几句,输了也心甘情愿。 范门弟子四处召集同门,一直没再挑事,但是常来拜祭师墓,尤其是安重迁,每天必来,在坟前待上小半个时辰,进出谷时,偷偷瞥一眼冯菊娘。 声称会早些回来的田匠,在城里耽搁多日,终于在一天傍晚来到谷中,不去拜见徐础,而是四处查看,然后向昌言之道:“人口太多,房屋太少,明天开始,你负责待客,我带人造房。” 田匠说到做到,带人就地取材,花了半个多月时间,盖起几间木屋,直到这时,他才想起去见徐础。 他来不为探望,只说两件事:“贺荣部骑兵都已被送到塞外。” “好。” 徐础没问细节,田匠也没想说,左右看看,“范门弟子冠道孤出山祭师,人已经赶到邺城,另一位高徒尹甫正在路上。他二人有备而来,志在必得,徐公子想好对策了?” “他二人自来祭师,与我何干?” “呵呵,你忘得倒是干净,也好,我又盖了几间房子,实在不行,可以搬过去,不至于被撵出山谷。” “甚好。”徐础笑道,依然没想起来为什么要在意这两人。 田匠等了一会,说:“欢颜郡主也会来。” 第二百七十八章 逆徒 思过谷的来访者突然暴增,都是借祭拜为名,来看一场轰动四方的论辩。卡Kа酷Ku尐裞網 范门弟子当中,寇道孤名声最响,与师父不相上下,原因却不全在学问上。 寇父与范闭本是至交,寇道孤原名寇珍,从小就经常来范家做客,往往一往就是十几天,聪明伶俐,一边玩一边听范伯父授课,竟能过耳不忘,范闭提问,学生还在思考,小寇珍则已侃侃而谈,声音稚嫩,说出的话却能合中微旨。 范闭是一代名士,从来不收启蒙弟子,唯独对老友的这个孩子破例。 寇珍七岁拜师,从此再不与同龄孩子玩耍,一心读书,钻研学问,最爱的就是与师兄弟们辩论,可以从旦达晚,中间不停嘴,非要说得对方心服口服不可。 十岁之后,寇珍突然变得少言寡语,别人挑起话头,他也充耳不闻。 十三岁时,寇珍故态重萌,又变得好辩,与此前不同的是,要由他提出问题,对方解答,他来挑错,仅仅用了一个月,范门弟子没人敢接他的话。 寇珍只能去找师父,一老一少,只为一个话题能辩上三天,甚至更久,其他弟子只能旁听,根本插不进话。 寇珍在同窗之间的名气越来越响,无论年长、年幼,对他都十分尊敬,以为他必将成为范学的继承者,能够发扬光大。 范闭却不这样想,有一次当着众弟子的面感慨道:“鸠占鹊巢,寇生之谓欤?” 当时没人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十六岁时,寇珍再次收声,读书却越发刻苦,随手拿起书能看上一天,中间不吃不喝,家里人吓坏了,专门安排一名仆人,端着食物守在他身边,得空就送上去,求他吃上一口。 寇母早亡,父亲也在他十七岁时去世,寇珍守庐两年,十九岁那一年突然宣布要出门游历,大家对此既惊讶又感到惋惜,只差几个月他就能守满三年孝,博一个好名声,结果说放弃就放弃。 范门弟子倒不意外,他们算好了,一到三年头,寇珍必然来次蜕变,唯一让他们稍感惊奇的是,一向只肯动嘴、动眼,连吃饭都要仆人喂的寇珍,竟然要去行万里路。 又是三年,寇珍游历四方,凭着师父的名头,所至之处皆有人接待,他想拜访之人,没有不开门接纳的。 在游历的过程中,寇珍渐渐显示出背离师门的倾向,所拜访之人不全是儒生,佛、道大师以至杂家名流,他都要去见一见,谈论一番。 二十二岁,寇珍回到范闭身边,不肯娶妻,改名“道孤”,带回好几箱子书籍,其中一些,在范门弟子眼里乃是邪端异说,范闭却不阻止,但是禁止其他弟子借阅:“饕餮能食,以其肚能容。在学问上,寇生是老饕,不拘酸甜苦辣、四方异珍,皆可进食。尔等没有同样的胃口,只可择其一味,多食必伤身,万不可学寇生之贪。” 到二十五岁时,寇道孤又有了讲述的欲望,这回他不想争辩,只想传道,而且所传之道与范闭截然不同,更近于佛道的杂糅,经常语出惊人,甚至公然声称师父范闭所授皆为小术,配不上他的名声。 同门弟子对他的变化深感惊慌,许多人想起师父曾经说过的话,终于明白“鸠占鹊巢”四个字的评语一点没错,寇道孤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卡Kа酷Ku尐裞網 范闭却不阻止,也不驱逐,任冠道孤在门内散布种种异说,但是拒绝再与这名弟子直接争辩,通常是其他弟子被寇道孤说得心中生疑,来向师父求教,范闭才肯讲解一二。 范门的正式弟子有二百多人,前来求学的人,数量却几十倍于此,居留少则一日,多则一年,从来不缺好学的青年,寇道孤居然真的得到一批人的认同与追随。 寇道孤开始收徒了。 二十八岁时,“三年一变”失效,寇道孤没有回到沉默中去,反而变本加厉,要劝服师父范闭改变学说。 一直不肯与弟子争辩的范闭,这一次接受挑战,选了一个日子,公开论道。 那一天,不期而至者近千人,能进屋旁听者,只有三十多位,其他人守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结果,如临其境,时不时有旁听者出来,转述师徒二人所说的话。 论道持续了七天,白天时师徒二人你来我往,到了晚上,听众也都争执不下,有的是支持某人,有的是反对某一方,但是支持某句话。 到结束那一天,旁听者已多达三千余人,却难得找出两个人的看法完全一致,许多至交好友为此决裂,同门弟子恶语相向…… 范门论道轰动一时,很快就有好事之徒将双方言论集结成书,版本七十几种,范闭与冠道孤的话都差不多,差异全在注释与其他人的评论上。卡Kа酷Ku尐裞網 随着书籍的传播,引发的分裂也越来越广泛,正好赶上天成张息帝驾崩,万物帝登基,礼部参了一本,以为异说太多,扰乱士心,论道之书当一律禁止。 皇帝下旨,各地官府雷厉风行,只用一个月时间,就将七十几种论道之书化为灰烬,只有极少数被藏起来。 论道总有胜负,奇怪的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说法却各不相同,就连当时亲临现场的旁观者,也是各持一端。 总体而言,认为师父获胜的人更多一些,原因是冠道孤在第七天中午起身离去,放弃了继续争辩,一副无言以对的样子。 少数人坚信寇道孤才是胜利者,他们手持论道之书的某几个版本,摘句诵读,试图证明无言以对的其实是范闭,寇道孤得胜而去,无需再辩。 等到书籍遭禁,少数者变成罕见者,尤其是在朝廷颁旨,重申尊师之道,并赐与范名士重赏之后,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师父获胜才是正道,于是纷纷弃暗投明。 三十而立,寇道孤却依然不肯娶妻,不肯寻个营生,更不肯改变己说,在一个初夏的早晨,趁着凉爽,背一卷行李,带着贴身仆人飘然而去,没向任何人告辞。 一年以后才有消息传来,寇道孤在冀州寻了一座小山隐居,不论道,不讲书,每日躬耕,做上了农夫。 范闭从未记恨这名弟子,听说他的下落之后,将寇家资产变卖,派人将银钱送过去。 寇道孤接受,师父没写信,他也不回信。 五六年前,范闭移居邺城外的思过谷,熟悉师徒纠葛的人悄悄议论,以为这是师父在主动示好,希望弟子能够上门拜访。 虽然相距不过二百里,寇道孤却像没听说过一样,从未亲自登门,也不派人问候,直到师父的死讯传来。 安重迁等人都是后来拜师,对当年的论道只有耳闻,连相关书籍都没看过,唯知其大略,知道范门有这么一位辩才无碍的师兄,而且人就在冀州,堪为吴王的对手,于是写信邀请,请而不来,又派代表亲往说明。 去的人是严微,回来之后连连摇头,“还好没请来,咱们都错了,寇道孤根本不是咱们范门弟子,嘴里尽是邪说,听得多了,令人心志动摇。还好他不肯来。” 几天之后,寇道孤却不请自来,出现在邺城。 范门弟子这时已聚集八十多人,每日争论不休,商量着如何夺回思过谷与范门正统,因为听说另一位善辩的尹甫师兄正在赶来的路上,因此耐心等待。 尹甫的经历毫无瑕疵,就连出仕做官,也事先得到了师父的同意,范闭曾说:“有传道之人,自然也得有行道之人,尹生行道,当不偏不斜。” 东都陷落时,尹甫追随皇帝前往江东石头城,确认皇帝安全之后,弃官不做,径回淮州老家,得知师父死讯,不顾道路艰险,辗转前来,只是走得比较慢,被寇道孤抢先一步。 寇道孤不与同门弟子相见,直接放出消息,三日之后,他要亲往思过谷,与吴王争夺范门正统之位。 寇道孤久不出山,当年的支持者却没有完全消失,见到他来,无不喜出望外,自愿为他奔走,很快就将消息传遍邺城内外。 范门弟子大惊,一名老人道:“师父曾说‘鸠占鹊巢’,咱们这是‘引狼入室’,这两人无论谁获胜,都是咱们范门的大不幸,唯愿尹师兄能快些赶到,以正道斥逐异说。” 当初建议请寇道孤来的弟子,这时一个也不敢吱声,严微因为亲自去请过寇道孤,脱不开干系,只好一遍遍道歉。 正统之争对范门弟子来说关系重大,在外人眼里却只是一场热闹,尤其是传言冀州军又要开战,正在广征将士,思过谷里将要发生的争论越发不受重视。 寇道孤亲赴思过谷的前一天,发生了两件事,令许多人重新生出兴趣。 第一件事发生在范门弟子内部,一直在频繁道歉的严微,出人意料地改变态度,竟然去投奔寇道孤,临行前还向同门道:“范先生之说白壁微瑕,寇先生之论完美无缺,两相比较,冠先生才是正道,见正道而不行,妄读十年书。” 这次公开“背叛”激怒了范门弟子,也让看热闹的人觉得有趣。 第二件事引发的影响更大一些,济北王世子张释虞,宣布自己要去思过谷临观双方争论。 邺城早有传言,说济北王世子很可能被立为皇帝,他的重视,立刻引来全城人的关注,此前对这场争论一无所知的人,也打算去看一眼。 第二百七十九章 排场 冯菊娘无心描字,但又想完成本日的任务,于是越写越快,最后几笔一气呵成,已不成规矩,她自己却更喜欢,点头道:“写字也没多难,不到一个月,我已经大有长进,快要能自创一派了。” 冯菊娘走到屏风边上,看向枯坐的徐础,有些疑惑,又有些心疼,“公子要喝茶吗?” 徐础笑着摇摇头。 “待会城里来人,公子……要不要出去迎接?” 徐础还是摇头。 “至少换身新衣服吧。” 徐础低头看了一眼,开口道:“人是旧人,何必要新衣?” “呵呵,公子的话颇有深意,但是别对我用,浪费,留着甩给那个寇老道。” “他叫寇道孤,但不是老道,而且他也不老,应该还不到四十岁。” “哈,够老了,一想到我也会有三十岁的那一天,我就不寒而栗,但又不想死……”冯菊娘轻轻颤抖一下,“总之公子将狠话都用在寇道孤身上,就像应对那个于瞻一样,几招就将他打败。” “如果传言为真,我大概不是寇道孤的对手。” “咦,尚未交战,怎么先泄气了?公子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徐础微微一笑,“败中有胜,我虽然不是寇道孤的对手,但未必就会败给他。” 冯菊娘挤出几个古怪的表情,她喜欢明明白白的争辩,不喜欢令人费解的机锋,“济北王世子也来,他可是大人物,有人说他没准会做北方的皇帝,公子见他,也不换新衣吗?” “旧人见旧人……” “公子自便,我去外面看看,没准能替公子挡住这个寇老道呢。”冯菊娘匆匆走出房间,呼吸谷中清新的空气,喃喃道:“旧人、旧屋、旧语……真不知道公子怎么能忍到现在。卡Kа酷Ku尐裞網我若是公子的另一个妻子,也不来看他……” 思过谷里人不多,谷外却是人山人海,甚至来了一些商贩,挑担吆喝,生意颇为兴盛。 老仆迎面走来,向冯菊娘道:“你今天别去谷口。” “我哪里见不得人了?” “你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议论你与公子?” 冯菊娘笑道:“想象得到,可公子不在乎,我也不在乎,而且既然名声在外,我若隐而不现,岂不更招议论?” “你可是越来越伶牙俐齿了,当心再也嫁不出去。” “反正也没人再敢娶我,与其是因为‘克夫’,不如是‘伶牙俐齿’。公子隐居于此,我就是他的先锋将军……” 老仆捂住耳朵跑开,他只关心米面还剩多少,对即将开始的论战毫无兴趣,进屋之后向徐础道:“公子,有件事我不得不说。” “你说。” “今天济北王世子会来,不管怎样,那是公子的内弟,比较好说话。公子是不是可以……接纳一下?” “他是客,我是主,当然要接纳。” “不只是客套,也得说点实在话……” “缺食还是缺衣?” “暂时都还不缺,但是坐吃山空,梁王倒是挺大方,让我们带走不少东西,但是三十几口人,不够用啊。” “明白,我‘接纳’一下。”徐础眨下眼睛。 老仆告辞,越来越觉得公子难以理解。 冯菊娘叫来丫环,谷里就她们两名女子,来到谷口,站在昌言之等人身后,外面的人望里面的奇异,里面的人也看栅外的热闹。 冯菊娘从来不惧人众,看向自己的目光越多,她越显自在,甚至招手唤来商贩,隔栅买些零食与小物件。 昌言之等人却十分紧张,他们在意的不是论战,而是如何保证徐公子与济北王世子的安全。 谷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等得无聊,有胆大的少年大声调戏冯菊娘,惹来阵阵笑声,冯菊娘反唇相讥,惹来更多笑声。 几名老儒厉声呵斥,撵走了无赖少年,守在人群的第一排,目光严厉,偶尔扫到冯菊娘,无不露出鄙夷之色。 今天的主戏毕竟是范门论战,围观者当中,读书人更多一些。 冯菊娘全不在意,用绢帕托着零食,与周围的人谈笑风生,令老先生们越发不满,稍远些的弟子纷纷低头,趁左右同伴不注意的时候,飞快瞄一眼,更远些的百姓没有那么多顾忌,个个眉飞色舞,以为只是看美人就已不虚此行,可惜不能挤到前排。 来看热闹的妇人不多,停在更远处,看不到谷内的情形,只凭想象,就将冯菊娘描绘得极为不堪。 日上三竿,济北王世子的先遣卫队到来,分开人群,十余人进谷查看情况,命令昌言之等人交出兵器,他们要接管整座山谷。 对冯菊娘,这些卫兵也不客气,直接命令她回到屋中去。 “我们这里的惯例,想与徐公子论辩,先要过我这一关。” 卫兵头目冷冷地说:“论辩的事与我无关,我只管驱逐无关人等。” “我可不是无关人等。”冯菊娘倖倖地说,可她不是执拗的人,昌言之等人已经老实交出兵器,她更不会与士兵发生冲突,叫上丫环,“站累了,咱们休息去。” 老先生们松了口气,许多看热闹的人却大失所望,可是没人敢于出声,士兵就站在路边,济北王世子人未到,气势先至,足以令百姓噤声。 更多士兵陆续赶到,他们不仅接管山谷内外,还沿着栅栏挂起整匹的红布,遮挡外面的目光。 这回连老先生们也不满了,以为受到了蔑视,不符合邺城一向礼贤下士的名声。 孙雅鹿及时现身,邀请十多位名望比较高的儒生进谷,算是平息了众多读书人的恼怒。 不久之后,上百名范门弟子赶到,排成两行,鱼贯入谷,他们将亲眼见证论战,而不是站在谷外等候消息。 令许多人失望的是,寇道孤不在这群弟子当中。 大批马车出现在路上,引来所有注目,不用官兵下令,两边的百姓纷纷下跪,偷眼观瞧,小声猜测哪一辆车里坐着济北王世子。 三十多辆车入谷,直到官兵排成数列,挡住山谷入口,百姓们才慢慢起身,仍在争议世子乘坐哪辆车,只有少数读书人才关心寇道孤是怎么进去的。 山谷里,数座帐篷平地而起,最小的一顶也比周围的木屋、草房更大些。 冯菊娘透过窗隙向外窥望,向丫环道:“听说欢颜郡主会来,那也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女人,我真想见识一下。” “比金圣女还厉害?” “不是一回事,金圣女的厉害……像是将军,欢颜郡主比较像……秀才。” “与徐公子是一路人。” “嗯,与我也是一路人。” 丫环忍住笑声,脸上却露出痕迹,冯菊娘余光瞥见,哼了一声,“你就庆幸我现在要学读书人吧,换成从前,我撕烂你的嘴。” 丫环急忙收起笑容。 窗外突然出现一双眼睛,四目相对,冯菊娘吓得险些叫出声来,外面的人道:“不许偷看。” “明明是你偷看。”冯菊娘推上窗,抚胸轻喘,片刻之后向丫环道:“我有点后悔学读书人了。” “夫人的心变得太快了吧?”丫环笑道。 “你不明白,有道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若论排场与气势,一千、一万个读书人,也不比上一个济北王世子。” “夫人在东都与诸王结交,怎么今天才在意排场?” “不同,东都诸王空有名头,所谓捧场无非是卫兵多些,不如济北王家看着赏心悦目。” “那皇帝家的排场岂不是更大?” “肯定的啊。唉,刘有终说我命中有一桩富贵,不知……离我还有多远?”经过一番思考之后,冯菊娘决定还是不要“看透”相术为好。 外面有人敲门,冯菊娘颇为意外,让丫环去开门。 谷里的房间都不大,冯菊娘站在屋里能看到外面的人,来者竟然是一名年轻女子,衣物轻柔,神情端庄,如同画中人。 丫环先被吓住,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侧身让到一边,比见到兵还要胆怯。 冯菊娘心里也有三分自惭形秽,可她不会像丫环一样表露出来,迈步走来,微微点头,问道:“阁下怎么称呼?所为何来?” 被称为“阁下”,外面的女子微微一愣,随即道:“你是冯菊娘?” “是我。” “请随我来。” “去哪?见谁?” 女子却不肯回答,侧身让路。 冯菊娘不肯出屋,“如果是要与寇老道论辩,我去,如果是见欢颜郡主,请让她来我这里,告诉她……” 女子竟然转身走了,不紧不慢。 冯菊娘气势稍减,等了一会,向丫环道:“若非满谷都是官兵,我才不会怕她。” 丫环点头,用目光哀求夫人快些跟上去,她可是真害怕了。 冯菊娘有些恐惧,还有些好奇,快步追上,默默地并肩走了一会,问道:“郡主也听说我的名字了?” 女子依然不答。 来到大帐前,女子停下,侧身让开,冯菊娘也跟着照做,因为帐里走出一群人,都不是官兵,簇拥着走在前头的两个人。 冯菊娘胆子大,飞快地扫一眼,想看看济北王世子长什么模样,世子曾去过东都,她没机会瞧见。 世子就是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年,并无特异之处,冯菊娘稍有失望,待要收回目光,被世子身边的人吸引住。 那是一名极英俊的男子,一身布衣,走在一群锦衣人当中,丝毫不显突兀,他有着一张苍白的脸孔,比将近一个月不出屋的徐础还要白皙,目光稍显茫然,但是一旦望来,却如利箭一般。 冯菊娘就被盯了一眼,急忙收回目光,心中忐忑,暗想寇老道原来真的不老,也不是道士,而且气势非凡,仅仅是望上一眼,她已打消“先过她这一关”的念头,对徐础的信心也只剩下三四分。 一群人走过去,济北王世子显然认得带路女子,停下来说了几句话,还看了一眼所带之人,冯菊娘却什么都没注意到,待一群人走远,她才松了口气,然后心思转动,回想起刚才听到的话,心中猛地一跳。 “你是世子妹妹的侍女,那岂不是……” 女子终于肯回一句,“嗯,是芳德郡主要见你。” 冯菊娘没想到会在今天见到徐公子的另一个妻子。 第二百八十章 菊妖 冯菊娘想起金圣女对她的交待。卡Kа酷Ku尐裞網 那时吴王刚刚离开东都,金圣女率领降世军与诸多家眷在城外汇合,打算返回秦州,派人来接少量尚未出城的妇孺,其中就包括冯菊娘。 冯菊娘有些犹豫,留在东都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早有传言说梁王对她感兴趣,她只需稍使手腕,就能攀上高枝,从此摆脱那些粗俗的降世军头目。 可梁王初占东都,一心只想如何自保,只要能将降世军送走,他可以放弃任何人,于是二话没说,将冯菊娘等人送出城。 金圣女没穿那身银盔银甲,换上普通铁甲,“银甲不实用,还容易成为目标,不如砸成银块,分给大家。” 冯菊娘只能一个劲儿点头,对金圣女,她是发自内心的害怕。 金圣女倒也直白,“你去追上吴王,从此留在他身边。” 冯菊娘扑通跪下,颤声道:“自从蒙金圣女择婿之后,我再没有别的心思,连吴王的面都没见过……” “对了,你那个丈夫呢?叫什么来着?” “伍十弓,他……他死了。” “嘿,正好。”薛金摇脸色一沉,“让你留在吴王身边,是以奴婢的身份服侍他、照顾他,不是陪他睡觉,明白吗?” 冯菊娘稍松口气,慢慢起身,笑道:“明白,明白,我可以做丫环,保证将吴王服侍得……” “也别太舒服了。” “是是,我趁吴王不在的时候干活儿,不见他面。” 薛金摇摆下手,“除此之外,你还有任务。” “金圣女交待的事情,我一定尽心尽力。” “替我监督吴王。卡Kа酷Ku尐裞網” “监督……吴王?” “不愿意吗?” “愿意,就是……监督吴王什么?” “看他什么时候再起雄心,愿意称王,看他与什么人来往,看他……是否前往邺城,看他另一个妻子长什么模样、品性如何。” 冯菊娘恍然大悟,“没问题,我一定将吴王盯紧,不让他有负于金圣女。” “他若有负于我,你能阻拦得住?写封信给我,别的事情不用你管。” “是是。”冯菊娘心里却有些纳闷,自己并非金圣女的心腹,为何被选中执行如此重要的“任务”。 薛金摇就像是知道她的心事,“你不必多想,用你是因为觉得你比较聪明,又是女人,能够接近吴王在邺城的妻子。你也别不当回事,天下大乱,各家兴衰难料,今天我去秦州,没准哪天也会去邺城。所以,你可以中途背叛,但是下次再见到我,别认错,也别乞求,自己乖乖将头伸出来,让我砍掉就好。” “绝不背叛,死也不叛,金圣女就是我唯一的主人。” 薛金摇一手指天,“佛祖和我爹都在天上盯着你。” 冯菊娘一会点头,一会摇头,发誓绝不背叛,心里想,弥勒和降世王若是真能在天上盯着凡人,何必要她去监督吴王?但只敢想想而已,不敢说出来。 薛金摇最后拿出一柄匕首,“算是礼物吧,你收着。” 冯菊娘不敢不收,但是胆战心惊,匕首在她手里,像是有千斤重。 “该用的时候就得用。” “啊?用来……做什么?” “邺城的女人若是个人物,那就算了,若是个跟你一样的小狐狸精,你将她杀了,自来秦州找我,我给你重赏,保你安全。” 冯菊娘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道:“我、我不会用……” “有什么不会的?握在手里,用力一刺你能比天成太后更娇弱?她能刺死大将军,你捅死一个女人还不容易?” “我尽力。” “要用全力。” “全力。”光是捧着匕首,冯菊娘就已觉得全身汗毛竖起。 冯菊娘又被送回东都,正好赶上一群人要来追赶吴王,她于是加入,将匕首藏好,再也没有碰过,也没向任何人提起此事。 慢慢地,她发现这趟任务很简单,吴王雄心不再,也无意与另一个妻子见面,每日只是静坐默想,根本不需要监督,脏活、累活都是老仆等人在做,她可以腾出空描字、练习辩才。 冯菊娘内心深处有个想法,以为有朝一日金圣女真能从秦州打到邺城来,到时候她要以谋士的身份在降世军里立足,没准能应上刘有终许下的那一桩富贵。 吴王的另一个妻子说来就来,而且指名要见她。 冯菊娘立刻想到自己的“任务”,想到匕首与鲜血,想到一名柔弱女子如何横跨千里,从东边逃亡到西边…… 想得越多,她的身子抖得越厉害。 到了郡主的帐前,冯菊娘却冷静下来,因为她猛然想到一个办法:金圣女没说必须杀死郡主,说的是如果郡主是个人物,就不需要动她,如果是狐狸精,才要杀死,什么是狐狸精,自己很清楚,什么才算是“人物”,却很难说,金圣女或许有套准则,但是没说清楚,自己可以做出判断…… 冯菊娘一路上摇摇晃晃、脸色变幻不定,带路女子看在眼里,以为她只是单纯的紧张,不由得更生鄙夷,在门口道:“等在这里。” 冯菊娘等了一会,回头望去,看到济北王世子、寇道孤那群人没有去见徐础,而是走向山谷深处,显然是要祭拜范闭。 “论战这就开始了。”冯菊娘喃喃道,对这种事情她看得倒是清楚:徐础与寇道孤还没见面,就已在造势,谁都不愿显出急躁。 若是只比耐心,冯菊娘更看好徐础,可她还是觉得,一旦面对面,徐础在气势上会处于弱势。 寇道孤就像是从神坛上直接走下来的雕像,不用开口,只凭气势就足以令许多人信服,甚至跪拜。 “冯夫人请进。”带路女子再出来时,稍显客气。 冯菊娘收回心神,随女子进帐,想着如何行礼,如何说话,结果帐中不只一人,而是十多名女子,大都极为年轻,穿着都差不多,皆是家居衣裙,分不出谁的地位更高一些。 冯菊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下子呆住,不知谁才是芳德郡主,只得随意施礼,然后低眉顺目,双手握住绢帕,不言不语。 帐中诸女对她十分好奇,开始还是站在远处打量,很快就有人上前细看。 “还以为赫赫有名的‘菊妖’有多特别,不过就是一名寻常女子嘛。”一女笑道。 冯菊娘经常抛头露面,得到的绰号不少,“菊妖”之名却是第一次听说,心中觉得好笑。 “可不是,也没见她的容貌有多出众,什么‘艳压一州’,根本名不副实。” “她就是没羞没臊,敢于露脸,又靠着吴王的名头,借一群浮浪子弟的口,得些虚名。” “瞧她的头发,这是哪里的样式?挂这么多梳子和首饰,是将家底都亮出来吗?也不嫌累?” “瞧她的脸,脂粉厚得能挡住射来的箭。” “瞧她的眼睛……” “瞧她的手指……” 众女真是评头论足,逐寸下来,没一处被她们看上眼。 冯菊娘听了一会,心中越来越恼,她听明白了,也看明白了,这些人就是一群没长大的少女,叫她来只为贬损。 冯菊娘因为听说过欢颜郡主的一些事迹,以为芳德郡主也是同样的人,因此心存敬畏,当她是名对手,现在才知道自己之前想多了。 如何对付尖酸刻薄的少女,冯菊娘可有经验。 “瞧她站立的姿势,一看就是缺少家教……” 冯菊娘抬起头,看向说话的少女,嫣然一笑,回道:“小户人家的女儿,哪比得上这位小姐的家教?” “嘿,她竟敢回话,还敢笑!” 冯菊娘扫视诸女,还是没认出哪个是芳德郡主,“长得丑,就得多笑,凭借此笑,无数男人想要娶我。” “一女而嫁多夫,不能从一而终,你居然还为此得意?” “娶我的男人都死了,这也算一种‘从一而终’吧,任何一任丈夫活着的时候,我都谨守妇道,从不勾三搭四。” 冯菊娘最大的名声就是“克夫”,诸女十分好奇,有人问:“你真克死过一百多任丈夫?” “没那么多。” “那有多少?” “比诸位一辈子能嫁的丈夫加在一起还要多些吧。” “我们有十二人……” “未必有十二个丈夫,可能少于此数,也可能多于此数。”冯菊娘笑道。 有人醒悟过来,“她在嘲讽咱们呢,说咱们有人嫁不出去,有人要嫁好几个丈夫,大家一块撕烂她的嘴。” 冯菊娘此时已全无惧色,一手叉腰,一手挥帕,“好啊,咱们来一出‘十二贵女手撕菊妖’,外面的人肯定喜欢听。有人得问原因啊,有人就会说‘菊妖艳压一州,十二贵女生气了呗,以为她们更艳’,还有人说‘莫非是十二贵女的丈夫被菊妖勾引了’,另有人说……” “我们几个还没成亲,哪来的丈夫被你勾引?” “外面的人不知道啊,或者就是你们看中的少年郎被我勾引。” 诸女又气又羞,冯菊娘一旦开口,她们十二张嘴也不是对手,只会叫婢女,想让手下人动手。 冯菊娘挺身不躲,“谁动手都要算在你们头上,外面的男人可不管那么多。恭喜诸位,你们马上就要成名,何止艳压一州,九州都不够你们压的。” 一女走上前来,怒道:“我有丈夫,也被你勾引了,可以撕你的嘴不?” 冯菊娘微微一愣,因为对方正是诸女当中最小的一个,怎么也不像是已为人妻,但她肯定是芳德郡主,冯菊娘从周围人的眼神里能看得出来。 “郡主可以撕我的嘴,但我没有勾引你的相公啊?徐公子为你茶不思、饭不想,整日枯坐,不到一个月,已是骨瘦如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唉,我本来还为徐公子不值,今日一见……” “怎样?”张释清问道。 “怪不得徐公子宁愿放弃王号,也要来邺城,怪不得他茶饭不思。艳压一州算什么,如郡主这般,倾城、倾王,才是天下第一祸水。” 张释清困惑不已,不知自己是该发怒,还是该高兴。 “郡主总算来了,可你为何不去见徐公子?不见郡主一面,徐公子无心论辩,必然大败,到时心力交瘁,恐有性命之忧。” 冯菊娘突然想到个主意,可以参与论辩,至少能去现场助徐础一臂之力。 第二百八十一章 狂生 济北王世子张释虞还没有完全原谅妹夫,这次来思过谷,主要是为陪同寇道孤。 范闭以不受征招而闻名天下,生前连皇帝都请他不动,门下两名最知名的弟子,一个尹甫早已做官,另一个寇道孤却一直隐居不出,颇有先师遗风,若能留在邺城,哪怕只是领个清贵的闲职,也能给济北王父子争来不少荣光与支持。 为此,张释虞必须自降身份,倾心接纳一名古怪的书生。 第一次见面之后,张释虞就不太喜欢此人,见的次数越多,越不喜欢。 寇道孤太狂傲了,那是一种骨子的狂傲,俯视众生,帝王与百姓在他眼里好像根本没有区别,脸上总是一副神游物外的茫然表情,对方说得再热闹,他都无动于衷,偶尔却会冷笑一声,目光如电射来,毫不客气地挑错,然后又退回到茫然中去,令对方尴尬不已。 一行人来到范闭墓前,张释虞和寇道孤居前,十余名范门弟子和十余名邺城儒林耆宿随后。 张释虞身为济北王世子,当然不能跪拜,拱手做个意思,正要开口赞扬范先生几句,站在他身边的寇道孤突然跪下,号啕大哭。 这一哭毫无预兆,张释虞吓得差点跳起来,最后虽然稳住身形,脸色却已变化,又尴尬了一次。 后面的众书生也都吓一跳,范闭与寇道孤这对师徒之间的恩怨,本已遭到遗忘,这几天又被翻出来,人人皆知,所以谁也料不到徒弟竟会当众大哭。 寇道孤既然跪下,其他人也得跪下,张释虞犹豫一会,侧身让到一边,心中哭笑不得,有点希望妹夫能赢,杀杀寇道孤的傲气。 哭丧本是尽孝的一种表现,在范闭墓前,许多人都哭过,尤其是范门弟子,第一次来拜祭时,都要哭几声。卡Kа酷Ku尐裞網 寇道孤的哭丧与众不同,既非如丧考妣的哀嚎,也非情深意重的悲泣,而是失控的大哭,有一点疯意,像是醉鬼想起了伤心事,像是不到十岁的孩子被父母打得鬼哭狼嚎,像是失意人躲在僻静处的尽情宣泄…… 总之,这是很不得体的哭,一开始还有人陪哭,很快别人都哭不出来,惊讶地看着伏地尽情大哭的冠道孤,隐隐觉得不安。 张释虞庆幸自己没跟着跪下,更没跟着哭泣。 安重迁是邺城人,在范门弟子当中,要尽地主之谊,没办法,只好起身走上前,跪在师兄身边,伸手搀扶,劝道:“寇师兄节哀,师父已然仙逝,咱们这些做弟子的……” 寇道孤甩开安重迁的胳膊,边哭边道:“范老病夫,你死得太晚了!” 范闭有时自称“老病夫”,弟子们却从来不会这么称呼,更不会生出“死得太晚”这种想法。 众人大惊,安重迁圆场道:“寇师兄伤心过度。” 寇道孤止住哭声,也不擦拭,任凭泪水糊在脸上,“再早七八年,你正如日中天,知道自己该信什么、该学什么,心无疑碍,可以宗师身份去世,受人怀念,岂不胜于今日?” 安重迁已经不敢接话。 站在一边的张释虞问道:“今日怎样?” “范闭巅峰不再,抛弃从前的旧说,新说却未建立,满腹疑惑无处求问,又要向外人掩饰,宗师变成了欺世盗名之徒,令人惋惜。” 安重迁必须为师父辩护,“寇师兄这些话可说错了,师父老而弥坚,对学说没有半分改变,教授弟子越发得心应手,心无疑虑,不需求问,倒是有许多人来向师父问疑,无不茫然而来、满意而去。” 寇道孤冷笑一声即便只是旁听,张释虞也厌恶这声冷笑根本不看安重迁,目光停在墓碑上,“你们的疑惑不是真疑惑,只是目光短浅,看不到真相,或是心志不坚,不敢看真相,经范闭点拨,自然能够满意而去。非得是真正的大学问,才有真正的大疑惑,可争论一日一夜,甚至百年、千年,而不得结果。范闭至少是钻研大学问的人,尔等沉迷于小术,哪来的大疑惑?” 一番话得罪所有人,安重迁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一位老先生怒道:“好狂的后生,你所谓的大疑惑是什么?不妨说来听听。论学问,我跟范先生比不了,但是向你答疑解释,还是足够的。” 寇道孤像是没听到,又或是不屑于与此人争论,伸手指着墓碑,“谁立的碑?吴王吗?” 安重迁道:“是我们几个同门师兄弟,大家凑钱……” “搬走,要不就砸了它。” “啊?为什么?”安重迁的脸更红了。 “范闭重实学,不喜虚饰,后半生连动笔都少了,据说还将谷中的文章全都烧掉,说明他临终时虽未得大通透,至少懂得谦虚,因此不立文字。你们既是范门弟子,为何在他死后立下文字?还刻在石头上,让人品评,实为不孝之至也。唉,你刚才说范闭教授弟子得心应手,倒也没错,可原因不是范闭学问增进,而是挑选弟子不像从前那么严格,当然教起来不累。” “你……你……”安重迁气得话说不顺,“我们请你来,是要从吴王手中夺回正统,不是要你污辱行师,毁坏正统。” 寇道孤又是冷笑一声。 严微已经公开宣称接受寇道孤的学说,这时从后面走上前来,说道:“寇师兄所言不错,范门弟子的确一个不如一个,越往后悟性越差,咱们可以说是最差的一批。” “我悟性是差,可至少懂得尊师之道。” 寇道孤的冷笑像是大军正式冲锋之前的一轮远射,总有一两支能落在敌人阵中,“嘿,瞧这块石碑,就知道你们只认得‘尊师’两个字,既不明其义,亦未入其道。” 安重迁气得真发抖,张释虞插口道:“高手对阵,一招致胜。寇先生的本事大家都看到了,安先生还亲身领教一番。够了,在这里没什么可争的,真正的对手在那边。” 安重迁不敢驳济北王世子的颜面,躬身退下,寇道孤全不在乎,“学问不是打架,只有早悟、晚悟、不悟之分,其中没有高手,也没有一招致胜,甚至连胜负都没有。” 张释虞笑道:“我是学问外面的人,乱说一气,寇先生不必拿我练手,驳倒徐础,才算你有真本事。” “唉,若要显出本事,就不是真学问。” “哟,我又说错了,总之寇先生既然来了,什么时候去见徐础?” “我要他来见我。” “这可难,徐础自称在修行,不悟道不起身,更不会离开那间屋子。我倒是能够派人将他拖出来,可那样的话,就用不到寇先生了。” 寇道孤走出两步,转身坐在墓碑上,遥望远处的房屋,“苦求悟道,算是摸到大学问的边了,只是不得其门而入。严微,你去替我传话。” “是,弟子愿往。”严微口称弟子,对寇道孤十分尊敬。 安重迁等人则是个个满面怒容,若不是济北王世子站在附近,早就一哄而上,将寇道孤从墓碑上推下去。 张释虞不在意这些小节,他原本只想拉拢士子之心,发现寇道孤得罪的人比讨好的人更多,他已经放弃这个计划,只想看看这场论战如何收场。 “去问吴王,‘道可见否?可知否?’” 严微两眼一亮,不管怎样,冠道孤抛出的第一个问题足够宏大,于是拱手领命,退下几步,转身匆匆离去。 见师弟走远,安重迁忍不住也冷笑一声,“这样的问题,何必老远去问吴王?我就能回答不是我悟性高,而是师父生前早已讲解过,门下弟子皆知,寇先生离开得早,大概是没听过。” 安重迁连“师兄”也不称了。 寇道孤瞥他一眼,“范闭因材施教,见你们资质平庸,担心你们陷入困惑之中难以自拔,因此给出一个简单的答案,其实是要你们闭嘴,从此不要多想的意思。” “我还没说答案呢。”安重迁实在是被气极了,非要挑战一下。 张释虞等人也都讨厌寇道孤的狂傲,希望看到有人灭他的威风,因此都不阻挡。 寇道孤微微扬头,“范闭必然会说:道可见亦不可见,唯其可见,人人能学,唯其不可见,无人能够通达大道,仿佛高山,人人可入,从中取材,然则无人能得全山。他还会说:道可知亦不可知,譬如河水,人人可取一瓢饮,体知其味,以解干渴,然则无人能饮一河之水。” 安重迁呆立当场,其他范门弟子也与他一个模样。 不用问,寇道孤的回答与范闭一样。 其他人倒不觉得惊讶,以为范闭从前必然说过类似的话,寇道孤记住而已。 一名老先生开口道:“阁下以为范先生说得不对?” “当然不对,若只是入山取一材、临河取一瓢饮,人人皆得为之,我辈钻研学问又有何意义?范闭之说,只为堵嘴,并未解惑。” “好大的口气,范先生若是不对,你的答案是什么?” 寇道孤冷笑,“夏虫不可语冰,我给出答案,你也明悟不了,我又何必浪费口舌?” 问话的老先生差点气晕过去,“好。天下就没有能与你问答的人了?” “我来这里,正为寻找对手。徐础若答得好,我会继续下去,他若答非所问,我立刻就走,如当年一样。” 当年自然是指那场轰动的师徒论战,寇道孤在第七天离席而去,原因众说纷纭,按他自己的说法,竟是觉得范闭不配再与他论下去。 众人摇头,都已说不清到底盼着谁胜谁负。 严微快步跑回来,快到近前时放慢脚步,面带喜色,显然是觉得吴王的回答不中意。 “徐础认输了。”严微兴奋地说。 众人正是为此而来,此时却都大失所望。 “他原话怎么说?”寇道孤问。 “原话……徐础说‘不知道’。” 冠道孤脸上慢慢浮现笑容,“嗯,不算好答案,但是可以论下去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邪门 徐础回了一句“不知道”,众人都以为他这是认输的意思,寇道孤反而觉得可以继续论辩下去。 传话的严微脸上一红,深揖一躬,道:“弟子见识短浅,未能参透先生深意,惭愧,惭愧。” “你未参透,正是应当。但徐础的回答,也可能只是凑巧,我要提第二个问题。” “弟子愿前往传话。” “你可能不合适,天下大势、群雄动向,你都了解吗?” “呃……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可不够,得是熟知形势,并且明白走向的人才行。”寇道孤看向济北王世子。 张释虞既恼怒又尴尬,以他的地位,怎么能做传话人?可是又不能承认自己不了解四方形势,勉强笑道:“传句话而已,需要这么麻烦吗?” “徐础于形势大好时突然退位,我在听说此事之后,才想来思过谷。徐础此举究竟是为盗取大名,还是另有隐情,不得已而之,十分重要。所以得有人向他说清天下大势,看他如何回应。” 张释虞本人也很想弄清楚妹夫的真实想法,看一眼旁观的读书人,又望一眼远处的随从,他可以找别人去传话,同样熟知天下大势,可能说得比他更明白些,转念一想,还是决定自己去。 “我去一趟,寇先生可还有交待?”张释虞既然要去,就要表现得心甘情愿,语气又变得恭敬。 寇道孤摇头,“随世子怎么说都行。” “好,请寇先生与诸位稍待。” 济北王世子竟然甘受驱使,留下诸人纵有疑惑与不满,这时也不敢开口,各自四望,就是不肯看冠道孤一眼。 严微真心崇敬寇道孤,名为师兄弟,其实已认其为师,见场面有些尴尬,于是开口化解,还要替新师扬名。卡Kа酷Ku尐裞網 “禀先生,弟子心存疑惑,可问否?” “问。” “先生问‘道可见否?可知否?’徐础回‘不知道’,我认为徐础认输,先生何以认为论辩能继续下去?” 即使是面对崇敬者,寇道孤也会冷笑,“譬如以饵钓鱼,饵能比鱼更大吗?” “当然不能,饵不足鱼的一成、一分,饵远小于鱼,自然之理也,饵若过大,鱼难吞下,即便有万一之幸,大饵钓小鱼,也是得不偿失。” “然则文字为饵乎?为鱼乎?” 严微是个聪明人,立刻拱手道:“弟子似有所悟。” “退下。” 严微走开,站到一株树下沉思。 其他人还是没太听明白,却不好意思询问。 范门弟子于瞻曾与徐础论辩,大败而退,心中一直不服气,十分关心此次交锋,上前拱手道:“寇师兄能说得再明白些吗?” 寇道孤轻叹一声,似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开口道:“说得再明白些,我就是范闭了。” 寇道孤如此轻视先师,诸范门弟子都感恼怒,只是再不敢轻易驳斥,担心反受羞辱。 于瞻道:“能再得‘范先生’之教,幸甚。” “我尽量说得直白:范闭论道,话出其口,字落纸面,尔等亲耳所问,亲眼所见,那些文字就是道吗?” “是……吧,没有先师留下的文字,我们怎能开窍?” 寇道孤俯身拣起一块石子,递给于瞻:“拿去。” 于瞻一愣,慢慢伸手,接过石子,不明其意。 “我予,你接。可有我予,你接不到的时候?” “这个……没有吧,太简单了。” “范闭论道的文字,人人都能理解吗?” “要看悟性高低,寇师兄觉得我等悟性低,还有比我们更低的人……” “然则范闭的文字不如这块石头,石头人人可接,文字却非人人可受。” 安重迁忍不住插口道:“这人若是瞎子,看不到石头,若是没手,接不了石头呢?” “嘿。”寇道孤拒绝回答如此浅显的问题。 于瞻替他回道:“安师兄想偏了,寇师兄之意是说石块为实,文字为虚,与眼、手无关。” 于瞻翻手扔掉石块。 “无关就别乱打比方。”安重迁嘀咕道。 于瞻继续道:“文字为饵,大道为鱼,纵然说得天花乱坠,写得惊神泣鬼,都只是用来钓鱼,拘泥于文字,便是拘泥于小饵而忘大鱼。” 寇道孤微微点头,随即又摇头,“你在范闭门下待得太久,偶有小悟,终难大悟。” 于瞻以性子刚烈知名,这时却一点脾气没有,乖乖地拱手退后。 一名老先生看不下去,开口道:“再怎么着,钓鱼总得用饵,恰恰说明文字不可废。” 寇道孤冷笑,“文字当然不可废,没有文字,尔等终生昏愦,连小悟也没有了。范闭晚年之疑惑,正在于此,他教你们小悟,得心应手,自己想要大悟,不得其法。” 寇道孤三十几岁,看容貌更显年轻,老先生被称为“尔等”,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说得好听,你所谓的大道、大疑、大悟究竟是什么?说出来听听,也让大家参详参详。卡Kа酷Ku尐裞網” 寇道孤又扭过脸去,拒绝回答。 严微从树下走来,说道:“沈先生还没明白?当以道悟道,不可以文悟道,沈先生希望‘说出来’,已落下乘,徐公子口称‘不知道’,反而已窥门径。” 沈先生也冷笑一声,威力却小了许多,更像是虚张声势的退兵,而不是兵锋直指的进攻,“按他的比方,是要以鱼钓鱼了?” “文字尚有尽头,比方更是一时之便,不可穷究,需适可而止。”严微回道。 沈先生大笑几声,转向同伴,“寇先生的意思是:他明白,别人都不明白,你若问了,就是没资格明白,想要跟他一样明白,就得跟他一样故弄玄虚。怪不得范先生不愿认他这个徒弟,一个务实,一个务虚,背道而驰。” 只有两个人敷衍地表示赞同,其他人都在思考,未必完全认同寇道孤的说法,心中多少有些想法。 另一头,张释虞的任务比较简单,也不必讲什么大道理,他甚至不用特意准备,因此十分轻松。 在徐础居处的门口,张释虞停下,惊讶看到妹妹张释清带着一群女子大步走来。 “你来干嘛?你不是不想见他吗?” 张释清和她的十余名同伴,已彻底被冯菊娘征服。 论辩之术,冯菊娘只学了不到一个月,用来解闷而已,她一名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周旋于降世军诸头目及其妻子中间,名声虽差,却一直活得很好,而且能得牛天女的欢心,靠的可不是尖酸刻薄,而是会讨好人,不管对方是男是女,都能讨好。 论辩以立威,讨好以得人,冯菊娘很自然地将这两招合为一招。 在她的描述中,徐础乃是世上第一等的多情郎,对芳德郡主念念不忘,另娶降世王之女乃形势所迫,并非自愿,心里唯一记挂的仍是原配妻子。 徐础称王时,连败诸路官兵,唯独面对荆州军时退却,因为岳父济北王在对方军中,他怕伤害到岳父,无颜来见妻子。 为了回到妻子身边,徐础退兵、退位、退人让金圣女远去秦州,算是退人。 冯菊娘的话中破绽颇多,听者却不在意,全被打动,好几人甚至流出眼泪。 冯菊娘不只是吹捧徐础,还引自己的经历以作佐证,感慨有情之人多么难得。 对这些少女来说,冯菊娘的经历丰富得能够自成一个世界,每一段都能让她们惊讶不已,大开眼界。 冯菊娘察言观色,很快就看出诸女地位高低,而且猜出谁已定亲,对未来丈夫是否满意,于是因势利导,最后变成了诸女抢着述说心中隐密,请她指点迷津。 张释清已经成亲,仍是未出嫁的打扮,别的少女皆在东都时定亲,未婚夫或是没来邺城,或是逃亡在外生死不明,或是已然从军,即将出征,有两人比较倒霉,婚期都定了,未婚夫却死在了战场上。 人人都有一肚子苦水要倒,得到安慰与鼓励,更要一吐为快,在她们眼里,初次见面的冯菊娘,比母亲和姐姐更善解人意,许多在家里不能说的话,这时都可以倒出来。 寇道孤在坟前逐个赢得读书人的尊崇,冯菊娘也在帐中同时获得十二名贵女的欢心。 张释清还有些疑惑,问道:“他……真那么在意我?” “徐公子为何单单在面对济北王时退位?天下之大,又为何单单来邺城避难?来就来了,为何不肯进城?凡此种种,只能有一个解释。” “可是……他从前好像挺不情愿与我成亲。” “徐公子面冷心热,而且事情往往如此,失去方知珍贵,离郡主越远,徐公子越怀念郡主,情义也因之越深。” 张释清反而有些愧疚,“可我已经将他休了……” 冯菊娘笑道:“最为恩爱的夫妻偶尔也会吵架,郡主休夫,无非一时玩笑,徐公子会当真吗?” “我对他也没有过好脸色。” “可心里从未忘记他?” “没有吗?”张释清自己也不确定。 “否则的话,郡主为何来思过谷?” “我是来问罪的,他在外面另娶妻子也就算了,竟然还带……菊姐姐回来,我原不知道菊姐姐的为人,听信传言,以为你是……狐狸精,他用你羞辱我们一家,所以我……” “一场误会。我若能令徐公子动心,断不会随他来邺城,而是劝他去别处隐居。实不相瞒,徐公子之情深,的确打动过我,可惜,我施展全身本事,也不能令徐公子稍加青眼。我今天能够坦然面对郡主,正是因为什么都没发生。我敬佩徐公子的为人,也羡慕郡主嫁了一个好丈夫。” 张释清困惑不已,冯菊娘所描述的“徐公子”,与她记忆中的“楼础”,不像是同一个人,但是又那么真实可信,由不得她怀疑。 冯菊娘觉得差不多了,劝道:“郡主既然来了,就去见徐公子一面吧,以慰他相思之情,也是救他一命。” 诸女纷纷劝说,张释清无法拒绝,半推半就地一同出帐,前来徐础住处,在门外遇到了哥哥。 “你来干嘛?”张释虞问。 “我来……见自己的丈夫。”张释清理直气壮地回道。 张释虞完全糊涂了,觉得此地有些邪门,人人行事都变得怪异。 冯菊娘暗暗“叮嘱”屋内的徐础,千万不要露出太明显的破绽。 第二百八十三章 平常 徐础改换一种坐资,左腿盘曲,右腿支起,双手勾着右膝,他曾在画里见过这种姿势,试了试,的确比正坐、跪坐都要舒服些,若是更累的话,可以将下巴靠在膝头,稍微休息一下。卡Kа酷Ku尐裞網 门窗不紧,经常有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徐础习以为常,从来不费力区分声音的来源与内容。 有人进来,他就露出微笑,但是不起身,也不拱手作揖。 张释虞独自进屋,屏风已被折起一半,他一眼就能看到主人,“徐公子修出一点仙气没有?” 徐础笑道:“仙气没修出来,活气好像也少了一些。” “天天坐着不动,肯定会越来越衰弱。” “衰弱,但是也很舒服,我一点都不想起来。” “嘿。”张释虞侧身坐在席边,席榻太矮,他只好伸直双腿,轻叹一声,“马维向江东朝廷投降了。” “哦?” “我猜他早有此意,你在的时候不好说出口,你一走,他立刻派人去往江东,谢罪称臣,谄媚至极,说当初刺驾都是你的主意,他交友不慎,受到牵连,其实从未参与其中。” “投降嘛,总得表示一下诚意。” “靠出卖徐公子表示诚意。” “我一点办法没有,只好以平常心待之。” “你倒看得开。马维可不是什么好人,早在东都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他,一个无权无势的悦服侯,总将‘前梁帝胄’四个字挂在嘴上,就差在自家大门悬匾了。我一直不明白,徐公子怎么会与他成为朋友?” “因为……同病相怜吧。” “你俩有什么相同……哦,你是吴国公主的儿子、吴皇的外孙,但你从来不提这件事。” “我之从来不提,与马维的挂在嘴上,有时候是一回事。” 张释虞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没错,都是太当回事。其实何必呢?算了,我没资格说这些,想让我忘记张氏子孙的身份,永远也做不到。” “我在努力去做。” “你不愿做吴皇外孙了?” “既非不愿,也非愿意……” 张释虞摇头道:“别这么说话,让我头痛。嗯……你的另一个妻子,带领降世军回秦州了。” 提起这件事张释虞就生气,“她不过是一名神棍的女儿,往上数十几代也找不出一个像样的祖先,而且身高体壮,性子比男人还要粗野……你承诺过会除掉她的。” “那个时候,我的一切话都不可信。” “就算为了自己,你也应该除掉那个女人,她早晚会令你颜面尽失。” “我不要颜面的话,就可以不在乎了。” 张释虞又是一愣,越来越觉得席上的人与自己认识的楼础判若两人,“她在秦州被新兴的降世军打败了,两伙人谁也不服谁,都觉得自己是降世军正宗。新降世军有汉州供应粮草,更占优势。” “她去哪了?” “不知道,还没有消息传来,总之是逃蹿呗,降世军向来如此。据说,只是据说而已,新降世军的一名首领开出条件,声称如果金圣女肯改嫁给他,双方可以就此罢手,合为一家。” 徐础笑道:“此人要的是降世棒。” “你还笑得出来?以为她会为你守节,宁死不嫁吗?” “还是那句话,我没有办法,只能以平常心待之。卡Kа酷Ku尐裞網” 张释虞摇头,“妹夫,你还算是我妹夫吧?” “当然。” “妹夫,你现在的状况可不对,模样与语气都像是垂死之人,这世上总有你仍然在意的东西吧?” 徐础目中一闪,略显兴奋,“我在意一切,只是……还不知道该如何在意。” “又来了。唉,真应该让你和那个寇道孤面对面交谈,你俩神仙争吵,我们这些凡人看热闹。” 徐础笑道:“我可不敢以神仙自居,论学识,我也比不上这位寇先生。” “那你何不干脆认输,让出思过谷,向范门弟子认错,从此不要再自称范门正统?” “屁股坐在这里,不愿动,只好动嘴,保住这个位置。” “这是什么话?”张释虞更喜欢当初那个满腹机谋的楼础,就连满嘴谎言的吴王,也比现在这个萎靡的家伙可爱些,“我接着说吧,淮州盛家、并州沈家、荆州奚家,都愿投靠邺城。全是欢颜郡主的功劳,派人说服三家。” “嗯,她很有本事。” 张释虞等了一会,有些惊讶地问:“你不好奇郡主是如何做到的?如今群雄并立,能拉拢到一家都是了不起的成就,何况三家?” “你想说的话,我愿意听。” “我……不跟你说。”张释虞觉得没趣,接下来的话说得更加简略,“贺荣部骑兵都忆出塞,因为大单于死了,诸大人要回去奔丧,选举新单于,估计又是一场大乱。天下大势就是这样,各地都有一些小股叛军,不足为惧,顶多一年,群雄只会剩下三两家,再有三五年,天下又会一统,重归我们张氏。” “恭喜。” 张释虞又等一会,见徐础真的不感兴趣,叹道:“或许你才是最聪明的人,看到大势所趋,所以提前退位,以求自保。实话实说,你的确救了自己,我与欢颜郡主目前还能保住你,若是再晚一些,你就是邺城的死敌,太皇太后也不能赦免你。” “抱歉,我没有看到大势所趋,恰恰相反,我越来越看不透,所以才要在此静思,希望能找出一条脉络来。” 台阶送到了脚下,徐础却不肯走,张释虞只能摇头,“好吧,该说的我都说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虽然无用,但也无害,就在谷里继续修仙吧。” “听说郡主会来?” “怎么,你想见她?” 徐础想了一会,摇摇头,“只是问问。” 张释虞站起身,“还有,若是你在论辩中输给了寇道孤,就得搬出此谷,但你不用担心无处可去,我会再给你安排一个地方。” “想明白之前,我不会离开此席。” “那你就尽力挫败那个家伙,对他我真是厌烦透了。” 张释虞迈步要去,徐础道:“能送我一些米面吗?” “嗯?” “我的人说,谷中缺米缺面。” 张释虞大笑,“唉,想不到……谷中有多少人?” “三十多人。” “我按五十人算,以后每月派人送来米面柴盐,不求你回报,只是别再骗我了。我还当你是妹夫,你别当我是傻子。” “我与你一样厌恶谎言,尤其是那些能带来成功的谎言。” “呵呵,我没你那么极端,有用的谎言……我是说我自己,你还是不要撒谎了。” 徐础笑笑,“只要你肯相信,我就不会撒谎。” 张释虞无奈说:“养精蓄锐,寇道孤的第二个问题应该很快就能传来。你没有想问他的吗?” “没有。” 张释虞告辞出屋,在门口向妹妹道:“你最好自己去见他,别发火,也别后悔。回邺城之后,我与父亲好好商量一下,或许真的可以解除这桩婚事。” “哥哥怎么改变主意了?”张释清纳闷道,哥哥从前最反对她“休夫”。 张释虞没回答,向范闭之墓走去。 张释清看向同伴,尤其是冯菊娘,“我还要去见他吗?” “郡主决定。” “听我哥哥的意思,他好像……不对劲。” “当然不对劲,能将徐公子领回来的人,只有郡主。”冯菊娘还在推波助澜。 “好,我进去,你们等在外面。”张释清推门进屋。 冯菊娘向另外十一名贵女笑道:“天佑有情人,这对小夫妻若能重聚,你们以后也都有好运气。” 少女们纷纷点头,冯菊娘吐出一口气,“这边没我的事了,你们留在这里,我去去就来。” 不等任何人同意,冯菊娘快步去追济北王世子,没走几步就被卫兵拦下,她说:“芳德郡主让我给世子带句话。” 两名卫兵护送她追上世子。 张释虞扫一眼冯菊娘,没当回事。 冯菊娘道:“郡主进屋去见徐公子,再出来时,两人必定和好如初,我觉得应该提前通知世子一声。” “和好如初?那就是不好啦。而且我也不信他们真会和好,看妹夫现在的样子,妹妹更不喜欢,她不动手,就是最大的忍让。” “世子要打个赌吗?” 张释虞这才扭头正眼瞧向冯菊娘,“你是……妹夫带来的那个……” “姓冯,名叫菊娘,据说有人称我‘菊妖’。” “胆子不小,一看就是被徐础教唆出来的。你说,怎么个赌法?” “简单,郡主若与徐公子闹翻,我输,人在这里,随世子处置。那两人若是和好,我赢,没别的要求,请世子许我与寇道孤论辩一次。” 张释虞对处置冯菊娘不感兴趣,对她赢之后的要求却有些好奇,“你想与寇道孤论辩?你知道他有多厉害?二十几名饱读诗书的儒生都被他几句话说得无言以对。” “知道他厉害,所以才要辩一次,输了也心甘情愿。” “好,那你跟我来吧。” 两人在卫兵的护送下来到坟前,远远地望见那二十几名儒生,不分老少,全都坐在地上,仰头聆听,寇道孤仍坐在墓碑上,侃侃而谈。 张释虞大吃一惊,“我走的时候,双方还势同水火,这才多大一会……” 冯菊娘兴奋不已,“能与此人对阵一次,此生无憾。” 第二百八十四章 次问 张释清来思过谷,既不为夫妻旧情这种东西从来没有过,也不为争风吃醋她巴不得将丈夫送给别人,但是不能说出口,在同伴面前,她必须表现得颇为好斗,将徐础当成一件被“夺走”的财物。卡Kа酷Ku尐裞網 其实,她只是好奇,好奇“菊妖”是个什么人物,好奇徐础怎么当上的“吴王”,又为何退位。 对“菊妖”的好奇已经得到满足,张释清很喜欢这个女人,愿意与她结为朋友,如果“菊妖”能将徐础带走,她更高兴。 对徐础的好奇则是越积越多,冯菊娘说的话,她半信半疑,必须进屋探个究竟。 屋子里光线不佳,阳光像是被煮过很长时间,已经有些粘稠,但还保持透明,外面的声音仍能传进来,断断续续,好像被某个躲在门缝里的妖怪吞掉了几个字。 张释清四处打量,实在没什么可看的,目光自然投向席上人,咳了一声。 徐础正感到疲惫,怎么调整坐姿都不舒服,于是站起身,用力伸展身体,向新来的客人笑道:“外面已经是春天了?” “嗯,好几天了。”张释清有些失望,转眼变成大失所望,徐础的确瘦了些,脸色也更加苍白,但是神情坦然而随意,全不像是为情所困的样子,反而比从前更像是书呆子,而这正是她不愿意嫁给此人的最重要原因。 在她的心目中,夫君还只是一个模糊的形象,兼具许多互相矛盾甚至不相干的特质,其中一条就是会玩、能玩,可以逗她开心。 “你……好像长大一些。”徐础说,走到席子另一头坐下。 “年长一岁,自然……你干嘛回来?”张释清不愿再猜下去,直接问道。 “回来?我本不是此地人,谈何回来?” “天下这么大,你为什么非要来邺城?” “因为……你。” 张释清有些欣喜,又有些恼怒,欣喜于徐础总算说出一句她想听的话,出去之后可以向同伴小小地炫耀一下,恼怒他说得太简单,像是一件连只锦匣都没有的首饰。 “你在说谎。” “为什么你们兄妹总不相信我说的话?” 张释清脱鞋走上席子,坐在徐础原来的位置上,整理裙摆,然后才道:“因为你总骗我们呗。” “对世子,我的确使过一些计谋,对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刺杀万物帝,但是没告诉我,险些让我们家替你受罪。” “那是秘密,我不可能提前告诉任何人,并不专对针对你家,更不是想要骗你。” “你说过咱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专门对我说的。” “我说过如此绝情的话?” “说过。”张释清肯定地道。 “是你给我休书的那个时候吧。” “对,就是那个时候。”张释清一点也不觉得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第一,我说那句话时本是无心,第二,是你来思过谷见我,不是……” “咦,你刚刚说过,因为我而来邺城。” 徐础一愣,随即哈哈笑道:“范门弟子若有你的本事,我现在就得搬出思过谷。” “总之你骗过我,经常说谎话。” “嗯,我承认,我是个骗子。” “那你刚才那句话,究竟是不是谎话呢?” 徐础摊开双手,“我说不是,违背心意,我说是,你不相信。” 张释清想了一会,光是“想”这个行为,就让她不开心,“你说为我而来邺城,为何住在思过谷里,不肯进城找我?” “因为我是刺驾罪人,进城的话会让太皇太后难堪。” “可你也没派人写信给我啊。” 徐础有些狼狈,“我可能没说清楚,我为你而来,是因为咱们算是夫妻,虽然你写了休书,但是济北王和世子不认,仍愿意向我提供保护……” 张释清终于明白过来,不由得大怒,腾地站起身,几步走到徐础身前,伸手揪住他的一只耳朵,“我就说你是个呆子,做不出这种事,果不其然。你是骗子,冯菊娘也是骗子,亏我还叫她几声姐姐,待会我叫人打她几十板子。” 徐础耳朵疼,只是微微皱眉,没有挣扎,也没有求饶。 徐础表现得越老实,张释清越不喜欢,“连你也一块……哼哼,用不着,哥哥说了,回城以后劝说父王取消这桩婚事,他开口,父王肯定同意。” 有人推门进来,正见到郡主揪丈夫的耳朵,大为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张释清松开手,“孙先生。” 孙雅鹿啊啊两声,醒悟之后,急忙拱手道:“郡主……我来见徐公子。” “嗯。”张释清转过身,背对徐础,但是不肯离开。 孙雅鹿又向徐础拱手道:“那位冯菊娘,是徐公子派去与寇先生论辩的?” “寇先生派人来,我也可以派人去吧?” “当然可以,只是……只是……徐公子觉得没问题就好。卡Kа酷Ku尐裞網告辞。”孙雅鹿有些慌乱地退出房间,再看到十余名贵女唧唧喳喳地谈论,不由得长叹一声,隐约觉得邺城阴气太重,怕是一个大隐患。 屋里,徐础问道:“你想要什么?” 张释清不转身,也不回答,心里一团茫然。 范闭坟前,张释虞大致复述他与徐础的问答,最后道:“寇先生可能看出深意,但我真心觉得徐础已无雄心壮志,我谈天下大势,他却向我索要米面。” 众人大都赞同世子的判断,一直在侃侃而谈的寇道孤,这时却一言不发,神情显得越发严肃,思索良久,开口道:“严微,你去传第二个问题。” “是。” 寇道孤又沉默一会,“天下人人该救?还是有人该救、有人不该救?” 严微刚要走,站在外围的冯菊娘开口了,“不必白跑一趟,这个问题我替徐公子回答。” 严微认得冯菊娘,其他人至少听说过她的名声,对她一个女人敢于参战,心中不耻,嘴上却不说什么。 张释虞更是想看热闹,并不出声制止。 寇道孤来拜坟的路上见过冯菊娘,不以为意,第二次看向她,仍不当回事,“你是徐础什么人?” “侍女、弟子、同道……说什么都行。” “你的回答就是徐础的回答?” “呃……我不敢保证,但是徐公子比我聪明百倍,我能回答得了,他必然回答得更好。” 寇道孤发出标志性的冷笑,“聪明而有百倍,回答有好与更好在场诸位至少有问道之心、小悟之才,你不过是粗通人言的妖物,也敢发声?” 冯菊娘从未受过如此的蔑视,十二名贵女一同对她评头论足、出言讥讽时,她毫不在意,能够反唇相讥,这时却有些脸红,心里恼怒,激起更强烈的斗志,昂首道:“寇先生将悟性分成三六九等,就不许我将聪明排出高低?” 寇道孤笑了,这回不是冷笑,而是正常的微笑,“原来你不只粗通人言。好,你来回答,只是你的回答,与徐础无关。” “嗯。我若回答天下人人可救,你必然说坏人、恶人也救得?我若回答好人可救、坏人不可救,你就会说谁来区分好坏?谁能区分好坏?所谓的好人杀来,也要束手就擒吗?” “我不会这么说,但你可以继续。”寇道孤难得地脸上一直带着正常笑容。 “所以你的问题就是一个陷阱,越是认真回答,越会深陷其中。” “你不想回答?” “当然要回答,不答就是认输。但我不按你的问题来答,我说:心存天下,无需询问可救、不可救,心存正道,是非功过任人评说。” 寇道孤大笑,向其他人道:“此女以为论辩就是言语交锋,但她的确说出一点意思。” “一点意思?难道我回答得不好?”冯菊娘不服气。 寇道孤收起笑容,“你既然以为问题里藏有陷阱,为何还要踏入其中?” “我明明绕开了陷阱。” “可你问我回答的好坏,便是以为我可以做判断。既然判断在我,你就已自处弱势,所以你心中存的不是天下,而只是‘天下’两个字。” 冯菊娘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周围的读书人纷纷点头,很高兴看到寇道孤给妇人一个教训。 寇道孤向严微道:“去吧。” “是。”严微有些兴奋,经此演示,他多少明白了这个问题的难答之处,很想看到徐础出错。 “你这根本不是论辩。”冯菊娘终于冒出一句。 “若是不为说话、不为吃饭,只是张嘴、闭嘴,你愿意做吗?”寇道孤问。 “当然不愿意,那不是傻子吗?” 寇道孤不吱声了,垂下目光,陷入沉思,毫不理会周围有多少人。 冯菊娘等了一会,恍然大悟,“你说论辩是小术,若无实意,就是毫无用处的张嘴、闭嘴?你……哼哼。” 冯菊娘神情还不服气,心里已是甘拜下风,转身看向远处,怎么都觉得徐公子这次会输。 严微抱着必胜之心,对十余名贵女视而不见,抬手敲下门,迈步进去,一下子愣住了。 徐础和一名少女正在席上掷骰子,少女大概是赢了,笑声不断。 严微猜测此女应该是济北王之女、徐础的正妻,可是怎么也料不到会看到两人玩耍的场景。 “咳嗯……” 徐础握住骰子,向客人笑道:“第二个问题来了?” “是,寇先生问:天下人人……” 严微还没说完,徐础已经掷出骰子,点数小得可怜,不由得摇头,对面的张释清更加开心,抢过骰子,在手心里揉搓,嘴里连连呵气。 严微有些恼怒,以为自己与寇先生都受到了羞辱,快速说完,道:“请徐公子指教?” 张释清停止动作,也想听听答案。 徐础笑了笑,说道:“好问题,请转告寇先生:不关心。” 第二百八十五章 求输 “不关心”的蕴意显然远远少于“不知道”,严微没敢轻做判断,但是听到寇道孤的冷笑之后,他确信徐础真的要输。卡Kа酷Ku尐裞網 “不关心?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寇道孤问。 “就这三个字。” 寇道孤慢慢皱起眉头,“难道我看走眼了?如此说来,连第一句‘不知道’也是凑巧,并无深意,全是我想多了?” 冯菊娘虽然早已心服口服,还是忍不住要替徐础说话,“应该是寇先生想得太少了,‘不关心’者,不关乎心也,徐公子的意思是……是说天下不在心内,而在心外,谁可救、谁不可救……不能由他决定,要……走一步算一步吧。” 冯菊娘越说越没底气。 寇道孤甚至不屑于给一声冷笑,扭头向严微道:“他在做什么?” 严微看一眼济北王世子,不知该怎么说。 张释虞笑道:“我知道郡主在那边,他二人本是夫妻,能让你看到,也能让说得。” 严微拱手行礼,然后道:“徐公子与郡主在席上掷骰子,不知在赌些什么,徐公子似乎输多赢少。” 张释虞笑得有些尴尬,有他在场,众书生没有显露出明显的鄙夷,都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冯菊娘尤为吃惊,“徐公子掷骰子?而且是和郡主?他真是……聪明。”冯菊娘突然想是自己将郡主“骗”过去的,徐础此举至少给她圆谎了。 寇道孤又发出一声冷笑,“果然聪明。” 严微又跟不上了,对此已习以为常,上前拱手道:“弟子仍不明其意,请先生指教。” “没什么可指教的,你再去传第三个问题,这场论辩就该结束了。” 严微不敢多问,“是,请先生说。” “名之与实,孰先孰后?孰重孰轻?” 严微退去,冯菊娘马上道:“为什么你提过三个问题之后,论辩就该结束?礼尚往来,徐公子至少也得向你提三个问题吧?” “他不会提。”寇道孤肯定地说,好像早就与徐础商量好了。 “徐公子提不提我不知道,别人可以提吗?比如说我。”冯菊娘笑了笑。 “你要将我提出的三个问题,再抛给我?” 还没开口就被猜出底细,冯菊娘除了佩服,还有一些羞恼,“我偏不提那三个问题,我要问……” 冯菊娘搜肠刮肚,发现回答难,提问更难,她面对的是寇道孤,周围全是知名的读书人,说错一个字都会惹来嘲笑,若是提出的问题太简单,更会丢失颜面。 想来想去,冯菊娘决定还是老实些,“你先回答自己的三个问题吧,答好了再说。” “嘿。”寇道孤看向众书生,见他们也都感兴趣,这才回道:“道可见否?可知否?徐础回‘不知道’,差强人意,不如‘且问道’冷暖自知,问人不如问己,问己即是问道。” 众书生懂与不懂,纷纷点头称赞,冯菊娘有些茫然,“我更喜欢徐公子的‘不知道’,你接着答。” “天下人人该救?有人该救、有人不该救?徐础答‘不关心’,这是无赖之词,毫无意义,但是与他玩耍之举名实相符,颇有可玩味之处。若是我,则答‘我亦为天下人’。” 冯菊娘这回明白得快,“救人就是救己?救己就是救人?” “随你理解。” 冯菊娘笑道:“这个我明白,与相士的手段一样,答案必须模棱两可,让对方怎么想都行,怎么想都觉得准。” 寇道孤冷笑道:“你见到金子发光,就以为发光的都是金子吗?” 冯菊娘也冷笑,却找不出合适的话反击。 寇道孤望着正往回走的严微,继续道:“名之与实,孰先孰后?孰重孰轻?”这是他自己提出的问题,重复一遍之后却摇摇头,似乎觉得这个问题不好,有失水准,“我不答。” 冯菊娘也看一眼正走来的严微,笑道:“你担心自己的答案不如徐公子精彩?所以要等一会再说,踩在别人身上,自然要更高一些。” 寇道孤笑而不语。 之前曾与寇道孤争执的沈老先生,这时早已改弦易张,愿为寇先生说话,“冯夫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寇先生的‘我不答’,便是答案:名实本为一体,若分先后、轻重,便有偏差,一有偏差,则名实俱废。” 冯菊娘微皱眉,“论辩之术学到最后,都要这样说话吗?我不学了。” 沈老先生摇头,“你的确不该学,论辩本是小术,若无问道之心,学之有害无益,徒费口舌而已。” “你这么一说,我反而要学。我自己的口舌,不用更浪费。”冯菊娘不自觉地露出媚笑,“可我需要一位好师父,寇先生收女弟子吗?” 一半书生嗤之以鼻,一半书生心神摇荡,寇道孤却像没听到一样,将“我不答”三字化为了行动。 严微赶到,什么也不说,径到寇道孤身前,伸出双臂,左手托着右手,右手心里放着一枚骰子。卡Kа酷Ku尐裞網 冯菊娘笑道:“徐公子答对了,寇先生回以‘我不答’,着了痕迹,徐公子一字不答,送你一枚骰子,才是真正的‘我不答’。” 寇道孤起身,拈起骰子看了一会,随即冷哼一声,“徐础输了。” 众书生,尤其是范门弟子无不大喜,只有冯菊娘还不服气,“都是‘我不答,’徐公子答得还更好一些,怎么就输了?” 冠道孤扔掉骰子,“名实本为一体,徐础却要求实,他送来骰子,是说自己愿赌一场。” “我觉得你是瞎猜的,一粒骰子,能看出徐公子的意思?” 一直不开口的严微道:“这正是徐公子的意思,他亲口所说,但不准我提前泄露,他说‘名之与实,我宁求实’。” 冯菊娘哑口无言。 安重迁欢呼一声,对寇道孤仅剩的一点不满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寇师兄大获全胜,徐础该让出思过谷了吧?以后不准他再自称范门正统!” 曾败给徐础的于瞻更是心情舒畅,“寇先生可算给咱们出了这口恶气,徐础再不会以为范门无人。”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称赞。 张释虞轻叹一声,寇道孤侃侃而谈的时候,他不在这边,而且对玄理向来不感兴趣,因此没被说服,仍觉得此人讨厌,希望徐础能赢。 严微松了口气,寇道孤之胜,至少证明自己没拜错人,“我这就去请徐公子搬家。” “我跟你一同去。”于瞻手舞足蹈,又恢复从前的性格。 范门弟子都要去,连几名老先生也想看看“吴王”的脸色,准备跟随。 冯菊娘大声道:“你们不能撵走徐公子……是他安葬范先生,总有一点苦劳吧?” 张释虞道:“徐公子可以在附近另选居所,房屋、饮食都由邺城负担。” 冯菊娘无话可说,而且她也拦不住,那些人早已走开,张释虞关心妹妹,也追上去。 很快,坟前只剩寇道孤与冯菊娘两人。 “你赢了,不去拜访一下输家?”冯菊娘有些酸意。 “我更希望自己能输。” “呵呵,这话有点言不由衷吧?” “我自己改名‘道孤’,一路行来,至今没有同行之人,我若输了,至少证明世上还有我的同类。可惜,真是可惜。” “你真是……像你这么狂傲的人,一个就够了,怎么可能有同类?” 寇道孤长叹一声,“称王而退位,我原以为徐础或有不同,结果也是俗人一个。” 冯菊娘不知自己怎么想的,突然道:“我能做你的同行之人吗?” 寇道孤看过来,没有回答。 冯菊娘又露出一丝媚笑,对她来说,这要轻松得多,既然辩不过对方,她觉得老办法没准有用。 寇道孤冷笑一声,指着泥土里的骰子,“你与它才是同类。” “寇先生太自满了些,我不信你一辈子只问道,永远不通人情,更不相信你对我一无所感除非你不是真男人。” 寇道孤盯着冯菊娘,就像那些主动迎向危险的人一样,视此为对自己的一次考验,“冯夫人天姿国色。” 冯菊娘微微一笑,本能地猜出对方喜欢哪一类女子,所以没有垂目以显娇羞,反而迎视寇道孤的目光,毫不退让,“冠先生见过多少女人?” “不多,不算道路所见,三十出头。” “那你怎知我是天姿国色,比别人更美?” “见微知著,我刚才正在论道,诸生听得入神,或有一两人能被引入门,你一出现,诸生心散,令我前功尽弃,连那一两人也失去了,因此知你必有过人之绝色。” 冯菊娘笑道:“能得寇先生如此赞赏,我怕是第一人吧?” “你当这是赞赏?”寇道孤微微皱眉,“便是色绝天下,于求道无益,反生杂念,算不得好处。” “话在寇先生,体悟在我,我觉得是赞赏,这就够了。”冯菊娘已能习惯寇道孤的说话方式,“怎样,我能与你同行吗?” 寇道孤摇头,“你我或许同向,但是中间隔山阻河,走不到一块去,甚至彼此望不见。” 冯菊娘哼了一声,正要再说,严微等人从远处跑来,到了近前,严微拱手道:“徐础拒绝搬出,仍自称范门正统,他要我们来问寇先生,说只有你是明白人。” 入谷以来,寇道孤第一次微微点头,似有赞赏之意,“虽非同行之人,至少可以远远地打声招呼。徐础有点本事,思过谷的确归他,以后你们留在他身边,向他请教吧。” 众人无不大惊。 第二百八十六章 或输或赢 寇道孤行事向来出人意料,可这一次,就连最崇敬他的严微也觉得自己似乎受到了戏耍,心生微怒,只是不敢表露出来。 于瞻烈性不改,上前道:“寇师兄这是什么意思?说了这么多,让大家来回跑了几趟,就得出这样一个结果?你自称获胜,却要将思过谷留给徐础?范门颜面何在?寇师兄信誉何在?” 寇道孤长叹一声,“尔等终未醒悟,所以我劝你们还是去向徐础请教比较合适,甚则从此不要再读书,务农、经商、从军都是更好的选择。” 于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终究不敢发作,拱手作揖,恭敬地道:“愚者千虑,或有一得,我等的确没什么悟性,可是都有向道之心。请寇师兄略解一二,我等纵不能全悟,终有所得,或者想得久了,没准能够大悟。” “解说如售货,工匠做成的金银陶器,人人可买,人人可用,但是手艺还在工匠那里,买者得器之用而不得艺之实。我此刻一解你们立刻就有所得,可所得毕竟不是自己悟得,看似明白,心里还是糊涂。所以,你们真要听我解说?” 于瞻非要现在就弄个明白,立刻道:“愿听,既然寇先生觉得我们都没有悟道的资质,还是直接将器具‘卖’给我们好了,我也不打算学什么‘手艺’。” 冠道孤冷笑一声,看向其他人,“诸位也是同样的想法?若是不想听,这就请离开,莫要被我所言污了耳朵。” 没人离开,严微犹豫了一下,见其他人不动,他轻叹一声,也没有走。 寇道孤又冷笑一声,目光看向济北王世子,“其实简单得很,徐础正因为论辩输了,才有资格留在思过谷,因为——”寇道孤转身看向坟丘,声音突然稍显低沉,“你们只看到范闭曾是我的授业恩师,却忘了我乃范门逆徒,我二人道不同,早已分道扬镳。卡Kа酷Ku尐裞網徐础若在论辩中获胜,则他乃是我这一派的人,正因为其落败,才是范门真弟子,可以继承正统。” 众人都有些糊涂,严微忍不住道:“寇先生的意思是说范门弟子就该败给先生?可是在寇先生面前,谁能辩胜?比如……冯夫人,她输了,但也不是我范门弟子。” 冯菊娘道:“我是辩着玩的,没有输赢——再说我也没想入你们范门,看到你们的表现,我更不想了。” 严微不理她,只看寇道孤。 寇道孤摇摇头,“唉,诸人当中,你算是有些悟性的人,反而陷得更深。简单来说,我与范先生之争,全在一个‘名实’上,我二人都以为名实浑为一体,但是悟道之路却不相同:范先生由实入,我则由名入。实端千万,任何人穷其一生也不过略知其一二,但是人人可学,所得各有多少,所谓入门易,而登堂入室难。名端独一,但是深不可测,或一朝而悟,或终生不得其路径,所谓入门难,一入便得大道。徐础言行种种,皆为求实,要从实端揣摩,与范先生同道,而与我异途。” 寇道孤连称“范先生”,最后叹息一声,“实端千万而广,因此破绽颇多,名端独一而深,因此无懈可击。范闭终其一生也辩不过我,他输了,但是也赢了。我一生孤独,没有志同道合之人,他却桃李遍天下,知交众多。听说徐础退位,我对他抱有一线希望……” 寇道孤再不称“先生”,仰天大笑数声,向谷外走去,边走边道:“尔等不可好高骛远,得徐础指教,已是尔等荣幸。” 众人目瞪口呆,严微最先清醒过来,急忙追上去,“我愿追随寇先生,我已有所悟,若是……” “我便是收她做弟子,也不会要你。”寇道孤指了指冯菊娘,脚步不停,将严微甩在后边。 严微面红耳赤,没好意思再追上去,看一眼冯菊娘,见她在笑,不由得恼怒,“我的悟性再差,也比……她好些吧?” 冯菊娘望着寇道孤远去的背影,笑道:“就因为你的悟性比我好,但是又没好到能够顿悟,所以寇先生才不收你为徒,半知不如不知——咦,这回我比你悟得还要早些。” 严微脸色更红,他曾当众宣布更认可寇道孤的学说,如今却在众人面前惨遭“抛弃”,颜面尽失,跺下脚,重叹一声,竟也走了,不与任何人告辞。 冯菊娘觉得无趣,随后离开,剩下众人半晌无语。 张释虞根本不关心谁胜谁负、谁是范门正统,开口打破沉默:“这么说来,徐公子不用搬家了?倒是省事。不管怎样,寇先生毕竟令大家开了眼界,以后说起,今日之辩必是佳话一段。也好让大家知道,天下虽乱,邺城独重教化,愿意庇护四方读书之人。” 张释虞做过姿态,去与自己的随从汇合。 二十余名读书人面面相觑,一会觉得寇道孤所言句句有理,一会又觉得他狂傲过头,所谓深奥无非是故弄玄虚。 可是没人敢给出定论。 “咱们……去向徐公子请教?”安重迁提出一个主意,有意认可寇道孤的说法:徐础的确是范门正统。 于瞻还没服气,“别急。我看这个寇道孤有点问题,或许是隐居得久了,担心自己名声减退,所以借先生之丧出山,云山雾罩一番,沽名钓誉。咱们不要上钩,等尹师兄来了再说。咱们一时不察,让一名范门逆徒出面,但不全是咱们的错,寇道孤有意误导,引咱们进入陷阱。尹甫师兄不同,他是正经的范门弟子,连出仕都得到了先生的认可,他说的话可为定论。” 众人纷纷点头,觉得于瞻的话有道理,安重迁感慨道:“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冠道孤了,听他说话,长十个心眼儿也不够用,时时觉得自己是个傻瓜。不像于师弟,一说我就明白,而且觉得是个好主意。” “安师兄过奖……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好像在说我不如……唉,算了,我的确不如他。” 沈老先生安慰道:“罢了,罢了,咱们是俗人,寇道孤……要么是神人,要么是骗子,总之跟咱们不是一路人。于生说得对,咱们辨不出真伪,等尹侍郎来了,听他的话没错。” 众人互相安慰,慢慢地恢复些信心,不再觉得自己连读书的资格都没有,于是一同向范闭之坟祭拜,随后结伴出谷,决定对外宣布这场论辩未分胜负,还要再等尹甫尹侍郎来做最终决断。 寇道孤往外走的时候,路过徐础的住处,见到门外一群少女在闲聊,笑了笑,又摇摇头,脚步未停,低声道:“论辩我赢了,守谷你赢了,接下来你却要大败一场,可这是你自己选的路。” 在他身后不远,张释虞与随从们汇合,向孙雅鹿道:“无聊,无聊透顶,我不打算挽留寇道孤,留也没用,自取其辱,就让他自行离去吧,千万别再招惹他。” “结果如何?”孙雅鹿只见到人来人去,不知道来回说了什么。 “寇道孤自称论辩胜了,但徐础还能留在这座破山谷里,因为……我没听懂因为什么,总之就是这么无聊。” 孙雅鹿笑了一声,“郡主或许不觉得无聊。” 郡主虽然有许多,在孙雅鹿嘴里却只意味着一个人。 张释虞点下头,带头走向帐篷,“是啊,她肯定不觉得无聊。其实她完全可以来听,那个冯夫人尚有胆气抛头露面,还敢与寇道孤交锋几句呢。” “名不同,行自然也不相同。” “千万别再提什么‘名实’,听着就让人头疼。” 帐篷里,欢颜郡主正伏案览阅公文,见到两人进来,抬头笑道:“如何?” 张释虞虽然“头疼”,还是将经过大致说了一遍,最后道:“就是这样,徐础全无雄心壮志,嘴皮子功夫更胜于以往,与寇道孤正是一类人。所谓同行相轻,寇道孤反而不认他,也是有趣。” 欢颜郡主笑了笑,“不管怎样,世子礼贤下士的名声是有了,于邺城大有好处。” “读书人若是都像寇、徐二人这样,不要也罢——我就是随便说说,有人来投奔,终归是件好事。现在就走吗?我去叫上妹妹,她真是个小孩子,一会一个想法,竟然和徐础掷上了骰子……” “请世子清除山谷,我既然来了,总得拜祭一下范先生,然后咱们回城。” “好。”张释虞出帐,下令清谷,准备回城。 帐内,欢颜郡主道:“孙先生以为呢?” “徐础雄心未灭。”孙雅鹿早已得出结论,当着世子的面没说,“他若是与寇道孤一样,反而简单,如今——是个大隐患。” 欢颜郡主沉默不语。 孙雅鹿上前一步,拱手道:“徐础终不肯隐身渊薮,退位乃一时之计,等他想明白,必有再起之日。” “他曾弃数十万追随者于不顾,以后谁肯真心跟他?” “只要徐础愿意,能将黑的说成白,将弃之不顾说成舍身救众。” 欢颜郡主又笑了笑,思忖多时,说:“再等等。” 孙雅鹿轻叹一声,没再劝说。 “再等等。”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徐础也在想这个三个字,与欢颜郡主的意思全不相同。 第二百八十七章 惹祸 外人离去,山谷里一下子变得清静,昌言之等人领回兵器,与老仆一道收拾残局。卡Kа酷Ku尐裞網 老仆一个劲儿地抱怨:“排场真大,留下的废物也真不少,瞧这一地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知要收拾到什么时候。这是……这是桃脯吗?一口没吃就给扔啦,真是造孽……” 冯菊娘自称是徐础的侍女,可山谷里就她与丫环两名女子,从来不会受到支使,丫环的活儿稍多一些,冯菊娘顶多端杯茶。 她在谷里闲逛一会,无处可去,无人可谈,还是来到徐础房中。 人一走,徐础恢复旧态,呆坐在那里不动,见到冯菊娘,脸上露出微笑。 “郡主不肯留下吗?” “山谷里没什么可玩的,她早就急着离开。” “骰子掷得不开心?” “开心,可我已将身上的玉佩、银刀全输光了,实在拿不出东西当作赌注。” “多谢公子。” “谢我什么?” “虚与委蛇,讨郡主欢心,圆我的一番说法,否则的话,郡主十有**会找我算账。” “算不得虚与委蛇……你说什么了?” 冯菊娘笑道:“没什么,反正没说公子的坏话。” 徐础笑了笑,没有追问下去。 天色微暗,冯菊娘点燃桌上的蜡烛,将屏风完全折起,推到一边,“我有种感觉,公子眼下……似乎不会拒绝任何事情。” “似乎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拒绝。” “没有嘛?”冯菊娘上前几步,没有脱鞋,跪坐在席边,离徐础只有数尺,笑道:“公子愿意收下我吗?” 徐础也笑了,“你非真心。卡Kа酷Ku尐裞網” “公子怎知我不是真心?何况这种事情与真心无关,只要公子开口,我肯定不会拒绝。” 徐础真的想了一会,然后摇头,“不行,谷中没有秘密可言,事情一定会传扬出去,于你不利,于我更不利。” “我就知道公子会如此回答。”冯菊娘离席,转身又道:“可我有点发奇,公子担心事情传扬出去,害怕被谁得知?昌言之他们肯定不会对公子不利。” “邺城得知,大概不会再收留我,秦州得知,没准会发兵前来攻打。” “哈哈。”冯菊娘忍不住捧腹大笑,“原来公子惧内,而且是两个都惧。” 徐础也笑着点头,“她们两个可都不好对付。” “当然,郡主这是还没长大,再过两三年,怕是比金圣女还要蛮横。可公子无需担心,郡主天真,我能让她对此事毫不介意,甚至与她成为最好的朋友。至于金圣女,公子应该听说了吧,她在秦州被另一支降世军打败,连块立足之地都没争到,怎么可能发兵来邺城?” “世事难料。你又为何说这些?好像盼着我做点对不起她们的事情。” 冯菊娘收起笑容,“我的确希望公子能够……出格一下,你现在……”冯菊娘摇摇头。 “我现在怎样?” “像个泥人,随人拿捏,有人来,你就笑,有人论辩,你就接受,郡主无聊,你就陪她掷骰子……与从前的吴王何止判若两人?我觉得……你好像又被附身了,这回不是降世王,而是一个心志衰颓的懒鬼。” “懒鬼?”徐础又笑了。 “可寇道孤将你看得很重,至少重于其他范门弟子,所以我有点糊涂,公子究竟在想什么?要得到什么?” “我在尽力什么都不想,然后我才能知道自己要得到什么。” “寇道孤说,你们两人虽不同道,但是彼此能够望见,听公子说话,你们何止望见,差不多可以携手并行啦。” “哈哈,我们连面都没见过,说什么望见、携手?” 冯菊娘正要回答,门口传来一个声音,“面没见过,祸可惹得不小。” 田匠一天没露面,邺城人在的时候,他不知去了哪里,这时才现身。 “惹祸?谁惹祸?惹什么祸?”冯菊娘吃惊地问。 田匠径直走到席下,面对徐础:“这座山谷、这块席子对你就那么重要?重要到你愿意为之担性命之忧?” 冯菊娘更加吃惊,“田壮士,能不能将话说清楚些?” 田匠不肯回答,反而是徐础开口道:“邺城或许以为我雄心尚在,会杀我以除后患。” 冯菊娘既惊讶又困惑,“以为公子雄心尚在?他们从哪看出来的?就是因为公子与寇道孤的那场论辩?” 田匠道:“不是或许,邺城在谷外数里留下士兵,名义上是要驱逐无关人等,还思过谷一个安静,其实是监督往来,断绝徐公子与外界交往。” “公子现在这个样子,能与谁交往?” 田匠仍不看她,只向徐础说话:“你本可以蒙混过去,为何要暴露真心?” “我没有邺城以为的那种雄心,所以无可蒙混,他们误解,我也没有办法。” 田匠紧紧睁着徐础的眼睛,屋中昏暗,他的身形又挡住了大部烛光,因此看到的只是一团阴影,但他仍不肯移开目光,半晌才道:“徐公子果真没有办法?” “果真。卡Kа酷Ku尐裞網” “好。”田匠转身离去。 对田匠这种人,冯菊娘永远不会浪费精力赠以媚笑,将门关紧,确认再有人开门,自己肯定能听到声响之后,她向徐础道:“寇道孤说公子由实端悟道,就因为这个,邺城怀疑公子?” 徐础点头。 “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东都义军分为数路,若都连战连胜,则邺城也不会在意我有无雄心,可目前传来的消息,金圣女战败,梁王被迫接受江东招安,晋王不得不与邺城联合,宁王、蜀王没有音讯,想必也无胜绩。” “公子已然退位,不再是吴王,这些事情与公子有何关系?” “他们若都风生水起,麾下将士人人满足,自然与我无关……” “哦,我明白了,各路义军接连战败,将士们就会想念吴王在时的大胜——有人来请公子出山?” “希望不会有人来。” 冯菊娘笑了笑,“公子真心退位,得不到信任,济北王世子虚情假意,反得尊贤重士之名,可笑啊可笑。但公子没办法的事情,我更没办法,只好混一天算一天。” 冯菊娘来到屋外,心思转个不停,向刚刚结束打扫的老仆询问田匠在哪里。 “像是往谷底去了。瞧这满地的杂物,没有三天收拾不完。今天到此为止,得先让大家吃饭、睡觉,你说是不是?” 冯菊娘不听老仆的唠叨,快步走向山谷深处。 深处没有灯光,草木飒飒,月光照出一条隐约的小路,冯菊娘白天时走过,此时却有些认不出来。 范闭坟前的墓碑终究没有被移走,也没有被砸毁,田匠站在碑前,不拜也不跪,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天时人多,冯菊娘不为以然,夜里访坟,心里不免有些忐忑,停在远处,咳了一声。 田匠转过身,看她一眼,又转回身。 冯菊娘大声道:“祸难将至,公子现在是个木头人,动不得,也不肯出主意,只好由咱们出面。田壮士若是一个人能解决,请说一声,也好让我安心,若是不能,何不商量对策?” 田匠转身走来,停在冯菊娘几步以外,“我听说过你的不少事迹。” “嘿,我没想嫁你,你不必担心自己被克死。” “对别人都不在意,你为何非要保护徐础?我没听说他对你有何特别之处。” 冯菊娘已然多次被问过类似的事情,心中厌烦,“为什么?直说了吧,因为我有这个本事。在别处,我是人人争抢的美人,到手就到手了,摆起来、供起来,就是不会放手让我做些什么。公子对我的确没有特别之处,但也没有管束我。最近这些天,我学到一些东西,很想试用一下。这就是原因,你满意了?” “要看你的本事如何。” “你说哪方面的本事?” 田匠脸色一沉,“你新学到的本事。” 冯菊娘笑道:“我已经想到一个办法,虽然不起眼,但是或许有用。” “说来听听。” “你呢?你有办法吗?” “办法没有,想法倒有一些。” “我说之后,你也会说?” “嗯。” “都说田壮士言出必践,我信你。我的办法其实简单,邺城怀疑公子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诸路义军进展不顺,会来请公子出山,这件事我解决不了,另一个就是今日的论辩,大家太将它当回事,才会生出种种推测。我想,何不将这场论辩搅黄,将它变成一场笑话?” “论辩已经结束。” “论辩结束,传言可没结束,看今天来的人就知道,城里肯定正热闹着呢。” 田匠上前两步,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冯菊娘,“请继续。” “如果我能让寇道孤身败名裂,是不是就能让论辩成为骗局?” “寇道孤得罪你了?” “我向他笑,他居然假装正经,这就是得罪我了。” 田匠后退两步。 “田壮士放心,你对我没有兴趣,我对你也是一样,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你的办法太下作,我不参与。” “那就让我听听田壮士‘上作’的办法吧。” “我在邺城有些朋友……” “田壮士朋友真多。” “他们愿意替我监视来往人物,若有从前的义军来拜见徐础,会在到达邺城之前就将其拦下,然后我劝他们回去。” “果然‘上作’。咱们的办法并不矛盾,田壮士不必管我做什么,只请你想办法将寇道孤留在城里,三天……五天就够,他若是心志坚定,我甘拜下风就是,绝不用‘下作’手段。” “好。”田匠道。 “公子还是吴王的时候,我听说他最讨厌属下自作主张,甚至为此杀死过不少人,如今咱们……” “我不是他的属下。” “真巧,我也不是。”冯菊娘笑道。 第二百八十八章 闲论 老仆推开窗户,转身道:“天暖了,外面草也绿了,花也开了,公子就住在山谷里,不想出去踏青吗?” 徐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果然是新鲜的清香,可我现在还不能出去。卡Kа酷Ku尐裞網” “公子还是没想明白?” “我连第一步的无思无想都没做到。” “好好的人,干嘛要无思无想?那不成了……牲畜啦。”老仆觉得自己有些说过头,马上解释道:“当然,公子不一样,公子就算无思无想,也是……公子。” 徐础笑道:“你有话就说,不必拐弯抹角。” “呵呵,还是公子了解我。济北王世子派人过来,送来许多米面柴油,还有布匹,说是以后每个月都有供应。要说济北王一家真是好人,胸怀宽广,还不记仇,公子当初与郡主结亲,真是天大的造化。” 老仆唠唠叨叨,将济北王一家赞得天下无双,然后话锋一转:“别人就不行了,出身摆在那,跟皇家比不了。这才几天工夫啊,公子不出门,也不管事,外面的人一个个都当自己是大爷了,活不干、事不做,天天就是闭眼睡觉、睁眼喝酒,要不就去调戏冯夫人的丫环。公子说说,那个丫环也就比丑八怪好看一点,至于让一大群男人争风吃醋吗?” “嗯,谷里女人的确少些。” “公子,问题不在这里!”老仆十分不满。 “丫环向你告状了?” “那倒没有,她天天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其实心里高兴着呢。” “谷中无聊,大家难免有些放纵,只要别太过分,随他们去吧。”徐础笑道。 “唉,公子真是……最后惹出是非来,名声受损的可是公子你。” “嗯,无非是些闲言碎语,我承受得住。” “只是闲言碎语就好了。公子多久没见到冯夫人和田匠了?” 徐础稍想一会,“昨天、今天……还有前天,冯夫人三天没露面。田匠好像一直就没怎么在谷里住过吧?” “没错,田匠三五天才回来一次,不来拜见公子,也不跟大家聊天,待会就走,倒是经常去坟前守着。都说田匠重义气,可我看他就是一个怪人……” “田匠所作所为,对咱们必有好处。” “希望如此吧。还有冯夫人,一个妇道人家,不带丫环和随从,一个人出谷,不说去哪,也不说做什么,说不定哪天就给咱们惹下大祸。” “有意思。” “公子说什么?” “有意思。”徐础笑道。 老仆无奈地摇头,“公子从小就是这样,别人不够聪明,你是聪明过头。你觉得有意思,我也不管了,看住库房,保证公子吃饱穿暖就好。” 老仆迈步要走,徐础道:“将屏风撤掉,房门敞开。” “那不就更吵了?公子还怎么‘无思无想’?” “我不要静坐的‘无思无想’,我要……‘闹中取静’。” “那不如去城里。”老仆喃喃道,打开房门,到外面叫来一个人,帮他抬走屏风。 小小的房间一下子显得宽敞许多,煦风透过门窗吹进来,带着阵阵幽香,还有时断时续的喧闹声。 老仆说得没错,自从邺城官兵驻扎谷外,昌言之等人越发无所事事,也越发懈怠,喝酒、吹嘘、角力是他们最喜欢的消遣,只要冯菊娘的丫环一出现,他们的声音立刻就会不自觉地抬高。 徐础看不到人,只能听到声音,嘴角慢慢浮现一丝微笑,觉得这样也好,比静坐时思虑更少一些。 门口出现两个人,仔细端详席上的主人,迟迟没有进屋。 徐础道:“费大人什么时候到邺城的?” 对徐础的状态,费昞有些惊讶,回道:“有几天了。”随后进屋,介绍另一人,“这位是范先生高徒,礼部侍郎尹甫尹大人。” 尹甫年纪与费昞相当,比过世的范闭小不了几岁,他当年拜师的时候就已经成年,为官多年,做到了礼部侍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范门弟子当中,算不上出类拔萃,但是深得范闭赏识,也是唯一得到师父准许而出仕的弟子,因此名声最大。 尹甫风尘仆仆,显然经过一番奔波,刚刚赶到不久,拱手微笑道:“不敢当,早已挂印归去,如今只是一介布衣而已。” 徐础坐在席上拱手还礼,“久闻尹侍郎之名,在东都时无缘得见,引为憾事,今日劳尹侍郎亲临敝谷,幸甚。” 双方寒暄几句,费昞与尹甫登席坐在对面。 冯菊娘不在,连个端茶的人都没有,好在这两人也不为喝茶而来,费昞道:“数日前,徐公子与冠道孤论道,名震冀州,虽分胜负,却无得失,范门弟子还不服气,因此特请尹侍郎前来,再论一次。” “期盼多时。”徐础道。 与徐础一样,尹甫也毫无斗志,“承蒙众师兄弟看得起,推我前来一探究竟,但我不想论辩。” 费昞扭头道:“尹侍郎这是临阵退却吗?” 尹甫笑道:“费大人仔细回想,我从未说过要来与徐公子一争高下,何来的临阵退却之说?” 费昞眉头微皱,“也不知是我们没听明白,还是尹侍郎没说明白。” “想是我没说明白。”尹甫痛快承认错误,“其实听众师兄弟说过徐公子与冠师兄论辩的详细经过之后,我就已放弃再论的打算。” “你还称他‘师兄’?” “师父生前并未将他逐出师门,我有什么资格代师问罪?” “唉,尹侍郎还跟从前一样——真不明白,你当初何必出仕为官呢?我是得罪人太多,受抑至今,尹侍郎却是人人推荐,你自己不肯接受。”费昞看一眼对面的徐础,“今日是你二人见面,我多什么嘴?” 尹甫道:“面已经见了,徐公子若无要事,咱们闲聊一会,费大人不能只是旁听。” 徐础道:“正是,费大人如何来到邺城,我正要询问。” 费昞只是摇头。 老仆正好进屋,看到席上多了两名老者,不由得一愣,心中暗自埋怨昌言之等人看门不紧,来了外人都不知道。 “公子有客人?” “嗯,给我们端些茶水来吧。” “是。” 尹甫道:“缸里是井中水,还是后山溪水?” “后山溪水。”老仆回道。 “嗯,不必煮茶,清水即可,此地溪水味爽而微甜,初春时节,尤为甘洌,费大人也尝尝?” “客随主便。” 对老仆来说,的确方便,三只碗盛满水,送到三人面前。 尹甫端起碗先喝一口,赞道:“味道未变,当年我来拜见先师,就为喝这里的溪水,多住了三天。” 费昞也喝一口,嗯了一声,觉得不错,但是没到惊喜的地步,他是个实诚人,没的说就不说,哪怕为了礼貌,也不愿随意赞美。 徐础天天喝这里的水,也没说什么。 只有老仆高兴,“这是昨天下午担来的隔夜水,我叫人再挑两担新鲜的水来。” 老仆离去,徐础道:“费大人愿意说说自己的经历吗?” “怎么又说起我了?” “闲聊嘛,我也想听费大人的经历。”尹甫笑道。 费昞长长地嗯了一声,“但凡想听我说经历的人,感兴趣的都是栾太后,想必两位也不例外。很简单,栾太后宁愿去往江东投奔石头城,而我不想去。太后免我官职,她东去,我北上。” 费昞为尊者讳,对宁抱关只字不提,换成别人,通常都要追问几句,徐础与尹甫却真是抱着闲聊的态度,有什么听什么。 尹甫道:“石头城颇乱,君子难处其中,可太后乃陛下生母,想必会受礼遇。” 徐础道:“尹侍郎从江东而来,路上可还顺畅?” “唉,大不如以往,江东虽有皇帝,却无朝廷,郡县自立,城镇固守,好在我认识一些人,辗转渡江。到了淮州稍好些,至少大路通畅,不过一切过往行人都要得盛家允许,我在广陵城被留了几天,才被送往冀州。冀州又是一番景象,兵将虽然来往频繁,但是并不骚扰行人,可谓真正的通行无阻。” “所以咱们都来这里。”费昞道,看一眼徐础,“我二人来此为养老,徐公子年纪轻轻,所为何来?” “两位养老,我来养心。” 尹甫点头,“思过谷的确是养心的好地方,山好、水好,先师一至此地,就打算在此终老,最后也果然葬身于此,得偿所愿。据说唯一留下照顾先师的人是一位宋师弟,我未见过此人,徐公子见到他了?” “嗯,与他一同埋藏范先生。他叫宋取竹,目前已回荆州。” “那个襄阳大豪宋取竹?”费昞问。 “是他。” “范先生一代宗师,怎么会收这样的人作弟子?”费昞疑惑。 尹甫道:“先师愈到晚年,越以为当由实端入道,曾说过‘宁行三分事,不思十分道’,收下这位宋师弟,大概正是看中他乃行事之人。” “宋取竹确为行事之人,而且心怀大志,他回荆州,必能成就一番事业。”徐础道。 费昞在一边听明白了,“范先生既然要由实端入道,自己为何不出来做官?” 尹甫道:“先师也说过,他年轻时应当行天下事,可惜一心求大道,错过时机,年老气衰之后,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十分欣赏敢做敢为的弟子。” 费昞更明白了,转向徐础:“虽是闲聊,也不妨谈些正事:徐公子自称是范门正统,为何只学范先生守谷静思,不遵守范先生之志,行天下事呢?” 徐础沉默,觉得这位尹甫可比寇道孤要难对付得多。 第二百八十九章 忠仆 经由费昞之口,尹甫提出一个令对方进退两难的问题。 徐础沉默多时,对面两人也不催促,饮水,小声闲聊,屋外的喧闹声仍一阵一阵地传来,直到受到老仆斥责,才彻底沉寂。 老仆抱来一只尺余高的陶瓮,笑道“刚担来的溪水,还有些凉,两位大人多担待。” 对于有权有势有来历的客人,老仆向来尊敬,他早就怀疑,这两位客人能够随意进谷,必有身份,于是悄悄去谷口向官兵打听,听说他们都曾做过礼部侍郎,心中敬意又升几分。 在他心目中,侍郎是个不小的官儿,哪怕是“前”侍郎,也高人一等,他很高兴公子能与这样的人来往。 费昞将两人的碗推到席边,说声“有劳”,老仆双手捧瓮,小心地倒满水,然后退行两步,满脸赔笑,看两位大人品水,忘了另一头的主人。 徐础面前的碗还是满的。 虽已是春天,溪水依然很凉,只一小口,一线凉意能从嘴里逐渐延伸到脚心,费昞觉得自己冷出了一片鸡皮疙瘩,赞道“常饮此水,当能清神醒志。” “两位大人喜欢,我装两大瓮,派人送到贵府上去。” 尹甫摇头道“寄居之人,何来府邸?此水虽好,只可留在思过谷,一离此地,便失灵性。” “啊。”老仆向主人使眼色,希望他能接句话,主人却不如平时善解人意,呆呆地毫无反应。 老仆只得躬身告退,刚到门口,主人开口了。卡Kа酷Ku尐裞網 “稍等。” “是,公子,我在这儿呢,还有何吩咐?” “我要问你件事。” “是。”老仆上前两步,将陶瓮放在桌上。 “你喜欢静思吗?” “呵呵,公子说笑,静思那是修行,有道行的才能做得,比如两位大人和公子,我一个下人,哪配做这种事?连谈论都不配。” “只是闲聊而已,我与两位大人刚好说到这件事。费大人刚才是怎么问的?” 老仆分明是一名极寻常、极俗气的老家人,徐础竟然向他求助,费昞有些意外,看一眼身边的尹甫,重复道“我问徐公子自称是范门正统,为何只学范先生的静思,不学范先生行天下事?” 徐础点下头,看向老仆,等他回答。 老仆更意外,嗫嚅道“费大人在问公子,不干我事……” 徐础笑道“我被问住了,需要点拨。” “哈,我哪有资格点拨公子?” 尹甫道“既是闲聊,人人可得言说,尊管何不入席,一同谈论?” 老仆第一次被人称为“尊管”,有些飘飘然,但是还没有完失去神智,急忙摇头,“两位大人与主人坐卧的地方,我这双脏脚怎能踩上去?我就站在这里说话吧。卡Kа酷Ku尐裞網”他又向主人道“公子真让我说?” “嗯?” 老仆嘿嘿笑了两声,“那我就斗胆说两句,其实我连这位费大人究竟在问什么都没听明白,只记得静思、行天下事两句,我也不知道天下事是什么事,所以就当它是行事。公子为何静思而不行事,是这个问题吧?” 费昞笑了,“简而化之,就是这个问题。” 老仆受到鼓励,胆气愈壮,赔笑道“要说我家公子心里在想什么,我肯定不知道,只能说说我一直旁观的猜测。我家公子不是那种非要成仙的人,从小爱看书,但不读死书,常与朋友议论,说读书为用,看了这么多道理,总得亲身践行一次。我还记得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情,我家公子十四五岁吧,看了一本不知什么书,被一句不知什么话打动,拉着悦服侯跑去寺庙里听人家撞钟。回来抱怨,说钟声不够响,说是够响的话,他应该听不见。可在那几天,我得扯着嗓子说话,公子才能听见……” 老仆说话啰嗦,易生枝蔓,说着说着,变成了回忆往事,是主人如何好学、行为有多怪异,许多事情徐础自己都不记得,老仆却历历道来,如在昨日。 徐础略显尴尬,费昞低下头,耐着性子听下去,只有尹甫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插口问上一句,老仆说得更来劲,杂七杂八,与最初的问题越来越没有关系。 将近两刻钟之后,徐础不得不打断道“我从前做过的那些荒唐事,待会再说不迟,费大人的问题呢?” 老仆这才回过神来,“对对,我说到哪去了?公子夜里舞刀、仰头质问苍天,好像跟这没啥联系。嗯……费大人问什么来着?” “徐公子为何学静思,而不学行事?”费昞再次道。 “静思……就是一会的事,公子肯定还要行事。公子可聪明了,过目不忘,看书的时候,扫一眼就能看懂。有好几次我看公子拿着书边看边笑,好像很有趣,我认字少,于是偷偷拿书给别人看,让他们告诉我书上写什么,结果无趣到根本听不进去,读的人也说,书是好书,但是里面没有笑话……” 老仆又要陷入回忆,但这次及时收住,改口道“就连公子的静思也与别人不一样,我见过和尚、老道的修行,必是僻静地方,坐在蒲团上,手里摆个法诀什么的,整天不动,别人说话也听不见。我家公子可不是这样,屁股下面没有蒲团,手里没摆法诀,来人他能看见,说话他能听见。所以让我说啊,我家公子的静思与行事没什么区别,他就是不愿意出屋而已。” 话一说完,席上三人都不吱声,脸上也无笑意。 老仆大恐,“我说错话了?都是我瞎编的,我家公子……我哪懂什么是静思、什么是行事啊?我就是个老糊涂,昨天我要打开一道锁,半天找不到钥匙,还向别人发脾气,结果那钥匙就在我身上……” 徐础在席上摆正姿势,向老仆道“谢谢你多年来对我的照顾。” 老仆更加惊恐,“公子……要撵我走?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要饭都找不到人家……” “如果我身边只能留下一个人的话,只会是你。” 老仆大大地松了口气,见两位大人似乎已无意问话,笑道“这哪是闲聊?光听我一个人唠叨了。两位大人接着聊,我在外面守着,一唤便来。” 老仆转身抱起陶瓮出屋,到了外面,吐出一口气,喃喃道“亏我总想教公子怎么说话,原来最不会说话的人是我啊。” 屋里三人的想法却不是这样,去除那些琐碎的回忆,尹甫与费昞都以为老仆的回答极好。 尹甫道“尊仆对徐公子可谓至忠,人虽糊涂,对徐公子多年前的一点小事,却都记得清清楚楚。” 徐础微笑一下,“而我居然从未察觉到,此前逃离东都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他过得如何。” “毕竟是一名仆人,虽忠,但无大用。”费昞道,并不以为老仆值得太过感激。 “我连他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徐础却被勾起许多情绪,“不只是他,我辜负太多人,尤其是在称王的时候。曾有一位将领,对我极为忠诚,诸将无出其右者。只因他自作主张,做了几件我事先不知道的事情,我就逼令他自杀……” “那时候你是吴王,就当令行禁止,自作主张者,杀之无错。”费昞反而替徐础辩护。 “吴王无错,错在我。”徐础勉强笑了笑,“从前读史的时候,我与同窗曾有争论天下大乱时,必然群雄并起,这没有错;群雄争锋,或存或亡,最终只剩一家,一统天下,这也没错。我们纳闷的是,无论存亡,无论多少,群雄麾下总有一些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他们征伐时百战百胜,出谋划策时无计不中,劝说敌酋时无往不利,个个可算是上上之才,为何不肯自立?与之相比,一些称王称帝者反而只有中下之资。” “争论出结果了?”尹甫问。 “没有。有人说他们有自知之明,有人说他们时运不济,有人说他们怕担危险,有人说尊卑天定,他们注定为臣。” “徐公子以为呢?” “我当时以为他们胸无大志,现在我以为……史书记错了。” “徐公子以为自己没错,史书有错?”费昞语气稍显生硬。 “我当然错了,最大的错误就是非要从书中先学道理,然后再一个个践行。我说书中有错,不是记载有错,而是论断有错。天成朝史书,只记张息帝如何一步步定鼎,好像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人心怀天下,其他诸国只求偏安之计。我想,心怀天下的人从来不缺,成功者却只有一个,遗憾的是,财者只是败者,在书中,他们是恶人。为什么有些人拒绝自立?无它,被击败了而已,败而不服,为恶人,败而追随,为忠臣,其中并无更多道理可言。” “徐公子以为自己被击败了?”尹甫问。 “我败了,一败涂地。” 费昞刚想问徐础是败而不服,还是败而追随,尹甫却站起身,深揖一躬,“由实端入道,虽永远不得大悟,且漏洞百出,常获败绩,但是或多或少终有所得。由虚端入道,看似大悟,无懈可击,永立不败之地,终是一场空,于己无益,于世无助。徐公子后悔称王,先师也曾后悔思多行少。” 费昞顿了顿,“徐公子应当留在思过谷,但是不该久坐席上,正是万物复苏之时,徐公子何不踏行山水?” 费昞吃了一惊,“尹侍郎真的不争此谷?” 尹甫仍看着徐础,“徐公了想让天下人忘掉‘吴王’,需要另寻一个办法。” 。 第二百九十章 踏青 费昞与尹甫告辞,一同走出山谷,尹甫停下脚步,回身望了一眼,叹道“好一块人杰地灵的去处。卡Kа酷Ku尐裞網” “尹侍郎却不想夺回?” 尹甫立刻摇头,“不想,一点也不想,先师抛下一个烂摊子,接手者必遭重重磨难,我便是再年轻二三十岁,也不会担此重任。” “别人是争而不得,尹侍郎却是得而不争,真不明白这是明哲保身,还是……老奸巨滑?” “哈哈,费大人说话还是那么不讨人喜。咱们二人既在郊外,何不信步而行,权当是踏青?” 费昞向远处跑来的一众随从挥手,命他们走在前面,不必过来服侍。 两位老侍郎走出一段路,尹甫道“徐公子能放弃王号,我放弃思过谷与之相比,不过是小事一桩。” “徐础说他‘一败涂地’,尹侍郎败在何处?” “事有大小,想法却是一样,我们二人都败在心境不平上,一想到将要面临的磨难,不是过于轻视,就是过于重视。那位老仆说徐公子喜爱读书,年纪幼小时就想着要践行书中道理,其实这也是我曾经有过的想法。” “读书人怕是都曾有过。”费昞遥想当年,自己迫切地想要践行正道,对天下乱象深感悲愤,谁想到,真到了天下一统的时候,他反而更没有用武之地,淹蹇至今,依旧一事无成,不由得长叹一声。 “先师说过,这样的想法很危险。” “危险?有什么危险?”费昞很是困惑,“我只叹现在的读书人越来越无大志。” “呵呵,先师所谓的危险,并非‘不立危墙之下’的危险,而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危险。唯其险,怀此想法者,才值得尊重。” “尹侍郎还是没说险在哪里?” “心中道理太多,面临磨难时不是太轻视,就是太重视,我已经说过。” “志大才疏,大概就是你所谓的‘轻视’,这个我能理解,太过重视又是什么意思?” 尹甫没有马上回答,深吸几口草木的芳香,道“从江东一路行来,我听说过不少徐公子的事迹,虽有夸大之处,大致应该准确。他就是太过重视。” “我在东都领教过徐础的‘太过重视’,亲眼见到他解决了许多危险。” “孟僧伦之死,费大人可曾目睹?” “那位自作主张的将军?我没见到,徐础虽有悔意,但我依然觉得,杀之无错,逼死倒不至于,但是不能留他扰乱军心。” “徐础也正是心怀这样的‘道理’处置此事,重视过头,逼死一位将军,未见得凝固军心,自己却不得安宁。” 费昞思索一阵,渐渐明白尹甫的意思,“你是说还有更合适的解决办法?” “我不知道解决办法,我只知道,能将此事妥当解决的人,才是真英雄、真豪杰,他不需要提前懂得任何道理,就能约束麾下将士,奖惩分明,纵有杀伐,不令人生怨,不令己心乱。我做不到,徐公子做不到,费大人做不到,先师也没能做到。” 费昞沉默得更久,他这辈子得罪的人不计其数,偶尔也有后悔的时候,连最起码的“不令人生怨”都做不到。 “范先生不知该如何处置寇道孤?” 尹甫点头,“这是先师的一大心病,我最后一次见他,仍未化解,临终时遣散弟子、烧毁文字,想来直到最后一刻也未去除。” “怪不得读书人称帝者……几乎没有。”费昞感慨道。 “哈哈,读书人另有一番大事业,不输于帝王。” “徐础能用好思过谷?” “先师选中他,必有原因。” “尹侍郎真相信范先生临终前收徐础为关门弟子?我听说两人就没来得见上一面。” “先师临终前只留宋师弟一人在身边,想必是看中他勇于践行的一面,至于徐公子,似乎还要更好一些。” 费昞受过吴王的苦头,至今不能释怀,冷笑几声,但是没有质疑,他明白尹甫的意思,徐础既是读书人,又是践行者,虽一时陷入困惑,一旦走出来,仍能弘扬范门之道。 “在名实之论中,范先生辩不过寇道孤,所以要将思过谷留给一位坚守实道的弟子?”费昞猜道。 “是这个意思。” “嘿,有其师必有其徒,两人都是死不服输的脾气。” 尹甫笑笑,“先师的确是这个脾气,所以我不能接受思过谷,这场论辩还没结束,范门需要一位勇往直前的大将,如宋师弟、徐公子这样的人。” “道理你都明白,就是自己不肯做,要让别人做。” “哈哈,这正是我的脾气。”尹甫丝毫不恼,反以为傲。 费昞不停摇头,半晌才道“怪不得你我二人同在礼部为官,相识多年,交往却不多,原来也是道不同。” 尹甫止步拱手,“我与费大人乃君子之交。” 费昞也笑了,随后长叹一声,望着道路两边红绿相间的草木,“你我不是君子之交,是‘泥泞之交’,一样丢官,一样逃亡,一样走在泥路上,一样疲备不堪,领略不到春日之美,只想尽快回到城里休息。” 尹甫大笑,向远处的随从招手,让他们牵马过来。 随从有十余人,一直在关注两位大人的举动,刚要迎来,忽然纷纷向两边让路。 有人骑马疾驰过来,经过人群时也不减速,四蹄翻飞,扬起无数泥点。 费昞与尹甫本就走在路边,也得让在一边,眼睁睁看着骑士掠过。 那竟然是一名女子。 天成朝虽不禁止女子骑马,但是孤身一人在大路上驰骋,还是有些骇人听闻。 费昞望着女子远去的背影,“这是去思过谷的路,她是……那姓冯的女人吗?” “果然名不虚传。”尹甫道。 “哪一种名?”费昞问道,关于冯菊娘的传言太多。 “艳名。”尹甫笑道,“虽是惊鸿一瞥,已见其美。” 费昞眉头紧锁,“我刚刚在想,你我二人同病相怜,今后在邺城或许可以常来常往,尹侍郎若有此心,咱们还是保持‘君子之交’比较好。” “哈哈,费大人也是名不虚传。” 随从们跑来,“大人受到惊吓没有?不知哪冒出来的野女子,也不知仗着谁的势,没点规矩,敢在邺城放肆,前方哨兵竟不阻拦。” 两位大人上马,慢慢前行,尹甫突然又道“此女必有急事。” “尹侍郎还没忘记她?”费昞冷冷地说。 “徐公子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不是很有趣吗?” “他连叛贼之首的女儿都敢娶,还有什么女人不能留在身边?” “我相信这两人之间的清白,不输于你我二人。” “嘿,这是什么话?”费昞怒道。 尹甫微笑以对。 前面不远是邺城官兵设立的哨所,数十名兵丁把守,从这里过去,就是通往邺城的大道。 兵丁认得两位大人,列立两边恭送。 尹甫显然还没有忘记冯菊娘,勒马停下,向哨兵军官道“刚才跑过去的女子是谁?” “与吴王一同住在谷里的冯菊娘,前些天进城,今天回来。”军官答道,仍习惯性地称呼“吴王”。 尹甫点头,向费昞道“费大人猜得真准。” “不是她还能是谁?” “看她神情焦急,所为何事?”尹甫继续问道。 “不知道啊。”军官也很好奇,与手下兵丁猜测已久,“因她是谷中人,我们没有阻拦,她也没有停下解释。或许是在城里惹出麻烦了。” “嗯。” 费昞催道“可以走了吧?尹侍郎若想回去问个明白,我可不陪你。” “不必回头,她既然在城里惹事,回城当能查问明白。” 军官脱口道“肯定是勾上男人,惹恼原配……我是胡说,两位大人慢走。” 费昞不喜欢听这种事,怒目而视,军官不敢再说下去。 大道上又有两骑驰来,远远地其中一人大声问道“冯夫人过去了吗?” 军官等了一会,“两位又是何人?” 两名骑士都是年轻男子,一人拱手道“我二人是济北王府中执事。” 军官肃然起敬,忙回道“冯夫人刚刚过去。” 两名骑士同时叹气,一人道“急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军官不敢多嘴,尹甫却可以,在马上拱手道“在下前礼部侍郎尹甫,这位是同为侍郎的费大人。” 费昞哼了一声,不愿被提到自己的名字。 两名骑士下马还礼,“小的拜见两位大人。” “冯夫人为何急着回谷中?你二人又为何追赶?”尹甫问道。 两名骑士互视一眼,一人回道“我二人也是奉命行事,若能追上,请冯夫人回去,若追不上,也就算了,并不知发生过什么事。” “奉谁之命?”尹甫非要问个清楚。 “呃……奉芳德郡主之命。” “芳德郡主?” 这回连费昞也有些感兴趣了,解释道“济北王之女,徐础……原配妻子。” “哦。” 两名骑士怕生产误解,忙道“冯夫人前些天进城,住在王府里,与芳德郡主亲如姐妹,中间出过几趟门,也不知她为何突然要走,但是在王府里绝没惹出任何事,我们现在还不明所以。” 两名骑士怕多说生事,急忙告辞,上马先行离去。 尹甫也向军官告辞,与费昞继续赶回邺城,途中再不提冯菊娘。 行出数里,王府里的两名执事早已不见踪影,大路上却有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迎来,当先数人都认得尹甫,加快脚步迎上来,行礼拜见。 “诸位师兄弟这是要去哪里?”尹甫诧异地问,这群人至少有一半乃是范门弟子。 安重迁兴奋地说“正好遇见尹师兄,请问尹师兄可夺回思过谷?” “没有。” “无妨,寇师兄改变主意,要去再辩一次,这回志在必得,我们都去助威,尹师兄也一同去吧。” 尹甫一愣,随即向费昞笑道“谁能想到,击败寇师兄之人竟是一名女子?” 费昞没听懂,安重迁等人更是糊涂,尹甫也不解释,问道“寇师兄人呢?” “在后面,很快就到。” “好,让他一个人去,名实之辩今日该有一个结果,但是你们看不懂,观之无益,反生祸患,都随我回城,不准去思过谷。” 。 第二百九十一章 魔女 明知虚幻不实,冯菊娘仍念念不忘终南相士对自己的预言,时时期盼那桩命中注定的富贵。卡Kа酷Ku尐裞網 到了城里,她去拜见芳德郡主,先给自己找个落脚的地方。 张释清惊讶极了,但也非常高兴,尤其是这位冯姐姐极会讨好人,私下里待她如亲妹妹,亲密无间,在别人面前则比最忠诚的侍女还要尽心尽力,对她呵护备至,会讲笑话活跃气氛,也会反唇相讥替小郡主争回颜面,还会讲些暧昧的话,令一群少女面红耳热,但又一个字都不想错过。 张释清身边总有一群同龄的朋友,一些人在东都就与她很熟,还有几位是邺城官吏的女儿,都以能得到郡主的垂青为荣,冯菊娘则又提供一个靠近郡主的新理由。 少女们早忘了自己曾经如何嘲讽这位“菊妖”,纷纷改口叫“姐姐”,甘受驱使。 邺城毕竟不是东都,郡主等人不能随意外出,搬来近一年,对邺城街市只有耳闻,从未目睹,冯菊娘自告奋勇,愿为十多位“妹妹”出府采购,她们只需列单子就好,连钱都不必出。 少女们当然不会占她的便宜,单子列出来,钱也没少出,她们不知价格,银钱拿出许多,兀自觉得太少。 冯菊娘乘王府的一辆小车出行,借口天热,车帘半掀,进入店铺时,总要在阶前驻足片刻,引来无数窥视的目光。 她在邺城早已名声在外,逛街两次,已是无人不知,第三次出门时,整条街上的行人比平时要多出几倍,商家兴奋不已,眼巴巴地盼着她登门,什么都不必买,哪怕只是停一会也好。 这天上午,冯菊娘叫停车辆,命随从去人群中唤来一位熟人。卡Kа酷Ku尐裞網 安重迁本意只想混在人群中,远远地望一眼梦中佳人,怎么也没料到竟会受此优待,被王府的人连请三遍,才在众多艳羡不已的目光中,腾云驾雾般地飘行过去,旁观者还以为他在矜持。 冯菊娘只露出半张脸,轻声交谈几句,最后道“请安公子回去替我向寇先生问好,就说思过谷冯氏意犹未尽,希望什么时候能够再辨一次。” “啊啊。”安重迁唯唯诺诺,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直到马车走远,行人从身边掠过,接连几次撞到他,安重迁才恍然醒悟,心中一会兴奋得想要飞上天,一会失落得觉得自己连地上的爬虫都不如。 安重迁拖着脚步回到客店。 他是本地人氏,在城中有住宅,但是不大,这家客店用来安置远道而来的寇道孤,他与许多范门弟子也住进来,朝夕侍奉,虽然常常受到蔑视,当时恼怒,过后却又觉得获益匪浅。 客店离商肆不远,拐个弯就是,安重迁回到店中坐下,听到伙计与客人议论的正是冯菊娘,或是夸她人间少有,或是贬她无耻至极,总之没有平常说法。 安重迁听了一会,突然大怒,对夸者和贬者同样愤怒,拍案而起,喝道“你们算什么东西?个个俗不可耐,竟然也敢品评冯夫人!” 众人认得他是范门弟子,没敢直接还嘴,但是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厅里还有几名范门弟子,上前询问情况,安重迁似被一盆凉水浇在头上,匆匆跑向后院,向冠师兄求助。 寇道孤正在看书,与普通书生不同,他从最后一页往前翻,读得津津有味,时不进发出一声冷笑,似有所得,又似在嘲讽。卡Kа酷Ku尐裞網 三名师弟站在门口,屏息宁气,从不插口,别无它想,只为看师兄读书的样子。 严微与于瞻都在其中,他二人在思过谷里颇受羞辱,回城之后,对这位寇师兄却更加崇敬。 安重迁进来时开门声音大些,惹来三位同门的不满目光,他立刻控制呼吸,乖乖地站在一边,像认错一样低眉顺目,偶尔瞥一眼,发现师兄手里捧着的是《庄子》,心中既敬且愧,开始后悔自己的行为。 寇道孤放下书,“反读有个好处,不至于被开头几篇吓住,以为整部书会越来越深,其实精华都在前头,甚至就在开篇的几句话上。非得是反读,才有循序渐进之感。” 四名弟子同时点头,深以为然,寇道孤话锋一转,叹道“人说《庄子》之作颇多伪造,此言不虚,有心者,读其三两篇足矣。” 寇道孤不说该读哪几篇,也没有人敢问,即便如此,他们也被没“放过”,寇道孤冷笑道“以你们的资质,去听徐础讲道,已是极限,为何死守在我这里?耗费比生,仍是一无所得。” 四人脸上越惭愧,心中越敬佩,严微道“我等愚笨,但是皆有一颗向道之心,纵不得悟,也愿留在寇先生身边,亲近大道。” 寇道孤冷笑,随即轻叹一声,对严微的回答似乎深感失望。 安重迁更不敢吱声了,从前在谷里时,范闭总是鼓励弟子们多读多问,哪怕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也可以问,范闭未必给出答案,但是总愿意倾听,到了冠道孤这里,规矩变了,弟子们还没开口,就已自惭形秽,觉得心中的疑惑实在太幼稚,不值得说出口。 寇道孤已经拿起另一本书,淡淡地说“有人心乱,如蚁虫附树,虽于树无碍,但是不显圆满。卡Kа酷Ku尐裞網” 门口四人先自察,然后察人,很快,三人的目光落在一人身上。 安重迁的神情出卖了自己,越发羞愧不已,躬身后退,“弟子鲁莽,回去面壁思过,心静之后,再来请罪。” “等等。”寇道孤一边看书一边说话,两不耽误,“既入我门,当守我律。说说你的心事。” 安重迁深揖,袖摆触地,起身道“弟子……弟子今日出门,在街上……偶遇冯夫人,她说……她让我向先生请安,说是还想再辩一场……” “嘿。”寇道孤照例给予冷笑,“释伽牟尼悟道时,曾有魔女变幻,前去引诱,冯氏亦为此来。” 安重迁恍然大悟,心中豁然开朗,脱口道“没错,冯氏乃是魔女,专来坏我道心。” 严微冷笑一声,得寇道孤七分真传,“安师兄想错了,冯氏之魔女,引诱的不是你。” “不是我……”安重迁羞愧得无地自容,终于明白过来,有资格受“魔女”引诱的人当然不是自己,而是寇道孤。 寇道孤不为所动,一页一页地翻书,二十页之后,他道“请她来。” 安重迁大吃一惊,“先生……” 寇道孤继续翻书,懒得解释。 严微在先生面前自矮三分,面对同门师兄弟时,却自觉高出三分,开口道“魔女前去引诱时,释伽牟尼可曾避而不见?道心不坏,坏必非道,魔女欲坏道心,道心亦要破魔女之功。” 安重迁再次躬身作揖,“若无寇先生,范门已是支离破碎。” 寇道孤要亲自出面,安重迁心里踏实许多,再想到冯菊娘时,也视其为魔,果然能够坦然。 但是一见到冯菊娘,安重迁心中还是波澜起伏,难以自持,话说得颠三倒四。 冯菊娘正要回王府,隔帘笑道“安公子在说什么?” “那个……我师父……不是师父……先生,寇先生,请冯魔……冯夫人去一趟,不不,是先生愿与冯夫人再辩一次,也不是,先生……” “我明白了,回去转告寇先生,今日疲倦,不便前去拜访,明日黄昏,必当登门。” 马车辚辚而去,安重迁呆立街头,好一会才迈步回客店。 寇道孤已然休息,严微等人守在门外,见到安重迁,小声问“如何?” “魔女功力非同小可,除了寇先生,世上再无人能抵挡得住。” 三位同门冷笑,于瞻道“是安师兄入魔,我等都见过此女,不觉得她有何特异之处,艳则艳矣,却无余韵,所谓俗粉是也。” 安重迁也冷笑,“于师弟大话说得响,当时在谷中,你以目光偷瞄,以为别人都没发现吗?” 四人悟不了寇师兄之道,耳濡目染,却都学会了他的冷笑。 谁也没有特意传播,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引来不少来看热闹的人,尹甫正是这一天到达邺城,只有极少数人前去迎接,他也不在意,住在城内官驿里,听说费昞也在此地,登门拜访,邀他次日一同前往思过谷。 当日黄昏,冯菊娘乘车前往客店,一身素装,脸上薄施脂粉,坦然入店,对四面八方的目光视若无睹,即便有人厉声喊出“魔女”两字,她也不为所动。 让众人失望的是,寇道孤没打算邀请众人观看他的破魔之辩,屋里只留下自己的两名仆人,其他人,包括范门弟子在内,都只能等在外面,彼此猜测,互相议论,好奇寇道孤这回能说出什么,但是无一例外地相信他必胜。 寇道孤公开邀请,冯菊娘公开登门,所有人都相信,这是一次正式而精彩的论辩,纵不能亲耳所闻,守在外面也算参与其中,日后说起,也能分些荣光。 范门弟子位置靠前,守在房门外,偶尔能听到冯菊娘的娇笑和寇道孤的冷笑,其他人干脆叫几样酒菜,在厅里边吃边等。 屋中的论辩持续了大概半个时辰,房门突然被撞开,冯菊娘匆匆跑出去,不发一言,面带惊慌。 片刻之后,寇道孤出来,神情前所未有地严峻,“魔女不除,正道难平。” 没人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两名仆人从来不谈论主人,这回更是守口如瓶。 次日,寇道孤派安重迁送去一封信,冯菊娘见信之后不辞而别,独自乘马返回思过谷,寇道孤听说消息之后连连冷笑,最后道“不出我所料,魔女身后总有魔王,徐础便是魔王,我要再去一趟,夺回思过谷,破除魔王女!” 。 第二百九十二章 除魔 冯菊娘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第一次被降世军掳走时,以为天都要就塌掉,曾有一任丈夫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回来之后就在她面前一口一口地吐血而亡,也曾有争她不得的男子,狂怒之余,处心积虑地想要杀死她…… 凡此种种,冯菊娘总能勇敢面对,从未有过如此持久的恐惧。卡Kа酷Ku尐裞網 这一次,她真的感到战栗。 她承认自己不是良家妇女,去见寇道孤时不怀好意,一心想要败坏此人的名声,她也承认自己算不得忠诚,做这些事不是为了维护徐础的利益,还想借此扬名,好获得欢颜郡主的重视。 她知道邺城眼下由谁做主,以为这是自己赢得富贵的一条曲径。 可事情的进展与她预料得不一样。 一见面,寇道孤就抛出一个独特的问题:“太初有道,亦有非道乎?” 冯菊娘一愣,随即笑道:“寇先生真看得起我,居然问我这样的事情。” “我不教授他人学问,更不陪人练习辩术,你有悟道之心,咱们说下去,若无,请离开,不要浪费我的精力。” 冯菊娘认真想了一会,回道:“原本无道,亦无非道,一旦有道,必生非道。” 寇道孤冷笑一声,对这个回答虽不满意,却没有结束论辩,继续问下去,冯菊娘见招拆招,她没读过多少书,没法引经据典,但是极聪明,大致摸清对方的套路,寇道孤的每一个问题几乎都藏着陷阱,越是认真回答,越会落下其中,非得超越问题本身,才能离陷阱稍远一些。 今晚,寇道孤紧扣“非道”两字,一连提出十一个问题,冯菊娘都用同样的方法回答,宁可东拉西扯,也不直接回答。 “有悟道之人,可有半悟、暂悟、似悟非悟之人?” “对于悟道之人,没有半悟、暂悟、似悟非捂之说,对于寻常人,身处非道之中,不辨道之真假,以此看人,才有半悟、暂悟、似悟非悟之幻象。卡Kа酷Ku尐裞網” 冯菊娘对自己这个回答很满意。 寇道孤也难得地没有冷笑,马上又问:“你看我是何等样人?” “我看冠先生是悟道之人。” “我看你是何等样人?” “先生看我是迷途之人。” “你看自己是何等样人?” “我看自己……是求悟之人。” “你可悟了?” “未悟。” “你来求悟,还是求未悟?” “自来只有求悟,哪有求未悟之说?”冯菊娘笑道,她已能慢慢跟上对方的连环逼问,甚至能够分出一些余力弄些姿态。 “于己为求悟,于人则为求未悟。” “小女子还是没有明白。” “道能否化为非道?” “不能,能化为非道,必非正道。”冯菊娘脱口道。 “已悟之人能否退为未悟?” “不能,悟即是悟,若退为未悟,从前便非真悟。” “然则你为何来引我退入未悟之境?” 冯菊娘笑道:“寇先生可冤枉我了,我来见先生,只为问道,怎敢引先生进入旁门左道?再说我也没有这个本事。” “脱掉你的衣服。” 冯菊娘一愣,“寇先生在说笑吧?” 寇道孤一脸严肃,“我从不说笑,脱掉衣物,露出你的魔女本相,看我是否会受诱惑,也好断你一片痴心枉想。” “我没想诱惑寇先生。”冯菊娘有些心虚。 “心怀恶意已是罪过,当面撒谎更是罪上加罪,冯夫人,你一生颠簸,就没仔细想过究竟是为什么吗?” 冯菊娘又是一愣,想起刘有终的话,她在得到富贵之前还得经历重重磨难,“运气不好呗。” 寇道孤冷笑,“如你现在这般样子,便有运气,也与你擦肩而过。你自恃貌美而聪明,能够轻易骗过一切人,殊不知,受骗之人,资质皆不如你,你频繁委身于下下之人,哪来的好运?资质强于你之人,早将你一眼看穿,避你唯恐不已,你亦不肯争取,纵有好运,也不会落在你头上。” 冯菊娘一下子被说中心事,喃喃道:“牛天女是上上之人,可她后来不再认我这个干女儿,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与人交往,你可是如鱼得水?” “反正对我来说都很轻松。” “人生一世,当逆水行舟,你觉得轻松,便是顺流而下,越来越下,沦落无极。” “所以我才来向寇先生问道,也想争个‘上游’。”冯菊娘把持不住,心生羞愧,越想越觉得寇道孤所言句句在理。 “脱掉你的衣物。”寇道孤又回到这句话上。 “这与问题……有什么关系?”冯菊娘还没有完被说服。卡Kа酷Ku尐裞網 “你在‘下游’沦落已久,早已不识‘上游’为何样,所以才生恶念,假借问道为名,来我面前玩弄伎俩。唯有让你见识‘上游’的真面目,彻底破你伎俩,才能灭你堕落之心。” “我接触的人不是‘下游’,也有‘上游’,比如……徐公子。” “嘿,徐础乃‘下游’之极,你的恶念正是来自于他。” “不不,这是我自己的主意,徐公子然不知……” “这正是徐础恶极之处,他令你自生恶念,为他效劳而不自知。” “我……好像……”冯菊娘早已不知不觉失去思考的能力。 “魔女,露出你的本相!”寇道孤厉声喝道,双眉倒竖,他个子高,相貌庄严,这一怒颇有神威,“大道面前,没有你的藏身之所!道乃唯一,道乃至高、至上、至尊,你的小小伎俩无处遁形!脱去衣物,舍却伪装,让大道还你本来面目!” 与其说是被说服,不如说是被寇道孤的语气吓得失魂落魄,冯菊娘真的抬手要宽衣解带,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若不是被一个古怪的声音惊醒,她真会脱掉部衣物。 屋里还有寇道孤的两名仆人,一直站在角落里,无声无息,从不插嘴,也不上前服侍,就是默默地站着,直到冯菊娘开始解裙带,其中一人发出了轻微的哼哼声。 声音很小,冯菊娘还是听到了,扭看瞥了一眼,看到极为熟悉的目光,她曾在自己十几任丈夫以及诸多男人眼中看到过,那是毫不掩饰的沉迷与贪婪,更像是盯着一块肉,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冯菊娘又看向寇道孤,从他的眼中看到的是一丝兴奋,似曾相识,又很陌生,她说不清是什么,但是突然之间感到无比的恐惧,身战栗不已。 寇道孤逼近一步,“别让恶念再支配你,那是徐础在使坏,他是魔王,不脱离他的操控,你会一直堕落下去,永无出头之日……” “你才是魔王。”冯菊娘叫了一声,匆匆系上裙带,推门跑出去,不想与任何人说话,回到王府里,躺在床上兀自瑟瑟发抖,既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心中又有几分动摇,在寇道孤和徐础之间来回评判,想分清谁是正道,谁是魔王。 次日上午,寇道孤派人送来一封信,在信中,他严厉斥责冯菊娘的险恶用心,并将一切责任都归咎到徐础头上,最后声称道魔不两立,他要再去思过谷,卫道除魔。 冯菊娘真被吓坏了,这种事情不可能找小郡主帮忙,于是要了一匹马,飞驰回谷。 谷中一切未变,老仆带着五六人四处清扫,昌言之等人则分成几伙,或是喝酒,或是比试力气,或是闲聊,总之都不是老仆眼里的“正经事”。 见到冯菊娘回来,许多人围上来嘘寒问暖,他们都是寇道孤所谓的“下下之人”,冯菊娘却不讨厌这些人,恰恰相反,她觉得很自在。 难道我真堕入魔道了?冯菊娘冒出这个念头,心中一悸,怕自己会扭头回去向寇道孤匍匐请罪,急忙跳下马,将缰绳随手塞给别人,匆匆向徐础的住处跑去。 “冯夫人这是怎么了?” “在城里受欺负了?” “谁能欺负得了她啊?” “难说,毕竟咱们是客……” “啊,我知道了,冯夫人在城里嫁人,又死一个丈夫!” …… 冯菊娘撞进房间,见到窗前的书桌还在,想起自己几天没描字了,心绪突然缓和下来,声音却依然有些发颤,“公子救……” 房间里只有书桌,席上却是空无一人。 “公子人呢?”冯菊娘大吃一惊。 身后传来回答:“公子去后山担水了。” 冯菊娘转身看向老仆,越发惊讶,“公子……想明白了?无缘无故地怎么会跑去担水?” “也不算无缘无故,今天来了两位大官儿,真正的大官儿,都当过礼部侍郎,啧啧,一看就是老成持重的正派人,比之前来的那个什么寇先生好多了,与他们聊过之后,公子……” 冯菊娘匆匆跑出房间,去往后山。 老仆收拾屋子,片刻之后,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自言自语道:“我说什么来着,肯定会惹麻烦。唉,公子就是心太善,所以当不了吴王,连个妇人都管束不住。” 冯菊娘没跑出多远,看到徐础坐在小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以瓢盛水,大口痛饮,目光盯着脚边的什么东西。 “徐公子,我……我怕是给你惹祸了。”冯菊娘走近道。 徐础抬起头,面露微笑,“你回来了?我明天正要进城去。” “不要进城。寇道孤……今天可能就会再来,他要……他要卫道除魔。” “除魔?” “就是公子你啊,他以为……他说公子是魔王!” 徐础大笑数声,“冯夫人真有本事,竟然能将寇道孤激怒。” 冯菊娘愣住了,但是心里想明白一件事:徐础绝不是“魔王”。 第二百九十三章 蛊惑 尹甫只能劝回一小部分人,其他人仍要前往思过谷,为寇道孤呐喊助威。 严微大声道“四方纷乱之时,书生百无一用,非得是豪杰、猛士才有用武之地。思过谷也非世外桃源,遭徐础以强力霸占,先师在世,未必能夺得回来,尹师兄想必也不行。寇先生与先师虽然各持一端,但毕竟是师徒,尹师兄的那一套不好用,寇师兄的方法正当时!” 众人应和,着急的迈步就走,还认尹甫为师兄的人则过来行礼告别,最后只剩下九人留下,愿意跟随他一同返回邺城。 尹甫没有失望,反而露出喜色,向留下者拱手道“先师之学,从实端入门,琐碎繁杂,学之不易,行之更不易。诸位同门能够暂忍一时之愤……” 一名弟子摇摇头,向尹甫拱手,什么也没说,转身去追其他人。 还剩八个人,于瞻位列其中,叹息道“向尹师兄说句实话吧,我留下不是因为要行先师之道,而是……而是自叹不如,觉得自己连去助威的资格都没有。” 其他人纷纷点头,也是同样的意思。 尹甫笑道“知耻而后勇,来,咱们边走边聊,范门之学循序渐进,虽一时看不到大景象,但是日新月异,终有所得。” 于瞻已被寇道孤征服,摇头道“换句话说,就是我们资质浅陋,学不得大景象,只好在小沟渠里做些脏活儿。” 尹甫大笑,骑在马上的费昞却生气了。 尹甫与几位同门步行,费昞自恃身份,一直没有下马,也不管闲事,听到于瞻的这番话,终于忍不住开口,斥道“这是什么话!古之圣贤哪一位不是常学不殆、日积月累,才有后来的学识与地位?见面就提什么‘大景象’,是骗子。卡Kа酷Ku尐裞網尹侍郎,你提这三个字就是不对。” 于瞻不敢争辩,低头行走,尹甫正要回答,又闭上嘴。 寇道孤带着两名仆人从远处走来。 寇道孤从不乘马,偶尔坐车,今天他坚持步行,身后跟随两仆,再远些,又有数十人跟随,他们与前驱的助威者不同,纯粹是来看热闹的。 尹甫年长,但是入门晚一些,反是师弟,侧身让在路边,躬身拱手,“寇师兄……” 两人相识多年,寇道孤却像没认出这位师弟一般,扬长而去,连目光都没移动一下。 看着寇道孤的背影,又有两名弟子改变主意,调头追上去,不敢靠得太近,与那些看热闹的闲人混在一起。 只剩六个人愿意回城,个个面带犹豫。 费昞第一次见到寇道孤本人,之前倒是听说过不少此人的事迹,“范先生一代宗师,居然教出这样一位弟子,可叹。” 尹甫笑道“先师曾说过,有教无类,所以收徒时不问来历出身,教授时也不改变其本性。” “入时不问出身,走时不改其性——何则拜师一场,毫无所得?” “先师启而发之,令弟子各得其所。” 费昞嗯了一声,让随从扶自己下马,步行一段路,开口道“看寇道孤的气势,十拿九稳,便是我也以为他的胜算更大一些,尹侍郎此前何以声称他此去必败?” 于瞻等人侧耳倾听,希望能听到满意的答案,让自己的选择不至于显得太愚蠢。卡Kа酷Ku尐裞網 尹甫道“寇师兄与人论辩,往往置身局外,无论是他提出问题,还是对方先问,他都是答案对错的评判者,需人仰视,对方不察,往往落入彀中……” 于瞻忍不住插口道“寇先生并非故弄玄虚,他有真本事。” “那的确是真本事,就连先师也得甘拜下风。”尹甫曾经亲眼目睹多年前的那场七日之辩,至今思之,仍心有余悸,“我说寇师兄必败,正是因为他这次前往思过谷,恰恰抛弃了自己的真本事,做不到置身局外,反而深入其中。” “尹师兄何以知之?” “观冯夫人可知。” 于瞻等人仍显困惑,费昞却笑道“所谓‘大景象’终是空口虚词,自称得之者,皆是假装得之。” 思过谷路口,数十名官兵焦头烂额,他们虽有兵器,却不敢对一群读书人动手,邺城以礼贤下士闻名,对读书人向来宽容,若干次下令,要求官民尊贤重教。 这群读书人不仅数量多,而且个个理直气壮,原本就都很能说,这时七嘴八舌同时开口,官兵连耳朵都不够用,更不必说还嘴。 没多久,哨卡就被冲破,军官没办法,带一部分人远远跟上去,派人速回城里请示。 入口处,昌言之等人正觉无聊,听说有人要闯谷,立刻翻出刀剑,列成两队,牢牢堵住道路,对方若是强闯,他们真会动手。 闯过官兵哨卡的众多书生,却不敢硬闯这最后一道防守,只会隔着栅栏大声呵斥。卡Kа酷Ku尐裞網 寇道孤来的时候,双方仍僵持不下,他一出现,书生们立刻安静下来,自动分开,给他让出地方。 寇道孤不看徐础的随从,向严微道“请徐础出来见我。” “是。”严微领命,大步走去,有寇先生坐镇,他心中一无所惧,距离刀剑只有咫尺之遥才停下,“范门寇先生前来拜访,请徐公子出来一见。” 昌言之只忌惮对方人多,对单独某人可不害怕,“等着,已经有人去通报了。” 寇道孤可不会枯等,转身向众人讲述学问,开口就道“大悟之途非一,卫道除魔、斩除邪说亦可开悟,如帝王之得天下,可承袭祖宗余烈,亦可兴兵而起,奋力争鼎。” 此时天下正乱,四方称雄者众多,寇道孤的话立刻引起所有人的兴趣,众书生席地而坐,洗耳恭听。 寇道孤顺势讲下去,言辞越来越激烈,以为魔道邪说乃是众乱之源,不仅扰乱学问,更令尊卑失序、亲友生隙,造成天下之大乱…… 众人越听越觉得有理,就连守在两头的官兵与徐础的随从,也有几分被说动,不知不觉地点头赞同,将手中刀剑慢慢垂下。 寇道孤突然伸手指向谷中,“乱源就在这里,徐础乃魔王化身,前者称王,摇动天下之枝干,今者占谷,欲铲除天下之根本。魔王擅用障眼法,我也险些受骗,可他太过大意,竟然派出魔女,前去引诱我入魔道。魔女道行太浅,被我一眼识破,追根问底,认出她背后隐藏的魔王。” 冯菊娘站在两队随后身后,只露出一点头发,仍被寇道孤发现。 随从们让开,诧异地打量冯菊娘,如此艳丽的女子,说她是妖女似乎可信一些,说是魔女则有些匪夷所思——昌言之等人连魔女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只觉得比妖女更厉害些。 可若说完不信,冯菊娘又的确不是寻常女子,单是她“克死”的诸多丈夫,就足以令人生疑、生惧。 栅栏外面,众多书生则对魔女之说深信不疑,尤其是安重迁,第一次见到冯菊娘就难以自持,以后每次见面都会失魂落魄,哪怕只是想上一想,也有怅然若失之感。 一直以来,他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听过寇道孤的解释,深以为然,大声道“她是魔女!一点不假!我亲眼所见,险些被她坏掉问道之心!魔女不除,正道难宁!” “魔女必除!”书生们附和,心中越是被美色所惑,越觉得冯菊娘乃是魔女。 众人受到激励,起身向谷中拥去,挤倒了栅栏,只是仍不敢硬闯刀剑阵。 昌言之等人同样惊恐不安,身后的人确有几分像是魔女,前方的书生义愤填膺,真若是发起疯来,他们纵然能拦下,也得是血流满地,作为邺城的客人,这可不是好事。 冯菊娘缓步上前,穿过保护者,来到书生们面前,先向昌言之点下头,表示无碍,再向对面微微一笑。 这一笑,令她更像魔女,安重迁第一个冲过来,举起拳头,却怎么都没办法打下去,对方若是开口要求,他更可能跪下。 冯菊娘开口道“诸位都是读书人,纵要除魔,也是凭学识、凭口才,哪有挥拳动手的道理?诸位即便将我毙于拳下,日后有人问起,你们就不脸红吗?” 众人都有些脸红,原因各不相同,安重迁尤其尴尬,放下拳头,厉声道“魔女又在蛊惑人心!” 冯菊娘冲他笑了笑,“你不愿被我蛊惑?” “我……我……不会被你蛊惑。” “真是遗憾,我还以为安公子乃是有缘之人。” 安重迁只觉得呼吸困难,若非周围是熟人,真想大声认输,承认自己就是“有缘之人”。 一只手按在安重迁的肩膀上,虽未用力,却似有千斤之重。 寇道孤将安重迁推开,目光冷冷地盯着“魔女”,“回到魔王身边,你又重整旗鼓了。” 冯菊娘笑道“在自己家里,总是自在一些。” “徐础为何不出来?” “公子忙于正事,让我代为接待贵客。” 寇道孤冷笑一声,“小小魔女,不自量力。” “的确,我乃寇先生手下败将,哪敢自取其辱?我是‘小小魔女’,希望寇先生也能派出一个‘小小正道’,大家旗鼓相当,才算公平。” 寇道孤目光扫去,落在严微身上,严微正有此意,早已想好除魔之辞,开口要说,冯菊娘却不看他,绕过寇道孤,来到一名仆人面前,笑道“阁下怎么称呼?” 仆人神情僵硬,目光躲闪,与一边的安重迁倒有三分相似。 。 第二百九十四章 故事 寇道孤有两名贴身仆人,年纪不老不少,其貌不扬,像是兄弟二人,极少开口说话,主人下令,立刻去做,从不多问,也不拖延,平时就默默地守在附近,像是两头踏实肯干的骡子,毫不惹人注意。 直到他们被冯菊娘“选中”,许多书生才第一次发现寇先生竟然还有两名随从。 两仆互相看了一眼,移开目光,不肯看向冯菊娘,也不肯回应。 寇道孤按惯例冷笑一声,“冯夫人真会挑选对手,可惜,他们不会说话,无法与你论辩。” 两仆太不起眼,没人记得他们是否曾经说过话。 冯菊娘不肯就此放弃,“无妨,大道至广,能容天下众生,他二人终归是人,不会说话,也是万物之灵,当可论道。” “嘿。”寇道孤没说什么,似乎默认了这场挑战。 冯菊娘嫣然而笑,“不会说话,但是能听懂,会写字吗?” 两仆稍一犹豫,同时摇头。 “嗯,不会说话、不会写字,寇先生果然与众不同,挑的两名好仆人。会做手势?” 两仆再不能否认,点点头。 “真巧,我有一任丈夫是个哑巴,我跟他学过几天手势,不知秦州和冀州的规矩是不是一样?” 冯菊娘真做出几个手势,两仆每次做回应之前都要互相看一眼,这次也不例外,同时摇头。 “是不懂,还是不知道?” 一仆做了个手势,寇道孤替他解释“不懂。” “嗯,想必手势也有方言——没关系,寇先生能替你们说话,这就够了,但是你们不会说话,就由我提问吧。”冯菊娘想了一会,笑道“我提不出太高深的问题,不如这样,我讲个故事,真假姑且不论,但是这个故事一直让我疑惑不解,却又说不清哪里不解,或许有人能帮我提炼出问题来。” 冯菊娘转向围观的书生,背对寇道孤,侧身朝着两仆,离他们很近,伸手可及,“他是我第三任还是第四任丈夫,姓名就不说了,反正已经是个死人。他从前是屠夫,专杀猪羊,加入降世军之后,杀人跟杀牲畜一样利索,所以很快就成为头目,得到一个‘天王将军’名号。别被这个名头骗了,降世军里类似的将军多如牛毛。” 发现话题偏离得有些远,冯菊娘歉意地笑了笑,“我这个丈夫力气大,人也粗鲁,身上总带一把杀猪的尖刀,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当心老子给你放血’。” 冯菊娘模仿男子的粗哑声音,虽然不像,却颇增几分韵味,随后她叹了口气,脸上笑容渐渐消失,眼中晶莹,似有泪水将出未出,“诸位可以想见,被迫嫁给那样一个丈夫,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的语气与神情打动了所有人,只说了丈夫的身份,没提任何具体事例,就让几乎所有人痛恨这个既幸运又无耻的屠夫。 “他这个人不讲道理,想要什么,直接就抢,他说手里的尖刀乃是无价之宝,金银买不来的东西,尖刀能买来。被他看中之后,我当时的丈夫没过几天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他第一个得知消息,第一个闯进房中,对我说‘菊娘,自从第一次见到你这个小娘们儿,我就心里痒痒的,吃不好、睡不香。总算老天待我不薄,给我这机会,你丈夫死了,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女人,来,给我解解心痒吧。’” 人群鸦雀无声,心中五味杂陈,对屠夫既憎恨又羡慕,对冯菊娘则是既同情又鄙视,同时也都有点心里痒痒。卡Kа酷Ku尐裞網 冯菊娘似乎忘了周围有一大群人,完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泪水缓缓滴落,身子微微发颤,声音如同梦中呓语“我跟了他三个月,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我身上至今还有他留下的伤疤。” “这样的混蛋早死早好。”有人大声道。 冯菊娘泪珠仍在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多谢这位公子的仗义执言……” 不是所有人都被她迷住,至少有人能够挣脱出来,严微就是其中一个,“冯夫人说这些,与论道何有干系?” “大有干系,请严公子耐心些,听我说完。” 严微哼了一声,见无人附和自己,没再说下去。 冯菊娘稍稍扭头瞥向两仆,“两位可还听得明白?” 两仆生硬地点下头。 冯菊娘又是微微一笑,继续道“三个月,好在苦日子只有三个月,我那个丈夫与官兵交战时中了冷箭,据说他在死前连杀百余官兵,当然我没有亲见,也不太相信,但是有人说他在死前不停地喊‘放血’两个字,我是信的。” 冯菊娘的目光扫过众人,看到的尽是同情,她却露出略带苦涩的笑容,“在他之后,我又嫁给许多人,每嫁一次我都感到困惑不解。” “不解什么?”安重迁问道,声音温柔得旁若无人。 “为什么……我总是想念那个屠夫呢?尤其是新婚第一夜,总是我最想念他的时候,想念他说‘放血’时那股恶狠狠的劲儿,还有……其它。” 所有人都愣住了。卡Kа酷Ku尐裞網 冯菊娘原地转身,面朝两仆,离他们如此之近,呼吸能直接喷到对方脸上,然后用极轻微的声音说“瞧,这才是让我念念不忘的人,直接、强悍、精力充沛,处处与你们正好相反。” 冯菊娘再转身,向谷中走去。 两名仆人面红似血,突然同时大吼一声,一人道“贱女人!”另一人道“无耻荡妇!”然后同时冲上去,双臂大张,仿佛恶狼。 寇道孤的两名仆人竟然会说话,而且举止失态,周围的书生无不大惊,他们虽然被冯菊娘最后几句“想念”弄得困惑不解,但是心中仍存同情,于是七嘴八舌地喝止,离得稍远,来不及阻止。 冯菊娘一心想要激怒这两人,她成功了,只是太过成功,将自己置于险境,只动嘴,她能以一敌百——只要这个“百”都是男人,动手的话,她与寻常女子没有区别,无还手之力,只会花容失色。 救美的事情不常有,今天却在一众书生面前发生。 有人越众而出,在两仆扑上去之前,就已大步接近,好像早就从神情上猜到这两人将要动手,动作奇快,三两步就到了近前,分别抓住两仆的一只手腕,用力一带,推出十步开外。 冯菊娘匆匆逃到昌言之等人中间,向救她的人点下头,然后向寇道孤笑道“尊仆的手语我可看不懂,麻烦寇先生代为解释。而且他们会说话,难道是我的故事创造了奇迹?” 寇道孤脸色铁青,向来超然物外、不动声色的他,第一次被拽回到世俗世界中来,这是他严厉并且鄙视的世界,一不小心,沾上一身泥水,而他甚至忘了该怎么抖落,以恢复清洁之身。 “两位之前为何不肯说话?”安重迁质问道,对寇道孤仍存敬畏,对这两名仆人却没有好感。 两仆惊慌失措,看向冯菊娘的目光里,依然凶恶而贪婪,哪怕是稍经人事的书生也能看出来,他们对冯夫人不只是憎恨,还有邪欲。 两仆又看一眼刚刚推开自己的人,不敢上前挑衅,也不回答书生们的质疑,看一眼主人,突然转身就跑,挤开人群,又不肯说话了。 气氛有些尴尬,渐渐地,众书生的目光聚在寇道孤身上,毕竟这是他的仆人,冯菊娘的问题——如果那真算问题的话——也得由他回答。 寇道孤的神情已不像刚才那样铁青,却也没有恢复旧时的超凡脱俗,现在的他,更像是一名普通的书生。 “圣人门下尚有不肖之徒,何况两名心怀若测的仆人?寇先生心不在此,乃受劣仆所骗,绝非故意隐瞒。”严微代为解释道,他不了解其中详情,所言皆是自己的希望,而不是事实。 寇道孤仍不开口。 严微又道“冯夫人不是在论道,而是……自曝其丑,寇先生不答,是因为无需回答、不值一答,冯夫人……” 寇道孤迈步走了,进出山谷就一条路,所以他步两仆后尘,被挤开的人群尚未合拢,这时又往两边让了让。 “寇先生!”严微再也圆不下去,急忙追上去,几步之后扭头道“魔女,休要猖狂,早晚有人除你。” “我希望是严公子,千万别让我失望。”冯菊娘抬起手臂,挥挥绢帕。 严微冷哼一声,快步去撵寇道孤。 一场气势汹汹的夺谷之辩,就这样无疾而终,最尴尬的是那些书生,尤其是范门弟子,突然想起半路上遇到的尹甫以及他做过的提醒,都悔不当初。 所有人都希望别人说点什么,好结束这场尴尬,结果谁也说不出话来,站在后面的人干脆悄悄走开,其他人也陆续转身,来时成群结队,走时却是三三两两,甚至孤身一人,都不愿意同行。 安重迁走得稍晚些,看向冯菊娘,既不舍,又视之如蛇蝎,“你真是个魔女。”说罢也走了。 他一走,最后二三十人随之一哄而散。 冯菊娘长出一口气,笑道“田壮士回来得真是及时,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田匠走来,眉头微皱,“徐公子的主意?” “徐公子只说激怒寇道孤我就能大胜,如何激怒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主意,怎样,值得一观吗?” “你早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那你还救我不救?” 田匠眉头皱得更紧,但是没说什么,转身向跟来的另外数人道“瞧见了,这就是思过谷的样子。随我去见徐公子吧。” 冯菊娘见这几人眼熟,昌言之则认得他们,一直没机会打招呼,这时拱手道“戴将军别来无恙,你怎么……来这里了?” 戴破虎是荆州将领,随降世军前往秦州,不知为何来见徐础,向昌言之等人笑了笑,“被逼无奈。” 冯菊娘感到疑惑,田匠明明说过要劝旧人远离邺城,怎么亲自将他们带来了? 。 第二百九十五章 拜伏 太久不出屋,徐础只走了几里路,就已全身乏力,回到房间里,坐到席上休息,心中真的做到了无思无想——原来疲惫比静思的效果更好。 田匠先进来,“有客人要见你。” “请进来。”徐础起身,离席穿鞋。 田匠略显惊讶,“恭喜。” “嗯?哦,这个,‘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看来是有道理的。” 田匠不感兴趣,“客人是戴破虎。顺便说一句,冯夫人大获全胜,但是胜得并不光彩。” “各有绝招,比光彩的话,谁能是寇道孤的对手?” “原来你去掉的只有王号。” “呵呵,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田匠转身出门,很快领戴破虎回来。 戴破虎前趋两步,口称“吴王”,将要下跪,田匠将他搀住,“早提醒过你。” 戴破虎没有下跪,脸上神情还是有些激动,“无论何时何地,吴王总是吴王,我不会改变心意。” “你会非常失望。”徐础笑道,“咱们出去走走。” “是。”戴破虎还跟从前一样恭谨有加。 屋外还有两人,一见到徐础也要下跪,都被田匠拦下,徐础对他们尚有印象,记得一个是荆州人,一个是吴人,于是叫出他们的名字,寒暄几句,带他们去往隔壁,请他们饮用自己挑回来的溪水。 三位客人略显尴尬,喝水之后勉强称赞几句。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不问他们的来意,带着他们在谷中闲逛,途中遇到昌言之,让他设宴,待会为客人接风洗尘。 戴破虎几次想要开口,都被徐础提前打断,一会说天气,一会说风景,他在谷中居住一月有余,许多地方都没去过,看什么都新鲜。 “这里就是名士范闭的坟墓。” “啊啊,我在荆州听说过他的名字。”戴破虎原是荆州豪杰,半民半匪,虽知范闭之名,却无敬仰之心,见吴王没有行礼,他也想不起要做些表示,只是随口回话而已。 “我到的那天,范先生去世,临终前给我留下一句话——再等等。” “等不到,吴王再不出山……”戴破虎以为是让自己等。 “莫急。”徐础笑道,“酒宴想必已成,咱们去痛饮一番,我好久没喝酒了。” 戴破虎等人满怀希望而来,见到吴王的样子,心中多少有些失望。 昌言之等人却极高兴,一是又见故人,二是冯菊娘大胜,三是徐公子终于肯走出房门,三喜同至,他们拿出了最好的酒菜,就在空地上摆了好几桌,老仆连道“浪费”,还是打开库房,看着他们搬走储藏之物。 雨能润物,酒能润心,几杯酒下肚,宾主尽欢,戴破虎再不觉得受到冷遇。 昌言之等人十分关心义军动向,戴破虎憋了一肚子话,趁机倾倒出来:“传言都说金圣女在秦州打了败仗,其实不是那么回事,金圣女是什么人?是说败就败、说退就退的人吗?那场仗,她故意打不过,装成败逃的样子,其实伤亡极少。金圣女定下妙计,要带兵袭取西京,她说,降世军若是直奔西京,必然引发各方警惕,如今以败军之名前往,外人以为咱们是逃亡,警惕会少许多。” “原来如此,我就说嘛,金圣女统领的降世军,怎么可能败给新军?咱们打过多少仗,新军打过多少?”昌言人仍习惯称“咱们”,将新降世军称为“新军”。 “金圣女从前以勇猛无畏闻名,如今也会用计,智勇双全啦!”有人赞道。 “西京夺下了吗?” “我走的时候,降世军还没赶到西京城下,现在应该差不多了,没准就在咱们喝酒的当儿,金圣女已经率兵进城了。” “肯定的,来,咱们遥祝金圣女马到成功!” 昌言之等人原本就爱喝酒,无事都要来几杯,如今有了借口,更要尽兴。 徐础只喝两杯,告辞回房,他不在场,大家才能不受拘束。 天色渐暗,徐础坐在席上,听着外面的喧闹,心境反而更加平和。 冯菊娘悄悄走进来,她没参加酒宴,手里却托着壶与杯,坐到席边,笑道:“我得敬公子一杯。” 徐础摇头,“太久不沾酒,刚才那几杯已经让我头晕啦。” 冯菊娘斟满两杯,“我敬的这一杯与众不同。” 徐础拿起一杯,送到嘴边,没闻到酒味,知道里面是水,于是饮了一口,笑道:“果然与众不同。” “这一杯是谢公子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替你拦住两名恶仆的人是田壮士,不是我。” “不同,那两人手中并无刀剑,就算扑上来,一时也要不得我的性命,谷里的人自会救我脱身,田匠令我免遭羞辱倒是真的,公子的几句指教才是真的救我一命。” “受之有愧。”徐础没觉得自己的“指教”有那么大的力量。 “寇道孤本领高强,确实不是一般人物,我落入他以言辞布下的陷阱,心中恐慌,被他趁胜追击,说不定真会自尽以谢罪,若不自尽,则会更惨。是公子点醒我,让我看到自己明明占据上风,为什么要害怕呢?事实上我也的确赢了。” 冯菊娘面如春风,说个不停,徐础坐在对面静静地听着,偶尔喝一口水。 “其实我也看出了寇道孤的套路,一直想拖他进入局中,只是太过拘谨,没想明白‘论辩’本身就是他的局,越辩下去,我越不是对手,必须跳出来,用我擅长的手段,令他无话可说……” 嘴里不停地说,冯菊娘仍能注意到杯中无水,每每准时斟满。 外面的喧闹声更响亮,冯菊娘充耳不闻,继续道:“范先生才是真正的聪明人,辩过一次之后拒绝再辩,公子也是聪明人,仔细回想起来,你那天的每一次回答其实都是避其锋芒。可我不太明白,范先生为何不直接指明寇道孤的破绽,反而宁愿被人说成论辩不敌徒弟呢?” 徐础终于有机会开口:“因为有些人行事,总要受到指摘,有些人论道,专为指摘他人。” “前者是范先生,后者是寇道孤?” “嗯,范先生在践行己道,宁遭误解,也不再做言辞之辩,所以他在晚年给所有人的建议都是‘做事’,哪怕浑身都是漏洞,哪怕会遭遇万种指责,也要先‘做事’。” 冯菊娘长长地哦了一声,“那公子岂不是……白来一趟?你做吴王的时候就是在做事,遭到的指摘不少。你放弃王号,跑来这里问道,希望‘想明白’,结果……” 冯菊娘笑了笑,徐础放弃“做事”,前来问道,结果得到的答案还是“做事”。 徐础也笑,“不白来,道唯一,事却有千端万绪,做哪样不做哪样,大有区别。范先生虽已不在,但我从这里至少明白一个道理:称王非我所长,亦非我心中真实所愿。范先生让我‘再等等’,不是让我等他的回答,也不是让我坐在这里静候彻悟,而是让我择机而出。” 冯菊娘呵呵笑了两声,“公子曾说相士的话往往模棱两可,让对方怎么想怎么对。范先生的这句‘再等等’,何止两可,乃是十可、百可。” “我选最适合自己的‘一可’。” “我也学公子,选择相信自己命中真有一桩富贵。” 两人相视而笑,冯菊娘突然叹息一声,“道理我是明白了,可还是有些失望,寇道孤为什么……为什么不守住唯一之道,给世人树立一个榜样呢?虽然胜了,也看清他的真面目,我却遗憾。如果真有选择,我宁愿败给他,心甘情愿地拜伏在他面前。” 徐础看向冯菊娘身后。 冯菊娘起身,笑道:“人人都想受到拜伏,也想拜伏他人,怪不得大家心中都有困惑呢。” 戴破虎听得一头雾水,敷衍地笑了两声,“吴王现在有空吗?我有些话,必须对吴王说。” 冯菊娘告退,戴破虎来到席前,还是跪了下去。 徐础道:“请入席。” “吴王在上,我哪有……” 徐础侧过身,表示不接受跪拜,也不愿听他的话。 戴破虎没办法,等了一会,只得脱掉靴子,入席坐到角落里,面带歉意,“急着赶路,好几天没洗脚了。” 徐础正身,笑道:“无妨。戴将军有话请说吧。” 房门没关,戴破虎向外望了一眼,又侧耳听了一会,确认外面应该没人偷听之后,开口道:“吴王歇够了吗?” “请不要再称‘吴王’,我来此地也不为歇息。” 戴破虎显得很困惑,“称王一方,难道不如困居小小的一座山谷?我在路上听说了一些事情,邺城并非真心接纳……徐公子,一有变故,必要斩草除根,对徐公子不利。” “可你还是来了。” “我不得不来,因为有些事情必须是徐公子亲自出面才能解决。” 徐础不回应,戴破虎向前膝行两步,小声道:“新军有个首领雄难敌,武艺高强,悍勇善战,麾下拥兵数十万,各路新军都怕他。就是这个雄难敌,声称只要金圣女肯嫁给他,他愿化敌为友,新旧两军合为一军。” “嗯,我听说过这件事。” “徐公子听没听说金圣女将要同意婚事?” 徐础摇头。 “听没听说降世军里的吴人对此极为不满,想要发起兵变,尽诛降世军大小头目?” 徐础还是摇头。 第二百九十六章 旧人之请 戴破虎紧紧盯着徐础,希望能看到一丝激愤与关心,结果却令他失望。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居然笑了一下,“江东七族……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除了吴王,他们不会向任何人屈服。” “冀州与秦州隔山阻河,来往费时,吴人若是真有异心,戴将军来的路上,他们怕是已经动手,成败已分,只是消息还没传来,我赶去也无用。” “可是……” “戴将军为谁而来?想必不是金圣女吧。” “金圣女不能从一而终,已有改嫁之心,我当然不是为她而来。”戴破虎见徐础无动于衷,将心一横,直接道:“吴人兵变,必能成功,但是人数太少,不足以镇压降世军,非得是吴王亲自前去,才能安抚全军,同时救下吴人。” “金圣女是我妻子,我若在场,绝不允许七族兵变,如今远离是非,更不会帮助他们安抚降世军。” 戴破虎在席上磕了个头,“吴王纵不念七族之忠,也该记着那数千被烧死在官兵营中的吴兵,王颠王将军侥幸未死,全身之伤迄今未愈,若不得吴王相助,他躲得过火劫,躲不过兵灾。” 徐础神情一暗。 戴破虎双手按席,又称“吴王”,继续道:“吴王想要隐居,邺城亦非稳妥之地,据传,冀、并、淮三州正组建联军,要去平定秦、汉两州的义军,若是胜了,则吴王再无用处,若是败了,恼羞之余也会拿吴王开刀问罪。” 徐础笑道:“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戴将军的口才令我意外。” 戴破虎嘿嘿笑了两声,“其实这都是王将军的话,我来转述而已,王将军若非有伤在身,会亲自来见吴王。” 徐础想了一会,“戴将军先去喝酒吧,明日一早,我会给你最终的回答。” “吴人只认吴王,荆州兵将亦是如此,追随金圣女实非我等之愿。” “她做什么了,令你们不满?” “改嫁……” “除了改嫁。” 徐础不信一次尚无定论的改嫁,足以令吴人七族下定决心发起兵变。 戴破虎自知瞒不过,叹了口气,“金圣女倚重降世军也就算了,那些人毕竟是她父亲的旧部,而且人多势重,可她还提拔一大批官兵将领,委以重任,甚至将荆、吴将士也交给他们统领。” “我以为洛州将士都留在了东都。” “大部分留在了东都,有五六百人选择追随金圣女,而且多是从前的将领。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估计是金圣女许以重贿,他们心动了。总之这些人现在是金圣女的心腹,个个担任要职,吴人受到排挤,秦人也都不满,但他们不敢反抗。” “戴将军想要答案,需等明日。” 戴破虎没办法,只得磕头,然后起身退席,在门口又补充道:“我等无时无刻不思念吴王,吴王若忍心坐视不管,我们……唉,只好全都葬身异乡。” 徐础不肯接这句话。 老仆端进清水,以供洗漱,徐础默默地洗脸洗脚,老仆准备端水离开时,问道:“客人想请公子出山?” “嗯,你以为如何?” “我?呵呵,我就是一个老不死的仆人,得蒙公子照顾,做些端茶送水的轻闲活儿,别的事情一概不懂。” “心里有话就说吧,在我面前不必遮掩。卡Kа酷Ku尐裞網” 老仆干笑,他若真不想管这桩闲事,根本就不会开口询问,“公子让我说,我就说,算是多嘴,公子随便一听,别当真。我觉得踏踏实实最好,在这里有住有吃,虽说偏僻些,但是咱们人口多,倒也热闹,何必去趟外面的混水?成了,也还是一个‘吴王’,不成,连到手的清闲日子都没了。” “听你一说,事情倒简单了。”徐础笑道。 “我瞎说的,人老,又没读过书,见识短浅,最后还得是公子拿主意。总之不管公子去哪,我肯定跟着,就算走不动,公子也不用管我,公子在前面,告诉我一个去处,我慢慢跟去就是。” 徐础点点头,老仆告辞离去。 徐础起身出屋,望见昌言之等人还在痛饮,拐弯进入隔壁房间。 这间房是老仆专门留下来的,里面有床、有柜,专门用来放置主人的物品。 徐础也不点灯,摸到柜边,翻出最底下的腰刀。 太久没碰刀,托在手中比记忆中要沉重,徐础慢慢拔出半截刀,屋里很黑,他只能隐约看到刀身的一点微光,但是仍能清晰地感受到刀的锋利。 徐础收刀入鞘,拿着它回原来的房间,那里点着灯,能够让他仔细欣赏。 屋里居然有个人,面朝席子左瞧右看,显是在寻找徐础的踪迹。 徐础咳了一声,那人急转身,脸色微变,见到徐础手中的刀,脸色又是一变,马上恢复正常,直接跪下,“小人王沛,叩见吴王。” 王沛是吴人七族子弟,曾做过卫兵,此次随戴破虎一同前来。 徐础笑了笑,“起身。你怎么没在那边喝酒?” 王沛起身,“我……有话要对吴王说。卡Kа酷Ku尐裞網” “别再叫我吴王,称一声‘徐公子’足矣。” “一日为王,终生为王。” “这里是邺城,你们一口一个吴王,是要置我于死地吗?” “当然不是,我们……徐公子恕罪。” 徐础脱鞋登席,手里仍然握着刀,“将门关上。” 王沛遵命,关门转身,又要下跪。 徐础道:“免礼,你有话要对我说?” “是,王将军命我私下给……徐公子带几句话。” “说吧。” 王沛上前几步,站在席边,“王将军说,吴王……徐公子如吴人父母,没有徐公子,吴人又成散沙,大家翘首以待,如嗷嗷待哺之婴儿,万望徐公子能去秦州一趟,至少助吴人度此难关。” “嗯,戴将军已经说过了,你也去喝酒吧,明天一早,我给你答案。” “徐公子……” “我的话至此已尽,无需多言。” 王沛轻叹一声,“既然如此……” 外面传来敲门声,随后有人不请自入。 昌言之手里端着一杯酒,步履踉跄,颇显醉意,笑道:“我就知道你偷跑出来是要见徐公子,话说完没有?说完随我走,这杯酒你是逃不掉的。” 昌言之表现无礼,王沛有些意外,笑道:“说完了,一杯酒而已,我会逃吗?” 两人一先一后出屋,昌言之在外面关门,向徐础道:“公子早些休息吧,不用管我们,灌醉客人的任务,就交给我了。” 徐础笑着点头。 屋里只剩他一人,徐础将刀拔出来,仔细观赏,他从来不是用刀的好手,对兵器也没到喜爱的地步,将它找出来,只为重新体验一下称王时的感觉。 感觉仍在,如立山巅,冷风袭来,脚下即是万丈深渊,既令人兴奋不已,又令人惊恐不安。 徐础收刀入鞘,倒在席上,双手抱着刀,慢慢入睡,让蜡烛自己熄灭。 次日一早,徐础猛然醒来,外面喧闹声不断,好像昨晚的宴席还没结束,可是天色的确已经大亮。 徐础起身,发现身上多了被子,知道半夜里老仆来过。 屋外,昌言之和王沛正在摔跤,喧闹声是由围观者发出来的。 他二人都是江东七族子弟,十分熟悉,昨晚喝酒时说起谁的力气更大,彼此不服,相约一早比试。 昌言之懈怠了一个多月,身手的确减弱许多,靠着身体更壮,与王沛周旋,一时间谁也扳不倒对方。 戴破虎凑过来,低声道:“徐公子想好了?” 徐础将手中的刀送过去。 戴破虎一愣,没敢接,“这是何意?” “带我的刀回去,转告吴人,远游在外,终需依靠自己。而且我有预感,戴将军回去之后,会发现一切安好,并不需要我去一趟。” 戴破虎急道:“吴兵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或许已然发出,绝无半途而废之理。” “或许不是吴人半途而废,而是金圣女自有安抚军心之计。”徐础笑道,将刀塞到戴破虎手中。 戴破虎只好收下,勉强道:“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勉强,能带刀回去,也算是有个交待,就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戴将军心急,我就不远送了。” 戴破虎望一眼山谷,“天下大乱,并无久安之处,邺城女主执政,早晚引来兵灾,到时谁能庇护徐公子安全?” “七族要依靠自己,我亦要自保安全。” 戴破虎长叹一声,拱手告辞,走向人群,朝正在摔跤的两人喊道:“昌将军,放过王沛吧,我们要走了,就此告辞。” 昌言之松手,气喘吁吁地说:“才来一天,还没聊够呢,怎么就要走?而且我俩胜负未分……” 王沛也是气喘吁吁,“戴将军,你先行一步,我这边分出胜负之后,再去追你。” 王沛是吴人,戴破虎不好直接下命令,叫上另一名部下,两人出谷。 昌言之实在有些累了,要求待会再比,他要喝水休息一会,迈步来到徐础面前,小声道:“王沛不想回秦州再过刀头舔血的日子,能留下吗?” 徐础笑着点头,左右看看,“田壮士人呢?” “早就走了,他向来神出鬼没。公子要见他吗?下次遇见,我告诉他一声。” “不必,我只是随口问问。” “那我就留下王沛了,这个小子,力气见长,留下可以,但我得先给他一个下马威。” 徐础看向远处正在喝水的王沛,希望自己的猜测全是错的。 第二百九十七章 凿缺 孙雅鹿登门拜访,带来一份特别的邀请——只邀请,但是不希望对方接受。卡Kа酷Ku尐裞網 “本月十七,世子将要大婚,迎娶贺荣部贵女。” “那就是……后天?” 孙雅鹿点头,将一份请柬送上。 徐础有些意外,“济北王真的希望我去?” 孙雅鹿摇头,“我是湘东王的幕僚。” 徐础大笑,济北王若是真希望他这个女婿参加婚礼,会派自家心腹管事来请,而不是借助他人之口。 “请转告两位殿下,说我身体有恙,不能参加婚礼,万望海涵,另备薄礼,以表寸心,祝世子早生贵子。” 孙雅鹿笑着点头,“最近喜事颇多,也叫徐公子得知:贺荣部老单于病逝,诸子争位,纷纷拉拢邺城,形势扭转,如今不是邺城有求于贺荣部,而是贺荣部有求于邺城。” “恭喜。” “占据东都的马维,此前归顺江东,最近总算看清形势,前天派人送信,改口向邺城称臣。” “恭喜。” “降世贼进入汉州,传言一直说汉州全没,原来是误传,汉州还有十几座大城完好,使者潜行,昨天赶到邺城,向两位殿下求助——他向邺城而不是江东求助。” “恭喜。” “并州军挺进秦州、荆州军转入汉州,待世子大婚之后,冀州军将与淮州军并肩进发,如今又得汉州军以为内应,平乱指日可待。” “恭喜。” “便是徐公子家中也有喜事。” “哦?” “中军将军楼硬在淮州落脚,将随军前往秦州平乱。卡Kа酷Ku尐裞網许多楼家子孙在东都落入叛贼手中,有几位半路逃出,也来投奔邺城,其中有楼矶楼骁骑。” “这是楼家的喜事,是……欢颜郡主的喜事。总之,恭喜。” “徐公子还是不认?” “我已习惯姓徐。” 徐础也不多问,但他知道,如果只是传达一份不诚心的邀请,用不着孙雅鹿亲自出面。 “听说,徐公子离席了?” 徐础点头,“我正要出去舒展筋骨,孙先生可有闲暇之心,一同游谷?” “常有意祭拜范先生。” 上次祭拜,孙雅鹿随同世子而来,人多事杂,没机会单独行礼,这一次,只有徐础作伴,他在坟前认真地拜了几拜,拔去附近的杂草,看着范门弟子树立的那块石碑,“徐公子不打算让人抬走?” “不立最合范先生遗愿,但是既已立碑,倒也不必非得抬走。” 孙雅鹿笑道:“这的确像是范先生能说出来的话。寇道孤前日惨败,范门弟子仍不肯承认徐公子是范门正统吗?” “还没见到有谁再来。”徐础对这件事并不在意。 孙雅鹿点头,终于说到正事,“刚才我说的那几件喜事,徐公子没有什么要说的?” “恭喜。” “不不,除了恭喜以外。” 徐础想了想,“孙先生希望我说些‘不中听’的话?” “哈哈,徐公子的见识与谋略,我向来是佩服的,此次前来拜访,一是奉送请柬,二就是想听听徐公子对大势的看法。卡Kа酷Ku尐裞網” “嗯……我还真有几个问题。” “请问。” “贺荣部诸子争位,都要拉拢邺城。对邺城来说,这是好事,正该借机分而治之,何以急着为世子迎娶贵女?” “虽说诸子争位,但是形势已然大致明了,贵女之兄贺荣强臂已得诸部支持,再难分而治之。” “原来如此。” “就这样?” “如果贺荣部的形势果如孙先生所言,那邺城似乎没什么选择,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徐公子离席,想必已是心事通透,何需隐而不发?” “我纵然通透,也不能凭空推测。” “徐公子还想知道什么,问我便是,我当知无不言。” “嗯……老单于是怎么死的?” “病死,年老体衰,常年抱病,他身边的人早有准备。” “虽说如此,可他死得真是凑巧,正好招回入塞的骑兵,邺城无需再施奇计。” “哈哈,我明白徐公子的意思,但是据我所知,这真是凑巧。” 一句“据我所知”,孙雅鹿给自己免去诸多麻烦。 徐础笑了笑,“更‘凑巧’的是,老单于年老体衰,居然迟迟没有指定继位之子,死后引来纷争。” “塞外蛮夷,不受礼教之化,向来如此,以为诸子争位,能让最强者得位。” “如此,我真没有什么可说的,邺城得贺荣部强援,只需稍加约束,必能凭此横行天下。” “能得徐公子此言,我心里又踏实许多。” “除非——” “还有除非?” “世事难料,总有除非。” “愿闻其详。” “除非晋王也在拉拢贺荣部。” “哈哈,徐公子多虑,晋王有自知之明,早已率全军臣服于邺城,沈家与贺荣部的多年交情,全为邺城所用。” “如此的话,更要恭喜。” 孙雅鹿等了一会,追问道:“徐公子还有要说的吗?” 徐础轻轻地吐出一口气,“邺城与秦、汉两州相隔千山万水,纵然平定叛乱,地不得广,人不得众,此时西进,似有不妥。” 孙雅鹿刚要开口,徐础却不给他机会,一气说下去,“邺城平乱,而荆、并两州得利,此事颇为可疑。梁王想必是害怕邺城以平乱为名,其实还要再攻东都,所以甘愿称臣。邺城既然接受梁王臣服,以我揣度,此次西征的目标亦不是东都。” “平定秦、汉之乱,乃万物帝之遗愿,两位殿下必要完成,东都乃天成旧家,早晚也得夺回,徐公子却以为这两者皆非西征目标——想法奇特,不愧徐公子之名。” “平乱、收服东都,都是‘早晚’的事,然非当务之急。” “以徐公子之见,邺城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江东石头城。” “哈哈。”孙雅鹿大笑,天成皇帝流落石头城,受梁、兰两家挟持,只要小皇帝在位一天,邺城这边就没办法名正言顺地推立新君,“徐公子还想到些什么?” “诸军西征,石头城遇险,将无援军。这就是我能想到的全部了,至于谁会去进攻石头城,非我所能猜出。” 孙雅鹿收起笑容,“邺城肯定不会发兵南下,中间隔着一个淮州呢,而且邺城也没有弑君之意,江东纵然生乱,也是凑巧之事。” “像老单于之死那么‘凑巧’?” “世事难料。”孙雅鹿用徐础曾说过一句话来回答,“话说回来,徐公子有这样猜测在所难免,只怕别人也有类似的想法,坏我邺城的名声。” “邺城宜立刻指派秦、汉两州的牧守,随军西征。” “此时指派牧守,岂不是会引起沈、奚两家的不满?这两家之所以同意西征,一个视秦州为自家后院,一个当汉州是必得之物,绝不会同意由邺城任命牧守,而且晋城也的确没办法隔着千山万水掌管两州。此任命一出,诸州会为认为邺城急于平定天下——邺城的确有此雄心,但还不想太早公之于众。” 徐础笑道:“群雄只会因为太满意而生疑心,邺城想消除疑心,唯有反其道而行之,令其不满意。” 孙雅鹿微微一怔,随即拱手道:“明白了,多谢指教,郡主也会感激不尽。” “郡主聪明,行事易满,孙先生身为幕僚,当为之凿缺。” 孙雅鹿拱手,“得徐公子此言,令我茅塞顿开。” 孙雅鹿此来,其实是为试探徐础是否还有称王之心,结果真得到一些极有用的提醒,心中敬佩,匆匆告辞,要回邺城向欢颜郡主进言,在完美的计划上凿出几个小小的“缺口”。 徐础用“知无不言”获得对方信任,但他知道,这是权宜之计。 房间里,冯菊娘又在描字,比之前都要认真。 徐础也不打扰他,让老仆去传王沛。 王沛一身汗地赶来,他刚与昌言之角力,依然不分胜负。 “徐公子唤我?” 徐础坐在席上,嗯了一声却不开口。 王沛只得等着,偷偷瞥一眼冯菊娘,与其他人一样,心里纳闷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冯菊娘写完整整一页之后,笑道:“我发现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全心全意地写字——要我离开吗?” 徐础摇摇头,向王沛道:“刚刚来的客人名叫孙雅鹿,乃是湘东王身边最受宠信的幕僚。” “啊,我在东都给徐公子做卫兵时,曾见过此人。”王沛不明白徐础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件事,“湘东王好像就是被他带走的吧?” “正是。” “嗯,那他肯定极受宠信。” “军国大事,湘东王都会与他商量。” “哦。”王沛略显不安。 徐础又变得沉默,冯菊娘开始描写新的一页,本来有些好奇,慢慢地专注于运笔,再不关心另外两人说些什么。 王沛越来越不安,等了一会,小声问:“这位孙先生……来做什么?” “邀我参加济北王世子大婚,还向我透露一些四方形势。” “是吗?”王沛眼神躲闪。 “金圣女在秦州的确战败,不像传言中那么惨烈,也不像戴将军所说的那么轻松,有些伤亡,还有人被俘。” 王沛目光一扫,冯菊娘是名女子,不足为惧,徐础相当于孤身一人,手无寸铁……他是这么想的,身体却不受控制,轻轻发抖。 徐础起身,赤脚来到王沛身前,相隔咫尺,全不设防,“你想留下,便留下,谷中终有你一席之地。” 王沛扑通跪在地上。 第二百九十八章 难刺 孙雅鹿来得正巧,徐础利用这次拜访,轻松从王沛嘴中诈出了真相。 降世军刚进入秦州地界,就与新军发生冲突,很快演化为一场大战。 新军诸首领的要求很简单:承认降世王的儿子,但是绝不接受降世王的女儿,他们要求金圣女交出幼王,由新旧两军的头目共同看护,她要么去找自己的丈夫,要么只以姐姐的身份留下,从此以后负责照顾幼王的饮食起居,此外一概不得干涉。 金圣女当然不会接受如此苛刻的条件,引兵交战,互有胜负,伤亡都不少,降世军最终冲破新军包围,带着大批家眷奔向西京。 新军意外受挫,没敢追击,而且他们也没有深谋远虑,传言哪里有粮、哪里好打,他们就往哪去。 西京仍被一支官兵占据,孤守多时,几乎兵尽粮绝,百姓也没剩下多少,城池却依然坚固,攻之不易,因此新军都不爱去,反嘲笑金圣女是在自寻死路。 戴破虎、王沛等人在战中被俘,原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在受了几天苦头之后,却突然得到礼遇,不仅被解去绳索,还有酒肉供应。 很快,他们明白了其中原因。 新军大小头目众多,势力最大的有三人,其中一位自称雄难敌,也不知这是他的本来姓名还是绰号,他在阵前见到全副盔甲的金圣女,倾心不已,非要娶她不可,于是派人去求亲。 雄难敌不是那种讲究礼尚往来的人,求亲的使者刚刚出发,他就公开宣称婚事已定,要求各路新军准备与旧军合并。 另位两名大头目当然不同意,为此吵闹不休,他们的反对理由之一就是金圣女乃有夫之妇,丈夫还活着,她没有另嫁的道理。 几天之后,求亲使者带回来几乎一样的回答,金圣女至少表面上没有动怒,但是拒绝得非常明确,理由也是有夫之妇。 雄难敌颜面不存,心中大怒,立刻就要发兵追击金圣女,声称要以十万颗人头当作聘礼。 没人愿意打这场仗,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令雄难敌放弃原定计划,决定派人活捉或是刺杀吴王。 “丈夫死了,或者休妻,金圣女就不算有夫之妇,可以嫁我了。”这是雄难敌的原话,要在俘虏当中招募刺客。 说到这里,王沛十分尴尬,觉得有必要给自己做些辩解:“新军自家粮食都不够,从来不舍得多给俘虏一口,我们实在太饿,真是抓到什么吃什么,身下的草席、地上的泥土,连吃人的心都有……” 回想起当时的惨状,王沛有些哽咽。 “许多人抢着要当刺客?”徐础道。 王沛嗯嗯两声,“在那之前,所有俘虏都愿意投降,真的,只要给口饭吃,立刻投降,绝无二话,不是我与戴将军受不了那种苦,是所有人,所有人!那个时候,别说刺杀吴王,就是亲人互杀,大家也会抢着动手。” 徐础没吱声,王沛激动过后,马上露出萎靡与愧疚之色,“雄难敌挑中十个人……” “我只见到三个人。” “还有三人是降世军,另外四人是旧军,戴将军担心他们会引来吴王的怀疑,让他们先找地方住下。我们三人刚进邺城地界就遇见田匠,于是随他过来。我们商量好,尽量活捉……尽量请吴王去一趟秦州,实在不成,求吴王写封休书,我们拿回去,也算是交差。” “就这些?” 王沛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雄难敌的四名亲信,他们……他们更愿意带吴王的人头回去,说是方便些……” 一直在描字的冯菊娘重重地放下笔,怒道:“亏你还一口一个吴王,雄难敌让你来你就来?他许你重赏了?扣押你的妻儿了?” “没、没有。”王沛面红耳赤。 “只为了混口饭吃,你就自愿当刺客?吴人的名声都让你丢尽了。” 王沛脸上更红,“我们想……我们以为……” 徐础替他说下去,“反正‘吴王’已经退位,他能抛弃所有将士,将士们为何不能抛弃他?” 王沛突然挺直身体,大声道:“退不退位是吴王的事,效不效忠是我们的事,冯夫人说得对,我确实给吴人丢脸……” 王沛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冯菊娘大惊,他却不是要刺杀吴王,倒转匕首要向自己胸膛刺去。 “死并不能赎罪。”徐础道。 王沛手臂僵住,神情中多了一分愤怒,半晌才道:“吴王要我怎样?” “我要你活着。” “我……我无颜留在吴王身边,也不能回秦州……” “天下广大,何处不能容身?你是江东人,至少有家可回。” “江东……早已不归七族所有,家人生死不明,我能投奔谁啊?”王沛重叹一声,丢掉手中匕首,伏地痛哭。 徐础坐而不动,冯菊娘倒有些不好意思,劝道:“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可哭的?既然来了,你又知道徐公子有多聪明,何不求他给你指一条明路?” “我实在愧对吴王……”王沛不敢求问明路。 徐础道:“你可去投奔宁王。” “宁王?”王沛止住哭声,抬起头来,露出满脸惊讶。 冯菊娘也很吃惊,“公子不会忘了吧?宁抱关曾烧死许多吴兵,与七族子弟有血海深仇。他是七族子弟吧?” 王沛点点头。 徐础道:“仇是仇,路是路。如果非要报仇的话,你可暂去投奔淮州盛家,如果不想报仇,但也不喜欢宁王的话,你可去益州追赶蜀王,如果只想找条出路,而且能够长久些,投奔宁王乃上上之选。” 王沛茫然地又点点头,“多谢吴王指点,可是……据我所闻,宁王在江东并无壮举,大家都说他熬不到夏天,必然死于乱军之中。” “宁王能熬多久,我不敢保证。你可以回江东一趟,如果宁王四处攻城掠地,那你不要投奔,该去哪里我也不好说。如果宁王声言接受朝廷招安,并且对沿途村镇秋毫不犯,你去投奔,必得重用,也得长久。” 王沛越发惊讶,但他的确相信吴王比自己有远见,重重地磕个头,“吴王大恩……唉,再说什么也是多余。我回江东,但是在此之前,我得先留下来。戴将军今晚会带人回来,雄难敌的四名心腹皆是武艺高强之人,个个都能以一敌十……” “你若真心后悔,就不要留下,立刻动身回往江东,我送你一些盘缠,你在路上避开戴将军他们,一刻也不可耽搁。” 王沛再磕一个头,将匕首拣起来,双手捧着,放在席子边上,起身道:“吴王一字价值千金,足够我用了,我……”王沛不知该说什么,转身跑出房间。 “公子真放他走?”冯菊娘惊讶地小声问。 “嗯。” “可他就为了一口饭吃,自愿当刺客……” “‘为一口饭吃’乃是天下最值得原谅的理由,何况人在秦州,身不由己,人人都想讨雄难敌的欢心,他不过做了别人都会做的事情。” “话是这么说,可他……我瞧他不是好人,忘思负义不说,还反复无常,既不忠于公子,也不忠于新主人。” “一介书生,要什么忠心?雄难敌一味逞强,更不值得效忠,要说有谁熬不过今年夏天,我猜是他。”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昌言之进屋,困惑地问:“王沛怎么得罪徐公子了?说了一堆古怪的话,还说要回江东,人已经走了。” “让他走。” “是。”昌言之想得多些,“王沛是不是……做了过分的事情?” “恰恰相反,王沛帮我一个大忙,透露一条极重要的消息,你告诉其他人,今晚要小心提防,或许会有不怀好意的客人到访。” 昌言之大惊,隐约明白王沛为何非要离开,不好再问下去,拱手道:“‘客人’有几位?” “最多不超过九人,我猜他们会分成三队,每队若干人。” “我明白了。”昌言之告退,召集同伴,准备迎接不速之客。 “外面就有官兵,不找他们帮忙吗?”冯菊娘问。 “别让他们为难。”徐础微笑道。 冯菊娘没太听懂话中之意,但是没问下去,“王沛说雄难敌的四名手下个个以一敌十,咱们谷里总共才三十来人,能拿刀剑的二十五六人,就算王沛有点夸张,咱们好像也不是对手啊。” “对方有‘以一敌十’,咱们也有田匠。” “嘿,就是他引来刺客,还说什么要替公子挡住访客——真是大言不惭,亏我那么相信他。” “他说要挡住访客?” “是啊,他说公子的旧部可能会来探访,他要挡住。” “那么没错,的确挡住了‘访客’,带来的是‘刺客’。” 冯菊娘又是一惊,“公子的意思是……田匠明知这些人乃是刺客,故意带进来的?” “有这个可能。”徐础笑道。 “他若是这么做……他是什么意思?”冯菊娘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挡住访客,是让我不受外界的诱惑,放进刺客,是要让我完全死心。殊途而同归,我猜他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可那三人毕竟是刺客,田匠也不暗中提醒一声,怎么知道公子一定能逃过刺杀?” “田匠自有想法。” “他的想法会害死人。”冯菊娘再也无心描字,迈步往外走,“我得去与昌言之他们好好商量出一个办法。田匠……真是个怪人。” 第二百九十九章 诱杀 戴破虎隐身在树丛里,微微扭头,向身后的两人道:“请两位在此稍候,我进去找王沛,他若能得手,可省却不少麻烦。卡Kа酷Ku尐裞網” “老戴,我们信你,你可别耍心眼儿,雄大王对你那是真好,只要带回吴王的脑袋,你就是二大王……” “知道知道,你不用每天提醒我一次。”戴破虎不耐烦地道。 “嘿嘿,在见到人头之前,多提醒几次总没错。你去吧,我们在这等着。瞧见月亮没有?升到那棵树的正上方,我们就不等了,直接进去取吴王人头。” “要是能让吴王写份休书……” “要什么休书?还是带人头回去最简单,能让金圣女死心。” “是是。”戴破虎不愿与这两人纠缠,敷衍两声,悄悄下山,他在谷中停留时,已经探明路径,知道如何躲开视线。 谷里一片安静,不见守卫的身影,戴轻叹一声,嘀咕道:“吴王啊吴王,这可不怨我,你自己交出王位,自己退到这个鬼地方,放纵部属,从来不设守卫,给别人可趁之机——今晚不是我们动手,以后也会有人过来杀你。” 他来到吴王的住处,见里面隐约有灯光,没敢进去,缩身蹲在窗下,侧耳倾听。 屋里有人说话,既不是吴王,也不是王沛。 女子的声音显然是冯菊娘,“唉,在这里住得好好的,干嘛要走呢?这一去,又是生死难料。” 另一个声音戴破虎听着也耳熟,应该是昌言之,“吴王终非池中之物,这回出山,必当横扫天下,怎么叫生死难料?” 戴破虎听说吴王竟要出山,大吃一惊,听得更认真了。 “打仗总有死伤,吴王又不是神仙,能保证一点危险也不遇到?在东都的时候,他可好几次差点死掉。” “哈哈,此一次彼一时也。在东都,吴王孤立无援,击退一波,又来一波,危险没完没了。可现在不同啦,秦、冀两州联手,吴王有两个妻子相助,天下还有谁是吴王的对手?” 戴破虎更加吃惊。 冯菊娘笑道:“这倒是实话。哈哈,我在想,当天下人发现吴王并非真的退隐,只是以此为借口来邺城,劝说湘东、济北两王倒戈时,该有多么意外?” “除了吴王,没人能做出这种事,若非女婿的身份,也劝不动济北王。” 戴破虎的耳朵贴墙贴得太紧,几乎要磨出血来,他却一点也不在乎。 “可惜戴将军走得早了些,再等一两天,就能跟咱们一同前往秦州了。”昌言之道。 “没办法,消息不能提前泄露,再说戴将军和吴人要害金圣女,吴王怎么可能信任他们?” “我是吴人,我没想害金圣女,我相信真正怀有这个心事的只是极少数人,根本不会成事,所以吴王一点也不着急。戴将军的为人我比较了解,耳朵软了点,但是重义气,对吴王是真忠心。等吴王重新出山,一句话就能将他唤来。” “难说,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冯菊娘对戴破虎还有疑虑。 “你就等着吧。你也看到了,一听说吴王要重新出山,王沛乐成什么样子——他跟吴王说过什么,你听到了?” “没有啊,吴王不让我留在旁边。卡Kа酷Ku尐裞網但是王沛肯定是说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吴王对他很满意,但是吴王为什么急着去邺城?明天不就与冀州军汇合了吗?” …… 戴破虎没再听下去,猫着腰,悄悄离开窗下,对刚刚听到的消息万分震惊,还有几分埋怨,王沛竟然将自己“出卖”了,但是他还有机会,吴王既然能够原谅王沛,也能原谅他,只要他能表现出更多的忠诚。 他没想过那些话由冯菊娘和昌言之嘴里说出来有何问题,吴王就是吴王,行事向来出人意料,也只有他能说服两个妻子联手。 “怪不得吴王命金圣女回秦州,原来是要分占东西,厉害,厉害。”戴破虎小声自语,悄悄回到雄难敌两名手下的藏身之地。 “人头在哪?”一人立刻问道。 “王沛活捉了吴王,就在山脚。” “搞什么?人都活捉了,干嘛不砍下脑袋带上来?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两位休怪,吴王毕竟是我们的旧主,王沛下不了手,我也……有点含糊,杀主可不是什么好名声。两位从来不是吴王的手下,你们可以……” “行行,明白了,带我们下去,真是麻烦,亏你还自称是荆州好汉,杀个人都不利索,旧主怎样?造反都敢,还怕……嘿,你干嘛……” 戴破虎手持短刀,已经砍翻一人,另一人大惊,急忙伸手拔刀,可是树丛逼仄,施展不开,刀刚刚拔出半截,短刀已刺进心窝。 戴破虎连杀两人,往地上啐了一口,骂了两句,“说我不是好汉,去向阎王叫屈去吧。狗屁的以一敌十,还不是让我一刀一个?” 戴破虎原本就是强盗出身,一旦刀上染血,心中再无半分畏惧,收起自己的短刀,从地上拣起一口腰刀,看最不顺眼的一人,割下头颅,揪着头发提在手中,翻越山脊,去与另一拨同伴汇合。 此行一共十人,山脊后面还有六人,守着马匹,监视道路,只等见到吴王的人头之后立刻出发,连夜逃离冀州。 六人当中还有两人是雄难敌的手下,也是头目,听到有人穿行树丛的声音,小声道:“弥勒降世我为先。” 戴破虎不对暗号,直接道:“我是戴破虎,人头在此。” “怎么就你一个回来?老三、老四人呢?” “吴王那里有些珠宝,他二人与王沛非要带上,所以我先回来。” “这种时候还贪心——这趟是大家一块来的,见者有份。让我看看吴王长什么模样,比我家雄大王如何,都说他是一个小白脸……啊!” 戴破虎将人头抛来,那人接在手,借着月光看得清清楚楚,那分明是与自己同来的“老三”,不由得尖叫一声。 戴破虎扔来头颅的同时,刀已经跟进,在捧头者肚子上捅个窟窿。 另一人见势不妙,转身就往山下跑去,戴破虎向剩下的四人道:“我一直忠于吴王,从未变心,你们若跟我一样,就去斩杀此人,带上头颅,随我一同去见吴王。” 四人当中,两人原是戴破虎的部属,向来听他的命令,还有两个是吴人,对背叛吴王一直心怀犹豫,听到这句话,立刻拔出刀来,转身去追逃跑者。 没过多久,四人提着头颅回来,戴破虎也已将两颗头颅提在手中,“走,随我去见吴王。” “吴王会接受咱们吗?”一名荆州人小心地问。 “咱们千里迢迢前来投奔,吴王肯定接受。” “咱们今后就留在这里,再不出去了?” “这种事情当然要由吴王决定,他说怎样就怎样。”戴破虎留个心眼,没说自己在谷中听说的事情。 雄难敌的手下已经杀了,四人也没什么选择,留下马匹,随戴破虎翻山去见吴王,半路上又将另一颗头颅砍下来。 戴破虎理直气壮,再不想悄悄入谷,到了山脚下,向远处的房间高声道:“旧将戴破虎,求见吴王!” 屋后立刻有人走出来,从戴破虎预料得要早。 就昌言之一个人,大声道:“戴将军带来几颗人头?” 戴破虎一愣,马上明白,这应该是王沛透露了真相,好在自己来得也不太晚,“四颗,雄难敌的手下都被杀了。请带我去见吴王,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对吴王说。” “徐公子已经休息,戴将军改日再来吧。” “嗯?吴王不是去邺城……我的事情很重要,要立刻见吴王。” “徐公子知道你要说什么,让我转告戴将军:多谢戴将军出手除贼,他还记着戴将军的诸多功劳,因此就不追究你此次的背叛之举了。” “我没有背叛,我带来人头……别只听王沛的一面之辞。”戴破虎急忙辩道。 “呵呵,山谷寂寞,徐公子受得了,我们也受得了,戴将军怕是受不得。” “什么意思?吴王不是……” “这里没有吴王,只有徐公子,以后也不会有吴王。王沛已经走了,戴将军也请自寻去路吧,恕不远送。” 戴破虎终于醒悟过来,惊讶、羞愧、愤怒……心中诸味杂陈,大叫一声,转身向山里跑去,几步之后,扔掉手中提着的头颅。 他身后四人却不明所以,但也知道其中有诈,稍一犹豫,先后跑掉,进山之后,各奔不同方向。 昌言之叫出同伴,“收拾尸体吧,戴将军做了脏活儿,咱们做苦活儿。” 四具尸体、四颗头颅,全埋在后山,戴破虎等人跑得仓促,一匹马也没带走,昌言之解开缰绳,绕行回到谷中。 时间已是后半夜,谷里的人还没睡,尤其是冯菊娘,一直等着,一见到昌言之就问:“怎样?” “冯夫人好计谋,四人一个不少。” “可惜公子心软,否则的话完全可以一网打尽,如今倒好,放走戴破虎,日后没准会是隐患。” “我看戴破虎今后再不好意思来这里。”昌言之笑道,随即叹息一声,“谁能想到,连戴将军和王沛……王沛是吴人啊。” “你还是习惯这种事吧。田匠呢?见到他了?” “没有啊。” 冯菊娘心中疑虑重重,对田匠仍然放心不下。 第三百章 不说 五天过后,田匠又在思过谷里现身,一身的尘土,像是行了一趟远路,见到熟人顶多点下头,对问话一句不答,找间屋子倒头便睡。 没人特别在意他,大家还在谈论前天的济北王世子大婚,谷中只有老仆一人有幸进城观看,带去一份连他都感到脸红的薄礼,事后却拿回贵重得多的馈赠,更让他愧疚不安。 其实老仆也没看到什么,城里热闹非凡,王府里更是摩肩擦踵,人人都兴奋得像是自家在娶媳妇,老仆深受感染,听来许多传言,真的自以为亲眼目睹了婚礼。 “一对新人,跟神仙下凡似的,世子不必说,新妇也美极了……” “你见到新媳妇掀盖头了?”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她美极了?” “呃……从轮廓就能看出来,这是经验,等你到我这么岁数就明白了。” 众人大笑,不是很信,但是听得津津有味。 昌言之拿出酒肉,请来数里外哨卡的几名官兵,听他们讲述婚礼,倒是能与老仆的说法互相印证,还多一些细节。 冯菊娘不爱听这些,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丫环倒是频频回望,终于得到主人的允许,快步跑回来,加入谈话人群,问道:“塞外公主的穿着也跟咱们一样吗?” “塞外不叫公主,而且你见过真正的公主穿什么?” “我在画上见过。” “呵呵,那可不一样。冯夫人怎么走了?” “她总成亲,对这种事不感兴趣。” …… 冯菊娘来到田匠的住处,敲两下门,未得回应,推门进去,站在门口望向床铺。 田匠还在呼呼大睡。 冯菊娘等不得,于是重重地咳了两声,床上仍无反应,她左右看看,将靠在墙边的门闩推倒,发出沉重的响声。卡Kа酷Ku尐裞網 田匠终于惊醒,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人,转过身又要睡。 “就算你不当我是女子,至少当我是客人吧。”冯菊娘稍一停顿,继续道:“话没说完,我是不会走的。” 田匠坐起来,一脸被吵醒的冷漠与微怒,含糊地嗯了一声,示意对方可以说了。 “这些天你去哪了?”冯菊娘问。 田匠抬头看一眼她,抬手揉揉脸,“无可奉告。” “嘿,你之前带回来的三个人乃是刺客,你不想说点什么?” “不想。” “公子安然无恙,你有点失望吧?” “本无希望,哪来的失望?” 冯菊娘关上身后的房门,走到窗下,坐在凳子上,“我要嫁给你。” “嗯?”田匠脸上再无倦意。 “对,我要嫁给你,待会出去就宣布。” “我没想娶你。” “你怕被我克死,所以不愿承认,外面的人都会理解你的。”冯菊娘脸上并无笑意,一副替对方着想的严肃神情。 田匠冷笑一声,“你以为田某会在意这种事?” “既不在意被克死,何不大方承认成亲之事?”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不在意受到诬陷。” “也不算诬陷,我就是想知道自己‘克夫’的功夫还剩下几成。曾有一次,我看中某人,真心喜欢他,暗下决心,等我当时的丈夫死后,怎么也要嫁给此人,哪怕只当一天夫妻也是好的。唉,结果他死得太早,我甚至来不及表达爱慕之情。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自己的命硬得异乎寻常,连没有夫妻名份的人都能克死。” 田匠又冷笑一声,“好啊,我也一向觉得自己命硬,几次刀剑临颈,我都逃过一死,倒要看看你的手段。” 冯菊娘起身,微笑道:“那就说定了,我出去宣布咱们两人成亲,让他们从此改口称我田夫人。你需要一场正式的仪式吗?我无所谓,全听你的。” 田匠不吱声。 “你慢慢想。”冯菊娘迈步走向门口。 “等等。” 冯菊娘转身,脸上笑容又多出几分。 田匠的脸色却更加阴沉,“我不信克夫之说,也不在意诬陷,只是……” “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对。” “我也觉得不必闹得太僵,所以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呢?”冯菊娘又回到原处坐下。 “徐公子人呢?” “刚刚去后山担水,现在可能是在劈柴。” “他又换了一种修行法门。” “这也算修行?好吧,我嫁人、克死丈夫也是修行。” “嘿。我这些话原本是要说给徐公子,既然你非要听,就麻烦你转达吧。” “你回来就睡觉,看来不是什么急事。” “反正对我来说不是急事。” “说吧,我听着呢。” 田匠原本和衣而睡,这时下床穿上鞋子,走去将房门打开一条缝,然后转身朝向冯菊娘,“寇道孤去给济北王当幕僚了。” 冯菊娘一怔,“这算怎么回事?” “想必寇道孤也不再居高临下,此番入世,怕是要报复某人吧。” 冯菊娘脸色有些发白。卡Kа酷Ku尐裞網 “他更恨徐础,而不是你。”田匠提醒道。 “我知道他是什么人,根本不怕他。济北王也是可笑,不知道寇道孤乃是极虚伪之人吗?自命清高,其实与自己的仆人不清不楚。”冯菊娘露出鄙夷之色,有些事情连她也羞于出口。 “那两名仆人已经消失了,不知是死了,还是躲起来。总之寇道孤名声虽然受损,还没到身败名裂的地步,仍受诸多读书人的尊崇,济北王收他为幕僚,很得士人之心。” “寇道孤想怎样?鼓动济北王杀死公子与我吗?”冯菊娘有些心虚,毕竟他们都是寄人篱下。 “不知道,目前为止,他好像还没说过公子的坏话,以后就难说了。” “而你觉得这不算急事?” “不算。” “哼哼。还有什么?” 田匠想了一会,“没了。” “就这些?” “就这些。” “关于那些刺客,你没有可说的?” 田匠摇摇头。 “我怀疑你故意带刺客进谷。”冯菊娘直白说出来。 “好。” “好?” “你怀疑我,我没有办法改变你的想法,只能说‘好’。” 冯菊娘打量田匠,觉得此人比寇道孤还难对付些,“你也想知道公子是否还有雄心壮志,对不对?” “你所谓的雄心壮志是什么?” “称王啊,争夺天下啊。” “徐础没有这个雄心,但他也不会就此隐居,对我来说这就够了。”田匠踢掉脚上的鞋子,又倒在床上。 “我的话还没问完。” “我已经说完了,你想当我的妻子,就去宣布吧,提醒你一声,我管教妻子的手段,与你之前的丈夫可能不大相同。” “想管教我,做梦去吧。”冯菊娘走出房间,没向任何人宣布任何事情,快步绕到房后,果然见到徐础在劈柴。 这本是仆人的活儿,徐础却做得来劲儿,袖子高高挽起,双手执斧,劈得不亦乐乎,身边已经堆起高高一摞,脸上尽是汗水。 冯菊娘忍不住想:寇道孤是水中月,看着与天上的月亮并无二致,其实天差地别,一旦看破,就不难对付;田匠是块顽石,看破之后也是无用,还是水滴不进,雷劈不动;徐础却像是一条河,谁都知道它要奔向大海,中途却一会流东,一会流西,似乎一点都不着急,还有可能突然改变主意,令人捉摸不透。 她理解不了公子的所作所为。 徐础一手按斧柄,一手擦汗水,向冯菊娘道:“劈柴也是门功夫,我得多练才行。” “练成之后呢?” “学无止境,只是劈柴,就够我练一辈子啦。” 冯菊娘笑着摇头,“田匠回来了,正在睡觉,托我转告公子一声:寇道孤投靠济北王,去做幕僚了。” “有趣。” “寇道孤必有谋害之心,公子觉得有趣?” “我说田匠托你传话,有趣。” 冯菊娘脸色微沉,“一点都不有趣,是我逼他说的,而且他只肯说这些,别的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你还想知道什么?” 冯菊娘上前两步,“戴破虎等人是他带进来的,总该有句解释吧?” “如果没有田匠引领,戴破虎能否找到这里?” “当然能,可是……” “田匠前去路上监视,可是受我之命。” “不是。” “所以他无需解释。” 冯菊娘愣了一会,“公子现在真是什么都不在意?” “我在意这个。”徐础拿起斧头,看着已经竖起的一块木头,觉得自己还有余力能够一劈到底。 冯菊娘咬着嘴唇想了一会,“我要离开公子。” “去哪?” “进城。寇道孤给自己找了一个靠山,我不想坐以待毙,而且……” “而且那桩命中注定的富贵不会在我这里。”徐础笑道,十分了解冯菊娘的心事。 “嗯,若是一直隐居,不如让我早点死掉算了。”冯菊娘干脆承认。 “好,去吧,问问其他人有没有愿意随你一同进城的。” 若非对公子稍有了解,冯菊娘会以为这是一句反讽,“公子想让我带走多少人?” “各随己意,不论多少。” “刺客不会只有这一拨,人都走了,公子如何自保?” “兵来将挡,随机应变吧。”徐础掂掂手中的斧头,好像凭它就能挡住刺客似的。 “我为公子当名先锋,绝不让寇道孤干扰到公子的修行。” “挑事的是我,不能全怪别人。” 徐础不请自来,占据思过谷,又自称是范学正统,才惹来后面这些事,他对此并不隐讳。 “谁先挑事并不重要,已经开战,退是退不得。我有个主意,能保公子平安,也能让我得些好处,但是我学田匠——不说。” 冯菊娘眨下眼睛,转身离去,一想到要进城继续与寇道孤明争暗斗,心中颇为兴奋。 第三百零一章 指点 赵有用是冀州军的一名队正,刚过而立之年,父亲早亡,母亲尚在,身体不是太好,妻子贤惠,给他生下一儿一女,最大的孩子还不到十岁。 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不愿失去家人,更不想因为自己的离世,而导致整个家庭崩溃。 所以他来向“吴王”求教。 赵有用一直把守山谷外面的哨卡,与谷里的人比较熟,却没见过吴王本人,于是请昌言之帮忙。 昌言之十分意外,“我可以替你通报一声,徐公子最好说话,肯定会见你。见面之后你不要称‘吴王’,徐公子就好。” “明白。徐公子。”赵有用点点头,脸上神情略显紧张。 昌言之还是感到困惑,“能先告诉我你想问什么吗?” “我想……”赵有用自己也有点糊涂,“我想问一条得生之道。” “嗯?” “我就要随军出征啦,前往秦州,估计是场大战。我希望……能得到徐公子的指点,让我活着回来,家中老小都指望着我呢。” “行,我给你通报。”昌言之还是没明白,出门之后正好遇到老仆,向他道:“公子在屋里吗?” “没有,在坟地那边呢。有事?” “是外面守谷的那位赵队正,求见公子。” “赵有用?他要干嘛?” “他要随军出征,希望能从公子这里求得一些指点。” “嗯?公子又不是算命的,能给他什么指点?” “谁知道。老赵人不错,就让公子见他一面吧。” “他走了,谁来守卫入口?冯菊娘带走十多人,田匠领走六七个,咱们这里没剩多少人啦。嘿,说是追随公子,这才多久啊,就都生出异心,逃得干干净净……” “我可没走。”昌言之笑道,不愿听老仆啰嗦,拱手告辞,直奔山谷最深处。 徐础正在给坟丘除草,穿着像是一名下地干活的农夫,只是相貌不对,动作也显笨拙。 看到昌言之走来,徐础挺身,擦擦脸上的汗,笑道:“不知往年如何,今年的草真是茂盛,范先生没选对地方。” “野草嘛,就是这样,江南的草长得更疯。有人求见公子。” “请过来吧?”徐础甚至没问客人是谁。 “是外面守谷的赵有用,他要随军出征,临行前希望能得到公子的指点。” “指点什么?” “他想……活着回来,他家里有慈母、贤妻和一儿一女……赵有用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所以……” 徐础点点头,昌言之没再说下去,转身去请赵有用。 徐础对这次意外的拜访很感兴趣,放下袖子,扛着锄头往回去,半路上与客人相遇。 赵有用急行两步,拱手道:“小人赵有用,拜见徐公子。” “赵将军客气。” “我算哪门子将军?不过是名队正,管十几个兵而已。”赵有用挠挠头,露出一脸憨笑。 “以后有机会做将军。”徐础笑道。 赵有用嘴咧得更大,昌言之默默点头,站得稍远一些。 赵有用咳了两声,“我就不客气了,有话直说。明天我要随大军西征,此去遥远,生死难料,因此想从徐公子这里求句指点。” “若问大略,我或许能说上几句,若问如何在战场上求生,我是门外汉,反要向赵将军请教。” “我想问的就是大略,但不是那种大略,而是……怎么说呢?徐公子以为这一仗胜算几何?中途会不会有变故?知道这些,我就明白自己该出几分力。至于真到了两军交战的时候,那就是碰运气,大获全胜的一方也有人会死。” “你要随军去往秦州?” “对,明日出发。先到孟津,与并州、淮州和东都军汇合,然后一同前往潼关,从那里兵分两路,一路前往汉州,与荆州军南北夹击,另一路进入秦州,具体怎么打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东都也会派兵?” “梁王是个识时务的人,向周围群雄挨个投降,看他的意思,只要能保留梁王的称号,交出东都也愿意。呵呵,我们私下都说,梁王跟吴王……跟徐公子没法比。”赵有用又咳两声,认为自己说得有点多了。 徐础没在意,想了一会,“赵将军出征,哪些东西自备,哪些由官府发放?” “呃……被褥、换洗衣服什么的自备,哦,我可以带一名随从,贱内准备日常用物,交由随从保管,我需要什么,向他索要。盔甲和兵器由官府发放,但是想要精良一些,就得自己花钱。坐骑是官府给一匹,我们自己最多可以额外准备两匹。我宁愿骑自家的马,一是比较熟悉,二是出了事不会太麻烦。徐公子可能不知道,官府的马有多金贵,死在战场上还好,若是途中不小心病死,麻烦大了。” 赵有用杂七杂八地说了不少,徐础不停地点头,一直没有打断。 “我说了这么多,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赵将军名为‘有用’,说的话自然也有用。”徐础笑道,“赵将军自家准备了几匹马?” “一匹。” “别人呢?” “差不多都是一匹。” “为什么很少人准备两匹?” “马很贵啊,尤其是最近这一年,翻倍地涨。” “只有这一个原因?” “不全是,还有……大家都觉得这一仗不会太艰难,诸州联军,可能还有贺荣部支援,万物帝和大将军活着的时候,也没发动过这么大规模的军队,平定叛贼应该轻而易举吧。如果要攻打的是东都,而且对手是徐公子,我肯定还要再准备一匹马,甚至让随从也多带一匹马,不管花多少钱,至少逃命时跑得快些。哈哈。” 徐础也笑了,然后道:“我给你的指点就是再多带一匹马。” “嗯?徐公子以为叛贼不好平定,这一战会很艰难?” “秦州形势非我所知,我只是觉得多带匹马更稳妥些,对你会有好处,至于好处是什么,我也说不清。” 徐础说得含糊,赵有用听得却极认真,拱手道:“明白了,回去我立刻再买匹马来。” “我能问赵将军一句话吗?” “当然,就怕我知道得少,答不出来。” “我只想知道,赵将军为何来找我?” “因此……你是徐公子啊。”赵有用茫然道。 “‘徐公子’有何特殊之处,值得你来请教,询问生路?” “徐公子百战百胜,而且……”赵有用稍稍压低声音,“徐公子乃弥勒亲传弟子,上通神佛,下达鬼师。” 徐础忍不住笑了,“上通神佛我明白,下达鬼师是什么意思?” 赵有用脸色微变,“我不该乱说。” “没关系,这里没有外人,无论你说什么,我不怪罪,‘神佛’也不怪罪。” 赵有用脸色恢复正常,声音却越来越低,伸手指向山谷深处,“范闭范先生。” “他是鬼师?” “对啊,不不,范先生肯定升天为仙,应该是仙师,徐公子下通仙师。”赵有用莫名地笑了两声,“思过谷是块有灵性的地方,范先生在此成仙,除他以外,世上也只有徐公子还能配得上此谷。多谢徐公子的指点,我不打扰了,回去就买马。” 赵有用告辞,走时比来时快,显得兴致勃勃,像是求到了上上之签。 昌言之送行一段,很快回来,“范先生每晚都来吗?赵有用说范先生夜授神机,公子已是半仙之体。” 徐础一脸苦笑,“你看到我劈柴、除草了,像是半仙之体吗?” “老实说,真的不像。范先生的鬼魂若是夜里前来拜访,我们应该能听到异响才对。真是奇怪,天天住在谷里的人毫无察觉,外面的人却说得头头是道,好像亲眼看到鬼魂来过似的。” “传言往往如此。” 昌言之摇摇头,“公子让他多备匹马,又是何意?” “他说马价飞涨,我想以后没准会更贵,所以建议他早买一匹。” 昌言之大笑,“赵有用来求仙人指点,公子却给他实惠之言……等他回来,至少不会埋怨。” 两人一同往回去,昌言之又问道:“公子……真的不关心这一战吗?金圣女在秦州,形势可不太妙。” “怎么不妙?” “明摆着嘛,降世军新旧两部不和,此其一,秦州缺粮,此其二,降世军里老弱妇孺居多,此其三,没有公子坐镇,此其四,有这四点,怎么想都不是诸州联军的对手。” “呵呵,你看到四点‘不妙’,我则看到四点‘妙处’。降世军不和,外敌当前,不和也得和,此其一。秦州缺粮,官兵必须多带辎重,尾大不掉,此其二。降世军拖家带口,回到故乡,更要奋勇作战,此其三。金圣女原本勇猛有余,知进不知退,入秦之后,却能忍败而走,已有大将之风,无需他人坐镇,此其四。” 昌言之笑道:“我辩不过公子,不过这次大战若是金圣女胜了,冀州可就危险了,先是败在东都,如今又不能平乱,凭什么做诸州盟主?” 徐础收起笑容,“所以才要再等等,这一战至少能够奠定今后两三年的形势,天成是否能够死灰复燃?天下群雄谁有资格争鼎?都将显露出几分迹象。” “我就想知道,哪种形势对公子、对咱们这里最有利?我可习惯了这里的日子,再不想出去打仗啦。” “放心。”徐础笑道,已到门前,将锄头放下,“得好好收拾一下,这两天或许还有客人会来。” 第三百零二章 乱出主意 冯菊娘搬到了城里,仍将思过谷当成“家”,说回来就回来,从来不会提前通报,守谷的官兵无论怎么更换,都认得这位赫赫有名的冯夫人,从不阻拦。 她回来通常没什么大事,与熟人聊几句,展示自己的新裙子,说些城里的趣事,让丫环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间——虽然从来不住,房间必须保留,房门平时都要锁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入。 她很少见徐础,总对昌言之等人说:“小郡主总说公子无趣,一点错没有,在他身边待得久了,人人都会变得无趣,瞧瞧你们就知道了。” 这天上午,冯菊娘又乘车回来,车还没停稳,她就跳出来,不理任何人,直奔徐础的房间。 昌言之在她身后大声提醒:“公子去担水了!” 冯菊娘也不回头,改变方向去往后山。 徐础一直觉得自己不算文弱书生,读书的同时也不忘强身健体,甚至特意学过几套刀法,真干起活来,才知道自己有多弱,一开始他以为是静坐得太久了,可是多日过后,他仍然没办法将两桶水一气挑回谷中,只好承认自己真的不行。 看上去干瘦的老仆,都能慢悠悠地挑水来回,一口气不歇。 徐础停下休息,呼吸草木的芬芳,颇为自得,然后就看到冯菊娘匆匆走来。 “公子这么愿意干苦活儿,随我进城吧,好多人家需要公子这样的仆人。”冯菊娘道。 “若能将谷中香气一同带走,我愿意去。”徐础笑道。 “嘿,我开玩笑,公子也开玩笑。说正经的,公子以后可不要给别人乱出主意了。” “嗯?” “公子是不是建议许多冀州兵将多带一匹马?” “只有一个人来求指点,不是许多。” “那就是他嘴不严,总之冀州将士都在买马,已经上路了,在途中也要四处寻马,弄得各地马价飞涨。” 徐础讶然,“我只对一个人说了一句话而已。” “公子知道传言有多怕了吧,冀州军出征不过七天,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朝廷不得不急购一批马,平价卖给士兵,否则的话,许多人找种种借口不肯上路。” “还有这种事?”徐础笑了。 “公子还能笑得出来?你知道光是买马就要花掉多少银钱?你知道为了重新鼓起士气,邺城费了多少心事?而且还没完,等到淮、洛、并三州的将士也听信传言,那才是一场灾难——哪有那么多马匹供应啊?” “你现在说话的语气像是邺城派来的官吏。” “我的确是受命而来。” “要治我的罪?” “公子别开玩笑了。是大郡主派我来的。” 冯菊娘不认得那么多郡主,在她嘴里,小郡主是济北王的女儿,大郡主是湘东王的女儿,倒是简单易记。 “告诫我今后不要乱出主意?” “这是我的话,大郡主她……”冯菊娘微微皱眉,“请公子给邺城出主意。我猜她的意思是公子不要给别人乱出主意,有想法就告诉她。” 徐础大笑,“她需要多备一匹马这样的主意?” “对大郡主怎么能随口应付呢?当然得是正经的主意,能够决胜于千里之外的那种。”冯菊娘望向远方,好像能看到千里之外似的。 “我对千里之外一无所知,所谓的‘决胜’才是真的乱出主意。卡Kа酷Ku尐裞網” 冯菊娘摇摇头,“公子是个聪明人,怎会不明白眼下的形势?” “天下广大,群雄……” “我说的不是天下,是邺城、是公子身边。” 徐础挑起两桶水,“咱们边走边说。” 冯菊娘跟在后面,走出一段路才说:“公子从前是吴王这件事,大家可都没忘,你在东都击败冀州军这件事,邺城人记得更牢。” “去年的事情,大家当然不会忘。” “在城里,公子的敌人不少,只是忌惮两王的权势,不敢来谷里寻仇。” “嗯,我能想象得到。” “在谷里的时候,我以为问题不大,进城之后才发现形势有多凶险,敌人数不胜数,如今又多一个寇道孤。唉,怨我,寇道孤其实是被我惹恼,但也不知为什么,恨我之外,他好像更恨公子。” “他以为你受我指使——我的确给你出过主意,这么说来,我还真是喜欢‘乱出主意’。” “对自己人这叫同舟共济,对外人才叫乱出主意。总之解释不清,寇道孤对公子恨入骨髓,表面上装作淡然,可是据我观察,他最爱结交那些痛恨公子的人,肯定是在暗布网罗。寇道孤如今也会交朋结交了,公子想不到吧?他现在最好的朋友是谁,公子更想不到。” “既然想不到,我就不乱猜了。” “无趣,小郡主说得没错,公子就是无趣。楼矶,是公子的哥哥还是弟弟,他现在与冠道孤倒是亲如兄弟。” 徐础的确没想到,停下脚步,扭身看了冯菊娘一眼,又迈步继续走,“是弟弟。卡Kа酷Ku尐裞網” “是吗?看他的模样,好像比公子还要老些。” “我排行十七,他排行二十三,其实出生只差几个月。” 冯菊娘吃惊地说:“大将军是要生出一支全姓楼的军队吗?” “哈哈,楼家子孙众多,具体数目连大将军也不知道,只算男丁的话,有近两百了吧。” 冯菊娘更加吃惊,“公子改姓真是明智之举……怎么说到这里了?我的意思是楼矶对公子的憎恨不亚于寇道孤,他好像……好像十分嫉妒公子。” 冯菊娘走在后面,能看到的只是背影,即便如此,她也仔细观察并揣摩,希望能看出徐础的真实想法。 “嫉妒我什么?” “嫉妒公子与大郡主之间的……友情,他好像以为,就是因为公子,他与大郡主才迟迟不能成亲。” “兰夫人与大将军先后亡故,楼家大厦已倾,他却以为我是他不能成亲的阻碍?” “寇道孤心存邪念,自己不反思,却认为公子与我是他的仇人,道理是一样……咦,不太一样,公子是说大郡主嫌弃楼矶如今门不当户不对吗?” 徐础放下担子,“欢颜郡主说不上嫌弃,只是她太重要,她的婚事必须对邺城大有助益才行。” 徐础提起木桶往缸里倒水,冯菊娘想了一会,“公子说的……不太对啊,大郡主若是觉得楼矶失势,无甚大用,为什么经常召见他呢?若非如此,冠道孤也不会与他结交。” 徐础提起另一只木桶,“经常召见?” “对啊,几乎每天都见。” “见他一个人?” 冯菊娘笑道:“公子是不是也有点……不开玩笑,单独召见倒是没有,至少孙雅鹿孙先生总在,还有其他一些人,大郡主身边的幕僚可不少。” “你也是其中一位?” 冯菊娘又笑了,“我还是重要的一位呢,同样身为女子,这是我的优势。”她接着又叹了口气,“但我暂时不能旁听大郡主议事,只能助她处理一些杂务。我知道自己的弱势在哪,我得学些兵法,能在大事上出主意,才能进入议事的圈子。” 徐础放下桶,出了一身透汗,他觉得不够,出屋又走向柴堆。 “公子不休息一下吗?” “每日挑水一担、劈柴二十根,这是我的任务,必须完成,只许多,不许少。” “嘿,跟我一样,我每天描字五页,也是雷打不动……偶尔会动一下,比如今天,来见公子,怕是没时间描字了。” 徐础拿起斧头,略觉有些沉重,于是又放下,坐到木墩上,抬头向冯菊娘道:“不要学兵法。” “大郡主最看重懂兵法的人。” “但她不缺。” “我的确也不太喜欢研读兵法,公子觉得我该专学什么?” “描字。” “啊?” “从今以后,少描诗词歌赋,借几分文书,每日描写。” 冯菊娘恍然大悟,“没错,我是女子,便是精通兵法又能怎样?总不能学金圣女带兵打仗。大郡主事必躬亲,经常被文书所困,夜半不得入睡,我若能在这件事替她分忧,不失为大功一件。多谢公子出的好主意。” “不算乱出主意?” “早说了,对自己人不算,而且我不会泄露,保证守口如瓶。”冯菊娘很高兴,觉得此行不虚,“但是公子对外人千万不要再乱说话,别给寇道孤和楼矶害你的借口。” “努力吧,看我能不能管住自己的嘴。” “唉,估计公子是管不住。对大郡主,公子有话要说吗?” 徐础摇摇头。 “这一战天下骚动,公子就没有一点想法?” “再等等。”徐础笑道。 冯菊娘摇摇头,“我得走了,我带来一些美食,公子也尝尝。挑水、劈柴终归修不出什么,公子适可而止吧。” 徐础点点头。 冯菊娘转身要走,徐础突然道:“宁王。” “宁王怎么了?公子怎么突然说起他来了?”冯菊娘又转回身,疑惑地问。 “楼矶不是逃回来的,他是奉宁王之命,来给欢颜郡主传话。” “宁王奔往江东,与邺城中间隔着一整个淮州呢,而且他一个自封为王的叛贼,对大郡主能有何求?难道他……不可能,比起楼矶,宁王更加门不当户不对。” 徐础却不想解释得更细,笑道:“再等等,这场大战比我预料得还要精彩。” “公子没能参与其中,不觉得遗憾吗?”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事情。”徐础叹道。 第三百零三章 江东使者 天气越来越暖,战争的传言日盛一日,诸州联军已经重新攻占潼关,击败了几股不知新旧的降世军,对官兵来说,那些人全是叛贼。卡Kа酷Ku尐裞網 思过谷也在进行一场“战争”。 野草生长的速度出人意料,而且悄无声息,天黑前明明看它们还在屋墙几十步以外,像是一群温驯的羊羔,绝不敢越过边界半步,可是次日一早,推开房门就会吃惊地发现门口、墙角,以至墙壁上,多出几片绿色。 就算是真正的高僧住在这里,也没办法安静的修行,夜深人静的时候,趁机疯狂生长的草木会发出滋滋的怪响,更有数不尽的虫蛙藏身其中,鸣叫声近在耳边,找时却怎么也搜不到它们的身影。 徐础有“活儿”可干了,如今挑水、劈柴都是小事,阻止这些步步紧逼的野草才是当务之急。 草木芬芳再也不是沁人心脾的味道,而是战斗开始的鼓声,镰刀、锄头……能用的工具都用上,土掩、火烧……丝毫不可手下留情。 冯菊娘再来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向出来迎接的昌言之道:“公子说是隐居,也用不着‘隐’成这样吧,我差点以为自己走错路了——不对,根本没有路,路去哪了?” 昌言之分开草丛,疲惫地说:“还没收拾到这边呢,草太多,人太少。冀州总是这样吗?都说江南草木繁盛,也没有这么厉害。” “冀州?我一路赶来,就没见到哪里的野草长么得这么茂盛。你说会不会是奇迹?” “什么奇迹?” “范先生恰好仙逝,徐公子恰好到来……等我回城打听一下,思过谷若是年年如此,那就是咱们少见多怪,若是只有今年这样,恐怕得需要一位法师。” 昌言之大笑,笑过之后心里却没底,“得是一位真正的法师,骗子不行。” “谁能骗过我?公子人呢?” “跟我来吧。卡Kа酷Ku尐裞網” 走不多远,冯菊娘眼前豁然开朗,谷中的房屋终于出现,看上去比记忆中要矮小,离墙数步至数十步之间,是块参差不齐的空地,有火烧过的痕迹,土块翻起,还有几条纵横的浅沟。 “这里是刚刚打过仗吗?”冯菊娘吃惊地问。 “差不多,比打仗更累。”昌言之伸手指向徐础。 徐础正与老仆等人围成一圈喝水休息,彼此说笑,全没有主仆之分。 冯菊娘让一直跟在身后的丫环去查看自己的房间,她走到徐础近前,先向其他人微笑,然后道:“正好,这个地方看来也住不得人了,大家收拾收拾,待会都跟我走。” 众人欢呼一声,他们早已厌倦了这场看不到尽头的战斗,而且觉得毫无意义,就算成功阻止野草的蔓延,这里也还是一座荒僻的山谷。 只有徐础摇头,笑道:“别人可以走,我不走。” 除了徐础,谷里还剩下十四人,他们是真心留在旧主身边,宁死不离,见徐础摇头,他们也纷纷摇头。 丫环从远处匆匆走来,“夫人,咱们的住处还好,只是有些潮气,我打开门窗通通风。” “中午太热,没法干活儿,公子让大家休息一阵吧。”冯菊娘道。 徐础放下手中的锄头,“的确该休息了,等到黄昏,稍微凉爽些,咱们再接再厉。” “再接再厉。”众人稀稀落落地应道,士气不足。 “公子去我屋里坐会吧,我要收拾一下屋子,还有话对你说。” 冯菊娘的屋子是谷中最好的一间,虽然也不大,但是收拾得干干净净,虽然许久不住,仍留存一股淡淡的香气。 徐础也是第一次进来,赞道:“难为你是怎么收拾出来的。” “我有丫环,让她收拾。”冯菊娘道,将房门关上,窗户依然敞开,“公子请坐。” 徐础坐椅子,冯菊娘坐床沿,“公子猜得没错。” “我猜什么了?” “楼矶,他的确不是自己逃回来的,而是奉宁王之命,来向大郡主献计。宁王身边有一位军师……” “张问璧?” “他算什么军师,一名会写字的书生而已,是郭时风,与公子很熟的那个郭时风。” 徐础轻轻一拍额头,“我险些将他忘了,当初是我派他去往淮州——这么说他自己选择了宁王。” “选择也好,被迫也好,总之是郭时风给宁王出的主意,宁王释放几名楼家人,让他们来邺城求和献计。”冯菊娘等了一会,“公子已经猜出献计详情了,是不是?” “一点眉目。” “公子先说,我做评判。”冯菊娘喜欢这种游戏。 徐础想了一会,“本来只有一点眉目,既然是郭时风做军师,我还能猜得更细致一些。宁王投降石头城的朝廷了?” “这件事早有传闻,大家都知道。” “以护送太后为名义?” “宁王抢走太后,总得有些用处。” “宁军已经进城了?” “那倒没有,迄今传来的消息都说宁王率军驻扎在石头城外,得了一个什么将军的称号,他拒绝先交出太后,皇帝也不许他进城。卡Kа酷Ku尐裞網但是公子也知道,如今消息不畅,江东离得又远,宁王也有可能已经进城。” “嗯……当时若没进城,现在也不会,宁王兵少,先声夺人还有立足之机,等城里看清虚实,他进城反而危险。” “那就是没进城,但是这与楼矶献计无关,这些事情他也不知道。” “宁王要进城杀死皇帝,尽除梁、兰两家,以此换取邺城对宁王之号的承认。” 冯菊娘笑声不止,半晌才停下道:“我先不说对错,只问公子几件事。” “请问。” “宁王进城不得,如何杀皇帝?” “广陵王被杀,江东将士受调途中赶上万物帝驾崩,因此诸州之中,江东的纷乱大概仅次于连年饥荒的秦州。七族尚且在江东无法立足,奔去避难的皇帝也只能孤守一座石头城。如果有乱兵准备攻城,梁、兰两家情急之下,将不得不求宁王进城。” “梁、兰两家真有那么愚蠢吗?” 徐础点头,他太了解梁太傅与兰恂的为人,两家既要勾结,又要争宠,而且自恃地位高贵,很容易轻信他人的奉承。 “石头城住着的人是毕竟是皇帝,谁敢攻城?” “清君侧,这是现成的借口。梁、兰两家更会恐慌不安。” “宁王杀死皇帝,就不怕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吗?” “看他怎么选择,如果想当义军首领,就大方承认自己杀死皇帝,虽是众矢之的,也是众望所归,如果想当一方霸主,就将弑君之罪栽到梁、兰两家头上。” “公子以为宁王会如何选?” “宁王想当义军首领,郭时风想做一方霸主,这两人谁能说服谁,我一时猜不出来。” “郭时风肯定争不过宁王啊。”冯菊娘更熟悉宁抱关,不相信有人能让他改变主意。 “郭时风不会争,他会让宁王相信,暂时称霸才是更好的主意。” “或许吧,我不认得这个姓郭的。若是公子,会怎么做?” “两选皆有利有弊,人不在江东,空言无益。” “随便说说嘛。不不,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而是面对宁王的不同选择,邺城该如何应对?” “宁王若是大方承认杀皇帝,邺城需立刻声言为皇帝复仇,但是不必派兵,淮州盛家、荆州奚家自会抢着进入江东,邺城从中挑拨离间,乃是唯一可行的上策。宁王若是被郭时风说服,嫁祸于梁兰,满足于暂时称霸,邺城的上策是立刻发兵,与盛、奚两家共分江东之地,中策则是与宁王联手,共分中间的淮州,下策是坐而观之,等宁王势大,必成强敌。” “公子还真是看重宁王。” “宁王只缺几分运气,时机一到,他必能成就一番事业。” “即便他做出烧死吴兵、抢走太后这样的事情?” “宁王嗜杀,但是我不得不说,这与他能否称雄、能否争鼎,没有太大关系。” “公子后不后悔……”冯菊娘没说下去。 “曾经后悔。”徐础笑了笑,他“修行”的一个目的,就是不让悔恨这样的心情影响自己的判断,“我说的是对是错,你可以说了?” “大致差不多。可是派人来邺城求和献计的枭雄不只是一个宁王,据我所知,江东至少有三拨使者现在城里,很巧,找的人分别是济北王、湘东王和大郡主。” “郭时风还是比别人聪明一些。”徐础笑道,来向欢颜郡主献计,肯定是郭时风的主意。 “大郡主虽然没说,但是我能看出来,她想同时利用江东的这三拨人,石头城的皇帝一死,这边的济北王世子就会抢先登基。我有一事不明,之前有传言说湘东王也有称帝之心,大郡主为何不帮自己的父亲,却帮一个侄儿——原来大郡主是济北王世子的姑姑,我真是没想到。” 徐础笑了笑,“因为她足够聪明。” “呵呵,大郡主若是听到这个答案,肯定开心。” “你从城里特意赶来,就为这件事?” “当然不是,我来接公子进城。” “第一,我不应该进城,第二,我不想进城。” “我说过要保护公子的安全,但是在这座破山谷里,没有安全可言。我已经劝说小郡主回心转意,是她想让公子进城,至少第一个问题不存在了。至于公子不想进城——请公子为其他人着想一下吧,再来刺客,要杀的或许不只是公子一人。” “你能让芳德郡主回心转意?这不叫回心转意,她从来没想过要让我进城。”徐础对此真有几分意外。 冯菊娘笑道:“公子有公子的本事,我有我的手段。劝说小郡主并不容易,刚刚嫁过来的那位贺荣贵女帮我一个忙。” 徐础更加吃惊,“你认识的人真不少。” “其实我不认识,这位贵女……怎么说呢,姑嫂之间难得不是敌人,这一点帮了我,也帮了公子。”冯菊娘很高兴,也有公子不了解的事情。 第三百零四章 出走 济北王世子的新妇刚刚十五岁,初通中原语,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哥哥马上就要成为大单于了,你什么时候当皇帝?” 被问到的人当然是张释虞,他一开始还会用玩笑回答,很快发现妻子是真心在问这件事,他只好用“不好说”、“不要乱说”来搪塞,最后干脆声称军务繁忙,住在外面,避而不见新妇。卡Kа酷Ku尐裞網 世子妇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于是去问公婆“为什么世子总不回家?为什么他还没当皇帝?我哥哥马上要成为大单于,我嫁的人必须是皇帝,世子离皇帝差得很远。” 济北王没法回答,也不敢得罪这位儿媳妇,于是学儿子的作法,逃出府邸,数日不归。 王妃孤木难支,无奈之下,找来女儿帮忙,结果惹出了麻烦。 张释清与嫂子年纪相仿,脾气也有几分相似,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让女儿忍让几分,只需陪在自己身边,甚至不必开口说话,她嘴上答应,心里也明白嫂子来历不凡,不可得罪,可是见面之后,她只忍了嫂子的头一句话,然后就忍不住反唇相讥。 “你哥哥还没当上大单于呢,就算当上了,也不过是塞外蛮王,不能与皇帝相提并论,勉强与我们家门当户对,我哥哥若是真当上皇帝,未必要你当皇后。” 张释清说话快,世子妇没太听清,最后一句却听得明明白白,脸色一变,“我嫁来这里,就为当皇后,我哥哥说了……” “你哥哥说了又怎样?我哥哥还说新媳妇要温柔贤惠、孝顺公婆、大方得体呢,我瞧你一条都不符合。” 世子妇一急,冒出许多本族语,随后面红耳赤地转身就走。 张释清十分得意,王妃却知道惹出事了,“我是得了失心疯,才会找你过来。她刚刚说什么?” “我哪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既然听不懂,就算了吧。” 世子妇说了什么,在场的人都没听懂,但是很快传来消息,世子妇叫上随行人等,直奔马棚,要骑马返回塞外。 府里闹得一团糟,王妃亲自去劝说儿媳留下,济北王父子也先后赶回来,一同劝慰、许诺、立誓,甚至以性命担保。 世子妇总算稍稍冷静下来,重新相信世子会登基成为皇帝,自己也是唯一的皇后,她最后提出一个条件小郡主必须来向她道歉。 世子妇不知从哪学来的,也称张释清为小郡主。 王妃早就让女儿过来道歉,张释清干脆拒绝,放出话来“让她走好了,咱家不受塞外蛮女的欺负。” 济北王急于了结这场闹剧,命人去传女儿来,以王父的名义命令她必须过来道歉。 随从快去快回,身后却没跟着芳德郡主。 世子妇没跑,济北王的女儿跑了。 张释清从未如此愤怒,想不明白父母兄长为何害怕一个外人,甘心受辱,还要让她也低头服软。 她不是不知道这桩婚事的重要,就是觉得没必要低三下四,明明对双方有益的联姻,为何自家要显得低人一等? 张释清跑去最熟的朋友家里,只住了一个晚上,朋友与母亲就一同跪着求她回家,她们不敢再收留郡主。 张释清更怒,想来想去,城里敢收留自己的只有一个人,于是跑去见欢颜郡主。 欢颜郡主的确让她进门,见面之后的言辞却与济北王一家如出一辙,“你得回去给世子妇道歉,求得她的原谅。” “为什么?难道万物帝一驾崩,咱们张家立刻沦落到要仰蛮夷鼻息的地步吗?” “没错。”欢颜郡主无意隐瞒眼下的困境,“即使你还是一个孩子,也得明白,从前的日子不会再有了,咱们张家得忍受几年甚至更久的苦头,即便有朝一日匡复天下,也当牢记教训,万不可再恣意妄为。” 张释清惊讶地看着姑姑,好像那是一个陌生人,“你变了,所有人都变了。” “你也得跟着变。贺荣部对邺城极为重要,咱们不拉拢过来,并州沈家就会拉拢过去,到时候张家连这块仅有的立足之地也会失去。” “好吧,我回家,回家向那个小蛮女道歉。” “若论刁蛮,谁能比得了你?”欢颜郡主笑道。 张释清不服气地说“我不刁蛮,我行事最讲道理,不信你去询问。” “嗯,既然如此,你就做个样子出来,回家好好安抚你的嫂子,让她开开心心地留下来。” “可她实在让人厌恶。” “我明白,正因为如此,张家才需要你的帮助。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要,那样好像我是被押送回去的,我自己走。” “吃点东西再走。唉,也难为你了,年纪这么小,就得经受这些事情。” “你才比我大几岁?反正我也习惯了,当初家里不也是强迫我成亲?那时我更小。”张释清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 欢颜郡主命人端来各种零食,软声劝慰这个侄女。 “怪他。”张释清边吃边说,脸上泪水还没擦干净。 “怪谁?” “就是他啊,若不是他害死万物帝,现在一切都不会改变。”张释清气呼呼地说。 “他是你的丈夫。” “那又怎样?他娶我就是不安好心,哼,早晚我会解除这桩婚事。” 欢颜郡主正色道“记得端世子吗?” “怎么会忘?一辈子也忘不了,他最好了,可惜……”张释清说不下去,端世子最受万物帝喜爱,却死于万物帝之手。 “所以你该明白,没有什么是不变的,若没有他那一刺,万物帝或许不会驾崩,但是你我的境遇未必会比现在更好。” 张释清无话可说,告辞的时候道“我想见一面冯姐姐。” “我让她送你出府。” 冯菊娘挽着张释清的手,送她出门,一路上说的话与欢颜郡主无异,只是更委婉些,甚至逗笑了小郡主。 上车之后,张释清隔窗问道“冯姐姐之前说过徐础会进城,他怎么一直没来?” “公子太固执,不肯进城。” “他还不肯?是不愿见我吗?” “当然不是,公子担心会给小郡主惹麻烦。” “不管怎样,我们拜过堂成过亲,夫妻重聚,有什么麻烦?” 冯菊娘笑道“公子曾经造过反,怕这个名声令小郡主一家名声受损。” “原来如此,看他做事畏前怕后的样子,造反就成不了。好了,我走了,冯姐姐有空常去我那里。” “一定。” 马车驶出湘东王府,张释清沉默无语,走不多久,马车突然停下,外面隐约传来嘈杂声。 小丫环缤纷探头出去查看情况,很快缩回来,“路被挡住了。” “被谁?” “看样子是当兵的。” “冀州军大都在秦州作战——而且这是大白天,官兵敢当街拦路?” 缤纷又探头出去看了一会,“不是咱们冀州的兵,是塞外的兵,大概是在买东西,带的马多,将路堵住了。” 张释清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蹿起来,“欢颜这是怎么了,对自家人苛刻,对外人却放纵不管?” 街道没堵多久,马车继续行进,张释清却改了主意,向缤纷道“告诉车夫,咱们出城。” “出城?去哪?” “思过谷。” “哦。”缤纷对主人惟命是从,既不劝说,也不多问,立刻又探头出去,告诉车夫新地点。 车夫有点含糊,但是不敢违背郡主的命令,好在跟车的还有一名同伴,两人小声商议,同伴中途悄悄跳下车,跑去济北王府,车夫则慢慢赶车。 出城已经很远,后方才有人追上来,却不是来劝芳德郡主回家,而是传达济北王之命,让她好好“思过”,还带来王妃仓促准备的几箱物品。 张释清在车里放声大哭。 回头是不可能了,只好继续前行,快到谷口的时候,张释清停止哭泣,擦去脸上的泪水,向缤纷道“为了讨好蛮女,家里人将我撵出来啦。我会让他们后悔,让所有人都后悔。” “殿下、王妃与世子肯定会后悔,没准明天就会派人来请郡主回家。” “我说的不是这种后悔。”张释清一脸严肃,其实心里并没有想好是哪种“后悔”。 车停下了,车夫在外面道“前面走不得,我去让里面的人出来接一下吧。” 缤纷望外看一眼,惊道“这里还是思过谷吗?怎么到处都是草,连路都没啦。” “车进不去,就走进去,有什么可迎接的?” 张释清下车,与缤纷走在前头,车夫与后赶来的随从各背一只包袱,剩下的只好待会请谷里人帮忙搬运。 路不长,只是需要时时小心两边的野草,那些草看上去随风摇摆,十分柔弱,其实颇为粗粝,刮到皮肤上又痒又疼。 张释清越走心里越凉,可是没有回头路,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她的眼前终于开朗,耳中传来欢声笑语。 自己的丈夫上次还坐在席子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如今却与一群人赤膊烤肉,大碗喝酒,像是不受管束的强盗。 见到小郡主和丫环,众人都是大吃一惊,纷纷抛下手中酒肉,奔回屋里去找衣服。 徐础同样吃惊,好在他还穿着外衣,只需将袖子放下来,快步迎来,“你……你怎么来了?” 张释清冷冷地说“你不是很聪明吗?那就帮我撵走那个小蛮女。” “小蛮女?” “烤的是什么肉?喝的是什么酒?”张秋清张望,在欢颜郡主那里吃的零食早已消耗一空,她又饿了。 。 第三百零五章 夜战 只住了不到一个时辰,还没想出怎么让家里人“后悔”,张释清自己先后悔了。卡Kа酷Ku尐裞網 她住进了冯菊娘的卧房,这是谷中最好的一间,应用之物比较齐全,可是对她来说仍显狭**仄。 “只有一间?客厅在哪?里间在哪?耳房也没有?窗户这么小?床……这真的是床吗?”张释清发出一连串的疑问。 丫环缤纷多少见过一些“世面”,“有些人家的房子……就是这样的。” “还没有帐篷大呢。” “有些帐篷……比这里小。”缤纷也拿不准。 张释清上次来时,只进过徐础的房间,当时没在意大小,现在回想起来,也是个山洞一样的地方,只是摆设比较少,看上去宽敞一些而已。 张释清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呆,疑惑地向丫环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因为姑爷住在这里……” “不准这么叫他。” “因为徐公子住在这里,郡主……郡主实在没地方可去,才来这里。” 一说到“没地方可去”,张释清想到自己的孤苦无依,眼中又泛起泪花。 有人敲门,缤纷去迎接。 老仆站在外面,稍显局促,双手捧着一只托盘,上面是茶水、点心等物品,笑道:“刚吃完饭,喝点茶消食,这些点心都是城里的好东西,冯夫人前些天刚刚送来的。” 张释清的确吃过一块烤肉,喝过一杯酒,现在什么胃口也没有,大声道:“不要,不要,什么都不要,谁都别来烦我!” 缤纷立刻关门。 老仆一愣,转身走开,小声叹息道:“可怜她一个郡主,落到这种地方,肯定高兴不起来。” 张释清伤心够了,伏在书桌上睡了一会,睁眼时已是黑天,屋子更显狭小,她觉得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卡Kа酷Ku尐裞網 “不行,他必须给我出个主意。所有人都说他聪明,也该让我见识一下。”张释清决定还是去找徐础,让他帮自己“夺回”家中的地位。 外面比屋里反而明亮些,只是草木摇动,各种城里没有的怪声此起彼伏,听起来有些骇人。 缤纷紧紧贴着主人,小声道:“郡主,我回去拿支蜡烛吧。” “几步路而已。”张释清心里也有点打鼓,但是不想显出胆怯。 转过弯就是徐础的房间,里面没点灯,事实上,整座山谷里没有任何一间房里亮着灯光,所有人好像都已早早睡下,要不就是一块离开。 后一个想法让张释清有点害怕,急行几步,来到门前,举手刚要敲,就听附近传来一个低微的声音:“我们在这儿。” 声音传来得太突然,张释清吓得险些尖叫出声,缤纷抢先一步,发出一声短促的“啊”,双手紧紧抓住郡主的一条胳膊。 “别怕,是我们。” 主仆二人终于看到了谷中的人都在哪。 说话的人是徐础,他与另外六人蹲在墙脚的阴影里,像是一排石头。 张释清又惊又怒,“你在干嘛?” “过来。”徐础小声道。 “我不过去。” “小心打草惊蛇。” “有蛇?”张释清与缤纷急忙走到徐础身边。 “不是蛇,要打的就是这些草,对,别惊着野草。” “嗯?”张释清困惑不解。 徐础示意两人靠近一些,放低身形。 高大的野草在黑夜里摇曳,似乎随时都会从里面蹿出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兽,张释清心里害怕,紧紧靠在徐础身边,缤纷蹲在她身后,屏息宁气,身体微微发抖。 “什么东西?”张释清小声问。 “这些野草,它们会在夜里趁人不备的时候,悄悄地长过来,所以我们埋伏在这里,要打它们一个措手不及。” “嗯?”张释清更糊涂了。 “给你这个。”徐础递给一根木棍。 “干嘛用?” “待会点火,对付这些野草,只有火攻最有效。” 张释清接过木棍,摸到一端裹着布条,上面好像还涂着油脂,摸着有些滑腻。 缤纷也从别人那里分得一根。 这些人准备得如此认真,主仆二人的斗志也被调动起来,紧张地等待着。 “什么时候……” “嘘。”徐础示意张释清禁声,盯得更加聚精会神。 稍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大吼,徐础腾地起身,“进攻!” 所有人都站起来,有人迅速端出一盆炭火,打开盖子,快扇几下,火焰立刻冒出来,徐础第一个将火把伸过去,点燃末端,然后大步走向草丛。 张释清亦步亦趋。 “顺风点火,不要迎风。”徐础提醒道,已然点燃一撮草。 “不会烧掉整个山谷吗?” “哈,你太小瞧它们了,想点燃就很困难,烧不了多久就会熄灭。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说得没错,茂盛的野草满含水分,被烤焦以后才能燃烧一会。 所有人都跳出来,大多数人举着两支火把,四处点火,草丛、平地、墙角都不放过,嘴里呼喝不止,像是在吓唬野草不准长过来。 张释清开始觉得有趣了,跑来跑去,还从别人手里又夺来一支火把,每点燃一处,都兴奋得大叫。 徐础跟在她身边,传授丰富的“经验”。 他们早已挖好几道沟壑,以防火焰万一漫延。 火势终究没有大起来,反而令山谷烟雾迷漫。 徐础宣布放火结束,所有火把摆在上风处的空地上围成一圈,众人齐动手,端出早已准备好的桌凳与食物,大吃大喝。 “这是庆功宴吗?”张释清问道,必须抬高声音,因为所有人都在说话。 “不是,这是欺骗野草,让它们以为还是白天,不敢生长过来。” “哈哈,还有什么招?”张释清越发觉得有趣。 “天亮之后,还得骑马跑几圈……” “一定叫上我。” 相比于放火,众人更喜欢夜宴,无拘无束,吃得杯盘狼藉,只是有郡主在,才稍稍收敛些。 张释清却无意收敛,虽然酒肉粗糙,也没有宽敞的大厅,这次夜宴仍让她想起东都的生活。 到了后半夜,老仆催促大家休息,“行啦行啦,天天闹这么晚,也不嫌累。都去休息吧,野草今晚不会长过来了。谁谁,想吐去那边,自己埋上,谁谁和谁谁,明天早起,轮到你们收拾残局。唉,这么浪费,真是造孽啊……” 张释清早已醉得东倒西歪,正在兴头上,不肯去休息。 徐础将她抱起来,送到房中去,她奋力挣扎,可是一沾床,转眼就睡着了。 张释清睡醒时,外面天已大亮,全身酸痛,头晕脑胀,她一时没想起自己在哪,发现床小、屋小、一切都小以后,才记起这是思过谷。 “郡主醒啦。”缤纷没敢喝醉,早早起床,端来清水,“别的不说,谷里的水比城里的好,清澈凉爽,还有一点甜味。” 张释清没力气说话,勉强起身,洗漱、换衣,终于清醒几分,“昨晚做什么了?我好久没醉成这个样子了。” “咱们跟野草打仗来着,挺有用,郡主出去看看,院子好像扩大了一些。” 外面的阳光颇为刺眼,张释清没觉得院子变大,只看到几只鸡在走来走去,“人都去哪了?还没醒吗?” “早就醒了,都去骑马踩路了。” “怎么没叫我?” “叫了,郡主睡得熟,没叫醒,徐公子留下两匹马。” 张释清回到屋里,另换一身衣裙,带上丫环,骑马追赶其他人。 要踩的路通往山谷深处,经过范闭之墓,直抵山脚,与去往后山的小径相连。 说来也怪,这拨野草只在谷内肆虐,上山、下山的小径没受太大影响。 张释清主仆与众人汇合,骑马来回践踏,只有山谷入口的野草不管,任它们疯长,当成天然的围墙。 到了午时,众人休息吃饭,老仆给郡主单独准备了饭菜,张释清却不喜欢,非要与其他人一样,站在外面一块吃,总觉得大锅里的食物似乎更香一些。 有郡主在,所有经都比较守礼,没敢像平时一样赤膊,很快,他们就喜欢上了小郡主,因为她倒是一点也不挑礼,不仅一同吃饭,还记住了所有人的姓名,尤其喜欢听他们讲述自己的经历,越离奇越爱听。 留在山谷里的十几人,多是吴人与降世军,个个身经百战,平时互相聊天尚且夸大其辞,如今有人当真,他们更要添油加醋,每个人都有斩敌百人以上的功劳,而且都曾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午后比较安静,大家各行其是。 徐础在房间里读书、写字,张释清四处转了一圈,不请自来,见他读得认真,也不打招呼,坐在旁边看他,坐得有些疲倦,伏在桌上歪头看他,渐渐地眼里有些模糊。 徐础放下书,笑道:“怎么不去小睡一会?” “还有什么好玩的?” 徐础想了一会,“待会我要去担水、劈柴。” “放火、喝酒、骑马这一类的好玩。” “没有了,现在是两军僵持,三天放一次火足矣,明天我们会重整沟渠,应该不太好玩。” 张释清打个哈欠,挺起身体,“我猜也是,山谷就这么大,人就这么大,能好玩哪去?” “嗯,等你住得无聊,王府也该接你回去了。” “我不回去,只要那个小蛮女还在,我绝不回去,我也没忘此行的目的:你的主意呢?” “撵走‘小蛮女’的主意?” “对啊,你昨天说过会考虑的。” “嗯……急不得,要等时机。” “什么样的时机?” “你若能从邺城弄来军报,我或许能从中寻找时机。” “军报跟‘小蛮女’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冀州军若是频频受挫,邺城就必须争取贺荣骑兵的帮助,若是前方一帆风顺……” “就不需要贺荣骑兵,也就是不需要‘小蛮女’!”张释清明白了,起身笑道:“这个简单,明天我就让人送来军报。” 第三百零六章 军报 火烧、惊吓、践踏只是奇招,想要阻止野草的蔓延,最有用的还是割草,不停地割草,每天至少一遍。卡Kа酷Ku尐裞網 割草是一项单调无趣的苦活,张释清对此最大的热情就是拿起镰刀挥了一下,立刻将它放回原处。 她给自己找了一份活儿,给徐础读邺城送来的军报。 小丫环缤纷回了一趟城里,遵照主命,没去自家求助,而是前往湘东王府,向欢颜郡主求取军报副本。 欢颜郡主爽快地同意,每天派人送一次军报。 徐础忙于与野草“战斗”,张释清跟在他身边,一开始是逐字念,很快就嫌累,自己先看一遍,然后扼要讲述。 “调兵……没意思,运粮……没意思,配盐……军队要盐做什么?更没意思,军饷……打仗怎么跟做生意似的?哈,总算有一份可看的,这上面说,在某处大败贼军,杀伤六千三百——有必要写这么详细吗?杀伤六千多人,俘获将近三万人!真是不少,然后是废话,最后说打通前往汉州的粮道,十日之间,南下大军可与荆州军汇合。这是好消息吧?” 张释清所谓的好消息与战事无关,而是想问是否有助于驱逐贺荣部的“小蛮女”。 徐础专心割草,头也不抬地说:“单只一条,不足为论。” “还有许多呢。”张释清扬扬手中厚厚一摞纸张,缤纷怀里还抱着更多。 可是越读下去,张释清越觉得无趣,说是军报,其实更像是流水账,九成以上都是某将领率若干人到达某处,敌方如何,己方如何,道路如何,城池如何,粮草如何,马匹如何,某某逾时未至,某某没有完服从命令,以至如何如何…… 张释清将军报放到缤纷怀中,“不读啦,不读啦,尽是些没用的文字,欢颜……是不是将重要些的军报都给截留了?” 徐础挺起身,笑道:“重要讯息都在里面。” “哪一条重要?” “单独一条可能不那么重要,合在一起才有意思。” “我怎么没看出来?” “大军出征,战略早已确定,前方将帅照此执行便是,军报越是无聊,越说明进展顺利,如果特意强调战功,反而有可能是延误了计划。” 张释清长长地哦了一声,“这么说来,南下汉州的大军其实进展不顺?” “难说,但是值得怀疑,杀敌六千、俘获三万,必是一场大战,官兵或许也付出一些代价。” 张释清从缤纷手里拿回军报,一张张查看,终于找到感兴趣的内容,笑道:“在这里,这是三天之后送来的军报,上面开始抱怨了,说俘虏难以安置,军粮迟迟不至,还说营中发生疬疫,倒下不少人,马匹水土不服……可上面仍说能在十日之内进入汉州,与荆州军汇合。” 这回不用徐础提醒,张释清自己就看明白了,“坏消息不能一下子说出来,要一点点铺垫,如果真能在如此艰难的处境中准时会师,那就是大功一件,如果不能,这算是提前推卸责任。” 徐础笑着点头,弯下腰继续割草。 缤纷由衷地夸赞道:“郡主真是聪明,能做欢颜郡主的左右手了。” “她可请不起我。”张释清傲然道,对军报又生出几分兴趣。 看、读五十几分军报之后,张释清感慨道:“我还以为打仗很有趣呢,千军万马、陷阵破城,原来这么无聊啊,瞧这些军报,九成以上都是琐碎小事,难为欢颜每天都要看这种东西。” 徐础擦擦额上的汗水,今天的活儿做得差不多了,他可以稍微休息一会。 回到房间里,徐础将张释清拦在门外,“你也去休息,待会过来。” “我不累。” “我要擦洗一下。” 徐础身是汗,脸上布满灰尘,张释清道:“你的确需要洗一洗。你在里面洗你的,我在外面继续读,还有好多呢,别浪费时间。” 徐础关上门,老仆已经替他准备好了一大桶清水以及另一只空桶,他脱掉衣服,站在空桶里,舀取清水从头顶浇下。 张释清在门外大声读下去:“这上面说秦州贼军节节败退,也不知是真是假。” 徐础也大声道:“谎报军情乃是重罪,谅前方将帅不敢妄言,敌方肯定是在退却,是败退还是撤退,却很难说。” “怎么能分辨出来?” “秦州官兵若是兵分多路,前往平定郡县,那降世军十有八九是真败退,官兵觉得他们不足为惧,如果官兵仍集中在一起,指向某城,那就是前方将帅以为形势还不明朗,降世军是败是撤,尚无定论。” 外面的张释清没回话,徐础也不催促,继续浇水、擦身。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张释清道。 “嗯?” “别人都说贼军、叛军,就你说降世军。你从前是吴王,是降世军的……贼首。” “哈哈,我手下的确有不少降世军,但我不是他们的‘贼首’。” “贼首是降世王,他死了以后传位给他的女儿。”张释清哼了两声,“你在东都娶女贼首为妻,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已经把我给休了,记得吗?” “没用,除了你和我,别人都不认,尤其是家里人,他们还当咱们是……夫妻。”张释清越说越气,呸呸几声,转身走了,缤纷在后面呼唤,她也不理。 徐础擦洗干净,换上干净衣服,正要开门去倒脏水,外面突然又传来张释清的声音,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怎样?” “谁?”徐础没开门。 “那个女贼首,你的另一个妻子。” “她……很好。” 外面又是连呸数下,再无声息。 徐础开门,外面果然没人,于是叫来老仆,一同倒水。 老仆小声劝道:“公子说两句好话吧。” “你听到了?” “当然。小郡主毕竟是济北王之女,她一来,咱们这里热闹许多,而且,不知公子注意到没有,王府天天往谷里送东西,大家都跟着沾光。” “我说这几天的酒肉比从前都要好呢。” “对啊,所以公子不能这么对待小郡主,说些好话,哄哄她。小郡主毕竟还小,落到咱们这里,也够委屈她的。” “我可以说好话,但我不能撒谎啊。”徐础笑道。 老仆无奈地摇头,“我没怎么见过那一位,但是听说过不少传闻,都说她力大如牛,顿顿吃生肉,甚至吃过人肉……” “你相信?” “呃……反正我瞧那一位可是挺高壮的,比公子还高,没几个男人能比得了她。” “你连她的名字都不敢说?” “无论如何,小郡主才是正妻,公子千万记在心里。” 徐础回房间里读书,他现在的心态就是“再等等”,一切事情都不着急,要“再等等”。 张释清一个人来了,进屋坐在边上,将几页纸放在桌上,然后默不做声,一脸严肃。 徐础放下书,“你的那份休书,早晚会得到承认。” “多早多晚?” “早的话,两三个月,晚的话,一年有余。” “你算出来的?” “不用算,形势如此。如今天下形势尚未明朗,邺城也在观察,一旦群雄强弱有判,邺城就得迅速定计,对你们张氏来说,联姻永远都是极有效的一招,不能浪费在我这里。” 张释清一直盼着恢复未嫁之身,这时却不愿听,“拿我当什么了?邺城定计之人必是欢颜,她若强迫我嫁给别人,我就问她:自己怎么不嫁?” “她也会。” “她会改嫁?可欢颜已经定亲,也是你们楼家人。” “我不姓楼。他们还没成亲,连改嫁都不算。很快,就会有人抢着娶她、娶你。” 张释清神情更加严肃,“你呢?坐视不管,就让我嫁给别人?” “那岂非如你所愿?” “如我所愿……我休掉你,也没说要嫁给别人啊?”张释清说哭就哭,脸上却依然满是严肃与骄傲,不停地伸手擦拭,泪水仍一个劲儿地往外流淌。 “这样好了。”徐础只得改变说辞,“邺城给你挑选的新郎君,若是一切都好,你就嫁过去,若是不满意,我想办法帮你推掉,可好?” 张释清哭得更伤心了,脸上再也给维持不住严肃与骄傲,自己也觉得难堪,伏案痛哭。 徐础很想安慰她,却不知该说什么,这些日子里,他想明白许多事情,其中并不包括如何哄人。 张释清哭得够了,抬起头,问道:“这就是天下大乱?” “嗯?” “天下大乱,人人流离失所,皆不得自由,是这样吗?” 徐础想了一会,还是决定不撒谎,“生而为人,皆不得自由,与天下大乱无关。” 张释清即使在哭的时候,眼中也有光芒,这时却慢慢暗淡下去,突然间,她又破涕为笑,“今晚又该火攻了吧?” “是。” “那就先求眼前快乐吧。”张释清拿起桌上几页纸,“我今后嫁到哪里不重要,首先得将小蛮女撵走。你看这几份军报,冀州军没有兵分多路,反而与并州军、淮州军一同前往西京,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降世军已经攻占西京,意味着新旧两军很可能已经合并,意味着秦州之战将十分艰难,意味着……江东该有动静了。” 第三百零七章 扫墓 安重迁与严微师兄弟二人有段日子没来思过谷了,看到满谷的野草将道路掩蔽,无不大吃一惊。卡Kа酷Ku尐裞網 “传言是真的!”安重迁站在入口处——他以为应该是入口,因为他已认不出自己居住好几年的这个地方。 “不常见,但算不上稀奇,记得吗?曾有师兄说过,前些年附近的一座山坡上,突然盛开一种小黄花,漫山遍野,第二年却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几乎一朵也没留下。”严微拒绝承认其中的古怪。 “但是,偏偏在先生过世之后第一个夏天就发生这种事情,多少有些……” “先生在世时,不语乱力乱神。”严微提醒道。 安重迁尴尬了笑了笑,“不语,可不是否认。” 两人一先一后,分草进谷,走出没多远,从草丛里突然跳出一人,拦住去路。 安重迁走在前头,吓得差点跪在地方,待看清那人有些眼熟,才勉强站稳,强忍怒气道:“阁下因何拦路?” 昌言之上下打量,又看一眼客人身后,确认只有两人以后,说:“两位擅闯思过谷,有何贵干?” “擅闯?哈哈,我二人在思过谷奉师受教,前后居住三五年,如今前来给先师扫墓,竟然成了擅闯!”安重迁越发愤怒。 “扫墓可以,但这里已归我家公子所有,好比卖房子,原主住得再久,一旦卖出,再来就是客人,不经通报就是擅闯。” 安重迁辩才一般,被激怒之后只会冷笑,想不出合适的驳斥。 在他身后的严微开口道,而且认得昌言之,“昌将军说得没错,卖掉的房子,原主再来即是客人,可房子若是被人名不正言不顺地夺走,就是另一回事了。卡Kа酷Ku尐裞網” 昌言之却不与他争辩,侧身让开,“扫墓去吧,想争论是非,去找我家公子。” 两人往里走,昌言之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到了谷里,师兄弟二人认出一些从前的样子,见四处都有火烧的痕迹,周围沟壑纵横,不由得大为心痛,互视一眼,同时摇头叹息。 两人没有停留,快步走向谷内的坟墓,安重迁一路上倒是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 仍然跟在后面的昌言之道:“冯夫人早就进城,安公子不知道吗?” 安重迁哼了一声,他当然听说过冯菊娘的下落,只是抱有一线希望,以为会碰巧在这里遇见她。 昌言之见他们直奔墓地,停止跟随,转身去做自己的事情 坟丘周围也被野草霸占,本身倒还干净,显然经常有人除草,范门弟子树立的墓碑则被草丛隐没,非得走到近前才会发现。 两人取出祭扫之物,燃香磕头,起身之后同声叹息。 安重迁道:“当初先生就不该葬在这里,我怀疑……怀疑宋取竹假传先师遗旨,就是为了给自己省事省心。” “先生临终前,只留宋师弟一人在身边,应该不会看错人。” “难说,虽然有些不敬,但我还是得说,先生临终前……有些糊涂。”安重迁压低声音,害怕被坟中的鬼魂听到,“宋取竹甚至算不得真正的读书人,他来拜师,一是避祸,二是求名,如今目的达到,又回荆州老家,肯定会拿先生做旗号,为自己捞取利益,否则的话,怎么说走就走,甚至不敢向同门告别?事出反常,必有妖异。” “宋师弟……原本就不太合群。”严微与宋取竹也不熟,不愿为他多做辩解,“理他做甚,倒是这里的野草——回去之后,咱们得有个说法。” 思过谷里野草出奇茂盛的消息已经传到城里,被众人引为奇谈,两人专为此而来,扫墓乃是借口。 安重迁四处看了看,见没有外人,小声道:“要我说,肯定是徐础施展妖术。” 严微稍一皱眉,并不相信这种事,不好直接反驳,问道:“就算是妖术,为什么呢?” “呃……好比书上记载的那些妖怪,占据一处巢穴之后,总要将吃剩的骨头扔在附近,增些血腥的妖气,以驱逐纯阳之气。”安重迁打个哆嗦,害怕草丛里真有妖怪跳出来。 “不妥,这样的说法未必有多人少会信,还有辱先生的名声——据说济北王之女也住在这里,散播这种传言,更加不妥。” 最后一个理由尤其有力,安重迁点点头,“确实不妥,那该怎么说?总不能说野草乱长,全是凑巧吧?” 严微也四处看看,不为寻找妖怪,而是观察地势,“我有一个想法。” “你的想法肯定是好的,说来听听。” “天象、人文、地理三者互通,帝王将相的一举一动,皆能感动天象,凡俗人等的影响要小一些,往往引出地上的妖异,比如恶子不孝,周围就会发生幼畜杀母一类的异事。” “嘿,你不是不语怪力乱神吗?”安重迁嘲讽道。 严微一脸正色,“这可不是怪力乱神之说,天、人、地三才,圣贤所论,经典所载,朝廷设官专职观察天象,地方若有妖异,必须上达,史书上明确记述,以做后世之鉴,乃是正经的深奥学问,先生在世时,也曾做过一番深究。” 安重迁拱手,“严师弟说得是,然则这谷中异象,便是对应凡俗之人的恶行?” “必是如此。卡Kа酷Ku尐裞網” 安重迁得到提示,立刻醒悟,“没错,严师弟说得太对了,野草‘霸占’思过谷,对应岂不正是……他?” 安重迁望向远处的房屋,虽然什么都不看到,但是知道徐础的住处就在那边。 严微点头,“咱们回城,也不必多说什么,有识之士自会明白其中的意味。” “对,徐础若得正统,谷里生长的应该是灵芝、仙草才对,而不是这些蒿草。嘿,徐础自恃聪明,可他能辩得过众人之口,却辩不过天地正气。咱们回城之后,去见寇师兄还是尹师兄?” “必须是尹师兄,他的意见更有分量。” “可尹师兄好像……全不在意徐础霸占山谷之事。” 严微奋力拔出一株将近一人高的野草,“咱们力劝尹师兄来一趟,见此异象,由不得他不信。” 安重迁连连点头,也拔出一株草,不向谷里的人告辞,径直出谷。 两人离开不久,徐础挑着两桶水从后山回来,看到坟前尚未熄灭的香,说:“有人来过。” 张释清从他身后走出来,“既非清明,又非鬼节,谁来扫墓?” “范先生门徒众多,好友遍布天下,谁来都有可能。” 徐础继续前行,如今他已能一直挑回去,不必停下休息。 张释清手中空无一物,将头发扎紧,不带珠宝,穿着紧衣长裤,方便行走,若非脸上一团天真的傲气,像极了做苦活的小丫环。 “那又怎样?他刚过世的时候排场倒是挺大,这才不到一年,就几乎再没人过问,我住进来这么久,只见到这一次扫墓。” 徐础笑而不语。 张释清不关心范闭,继续道:“这两天的军报平淡无奇,想必秦州那边的进展又变得顺利。贼军虽然占据西京,但是缺粮少马,百姓未附,肯定守不住,反而给官兵一网打尽的机会。要我说,你那个妻子返回秦州就很糊涂,攻占西京更是愚蠢之举。” “是我建议她直攻西京。”徐础道。 “你也有糊涂的时候。”张释清可不觉得徐础事事正确,“比如你不当吴王,非要来这里挑水劈柴,糊涂至极。” “哈哈。”徐础不想争辩。 “官兵若能平定叛乱,江东再发生你说的变故,邺城是不是就不需要贺荣部的骑兵了?我家里是不是就能将小蛮女送回塞外了?”张释清如今只关心这件事,正是靠这个念头支持,她才能安心住在这座荒僻的山谷里,每日与徐础研读军报,从无聊的文字中推算更加无聊的天下形势。 “此乃大势,还需再做观察。” “咦,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再观察什么?” “并州与淮州。” “这两州怎么了?沈家、盛家不是已经投靠邺城了吗?” “两家的投靠乃是权宜之计,之所以愿意暂停干戈,为的全是自家得利。平定降世军,获益的是沈家与奚家,江东纷乱,最高兴的则是盛家,这三家能够借势扩充地盘,邺城所得不过是一个帝位。” “不过是一个帝位?你的眼光也太高了吧?” “若是天下一统,帝位最高,眼下四方不宁,疆土与百姓至重,得之者乃是实惠。” “照你说来,就是欢颜糊涂了?” “也不尽然,她必有更深的计谋,只是还没有显露出来。” “千万别是还要借助贺荣骑兵。”张释清最怕听到这个消息。 “真为争夺天下,没有什么做法是不可能的。” “到底要如何,邺城才能完全不在意贺荣部?” “如能再得并、淮两州中的一地,邺城没有后顾之忧,立足稳定,当可不受贺荣部制约。” “这么麻烦?欢颜有这个本事吧?” “世事难料。” “哼,你就是不肯对我说句实在话。” 昌言之从远处跑来,张释清大声道:“刚才谁来扫墓?” “安重迁和严微。” 张释清不知道这两人是谁,也不关心,“昌将军跑得这么着急干嘛?” “大消息。”昌言之气喘吁吁,“江东的皇帝……皇帝……” “皇帝驾崩啦?”张释清高兴地问,因为这意味着他哥哥可以登基了。 昌言之摇头,“皇帝没死,反而任命宁抱关为大将军,还给他军队,让他夺回东都!” 徐础眉毛一扬,对这个消息也有些意外。 第三百零八章 受骗 一摞军报摆在桌上,张释清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很快就看完了,再看其它的,找不到相关内容。卡Kа酷Ku尐裞網 “就这么几句话。”张释清将纸递过去。 徐础接在手中扫了一眼,内容的确简单,这份军报来自出使淮州的邺城使者,所写皆是耳闻,并无佐证,使者显然急于通报消息,来不及查问核实。 “宁抱关是名叛贼,怎么能当大将军?我记得朝廷好像有个说法:大将军之号专属一人,等楼温过世之后,再不设此职。”张释清困惑不已。 徐础将军报放回桌上,笑道:“宁王与郭时风还真是相得益彰。” “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宁抱关是先当大将军,再做那件事吗?对邺城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对我……对小蛮女呢?” 徐础摇头,“还得再等等。” “什么都是再等等,等到一切水落石出,还用你干嘛?”张释清气得跑出房间。 昌言之是吴人,对江东的变故十分在意,一直守在门口,这时道:“宁抱关只有几千人,怎么会……难道他以太为做人质,迫使皇帝封他为大将军?不可能啊,皇帝当初逃亡的时候都没想起太后。” “再等等。”徐础给出同样的回答,出去洗把脸,转到屋后,还像往常一样劈柴。 劈到第五根的时候,张释清又来了,还跟往常一样,坐在徐础身后的一只小凳上,彼此说话能听得清楚,又不至于被飞溅的木块伤到。 她手里捧着几十份军报,一份一份地详读,良久之后,说道:“这些是我筛选出来的军报,都与吴、淮两州相关。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正好也有些累,放下斧头,转身道:“看出什么了?” “你是真聪明,还是装聪明?”张释清歪头问道。 徐础挠挠头,“我觉得自己还算聪明,但是不够,世上比我聪明的人有许多。” 张释清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晃晃手里的纸,“全都看完之后,我更糊涂了,淮州军报没什么内容,皆是无聊的琐事,江东吴州——根本就没有军报,总共四五份,还都无关紧要。欢颜既然寄希望于江东,为什么对那里发生的事情不在意呢?” “因为这些都是军报,江东并无战事,当然没有军报,只有公私信件。” “我待会让缤纷再进趟城,替我要来信件。” “公函还好,私信怎么可能轻易出示给外人?” “我是外人?我……的确是外人。”张释清长叹一声,深深地觉得自己已被抛弃。 屋前突然传来一个急迫的声音,“徐公子在哪?带我去见他,我有急事。” “没准跟江东有关。”张释清猜道。 说话者很快被带来,一看见徐础,立刻加快脚步扑了过来,相距几步时,扑通跪下,带着哭腔道:“徐公子救我!” “楼骁骑这是何意?” 来者是楼矶,刚要述说己意,突然发现附近还坐着一名少女,立刻猜到这是济北王之女,不由得大为窘迫。 张释清却不在意,反而十分好奇,“楼骁骑?你是与欢颜定亲的那个楼家公子?” 楼矶尴尬地点下头。 “对啊,你是从宁抱关那里回来的,理应知道一些内情——可你跑到这里干嘛?还求他救命,就算有人要杀你,你也应该去求欢颜,她才是……哦。” 张释清这些天一直在读军报,从中研判形势,不知不觉间见识增长,很快就猜到了真相。 宁抱关被封为大将军,显然违背了承诺,今邺城处于不利局面,楼矶身为居中传话的使者,自然要受到牵怒,他来向徐础求助,因为要杀他的人就是欢颜郡主。 “请站起来说话。”徐础道。 楼矶慢慢起身,瞥一眼芳德郡主,期期艾艾地不肯说下去。 徐础却无意屏退任何人,就算昌言之等人过来旁听,他也不会在意。 楼矶只得上前两步,拱手道:“徐公子听说消息了?” “只有一份简单的军报,不知真假,不明详情。” “是真的。”楼矶一脸的恐慌与窘困,若非实在无路可走,他绝不会来这里求助,“宁抱关骗了我,骗了所有人,还有那个郭时风,肯定是他的主意……” “慢慢说。” 回忆起往事,楼矶至今惶恐不已。 大将军意外被杀,众多楼家子孙惊慌失措,迟迟没人站出来主持大局,楼矶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怎么可能?自己怎么可能如此倒霉,刚刚决定背叛湘东王,坚定地支持楼家,竟然就遇到这种不可思议的状况? 等他们醒悟过来时,皆已沦为俘虏,被绳索系成一串,受鞭子驱策,狼狈地跟着马匹奔跑,对他们来说,这才是无尽苦楚的开始。 楼矶实在不愿意回忆当时的细节,直接跳到那次转机上。 宁抱关率军前往江东,路上抢了一些粮草,一入吴州地界,却打出秋毫不犯的旗号。 宁军面临的最大问题还不是粮草,而是无法渡江,郭时风乘一艘小船来到对岸,不知怎地,竟然说服守江将领,将数千宁军接过去,还提供一些粮草。 宁军的确做到了不烧、不杀、不抢,与之前的军风截然不同,宁抱关手段严厉,曾亲手斩杀一名抢夺百姓财物的头目,以警示全军上下。 渡江不久,郭时风叫来楼矶,向他说了许多话。 “楼家完蛋了,无需讳言。大将军已死,你们楼家还剩下什么?中军将军楼硬?你们这些连报仇都不敢的诸楼子弟?” 楼矶面红耳赤,当大将军遇刺之时,栾太后身边连名宫女都没有,任何一名楼家子孙进去,都能夺下匕首,当场为父亲报仇,可是没人做这件事,所有人不是吓得呆若木鸡,就是手足无措,心里光想着自己如何不幸。 “本来你们楼家还有一线希望,就是吴王,他虽已改姓,但是血脉改不了,等他功成名就,还有可能重建楼家。可惜,他太软弱,自己将自己击溃了。唉,我一开始就看出他不是争鼎之雄,可他后来十分努力,我才稍稍改变看法。这是我的错,‘努力’是寻常人的绝招,吴王越是‘努力’,越说明他太过寻常,不配争鼎。” “总之你们楼家已经没有东山再起的希望,你们所能做的,就是努力保住性命——对你来说,尤其需要‘努力’。” 楼矶从中听出一线生机,跪地拜求,想尽一切言语以讨好对方。 郭时风享用多时,完全满足之后,才给楼矶指出一条生路,“宁王枭雄,绝不肯久居人下,投靠江东朝廷不过是一时的安身之计,一旦立足,还是要自立旗号。可是宁王也不愿孤立无援,他希望能得到一点支持。我放你回邺城,你去转告欢颜郡主,远交近攻的道理大家都懂,宁王与邺城并无生死大仇,也非彼此的最大威胁。宁王愿意为邺城除掉拦路虎,也请邺城给我们一条路。” 楼矶一口应承下来,一路奔回邺城,见到欢颜郡主,受到诘问之后,才感到困惑:郭时风怎么猜到郡主心事的?怎么知道郡主在江东暗中拉拢了一些势力? 不管怎样,双方从此开始通信,逐渐增进信任,其中楼矶功劳不小,他真心相信宁王无路可走才向邺城求和,也真心相信宁王一有机会必将杀死皇帝。 “宁王绝非人臣,在东都时,他只比吴王稍低一点,尚且怀恨在心,何况向皇帝俯首称臣?他肯定会杀皇帝,只是缺一条路,无法赶到石头城。” 欢颜也相信了,在她看来,杀皇帝、独占江东,已是宁抱关最好的选择,向邺城求和,也在情理之中。 正是在她的干预之下,再加上郭时风的口才,宁军得以安全前进,竟然真的赶到石头城,没有受到沿途郡县的拦截。 石头城朝廷的确需要军队,但是对这支叛贼出身的投靠者,心怀猜忌,命宁抱关去掉王号,赐他一个将军之职,不许他进城,只能驻扎在城外。 这都是多日前的事情了,在那之后,吴州郡县的叛乱此起彼伏,许多自立的将军打出为广陵王复仇的旗号,声言要攻进石头城。 按照原定计划,宁抱关应当趁机争取梁、兰两家的信任,进城之后杀死皇帝,至于是栽赃给别人,还是大方承认,则由宁抱关自己选择,邺城坐享其成,另立新君即可。 宁抱关的确率兵进城,可他没有杀死皇帝,反而接受大将军之号,要率兵去夺回东都。 “夺回东都只是一个借口,宁抱关其实是要借机平定吴州郡县,而且他攻打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早已暗中投靠邺城的一位将军。邺城如今十分难堪,坐视不管,很快就会失去江东各方势力的支持,派兵前去,却绕不开淮州……” 楼矶关心的不是这些,“郡主如今怀疑我与宁王勾结,故意来骗取她的信任。我真的没有啊,可郡主现在不肯见我,迫不得已,我只好来求……” 徐础道:“你来错地方了,我没办法为你辩白,也没办法让郡主见你。” “只要徐公子出面,郡主她……” 一直在旁听的张释清突然站起身,插口道:“我能让欢颜见你,能否辩白,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楼矶不知该说什么。 张释清向徐础微微一笑,“让你见识一下我的聪明。” 第三百零九章 上策 十多名书生站在山谷入口处,望着茂盛的野草,没敢再往里进,彼此小声议论,多时过后,终于有人大声道:“看来传言不虚,思过谷果有妖异。卡Kа酷Ku尐裞網” 一辆马车赶来,书生们让路。 马车早已没办法进入谷内,停在路边,从车内走出主仆两名女子。 冯菊娘微一皱眉,“你们怎么又来了?还想再辩一次?” 书生们认得此女,有人上前道:“冯夫人,好心劝你一句:远离此地,远离徐础,此地妖异显现,乃是……” “呸,你才是妖,瞧你贼眉鼠眼的样子,是只耗子妖吧。” 书生面红耳赤,小声道:“不识好人心。” 冯菊娘带着丫环进谷,身后突然又传来另一名书生的喊声:“此女与徐础乃一丘之貉,专以美貌蛊惑世人,也是这思过谷的妖异之一!” 冯菊娘转身,嫣然一笑,向那名义愤填膺的书生道:“我好像没有蛊惑过你——你因此而不高兴?” 冯菊娘扬长而去,那名书生却是目瞪口呆,被同伴们推搡几下,才回过神来,见众人眼中都有嘲笑之意,脸上不由得暴红,“瞧见没?此女当众施展妖术,还好我挺过来了。邺城最近一段时间阴盛阳衰,此女就是明证之一……” 附近的车夫咳了一声,插口道:“我们是湘东王府的人,阁下怎么称呼?” 书生是瞧不起车夫的,可是一听“湘东王府”四个字,吓得脸又白了,他只顾着嘴快,竟说出“阴盛阳衰”这种话,全忘了邺城最有名的“阴盛”就是湘东王的女儿欢颜郡主。 “我……我没有称呼……”书生急步快走,一路上都在提醒跟上来的同伴,千万不要泄露自己的姓名。 但是有一点他们已经确信无疑,那就是思过谷真有不同寻常的变化,必定意味着什么。 冯菊娘特意来见徐础,“公子是怎么想的?” “什么?”徐础刚割完草,正在看书。 “公子竟然让小郡主带着楼矶去见大郡主。” “这是小郡主自己的主意。”徐础道,也习惯称张释清为“小郡主”。 “公子至少可以阻止吧?” 徐础笑道:“小郡主有自己的想法,这是好事,而且我凭什么能阻止她?” “就凭……算了,公子现在什么都不管,一切都是‘再等等’,哪怕有人就在附近放火,也要‘再等等’才去灭火。” “哈哈,没那么夸张,灭火肯定要快,不过最近都是我们在放火。小郡主惹麻烦了?” “小郡主没惹麻烦,而且她有父兄护着,不怕惹事。当初我劝公子进城与小郡主团聚,正是为此,后来小郡主入住思过谷,我大大地松了口气,没想到公子竟不珍惜。” “她没说不再回来,便是就此留在城里,对她也是件好事。小郡主不太适应谷中的生活。” “现在小郡主回不回来已经不重要了。” “听你的意思是我惹麻烦了?” 冯菊娘叹了口气,“公子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想不明白?楼矶来你这里就没安好心,必有栽赃嫁祸之意,公子既不设防,又让小郡主带他回城……” “不是我‘让’。” “在外人眼里,这就是公子的主意。卡Kа酷Ku尐裞網现在好了,城里已有传言,说公子与宁王暗通款曲,助他欺骗邺城。” “嘿,城里人还没忘记我?”徐础笑道。 “公子别笑,眼下形势真的危险,寇道孤藏在暗处,就等着公子露出破绽,他好一口咬下来。” “你将他说得像条蛇。” “他就是蛇,毒蛇。” 徐础想了一会,正色道:“我仍然觉得楼矶是真的害怕,也是真心来向我求助,并非暗藏祸心。” “公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轻信了?楼矶回城不久,就与寇道孤结交,这两人对公子有何想法,公子应当明白。” 徐础又想一会,“还是要再等等。” “等什么?” “等真相。” “真相明摆着,宁王看穿了大郡主的心事与计谋,骗她让出一条路,使得宁王能够直抵石头城。过后又不遵守承诺,不仅没有杀死皇帝,反而甘做皇帝爪牙,不对,他这分明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思,先要称霸江东,次要争夺天下。” “欢颜郡主如何说?” “她能说什么?总不能承认自己受骗,设计要杀江东的皇帝吧?只能假装意外呗,但我看得出来,她很生气,尤其是对楼矶非常失望。” “好比两人对奕,一方落子,在另一方应招之前,最好先不要说谁胜谁负、谁强谁弱。” “大郡主还能怎么办?派兵去杀宁抱关吗?既没有名义,又没有兵力,中间还隔着一个淮州。”冯菊娘摇摇头,“这都源于一件事——当初公子一时心软,放宁抱关回城。” 徐础不语,冯菊娘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那不是公子的错,公子……” “你是奉命回来的吧?”徐础问道,根本没在意冯菊娘的话。 冯菊娘睁大双眼,像是受到误解而不高兴,只坚持一小会,她笑了,“这才像我认识的徐公子,一眼就能看穿真相,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自己回来,你是这谷里的人,奉命回来,你是欢颜郡主的人,两者的神态、语气都不一样。” “我在公子面前过于理直气壮了?” 徐础点点头。 “即便我是奉大郡主之命而来,可我所作所为仍是替公子着想。” “我相信。” “我就直白说吧,大郡主想听听公子的看法,你刚才不是说大郡主尚未出招吗?她想知道公子在这种情况下会如何应对。” “这算是向我请教吗?” “大郡主说这顶多算是咨询,她同时咨询许多人,而且她心中已有主意,只是想听听别人是否还有更好的主意。” “可我还有许多事情并不了解。” “可以问我,当然,我了解得也不多,江东离得太远,那边发生的事情通常要辗转数日甚至十几日才能传到这里。” 徐础突然发现他没什么可问的,事实很简单,宁抱关没有杀死皇帝,反而以皇帝的名义准备征讨四方,邺城需要的是一个大略。 “上策就是等,等别人先做出回应。” “大郡主问起来,我就这么回答?一个等字?” “对,告诉欢颜郡主,无论她的决定是什么,都再等几天,别做第一个出头者。” “可是……” “你就这样告诉她。”徐础拿起书,接着读下去。 冯菊娘愣了一会,准备告辞,“我回城去了,不管怎样,我会替公子盯住寇道孤,以防他暗中使坏。” 徐础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天黑之前,张释清从城里回来,显得很高兴,她还带来许多礼物,分送给众人,还有两名侍女,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妇人。 两名妇人神情一个比一个严厉,分工明确,一个像防贼一样盯着谷中的男人,不许他们做出任何稍显无礼的举动,连冲着郡主的小丫环笑一下都不可以,另一个贴身跟随郡主,时时小声提醒郡主注意仪态。 礼物与侍女都是王妃的安排,济北王一家觉得还是让芳德郡主暂时住在城外比较好,徐础毕竟是郡主名义上的夫君,住在他那里名正言顺,对世子妇则声称小姑子是被撵走的。 张释清接受礼物,却不接受监视,只忍了一个晚上,次日一早就向两名妇人说:“你俩乘车回城,告诉王妃,我一切都好,让她不必担心。” “郡主,我二人奉命前来服侍……” “对啊,我现在命令你们离开,若是不肯从命,赖在这里不走,我就让人将你们抬出山谷。你们也看到了谷里都是什么人。” 昌言之等人散漫惯了,穿着、举止、语言无不随意,在两妇眼中如同野人一般,她们真怕被一群男人抬出去,只得悻悻离去,求郡主写封信,向王妃讲明情况。 张释清重获自由,立刻跑来徐础屋中,“又要去担水?” “嗯。” “我一块去。” 徐础挑担,张释清跟在身边,努力地啃一只桃子,走到山脚下,已经吃到第三枚桃子,才想起从腰间的小包里拿出另一枚,递给徐础。 徐础接过来,两人吃着桃子,翻过山脊,迤逦来到后山的小溪边。 桃子全吃完了,张释清道:“你就不问问我进城的情况?” “怎样?”徐础装满一桶水,去拿另一只桶。 “一切顺利呗,欢颜没有动怒,看在我的面子上,还安慰楼矶几句。说句实话,同样是大将军的儿子,他的胆子可不如你,至少我没见你在谁面前露出怯意。当然,你都敢刺杀皇帝、带兵造反,应该再没什么能让你害怕。” 徐础笑笑,两桶水已经装满,挑起扁担,准备回山谷。 张释清熟悉路径,不愿再跟在后头,而是跑在前面,先到了山脊上,等徐础跟上来,她说:“我还劝说欢颜不要借助贺荣骑兵,我没提小蛮女的事情,只说贺荣部狼子野心,请来容易送走难,而且他们都是骑兵,到了江东没有施展不开。” “你居然知道江东不利骑兵?”徐础笑道。 “当然,我早就知道,你以为我们在东都的时候只会吃喝玩乐吗?学的东西也不少。总之欢颜同意不从贺荣部借兵,而是劝说淮、荆两州从北、西两边发兵,趁宁抱关立足未稳,将其扑灭。” 徐础停下脚步,“你说欢颜郡主安慰楼矶?” “我说了许多,你就注意到这一句?” “欢颜郡主要做件大事。”徐础笑道。 第三百一十章 焚信 田匠日益神出鬼没,偶尔有人在谷里瞥见他的身影,待要开口打招呼,人已经消失,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走、究竟为什么来这一趟。 这次也一样,外面的人喧闹不止,显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却突然出现在门口,目光冷冷地瞧过来。 张释清正在翻看书报,有些累了,昏昏欲睡,坐在那里直打哈欠,猛然发现门口站着一名陌生人,吓得睡意全无,挺身而起,喝问道:“你是谁?” “徐础人呢?” “在墓地除草。你不是这谷里的人,究竟是谁?” 田匠上前,张释清刚要叫唤外面的人过来帮忙,田匠止步,扔过一封书信,正落在桌上,“请将此信转交给徐础。” “你还没说自己是谁呢。” “田匠。” “哪个‘匠’?” 田匠没回答,转身离去,外面的喧闹声仍无半点变化。 “粗鲁之人。”张释清轻声道,继续看军报,很快兴趣转到那封信上。 信函已有破旧,显然经过一番辗转,表皮上没写任何字,既无某某亲启,也没有某某封函。 “难道是她?”张释清一想到这封信可能是降世军女贼首送来的,再也忍不住好奇,立刻就要拆开,一观详细。 可信函是封住的,她虽然从小受到娇惯,行事全凭己意,但是有些规矩早已养成习惯,她也打破不了,私拆未开封的信件就是其中之一。 犹豫再三,张释清起身拿起信,出屋匆匆前往墓地,她不能私拆信件,但是徐础打开之后,她可以要过来看一眼——对方是否同意则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徐础正好在休息,周围没有椅凳,所以他坐在墓碑上。 “有个叫田匠的怪人,给你送来一封信。” “田匠?好久没见到他了。”徐础接过信,也稍稍地愣了一下,“无名信。” “快拆开看看,是不是秦州送来的?” “秦州……”徐础打开信,只看一眼就回道:“不是。” “谁写的信?是那个田匠吗?他干嘛有话不直接说。” “也不是。”徐础神情渐渐凝重。 “写的什么?”张释清的好奇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强烈。 徐础通篇读过一遍,将信递来,张释清立刻接在手中,先看抬头与落款,“‘与世沉浮郭某’是谁?”再看几眼,恍然大悟,“他就是郭时风,宁抱关的军师,你经常提起。他为什么给你写信?” 信就在自己手里,张释清闭上嘴,逐字看过,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徐础,“他请你速去江东……这是什么意思?也给宁抱关当军师,还是……继续当吴王?” 从信上的文字看,张释清倾向于后一种解释,虽然郭时风没提“吴王”二字,但是有“万事俱备,皆如足下所料”、“江东无首,待足下久矣”之句,可以说是意思非常明显了。 “你觉得呢?”徐础微笑道。 张释清露出警惕的神情,“你……不是真心退位,还要再当吴王?我听说过,宁抱关是你派去江东的,郭时风也是你最亲近的朋友……” “不算亲近,但的确是不错的朋友。” 张释清心中一旦有了判断,许多证据自动涌来,将说不通的地方一一冲开,“降世贼军西还秦州,根本就是诱兵之计,为的就是将官兵都引到那边去,给宁抱关可趁之机。你声称退位,前来邺城避难,也是一样的道理,都为让朝廷忽视宁抱关。其实江东才是你最想要的地盘,因为你是吴王……” 徐础点头赞道:“难为你说得头头是道,这么快就想出整个阴谋。” “你在夸我,还是在嘲笑我?” “你能不能为我辩解几句呢?” “白纸黑字在这里,有什么可辩解的?而且你自己有嘴,平时那么能说,论‘头头是道’,谁能比得了你?” “哈哈,就当是个游戏好了,你来质疑,也由你来释疑。” 这可不是张释清喜欢的游戏,但是想了一会,勉强道:“仔细想来,整件事的确有几分蹊跷。毕竟有些事情装是装不来的,你的确像是真心退位——这条不行,你当初还装成天成忠臣呢,结果还是刺杀了万物帝。嗯……诱敌之计也说不过去,贼军毕竟几十万人,是股不可小觑的力量,说舍弃就舍弃——这条也不行,称王就得心狠手辣,何况贼军不服管束,没准你正要借刀杀人呢。” 徐础笑而不语。 张释清重新看了一遍信,没瞧出破绽,两次张嘴,又闭上嘴,没想出合适的辩解说辞,“这封信若是落到欢颜手中,你死定了。” “还好,它被田匠抢先得到。” “你……果然是假退位,还要去江东?” 徐础摇摇头。 张释清看着他,在徐础与书信之间左右为难,突然间她想到一条,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哈,我想到了,这封信,这封信就是最大的破绽。你若是早就拟定通盘计划,何必等郭时风写信邀请呢?一听说宁抱关入据石头城的消息,你就该悄悄前往江东才对。郭时风在信中的暗示,反成画蛇添足。” 徐础站起身,“若是人人都有你这样的想法,我自可安然无忧。” 张释清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开心至极,将信还回去,笑道:“这个郭时风也没有多厉害嘛,我能想明白的事情,欢颜一眼就能看穿。反正信落到咱们手里了,烧掉吧?” “好啊。” 思过谷里,人人都备着点火之物,张释清亲手点燃,扔到坟前,祝道:“范老先生,这是奸人所写之信,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感兴趣。阴间无聊,或许可以用打发时光,你若地下有灵,就去江东吓唬奸人,他叫郭时风,还有宁抱关。” 两人一同往回走,半路上,张释清紧行几步,转身拦住徐础,“不对。” “哪里不对?” “那封信专为陷害你,这是对的,可郭时风既得大名,应该不会只想用一封信来除掉你,而且——他跟你有仇吗?” “我们是朋友,哪来的仇?” “那他干嘛害你?是怕你再称吴王,与宁抱关争夺江东?还是怕你……给邺城做军师?” “难说。” “类似的信恐怕不止一封,田匠送来这封信,也只是为了给你一个提醒。” 徐础笑了笑。 “你早都猜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乱猜?”张释清有些气恼。 “既然是游戏,直接说出来多没趣味?” 张释清冷笑道:“好像你知道什么是趣味似的,喝酒、放火是趣味,猜谜不是,马球、投壶是趣味,看军报不是。” “郭时风想陷我于险境,而我还没有想好应对之策,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再没有隐瞒。” “还需要什么应对之策?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信本身就是破绽。” “若是人人都有你这样的想法,我自可安然无忧。”徐础重复之前的一句话,随即轻叹一声,“可这是奢望。” “不必人人,我有这样的想法,欢颜也有,这就够了。” “欢颜郡主在邺城并不能随心所欲,很多时候,也得服从众望。” “‘众望’是什么东西?欢颜做出的决定,我没见到有人敢站出来反对,你当初来避难,就是她力排众议,将你收留。” “但是不许我进城。” “不过是要你暂忍一时,现在你想进城就进城,根本不会有人管,当时她这样做,是因为……”张释清明白“众望”是什么了。 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会,临近住处,张释清扭头道:“可你能想出应对之策,对不对?” “当然。”徐础肯定地说。 张释清笑道:“我猜也是,有眉目了?” “没有。” “还要‘再等等’。” “正是。” “嘿。” 当天下午,又有人前来拜访,带来不好的消息,表明“众望”的确对徐础不利。 孙雅鹿有阵时间没来过,见到满谷的野草,与别人一样惊讶,“还以为传言夸大,没想到……徐公子,如今有桩麻烦事。” 自从听说徐础可能遭到陷害,张释清就一直守在他身边,她认得孙雅鹿,不需回避,一听到“麻烦”两字,马上道:“郭时风的信全是骗人的,你没看出来?” “信?哦,芳德郡主别急,我说的麻烦是另一件事。” 张释清有点脸红。 “徐公子也得到信了?”孙雅鹿问。 “嗯,一封。” “无妨,这件事目前还不是问题。思过谷里的野草,长得可有点过于茂盛了,往年好像不是这样。” “嗯,我去年曾经来过一次,没见到这么多的草。”徐础道,停顿片刻,“有人不喜欢这些草?” “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古怪。” 张释清终于明白过来,“孙先生说的麻烦是这些草?的确麻烦,你若能调来几百、几千人,帮我们除草,那就太好啦。” “呵呵,大军在外……即便还在邺城,我也没权力调派这么多人。”孙雅鹿咳了两声,“是这样,城内传言,说思过谷生出妖异,乃是对应此地被他人强占。” “寇道孤连辩连败,还不服气?”张释清道。 “寇先生倒是没有出面,还是那些范门弟子,以及一些书生,他们向刺史上书,要求他向朝廷上报此件妖异。人数不少,每天都有增加,刺史承受不住,很快会派人过来查看。” 孙雅鹿没再说下去,邺城刺史是地方官吏,他若上报妖异,朝廷必须做出回应。 张释清难以相信一片野草竟会惹出是非,但是看一眼徐础,发现他神情严肃,知道这真是一个大麻烦。 “至于江东的信——”孙雅鹿笑了笑,“目前还没传播开,可最好不要与野草之事碰到一起,对徐公子来说,那才真是要命的麻烦。” (提前祝大家新春快乐。年前最后一更,三十、初一、初二休息三天,初三至初十每日一更,十一恢复正常,望周知。) 第三百一十一章 贴符 cpa300_4(); (感谢读者“heathers”、“风中行走的鹰”的飘红打赏。) 邺城刺史派来三名小吏,查看思过谷的“妖异”。 三人都很客气,见人就拱手,但是不肯自报官职与姓名,谷里也没人阻拦,任他们四处查看。 三人绕谷行走,时不时停下来小声交谈,在纸上写画几笔,将近两个时辰以后告辞,依然客气。 昌言之问他们:“找到妖怪了?” 一人笑道:“我们就是几名小小的书吏,将所见所闻如实记录而已,莫说这谷里没有妖怪,便是有,我们也不敢捉、不会捉。” 仅仅相隔一天,敢捉妖、会捉妖的人来了。 一名老道带着四名年轻弟子,在一队官兵的护送下来到思过谷,先在谷口设坛,烧符请神,老道手持宝剑与法铃,口中念念有词,弟子们敲锣击磬,声势颇为浩大。 十几名官兵守在远处观望,没过多久,陆陆续续赶来一些人来看热闹,多是城里的书生,站在官兵身后,纷纷摇头。 “他们这是在干嘛?”有书生问。 官兵头目拦住众书生,不许他们上前,回道:“这还看不出来?驱邪逐妖呗。” “地生妖异,上为警醒当道,下为清理庶民。思过谷妖草繁茂,刺史大人或是躬身自省,或是惩治妖异之源,何以行此装神弄鬼之事?我等……” 军官不爱听这种话,命官兵将围观者撵走,“告诉那边的哨所,不要什么人都放行,看严一些。” 老道不在意书生们的质疑,兀自手舞足蹈,法诀念得抑扬顿挫,突然大喝一声,当先冲入谷中,两名弟子紧随其后,另两人守在坛边,向官兵道:“师父捉妖去了,请诸位官爷稍稍退后,以免被妖气伤到。卡Kа酷Ku尐裞網” 官兵们退出里许,能够望见哨所,万一妖怪闯出来,不至于无路可逃。 老道冲进山谷,大步流星,嘴中依然念念有词,偶尔停下,伸手一指,身后跟随的弟子立刻上前,在草上穿一张黄纸符。 庭院里,十几人驻足观望,老道对他们视若无睹,从中间穿行而过,只在老仆面前稍停一下。 老仆衣领里被塞进一张纸符,半截露在外面,他吓得面无人色,呆立不动,昌言之等人也被唬住,面面相觑,都不敢动,也不敢问。 老道挨个房间瞅一眼,不进门,只在门口稍做停留,两名弟子配合,一人刷面糊,一人贴纸符,手法纯熟,脚步几乎不停,能够紧紧跟上师父。 徐础有两间房,一间是卧室,一间原是范闭的住处,两间相邻。 老道在范闭住处的门口停留得稍久一些,收起法铃,五指翻动,掐算吉凶,两名弟子查看师父神色,不停地在门上、墙上贴纸符,三十多张以后,老道终于满意,迈步走向下一间房。 两名弟子刷门、贴符的动作早已作得熟练,即使遇到房门突然打开有人走出来这样的变故,也来不及停手,直到纸符贴到对方的脑门上,才发现不对,立刻止步。 被贴符的人尖叫一声,走在前面的老道急忙转身回来,稍一犹豫,向那人道:“别动!” 缤纷忍住叫声,真的一动不动,只能用余光看向两边,见到两名小道士,瞧不见正对面的老道。 “你身上有妖气。”老道绝不肯承认这是一次失误。 “我、我可不是妖怪。”缤纷颤声道,受郡主影响,她平时对外人也是蛮横性格,这时却全无脾气。 “你不是妖怪,但是接触过妖怪。” “啊?我没、没见到奇()怪东西啊。” “一点也没有?” “呃……”缤纷久住王府,突然来到地处荒僻的思过谷,要说一点怪事没遇到,就是撒谎了,“有天晚上,我看见一团黑影从窗前掠过,转眼不见……” “就是这个。”老道肯定地说。 “那是什么妖怪?我该怎么办?” 老道含糊地念了几句,右手舞剑,左手摘下纸符,“好了。” 缤纷长出一口气,“妖气没有了?” “嗯,你接触不多,我来得及时,尚能救你一命。” “多谢道爷救命之恩。”缤纷出门本来是要吵架的,转眼变成了感谢。 “但是祸根未除,妖怪还在谷中隐藏。你且回屋里去,在我布阵完成之前,不要出来。” 缤纷急忙退回屋中,轻轻地关门。 老道瞪一眼两名弟子,提醒他们小心些,两人红着脸,在门上贴符。 房间都走过了,老道带弟子深入谷中,前往妖气最重的地方——范闭之墓。 徐础正在这里除草。 张释清最初有点不喜欢这个地方,住得久了,惧意尽去,也经常跟来,坐在墓碑上,一边看军报,一边闲聊,很多时候是自问自答,若是不小心答错,则会归咎于徐础。 “你说得不对,欢颜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束手无策?宁抱关不过是一名草莽之徒,凑巧骗得皇帝的信任,无需邺城出兵,只需调用江东的郡县兵,就能将他扫除。连借口都是现成的,就说他挟持天子、成立伪朝……” 老道正好赶来,他不认得芳德郡主,但是能猜出来,远远停下,高声道:“不知郡主在此,贫道冲撞,万望海涵。卡Kа酷Ku尐裞網” 张释清一早跟着徐础来至此处,不知道外面发生过什么,站起身,茫然道:“你是何人?” “贫道乃老君山骑牛观道士,贱号摩云,奉刺史大人之命,前来除妖。” “除妖?除什么妖?” “思过谷里妖异频现……” 张释清大惑,“我在这里住很久了,从来没见过妖异。” “此地妖草茂盛,常有蛇狐出没,又有人来过此谷之后,头晕目眩,回家之后卧床数日不起。” 张释清更加迷惑,扭头看向徐础。 徐础笑道:“请摩云道长放手除妖,我们换个地方便是。” 张释清小声道:“真走?” “嗯,后山溪水边正好有段路需要修整一下。” 徐础往后山走去,张释清犹豫片刻,迈步跟上,几步一回头,见到三名道士围着坟墓绕圈,黄色的纸符随风四处飞扬。 “范先生若是活着,肯定不允许道士进山胡作非为。”张释清追上徐础,有些不满地说。 “哈哈,这算不上胡作非为,摩云道长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受刺史之托?嗯,事情有点古怪,刺史周贯虽说是邺城地方官,可是早已被欢颜收拾得服服帖帖,断不敢擅自行事,前天派人过来查看山谷就已颇不寻常,今天又让道士过来除妖——这是欢颜的主意吗?” “想必得到了她的默许。” 张释清想了许久,翻过山脊之后,她说:“欢颜这是在帮你,希望道士除妖之后,那些书生不会再说三道四,所以你不阻止,任他们到处贴符,对不对?” 徐础笑道:“你能当第二个欢颜郡主了。” “嘿,我才不要做她,每时每刻都在揣摩人心,与外人斗,还要与自己人斗,一点乐趣都没有,我更喜欢从前的欢颜,现在的她连酒都不喝。”走出一段路,她又道:“而且有一个欢颜就够了,她容不下第二个同样的人。” 徐础看向张释清,脸上略显惊讶。 “怎么,我说错什么了?” 徐础摇摇头,“我只是……很意外,你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你是嘲笑我不敢向欢颜挑战,还是说我有自知之明?” “我是在称赞你有一颗通透之心。” “我只要开心,不要通透。所以我不要再看这些军报了,无聊至极,猜来猜去,不如直接问你。我要做点别的,给这谷里增添些乐趣。” “你有主意了?” “东西我都准备好了,明后天就能送来,我现在不说,到时候你就明白了。”张释清笑道,“你能猜出是什么?” “这种事情我可猜不出来。” 张释清更加得意,“你也得参加,不准推却。” “至于我得知道是什么吧。” “不必。你说放火就放火,你说除草就除草,你说读军报就读军报,住进谷里之后,尽听你的,也该听我一次。” “好吧。”徐础应承下来。 溪边有块空地,谷中人常在这里担水,踩出一条斜坡,雨后湿滑,极易摔倒,徐础脱下鞋子,从溪底挑选合适的石头垫在路上,取消斜坡,造出一座小小的平台。 张释清不会帮忙,她也脱掉鞋子,赤足趟水,追逐小鱼小虾,翻寻奇()异的石子,不用来垫路,而是要收藏——在家里,她有许多一时兴起搜来的古怪收藏,多到她来不及清理,偶尔看见,甚至想不起当初为何看中它。 徐础铺好路,颇感劳累,望着精力依然充沛的张释清,脸上露出笑意。 “可以回去了?”张释清大声问。 “嗯。” 两人并肩坐在溪边的一块大石上,晾晒脚掌。 “道士除妖之后,不会再有人来找麻烦了吧?”张释清又想起这件事。 “难说。” “还要‘再等等’?”张释清已经猜到答案,轻叹一声,“什么事情你都要等,等错过时机,看你怎么办。” “时机难得,认准时机更难。” “你就是没有信心。”张释清穿上鞋子,跑在前面,很快翻过山脊,没了踪影。 徐础登上最高处,隐约听到张释清的歌声。 山谷里,道士们已经离开,纸符还在,老仆已能走动,仍不敢拿开胸前的黄纸。 一大群仆妇守在庭院里,远远望见芳德郡主,立刻拥上来。 徐础停在远处观望。 不久之后,张释清挤出人群,跑来道:“父王要接我回府,说是不管天多晚,都要回去,听说是府里来了贵客。你能猜出父王的意图吗?” 徐础能猜出来,却不愿说明,摇摇头,“你准备好的游戏是什么?” 张释清笑道:“等东西送来,你就知道了,你先练练,等我回来,你别输得太惨。” cpa728(); 第三百一十二章 蛮王 cpa300_4(); 冯菊娘一进思过谷就大声问:“公子在哪?” “后山担水。”老仆回道,右手捂着胸前的纸符。 山谷里到处都是黄纸,像是刚刚办过葬礼,冯菊娘皱眉道:“范先生过冥诞吗?烧这么多纸钱。” “不是纸钱,是符箓,老君山骑牛观摩云道长昨天来此除妖,效果显著,你瞧,这谷里的野草昨晚没怎么生长……” 冯菊娘无心闲聊,匆匆向山谷深处走去,留下丫环听老仆唠叨除妖的经过。 徐础没有急着担水回谷,盛满两桶水,坐在溪边小憩,听着流水声,颇感惬意,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急忙转头望去,看到冯菊娘,有些意外。 “怎么,不高兴见到我?”冯菊娘问。 “没想到是你。”徐础笑道。 冯菊娘的确是第一次来后山,四处看看,“都说这里的溪水好喝,看上去很平常嘛。” “得静下心来,才能尝出好处来。” “那是心静的功劳,与溪水无关。而且公子也别心静了,该是动一下的时候了。” “嗯?” “小郡主昨天被带回王府,公子知道为什么?” “据说要见一位贵客,不知是哪位。” “是贺荣部的一个什么蛮王,世子妇的堂兄,他来邺城,不只是为探亲,还要求亲。” “贺荣部想必已经选出新单于。” “嗯,新单于是世子妇的亲哥哥,本来大家以为贺荣部会乱上一阵子,可这位贺荣强臂的名字真不是白起的,很有手腕,只用几个月时间就降伏各部,被一致推为新单于。卡Kа酷Ku尐裞網” “贺荣部新单于愿意亲上加亲,邺城应该很高兴。” “何止高兴,简直是喜出望外,所有未婚的公主、郡主都被召集在一起,任贺荣部挑选。公子能想象吗?堂堂天成皇室,竟然对蛮夷谄媚至此,连最起码的颜面都不要了。” “你肯定是在夸大其辞。”徐础道。 “哼,我夸大其辞?当然,表面工夫做了一些,所有的公主、郡主名义上都是被世子妇请去的,可意思没变,归根结底是要被蛮王挑选,与……那种地方的女子一样。我在降世军里被人抢来夺去的时候,也没受到过这样的羞辱。” “你大老远跑来,就为说这件事?” “公子怎么还没明白?小郡主这时候被召回去,受辱的不只是她,还有公子,济北王此举,等于宣告小郡主无夫!” 徐础站起身,“我与芳德郡主徒有夫妻之名,并无其实,济北王等到现在,算是很有耐心了。” 冯菊娘睁大双眼,“公子……何以软弱至此?” 徐础挑起两桶水,“我若插手,乃是多管闲事。” 冯菊娘连连摇头,跟在徐础身后,半晌才道:“公子有两个妻子,一个在秦州,说不定哪天就会传来兵败被杀的消息,或者是嫁给降世军的某个头目,另一个在邺城,被父母视为未嫁之女,有意献给蛮王为妻,公子……都不在乎?” “世上并无两妻之说,我与她们当初成亲时便已名不正言不顺,如今的结果在所难免。” 虽然早知道徐础退位之后性格大为改变,冯菊娘还是感到不可思议,长叹道:“小郡主只是受到挑选,未必就会嫁与他人。蛮王十有*会挑一位公主。唉,公子真的要在这山谷里终老吗?” “等等再说。” 冯菊娘痛恨“等等”两个字,快步超过徐础,“公子安心等耐吧,我再不多事。对了,秦州刚刚传来消息,降世军连战连败,顶多还能再坚持一两个月,金圣女虽然骁勇善战,没有公子出谋划策,仍非官兵敌手。” “官兵已经围住西京?” “还没有,但是快了,金圣女若是聪明,最好立刻逃亡,少带人,藏在山里,或许能保住一命。” 冯菊娘有些累,站在路边休息。 徐础习惯了山路,不紧不慢地超过她,“冯夫人曾随降世军四处奔走,觉得他们被会官兵一举消灭吗?” “胜负之事谁能预料?我只知道降世军头目一个比一个蠢笨,眼里全是金银、粮草与女人,遇弱则强,遇强则逃,要不是官兵实在太不堪,降世军连秦州都闹不起来。” “遇强则逃——这是个好习惯。” “嗯?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降世军散乱,在东都的时候却没有溃散。” “那是公子用计,连打几次胜战,降世军将士觉得有利可图……公子等会,我得喘喘气。”冯菊娘来时急迫,这时才感到双腿发软,胸里憋闷。 徐础放下水桶,感叹道:“天下虽大,如此安静的地方,怕是不太好找。卡Kа酷Ku尐裞網” 冯菊娘露出极度不解的神情,等呼吸顺畅一些,开口道:“我明白公子的意思,官兵深入秦州,连战连胜,降世军却没有因此作鸟兽散,反而聚在西京,等候决战,说明金圣女或有奇()计反败为胜?” “或许。” 冯菊娘走到徐础面前,“公子更喜欢金圣女?” 徐础重新挑起水桶,笑道:“我在此地的‘修行’,就为去掉喜悲好恶,求一颗平常之心。” “嘿,公子的‘修行’,我看是已经大功告成。” “还差一些。” 两人一路无话,快到谷中厨房时,冯菊娘又问:“公子以‘平常之心’观之,小郡主会被蛮王选中吗?” 徐础将桶中水倾入缸内,转身道:“在贺荣部眼里,她是货真价实的公主,不选她还能选谁?” 冯菊娘盯着徐础,见他神情轻松,颇感失望,“公子与‘平常之心’差的那一点,应该不是小郡主。但她未必会被选中,万物帝的长女现在邺城,太皇太后留在身边,虽然舍不得,但是贺荣部开口求亲的话,她也只能忍痛割爱。” 冯菊娘突然间意兴阑珊,“总之女人注定身不由己,贵为公主也是如此,相较而言,我还算幸运。就此告辞,以后没事我也不来这里了,公子珍重。” “专心做一名书吏,你的富贵就在其中。” “谢公子提醒,今后我专心给大郡主写字,再无异想。”冯菊娘叫上丫环,出谷上车回城,一路上心绪起伏,暗暗决定,自己虽然不再多管思过谷的闲事,但是一定要替公子挡住城里的“闲事”。 挑水之后,本该劈柴、割草,徐础却没有心情,阻挠他取得“平常之心”的那点障碍虽然不大,却极顽固,他又去范闭的席子上静坐,半日不动,也不吃饭、喝水。 次日中午,思过谷迎来一位意外的客人。 前来邺城探望世子妇的那位贺荣部蛮王,与徐础竟有过一面之缘。 左神卫王贺荣平山曾从冀州军营中抢走别人假扮的“吴王”,半路上,这位“吴王”还逃之夭夭,令他极为难堪,这次来邺城,除了探亲与求亲之后,他还有一个愿望,就是来拜见真正的吴王。 只是拜见,不再强抢。 贺荣平山骑马直入谷中,见到疯长的野草与简陋的房屋,不由得大笑,心中更无抢王之意,命随从留下,自己跳下马,走向对面的一小群人,大声道:“我是贺荣部左神卫王,特来拜见吴王。” 昌言之满脸警惕,“这里没有吴王。” “没有吴王,总有徐础吧?” 昌言之还在犹豫,徐础从房间里走出来,远远地说:“请客人进来。” 昌言之等人这才让开,但是没有走远,小心提防蛮王和远处的贺荣将士。 贺荣平山走到近前,“我记得你,你当时自称是吴王的军师,名叫田什么。” “田匠。” “哈哈,都说吴王多谋,果然名不虚传,初次见面,我就遭你算计,带一个假王离去,那个假王才是田匠吧?” 徐础没有回答,侧身道:“请进。” 进屋之后,徐础依然跪坐在席子上,贺荣平山扶刀而立,打量几眼,“这里比我们的帐篷还要小些。” “嗯,确实很小。”徐础道。 贺荣平山盯瞧良久,“邺城人告诉我,你是真心退位,而且不问世事,今日一见,我有八分相信。” “还有两分不信?” “嗯,还剩两分,因为你纵然不问世事,却不能阻止世事来问你。徐础,我不问你当初蒙混我的事情,只要你交出那个田匠。” “欺骗阁下的人是我,何以要问罪他人?” “我没见过你,受骗不算什么,可那个田匠,他在我眼皮底下逃走,令我成为笑柄,回到部中,每每被人追问不休,此辱不可不报。总之请你交出田匠,我也不杀他,带回塞外,给诸位大人看看。” “田匠不在这里,他也不是我的部属,无从交出。” “哈哈,论计谋,我不如你,也无意与你较量言辞。三天后我会再来,田匠若在,我就带走,同时感谢你的帮助,相信你是真心退位。田匠不在,我也走,却不得不怀疑你暗养死士,心中仍存异志。” “不在就是不在,阁下什么时候来都是一样。” “总之三天之后我会再来,这几天我得在邺城选一位妻子——其实我来拜访,最重要的事情是问一句话:你与芳德郡主是真成亲还是假成亲?可曾碰过她?请你说实话,我好决定如何选择。” 徐础觉得自己离“平常之心”越来越远。 cpa728(); 第三百一十三章 进城 cpa300_4(); 没有得到答案,贺荣平山不会离开。卡Kа酷Ku尐裞網 “济北王夫妇向我保证,郡主与你是假夫妻,郡主还写过‘休夫书’。但是你们们南人的话,我向来只信三分,济北王位高权重,我信七分。而且我听说,郡主曾在你这里住过几天,所以我不得不来问个清楚。” “济北王不会骗你。”徐础终于开口。 “哈哈,这倒是实话,郡主是否*,成亲当天我自会知道,济北王犯不着在这件事冒险骗我。我信不过的是郡主,她一个小女人,不知天高地厚,没准会对父母撒谎,与其到时惹来两国交恶,不如我提前问个明白。” 贺荣平山停顿一会,“在我们贺荣部,绝不允许出现‘休夫’这种事,闹着玩也不行,郡主的脾气,以后得改正。你只需对我说句实话:与郡主是否有过夫妻之实?” 徐础仍拒绝回答。 贺荣平山等了一会,哈哈大笑,“你觉得我在羞辱你吗?别想太多,你已退位,住在这样一座山谷里,对我们贺荣部没有半点威胁,自然不会受到我们的敌视。我就当你的沉默是否认好了,如果在邺城没有更好的选择,我会娶郡主,带她回塞外。还有那个田匠,在这件事上,你不能沉默,必须交人。” 贺荣平山出去与随从汇合,翻身上马,看向野草丛生的山谷,感慨道:“大丈夫生当做人杰,驰骋天下,若困顿于此,还不如早早死掉算了。”又向谷中众人道:“你们若是见到田匠,告诉他:贺荣部左神卫王又来了,他逃到哪里,我追到哪里,到底要比试一下,是他能逃,还是我能捉。” 昌言之进屋,拱手道:“公子有什么吩咐吗?” 徐础摇摇头。 昌言之上前一步,“此地怕已不是久留之地。” “你要走?” “不是我,是公子。公子寄人篱下,地位原本就不稳当,偏又得罪了邺城的贵客,这个……” “仔细算来,我来邺城之后,得罪的人好像不少。”徐础笑道,随即收起笑容,“我是来隐居的,为什么会得罪他人?” “啊?我也说不清楚……都是他们先挑衅,贺荣部想带走公子,寇道孤想撵走公子,戴破虎要拿公子人头立功领赏,公子不愿束手待毙,就只能得罪他们了。还有,准确来说,也不是公子得罪他们,一个是田匠,一个是冯夫人,他二人自作主张……才惹出这些是非。” 对“自作主张”,徐础曾经极度憎恶,现在却只是一笑,“不,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得到过我的赞同,至少我没反对。” 徐础站起身,“人不能一直往上升,也不能一直往下跌,巅峰与谷底,只可暂留,看一眼风景足矣,不能久居。” 昌言之就听懂“不能久居”四个字,喜道:“公子打算走吗?最好早些动身,咱们有马匹、有盘缠,轻装上路,想去哪去就去哪。” “不走,我还没跌到谷底呢。”徐础转到后院劈柴去了。 昌言之叹息一番,出去召集同伴,向他们道:“公子还在‘修行’,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那个贺荣蛮王显然不安好心,他不像那些读书人,只靠嘴皮子是挡不住的。最好是离开此地,可公子不愿走,咱们得另想办法。” 老仆也不愿走,“听那个蛮王的意思,对公子倒没恶意,憎恨的人是田匠。唉,田匠当初就不该假冒公子戏耍蛮王,他还当这里是东都,自己是豪侠呢。” “田匠也是为救公子,他不假冒,公子就会被贺荣部带走,不过做事得有始有终——我去找他,你们辛苦些,谨守山谷,以防戴破虎之流再来行刺。卡Kа酷Ku尐裞網”昌言之也不与徐础商量,交待几句,骑马出谷。 自从冀州军西征,谷外哨所的士兵减少许多,只剩不到十人,经常接受昌言之送来的酒肉,与他很熟,难得能帮次忙,热情地为他指路。 昌言之第一次前去邺城,一路上只见行人越来越多,有买有卖,还没进城,就已显露出与众不同的繁华。 昌言之与七族子弟辗转四方,见惯了破败景象,对邺城不禁心生敬佩,冀州大军在外,邺城尚能维持繁华,尤为难得,暗道公子有眼力,此地确是避难隐居的极佳落脚之处,天下再难找出第二个。 邺城分南北,北边多是宫殿、官署与贵人宅邸,南边则是民房与商铺,昌言之直奔南城的迎宾里,找一家看上去最大的客店,进去之后要间房。 入住的旅客都要被记下姓名、籍贯与来意,若是外地人,还得展示官府颁给的通行凭据。 昌言之自称是吴州人,拿不出任何凭据,却舍得银钱,一把一把往外抓,伙计直挠头,最后在籍贯一栏写邺城,来意写“原屋破损来此暂住”,然后收下银钱,送客人去房间,提醒道:“客官要住就住,万不可与他人随意交谈,如今不比往常,官府查得严。” “嗯,我只住一晚,明天就走,不出屋就是。还有,劳你帮我找个人,事成之后,我这里还有一些薄礼相赠。” “客官已经花了不少钱啦。客官要找哪位?住在附近的人,没有我不认识的。” “他叫田匠,不是邺城人,来自东都。卡Kа酷Ku尐裞網” 伙计皱眉,“田匠……没听说过啊。” “麻烦你费心打听,就说有一位东都来的客人找他。” “好吧。”伙计勉强应允,欲走不走,“我一个人肯定打听不出来,得找人帮忙,我得的钱够了,可别人……” 昌言之又掏出一大把铜钱和碎银,“先拿去用。” 伙计兴高采烈,捧着钱出去。 昌言之知道田匠一直在城里拦截四方客人,不让他们前去打扰公子,因此想出这么一招。 他在房间里独自吃饭,等到将近三更,田匠真的来了,敲了三下,推门进来,将一小包东西扔给昌言之,“找我不必这么麻烦,你只需说自己是外地人即可。” 包里装着银钱,昌言之看了一眼,又递还给田匠,“人家办事,我出钱,怎么能要回来?” “他是我的朋友,听说你也是朋友,不收你的钱。” “那个伙计?他明明说不认得……算了。我来找田壮士,其实是有急事。” “因为贺荣平山?”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蛮王白天时去了谷里,对公子颇为不敬,看他的意思,公子如不肯交出你,他会动粗。” “嗯,那又怎样?” “怎样?你总得……做点什么吧。” “邺城急于与结盟,贺荣部要什么,邺城就给什么,朝廷尚且无力阻止,我能有什么办法?” 昌言之再不客气,直接道:“蛮王所恨之人是你,你可以替公子挡下此灾。” 田匠微微一笑,“你背着徐础自己来的?” “那不重要,关键是你,大家一同追随公子,当有始有终,田壮士侠名昭著,总不至于救人救到一半,放手不管吧?” “嘿,别拿‘侠名’两字压我,我承受不起。”田匠想了一会,“你明天回谷?” “嗯。” “正好,你带点东西回去。” 昌言之茫然道:“带什么东西?能帮到公子?” “总之是徐础想要之物。” “蛮王……” “贺荣平山的事情你管不了,就别多操心了。徐础不是世外之人,没准早就想好了主意。” “我可没看出来。” “让你看出来,他就是不徐础了。” 这一点昌言之倒是承认,“万一呢?公子说什么还没跌到谷底,我真担心他还要修行所谓的平常之心,危险到了身前也不肯应对。” “他若真能做到临危而无动于衷,我倒要佩服他。你早点休息,明早天亮之前离店,有人送你出城。” “要带的东西是什么?” “避开大道,走山路进谷。”田匠不肯回答,径自离去。 昌言之没从田匠这里得到承诺,心中依然不安,可是话已经说过,他别无办法,思来想去,觉得田匠有一句话说得对,没准公子早就想出应对之策,只是不肯提前说出来而已,于是心里稍感踏实,上床睡觉。 次日凌晨,有人敲门,昌言之立刻起床。 还是昨天接待他的那名伙计,对田匠与银钱的事只字不提,笑呵呵地请客人出发。 店外停着一辆骡车,装载几箱子,还插着两面小旗,显然是替官府运送货物。 车夫与带车者共是两人,扭头看一眼昌言之,二话不说,驱骡走在前头。 昌言之上马跟随,伙计小声提醒:“客官跟着就是,什么都别问。” 田匠看样子在邺城认得不少人,昌言之只能信他,不远不近地跟在骡车后面。 行程计算得正好,骡车到了东城门口,正是天光初亮、城池放行的时候,守城官兵未做检查,直接挥手让他们出去。 路上行人不多,离思过谷数里之遥,拐弯就能望见哨所的一处地方,骡车停下,两人合力抬下一只箱子,放在路边,上车继续前行,自始至终不与身后的人说一句话。 昌言之莫名其妙,跳下马来到箱子前,正寻思着怎么带它从后山进谷,忽听箱子里竟然传出人声。 “到了吗?”不仅是人声,还是女子的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昌言之急忙打开箱子。 张释清从箱子里站起身,伸个懒腰,“还以为会很惊险呢,原来这么简单,就是比较憋闷,还很累。你只带一匹吗?” “啊,是,只带一匹,郡主骑马,我步行。”昌言之惊骇之下,反而不知该说什么。 “走吧。”张释清从箱子里走出来。 “郡主……田匠……郡主怎么……” “是冯姐姐帮我逃出来的。小蛮女为了报复,想让我嫁到塞外去,我才不会忍气吞声,中她的计。走,带我去见徐础,他欠我一个人情。” “啊?” “当初我曾帮他逃出东都,如今他也得帮我。” 昌言之后悔莫及,自己真不该进城。 cpa728(); 第三百一十四章 怪罪 cpa300_4(); 昌言之越想越不对,他这趟进城,本意是要为公子解决麻烦,结果却带回一个麻烦——他用不着知晓太多内情,只看芳德郡主出城的方式,就知道这是一个大麻烦。看书阁wwΔw.『ksnhuge『ge.la “前面的路不太好走,郡主小心些,别从马上摔下来……” 张释清跳下马,“前面不就是徐础每天挑水的地方吗?我认得路,可以自己走,请昌将军骑马绕回前面去吧,免得令人生疑。” “郡主考虑得周全。”昌言之也觉得应当如此,至少要让哨所的官兵看到自己。 “昌将军要看着我上山吗?放心,这条路我走过许多次了。”张释清笑道。 昌言之干笑两声,“请郡主恕我无礼,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公子如今不比从前,无权无势、无兵无将,连冀州的一名校尉都惹不起,更不必说贺荣部蛮王。郡主信守原配夫君,不愿远嫁他人,我十分敬佩,但是……” “我不愿嫁给蛮王,可不是因为徐础,一是我不喜欢塞外,二是受不得小蛮女的兴灾乐祸,她肯定要让自家人报复我!” “郡主出身皇室,代表两国联姻,不是一名蛮女能够诋毁的,她在邺城受到优待,郡主在塞外也必能得到同样的地位。” 张释清微一皱眉,“你是在劝我嫁给蛮王吗?” “我的意思是……郡主可以自己决定要嫁给谁,但是思过谷并非最好的藏身之所,田匠与冯夫人此举颇为不妥……” 张释清听懂了,笑道:“昌将军怕我给思过谷带来危险?” “郡主这些天也该看出来了,公子下定决心不问世事,真的帮不上忙,即便想帮,也是有心无力。” 张释清被浇一盆冷水,脸上笑容有些僵硬,傲然道:“昌将军的意思我明白,你放心,我不是来乞求帮助的,更不会连累他人,在谷里暂住一两天,自会另寻去处,不让邺城得知。” 昌言之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重,退后拱手道:“在下惶恐,绝无逐客之意。” “昌将军忠心护主,并无不妥。你去吧,剩下的这段路我自己走。” “请郡主小心。”昌言之牵马回到大道上,从正门入谷,虽然同情郡主的遭遇,但是并不后悔自己说的那些话,事实如此,总得有人开诚布公。 另一头,张释清有脱下鞋子,趟行小溪,到了对岸,抬头望着曲折的山径,心中意兴阑珊,又赤足回到溪水中,看向荒野,却连来时的路都已辨认不出来。 进退不得,张释清想得头痛,干脆不想,将鞋子放到岸边的石头上,逆着溪流行走,很快被水中的小鱼吸引,到处翻石头,心情逐渐好起来,将一切苦恼都抛在后头。 花了小半个时辰,张释清溅了一身水渍,好不容易捉到几条小鱼,又都放回水中,慢慢往回走,终归还得面对那些令她烦恼的事情。 远远地,她看到了徐础。 徐础正站在岸边,守着两只木桶与扁担,也正在看她。 张释清感到一阵委屈,但是不想显露出来,慢慢行走,东张西望,像是还在寻找水中的小鱼。 “你回来多久了?”徐础大声问。 “一小会。”张释清弯腰去掀一块石头,头也不抬地回道。 “怎么不进谷?” 张释清走到近处,终于抬头看过来,“我只是路过。卡Kа酷Ku尐裞網” “路过?你要去哪?” “这不正在想嘛。江东不错,虽然有宁抱关作乱,至少那里还有皇帝。你借我一匹马,我立刻就走。” 徐础手里提着两只绣鞋,“先上岸再说。” 张释清不太情愿地上岸,坐在两人常用的石头上,抬起双脚晾晒,瞥了一眼水桶,“桶里没水。” “嗯,溪水都被搅混了。” 张释清眼圈一红,泪珠险些夺眶而出,强行忍住,冷冷地说:“你也埋怨我招惹麻烦?那就将我送回城里好了。” “还有谁埋怨你了?” “没有。”张释清扭过头去。 徐础轻叹一声,也不问她如何来到这里,从怀里取出绢帕,双腿蹲下,仔细替她擦去脚上的水迹,又等一会,给她穿上鞋子。 张释清没躲,也不开口感谢。 “走吧。”徐础起身道,担起空桶,今天不打算挑水回去。 “我只需要一匹马。” “你若想去江东,需要的不止是一匹马,还有足够的盘缠,以及一名引路人,莫说现在兵荒马乱,便是太平盛世,你一个人也行不了那么远的路。” “你借我一点钱,我以后还你,路……我自己边走边问。” 徐础露出笑容,“王府已将马球用具送来,咱们还没有一较高下呢。” 张释清嫌谷中生活无聊,让人从城里送来数套马球用具,结果东西还没到,她就被唤回王府。 “卖给你了,东西都是我从东都带来的,据说很值钱。” “那你随我取钱去吧。” 徐础挑着空桶走在前面,张释清犹豫片刻,起身跟上,距离不远不近,一路上不肯说话。 昌言之早已进谷,一直没见到芳德郡主,心中吃惊不小,站在山脚下观望,看见郡主身影,才放下心来,不好意思上前打招呼,转身先跑开,提醒谷中的其他人,务必保守秘密。 徐础放下担子,直入书房,翻看积累的军报。 张释清跟着进屋,等了一会,“我要……一百两银子。” 徐础住手,笑道:“你要带一百两银子去往江东?” “是多是少?” “若在从前,应该是绰绰有余,放在当今,怕是远远不够。” “其实你也不知道,你跟我一样,也没怎么出过门,对不对?” 徐础坐下,示意张释清也坐下,“先说你为什么要走吧。” “为什么……这不明摆着吗?我要么逃走,要么……嫁给蛮王,跟他去往塞外。” “去塞外也比去江东容易些。” 没有得到安慰,张释清反而坚强起来,“该去哪里是我的事情,你只需要给我马匹和盘缠就行。” 徐础没有接话,陷入沉思。 “当初我曾助你逃出东都,如今只要你帮我一点小忙而已,你还要‘再等等’?”张释清气愤地说。 “我在想,还有没有另一个‘要么’。” “你是说你有办法阻止父王和哥哥将我远嫁塞外?” “或许。” 张释清突然就流出泪来,自己也莫名其妙,而且是边哭边笑,“我就知道你有办法,我就知道来这里不是添麻烦,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嫁给蛮王,我就知道……” 她擦去泪水、收起笑容,“有办法不早说,害我担心一路。” “我说是‘或许’,还没有明确成形的计划呢。” 张释清长出一口气,“反正你肯定会有办法,你慢慢想吧,我得休息一会。”说着起身伸个懒腰,也不去自己的房间,脱鞋走到席子上躺下,“有了主意一定要叫醒我,让我第一个……” 她竟然真的睡着了。 徐础找出薄毯,盖在她身上,然后回到桌边,继续翻看军报。 最近天热,窗户敞开,老仆在外面探头,望一眼席上的人,小声道:“小郡主真是可怜,贵为王女,也不得自由。” 徐础点点头,目光仍停留在纸上。 老仆继续道:“公子暂且放心,消息没有泄露出去。刚才城里来人了,在哨所那里打听一番,又走了,没有进谷搜寻的意思,想必是王府觉得难堪,也不愿让人知道郡主失踪的消息。” “嗯。”徐础随口应了一声。 老仆等了一会,又道:“可这不是长久之计,王府四处找不到人,还是会来这里,到时候……” 徐础抬起头,笑道:“到时候自有办法。” “公子不着急,那就是一定有办法,恕我多嘴,有句话提醒公子。” “你说。” “老实说,我一直没弄懂公子的心事,但是我明白一个道理:退隐是退隐,入世是入世,谁也不能两者兼而有之,公子得想清楚,自己究竟要什么。” “范先生要什么,我要什么,否则的话,怎配做他的弟子?” 老仆一脸困惑,“那范先生要的又是什么?” “他要此身入世,此心退隐。此身入世,是为让此心安宁,可一退再退;此心退隐,是为静观天下,助此身一进再进。” 老仆发了一会呆,开口道:“我去做饭,公子和郡主就在这里用餐?” “就在这里。” 老仆离去,找到昌言之,埋怨道:“就你多事,又要进城找田匠,又偷偷摸摸带回小郡主。现在没事了,大家该干嘛干嘛,公子自有主意。” “公子都告诉你了?”昌言之心中一宽。 “呃……公子说的话我是没听懂,但我服侍公子多年,能看得出来,他现在一点都不担心。他不担心,咱们都不用担心。” 昌言之点点头,“那我去喝酒,今后我再也不多管闲事。” 老仆挥手,自去厨房做几样酒菜,单独送到书房里。 日落西山,席子上的张释清被阵阵香气唤醒,茫然起身,揉揉双眼,问道:“什么时候了?” “就要天黑了。”徐础回道。 “酒菜是刚送来的?” “嗯。” 张释清穿鞋走来,坐下就吃,真是饿坏了,每样菜都吃一大口,才含含糊糊地问:“想出办法没有?” “办法没想出来,局势倒想明白一些。” “总之我若是被强行带走,不怪太皇太后和欢颜,不怪父母兄长,就只怪你一个人。” 张释清喝一口酒,用筷子将每盘菜都从中间划出一道界限,只吃归属自己的这一边。 cpa728(); 第三百一十五章 球艺 cpa300_4(); 徐础的“办法”已有眉目,所有人都不担心了,老仆照常清扫、做饭,昌言之与同伴们喝了一顿好酒,次日一早去给芳德郡主道歉。 张释清心情愉悦,完全没有怪罪之意,但是请昌言之帮个忙:“庭院太局促,我需更大一些的空地。这些野草也太讨厌,咱们不能只是防守,还应该进攻,将它们全割掉。” “郡主发话,我们肯定愿意帮忙,可是……就这么十几个人、十几柄镰刀,维持局面已属不易,再想‘进攻’,怕是有些难。” 张释清转身进屋,昌言之以为她又生气,急忙道:“知难不进,算什么好汉?我这去叫上大家,哪怕不吃饭,也要将野草除尽!” 张释清却不是发脾气,从屋里出来,手持球杖,笑道:“昌将军认得这个吗?” 马球风行南北,尤其受贵门子弟与军中将士的喜爱,昌言之身为七族子弟,当然认得郡主手中的物件,笑道:“有几年没碰过了,手生的很。原来郡主是要开辟一块地方打球,这个简单,请郡主稍等。” 昌言之终究谨慎,先去书房,向正在看书的公子道:“小郡主要辟块地方打马球,公子要加入吗?” “嗯,你们先玩,我待会再说。”徐础看的还是军报,从前只是听张释清略读,如今他要细看一遍。 得到这句话,昌言之再无犹疑,于是去找同伴,一问之下,还有七人也打过马球,其他人则极感兴趣。 谷中生活过于安逸,众人早已感到枯燥,对除草更是深恶痛绝,每日只是应付,待听说要用来玩乐,人人兴致高涨,立刻找出镰刀、锄铲等工具。 张释清选定一块地方,众人割草、挖沟、放火,忙了几个时辰,总算稍有效果,能让马匹驰骋,都是都已经累得动弹不得,只有张释清一直闲着,急急上马,提杖打了一会,引来一片叫好声。 昌言之一时兴起,不顾疲倦,从小郡主那里借来一柄球杖,上马练手,来场一对一的比赛,互不拦阻,只看手法是否高超、击球是否精准。 张释清自认为是马球高手,结果几轮下来,竟然才与劳累多半天的昌言之打个平手,这让她大吃一惊。 “从前的手艺还记得一些。”昌言之尽量保持谦逊,得意之情却已溢于言表,“球杖再长、再重一些就好了。” 张释清的球杖皆是女子样式,不如男子的重。 “原来昌将军是位高手。” “算不得高手,就是年轻时比较贪玩,认真练过几天而已。” 张释清不服气,“今天到此为止,昌将军累了一天,我便胜你,谅你也不服气,咱们明日再比。” “马球虽说重技巧,力气却也必不可少。郡主的球艺可说是第一等,唯独力气小些,若等到明日我的体力恢复,呵呵……” “场上只分胜负,我又不是没跟力气大的人比过,昌将军好好休息,明日见真章。” “郡主说的算。”昌言之笑道。 傍晚吃饭时,老仆特意提醒昌言之:“将军是个明白人,怎么这时犯糊涂,与小郡主争强?明天你让她一让,大家开心一乐,岂不甚好?” 昌言之平时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人,即便是当将军的时候,也与兵卒不分上下,喝酒时与谁都能称兄道弟,极少与他人竞争,唯独在一件事情上不肯退让。 “老伯此言差矣,马球可不是‘开心一乐’的游戏,其中的门道多了,军中常借此训练骑术,民间则用来强身健体。若只为游戏,也不必开辟场地,就在院中让小郡主打球玩一会就是了。” “小郡主才多大,你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好意思与她相争?” “小郡主说得对,场上只分胜负。”昌言之顿了顿,“这不是还有其他人吗?明天我让小郡主先选人,剩下的与我一队,这总可以了吧?” 老仆无话可说,但是依然摇头。 张释清跑来与徐础一块吃饭,“想出办法了?” “还得再等等。” “你知道我有多痛恨‘再等等’这三个字?” “哈哈,这回不是等主意,而是等城里先出招,咱们好后发制人。” “后发也能制人?” “敌强我弱,只能后发制人。所谓后发,不是坐等,而是等到敌方破绽完全显露之后,一招破敌。” “你说的‘敌方’是谁?我的父母兄长?欢颜父女?太皇太后?贺荣蛮王?” “都在其中,唯其人多,才有破绽。人多则诉求不一,诉求不一则各怀异心,而所有异心,都在军报内有所体现,你瞧……” “我不瞧,早就看够了。”张释清立刻摇头,她喜欢的是玩乐,对读局报、辨大势这种“游戏”只能维持一时的热情,“既然你想出应对之策,一切就都由你负责——你还能腾出工夫来打马球吗?” “当然,但是我的球艺很一般。卡Kа酷Ku尐裞網” “你是谦虚,还是说实话?” “我从前是大将军的庶子,在诱学馆读书,学的是名实,走到哪来,书带到哪来,你觉得我的球艺能有多好?” “哈哈,正好,明天你与昌言之一队。” 次日一大早,张释清就去昌言之的住处敲门叫阵。 场地太小,只能容得下三人对三人,所有人都上场展示球艺,徐础一点也没撒谎,有几次连停在地上的球都击不中,令旁观的张释清与昌言之不住摇头。 张释清选了两名队友,将徐础硬推给昌言之,双方上马,展开第一场比试。 张释清要来不少球具,却都是女子样式,好在大家也不挑剔,服装、马匹自备,球杖稍短、稍轻些倒也不影响大局。 一个时辰之后,张释清一方稍占优势,她虽然力气小,技巧却的确是一等一,有两名男子相助,如虎添翼,反观昌言之一方,只有他一人算是高手,两名同伴皆是拖累,尤其是徐公子,更像是来捣乱的。 老仆提醒众人该吃午饭,比试告一段落,张释清得意扬扬,昌言之黑着脸,跟谁都不说话。 午后不久,外面来了一位客人,徐础不能再参加比试,最高兴的人是昌言之,立刻另选一位队友。 外人到来,徐础没说要保密,张释清也不躲避,骑马跑来跑去,笑声不绝。 孙雅鹿远远看到芳德郡主的身影,发了一会呆,急忙低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匆匆走向徐础。 一进书房,孙雅鹿立刻道:“我在城中力保徐公子,想不到徐公子竟然……芳德郡主怎么进来这里的?” “我还没有仔细问过。”徐础说的是实话,他在后山遇到张释清,带回山谷里,对她怎么来的,一句也没问过——他猜到了一些事情,所以不愿问得太清楚。 “唉,我本来是要提醒徐公子远离是非,现在看来,此举已是多余。”孙雅鹿待要告辞,心中又有疑惑未解,犹豫片刻,直接道:“徐公子有何打算?” “嗯……球艺太差,还是不要上场拖累昌将军了。” 孙雅鹿怫然不悦,“我敬佩徐公子为人,好意前来拜访,徐公子为何以戏言相对?” 徐础拱手笑道:“孙先生见谅,我放松得有些过头。我明白孙先生的意思,其实我也正有事情要问孙先生:冀州军何时从秦州退兵?” 孙雅鹿一愣,“平定叛贼之后,自会班师,少则一月,多则三月吧。” “太晚。” 孙雅鹿又是一愣,随即笑道:“徐公子心中还记挂着另一个妻子?我劝徐公子一句,既已分道扬……”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高昂的叫好声,显然是某人打了一记好球。 等嘈杂减弱,孙雅鹿已不想再提金圣女的事,“冀州军即便立刻班师,邺城还是要与贺荣部联姻,两者之间并无因果。” “大有因果,冀州军若早些回来,前方可免一败,后方可巩固邺城与贺荣部的联姻,若是回来得晚,邺城便是将公主嫁与贺荣部,也无益处,反添仇怨。” 孙雅鹿大笑,瞥眼看到桌上成摞的军报,“徐公子心中还没放下吗?” “待要放下,无处可存,只得勉强托在手上。” 孙雅鹿笑着摇头,拱手道:“谷中半载,悠然不变,天下却已非当日的天下,徐公子还是完全放下的好,自然有人替你接住。看徐公子胸有成竹,我也不多说什么,就此告辞。” 徐础亲送到谷口,孙雅鹿道:“王府很快就会派人过来,徐公子……唉,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徐公子给自己惹来麻烦,也令济北王、欢颜郡主十分难堪。” 徐础笑道:“等到事后,他们会感激我的。” 孙雅鹿摇摇头,叫上随从,上马回城,既然亲眼看到,他自然不能撒谎,必须如实告诉欢颜郡主。 谷里的人全被马球吸引,呼声不绝,如今双方实力相当,斗得更加精彩,令旁观者心痒难耐,都想上场,于是又找出镰刀,边看边割草,以扩充场地。 只有老仆对马球不感兴趣,认得孙雅鹿乃是城里很有来历的客人,见他告辞,立刻迎上来,小心地问:“公子,需要我做些什么?” “嗯……备些酒菜吧,有好茶也拿出来,这几天的客人没准会多起来。” “只是客人?” “便是敌人,咱们也用酒菜招待。”徐础笑道,望向远处的人群,心中越发有底。 cpa728(); 第三百一十六章 回家 cpa300_4(); 十几名范门弟子聚在一起饮酒,原本是为消遣寻乐,喝着喝着却变成了发泄不满。卡Kа酷Ku尐裞網 “先生一走,咱们都成了弃儿。思过谷被外人占据,这么多同门,竟然没一个人能夺回来。” “冠师兄,唉,一言难尽,尹师兄,唉,不提也罢。可叹的是范门数百弟子,除了这两位师兄,再找不出一人能站出来捍卫正统。” 众人唏嘘不已,甚至痛哭流涕,悲情助酒,酒助悲情,越说越伤心。 于瞻在门中以性格暴烈闻名,眼见一众师兄弟泪流不止,不由得大怒,拍案而起,高声道:“大好男儿,拜的是当今名师,学的是圣贤之道,何以如妇人一般哭哭啼啼?其实我早已想明白,没夺回思过谷,与辩才无关,全是因为咱们上头无人。徐础受到庇护,便是口头上输给咱们,也未必会遭驱逐。比如这一次,谷中明明生出妖草,将徐础之罪彰显得明明白白,邺城是怎么做的?派一名老道前去除妖,敷衍至此,全无半点诚意。” 众人虽然脸有醉意、心存怨怒,这时却没有一个人敢接话。 于瞻更怒,冷笑道:“一说到邺城,诸位就怕成这样?怪不得范门弟子一直不得重用。圣贤之道用来治国平天下,咱们却困顿沟渠之间……” 安重迁是这场聚会的主人,劝道:“于师弟少说几句吧,乱时求武、治时用文,原也正常,何况尹、寇两位师兄不是已在朝中了吗?” “尹师兄领的是闲职,形同养老,冠师兄更是自降身份,甘愿在湘东王府中做一名幕僚,与仆隶无异。”酒意推动怒意高涨,于瞻再也管不住嘴巴,“要我说,思过谷生长妖草,警示的不止只是徐础一人,还有整个邺城,乃到整个冀州:牝鸡司晨,早晚会导致城内生草……” 两边的人急忙起身捂于瞻的嘴巴,安重迁脸色大变,一个劲儿地道:“于师弟喝多了。卡Kа酷Ku尐裞網” 宴席草草散场,众人纷纷告辞,生怕惹祸上身。 于瞻被仆人带回家,倒头便睡,梦中兀自怒斥,次日一早醒来,他已不记得昨天说过什么,但是心中怒意仍在,左思右想,也不找同门师兄弟商量,自己骑上一头驴,带些应用之物,命仆人守家,自己孤身出城,直奔思过谷。 芳德郡主人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山谷里,哨所官兵刚刚因此受到训斥,对进出人等查得极严,就算是范闭复活,没有上头的许可,也不能从正门进谷。 于瞻被拦在外面,就在哨所外面找个地方,栓好驴,拿出一张无背交椅,坐在路边看书,大声诵读。 原本这是一件小事,邺城一向优待读书人,官兵虽不许他随意进谷,却没有驱逐,可是到了傍晚,小事渐渐有扩大的趋势。 妖草侵占思过谷一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经常有人过来看上一眼,如今官兵不让进去,这些人只好停在外面,几乎立刻就被大声读书的于瞻吸引过去。 于瞻对谁都是不理不睬,只管读手中的《论语》。 有人认得他,自愿为他“解说”,向其他人道:“范门弟子来要思过谷了,范先生虽已仙逝,门下骨气未失。” 入夜之后,于瞻仍然不走,看不清书上的字,他就背诵。 颇有些人敬重这位范门弟子,为他搭建了一座简易的棚子。卡Kа酷Ku尐裞網 于瞻席地而睡,次日一早醒来,发现身边多了一些食物,也不问是谁送来的,吃过之后继续读书。 围观者越来越多,哨所官兵开始感到不安,派人去向上司请示。 邺城派来一名文吏,他想出一个主意,让一名士兵进谷通报,如果谷里的人认可于瞻是来客,就放他进去,如果不认,则客气地请他回城。 徐础承认这位“同门”是客人,于瞻获准进谷,他却没有因此满足,反而提高要求:“不止我一个,来者都是客人。况且思过谷从前没禁止任何人进入,徐础既然自称正统,不应该改变旧规。” 文吏不能做主,小声奉劝对方适可而止,于瞻严辞拒绝。 他孤身出城时,本已存了有来无回之心,这两天颇受支持,不仅有人搭棚、送食,对他还都十分敬佩,无论年长年幼、熟与不熟,都要拱手而拜。 于瞻心志越发坚定,这已不再是他一个人的鲁莽之举,而是代表众意。 他又在哨所外面住了一个晚上,简陋的棚子扩大了几倍,五名年轻的书生留在他身边。 到了第三天,安重迁、严微等范门弟子赶来,他们一来声援,二为劝说。 “于师弟做了一件范门弟子早该做的事情。”安重迁以师兄的身份奉承几句,转而道:“如今大家都已明白于师弟的意思,官府也已放行,于师弟还守在这里,却是为何?” “思过谷乃范门学问重地,如今又是先师墓庐所在,我等身为范门弟子,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为何需要‘许可’?先师在日,求学问道者络绎不绝,先师何曾拒而不见?我不是来做样子的,我要让思过谷恢复旧貌。论辩才,我不是对手,论靠山,我更是轻若鸿毛,唯有一身固执,我不争,也不抢,但是除非我死了,绝不后退一步。” “于师弟何必呢?即便用这种手段夺回思过谷,又能怎样?” “怎样?”于瞻眼中露出一丝鄙夷,“我没有本事,不能弘扬先师之学,但也不能拱手相让,眼睁睁看着外人坐据先师旧庐吧?安师兄不必相劝,你在城中有家有业,行事应当谨慎,不像我,无亲无友,一人做事一人当。” 安重迁颇为窘迫,看向严微,希望能得到帮助。 严微向以口才闻名,这时却保持沉默,向师兄轻摇下头,不打算出头。 安重迁无法,只得告辞,回城向官府承认自己无能为力,令他意外的是,三名随他而来的范门弟子,竟然选择留下。 路边的棚子逐渐蔓延,坐在里面的书生已达十四人,围观者来来往往,一直不断。 到了第四天,哨所官兵终于撤去一切障碍,任人进出。 这是一场小小的胜利,众人欢呼,让到两边,请于瞻第一个进去。 于瞻也不客气,一手握书,一手牵驴,大步走向山谷,经过这几天的经历,他对夺回山谷已有九分把握,只后悔没有早些采取这一招,让徐础白占思过谷半年有余。 谷里茂盛的野草依然惹人瞩目,却没有众人想象得那么“妖异”,于瞻此前来过,心中更觉意外。 助威者虽然不少,真愿意冒险的却只有于瞻一位,他一步不停地进入谷中,身后的追随者渐渐放慢脚步,离他越来越远。 于瞻也不回头,穿过草中小径,进到山谷里,见到熟悉的旧屋以及陌生的一幕:从前众多范门弟子习礼的地方,如今变成一座巨大场地的一部分,马匹在上面驰骋,代替朗朗读书声的是一阵高似一阵的叫喊声。 十名骑士正在打马球,另有数人站在附近旁观。 于瞻先是大惊,随即大怒,站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徐础是旁观者之一,迈步走到于瞻身前,笑道:“前天通报,今日才到,阁下绕到哪里去了?” 于瞻想起自己的来意,冷冷地说:“我不是来拜访你的。” “嗯,阁下是来……” “思过谷属于先师,也属于众多范门弟子,我这是‘回家’,而且我要祭拜先师,守庐三年。” “好啊,欢迎,谷中尚有空房,你选一间吧。” 徐础越是随和,于瞻越是警惕,将驴栓在附近的木桩上,迈步向书房走去,“先师的房间就是我的房间。” 于瞻走远,徐础转身看向草丛中若隐若现的众人,大声道:“诸位也要守庐三年吗?谷里的房屋可不够用。” 没有人再进谷,反而步步后退,消失在草丛里。 老仆走来,小声道:“那是公子的书房,就这么……让出去啦?” “那是范先生的旧屋,非我专有。” “公子说的算,还有一件事,做饭时算他一份吗?” “算,总得讲几分待客之道。” “公子前几天让我准备茶酒,用来待客,结果只来了这一位,看样子,他可不认为自己是客人。”老仆摇头走开。 于瞻顺利进入先师旧屋,看着一直未换的旧席,心中感慨万千,再看凌乱的书桌与堆积的书籍纸张,不由得悲愤交加。 徐础进屋时,于瞻正在翻看军报,抬头怒道:“圣贤之宅,都被这些无用之物污染。” 徐础笑了笑,“阁下是叫于瞻吧?” “怎么,假装不认识我吗?” “于公子进谷的时候,谢过守谷官兵了?” 于瞻一愣,“无故受其阻拦数日,我为何要谢他们?” “奉命行事,怪不得他们,最终放行,倒是颇显大度,于公子应当谢他们一句,以显邺城尊贤重士,也可为自己赢得几分好感。” 于瞻又是一愣,随即冷笑道:“这等揣摩上意的工夫,我甘拜下风。” “请坐。”徐础先坐下,“‘揣摩’这门功夫,我受之于范先生,入门而已,尚未精熟。” 于瞻刚要坐下,马上挺身,“先师圣贤,才不学这种东西,更没有传授给你。” “于公子不必动怒,你能进谷,一是邺城执政者大度,二是对我已失耐心,很快就会派人过来重罚于我。于公子即将‘大仇得报’,还能看我揣摩得对不对。” 徐础面带微笑,绝不像是将受“重罚”的样子,于瞻道:“你是邺城执政的贵客,谁敢动你?” “想要打个赌吗?我说不出三日,邺城必然来人,将要对我不利。” 于瞻没想太多,脱口道:“邺城果有此举,算我此前看错,不仅向你认输,还要向官府认罪!” cpa728(); 第三百一十七章 怨言 cpa300_4(); 济北王世子张释虞也是贪玩之人,远远见到一群人在打马球,不觉技痒,骑马驰来,大声道:“妹妹打得一记好球,停下来休息会吧。卡Kа酷Ku尐裞網” 张释清也的确有些疲惫,向众人叫停,骑马来到世子面前,“哥哥怎么来了?” “还不是为你?” “哼。”张释清脸色一沉,她还没有原谅家人的“出卖”。 “瞧你,脸都晒黑了。” 张释清不理兄长,从他身边驶过去,向刚刚进谷的丫环缤纷道:“你来得正好,我有几样东西怎么都找不到……” “郡主……”缤纷哭道。 “哭什么?”张释清跳下马,拽着缤纷去自己房间里找东西。 张释虞向昌言之笑道:“昌将军球艺了得,若是用上全力,我妹妹绝非对手。” 昌言之下马,拱手道:“我不过仗着力气大些,勉强支撑而已,若论球艺,远远不如芳德郡主。” “哈哈,昌将军客气。我也喜爱马球,咱们较量一场如何?” “能得世子指教,求之不得。” “好,你先歇会儿,我看场地够大,咱们七人对七人,如何?” “尽凭世子安排。” 张释虞转身向众多随从道:“瞧,我就说带上器具绝不多余,老刘,你再选五个人,算上咱们两个,待会与昌将军打一场。” 随从“老刘”领命,很快指定五人,取出器具,准备打球。 张释虞倒不着急,下马走向书房,向立于门口的徐础笑道:“妹夫加入哪一方?我这边可以给你腾个位置。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摇头,“球艺粗陋,就不献丑了。” “妹夫足智多谋,球艺不足,可以用计嘛。” “哈哈,人力终有穷时,计谋也有派不上用场的时候。” 张释虞已走到近前,脸色稍沉,“派不上用场可以不用,可是千万不要转到自家人身上。” 徐础点头,“这一点我比较庆幸,孑然一身,在这世上没有‘自家人’。” 张释虞重新露出笑容,直接走入书房,徐础随后。 “妹夫这是生气了?别信那些传言,你与我妹妹还是夫妻,名媒正娶,天下皆知,这一点怎么都改变不了。” “稍微改变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哈哈,妹夫真爱说笑。贺荣平山前些天来过?” “嗯。” “说了什么?” “大概意思是说他能‘改变’许多事情。” 张释虞冷哼一声,“蛮夷之人,不知礼仪,狂妄自大,真将邺城当成了塞外的部落,以为能够予取予求。” “只看眼下的形势,贺荣部真能予取予求,世子这些话还是暂且藏在心里吧。” “妹夫不是外人,我才说这些。”张释虞顿了一下,“事情还没有最后谈妥,将妹妹嫁给蛮夷,绝非我们一家人的意思,而是……而是太皇太后的主意,她不愿让万物帝的女儿远嫁,所以想拿我妹妹代替。” “贺荣部也更愿意与济北王联姻吧。” 张释虞笑道:“传言纷纷,都说我要称帝,贺荣部信了,妹夫也相信?” “皇帝尚在江东,世子不愿担此名声,就不要提及。” “不,我必须说,与其受人背后议论,不如当面说清。” 徐础笑了笑,请世子坐下。 张释虞看到桌上、地上的军报,“欢颜派人送来的?” “应令妹之请。” “欢颜管的事情最近越来越多。” “嗯。” “妹夫听说过没有,贺荣平山来邺城,最想娶的人其实是欢颜,欢颜口口声声要重建天成,这时却舍不得自己,说什么父亲年老,太皇太后身体虚弱,她得留下侍奉,所以不能远嫁它乡。全是糊弄人的鬼话,其实是她舍不得到手的权势,所以就用我妹妹讨好蛮夷。” “你刚刚说是太皇太后……” “这是一回事,太皇太后如今只听欢颜一个人的,恨不得将皇位传给她,只可惜她是女子……哼哼。” 徐础没说什么,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张释虞对欢颜郡主和太皇太后说出不敬的话。 张释虞也知道此举反常,补充道:“妹夫以为我忘恩负义吧?东都陷落,全是欢颜提前有备,让我们一家能在邺城立足。可欢颜的野心比所有人预料得都要大,她将我们一家人当成……奇()货,待价而沽,不对,是当成牲畜,就等着养得肥壮之后,剥皮、刮毛,然后喝血、吃肉呢。” “世子似有怨言。” 张释虞苦笑道:“我都说得这么直白了,还叫‘似有’怨言?再不埋怨几句,我快要憋死了。” “这种事情,宁可憋在心里,不可对外轻言。” “我当妹夫是自家人嘛。”张释虞突然起身,到门口、窗口各看几眼,确认外面无人偷听之后,回来继续道:“我知道妹夫对欢颜……有那么一点想法,但是你不知道她这段日子里变化有多大,大家都说,她好像被万物帝附身,两人越来越……” 张释虞尴尬地笑了笑。 “真巧,我也曾有过‘附身’的经历。她若能舞动长槊,我就信她被万物帝附身。”徐础笑道,颇不以为然。 张释虞却显得极认真,“妹夫别不当回事。你以为自己住在思过谷,是因为受到欢颜的庇护吗?错!” “不是她吗?” “呃……是她,也不全是她。” “此话怎讲?” “的确是欢颜允许你住进思过谷,但是别有用心。妹夫在谷里不问世事,以为退位就是退位,不知道‘吴王’两字还有多大分量,欢颜对外宣称,你是她身边的幕僚,为她出谋划策。” “她真这么宣称?” “至少别人这么说的时候,她没有否认,当着诸州使者的面,时不时还要说一句‘徐公子以为如何如何’。” 徐础笑道:“欢颜郡主这样做有何益处?” “让群雄以为邺城胜券在握,诸州为何先后投靠邺城?与妹夫其实有很大关系。” “世子夸得过了。” “我这不是夸赞,是在提醒……” 外面传来张释清的声音,“喂,还要比试吗?大家都等着呢。” “马上就来。”张释虞起身,“有些事情我不好说得太明白,我带来妹夫的一位故人,待会让他跟你说,我去活动一下筋骨。” 张释虞走到门口,突然转身道:“你们夫妻二人……圆房了吗?那样的话,事情倒简单了,贺荣平山……” 徐础摇头,“我当释清是妹妹。” “嘿,给她当哥哥可不容易。”张释虞叹了口气,出去打球去了,外面很快传来马蹄声、呐喊声。 徐础坐在书房里等了一会,有人进来向来作揖,“公子别来无恙。” “乔先生?”徐础吃了一惊,急忙起身相迎,认出此人是大将军楼温的亲信幕僚乔之素,大将军被杀时,乔之素正在汉州四处寻找楼家六子楼碍,因此躲过一劫,不想竟然也来投奔邺城。 乔之素显老许多,脸上却依然带着温和的笑容,“想不到我与公子会在这里相见。” “乔先生什么时候到的邺城?” “一个月前。” 两人落座,乔之素道:“一直想来拜见公子,也想祭扫范师之墓,只是……不提也罢。我刚刚在墓前见到一名书生,他好像……” “于瞻?嗯,他是范先生身边最后一批弟子之一,对我住在思过谷耿耿于怀,前天刚刚搬进来,声称要守庐三年,在这里住了一晚,说是改变太多,已没有先师气息,所以去墓前要再建一屋。进展如何?” “正在除草,连木料还没有呢。” “我很佩服他。”徐础道。 “他若能将这种固执用在别的事情上,当有成就,只可惜生不逢时,难有施展。” 两人闲聊一会,徐础道:“乔先生这是给济北王做幕僚了?” “正是。公子想必疑惑,邺城人人争投湘东王,我为何独奔济北王?” “确有不解。” “其实简单,湘东王身边早已人才济济,论谋略,有孙雅鹿,论学问,有寇道孤,论名望,有尹甫、费昞,我自问哪一样都不如这些人,与其争做牛后,不如甘当鸡首。” “哈哈,乔先生倒是看得开,只是……不要让济北王听到。” 外面的马球打得如火如荼,喧声不绝。 乔之素笑道:“济北王连‘鸡首’都不愿当,倒是世子,颇有几分雄心壮志。” “人人都说他今后能当皇帝,还有什么雄心壮志比这个更大?” “真正的皇帝。” 徐础笑而不语,今天的这场会面,越来越出乎他的意料。 “凭心而论,世子……的确不是做皇帝的上上之选,但有一个好处,信人能用,且又是张氏子孙,他做皇帝,能让臣子尽情施展才能。公子是过来人,想必不愿天下再出现一个万物帝。” 徐础仍不回应。 “我从汉州回来,楼六公子仍在,据守一郡,得荆州奚家相助,很快就能收复全州。楼六公子与奚家都以为湘东王父女不宜掌权,济北王父子才是众望所归,若能登位,必得拥护,天下可重得太平。” “乔先生不要再说下去,你若是来劝我重新出山,请早早断了这条心。我不会泄密,也不会再走旧路。” 乔之素正色道:“我的确来劝公子重新出山,但是不走‘吴王’的旧路,而是——更早之前东都的‘旧路’。” “嗯?” “欢颜郡主希望世子劝芳德郡主回城,世子与我,希望公子能够多走一步,永除后患。” cpa728(); 第三百一十七章 怨言 cpa300_4(); 济北王世子张释虞也是贪玩之人,远远见到一群人在打马球,不觉技痒,骑马驰来,大声道:“妹妹打得一记好球,停下来休息会吧。卡Kа酷Ku尐裞網” 张释清也的确有些疲惫,向众人叫停,骑马来到世子面前,“哥哥怎么来了?” “还不是为你?” “哼。”张释清脸色一沉,她还没有原谅家人的“出卖”。 “瞧你,脸都晒黑了。” 张释清不理兄长,从他身边驶过去,向刚刚进谷的丫环缤纷道:“你来得正好,我有几样东西怎么都找不到……” “郡主……”缤纷哭道。 “哭什么?”张释清跳下马,拽着缤纷去自己房间里找东西。 张释虞向昌言之笑道:“昌将军球艺了得,若是用上全力,我妹妹绝非对手。” 昌言之下马,拱手道:“我不过仗着力气大些,勉强支撑而已,若论球艺,远远不如芳德郡主。” “哈哈,昌将军客气。我也喜爱马球,咱们较量一场如何?” “能得世子指教,求之不得。” “好,你先歇会儿,我看场地够大,咱们七人对七人,如何?” “尽凭世子安排。” 张释虞转身向众多随从道:“瞧,我就说带上器具绝不多余,老刘,你再选五个人,算上咱们两个,待会与昌将军打一场。” 随从“老刘”领命,很快指定五人,取出器具,准备打球。 张释虞倒不着急,下马走向书房,向立于门口的徐础笑道:“妹夫加入哪一方?我这边可以给你腾个位置。卡Kа酷Ku尐裞網” 徐础摇头,“球艺粗陋,就不献丑了。” “妹夫足智多谋,球艺不足,可以用计嘛。” “哈哈,人力终有穷时,计谋也有派不上用场的时候。” 张释虞已走到近前,脸色稍沉,“派不上用场可以不用,可是千万不要转到自家人身上。” 徐础点头,“这一点我比较庆幸,孑然一身,在这世上没有‘自家人’。” 张释虞重新露出笑容,直接走入书房,徐础随后。 “妹夫这是生气了?别信那些传言,你与我妹妹还是夫妻,名媒正娶,天下皆知,这一点怎么都改变不了。” “稍微改变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哈哈,妹夫真爱说笑。贺荣平山前些天来过?” “嗯。” “说了什么?” “大概意思是说他能‘改变’许多事情。” 张释虞冷哼一声,“蛮夷之人,不知礼仪,狂妄自大,真将邺城当成了塞外的部落,以为能够予取予求。” “只看眼下的形势,贺荣部真能予取予求,世子这些话还是暂且藏在心里吧。” “妹夫不是外人,我才说这些。”张释虞顿了一下,“事情还没有最后谈妥,将妹妹嫁给蛮夷,绝非我们一家人的意思,而是……而是太皇太后的主意,她不愿让万物帝的女儿远嫁,所以想拿我妹妹代替。” “贺荣部也更愿意与济北王联姻吧。” 张释虞笑道:“传言纷纷,都说我要称帝,贺荣部信了,妹夫也相信?” “皇帝尚在江东,世子不愿担此名声,就不要提及。” “不,我必须说,与其受人背后议论,不如当面说清。” 徐础笑了笑,请世子坐下。 张释虞看到桌上、地上的军报,“欢颜派人送来的?” “应令妹之请。” “欢颜管的事情最近越来越多。” “嗯。” “妹夫听说过没有,贺荣平山来邺城,最想娶的人其实是欢颜,欢颜口口声声要重建天成,这时却舍不得自己,说什么父亲年老,太皇太后身体虚弱,她得留下侍奉,所以不能远嫁它乡。全是糊弄人的鬼话,其实是她舍不得到手的权势,所以就用我妹妹讨好蛮夷。” “你刚刚说是太皇太后……” “这是一回事,太皇太后如今只听欢颜一个人的,恨不得将皇位传给她,只可惜她是女子……哼哼。” 徐础没说什么,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张释虞对欢颜郡主和太皇太后说出不敬的话。 张释虞也知道此举反常,补充道:“妹夫以为我忘恩负义吧?东都陷落,全是欢颜提前有备,让我们一家能在邺城立足。可欢颜的野心比所有人预料得都要大,她将我们一家人当成……奇()货,待价而沽,不对,是当成牲畜,就等着养得肥壮之后,剥皮、刮毛,然后喝血、吃肉呢。” “世子似有怨言。” 张释虞苦笑道:“我都说得这么直白了,还叫‘似有’怨言?再不埋怨几句,我快要憋死了。” “这种事情,宁可憋在心里,不可对外轻言。” “我当妹夫是自家人嘛。”张释虞突然起身,到门口、窗口各看几眼,确认外面无人偷听之后,回来继续道:“我知道妹夫对欢颜……有那么一点想法,但是你不知道她这段日子里变化有多大,大家都说,她好像被万物帝附身,两人越来越……” 张释虞尴尬地笑了笑。 “真巧,我也曾有过‘附身’的经历。她若能舞动长槊,我就信她被万物帝附身。”徐础笑道,颇不以为然。 张释虞却显得极认真,“妹夫别不当回事。你以为自己住在思过谷,是因为受到欢颜的庇护吗?错!” “不是她吗?” “呃……是她,也不全是她。” “此话怎讲?” “的确是欢颜允许你住进思过谷,但是别有用心。妹夫在谷里不问世事,以为退位就是退位,不知道‘吴王’两字还有多大分量,欢颜对外宣称,你是她身边的幕僚,为她出谋划策。” “她真这么宣称?” “至少别人这么说的时候,她没有否认,当着诸州使者的面,时不时还要说一句‘徐公子以为如何如何’。” 徐础笑道:“欢颜郡主这样做有何益处?” “让群雄以为邺城胜券在握,诸州为何先后投靠邺城?与妹夫其实有很大关系。” “世子夸得过了。” “我这不是夸赞,是在提醒……” 外面传来张释清的声音,“喂,还要比试吗?大家都等着呢。” “马上就来。”张释虞起身,“有些事情我不好说得太明白,我带来妹夫的一位故人,待会让他跟你说,我去活动一下筋骨。” 张释虞走到门口,突然转身道:“你们夫妻二人……圆房了吗?那样的话,事情倒简单了,贺荣平山……” 徐础摇头,“我当释清是妹妹。” “嘿,给她当哥哥可不容易。”张释虞叹了口气,出去打球去了,外面很快传来马蹄声、呐喊声。 徐础坐在书房里等了一会,有人进来向来作揖,“公子别来无恙。” “乔先生?”徐础吃了一惊,急忙起身相迎,认出此人是大将军楼温的亲信幕僚乔之素,大将军被杀时,乔之素正在汉州四处寻找楼家六子楼碍,因此躲过一劫,不想竟然也来投奔邺城。 乔之素显老许多,脸上却依然带着温和的笑容,“想不到我与公子会在这里相见。” “乔先生什么时候到的邺城?” “一个月前。” 两人落座,乔之素道:“一直想来拜见公子,也想祭扫范师之墓,只是……不提也罢。我刚刚在墓前见到一名书生,他好像……” “于瞻?嗯,他是范先生身边最后一批弟子之一,对我住在思过谷耿耿于怀,前天刚刚搬进来,声称要守庐三年,在这里住了一晚,说是改变太多,已没有先师气息,所以去墓前要再建一屋。进展如何?” “正在除草,连木料还没有呢。” “我很佩服他。”徐础道。 “他若能将这种固执用在别的事情上,当有成就,只可惜生不逢时,难有施展。” 两人闲聊一会,徐础道:“乔先生这是给济北王做幕僚了?” “正是。公子想必疑惑,邺城人人争投湘东王,我为何独奔济北王?” “确有不解。” “其实简单,湘东王身边早已人才济济,论谋略,有孙雅鹿,论学问,有寇道孤,论名望,有尹甫、费昞,我自问哪一样都不如这些人,与其争做牛后,不如甘当鸡首。” “哈哈,乔先生倒是看得开,只是……不要让济北王听到。” 外面的马球打得如火如荼,喧声不绝。 乔之素笑道:“济北王连‘鸡首’都不愿当,倒是世子,颇有几分雄心壮志。” “人人都说他今后能当皇帝,还有什么雄心壮志比这个更大?” “真正的皇帝。” 徐础笑而不语,今天的这场会面,越来越出乎他的意料。 “凭心而论,世子……的确不是做皇帝的上上之选,但有一个好处,信人能用,且又是张氏子孙,他做皇帝,能让臣子尽情施展才能。公子是过来人,想必不愿天下再出现一个万物帝。” 徐础仍不回应。 “我从汉州回来,楼六公子仍在,据守一郡,得荆州奚家相助,很快就能收复全州。楼六公子与奚家都以为湘东王父女不宜掌权,济北王父子才是众望所归,若能登位,必得拥护,天下可重得太平。” “乔先生不要再说下去,你若是来劝我重新出山,请早早断了这条心。我不会泄密,也不会再走旧路。” 乔之素正色道:“我的确来劝公子重新出山,但是不走‘吴王’的旧路,而是——更早之前东都的‘旧路’。” “嗯?” “欢颜郡主希望世子劝芳德郡主回城,世子与我,希望公子能够多走一步,永除后患。” cpa728(); 第三百一十八章 困扰 c_t(); 马球结束,济北王的一双女儿都很高兴。 张释清与老对手昌言之合为一队,同心协力,最终赢了一球,这让她兴奋不已,骑着马在谷里驰骋,向所有的人、畜、草、木宣告自己的胜利。 输家张释虞也不恼怒,趁妹妹不在眼前,向昌言之拱手道:“思过谷里果然藏龙卧虎,以后还要向昌将军讨教,咱们‘真’比一场。” 昌言之笑道:“我已经用尽全力,若不是有小郡主在,世子手下留情,我们不知会败得有多惨,哪里还敢‘真’比一场?” 张释虞大笑,不住点头,“你也看出来了,有妹妹在,我这边的人放不开手脚,下一次不让她上场……” 张释清正好驱马跑回来,满脸的汗珠,没有半点倦意,“是说不让我上场吗?” “对,你是郡主,又是女孩家,我的人都得让着你,所以才会输,若要公平,你只能旁观,不可上场。” 张释清挥舞球杖,“承认技不如人就那么难吗?你的人让着我,我的人不也同样让着你了?你是济北王世子,要当皇……谁敢真的拦你?” “明天会来人扩大场地,后天我再来,咱们十人对十人,你和我都不上场,只做旁观的队长,让大家尽情施展,一决胜负,你看如何?” “好。一决胜负,得有个彩头。” “我有一匹千里马,名为卷雪,后天带来,若是输了,马就是你的。” 张释清兴致高涨,“这不就是送马给我嘛。我若是输了——先帝赐我的那颗夜明珠给你!” “先帝所赐之物,我可不敢要。卡Kа酷Ku尐裞網” 兄妹二人所谓的“先帝”是祖父张息,张释虞稍一寻思,驱马上前,向妹妹道:“我也不要别的,你若输了,乖乖随我回城。” 张释清愣了一会,扭头看一眼昌言之等人,好胜之心占据上风,咬牙道:“行,你出马,我出人,十人对十人,先入十球者为胜。” “一言为定。”张释虞带着随从驰离山谷。 张释清将这场比试看得极重,将私藏的好酒拿出来,宴请谷里的人,共同商讨对策。 不算徐础与老仆,谷里还有十三人,倒是能够凑出十名球手,只是技艺参差不齐,有昌言之这样的高手,也有刚刚学会打球的新人,平时玩玩还可以,一旦加入赌注,而且还是郡主本人,不由得十分紧张,虽然喝了酒,嘴里却连称不敢,希望换人。 论打仗,昌言之是个平庸的将军,在马球场上,却有大将之风,一口应承下来,先选出连同自己在内的五人,然后道:“世子找十个人容易,咱们需要从外面再找帮手。” 这句话点醒了张释清,“对啊。让我想想,邺城会打马球的高手不少,但是一多半都去西征了,剩下的不是我哥哥的手下,就是他的朋友……嗯,我想我能找来三位,还缺两个……” “剩下的两个我来找。”昌言之接口道。 “你又不是邺城人,去哪找帮手?去往江东可来不及。” “不用那么远,当初一块追随公子的人有几位去了邺城,我能从中找出两位不错的高手。” 张释清大喜,命丫环缤纷取出珠宝首饰等等值钱之物,“无论胜负,这些都作赏钱。” 众人却不肯接受,昌言之推却道:“我等若是爱财,就不会来追随公子,游戏一场,玩得高兴就好,只是事关郡主去留,我等不敢怠慢。” “不必管我,你们只需专心打球,即便输了,我也不怨任何人,随哥哥回城,以后再来呗。” 众人边喝酒边商议,直到半夜,才在缤纷的催促下结束。 张释清带着醉意回自己的卧房,路过书房时,见到里面还亮着灯,一时好奇(),要进去看看,被缤纷拦住。 “郡主,你不是小孩子啦,夜里跟一群大男人喝酒就已经很过分,怎可这么晚去男子房中相会?”缤纷小声道。 张释清惊讶不已,打量自己的丫环,半晌才道:“这才隔了几天,你就长成大人了?不对,这些话不是你能想出来的,必然有人教你。” 缤纷脸色有些红,“我是为郡主着想,郡主不知道外面的人说些什么,话有多难听。” 张释清哼了一声,“在东都我都不在意外面的风言风语,到了邺城反而会怕?何况……何况屋里的人是我丈夫,见别人不对,见他名正言顺吧?” 缤纷一时哑口无言,不等她想明白,张释清已经绕过她,笑道:“母亲问起,你就说自己拦不住。” “王妃不会饶我……”缤纷急忙闭嘴。 张释清笑着进屋,她本来没有什么想法,受到拦阻之后,非要见徐础一面不可。 徐础还在看那些军报,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像是没认出来者,低下头又看,双眉紧锁,“修行”多日才练出来的平静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卡Kа酷Ku尐裞網 张释清吃了一惊,坐到斜对面,“你还在看这些东西?” 徐础终于回过神来,再次抬头,脸出一丝微笑,“这里藏着许多事情,但是分散在只言片语中,我得一条条找出来。” 张释清笑道:“忘了告诉你,不必麻烦,我已经与哥哥打赌:后天比试马球,我若赢了,要他的一匹宝马,我若输了,才要随他回城。” 徐础显得有些茫然,张释清解释道:“我若赢了,就不必回城,也不必嫁给蛮王,事情就这么简单。” 徐础更显茫然,喃喃道:“绝不会这么简单。” 张释清疑惑道:“你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想不出办法就算了,不必太费精力。” 徐础笑了笑,没说什么,目光却一直盯着张释清不动。 “你……看我做甚?” “你好像……有些变化。” “哦,这几天打马球,晒黑了些,刚刚又喝了许多酒……”张释清抬手摸自己的脸,“我变丑了吗?你这里怎么连面镜子都没有……” 张释清起身要走,徐础道:“等等,你没有变丑,我更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张释清歪头看向徐础,“你今天晚上有些古怪。” “好久没看这么多的文字,劳心过头吧。我正好有件事要问你。” 张释清慢慢坐下,“什么事?” “欢颜郡主……”徐础说出名字,接下来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怎么了?” “她很像万物帝吗?”徐础终于问出来。 张释清先是惊讶,随即神情一暗,“你怎么想到问起这种事情?” 徐础指着桌上散乱的军报,“隐藏其中的只言片语经常前后矛盾,我相信,解读的关键就是欢颜郡主。我很久没见过她了,心中只有从前的印象,怕是犯了严重错误。” “只是想个办法而已,非得弄清欢颜是怎样的人吗?你在东都连战连胜的时候,也是这么制定策略的?” “当然,两军交战,比的是将士多寡、器械精粗,猜的是人心向背、士气高低,后者与主帅直接相关,令尊与湘东王、王铁眉,以及坐守邺城的欢颜郡主,还有后来的大将军与盛奚两家,以至城中诸王,我都要时时猜测、揣摩,知其为人,定策时就会容易许多。不止是我,其他人或多或少也是这么做的,正因为如此,那些熟悉群雄的说客,走到哪里都会受到重用。” 张释清想了一会,脸上渐渐多出几分严肃,“有人对你说欢颜很像万物帝?” “嗯。” “是我哥哥?” “不是。” “但也是我哥哥的人?” “算是吧。” “你不对我说实话,我怎么对你坦诚?” 徐础笑道:“是乔之素,此人原是……” “我知道他是谁。” “你们打马球的时候,我与他有过一番交谈,他说欢颜郡主越来越像万物帝。” 张释清又想一会,反问道:“万物帝在你眼里是怎样的人?” “他……”徐础也想了一会,“论辩才,他能三言两语令臣子无言以对,论武艺,少有人单打独斗是他的对手,论雄心,他不止是要平定天下,还要继续开疆扩土……” “这样一位皇帝,你却要刺杀他。”张释清尽量不想这件事,只要提起,她就很难维持对徐础的好感。 “我之刺驾,就是因为万物帝太强,倾天下之力,也没法让他满足。” “万物帝驾崩之后结果怎样?天下还是大乱,天下人得到什么好处了?你又得到什么好处了?” 徐础又笑了笑,“关于这件事的答案,真的需要再等等。” 张释清冷笑,不愿纠缠“再等等”三个字,“除了不能提槊上马,欢颜的确越来越像万物帝,这一点也不奇()怪,她从前就受万物帝的喜爱,我们这些人当中,只有她能与端世子平起平坐。万物帝不止一次说过,欢颜若是男子就好了。说实话,若不是因为端世子之死,欢颜绝不会原谅你,我也不会。” “我从未寻求任何人的原谅。” 张释清的好心情烟消云散,起身道:“不与你聊了,我也不要你想主意了,你还是每天挑水、劈柴时比较可爱些,一到要用计谋,你就会变成另一个人。是我的错,不该引你‘出山’。” “在马球场上,你愿意不战而输吗?” “当然不愿,是赢是输,总得正经打一场才行。” “我也一样。” “你当欢颜是对手?” 徐础轻轻吐出一口气,“就是这件事情困扰我——我还不知道应当选谁当真正的对手。” 第三百一十九章 明白 cpa300_4(); 一大早,思过谷来了两百余名士兵,排列得整整齐齐,身上不穿厚甲,手里也没拿兵器,取而代之的是一柄柄镰刀与锄头。卡Kа酷Ku尐裞網 他们奉命来谷中除草,行动麻利,野草在他面前成片地倒下,中途稍事休息时,一名士兵说出大家的心里话,“没什么妖异,就是普通的野草嘛。” 另有十名士兵来到范闭墓前,带来木料与干草,七手八脚地建造房屋。 在此守庐的于瞻大吃一惊,待听说这些人都是济北王派来的,他站到一边,连连点头,向着邺城的方向行礼敬拜,以为自己的义举终于获得朝廷的支持。 日上三竿,谷中渐热,不适宜干活儿,士兵们已开辟出一大片空地,成绩显著,于是停下休息,昌言之等人送来清水、酒肉,感谢他们的帮助。 众将士十分客气,留下清水,婉拒酒肉,只肯吃自己带来的食物,但是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希望能见徐公子一面。 徐础继承范闭的传统,从不拒绝见任何人。 士兵们推出一位代表,既非校尉,也非老者,而是一名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给出的唯一理由是他与徐公子年纪相仿。 肩负重托,年轻士兵颇为紧张,满脸通红,进屋之后还没看到人就要下跪,昌言之伸手将他拽住,笑道:“你是客人,不必行此大礼。” 年轻士兵脸色更红,嗯嗯几声,看到坐在书桌边的徐础,目光急忙移开。 昌言之告退,徐础道:“阁下尊姓大名?” 士兵扭捏道:“那个……我能不说自己的姓名吗?此次拜见……是我们私定的主意,不想……不想让上头知道。卡Kа酷Ku尐裞網” “可以,总得有个称呼吧?” “寻常一卒,徐公子若是愿意,叫我一声‘小十’……‘小八’就行。”士兵临时改口。 “小八请坐。”徐础笑道。 士兵摇头,“我站着吧,站着我更习惯。” “请随意。” 士兵长出一口气,然后就没话了,呆呆地站着,不敢长看徐础,只好低头盯着脚尖。 等了一会,徐础道:“小八,你是不是有话要说?若是借钱,我这里倒有一些……” “不是不是,不为借钱。”士兵急忙摆手,“那个……我们希望徐公子能指条明路。” “嗯?” “徐公子是活神仙,指条明路,我们就不必死在外面,能回来奉养父母了。” “邺城又要发兵?” “是,不知多少人,反正我们都被征调,三天之后出发,说是南下,具体去哪里还没消息。” “连你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更是一无所知。” “我们不在乎去哪,只想……只想保住性命,徐公子曾给许多人指路,也给我们指一条吧。” “我给许多人指路?” “对啊,冀州军西征秦州,徐公子告诉一些人多备马匹、一些人带上药材、一些人佩饰某物……件件都有奇()效。” 徐础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的确曾建议军官赵有用多备一匹马,除此之外,再没给任何军士“指路”,没想到传言竟然夸张到这种地步。 士兵误解了笑声,以为是活神仙的派头,脸上神情越发敬畏,等笑声停下,他道:“我们都是穷人,凑了些礼物……” 士兵伸手入怀,徐础阻止道:“千万不要拿出来,我问你几句话,然后送你一句话吧。” 士兵大喜,又要跪下磕头,想起昌言之的提醒,及时止住,双膝弯曲几次。 “此次南下,步行还是骑马?” “步行,估计南下不会太远,可能是去平定盗匪,最近有传言说,冀、淮两州交接的地方,冒出不少强盗。” “主帅是哪位将军?” “奋武中郎将王铁指王将军。” “他是王铁眉将军的兄弟?” “远房堂弟,从前不叫这个名字,好像是铁眉将军不幸遇难之后,他才改叫铁指。” “嗯。”徐础点头。 士兵满怀希望地等着,见徐公子好久不言语,小心地问:“我们此行可有危险?该带些什么?” “你刚才说我之前的建议皆有奇()效,请再细致说下。” “呃……有些人从秦州回来了,我都是从他们那里听说的,比如……比如马匹,刚进秦州地界,就赶上马瘟,死掉将近一半,听话多备马匹的人还好,不听话的人可就倒霉了,没有坐骑,还不能掉队,甚至有人累死在路上。在西京城外,马瘟才去,人疫又来,徐公子让大家多带的药材正好用得上……” 士兵说了许多,一桩比一桩神奇(),某人就因为徐础的“指引”,随身带了一面铜镜,行军路上经常受到同伴的嘲笑,结果就是这面铜镜替他挡住了致命一箭。 徐础哑然失笑,自己退隐山谷,名声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响亮,只是这个名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卡Kа酷Ku尐裞網 “此次南下……”徐础遵守承诺,将要指出一条“明路”,士兵侧耳倾听,生怕漏掉一个字。 “此次南下,你应该多带些轻便的贵重之物,要便于携带,不可显露于外。” 士兵不停点头,仍有期待,“然后呢?什么时候拿出来?做什么用?” “莫问、莫想,带上便是,该用的时候你自然明白。” 士兵肃然起敬,终于没忍住,跪下磕了个头,然后起身告辞。 “你们这些人知道就够了,不可宣扬。” “是是,我明白,天机不可泄漏,我们一个字也不往外说。” 士兵兴高采烈地离去,徐础相信,他的话很快就会传扬开。 众将士感激徐公子的指点,歇过一阵之后,又去除草,辟出的空地远远大于马球所需。 当天下午,冯菊娘到来时,已能直入谷中,无需下车步行。 看着空旷的山谷,冯菊娘松了口气,“早就该找人将草割得干净些,不至于被人越传越邪。” 冯菊娘先是向众人分发礼物,这里看看,那里说说,安排好谷中杂务之后,才去见公子。 徐础这几天一直在等她。 “公子怎么不去挑水、劈柴了?是修行结束了吗?”冯菊娘笑问道。 “好比美味,吃腻了自然不想再吃,能一直吃下去的,终究是家常便饭。” “嘿,公子的‘家常便饭’是阴谋诡计吧?” “是揣摩人心。” “佞臣、谄奴才要揣摩人心,用来窥视上意,公子用来做什么?” “常言道‘得人心者得天下’,这是我揣摩的人心,非一人一时之心。” 冯菊娘笑道:“公子还没舍掉‘天下’,打算重新称王?” “‘得天下’非‘平天下’,更非‘治天下’——明师教授,弟子常有所‘得’,偶见一景一事,观者心有所‘得’,这是我所谓的‘得’。” “公子快成圣人了,这些‘得’与寻常的‘得’有何区别?” “弟子有‘得’,明师未失,观者有‘得’,景物亦未失,寻常之‘得’,必伴随一失,区别大矣。” 冯菊娘叹了口气,“我听明白了,可这有什么用?公子有所得,总有人以为自己因此有所失,你能挨个解释?我相信你,别人也肯相信你?” “慢慢解释吧。”徐础微笑道。 冯菊娘坐下,“公子为何要对孙雅鹿说那样的话?” “哪样的话?” “说什么‘冀州军若是早些回来,还能与贺荣部联手,再晚一些,将会结怨’。” “这的确是我说过的话。”徐础点头。 “用意何在?” “话说得很明白,别无用意。” “嘿,公子的这番话一点都不明白,孙先生一头雾水,大郡主连想几天也是不得要领,于是我自告奋勇过来问个清楚。” “她连想几天?” “谁让你没说明白呢?” 徐础笑道:“恰恰相反,不是我没说明白,而是太明白,请你回城转告欢颜郡主,最近这些天,除了芳德郡主,我这里没有任何不走大路的客人。” 冯菊娘愣了一会,喃喃道:“何必让我来一趟呢?你们两个倒是互相明白,我却一句也听不懂,不如你们直接交谈好了。” “世上常有不可言说之事,所以人心需要揣摩。” 冯菊娘摇摇头,她更喜欢一切明明白白——至少是她能够理解的明明白白,“好吧,我带话回去。公事办完了,我有私事对公子说。” “嗯。” “将小郡主送回来,是我与田匠的主意,我二人甘冒奇()险,公子就一点也不感谢吗?” “原来是你们两个。” “公子连问都没问过?”冯菊娘惊诧至极,“算了,不感谢我们两个无所谓,公子总得感谢小郡主。” “为什么?” “她一个小女孩儿,走投无路时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公子……” “我正在想办法帮她推掉婚事。” “还用想?办法是现成的。” “我苦思冥想几天,还没有稳妥之计,你竟说办法是现成的——现在是我听不懂你的话了。”徐础笑道。 “嘿,公子只揣摩别人的心,却不看自己的心吗?小郡主只能嫁一个人,公子不肯与她做真夫妻,才有眼下的麻烦……” 徐础摇头,“此非妙计。” “还要什么妙计?公子好好思量。”冯菊娘起身将要告辞,看到桌上散乱的军报,突然有所醒悟,“并州!公子与大郡主说的是并州,对不对?” cpa728(); 第三百二十章 制衡 冯菊娘留在欢颜郡主身边多日,还没资格代为执笔,但是来往公文看过不少,对四方形势的了解比徐础还要多些,只是被困于文字之中,受到点醒之后,才能恍然大悟。 见公子没有否认,冯菊娘知道自己猜对了,大为兴奋,重新坐下,“官兵早已围住西京,但是迟迟没有发起进攻,原因很多,其中一条就是要等并州军到齐。并州发出十万大军,只有两万人准时赶到西京,剩下的兵力据说是在清除后方降世军,以保证粮道安全。” “荆、淮、洛三州的兵力都没到齐,不止并州一家。”徐础提醒道,鼓励冯菊娘继续想下去。 “没错,平定秦州这件事,好像只有冀州最上心,荆州奚家的主力放在了汉州,洛州的梁王自称地方不稳,根本没派多少兵将,淮州倒是出兵了,但是每夺一城,必然留兵把守,赶到西京参与围攻的还不到三万人” 冯菊娘回想自己看过的诸多公文,“无论怎样,邺城至少知道这三州的兵力在哪里,并州不同,沈家的大军除了西京城外的两万人,剩余兵将去向不明,说是在后方清除降世军,也可能悄悄返回晋阳,甚至逼近冀州!” 冯菊娘倒吸一口凉气,“所以公子才向孙先生说出那样的话,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冀州军早些班师,固然可以防备并州偷袭,但是与贺荣部有什么关系?” “贺荣部的新单于我无缘得见,但是从其所作所为来看,雄心不小,像他这样的人,只会与强者结盟,邺城若遭偷袭而不能自保,必遭贺荣部嫌弃。” “等等,新单于怎么显出雄心了?与济北王联姻是老单于定下的,贺荣强臂只是承认而已,我没看出来有何特别之处。” 徐础笑道:“事情不止这一桩。贺荣部历次推选新单于都会经历一番明争暗斗,持续数月乃至数年,贺荣强臂在很短时间内就得到承认,说明他早已获得权势,与邺城联姻,很可能是他给老单于出的主意。” “所以世子妇会是他的亲妹妹。” “嗯。”徐础点头。 冯菊娘又想一会,诸多不解之处渐渐都被想通,“人人都说,贺荣部与并州沈家世代联姻,亲如一家,突然之间与邺城结亲,其实是不想看到沈家独大,所以想要扶持冀州。如果我是贺荣部的新单于,怀有壮志,不想一直居于苦寒的塞外,但是又一时没有准备好,那么最有利的形势就是中原大乱,群雄争得越激烈,贺荣部越显重要。” 冯菊娘皱眉,仍有困惑,但是没有问出来,而是自己思索,“贺荣部希望并、冀两州彼此抗衡,但是如果某一方太弱,实在扶持不起来,他们也不会插手,反而可能支持强大的一方,从中分一杯羹,比如去年的时候,贺荣部曾与冀州一道进攻并州,沈家大军一旦及时返回并州,露出拼死一战的架势,贺荣部又立刻退兵。” “眼下冀州稍强一些,但是并州也不弱,贺荣部两边讨好,不专支持一方。沈家人最了解贺荣部的心事,所以想用偷袭一举攻占冀州,令贺荣部别无选择。过后沈家会付出多大代价?将冀州一半让出去吗?” “晋王并非短视之人,绝不会轻易让出疆土,但是怎么才能让贺荣部满意,我现在猜不出来。” 冯菊娘起身,心中还是半信半疑,“并州如果真的派兵偷袭邺城,公子就是见微知著,如果没有,就是公子想得太多不,不是公子想得太多,而是公子为了挽救西京降世军,故意挑拨邺城与晋阳。” “所以欢颜郡主才让你来问个明白。”徐础笑道。 “可我并没有问明白,凭心而论,我觉得公子有救金圣女之意。” “哈哈,你不必问明白,只需将你我谈论的话如实转告,欢颜郡主自有定论。” 冯菊娘叹了口气,“你们两个,都太过聪明,未必是好事。冀州已经调回部分兵力,如果一切皆如公子所料,大郡主保住邺城,沈家被迫退兵,两州又成制衡之势,那小郡主岂不是真得嫁给蛮王了?” “看来是这样。” “实在不行,公子就用我说的办法公子既然能与金圣女圆房,在这世上应该再没有惧怕的女子。” 徐础笑着摇头,“冯夫人想过没有,你为何能够连嫁多夫而不受指责?” “我的名声早就毁了,公子竟然以为我未受指责?” “若是别人频繁改嫁,毁掉的不止是名声。” 冯菊娘承认这一点,微微一笑,“因为我有一副好容貌,总有人想得到我,巴不得我的丈夫早亡。” “就是这个道理,我若不能以巧计阻止芳德郡主的婚事,无异于失去了‘好容貌’,却还要再寻新夫。” 冯菊娘终于明白了,公子能够留在思过谷,一是与邺城诸执政有旧,二是擅长用计,深得看重,像他这样的人,可没有“恃宠而骄”的资格。 “公子继续想办法吧,我是计穷了。” 冯菊娘天黑之前返回邺城,向欢颜郡主转告全部交谈内容,没有半句隐瞒。 欢颜郡主默默地听完,“据探子所报,在飞狐口外,并州军已积聚大批粮草,用意不明。” 飞狐口是冀、并两州之间的重要通道之一,并州军在那里积聚粮草,显然是有东进冀州之意。 “这么说来,公子真的猜中了!” “他不是猜,而是熟知晋王为人,他说得没错,揣摩人心总是重要。” “郡主如何应对?坐守邺城?派兵支援飞狐口?先发制人,攻入并州?” 欢颜郡主轻轻摇头,“什么都不做,只需让并州知道邺城有备,晋王自会放弃偷袭,维持与冀州的表面交好。” “贺荣部最高兴看到这样的局面。” “嗯,必须让贺荣部高兴,这是当务之急。” 冯菊娘垂头不语,欢颜郡主猜出她的心事,“你以为我对异族太过谄媚吗?” “我是一个浅薄之人,怎敢擅议郡主的远见卓识?” “偶尔议一下倒也无妨,总之现在绝不是得罪贺荣部的时候,芳德郡主必须嫁给贺荣平山,济北王和虞世子都明白这个道理。徐公子要用巧计阻止这桩婚事,很好,我很期待他的招数。” 欢颜郡主露出一丝微笑,虽然群雄环伺,各方皆有强敌,她仍对自己与徐础之间的这场小小争斗极感兴趣。 在欢颜郡主面前,冯菊娘谨小慎微,见她心情似乎不错,小心问道:“非得是芳德郡主吗?咱们不是……还有一位公主吗?” 欢颜郡主的心情的确比较好,解释道:“一个是失势的公主,一个是得势的郡主,贺荣部当然要选后者。新单于铁了心要看到虞世子称帝,将自己的妹妹嫁过来,自然也要求济北王礼尚往来。” “原来如此。”冯菊娘心里同情小郡主,只能默默地叹口气。 “还有,贺荣平山也坚持要娶芳德郡主,他对徐公子颇有怨言。” “是他想要强行带走公子,还不许公子……没办法,他是蛮王,想怨谁都行。唉,只是……只是可惜了芳德郡主,她年纪小,性子又烈,嫁到塞外,怕是难得善终。” “天成倾覆,皇室危如累卵,凡我张氏子孙,都要尽自己的一分责任,年纪再小,也得尽快成熟起来。” “是,郡主说得对,我就说自己浅薄嘛,全是妇人之见。” “嘿,咱们都是妇人。”欢颜郡主停顿片刻,“明天虞世子若能将芳德郡主顺利带回来,万事大吉,若生变故,你还得再去一趟思过谷。” “公子外柔内刚,他说要想办法……” “不是见他,是见芳德郡主,她肯听你的话。你不仅要劝她回城,还要劝她嫁到塞外之后,努力讨取丈夫的欢心,在那边,她的敌人不是自家人,也不是贺荣平山,而是并州嫁过去的几代贵妇。” “我……小郡主……不是我推脱,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欢颜郡主微笑道:“你帮过芳德郡主大忙,又有那么多的经历,肯定能说服她改变心意。” 冯菊娘脸色微红,原来自己助小郡主逃出王府一事,欢颜郡主早已知晓,“我会尽我所能,小郡主所依赖者,无非徐公子,公子若无巧计,小郡主会好劝一些。” “刺驾时,徐础不顾自身安危,守东都时,徐础有数十万反贼相助,如今他既舍不得自身,又无外力相助”欢颜不肯将话说死,“他若真能想出一计,能让贺荣部满意而归,事情或有转机。” “可是来求亲的人偏偏是贺荣平山……”冯菊娘一脸苦笑,她是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 “或许他真有办法呢,我倒希望如此,允许他留在思过谷,我惹恼不少人,总得让大家看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冯菊娘的心微微颤抖,公子说得没错,他的价值全在于“巧计”,若没有这一点,将会失去最重要的保护者冯菊娘隐隐约得,圆房这件事本身就会令大郡主恼火,她之前的想法还是太简单了。 “虞世子手下那么多人,明天肯定能够大胜,顺利带回小郡主。”冯菊娘得先考虑自己,甚至有点后悔当初送小郡主出城的鲁莽之举。 “最好如此。”欢颜郡主的神情渐渐严肃,重复道:“最好如此。张氏子孙若在此时生出异心,就太让人失望了。” 冯菊娘没听明白“异心”是什么意思,欢颜郡主无意解释,“请孙先生和楼矶过来,江东那边的事情,该有个解决办法了。”卡Kа酷Ku尐裞網_www.kakuxs.com 第三百二十一章 劝诱 思过谷里人多为患,而且大多骑马,老仆不得不将饲养的几只鸡鸭抱进一间空房里,以免被踩死。 济北王世子将今天的比试看得极重,邀请诸多亲朋好友前来观看,正式开赛之前,派出数人陆续上场展示技艺,每击一球都能引来欢呼。 张释清不肯喝彩,向身边的昌言之等人道:“都是花架子,不懂的人才觉得好,真到比试的时候,双方你争我夺,哪有机会用上?” 昌言之等人深以为然,点头表示赞同,但是看到好球,还是高声喝彩。 范闭墓前,于瞻刚刚起床不久,正有板有眼地练习礼仪,可是嘈杂声声入耳,他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心中既烦躁又恼怒,却不敢兴师问罪,对方是济北王世子,昨天派人给他建了一座木屋,他无以为报,只能对如此荒唐的举动稍加忍耐。 于瞻回到屋中,喝着徐础派人送来的茶水,心里并无感激之情。 师弟严微进来时,于瞻正琢磨着今天如何度过。 “于师兄心坚若此,外面那么热闹,就不肯出去看一眼吗?” 自从进谷之后,于瞻对从前的师兄弟都有些瞧不起,见到严微也不起身,冷冷地轻哼一声,顺手拿起一本书,头不抬、眼不动地说:“来的都是皇亲国戚,我去凑什么热闹?严师弟是怎么混进来的?” “呵呵,于师兄说笑,我可不是混进来的,乃是跟随世子而来。” 于瞻转来目光,“你什么时候给世子做事了?” “有段日子了,先师过世不久,我就受邀在济北王府忝任书佐。” 王府书佐无品,是个极不起眼的闲职,严微因此极少提起。 于瞻听在耳中却仍有几分嫉妒,尤其是“受邀”两字,令他深感不公,淡淡地说:“恭喜,严师弟应该早些公布,大家也好设宴庆祝,现在不行,我正在守庐,不碰酒肉。” 严微笑道:“家父非要我接受此职,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如能自选,我更愿意来此陪同于师兄。” “嗯,能来的人从不开口,不能来的人总有借口。” 严微上前,深揖一躬,“于师弟为范门争光,我等敬仰,来与不来,心中皆有愧疚。” 于瞻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语气变得温和,“我明白,大家都有拖累,不像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与亲戚也不走动,止此一身,什么都不怕。” “生此一身者大有人在,能舍生取义者,仍是寥寥无几。于师兄义举,非只是为我范门争光,也为天下读书人立标,请于师兄再受我一拜。” 于瞻更加不好意思,急忙起身相扶,“严师弟说的过了。” “丝毫不过,于师兄请看。”严微从怀中取出一副折子递过来。 于瞻接在手中,展开观看,只见上面写满人名,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这是什么意思?” “上面全是邺城读书人的签名,不为别的,只因敬仰于师兄义举,人不能亲来,签名以示支持,托我送给于师兄,略表寸心。” 于瞻大悦,正色道:“请严师弟代我向诸同道致谢。” 两人又聊一会,严微道:“于师兄入谷守庐,名震冀州,这就算大功告成了吧?” 于瞻拍案道:“守庐只为尽孝,谈何大功告成?驱逐徐础,夺回思过谷,才能稍遂我愿。” “然则于师兄今后有何打算?” 于瞻沉默,半晌才道:“论胆气,我自认还有几分,论智谋,我就自愧不如了。徐础偏偏是个厚脸皮,见我进谷守庐,他不撵人,却也不走,僵在这里,我……我暂时还没想出办法。” “上次一块喝酒时,于师兄有句话说得对:徐础能赖在思过谷,靠的不是学识与智谋,而是上头的庇护。” 于瞻无奈地叹息,“不必多说,咱们心知肚明就好,外面人多,若被听去,是个麻烦,我倒无妨,严师弟既在王府内谋职,应当小心。” “我在王府,听说一些传闻,不知真假,对徐础颇为不利。” “怎么说?”于瞻立刻来了兴致。 “据说,济北王有意将芳德郡主许给贺荣部的左神卫王。” 于瞻一愣,“芳德郡主不是早就与徐础成亲了吗?” “那是在东都的事情,两人只拜堂,却未同床,此后徐础刺驾、造反,这桩婚事虽未解除,但已是名存实亡,王府仍当芳德郡主是未嫁之女。” “嗯,我看到了,芳德郡主仍是未嫁的装扮。既然名存实亡,郡主为何来此居住?就不在意外人的说法吗?”于瞻愤慨道。 严微笑道:“世事往往如此,最该守礼的人家,偏偏将礼仪视为玩物,若没有咱们这些读书人,世间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于瞻感慨万分,“仔细想来,徐础真是读书人的大敌,此人改姓、刺驾、谋反、与父兄为敌、坐视生父被杀、夺占思过谷、以妖言惑众……件件违背礼仪,桩桩大逆不道,真想不明白,他这样的人,竟会受到庇护。唉,邺城执政若是男子,绝不会允许有这种事情发生。” “快了,徐础受的庇护就要到头了。” “此话怎讲?” “济北王欲将芳德郡主嫁与贺荣部,事若能成,徐础名声受污,但此人皮坚肉厚,不在意名声。于师兄或许不知,芳德郡主乃是私自逃进思过谷,徐础狂妄,竟然就收下了,惹来诸多不满。” 于瞻瞪眼,越发觉得皇室实在是无法无天,“既然如此,济北王为何不严惩徐础?” “济北王早有此心,只是碍于湘东王那边,不好动手。”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邺城执政还要护着徐础?”于瞻尽量不提“欢颜郡主”四个字,一是怕惹麻烦,二是表示不屑。 “寇师兄在湘东王府担任幕僚,颇受器重,我从他那里得知,湘东王府其实对徐础也已失去耐心,但是不好骤然改变态度,只好指望徐础自受其咎。” “湘东王府向来雷厉风行,何以在这件小事上犹豫不决?她只需做个暗示,自然有人惩罚徐础。” “徐础曾放过湘东王,退位之后投奔而来,以辩术夺占思过谷,与芳德郡主仍有夫妻之名,凡此种种,令湘东王府很是为难,所谓的哑巴吃莲有苦说不出,就是这个意思。” “湘东王府就这么一直忍下去?” “湘东王府需要一个‘名正言顺’。” “嗯?” 严微起身,拱手道:“徐础强夺思过谷、自称先师嫡传,凡我范门弟子,皆与他势不两立,报仇雪耻,名正言顺。众师兄弟当中,唯于师兄有猛将之风,一马当先,已入敌人城门之中,可有再闯一步之意?” 于瞻眉毛一扬,隐约明白了严微的来意。 严微再不多说,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轻轻塞到书下,“折子上的人名,皆为于师兄后盾。” “嘿,都想做后盾,没人当先锋。” 严微笑道:“于师兄纵马一跃,敌我尽皆胆寒,便是自己人,也不敢超越半步。告辞,它日再见,就是我与邺城书生为于师兄正名之时。” 严微离去,外面的喧闹声仍一阵阵传来,于瞻站立良久,拨开书籍,露出下面的匕首,很快又用书盖上,多拿几本,盖得严严实实,喃喃道:“徐础当时也只是一名书生……” 于瞻虽然性烈,却也不是被人一说就动的人,心中七上八下,更加没办法读书,于是走出木屋,绕开马球场与人群,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庭院后面。 范闭生时所建的房屋都在,周围又新建若干,全无规划,横七竖八地立在谷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比旧屋都要高一截。 于瞻越看越怒,悄悄来到书房,想要再看一眼先师的住处,至少里面的旧席子没有撤掉,还是从前的样子。 出乎他的意料,谷里还有人对马球不感兴趣,留在书房里交谈。 于瞻略一寻思,闪身站在窗边,过滤远处的喧嚣,倾听屋内的声音。 “徐公子从前可不是犹疑不决之人。”一个陌生的声音笑道。 “乔先生不必多言,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况且我也没有‘犹疑不决’,说得很清楚:此事我不泄露,也不参与,徐某寄居于此,不做忘恩负义之人。” “‘忘恩负义’的事情当然不能做,可若是无恩呢?多说无益,徐公子再等一等,看湘东王府对徐公子是恩多还是怨多。徐公子想必明白,形势逼人,济北王父子做不得主,芳德郡主的去留不在他们,而在徐公子。我相信徐公子是嘴严之人,等徐公子想通之后,一个口信就能将我传来。” 那人告辞,屋外的于瞻急忙躲开,探头窥视,见一名老书生走开,他不认识。 等老书生走远,于瞻又回到窗边继续倾听,屋内半晌无声,他于是往里面望了一眼,只见徐础正端坐桌前,看一本不知什么书,门窗未闭,嘈杂不绝,他却丝毫不受影响,读得极认真。 于瞻悄悄回到自己屋中,心一阵乱跳,仔细回想刚刚听到的话,喃喃道:“严师弟所言不错,湘东王府与徐础确已生隙……” 于瞻拨开桌上书册,露出匕首,心中既混乱又兴奋。 外面的欢呼声突然大响,持续不绝,想必是已经分出胜负,于瞻对此全不关心,只盯着匕首。卡Kа酷Ku尐裞網_www.kakuxs.com 第三百二十二章 强援 马球场上,双方竞争颇为激烈,世子一方原本稍占上风,领先一两球,围观者当中有人颇为着急,甚至怀疑世子的球手有意隐瞒实力。 贺荣平山没有亲至,派来三名伙伴观看,就是这三人,不怎么会说中原话,也不太懂马球的规矩,经过讲解之后,倒是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关键,越看越急。 世子一方已进九球,最后一球不是击偏就是被拦截,而郡主一方已经追到八球,双方争得火热,三名贺荣部贵人终于按捺不住,一致提出要亲自上场,经过一番协商之后,一名贵人替换场上最弱的一名球手。 这名贵人骑术精湛,刚刚二十岁,名声已传遍塞外,但他小看了马球,一通驰骋,如入无人之境,能在马背上做出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就是碰不到球。 而且他一上场,另外九名球手不得不给他让路,反而无法形成配合,原本高出一点点的优势,很快就被撵上。 张释清在场边大声指挥,昌言之如有神助,连进两球,竟然反败为胜。 单从场面上来说,这是一场精彩的比试,欢呼声持续不绝,张释清要来宝马“卷雪”,骑行一圈,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将此马送给昌言之他是获胜的最大功臣,一人独进五球,尤其是最后两球,每一球都进得颇为惊险,差点被贺荣部贵人推落马下。 世子张释虞大为沮丧,但是认赌服输,交出宝马,也拿出金银赏赐双方球手,胜者要多些。 三名贺荣部贵人坚持认为这场比试不公,拒绝接受赏赐,上马先走了。 人群渐渐散去,思过谷里恢复空旷,却不能恢复安静,张释清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到处大叫大嚷,四处分发礼物,甚至给守庐的于瞻也送去一份。 于瞻吃了一惊,而且十分厌恶,没等他严辞拒绝,郡主就已经跑掉。 将近黄昏,张释清终于稍稍冷静下来,跑到书房里,拎着一壶酒,“你怎么不去观看?” “我知道你必赢,所以觉得没必要观看。”徐础笑道。 这样的回答差强人意,张释清将壶、杯放在桌上,往椅子上一坐,脸上渐渐露出倦容,她虽然没上场,叫喊多半天,也累坏了。 徐础斟酒,一边喝一边看书。 张释清拿起酒杯,在手中慢慢转动,一直不喝,等候多时,开口道:“有时候你挺好,有时候……你真是太无趣了,在你身边多待一会,我就觉得心里憋闷,好像……好像又被关在箱子里。” “你曾经被关在箱子里?” “前两天我就是这么出城的,你一点都不关心,连问都没问过。” 徐础笑道:“我的确是个无趣的人,我连‘有趣’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比如马球,看你们的样子,应该很有趣,可无论是上场,还是旁观,我都体会不到‘有趣’的感觉。” 张释清长叹一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看来你是天性如此,要不然就是……与你母亲的去世有关系吗?” 好久没人提起吴国公主了,徐础发现自己不像从前那么在意,于是认真想了一会,“或许有吧,的确是在她去世之后,我越来越‘无趣’。” “真是奇怪,哪怕传闻只有一半是真的,吴国公主也是一个极有趣的人,居然会有你这样一个儿子。” “你听说过她的传闻?” 张释清眼睛一亮,像是说起自己崇拜的某位人物,“我从小听到大,不止是我,我们这些人都听说过,还经常争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一直觉得吴国公主很了不起,真的,在那样的处境中,身为一名女子,她还敢反抗,令人敬佩。我母亲常说,身为女人,哪怕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也得认命,所以她觉得吴国公主有点……” “愚蠢?” “总之不太聪明,有点执拗。但是我母亲仍然敬佩吴国公主,她说,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吴国公主稍微再聪明一点,就会沦入平庸,可能过得舒坦,但是再也不会被人记得。聪明而平庸、执拗而出类拔萃,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母亲敬佩后者,自己宁愿选前者,她还要求我也学她一样。” “王妃好像会失望。” “哈哈,大失所望。你知道吗?当我决定逃出王府时,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吴国公主,我不停地想,如果是她遇到这种状况,会做怎样的选择?” “她没有逃脱。”徐础黯然道。 “但她努力逃脱,至死不肯认命。” 徐础不语,他以为自己已不在意,随着交谈的深入,母亲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像一堵墙,挡在他与任何人之间。 张释清起身,“我也不会认命,宁死不认。” 徐础抬起头,扫去母亲的形象,“不认命可以,但是到了塞外,你得换一种反抗的手段。” “嗯?你在说什么?我不用去塞外,我赢了马球,可以留下啦。”张释清露出欣喜的笑容,这是她连日来最大的一件高兴事。 “世子只是同意你留在思过谷,并没有承诺取消婚事。” 张释清脸上笑容渐渐消失,坐下想了一会,“我必须嫁给蛮王吗?都是小蛮女从中使坏。” “与小蛮女无关,形势如此。” “什么形势?非得让我嫁到塞外去?” “群雄并立,冀州只占一方,要靠着贺荣部的支持,才能号令诸州。但是贺荣部与并州世代交好,邺城必须与晋阳暗中较量,争得贺荣部的更多支持,才能维持眼下的优势。” “那也用不着非得逼我去和亲啊,上头还有公主,还有欢颜本人。” “贺荣部要推世子称帝,到时候你就是长公主,至于欢颜郡主,贺荣部当她是对手。” 张释清发了一会呆,“我看这个皇位也没什么意思,我劝父亲和哥哥不争吧。” 徐础摇摇头,“争与不争,已非济北王父子所能决定。” 张释清更加吃惊,半晌才道:“说来说去,一切全是欢颜做主,就是她,非要让我去塞外受苦。” “欢颜郡主只是恰好在那个位置上,换成任何人,都得做出同样的决定。” “嗯,你们两个是同样的人,你当然替她说话。”张释清的脸色渐渐发红,一天的好心情消失无踪。 “抱歉,我不该对你说这些。” “你的确不该说,我正高兴着呢,哪怕等到明天……不不,我宁愿早些知道这些事情,谢谢你如此坦白,还有什么不得已的‘形势’,你一块告诉我吧。” 徐础等了一会,“只是嫁到塞外,事情还算完,你还将担负艰巨的任务。” “讨好贺荣部吗?欢颜,但也不再是我的朋友,我为什么要为她做事?” “不是为她,是为你的父母和兄长。” “嫁到塞外受苦的是我,他们好好的,干嘛要我……我明白了,你继续说。”张释清一脸冰冷,她知道,只有自己在塞外争得贺荣部的更多支持,才能令家人在邺城得到重视与平安。 “邺城眼下最大的敌人有两个,一是江东的皇帝与宁王,二是并州的晋王,如果我猜得没错,欢颜郡主的计划是先破江东,再除并州。所以你到了塞外之后,必须努力离间贺荣部与并州的关系。这很难,沈家经营多年,与贺荣部亲上加亲,唯一的可趁之机是晋王本人的野心,若能让新单于相信晋王早晚会一统天下,或许能让他放弃对沈家的支持。” 张释清不吱声。 “我能想到的差不多就是这些。”徐础补充道。 张释清笑了一声,“这就是看过那么多军报、思索多日想出的办法?让我嫁到塞外去,给邺城争取一个强大的盟友?” “这是我给你想出的办法,并非我自己的办法。” 张释清微一皱眉,“你已经够无趣了,再这样故意说话让人听不懂,我宁愿嫁到……不不,我宁愿给自己胸口刺上一刀。” “哈哈。我的意思是说,你是张氏子弟、济北王的女儿、世子的妹妹……” “我还是欢颜的侄女,你究竟想说什么?”张释清打断道。 “如果你在意这些身份,那么我刚才所言,就是你最好的选择。” “如果我不在意呢?” “这样的话,倒是可以讨论一下我的办法。” “你的办法……对啊,你是刺过驾、造过反,根本不在意张氏的衰亡与邺城的安危。”张释清打量徐础两眼,“我应该痛恨你才对。” 徐础笑而不语,让张释清自作决断。 盯着徐础看了好一会,张释清叹了口气,“你这个人无趣到让我恨不起来,像块石头,虽然拦在路上,但我觉得上去踢你一脚的话,只会让我自己疼痛,你却一点事也没有。” “哈哈,请相信,我比石头稍软一些。” “能说你的办法了?” “邺城缺少的是强援,若有别的强援,邺城不必再以和亲讨好贺荣部。” “天下形势我多少也明白一些,群雄各占一州,先不论孰强孰弱,谁会甘心做别人的‘强援’呢?贺荣部观望中原,且与冀、并两州接壤,还真是只有他们可为援助。” “邺城可以。” “你又说糊涂话了,邺城自己给自己做强援?” “不,邺城可以给别人做强援。” “嗯?” “当今形势,援人即是援己,但是得让对方相信,尤为重要的是,得让欢颜郡主相信。” 张释清真想在这块“石头”上狠狠踢一脚,好让他说几句明白话。卡Kа酷Ku尐裞網_www.kakuxs.com 第三百二十三章 养虎 经历过东都的九死一生,湘东王壮志消失大半,越发依赖女儿主持政务,每次商议要事,他虽然坐在主位上,却只是发呆、打盹,将大事小情一律交给女儿处置。 他相信女儿,超过相信自己。 今天商议的事情比较简单,参与者也比较少,除去湘东王父女,只有孙雅鹿与楼矶,两人昨晚已经得到过一次召见,回家之后各想主意,此次是正式商议。 江东事态已经到了必须优先解决的地步。 楼矶急于立功,先开口道:“我仔细想过了,宁抱关此人野心勃勃、性酷嗜杀,断不能久居人下,早晚会与梁、兰两家翻脸。请郡主许我南下,或是劝说,或是离间,必要让宁抱关露出本性。” 邺城对宁抱关最大的期望就是弑帝,但是极少当面说出这两个字。 欢颜从不急于表态,嗯了一声,看向孙雅鹿这是她最为倚仗的幕僚,堪称军师。 孙雅鹿上前一步,“宁抱关嗜杀,但是深沉有度,又得郭时风相助,只要江东的名号还有用处,他轻易不会动手。” 楼矶急忙道:“我想出一个办法,可以令宁抱关血洗江东。阻止宁抱关杀人者,必是郭时风,据我所知,郭时风并非亲身投奔,而是半路被捉,此人反复无常,前后效忠多主,宁抱关对他不能完全信任。我此去江东,可离间此二人,宁抱关一旦怀疑郭时风,自然也会怀疑郭时风所献之计……” 欢颜郡主又看向孙雅鹿,“孙先生以为呢?” “楼骁骑所言颇有几分道理,只有一点,我与郭时风相熟,深知此人本事,想离间他与宁抱关,怕是并不容易。” 楼矶见自己的主意未被否决,心中大喜,笑道:“说难也难,说容易倒也容易。” “哦,楼骁骑有何妙计?” 楼矶更希望能单独向欢颜郡主献计,可他还没有这个资格,只得回道:“全在徐础身上。郭时风与徐础原是故交,他被捉时,正是奉徐础之命出使淮州。我只要徐础的一封书信,如果此信‘恰好’被宁抱关发现……” 孙雅鹿笑道:“郭时风曾写信嫁祸于徐础,楼骁骑这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楼矶干笑一声,他更觉得这完全是自己的主意,“以楼、兰两家的狂傲,撞上宁抱关的嗜杀,若无郭时风居中调和,必然势同水火,无劳邺城动兵,可坐享其成。” 欢颜郡主想了想,“栾太后呢?如果传言为真,她在宁抱关那里颇有分量。” “问题不大,据我所知,栾太后与皇帝虽是母子,却无亲情,皇帝逃亡时,未带其母,栾太后想必也不会尽力护子。” “难说,子虽不孝,母却护子,这种事情常有。” 楼矶没考虑过这件事,搜肠刮肚地想办法,旁边的孙雅鹿道:“依我这见,栾太后不是问题,反而可能是个助力。以楼、兰两家之傲,断不能容忍太后久卧他人枕榻,稍加诱导,可以用来惹怒宁抱关。” 楼矶马上道:“对对,正是这个道理,我与兰镛、梁凭之都很熟,套他们的话轻而易举。” 欢颜郡主沉吟多时,“计策不错,但是……前去用计之人,十分危险,无异于孤身去闯虎穴。” “能为邺城效力,乃我所愿,虽死无憾。更何况,太后乃是我们楼家的杀父仇人,宁抱关迄今仍囚禁我楼家诸多兄弟子侄,我怎能坐视不管?” 欢颜郡主脸上终于露出微笑,“那就有劳楼骁骑辛苦一趟。” “义不容辞,不过,我有两件事,需请郡主定夺。” “请说。” “一是徐础的书信……” “我来处置。”孙雅鹿接过话,“我可以找人伪造一封,笔迹、言辞绝无破绽。” “孙先生找的人,肯定没有问题。”楼矶笑道,又向欢颜郡主道:“这第二件……我要斗胆问一下私事。” “什么私事?” “我与……郡主的私事。”楼矶低下头。 欢颜郡主半天没有回话,楼矶心中有些害怕,但他必须问个清楚,不能稀里糊涂地替人卖命。 “等楼骁骑平安回来,一个月之内可以成亲。” 楼矶大喜,坐在主位上打盹的湘东王突然醒来,“成亲?谁和谁成亲?” 欢颜郡主向父亲轻点下头,湘东王没再追问下去,闭眼神游物外去了。 楼矶再无疑虑,拱手告退,打算明天一早就出发。 孙雅鹿与他一同告辞,安排相关事宜,很快又独自回来,“都已妥当,楼骁骑此行当尽全力。” “嗯。”欢颜郡主对此并无怀疑。 “淮州怎么办?要我亲自去一趟吗?盛家觊觎江东多时,极易劝说,但是得掌握时机,若是太早,宁抱关反而不会动手,必须是楼骁骑功成之后,淮州军才可南下渡江。” “只能是孙先生。”对于亲信之人,欢颜郡主反而不那么客气。 孙雅鹿拱手,“楼骁骑明白出发,我后日动身。” “请孙先生见机行事。” “是。”孙雅鹿再次告退。 厅里再无外人,湘东王睁开双眼,打个哈欠,“事情顺利吗?” “还算顺利,箭已离弦,能射中什么,就要看天命了。” “呵呵,女儿什么时候也信天命了?” “经历的事情多了,不得不信。”欢颜郡主笑了笑。 湘东王轻叹一声,“是啊,没法不信。楼矶有去无回,女儿……可有打算?” “朝廷未兴,何以家为?父王不必多言。” 淮州大军一旦南下,宁抱关必然迁怒于楼矶,湘东王有些遗憾,欢颜郡主倒是无动于衷。 守在外面的冯菊娘匆匆跑进来,“小郡主来了,说什么也要见郡主一面,谁也拦不住……” “让她进来吧。”欢颜郡主笑道,“她这么急着见我,必有要事。” 冯菊娘退下,湘东王起身,“芳德还小,女儿别太难为她。” “父王放心。” “我去了,太皇太后最近心情不佳,我去劝慰一下。” 欢颜郡主起身送行。 湘东王离开不久,张释清一阵风似地跑进来,先向欢颜郡主行礼问安,然后向冯菊娘道:“我与欢颜单独说话,你先出去吧。” 冯菊娘看一眼欢颜郡主,退出议事厅。 欢颜郡主先叹口气,移动身体,在软榻上让出一块地方,“过来坐吧。世子亲自去请,你不回来,我没请你,你却跑来,是要告状,还是想要什么?” 张释清在欢颜郡主面前随意惯了,上前坐下,笑道:“既不是告状,也不是要东西,你都猜错了。我今天来,是要自荐,给你当个幕僚。” “我可请不起你。”欢颜郡主握住张释清的一只手,仔细看了几眼,“说实话,你心里是不是埋怨我?” “埋怨你什么?” “怪我逼你远嫁塞外。” “从前是有一点,可是有人告诉我,这是所谓的形势所迫,换谁处在你的位置上,都是一样。要怪,就怪我是济北王的女儿,担着这样的名头,又赶上天下大乱,注定不得安稳。” “你应该与‘此人’多多相处。”欢颜郡主笑道,知道那个“有人”是谁。 “他跟教书先生一样古板,是块顽石,再相处下去,我非疯了不可。” “那就老老实实去塞外,那里有马匹、有草原,随你驰骋。” “不去,那些人不会玩马球。” 欢颜郡主眉头稍皱,“刚才还说得好好的,怎么又不想去了?” “既然是‘形势所迫’,我不怪任何人,只要改变‘形势’就可以了,对不对?” 欢颜郡主稍稍一愣,“‘此人’对你说的话还不少。” “别管是谁的话,你就听听是否有道理。” “好吧,我洗耳恭听。” “首先,贺荣部绝非可靠的盟友,新单于明显对中原怀有野心,他与邺城结盟,目的只有两个,一是制衡并州,二是等候时机发兵南下。接受贺荣部的帮助,乃是养虎为患。” “养虎为患也好,与虎谋皮也罢,这只虎,邺城避不过去。” “避不过去就除掉它,至少吓住它。” 欢颜郡主大笑,“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吧?” “别管是谁的想法,先听我说完。” “嗯,但是要快些。” “我知道你忙,几句话就能说远。”张释清咳了两声,“贺荣部向来欺软怕硬,咱们邺城若能夺取并州,他们必会老实许多,甘效犬马之劳,再不敢平起平坐。” 知道张释清背后有个徐础,欢颜郡主才有耐心听下去,“并州是邺城盟友,怎可夺取?” “嘿,诸州貌合神离,咱们不占并州,并州迟早来攻邺城。” “好吧,你有办法一举攻夺并州?” “只凭咱们邺城的兵力当然不够,还需要一两支强大的援兵。贺荣部肯定不行,他们更愿意看到两州并立;淮州盛家也不行,他们盯着吴州与洛州,对跨州交战不感兴趣,此次西征秦州就是明证;洛州梁王太弱小,荆州奚家、江东宁王太遥远,都不行。” “诸州已经被你说尽,援兵在哪呢?” “还有秦州呢,秦州与并州山水相连,与冀州两边夹击,必能大破晋阳。” “两州叛贼未除,官兵自顾不暇,怎么可能与冀州夹击?” 张释清笑道:“欢颜也有看不清形势的时候,秦州官兵自顾不暇,叛贼的人数可不少,虽被困于西京,但是一直没有大败,若能将他们拉拢过来,岂不是一股强援?” 欢颜郡主愣住了,好一会才道:“徐础这是在利用你替西京的另一个妻子解围,你一点也不在意?” “在意,但是‘形势所迫’,我暂且原谅他。徐础的‘另一个妻子’,对邺城是件好事啊。”卡Kа酷Ku尐裞網_www.kakuxs.com 第三百二十四章 行刺 徐础几天没挑水,体力稍有些不支,坚持走到山脊上,放下两桶水,稍事休息,没过一会,看到张释清从山脚走来。 相隔很远,张释清止步,抬头大声道:“你的主意没用!” “欢颜郡主拒绝了?”徐础也大声道。 “她甚至没有认真听完,就嘲笑这个主意异心开开,还说我太天真,居然受你蛊惑。” “不急,再等等,过几天她或许会改变……” 张释清最不爱听“再等等”三个字,转身跑下山。 徐础担起水桶,缓步来到山脚时,看到张释清正用马鞍抽打野草。 思过谷里的野草已经减少许多,远离中心的地方依然茂盛,任凭抽打,也只是损失几片叶子而已。 张释清发过脾气,长出一口气,向徐础道:“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 “等事成之后再谢我不迟。” 张释清摇摇头,“其实我也仔细想过,招安反贼为邺城所用,的确是异想天开,先不说冀、秦两州距离遥远,你那个妻子也不可靠,她是贼王之女,在你弃暗投明之后,没有跟你一同来邺城,而是带着贼兵返回秦州,继续与朝廷为敌,已经表明心迹,绝无可能接受招安。” 徐础放下担子,笑道:“这是欢颜郡主的‘蛊惑’。” 张释清脸色一沉,“她说得没有道理吗?” “很有道理,只是弄错了一件事。邺城若当降世军是反贼,自然无法联手,那边也不会接受招安。邺城若当降世军是一股势力,与诸家无异,存着结盟之心,此事就不会那么‘异想天开’了。” “哈,怎么可能?官是官、贼是贼,还能平起平坐?宁抱关在江东尚且是接受招安,邺城反要自贬身份?” “邺城能受外族之辱,为何不能与内贼平起平坐?宁抱关心存险恶,这样的人邺城敢要吗?” 张释清一时间无言以对,又用马鞭乱扫一气,直到累了才停下,但是语气却温和许多,甚至能够笑出声来,“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一个小笨蛋吧?” “怎么会?” “反正不够聪明,被你们来回‘蛊惑’。下次别让我在中间传话了,你们两个直接面谈吧,再这样下去,我宁愿……宁愿嫁到塞外去,听说那里民风纯朴,说话不会拐弯抹角。” 张释清迈步跑走。 徐础重新挑担,他不着急,欢颜郡主已经得到提醒,慢慢会想明白,最重要的是,降世军得守住西京,才能得到这边的尊重。 前方是范闭的坟墓,那里的野草都被官兵顺手除去,露出了墓碑,不远处还有一座小木屋。 屋门紧闭,安静无声,除了接受食物,于瞻极少与谷中人来往,偶尔见面,必然高高昂首,示以白眼。 徐础对于瞻颇有几分敬佩,很快他就将改变态度。 于瞻从一棵树后闪身出现,斜刺里大步走来,目光炯炯,像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要说。 因为之前从不打招呼,徐础因此没有开口,但是放慢脚步,猜测于瞻大概又要讨要思过谷。 相距只有十余步时,徐础突然警醒,虽然觉得匪夷所思,但他知道危险就在眼前,顺势放下水桶,抽出扁担…… 于瞻加快脚步,大吼一声,猛扑过来,右臂高举,露出手中的匕首。 徐础还没来得及将扁担举起,只得闪身避让,可还是扑倒。 这两人都是书生,徐础练过刀法,充其量是项爱好,与真正的刀客甚至普通士兵都比不了,眼睁睁瞧着对方扑来,明知道该如何做,动作还是慢了些。 于瞻更不以强力见长,这一扑、一刺用尽了全身力气,匕首刺中目标,自己却站立不稳,继续冲出两步,被水桶绊倒,也摔倒在地,翻身待要起来,地上全是水,滑不溜掉,他手舞足蹈好一会才勉强站直,却发现手中的匕首没了。 匕首还在徐础肩上。 徐础忍痛起身,沿路逃跑。 于瞻杀红了眼,不管手中有无兵器,撒腿急追,嘴里大吼大叫,“徐础纳命来!” 对面跑来几个人,徐础心中一松,脚下也一松,又倒在地上。 身前身后全是叫嚷声,徐础知道自己安全了,没再试图起身,“留他性命!” 昌言之等人已经按倒发疯的于瞻,正要痛殴,听到公子的命令,手下留情,但是拳头仍雨点般落下。 又有人闻声赶来,将徐础搀回卧房,拔去匕首,敷药包扎,总算伤得不重,他没昏过去,仍能开口说话,只是暂时需要卧床。 老仆又急又怒,还有几分埋怨,一直陪在床边,擦血、敷药、包扎等等全是他亲自动手,一个劲儿叹息,见公子似无大恙,终于开口道:“公子实在太大意了些,当初允许那人进谷就是错误。别看我识字少,心里也没有计谋,但我看人准,于瞻说是读书人,却是一脸戾气,不像好人。我早就说别理他,没有吃的,他坚持不了几天,公子却非要我天天给他送食物,唉,全喂白眼狼了。” “思过谷是所有范门弟子的‘家’,我怎能拒绝于瞻入住?我看他也不是白眼狼,必是被人唆使。” “咋不唆使别人非要唆使他呢?而且一唆使就成呢?于瞻不是好人,公子不用多想,既然住在邺城,咱们入乡随俗,听主人安排。待会我们将于瞻绑送出去,让官府治他的罪。” “不可,你去告诉其他人,不要透露此事。” “公子入住思过谷,是得官府同意的,干嘛总像是有愧似的?” 徐础挤出一丝笑容,“这个时候就别跟我争了。” “我什么时候都不会与公子争,争也争不过。”老仆嘀咕道,转身出去传令,很快回来,“大家都气坏了,恨不得……后山埋着人呢,公子怕什么?” 后山埋着几名刺客的尸体,只有谷里的人知道,谁也没有对外泄露。 “不同。”徐础坐起,慢慢挪动双脚。 “公子快躺下,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做。” “帮我穿上鞋,我要见于瞻。” “公子还不接受教训?” “必须得见,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不用害怕,于瞻身上没有兵器,不是我的对手。” “嘿,公子的聪明才智我一直是佩服的,至于身手——我见过公子练刀,老实说,没看出哪好来。”老仆一边说一边给公子穿鞋。 “我也觉得自己算不得高手。”徐础笑道。 出屋之后,昌言之带两人跟上,保护公子的安全。 于瞻被关在一间空屋里,手脚被缚,脸上鼻青脸肿,兀自怒目圆眼,一看到徐础就骂道:“徐础无耻之徒,弑君、戮父、杀母……” 徐础坐下,向老仆等人点头,“他动不了我。” 昌言之上前检查,确认绳索足够结实之后,退出房间:“我们守在门口,一叫便到。” 老仆也只得离开,向于瞻道:“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长点良心吧,若不是公子心软,你早就……哼哼。” 屋里只剩两人,于瞻也骂得差不多了,盯着徐础喘粗气。 徐础沉默多时,“范先生的名声毁于你手。” “呸,我为先师不惜性命……” “范先生若还活着,听说你的所作所为,会做何想?” “先师……先师……你硬夺思过谷……” “以范先生之洒脱,会在意区区一座山谷?” “范门弟子在意!” 徐础轻叹一声,“正因为你们不遵师命,范先生才将你们逐出谷,只留宋取竹一人在身边。” “我不与你做口舌之争。”于瞻扭过头去,怕自己又被说得动摇。 徐础起身,来到于瞻近前,费力地解开他手上绳索,退回原处坐下。 于瞻吃了一惊,双眼盯着徐础,双手解开脚上的束缚。 “你走吧,不可再留在谷中。” 于瞻更加吃惊,虽得自由,可是手无寸铁,杀不了徐础。 “回城之后要小心些,唆使你行刺的人,可能还会再利用你一次,将你杀死,栽赃于我……” “我若遇害,肯定是你主使。”于瞻打断道。 徐础笑了笑,“还有,我不会离开思过谷,因为范先生希望我留下,希望我能延续他的学问,不被你们这些弟子……” 于瞻大怒,几步走来,看一眼门口,终究没有动手。 徐础等了一会,起身向门口走去,“你虽受人唆使,但是敢做敢为,的确有几分范门之风,反倒是唆使者,离范先生的教诲越来越远。” “你才听过几句教诲?” “不少,范先生虽然烧掉著作,但那只是范学的九牛一毛。”徐础推门出去,向昌言之道:“不必阻拦。” 于瞻昂首而出,脚步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快,疾奔谷外,守庐之誓至此而破。 老仆不停摇头,却已无话可说。 徐础回到卧房,见张释清正坐在床边抽泣。 听到脚步声,张释清急忙止住哭声,起身擦去泪水,“对、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没看到……看到刺客,又没……没守在你身边,让你……让你受伤。” 徐础不由得笑出声来,牵动伤口,又一呲牙。 “我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过来道歉,你居然笑我?”张释清气恼道。 “我不笑,但你不用道歉,刺客隐藏,你没看到,我也没看到,谷里的人都没有察觉。你是谷里的客人,不是护卫,当然不必时时守在我身边。所以这件事一点都不怪你。” “你真不怪我?” “不怪,我不怪任何人,我既然选择住在思过谷,就得承担所有的不满与反对。” 张释清终于破涕为笑,“伤得重不重?” “能走、能说、能笑,想必是不重。” 张释清又松口气,“刺客呢,交给官府,治他死罪。” “我刚刚放走。” “咦?” “我说过,不怪任何人。” “你真是个……怪人。”张释清过来,搀着徐础躺在床上,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道:“告诉我实话,你究竟当谁是真正的妻子?”卡Kа酷Ku尐裞網_www.kakuxs.com 第三百二十五章 太早 “你究竟当谁是真正的妻子?”张释清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徐础先是一愣,随后笑了笑。 张释清摇头道:“你一笑,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不不不,我不听什么‘再等等’,也不听‘如果这样’、‘如果那样’,我只想听一个简单直接的答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的确两次成亲,但是没有一次是我的选择,如今一位妻子在远在千里之外,为生死存亡而挣扎,一位……倒是在我身边,但是曾经写过‘休夫书’……” “我就知道你会提起这件事。”张释清插口道。 “总得提起,因为你的父母亲友还都当你是未嫁之女,对你未来的夫婿寄予厚望。我有两位妻子,却跟没有一样,所以我不知道应该拿谁当真,如果你一定要个简单直接的答案,只能是——都不当真,你们不当真,我也不当真。” 张释清脸色阴沉,似乎又要哭,但是眼泪迟迟没有流出来,最后轻轻一笑,“明白了,这样倒好,大家心里都轻松。” “没错,都轻松。” “无论我嫁给谁,最后都是我自己的事。” “是你自己的事。” “我住在山谷里只是暂时,你帮我想主意也只是……只是……” “在东都,你曾助我逃亡,我现在帮你,是为还这份恩情。” 张释清长出一口气,抬手在额上轻拭一下,笑道:“你这个人虽然无趣,但是……坦诚,不是虚伪之徒。” “嗯。”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全都无话可说,一开始还好,慢慢地显得有些尴尬。 徐础先开口:“官兵不合,只有冀州军用上全力,估计很难攻下西京,等到消息传来,欢颜郡主就会重新考虑结盟的事……” “如果还来得及的话。”张释清平淡地说,一向充满热情的她,这时却显得有些意兴阑珊,“即便邺城能与反贼结盟,也没必要立刻与贺荣部翻脸,我哥哥已经娶了小蛮女,将我嫁过去顺理成章。仔细一想,嫁到塞外也没什么,都已经从东都逃到邺城了,还在乎走得更远一些?从小到大,我享尽了张氏子孙的好处,备受宠爱,也该是我为家里做点贡献的时候了。” 徐础不语。 张释清又露出笑容,“想那么多干嘛?反正是欢颜做主,她那么聪明的人,想得肯定比我周到,总不至于犯下大错。婚事能推掉最好,不能推,我也只好认命。” “等欢颜郡主想明白,绝不会将你嫁到贺荣部。” “谁让我哥哥是未来的皇帝呢,我应该嫁给更有价值的夫君,对不对?”张释清眨下眼睛,好像已完全想通,反而觉得有趣。 “嗯。” “那你就帮忙帮到底吧,替我想想,如果嫁到贺荣部,我该怎么做。如果婚事能推掉,我最可能嫁到哪里去?” 徐础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是看到张释清的笑容,他必须维持自己的“平静”,于是道:“嫁到贺荣部,你的敌人就是并州嫁去的几代贵妇,但是不要与她直接相争,等候时机,晋王沈耽很快就会显露出自己的野心,那些贵妇也会替他说话。贺荣强臂同样是个野心极大的人,一旦并州贵妇说得太多,他就会生出戒心,这才是你的机会。” “嗯,‘再等等’在哪里都适用。” 徐础笑道:“时机一到,凭风而上九霄云上;时机不到,奋力展翅也不过飞到树梢上。” “如果晋王抢先动手,攻占邺城呢?” “大势若是如此,谁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你还是努力自保吧。” “看来也只能这样。如果我不嫁到贺荣部,会被送到哪里去?” “最可能是淮州,次则荆州。” “群雄并起,各有野心,盛家与奚家稍小一些,我哥哥若能顺利称帝,这两家可引为强固外援,淮州与冀州相连,尤为重要。” “就是这个意思。” 张释清笑道:“我有点明白你之前的说法了,论来论去,最后还是大势最重要,大势压人、大势逼人,最后无论愿意与否,都不得不走那条路。” 徐础点点头。 “嗯……让我选的话,我更愿意去盛家。在东都的时候,我就不喜欢奚家人,他们家太谄媚,没有开国公的气派。盛家人我没见过,风评倒是不错,虽然听上去也都是无趣之人,但是总比谄媚之徒要好一些,离冀州还近些。” “如果并州的威胁解除,大致就是如此。” “在淮州我该注意什么?” “我对盛家了解不多,依据传言,盛家人重孝道,你到那边,要多关注公婆以及盛家老人的起居,总之目的不变,还是给邺城拉拢到强援。” 张释清点点头,“你将别人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你自己呢?” “那些都不是我的安排。” “揣摩,用你的话说,你在揣摩人心。大势对我来说就是这样,对你如何?会稍微宽容些吗?” “大势如山崩地烈,如惊涛骇浪,如烈火烹油,对任何人都不会宽容。” “所以你去掉王号,就为从‘大势’里逃出来?” “我没想过,经你提醒,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张释清叹了口气,起身向门口走去,“想明白大势有个好处,不会再抱无谓的希望,只凭这一点,我就该谢谢你。” “不必言谢,那会让我感到惭愧,与你在东都……” 张释清突然转身,“我能逃出‘大势’吗?” 这又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徐础想了好一会才道:“如果你需要别人替你做决定、想办法——那你不能。” “哈哈,你真是无趣到底。” 张释清走了,徐础拿起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老仆端着食物进来,看到桌上的剩酒,知道芳德郡主来过,将饭菜摆好,没有立刻退下,小心问道:“公子与小郡主闹别扭了?” “没有,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因为……突然没有小郡主的欢声笑语,有点不太习惯。小郡主今天本来特别高兴,从公子这里离开之后,一下子变得安静,回到屋里再没出来过,也不与大家喝酒,缤纷取走食物,说是就在屋里吃。” “想必是她累了。” “小郡主?就算是亲自上场打一天马球,她也不会累。公子……去说说好话,哄哄她吧。” “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哄。” “唉,我就是随便说啊,公子现在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刺杀你的人,你放过了,在意你的人,你却不当回事。” “郡主年纪还小,来谷里只为避难,将她留下才是害她,以后她会有真正在意的人,自会忘记这里的事情。” “公子……” “既然是隐居,就得接受隐居的一切后果:我不再有千军万马可以调派,不再有资格与群雄讨价还价,不再有能力保护……芳德郡主,她的身份太重要,重要到邺城绝不允许她太过任性。” “可公子足智多谋,就不能……” “我没有你想象得足智多谋。我便是勉强想办法将她留下,过后邺城也会对此愤怒,她自己也可能后悔,到时受到报复的不止是我,还有谷中的所有人。” 老仆长叹一声,“唉,可能公子是对的,我只是可怜小郡主,出身王府,从小没受过苦,突然间却要承担这么重的担子,她怎么受得住哦。” “她能受得住。”徐础肯定地说。 老仆叹息着走出去,在外面小声道:“公子真是无情,但这不能怪他……” 徐础没怎么吃饭,早早就上床休息,半天没睡着,有点后悔自己说话过重,他不认为自己的话有错,但是出口似乎太早了些,就像是一名过于严厉的父母,在年幼的子女玩得最高兴时,突然告诉他们要养家糊口。 “没有太早,只有太晚。”徐础喃喃道,终于昏昏沉沉地入睡。 次日一早,起床不久他就听到外面的笑嚷声,张释清恢复常态,催促昌言之等人快些吃饭,她要试试宝马“卷雪”适不适合打马球,虽然马已经转赠出去,一点没有减少她的兴趣。 徐础心里稍感安慰,于是照常看书、担水、劈柴、继续看书。 张释清确实恢复常态,只有一条,她再没来找过徐础,像是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可问、可说的。 冯菊娘的到来打破这场小小的僵局,她一进谷就叫上小郡主,两人一同来见徐础。 “城里出什么事了?冯姐姐这么严肃。”张释清擦去汗珠,一眼不看徐础。 “大事,还不止一件。”冯菊娘没察觉到异常,“田匠被抓起来了。” “嗯?”徐础站起身。 “是被贺荣部的人直接抓走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打听到田匠下落的,昨晚三十多人一同动手。” 张释清惊讶地说:“官府人呢?就让他们在邺城随便抓人?” “官府哪里敢管?但这只是小事,蛮王要将田匠带回塞外,暂时不会害他,另一件事却是个大麻烦。公子昨天是不是从谷里撵走一个人?” “于瞻?的确是我让他离开的。” “于瞻刺杀徐公子不成,才被撵出去的。”张释清补充道,依然不看徐础。 “就是这个于瞻,回城之后跑到刺史府,擂鼓上报,声称公子与济北王勾结,将要暗害湘东王父女,说是自己亲耳所闻。” 张释清大怒,徐础大惊。卡Kа酷Ku尐裞網_www.kakuxs.com 第三百二十六章 击球 张释清大怒,怒的是于瞻居然恩将仇报,污蔑自家意欲谋害湘东王父女。 徐础大惊,惊的是于瞻居然偷听到自己与乔之素的谈话。 大惊之下的徐础笑了笑,张释清却是怒不可遏,“这个叫于瞻的人真是坏到了五脏六腑里,就为一座山谷,陷害徐公子不说,还要带上我们家。” 冯菊娘小心观察徐础脸上的神情,道:“是很坏,还很聪明,他没去湘东王府上告,而是跑到刺史府大声叫嚷,弄得刺史大人很为难,大郡主更是为难。” “有什么为难的?将他抓起来,严刑拷问,判个死罪。” “呵呵,事情若是真这么简单就好了,我的小郡主,你不明白城里的形势……” 张释清冷笑道:“有什么不明白的?邺城里虽然是欢颜做主,但是整座城都是‘借’来的,刺史周贯才是真正的地主。欢颜将自己的一个妹妹嫁给周刺史的儿子,嫁妆比公主还要多出几倍,又许以高官,来拉拢此人。周刺史倒也不傻,接受联姻与嫁妆,却不肯做高官,坚持当邺城刺史,做一个地头蛇。我听父王说起来,周贯曾经亲口说过,两王齐至邺城,乃是冀州之福,少一个都不行。” 听到这番话,就连徐础都有几分惊讶。 张释清终于看他一眼,“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你教我。” 冯菊娘看出一丝异常,但是没有点破,接口道:“小郡主说得没错,周贯怕一王独大之后,自己的位置不稳,所以坚持中立,不偏不倚。只要得到足够的钱,周贯事事不管,唯独两王相争时,他必须插手。” “这显然是一次诬告,周贯看不出来吗?”张释清火气又上来了。 冯菊娘苦笑道:“看出来又怎样?消息已经传扬开来,他若是查都不查就压下去,不免让人怀疑他的用意。” “什么用意?与我们家‘勾结’吗?只要欢颜知道是怎么回……”张释清闭上嘴,重新打量冯菊娘,“欢颜有点怀疑,是不是?所以让你来打探情况。” “大郡主担心的就是这个,明明是次诬告,传来传去,却令两家彼此生疑。” “抱歉,是我说错。欢颜是当事者,不好干涉,得由周贯自行查明真相,才能令百姓信服。” “正是。小郡主明白得这么快,可有点让我意外,肯定是从公子这里学到不少吧?”冯菊娘笑道。 张释清面无表情地说:“是,学到许多,比我期望的还要多。” 冯菊娘尴尬地笑了两声,向徐础道:“我来这里就为提醒公子一声,刺史府很快会派人来……” “明白。” “那就好。还有田匠,事情虽小,却更难解决,下至刺史府,上至两王府,都不能插手,蛮王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他若将田匠带回塞外,必会杀他……” “这个我也明白。” “公子……不做点什么吗?” “再等等。” 张释清向冯菊娘小声道:“他还没开口,我就知道会是这三个字。学他的本事可挺容易,学会三字经,足以应答一切:以后事情若是圆满解决,那就是‘再等等’的功效,若是没解决,就是‘等’得不够久,或者是不够巧。” 冯菊娘笑道:“三个字很容易,什么时候说出口,却不容易。” “怎么不容易?你越是着急,就是他说这三个字的时候。” “如今有人在使离间计,小郡主可不要中计,你与公子是一家人……” “我们不是一家人,冯姐姐不要乱说,我不同意,他也不同意啊。” 冯菊娘心中恍然,大致猜出这两人闹别扭的缘故,心中觉得好笑,脸上却不表露出来,“不管怎样,我相信公子。我已经来过,该说的都说了,得马上回城。于瞻的诬告总能真相大白,田匠……” 大概是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冯菊娘告辞离去。 张释清不肯单独留下,跟在后面,“我送你出谷。” 山谷的道路已被重新开辟出来,马车就停在院子里,冯菊娘牵着小郡主的手上车,命车夫慢些赶车。 “公子又怎么惹着小郡主了?” “没有啊。” “虽然相识不久,但是得蒙小郡主厚爱,一向对我无话不说,偏偏在这件事情有所隐瞒……” “他没惹着我,只是……对我说了一些实话。” “什么实话,让小郡主不高兴?” “你别问,我也不会说,反正是实话,我可以说是受益匪浅,至少够我半生用的。” 冯菊娘一愣,“受益匪浅却不高兴——这是什么实话?” “只与我有关,与你无关,与欢颜无关。而且我也没有不高兴,只是觉得……有些无趣罢了:多半生的日子摆在眼前,能做的选择就是快些走还是慢些走,多少有些无趣吧?” “嘿,小郡主是没经历过颠沛流离的日子,多少人毕生的梦想就是能过上‘无趣’的安稳生活。” 张释清没吱声,她理解不了,也不愿想太多。 “公子这个人有种种好处,却有一个缺点,想得太多……” “我以为这是他的好处。” “是好处,也是缺点,想得太多,面面俱到,做的时候就会束手束脚,尤其是关系到别人的时候。” “哼。” “如果只是自己冒险,公子从不犹豫,他敢刺驾、敢称王造反、敢与强敌一战,都是明证,可是一旦要决定他人的生死存亡,他就犹豫不决,即使表面上做到心狠手辣,心里也不踏实,所以才宁愿舍去王号,退隐此地。” “我以为他是……算了,冯姐姐不必再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拿我当‘别人’,我自然也当他是‘别人’。” “咦,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释清敲敲车箱,命车夫停下,自行跳出去,向冯菊娘笑道:“冯姐姐不用替我操心,回城之后专心去救那个田匠,徐公子的‘再等等’可不是一天两天,他也不是事事正确,万一算错,人可就没喽。” 张释清转身往谷里走去,冯菊娘在车里喃喃道:“这个小丫头,究竟是‘懂事’还是不‘懂事’啊。” 张释清今天不想再打马球,带上球杖,与缤纷一块练习击球、击石子,昌言之等人也真是累了,或去午睡,或去喝酒,十分惬意,全然不知麻烦的存在。 刺史府的人果然来了,共是三名刑吏,身后跟着数十名差役,差役停在谷口,刑吏进谷,正遇上芳德郡主。 张释清等的就是他们,远远地瞥了一眼,瞅准位置,一球击出,直直地飞过去。 三名刑吏也看到郡主,正犹豫着该怎么拜见,却见“暗器”飞来,不由得大骇,一人闪身,一人缩头,一人扑倒,纷纷躲避。 马球没能击中,张释清唉了一声,好在收集到的石子还剩许多,缤纷摆放,她来击打,一枚接一枚地飞出去,正在喝酒的几个人走出来,大声为她叫好。 三名刑吏左躲右闪,狼狈不堪,高声喊出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半点效果,只得转身逃走,到了谷口,商量来商量去,终归不敢硬闯,于是带上差役回城,一路上斟酌字句,要告芳德郡主一状。 击退刺史府的刑吏,张释清心情大爽,球也打够了,向缤纷道:“半斤桂花酒,再弄几样菜,清淡些,我不想吃太多肉。” 缤纷跑去置办酒菜,张释清走向自己的房间。 她击退刑吏的场景,老仆一直看在眼里,当时不敢相劝,现在走来,赔笑道:“郡主不想吃肉?前天城里刚送来几样糕点……” “每样都拿来尝尝。” “是是,都尝尝。那个……刚才来的那些人,好像是官差吧?” “是啊,刺史府的刑吏,别怕,他们再敢来,我就拿他们的脑袋当马球。” 老仆吓了一跳,急忙道:“别别,千万别再动手了。官差总是官差,不可得罪。” 张释清止步,笑道:“别人不能得罪,我能,谁让我是济北王的女儿呢?邺城以后要重用我,现在就得允许我胡作非为。” 老仆呆立当场,不好跟着进屋,只得拱手告退,怎么想都不妥当,先去库房给小郡主找出糕点,交给缤纷之后,跑去见公子。 徐础正在后院劈柴。 老仆急道:“公子还有这个闲心。” “怎么了?”徐础拄斧问道。 “刚刚来了一群公差,小郡主二话不说,将他们全给打走了。” “原来嘈杂声是为这个。”徐础笑道。 “公子一点也不在意?” “济北王的女儿打走了刺史府的官吏,别人过问不得。” 老仆目瞪口呆,寻思一会,跺脚走了。 徐础高声道:“请昌将军过来一趟!” 昌言之很快赶来,脸上有些醉意,“公子找我?” “我刚想起一件事,田匠在城里被贺荣部抓走……” “田匠被抓走?”昌言之大吃一惊。 “嗯,冯夫人刚刚带来的消息。” “咱们要去救人吗?”昌言之与田匠不熟,但是十分敬佩他,一听说被抓就想到救人。 徐础摇摇头,“救人的事情不急,眼下另有一桩急事,田匠被抓之后,没人拦阻到访者,谷里或许会有意外,他们很可能不走大路,而行山径。” “我这就去安排人巡视,不不,我亲自去。”昌言之稍一琢磨,发现人手不足,只能希望“拜访者”不要太多。卡Kа酷Ku尐裞網_www.kakuxs.com 第三百二十七章 认子 张释清打跑了前来问话的官吏,邺城的反应颇为平静,直到天黑也没有再派人来,倒是徐础预料中的客人,于是夜二更过后,果然来了。 徐础当时已经睡下,被咚咚的敲门声吵醒,昌言之在外面小声道:“打扰公子,来了一位客人,我想你会见他,所以直接带来了。” 徐础翻身坐起,披衣、穿鞋、点灯,亲自去开门。 昌言之带着一人闪身进来。 那人披着斗篷,一进屋就要跪下磕头,徐础急忙扶住,拽到桌前,借着灯光,认出来客是自己的旧部孟应伯。 孟应伯是孟僧伦的弟弟,在哥哥自杀之后,曾短暂地担任吴国七族的首领,却因个性粗莽,很快交出位置,他不怎么在意,甘心做一名小头目,与吴国将士一同追随金圣女前往秦州。 “小孟将军!”徐础有些意外。 “吴王,总算见到你了。”孟应伯十分激动,又要下跪。 徐础不让他跪,搀他坐下。 昌言之道:“提醒你好几次,公子早就不用‘吴王’这个称呼。” “是,可我总得叫一声,要不然心里不踏实。” 徐础也坐下,笑道:“称一声‘徐公子’,足见旧情,万不可再用‘吴王’二字。” “徐公子亲口说出来,我才认。”孟应伯道。 昌言之摇摇头,也坐下,他很关心七族子弟的状况,因此要留下来听几句。 “小孟将军什么时候到邺城的?” “别提了,七天前就已到达邺城,一直为田匠所诳,住在一间小黑屋里,天天见不到阳光,昨天才被放出来,有人给我指路,让我晚上来见徐公子。别的事情先不说,田匠人呢,让他出来见我。” 昌言之一见到孟应伯就带过来,还没仔细交谈,听到他的话不免一惊,“你还不知道吗?田匠被抓起来啦。” “活该,被谁抓起来了?” “贺荣部的一位蛮王。” “蛮王怎么在邺城抓人?”孟应伯不那么兴灾乐祸了。 “说来话长。肯定是田匠交待手下,他一被捉,就将你放出来,单凭这一点,你得感谢他。” “哼哼。” “先说你跑来干嘛?七族子弟还在秦州?西京失陷了吗?有我认识的人遇难吗?对不起,公子,我有点着急。” “这些也正是我想问的。”徐础道。 “是,我正要说起田匠没事吧?他虽然关我七天,但是每餐都是好酒好肉,还算客气。我是奉金圣女之命来见公子,如今西京形势危急,朝不保夕,请公子赶快想个主意,或者亲自去一趟,有公子在,大家必然士气高涨,必能再破官兵之围。” “金圣女派你来的?”徐础问道。 “对啊,我既然认金圣女为主,当然是奉她的命令行事。” “可有信件?” “这个没有,从西京到邺城路途遥远,到处都是官兵,万一被查出金圣女的亲笔信,我就没机会见到公子了。废话我也不多说,在邺城耽误七天,我快要急死了,也不知西京那边现在形势如何。公子可有办法解西京之围?若是没有,就随我上路,亲去一趟吧。公子可不能见死不救,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公子不关心我们这些吴人的生死,也该去帮帮金圣女吧。” 昌言之皱眉道:“小孟,你说话还是这么颠三倒四,事情还没弄清楚呢,就逼着公子上路,还说什么‘见死不救’,公子救过吴人多少次了,你不记得?” “当然记得,我就是……着急嘛。”孟应伯一脸急切地看着徐础。 “别急,就算要去西京,现在也不是时候。” 孟应伯听出一线希望,不由得大喜,“是是,总得准备一下,但是路上官兵太多,白天走不得,只能夜间行路明天晚上怎么样?” “小孟将军还是太急。”徐础笑道,“我先问你几件事,也好心里有数。” “对对,公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问吧。” “西京现有多少兵力?多少百姓?” “呃……具体数目不清楚,公子也知道,降世军的兵将来来去去,向来不稳定,但是比东都时要多些,因为官兵打得太狠、追得太紧,许多人都跑来投奔。至于百姓,降世军的家眷几乎跟兵卒一样多,可能更多一些。” “西京原有的百姓呢?” “那可没剩多少,西京几乎就是一座空城,金圣女派曹神洗进城谈判,兵不血刃就夺下全城。” “嗯,西京可有新军加入?” 说到新军,孟应伯笑了,“公子不问,我也得说说这件事。新军首领众多,地位最高的有三位,其中一位叫雄难敌,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向金圣女求亲……” “我已听说此事。”徐础打断道。 “哦。”孟应伯有点失望,“后来的事情呢?” 徐础摇摇头。 孟应伯又来了兴致,“来回谈了几次,金圣女说要见到本人才能做出决定嫁与不嫁……” “金圣女说出这样的话?”昌言之拍案而起。 “坐下,听我说完啊。那时候还没到西京,官兵也没那么多,雄难敌选的地方,双方各带三十人前去会面,我正好被选中,亲眼见到当时的场景。”孟应伯自己先笑了,而且笑个没完,好一会才止住,咳了两声,继续道:“雄难敌很满意,金圣女却不满意,提出比武,她若输了,就同意嫁给他,若是赢了,哈哈……” 昌言之道:“怪不得田匠要关你七天,就这样也没让你冷静下来。” “抱歉,我一想起就觉得好笑。金圣女说,她若是赢了,雄难敌要认她做干娘。” 昌言之一愣,噗嗤一声也笑出来。 徐础边笑边摇头,既觉得不可能,又觉得像是金圣女会做出的事。 昌言之笑道:“不必问,金圣女肯定赢了,多了一个义子。” “那是当然,咱们都见识过金圣女的本事,雄难敌没见过,以为传言都有夸大之处,所以欣然同意。两人比的是马上功夫,巧的是都用长槊,第一个回会谁也没刺中谁,雄难敌的脸就有点挂不住了,第二个回合,金圣女没出招,虚晃而过,雄难敌用力过头,差点从马上栽下去,第三个回合金圣女在两马交错时,长槊斜刺,挑落雄难敌的头盔。哈哈,可惜你不在现场,没见到雄难敌有多狼狈,他先是不认输,接着又说自己的马有问题,然后将手下人臭骂一顿,说他们助威声不够响亮。然后……然后就在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时候,他突然转身下跪,向金圣女叫声‘干娘’,起身上马就跑,他带来的三十人来不及跟上,留在原地,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哈哈。” 孟应伯说得开心,徐础与昌言之听着也觉好笑。 “照这么说来,这个雄难敌也没多厉害嘛。”昌言之道。 “可不能这么说,这叫强中更有强中手。雄难敌跑掉之后,再不提求亲之事,可是连杀数十名新军头目,而且用的都是长槊,说明他的本事不低,只是金圣女技高一筹。” “这就怪了,雄难敌败给金圣女,怎么杀自己人呢?” “也不算自己人,新军头目多得很,互不统属。雄难敌比武输了之后,总觉得自己受到嘲笑,他这个人不讲道理,也不去打听明白,听到传言就带兵去攻打,非要以长槊将对方捅死才算。” “雄难敌树敌太多,被其他头目杀死了,对不对?”昌言之猜道。 孟应伯摇头,“你可说错了,后来官兵入秦,雄难敌连战连败,嘲笑他的新军头目没有减少,反而更多,就连他自己的部属,也常拿这件事开玩笑。雄难敌一生气,干脆带人投奔金圣女,天天叫‘干娘’,比对自己亲娘还孝顺。” 昌言之呆了半晌,“雄难敌……是位真英雄,看来他派刺客是在比武之前。” “什么刺客?” 昌言之将戴破虎行刺之事大致讲述一遍,孟应伯惊怒交加,“想不到戴破虎会做出这种事!不过没事了,雄难敌再不敢派刺客来,等公子到了秦州,他还得叫‘义父’呢。” 徐础苦笑道:“我可不敢认这样的义子。照你说来,降世军实力大增,而据我所知,各州官兵彼此猜疑,只有冀州军全力围城,降世军应不至于朝不保夕吧。” 孟应伯微微一愣,马上道:“不是兵多兵少的问题,而是粮草,官兵供应充足,降世军却是吃一天少一天,兵将虽多,反是累赘。还有一个大问题,金圣女虽然收服了雄难敌,军中反对她的人只增不减。” “这是为何?” “没办法,谁让金圣女是个女人呢,降世军返秦之后,过得一直不顺,虽然夺下西京,空有四面城墙,缺衣少粮,许多人都说,兵者纯阳,不能让女人当统帅,阴气太盛,难有前途。不少人想推幼王登位,可他还是个婴儿。更多的人则怀念公子,怀念公子的神机妙算与英勇无畏,只要你一去,所有问题都能解决。” 徐础嗯了一声,寻思片刻,开口道:“王颠将军怎么说?” “王颠?没他什么事,我是奉金圣女之命……” “王颠乃七族首领,你来邺城他一句交待也没有?” “啊……就是叮嘱我完成任务……” “小孟将军,你若不肯说实话,这就走吧,不必在我这里浪费口舌。” 徐础语气严厉,孟应伯仍当他是吴王,心中害怕,急忙道:“我说实话,都是王颠,我就说瞒不过公子,他非让……不是金圣女派我来的,是七族共同决议。但我刚才说的事情没有半句虚言,金圣女的确内外交困,城外是官兵,城内是不满的头目,这已经是二十多天前的事情了,现在的状况只会更危急。如今只有我们吴人和一些投降的官兵真正忠于金圣女,旧降世军和雄难敌都不可信……” 徐础正待开口,屋外突然传来老仆慌张的声音,“官府又派人来啦,这回小郡主可拦不住!”卡Kа酷Ku尐裞網_www.kakuxs.com 第三百二十八章 贵客 自从戴破虎行刺之后,昌言之轻易不肯相信任何外来者,这也是他坚持留下来的原因之一,听说官府又派人来,立刻起身,伸手抓住孟应伯的衣领,厉声道“是你引来的,对不对?你来这里就是为了陷害公子!” 孟应伯惊慌失措,“不是不是……是来抓我的吗?” 徐础拉开昌言之,“芳德郡主来过之后,官府肯定派人监视后山,所以发现小孟将军的行踪,应当不是他故意引来。” “对对,公子说得对……谁是芳德郡主?”孟应伯早就听说过徐础另有一个郡主妻子,一时慌乱,根本没往这方面去想。 昌言之觉得有理,先向孟应伯拱手致歉,然后向徐础问道“怎么办?” 外面的老仆也在问“都是官兵,已经闯进山谷……小郡主出来了……” 徐础快速道“昌将军出去迎接一下,不可多言,官兵若要搜谷,随他们去,不可阻挠。” “是。”昌言之相信公子自有应对之策,也不多问,立刻推门出屋。 孟应伯却更加害怕,颤声道“公子要将我交出去吗?” 徐础笑道“小孟将军相信我吗?” “当然相信,若不相信,也不会千里迢迢跑来请公子去秦州。” “好。” 果如徐础所料,官兵派人监视后山,孟应伯又不是十分机警之人,很快就被发现。 官兵层层上报,晚了一会才进谷寻人。 共是五十多名官兵,带队的是一名裨将,吸取白天时的教训,也不派人通报,直接带人闯进山谷,第一件事就是四处包围,防止潜入者逃跑。 张释清先跑出来,大声道“又是谁擅闯思过谷?” 裨将在马上拱手道“有人潜入山谷,有可能是刺客,请郡主……” 张释清吃了一惊,转身要向徐础的房间跑去,马上止住脚步,“昌将军,徐公子那里……” “公子很好,我刚从他那里出来。”昌言之心里对孟应伯还是有一两分含糊,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 张释清稍稍放心,“真有人潜入山谷吗?” “呃……我不清楚。”昌言之谨慎回答。 裨将道“我的人亲眼所见,此人从后山进谷,披着斗篷,有意隐藏行迹。” 兵卒已将庭院整个包围,还剩十余人待命,裨将道“郡主,我们要搜查一下,请郡主留在这里……” “真有刺客我也不怕。”张释清带上缤纷向自己房间走去,手里的球杖不够用,她得找件称手的兵器。 裨将急忙示意两名兵卒跟上去,以防意外,他则向昌言之道“我要搜谷,昌将军没意见吧?” “没有。”昌言之不敢多说。 裨将稍有几分意外,“谷里的人都出来了?我得先对一下人数。” 昌言之左右看看,“除了公子,其他人都在这里。” 裨将驻扎得稍远一些,来得次数不多,只认得昌言之与老仆,但他将谷外哨所的人兵卒都带来了,唤出校尉,让他辨认。 校尉举着火把,从每个人面前走过,或是眨眼,或是微点下头,表示歉意,然后转身向裨将道“都是这谷里的人,数目也不差。” “好。”裨将跳下马,“咱们先搜房屋,找不到人,再去搜其它地方。” “嗯。”昌言之表面上冷静,心里却是忐忑不安,想不出徐础有何妙计能将孟应伯藏得无影无踪。 还有数人知情,全都看过来,昌言之轻轻摇头,示意他们不可轻举妄动。 张释清又走出来,在屋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口宝剑,剑身上镶满宝石,被火光一照,奕奕发光,裨将心里赞了一声,想的是这口剑肯定值钱,而不是它有多锋利。 事实上,那口剑甚至没有开刃,张释清没注意到,提在手里,自觉威风许多。 缤纷握着球杖,寸步不离郡主左右。 谷里房间大都低矮狭小,很快搜过一遍,只剩书房和一间卧房,裨将不愿与徐础打交道,这时只能勉为其难,但是想出个主意,向芳德郡主小声道“刺客的目标必然是徐公子,如今别的屋都没人,只剩下……” “昌将军说过没事……我去看看。” 张释清走在前头,裨将带人随后。 书房里无人,张释清敲卧房的门,平时她说进就进,当着外人的面,不好意思擅闯。 “何人?”屋里问道,是徐础的声音。 “官兵说是看到有人潜入山谷,要搜索一下,以防万一,你屋里有别人吗?”张释清比较小心,万一徐础真藏着某人,不愿被官兵发现,只要暗示一声,她会帮他挡住任何人。 “确有一位客人。” 张释清微微一惊,“是熟人?” “熟人,绝非刺客。” 裨将上前,大声道“徐公子,四境不宁,地方不安,我等奉命守卫,谷里来的人不管是熟还是生,都请让我们看一眼,也好向上头交差。” 房门打开,徐础站在门口,微笑道“这位将军怎么称呼?” 裨将上前,拱手道“末将姓陈。客人何在?” 徐础没有让开,稍一侧身,露出后面的孟应伯。 孟应伯十分紧张,脸色阴晴不定,仍以为徐础要将自己交出去。 如此轻易就找到人,裨将也很意外,同样有几分紧张,手握刀柄,示意副手去将其他兵卒都叫过来,然后道“阁下怎么称呼?何方人士?来此何事?” 孟应伯不敢吱声,徐础替他道“这位孟应伯孟将军,乃是江东旧族,现在降世军中,为金圣女麾下之将。” 屋里屋外都吃一惊,孟应伯后退两步,想要反抗,自知不敌,只得叹息一声,放弃拔刀的打算,心想吴王真是一退到底,连旧人都不认了。 裨将立刻拔出腰刀,厉声道“大胆叛贼,竟敢潜入冀州,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张释清尤为吃惊,向徐础道“他真是……” 徐础冲她点下头,向裨将道“小孟将军是我的贵客。” “徐公子,你既退位隐居,就当远离从前旧交,为何仍与叛贼勾结?我等皆是官兵,前方在与叛贼作战,后方……” “小孟将军也是湘东王、济北王的贵客。”徐础补充道。 裨将张口结舌,张释清一头雾水,孟应伯更是莫名其妙,忍不住小声道“我是吗?” “他、他是邺城的贵客?”裨将不敢提起两王名号。 “是。” “那么为何不去邺城,却来你这里?” “正因为身份特殊,不好进城,所以先来我这里,请我代为引见。陈将军来得正好,请你转告两王,说秦州贵客已至,请他们速来相见。” “嗯?”裨将没听明白,“叛贼”变成“贵客”也就算了,居然还要两王亲来拜见,实在不合常理。 徐础无意啰嗦,后退两步,双手把门,向裨将道“有劳陈将军,此事重大,请尽快上达。”说罢关上房门。 裨将愣了一会,将腰刀送入鞘中,向副手道“你立刻进城,我在这里守卫。” 裨将向郡主行礼,随后叫上所有兵卒,将庭院团团包围,绝不允许任何人离去。 张释清将宝剑递给缤纷,抬手敲门。 徐础开门,“进来说话。” 张释清也不客气,进屋看向所谓的“贵客”。 孟应伯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尴尬地笑了笑,略一拱手,也想起身,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张释清打量几眼,“你是金圣女的部下?” “是,我是……” “你来这里干嘛?” “我……我来请徐公子回秦州。” “回秦州?他又不是秦人,哪来的回秦州?” “他……他是吴王,还是降世王的女婿、金圣女的夫君,降世军全体将士都盼着他再做首领……” 张释清转向徐础,冷冷地问“果然如此?” 徐础点下头。 张释清脸色一沉,正要开口,那位“贵客”却重叹一声,“可是徐公子不肯跟我走,还要将我……将我……不知怎么处置。” 孟应伯一直没明白徐础的用意,因此既失望又害怕,脸色越来越苍白。 张释清脸色稍缓,随即有点发红,为了掩饰,急忙道“你又撒谎,父王和济北王不会来,欢颜也不会来,顶多派个亲信过来,甚至是官兵,将你们两个一块带走,正好他们缺个借口。” 孟应伯从喉咙里发出古怪而短促的声响。 徐础毫不在意,笑道“这三位的确不会来,但也不会是官兵,我猜……会是孙雅鹿孙先生。” 张释清猛然明白过来,“你还要用那条计策!” “我说过再等等,如今时机已至,不必等了。” 张释清看一眼心惊胆战的“贵客”,实在瞧不出时机何在,但是心里轻松许多,皱眉道“他带来秦州的消息,邺城尚不知晓,能让欢颜同意结盟?” “他在城里滞留七日,带来的消息多已过时。” “那这算什么时机?” “你看过那么多军报,以为西京形势如何?” “我有几天没看了。” “凭从前的印象就够。” “形势很好啊,各州官兵虽然到得晚些,但是毕竟正陆续赶过去,且粮草充足,马匹损失多些,不影响大局,应该很快就能将西京攻下。” “孙雅鹿会带来截然相反的消息。”徐础肯定地说。 “真的?”张释清不太相信。 孟应伯不受理睬,自己慢慢冷静下来,开始好奇这名少女的身份,忍不住道“你是……芳德郡主?” “对啊,你认得我?” “我不认得,只是听说过,你是徐公子的另一位夫人……” “嘿,我可不是‘另一位夫人’。” 孟应伯管不住嘴,顺口道“不是就好,金圣女憋着一股劲儿要杀她呢。”卡Kа酷Ku尐裞網_www.kakuxs.com 第三百二十九章 失势 听说金圣女憋着一股劲儿要杀自己,张释清笑出声来,“欢迎她来。我倒是挺佩服她,自身难保,还想着争风吃醋而且还是没影儿的争风吃醋。” “也不全是争风吃醋。”孟应伯不顾徐础的眼神示意,解释道:“金圣女说张氏没有好人不是所有张氏,是万物帝的张氏不分男女,都应该杀光。芳德郡主尤其该杀,因为你不忠、不孝、不贞:万物帝遇刺,你不报仇,反而放走刺驾者,是为不忠;听说你常常违背父母之命,胡作非为,是为不孝;你又不守礼仪,写下休夫之书,四处抛头露面,是为不贞;还有……” “够了!”张释清斥道,转向徐础,冷冷地说:“你还想让邺城与贼军结盟?若能成功,我不止佩服你,还当你是活神仙。” 张释清转身离开,怀着一肚子火气。 徐础向孟应伯道:“金圣女说过这些话?” 孟应伯先是一瞪眼,打算死扛到底,转念又改变主意,笑道:“我学得不像?” “你说的那些事情,金圣女敬佩还来不及,怎么会当成罪过?” “呵呵。”孟应伯挠挠头,“我当时就对王颠将军说,在吴王……在公子面前不撒谎,他不听,非要我背下这通话,说是万一有用,就能让公子在邺城失去最重要的靠山……” “王颠这么着急让我去秦州?” “不止是王颠,大家都着急,眼看着降世军一日不如一日,周围的敌军却是越来越壮大……” “跪下。”徐础道。 “嗯?”孟应伯愣住了,他一来就要磕头,被徐础和昌言之阻止,这时却无缘无故地又让他跪下,着实令人费解,但他很听话,不明白就不明白,先做再说,于是扑通跪下,恭恭敬敬磕个头,突然灵光一闪,喜道:“公子又要称王……” “我不走回头路,跪下是让你老老实实说话,不要再撒谎,若再玩弄花招,神弃鬼厌、天打雷劈。” 孟应伯又吓又急,“不是我,全是王颠的主意。” “我不管主意是谁的,是你在做,罪就在你。” 孟应伯又磕一个头,“我不敢了,请公子看在我哥哥的面子上,饶我一次。” 说起孟僧伦,徐础叹了口气,“我不计较,但你不要起来,就跪在那里说话。” “是是,我不起来,在公子面前,本来也没有我站立的份儿。”为了劝说徐础出山,孟应伯比从前要恭谨许多。 徐础搬开椅子,坐到一边去,“现在你可以说了。” “说……什么?” “降世军的真实状况。” 孟应伯膝行,想改换方向面朝徐础,却遭到摆手阻止,他只好继续对着桌子说话,开口之前先重叹一声,“反正谎话都会被公子识破,我也没本事编得天衣无缝,还是说实话吧。降世军诸头目虽有不和,但是壮大许多,大家都说,金圣女比降世王善战,也更公平,愿意向她效忠,何况还有幼王在,弥勒依然眷顾全军将士。” 在降世军中待得久了,孟应伯也开始信奉弥勒,而且是真心相信,说到这两个字时,不自觉地双手合什,往上看了一眼。 “那些在东都投降的官兵,尤其是曹神洗,现在是金圣女的左膀右臂,从攻城掠地、排兵布阵,一直到编制行伍,全由他们做主,金圣女没有一桩反对。咱们吴人就可怜啦,本是公子嫡系,受公子所托,追随金圣女入秦,却遭到排斥,没一个人能称得上亲信,大事小情更是没资格参与。就在我出发之前,金圣女硬将吴兵拆散,分到各将军麾下,连吴军的旗帜都给取消啦。” “这一招够狠。” “可不是,金圣女丝毫不念公子的旧情,对吴人视若寻常兵卒,王颠将军的烧伤一直没有全好,如今只能做一名清闲的参将,手下没有一兵一卒,我更惨一些,只是一名裨将,带兵五百,其中九成并非吴人,而是降世军,根本不听我的。” 孟应伯说到气愤处,摇头晃脑、咬牙切齿,徐础坐在一边仔细察看,相信他这次说的都是实话。 “其他吴人也都如此?” “是啊,吴人最高不过偏将,带兵三千而已。真的,我们的要求其实不高,降世军人多势众,又是薛家旧部,比我们更受优势,可以接受;新军带兵入伙,同样人多势众,官职比我们更高,可以忍受;但是曹神洗等人算怎么回事呢?他们从前是官兵,乃是降世军的大仇人,又是降将降兵,人数不过三五百,忠诚更无保证,却纷纷受到重用。曹神洗不肯带兵,却是金圣女最信任的军师,事必参决,金圣女甚至称他为义父!” “义父?” “对啊,别说吴人,降世军也不高兴,尤其是雄难敌,公开声称,曹神洗若敢自称爷爷,他拼着一死,也要将老家伙一劈两截。” 徐础笑出声来。 “公子莫笑,这就是实情,不止是曹神洗,管长龄已经老得连马都骑不动,却被委以副帅之职,还有数十人被封为将军,官职都比投降之前要高出几级。我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照这样下去,降世军必然因为不满而哗变……” “你不是说降世军都愿向金圣女效忠吗?” “是,效忠,但心中也有不满,两者兼具,公子若能走一趟,及时拨乱反正,降世军自然尽去不满之心,只剩效忠,若是再晚几天,怕是不满压过效忠,将要无可挽回。” “好。” “好……是何意?” “你就在这屋里休息,不要出去,等邺城来过人之后,再做打算。” “公子……不会将我交出去吧?我若落到官府手中,必死无疑。” “当然不会,官府若是非要将你带走,我陪你一同去见官。” 孟应伯向桌子磕个头,“有公子的这句话就够了,真若是无路可走,我死不打紧,绝不能连累公子,只请公子寻找机会,速去秦州,还来得及救下吴人与金圣女。” “你踏实休息,万事都交给我。” 徐础起身离去,倒隔壁书房休息。 孟应伯站起身,长出一口气,喃喃道:“公子神机妙算,既说万事交给他,那就是肯定没事,我还是睡一觉吧。” 孟应伯上床躺下,很快发出鼾声,一墙之隔,徐础却在挑灯浏览军报,他早已看过一遍,这时又将挑选出来的几十张重看一遍。 夜色深沉,山谷归于寂静,连虫鸣声都变少许多,大多数人早已睡下,就连庭院周围的官兵,也只留少数人值守,其他人或去哨所或找间空房休息。 张释清也没睡,她本已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重新起来,没有叫醒缤纷,自己穿上衣鞋,悄悄出门,一眼就看到书房里的灯光。 夏日天热,书房的门窗都没关闭,张释清站在门口,没有迈过门槛,安静地看着毫无察觉的徐础,她知道有士兵正在远处注视,却不在意。 不知过去多久,徐础有些累了,起身伸腰,看到门口的人,笑道:“你来多久了?” “刚到。天太热,睡不着。” “进来吧。” 张释清摇摇头。 “孟应伯承认那些话是他编造的,金圣女……” 张释清又摇摇头,迈步进屋,“与她无关。”脱掉鞋子,走到席子上坐下,调整一会坐姿,赞道:“怪不得范先生喜欢坐在上面,虽说有点累,但是没有椅凳的局促。” 徐础也到席子上,坐在对面,“而且没有主客之分。” “有吧,你的位置是主位。” “那是古礼,已无意义,同席之上,不分主客,没有高低,亦无贵贱。” “嘿,说得好听,终是一时虚幻。” “暮春赏花是一时,仰观繁星是一时,驰骋球场是一时,帝王将相,无非一时。” “我才不跟你争论这种事情。”张释清沉默了一会,“那个叫于瞻的人,说的是实话,对不对?” 徐础不肯回答。 “你害怕又被闲人听去?”张释清不屑地笑了笑,随即脸色一沉,“我想了许久,我们家的大势是什么?想到最后,我不得不说,父王与哥哥有可能……” “只是可能。嫌隙到处都有,没有哪一家真是铁板一块,能够化解嫌隙,至少掩盖嫌隙,本就是一家之主的职责所在,也正在这里显出此人的本事。” “你将职责都推到了欢颜身上。” “既然她想当一家之主,就避不开这种事。” “她若用杀戮来化解嫌隙呢?” “这是一种办法,但是弊大于利,会让我怀疑她的本事不够大。” “嘿,这是欢颜的大势:至少现在,她离不开我们家。” “离不开。” “以后呢?你不必回答。”张释清垂下目光,神情中的天真几乎消失得一点不剩。 徐础一时冲动,想要说些什么,挽回几分那张脸上的天真,最后还是忍住,既便是在这座小小的荒僻山谷里,他也做不得主,与其给予虚幻的希望,他更愿意展露残酷的现实。 “我在这里躺一小会,我若是睡着,麻烦你唤醒我。” “好。” 张释清侧身躺下,枕着自己的一条手臂,开始眼睛还是睁着的,慢慢地闭上。 徐础端坐在对面,没有唤醒她,甚至没去查看她究竟是否睡着,只是默默地看着,直至油灯熄灭,直到天色将亮,外面传来杂乱的马蹄声,通知他邺城来人了。卡Kа酷Ku尐裞網_www.kakuxs.com 第三百三十章 不智 大批官兵将思过谷团团包围,若干小队进山搜寻,以防止秦州“贵客”还有同伙。 济北王世子张释虞先进屋,看到妹妹躺在席子上睡觉,不由得一愣,目光转向坐在对面的徐础,冷冷地问:“你……” 徐础悄悄起身,小声道:“让她休息。” 外面的声音太过喧闹,张释清醒来,睡眼惺忪,看到哥哥与徐础站在附近,急忙转过身,“哥哥怎么来了?孙雅鹿没来?徐础,你这回可算错……” “孙先生在外面。”张释虞回道。 “哼。麻烦帮我将缤纷叫来。” “妹妹,你昨晚住在这里?” “夜里出来透口气,本来只想休息一小会,谁想到竟然睡着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跟你说话,叫缤纷过来。” 张释虞拽着徐础出屋,先到妹妹房间门口,大声道:“缤纷,郡主叫你过去。” “知道了。”缤纷在里面回道,也不问郡主所在,抱着一只箱子,匆匆出门而去。 张释虞看一眼远处的士兵,生硬地问:“徐础,我一直信任你,当你是自家人……” “是因为于瞻吗?消息泄露我很遗憾,但绝不是我……” “我说的不是他,一名布衣书生说出的话,有谁会信?我也知道不是你泄露——我是说我妹妹。” “郡主怎么……哦。”徐础笑了。 “你别笑,我在父王面前做出保证,说你不是浮浪子弟,断不会做出无耻之举。” “你的保证依然有效,我不是浮浪子弟,你妹妹也不是轻佻之人,她……还是个孩子,昨晚只是累了,在那里休息一会。” 张释虞长出一口气,还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我就知道……妹夫别多想,我只是觉得现在时机不对,并非否认你与我妹妹的夫妻身份……” “眼下的时机,世子还是不要再提‘妹夫’两字吧。” “哈哈。”张释虞干笑几声,“今天不是为这件事来的,秦州的人呢?” “在这里。”徐础看向自己的卧房,抬高声音,“小孟将军!” “在!”屋里的声音有些发颤,人也没敢出来。 “咱们得找个能说话的地方,别再被人偷听去。” “于瞻走了,范先生的墓前比较冷清。” “死人坟前?”张释虞显出几分难色,“好吧,我去请孙先生,你带上秦州的人。” “好。” 徐础敲自己的房门,“小孟将军,出来吧。” 孟应伯打开一条门缝,见门口没有官兵守护,稍稍放心,再望见远处的人群,心中还是没法踏实,“他们……是来抓我的?” “是来保护你的。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两位重要的客人。” “是,我听公子的,公子怎么说,我怎么做。” 孟应伯出门,徐础看他一眼,“将所有兵器都留在屋子里,一样也不要带。” “一样都不带?” 徐础点头。 孟应伯回屋存放腰刀等兵器,张释清正好从书房里带着丫环出来,已然恢复正常,走到近前微笑道:“我知道我哥哥为何而来,这是欢颜‘化解嫌隙’的手段之一,以此向众人表示,她对我们家没有半点疑心。” 徐础回以微笑。 “明白大势所在,‘揣摩人心’很容易嘛,何必读那些军报?” “大势用来‘揣摩’,细节用来‘说服’。” 张释清稍撇下嘴,“‘说服’最无趣,我从来不‘说服’,缤纷,我需要‘说服’你吗?” “说服?什么是说服?”缤纷一脸的莫名其妙。 张释清回自己房间里,一反常态,对这场很可能至关重要的交谈竟然丝毫不感兴趣。 徐础带着孟应伯前往范闭墓前,途中三次被叫停,不同的人过来搜身,只搜孟应伯一人,确认他身上没有伤人之物,这才放行。 孙雅鹿站在墓碑前,张释虞离他稍远一些,守在木屋门前,不肯靠近坟墓,两人只能大声交谈,见到徐础走来,同时闭嘴。 徐础介绍一番,孙雅鹿走到近前,向孟应伯询问降世军与西京的状况,不是很客气,发现此人的消息还停留在十几日以前,他才露出笑容,向张释虞道:“世子有话要问吗?” 张释虞摇摇头,他一直站在门口,没有走过来,摆出旁听者的架势。 “暂时没事了,请孟将军先回去休息。” “啊,那我告辞了。”孟应伯不明所以,但也不敢问,看一眼徐础,拱手离开。 孟应伯没走出多远,四名官兵迎来,前两人、后两人,押着他回原处,但是没绑绳索、没戴镣铐,令孟应伯心安一些。 孙雅鹿看着孟应伯走远,向徐础道:“他不是‘贵客’,就是一名寻常的反贼,他来邺城,为的是请徐公子重新出山,再做吴王。” “邺城正需要一位信使,小孟将军来得极巧,应以贵客相待。” “嘿,徐公子搞错了,你虽曾献计,邺城并未接受,何来的‘需要信使’之说?” “这种时候了,仍不接受?”徐础露出讶色。 “‘这种时候’尤其不需要与贼军结盟,也叫徐公子得知:邺城与贺荣部交情日深,彼此信任,贺荣部愿出十万骑兵,随时供邺城调用,但邺城暂时不需要;并州也没有攻入冀州的打算,他们在飞狐口积聚粮草,乃是因为当地发生了几起叛乱,需要晋阳派兵镇压。至于并州大军,已在秦州巩固粮道,星夜疾行,三日前赶到西京,稍事休整,今明两日就将与冀州军合攻城池,用不了几天,将有好消息传来。” “恭喜。”徐础拱手道,又转向张释虞,“尤其要恭喜世子。” “嗯?恭喜我什么?” “贺荣部入主冀州,世子以单于妹夫的身份,当得重用。” “入主冀州?徐公子怎么听的?”张释虞冷笑一声,干脆看向别处,不愿参与进来。 徐础向孙雅鹿道:“官兵在西京必败,消息很快就会传来。因为降世军真正的统帅不是别人,乃是曹神洗。曹将军之排兵布阵,出神入化,天下无双,且谋篇宏大,思虑深远,不到最后一刻,对手无从捉摸……” 孙雅鹿还没说什么,稍远些的张释虞忍不住笑道:“曹神洗?连战连败、身为俘将的曹神洗?徐公子……所言太夸张了吧,楼大将军虽然遇难,论到天下名将,曹神洗也难称一等。” 徐础摇头道:“我之所言皆为事实,但曹将军有个缺点,心志不坚,胆气稍逊,面对敌军能够勇往直前,面对己方权贵,却每每退让,以至于计谋无法完全施展。但是大将军当年只用其计的六七分,就足以横行天下,如今的降世军,对曹将军言听计从,又没有权贵干涉,其计可发挥十分。所以我说,官兵不仅会败,而且是场大败。” 张释虞一边笑一边摇头,觉得没必要争论,干脆不再开口。 徐础继续道:“去年在东都、今年在西京,冀州军接连大败,难免士气低落、人心浮动,对贺荣部来说,此乃天赐良机,与其交好或是扶持,不如一举攻占。贺荣部纵不南下,北边的皇甫家也会心动,那十万骑兵借给谁,很难说。” 孙雅鹿也摇头,“徐公子说完了?” “远交近攻,虽非至理明言,大体不差,冀州背其道而行之,远攻秦州,而近交夷族与强敌,殊为不智。” “嘿,徐公子隐居山谷,看了几份军报,听到几句传言,就敢评断冀州形势与执政智愚了?” “不止于此,我明白邺城的用意:西占秦州,表明上是让邻近的并州沈家获益,其实是要引入荆州奚家与淮州盛家,三方争持,沈家反受掣肘。与此同时,江东弑帝,邺城选立新君,顺利夺来正统。等三方争持不下,必来邺城寻求公道,到时候张氏又成天下共主。” 孙雅鹿冷笑,也觉得没有回答的必要。 “欢颜郡主正如当年的曹神洗,谋略有十分,可惜受权贵掣肘,减少两分,所用非人,又减少两分,对敌人估计不足,再减少两少,所剩不过四分,如何能够成功?” 孙雅鹿脸色阴沉,“我特意前来拜访,以为徐公子真有实策,原来还是虚言。告辞。” 徐础却不肯放过,跟在孙雅鹿身后,“邺城最大的隐患不是别的,正是欢颜郡主本人,身为女子而掌权,颇受讥诮,别人五分成功就能获得支持,她必须是七分、八甚至十分,才能压住……” 孙雅鹿拂袖,加快脚步,将不识趣的徐础甩开。 徐础止步,张释虞追上来,小声道:“说得好,说得对,但是太大胆些,惹怒欢颜,对你有何好处?” “她需要被激怒一下。” “嘿,随你心意。那件事暂时不要再提,我已将乔之素送走,避过风头再说。” 徐础望着孙雅鹿的背影,没有吱声。 “眼下大家都得谨慎些,欢颜若是真的发怒,徐公子自想办法吧,我们家不好再出面,至于妹妹,我会尽早将她接走。唉,一堆麻烦事……”张释虞不能久留,大步去追孙雅鹿。 张释虞、孙雅鹿返回邺城,官兵却大都留下,二百多人守卫各处,山谷突然间变得像是一座监狱。 徐础的命运,取决于千里之外西京战事的结果。 ./10_ .。m.卡Kа酷Ku尐裞網_www.kakuxs.com 第三百三十一章 不留 欢颜郡主是否发怒,谷中人无从知晓,但是官兵一直没有离开,守卫森严,不许任何人进出,担水也由官兵接管,包括芳德郡主在内,所有人只能在庭院范围内活动。 张释清居然没有动怒,更没有挑衅,每日只在院子里骑骑马、打打球、喝喝酒,喝多了就四处追鸡撵鸭,没人敢管,也都觉得没必要管,只有老仆时常追在后面,委婉相劝,却没什么效果。 徐础清闲下来,坐在窗下读书,偶尔被外面的声音吸引,抬眼望去,看到张释清与缤纷跑来跑去,心中既欣喜又悲伤。 只有他一个人明白张释清的心事,这是一个小姑娘将要长大的前兆,她心知快乐时光即将结束,所以要努力抓住,尽情玩乐。 张释清的“快乐时光”必须有趣,所以没有徐础的位置,她与昌言之等人喝酒谈笑,议论球艺,唯独不来徐础这里,一次也不来,有时在外面遇见,她,继续盯着书。 “公子……其实我觉得,公子若是开口的话,小郡主会留下。” “然后呢?我在这里是寄居,不知感恩,反而要坏邺城的好事吗?况且此地荒僻,她早晚会住腻,到时又当如何?害人害己的事情我不做。” 老仆又叹口气,其实他比谁的心里都清楚,思过谷留不下小郡主,公子不肯胡闹,这让他很是欣慰,但是又觉得公子年纪轻轻就生出如此老迈之心,有些可怜。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公子这么聪明……” 徐础放下书,扭头笑道:“所谓才智并非无所不能,最重要的是,芳德郡主本人心事未定,我若贸然插手,很可能会毁了她。” “公子说得对。”老仆转身出门,缓行几步,突然撒腿去追已经离开的济北王府一行人。 官兵守住院子出口,老仆没跑几步路就已气喘吁吁,急切地说:“小郡主……落下一件东西,我给他送过去,马上回来。我一个老家伙,全靠公子养活,撵都撵不走,绝不会逃亡。” 老仆会做人,平时经常拿出酒肉款待官兵,管事的小校什么也不说,径自走开,兵卒明白其意,让出通道,小声提醒:“快去快回,别让我们为难。” “是是。”老仆迈开双腿,尽力奔跑,十几年没这么用劲儿,速度却没有多快,眼睁睁瞅着车队渐行渐远。 最后车队停下,一名仆人跑来,“老伯追来有何事情?” “那个……一件东西……小郡主。” “多谢,我可以转交。” 老仆死命摇头,感觉胸腔就要炸裂,双腿则软得像面条一样,“必须……亲手……” 仆人回头望了一眼,搀住老仆,“我送你过去。” “谢……”老仆累得说不出话来。 车帘掀起,张释清诧异地说:“缤纷远远看到是你……什么事?” “我……我……”老仆左右看看。 张释清命仆妇退开,笑道:“就这么几十步路,能累成这样?” “老啦,不中用。”老仆总算稍稍缓过气来,“我只为说一句话,若是不说,我怕公子后悔,小郡主也会后悔。” “你想说话,居然是我们两个后悔?”张释清笑道。 “公子其实希望你留下。” 张释清摇头,“老伯,你是老实人,可不行说谎。徐公子莫说绝无此意,便是有,也不会让人转告,他自己没嘴吗?” “不是,公子这个人,小郡主是知道的,想得太多,总是担心影响别人的前程,他不知道小郡主的心事,以为小郡主早晚会后悔留下,所以才……” 张释清打断老仆,“徐公子说得对,他一向料事如神,看人极准,他说我会后悔,我肯定会后悔。请回吧,不必多说。” “公子并非总是料事如神……” 张释清却已放下帘子,马车辚辚向前,仆妇随后,老仆已没法再追上去,呆立原处,喃喃道:“公子还年轻,在这种事情上也会犯错,小郡主……” 车队再没停下,老仆只得转身,发现自己的确没追出多远,总共不到百步,“我也就这么大本事了,唉,遭逢乱世,有吃有住就不错啦,还想那么多干嘛?公子是对的,得罪邺城没有好处,没有好处。” 老仆如是安慰自己,回到谷中,休息好一会才缓过来。 徐础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已经稳定心神,又能看进去书上的字。 王府来接人的时候,孟应伯吓得躲起来,见无人搭理自己,才慢慢走出来,直奔书房,一进来就道:“公子,咱们逃走吧,今晚就逃。” “住得好好的,为何要逃?” “我虽然不如公子聪明,但是有些事情也能看明白,公子住在这里,全靠着济北王一家的庇护,其中的关键就是小郡主。如今小郡主被召回城里,我看王妃根本没得病,只是以此为借口。小郡主一回去,立刻就会许配他人,与公子从此一刀两断。公子失去靠山,还想住得安稳,绝无可能,不如逃走,到秦州重做吴王,霸居一方,岂不甚好?” “秦州已有霸主,我去无益,徒惹人嫌。再等等,官兵战败的消息很快就会传来,到时候邺城自会礼送小孟将军回秦州。” 孟应伯苦笑道:“在这件事上,公子真的有点……想当然了,我从西京来,还不知道那边的状况?能守住就不错了,谈何大胜?即便大胜,邺城也不会当我是客人,公子忘了,我是……我是擅自前来邺城,若不能带走公子,一回去就会被金圣女处死。” 徐础笑道:“这点小误会,很容易化解,到时我写封信,你带去秦州,金圣女不仅不会杀你,还会重重赏你。” “可是降世军胜不了……” “再等等。”徐础扭过头,继续看书。 孟应伯没办法,只得告退,到外面抬眼望去,见到处都有官兵把守,暗自叹口气,心想这里已是插翅难飞,逃跑的确太过冒险。 没有芳德郡主,山谷恢复安静,比从前还要安静,没有她带头,马球没人打,酒也没味道,大家天天睡觉,不分昼夜地睡。 张释清回城的第三天,凌晨开始下雨,淅淅沥沥,时大时小,就是不停,众人无聊,全在屋里躺着休息,徐础坐在桌前,读不进书,干脆放弃,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雨,桌面被扫进来的雨滴打湿,他也没注意到。 雨幕中突然出现一名长裙女子,举着伞,快步走来,徐础猛地站起身,发现那不是张释清,又慢慢坐下。 冯菊娘进屋,收起伞,向徐础道:“大郡主请公子进城。” “何事?” “秦州那边还没有消息呢,官兵与降世军打了几仗,互有胜负。”冯菊娘知道徐础在想什么。 徐础笑道,“官兵没能速战速决?” “唉,说来话长。公子先随我进城吧。” “我得知道原因。” “是为了救公子一命。”冯菊娘回头看了一眼,见外面无人,走近桌前,“还是于瞻,本来事情已经过去,湘东王与大郡主都不信他,也不追究,可是不知是谁,将消息捅到了太皇太后那里。太皇太后怎么看待公子,我就不必多说了,她得知消息之后,不怪济北王父子,坚持认为是公子从中挑拨,非要抓你审问明白。如今思过谷已非安全所在,请公子先随我入城,再想办法。”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二十二章 问答 徐础摇头。 冯菊娘一愣,“公子不肯随我进城?太皇太后的人很快会到,他们……” “城里想不出办法。”徐础道。 “大郡主说……” 徐础还是摇头,“欢颜郡主也不能为所欲为,为了掌控邺城,她需要借助许多人的力量,比如湘东王,比如济北王父子,最重要的一位就是太皇太后。我来思过谷,太皇太后已然不满,若在此时再去城里,只会更加惹怒她,给欢颜郡主带去麻烦。” “这不是给谁添麻烦的事情,太皇太后要杀公子!大郡主至少能保住你的性命。” 徐础笑道:“如果威胁到她在邺城的地位呢?” “大郡主……她……应该……” “我不想知道答案,也不想看到。我留下,冀州军若在西京大败,邺城形势必危,欢颜郡主虽会因此备受质疑,但是也更受依赖,那时救我顺理成章,太皇太后也得让她几分。” 冯菊娘呆了一会,“官兵若是大胜呢?” “欢颜郡主的名声将如日中天,她的计划都将一一实现,但是向她争权的人也会蜂拥而至。没办法,邺城还是乱摊子的时候,所有人都想甩手,让别人支撑将倾的大厦,哪怕那是一个女人。一旦大厦重新立住,曾经甩手的人都会回来,宣称祖训,宣称女人不适宜掌权。欢颜郡主有所得之时,也是有所失之日。” 冯菊娘沉默,她太明白公子这番话的意思,良久之后才道:“冀州势危,大郡主掌权,能救公子,冀州势盛,大郡主必须与他人争权,可能没办法说服太皇太后公子既然想得这么清楚,就自己想个办法吧,最好逃走,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你呢?” “我?”冯菊娘笑了笑,“在是非之地待得久了,我已经喜欢上这种地方。大郡主需要我,当然,我现在还帮不上大忙,但是公子刚才的那些话对我十分有用,无论势危,还是势盛,我都知道怎么帮助大郡主了。” “欢颜郡主将会十分高兴有你相助。” “唉,希望官兵在西京……我也不知道希望什么了。势危与势盛,对田匠会有何影响?万一公子……不在,我怎么做才能将他救出来?” “不必救。” “不必救?公子的意思是……田匠自己还能逃出来?” “有可能。” “只是可能而已,蛮王这一次备加小心,据说光是看守就有六十人,三班轮换,总有人盯着他,田匠便是化成苍蝇,怕也难飞出来。” “邺城盛危与此无关,这件事不要去求欢颜郡主,她一开口,反会激怒贺荣平山。嗯……但是你可以帮田匠一把,派人结交守卫,贿以重金。” “收买守卫,让他们偷放田匠?”冯菊娘眼睛一亮。 “不不,那样的话将会适得其反,你要求他们善待田匠,仅此而已,别无它求,如果守卫生疑,你就说……自己是田匠的妻子。” “公子说的什么话?我与田匠没有……不是我自夸,冯夫人三字在城内小有名声,有没有丈夫、丈夫是谁,贺荣守卫一打听便知我可以说是田匠的相好,他们肯定相信。” 徐础笑道:“都可以,总之不要提出过分的要求,循序渐进,如果能见田匠一面,最好不过,见不到,也无所谓。若是见面,听田匠指示,你万不可自行其事。” “明白。”冯菊娘明显松了口气,“田匠是个好汉,会自己救出自己。”她突然笑了,“公子也一样,虽然……虽然你看上去不像。” 冯菊娘不再相劝,但她还有几句话要说,“事情已经定了,也就三五内,太皇太后就会发出懿旨,将小郡主许配给蛮王,到时就再也没有回头路。我见过小郡主两次,她冷静得可怕。公子,我敬佩你的才智与为人,但是有时候你也很可怕。” “我?” “瞧啊,接触过公子的人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从前的人不说,便是在这思过谷里,就有许多:寇道孤被逼出世,甘愿在湘东府里当一名无足轻重的幕僚,我明白他的用意,就是要等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向公子复仇;昌言之本是冲锋陷阵的将军,如今则是与世无争的闲人;小郡主,唉,小郡主的变化最大,也是我最不愿看到的变化,公子,你救了小郡主,代价是先将她扼杀。” “你说得太夸张些。”徐础笑道,心里却不觉得可笑。 “是夸张了些,但其中的意思公子是明白的。”冯菊娘撑开伞,走进雨中,很快消失不见。 雨势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雨水盛满了徐础等人从前挖出的沟渠,向庭院漫延,向房屋逼近,直到只差一两寸就将越过门槛的时候,突然间雨住天晴。 好几间屋子漏雨,老仆招唤众人趁着漏洞还不太明显,赶快修葺。 除了守卫入口的几名官兵,谁也不知道冯菊娘曾经来过。 修房怎么潜入,他是叛贼,来此何事?” “带来金圣女的信,请我去秦州,但我拒绝,他就走了。” “不对,按于瞻所言,你们当时谈论的是湘东王与芳德郡主,似乎你为了阻止芳德郡主另嫁他人,意欲对湘东王父女不利。” 徐础一直不知道于瞻偷听到哪些内容,经费昞提示,心中更加有底,笑道:“我二人乃是闲聊,王签为人聪明,发现芳德郡主在此避婚,因此想要借机行离间之计,被我识破。于瞻若是如实上告,应当说起我当时明确拒绝。” “他说徐公子虽有拒绝之词,但是颇显犹豫,看样子是要考虑之后再做回答。” “我考虑之后的回答也是拒绝。” “然后你让王签走了?” “王签毕竟是故人,我不忍将他交给官府,是我之罪。” 费昞又问下去,务求细致,前因后果、交谈内容,都要明明白白,徐础有问必答,虽是谎言,几乎不显破绽。 费昞觉得差不多了,起身道:“到此为止,我将如实上报一切,徐公子有罪无罪、罪大罪小,皆由太皇太后定夺。” “邺城没有刑吏了?” “嘿,你该庆幸不是由刑吏来管此事。” “也对。费大人慢走,恕不远送。” 费昞没有立刻告辞,“接下来的话我不会上报,只是熟人之间的私下交谈。” “希望不会被人偷听到。”徐础笑道。 费昞不笑,“你刚才的那些话倒是滴水不漏,但是没用,事情既然到了太皇太后那里,你便是一言不发,也会有罪。逃,你是逃不掉的。尹侍郎说你不是避世之人,我相信他的判断,所以多嘴提醒两句:既然不肯避世,何必住在思过谷里徒惹是非?你不称王,想必是要辅佐明主,如今明主就在附近,你还犹豫什么?” 不等徐础回答,费昞转身走了.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三十三章 进城 没有得到答案,贺荣平山不会离开。 “济北王夫妇向我保证,郡主与你是假夫妻,郡主还写过‘休夫书’。但是你们们南人的话,我向来只信三分,济北王位高权重,我信七分。而且我听说,郡主曾在你这里住过几天,所以我不得不来问个清楚。” “济北王不会骗你。”徐础终于开口。 “哈哈,这倒是实话,郡主是否失身,成亲当天我自会知道,济北王犯不着在这件事冒险骗我。我信不过的是郡主,她一个小女人,不知天高地厚,没准会对父母撒谎,与其到时惹来两国交恶,不如我提前问个明白。” 贺荣平山停顿一会,“在我们贺荣部,绝不允许出现‘休夫’这种事,闹着玩也不行,郡主的脾气,以后得改正。你只需对我说句实话:与郡主是否有过夫妻之实?” 徐础仍拒绝答。 贺荣平山等了一会,哈哈大笑,“你觉得我在羞辱你吗?别想太多,你已退位,住在这样一座山谷里,对我们贺荣部没有半点威胁,自然不会受到我们的敌视。我就当你的沉默是否认好了,如果在邺城没有更好的选择,我会娶郡主,带她塞外。还有那个田匠,在这件事上,你不能沉默,必须交人。” 贺荣平山出去与随从汇合,翻身上马,看向野草丛生的山谷,感慨道:“大丈夫生当做人杰,驰骋天下,若困顿于此,还不如早早死掉算了。”又向谷中众人道:“你们若是见到田匠,告诉他:贺荣部左神卫王又来了,他逃到哪里,我追到哪里,到底要比试一下,是他能逃,还是我能捉。” 昌言之进屋,拱手道:“公子有什么吩咐吗?” 徐础摇摇头。 昌言之上前一步,“此地怕已不是久留之地。” “你要走?” “不是我,是公子。公子寄人篱下,地位原本就不稳当,偏又得罪了邺城的贵客,这个” “仔细算来,我来邺城之后,得罪的人好像不少。”徐础笑道,随即收起笑容,“我是来隐居的,为什么会得罪他人?” “啊?我也说不清楚都是他们先挑衅,贺荣部想带走公子,寇道孤想撵走公子,戴破虎要拿公子人头立功领赏,公子不愿束手待毙,就只能得罪他们了。还有,准确来说,也不是公子得罪他们,一个是田匠,一个是冯夫人,他二人自作主张才惹出这些是非。” 对“自作主张”,徐础曾经极度憎恶,现在却只是一笑,“不,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得到过我的赞同,至少我没反对。” 徐础站起身,“人不能一直往上升,也不能一直往下跌,巅峰与谷底,只可暂留,看一眼风景足矣,不能久居。” 昌言之就听懂“不能久居”四个字,喜道:“公子打算走吗?最好早些动身,咱们有马匹、有盘缠,轻装上路,想去哪去就去哪。” “不走,我还没跌到谷底呢。”徐础转到后院劈柴去了。 昌言之叹息一番,出去召集同伴,向他们道:“公子还在‘修行’,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那个贺荣蛮王显然不安好心,他不像那些读书人,只靠嘴皮子是挡不住的。最好是离开此地,可公子不愿走,咱们得另想办法。” 老仆也不愿走,“听那个蛮王的意思,对公子倒没恶意,憎恨的人是田匠。唉,田匠当初就不该假冒公子戏耍蛮王,他还当这里是东都,自己是豪侠呢。” “田匠也是为救公子,他不假冒,公子就会被贺荣部带走,不过做事得有始有终我去找他,你们辛苦些,谨守山谷,以防戴破虎之流再来行刺。”昌言之也不与徐础商量,交待几句,骑马出谷。 自从冀州军西征,谷外哨所的士兵减少许多,只剩不到十人,经常接受昌言之送来的酒肉,与他很熟,难得能帮次忙,热情地为他指路。 昌言之第一次前去邺城,一路上只见行人越来越多,有买有卖,还没进城,就已显露出与众不同的繁华。 昌言之与七族子弟辗转四方,见惯了破败景象,对邺城不禁心生敬佩,冀州大军在外,邺城尚能维持繁华,尤为难得,暗道公子有眼力,此地确是避难隐居的极佳落脚之处,天下再难找出第二个。 邺城分南北,北边多是宫殿、官署与贵人宅邸,南边则是民房与商铺,昌言之直奔南城的迎宾里,找一家看上去最大的客店,进去之后要间房。 入住的旅客都要被记下姓名、籍贯与来意,若是外地人,还得展示官府颁给的通行凭据。 昌言之自称是吴州人,拿不出任何凭据,却舍得银钱,一把一把往外抓,伙计直挠头,最后在籍贯一栏写邺城,来意写“原屋破损来此暂住”,然后收下银钱,送客人去房间,提醒道:“客官要住就住,万不可与他人随意交谈,如今不比往常,官府查得严。” “嗯,我只住一晚,明天就走,不出屋就是。还有,劳你帮我找个人,事成之后,我这里还有一些薄礼相赠。” “客官已经花了不少钱啦。客官要找哪位?住在附近的人,没有我不认识的。” “他叫田匠,不是邺城人,来自东都。” 伙计皱眉,“田匠没听说过啊。” “麻烦你费心打听,就说有一位东都来的客人找他。” “好吧。”伙计勉强应允,欲走不走,“我一个人肯定打听不出来,得找人帮忙,我得的钱够了,可别人” 昌言之又掏出一大把铜钱和碎银,“先拿去用。” 伙计兴高采烈,捧着钱出去。 昌言之知道田匠一直在城里拦截四方客人,不让他们前去打扰公子,因此想出这么一招。 他在房间里独自吃饭,等到将近三更,田匠真的来了,敲了三下,推门进来,将一小包东西扔给昌言之,“找我不必这么麻烦,你只需说自己是外地人即可。” 包里装着银钱,昌言之看了一眼,又递还给田匠,“人家办事,我出钱,怎么能要来?” “他是我的朋友,听说你也是朋友,不收你的钱。” “那个伙计?他明明说不认得算了。我来找田壮士,其实是有急事。” “因为贺荣平山?”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蛮王白天时去了谷里,对公子颇为不敬,看他的意思,公子如不肯交出你,他会动粗。” “嗯,那又怎样?” “怎样?你总得做点什么吧。” “邺城急于与结盟,贺荣部要什么,邺城就给什么,朝廷尚且无力阻止,我能有什么办法?” 昌言之再不客气,直接道:“蛮王所恨之人是你,你可以替公子挡下此灾。” 田匠微微一笑,“你背着徐础自己来的?” “那不重要,关键是你,大家一同追随公子,当有始有终,田壮士侠名昭著,总不至于救人救到一半,放手不管吧?” “嘿,别拿‘侠名’两字压我,我承受不起。”田匠想了一会,“你明天谷?” “嗯。” “正好,你带点东西去。” 昌言之茫然道:“带什么东西?能帮到公子?” “总之是徐础想要之物。” “蛮王” “贺荣平山的事情你管不了,就别多操心了。徐础不是世外之人,没准早就想好了主意。” “我可没看出来。” “让你看出来,他就是不徐础了。” 这一点昌言之倒是承认,“万一呢?公子说什么还没跌到谷底,我真担心他还要修行所谓的平常之心,危险到了身前也不肯应对。” “他若真能做到临危而无动于衷,我倒要佩服他。你早点休息,明早天亮之前离店,有人送你出城。” “要带的东西是什么?” “避开大道,走山路进谷。”田匠不肯答,径自离去。 昌言之没从田匠这里得到承诺,心中依然不安,可是话已经说过,他别无办法,思来想去,觉得田匠有一句话说得对,没准公子早就想出应对之策,只是不肯提前说出来而已,于是心里稍感踏实,上床睡觉。 次日凌晨,有人敲门,昌言之立刻起床。 还是昨天接待他的那名伙计,对田匠与银钱的事只字不提,笑呵呵地请客人出发。 店外停着一辆骡车,装载几箱子,还插着两面小旗,显然是替官府运送货物。 车夫与带车者共是两人,扭头看一眼昌言之,二话不说,驱骡走在前头。 昌言之上马跟随,伙计小声提醒:“客官跟着就是,什么都别问。” 田匠看样子在邺城认得不少人,昌言之只能信他,不远不近地跟在骡车后面。 行程计算得正好,骡车到了东城门口,正是天光初亮、城池放行的时候,守城官兵未做检查,直接挥手让他们出去。 路上行人不多,离思过谷数里之遥,拐弯就能望见哨所的一处地方,骡车停下,两人合力抬下一只箱子,放在路边,上车继续前行,自始至终不与身后的人说一句话。 昌言之莫名其妙,跳下马来到箱子前,正寻思着怎么带它从后山进谷,忽听箱子里竟然传出人声。 “到了吗?”不仅是人声,还是女子的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昌言之急忙打开箱子。 张释清从箱子里站起身,伸个懒腰,“还以为会很惊险呢,原来这么简单,就是比较憋闷,还很累。你只带一匹吗?” “啊,是,只带一匹,郡主骑马,我步行。”昌言之惊骇之下,反而不知该说什么。 “走吧。”张释清从箱子里走出来。 “郡主田匠郡主怎么” “是冯姐姐帮我逃出来的。小蛮女为了报复,想让我嫁到塞外去,我才不会忍气吞声,中她的计。走,带我去见徐础,他欠我一个人情。” “啊?” “当初我曾帮他逃出东都,如今他也得帮我。” 昌言之后悔莫及,自己真不该进城。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三十四章 暂缓 两人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徐础还是楼础,老妇还是皇太后,见面是要看他能否配得上济北王之女。 在那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情。 听到“驾崩”两字,太皇太后明显一愣,扫视左右人等,问道:“皇帝……去了?” 大多数人对此一无所知,不敢摇头否认,也不敢点头承认,只好移动目光,四处寻找知情者。 张释虞比太皇太后还要惊讶,上前两步,来到祖母身边,俯身小声耳语。 “大点声。”老妇冷冷地说。 张释虞有些尴尬,挺身用正常声音道:“陛下确已遇难,消息刚刚传到,我们担心……” “丈夫、儿子都死了,如今轮到孙子,你们以为我会承受不住?” “全是我的错,是我力主暂时隐瞒消息。”张释虞跪在祖母膝前。 见他认错,太皇太后反而原谅了他,轻叹一声,“是谁想要隐瞒消息,我还能不知道?起来吧。皇帝是怎么……” “目前得到的说法是病故,但是传言都说与梁、兰两家脱不开干系,为了争权夺势,这两家人无所不用其极。” “已经乱成这样,他们……唉,兰家太令人失望。”太皇太后对自家人尤为不满,泪垂不止。 消息既已明确,两边的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或是屏息宁气以助悲戚,或是软言相慰以减伤痛,张释虞身为亲孙,更要做出样子来,从宫女手中接过绢帕,一边给祖母拭泪,一边贴在耳边小声说话。 太皇太后终于又冷静下来,抬头看到门口的年轻人,忽然想起今天另有要事,紧接着心生疑虑,向张释虞道:“皇帝驾崩,我不知情,我身边的人看来也都不知情,他为何知情?你告诉他的?” “我好几天没见过他……我也奇怪,不知是谁走漏消息,此事我一定会查个明白。” 徐础已经等了好一会,这时开口道:“世子不必去查,没人走漏消息,我是猜出来的。” “猜?”太皇太后心中的惊讶超过了悲伤。 “还有一点‘算’。我这几天晚上一直夜观天象,见紫微星忽然暗淡,便知帝王将有不利。今日到来,又见世子身穿素服,脸上似有哀意,因此猜到皇帝在江东驾崩。” 张释虞的确穿着一身素衣,但是与江东皇帝无关,他来这里是要与徐础对质,否认自己的手下曾参与暗害湘东王父女的计划,当然不能穿得太花哨,至于脸上哀意,他只是在祖母面前比较老实而已。 太皇太后看一眼孙子,却的确看出几分异常,轻叹一声,“强颜欢笑,真是难为你了。” “令老太后悲伤,是我之罪。” “认错一次就够了。”太皇太后又叹口气,看向徐础,半晌方道:“仰观天象、俯察人文,看来你真有几分本事。可惜,不肯做忠臣,非要当反贼,本事越大,为恶越甚。常人造反,死罪而已,楼十七,你之造反,百死难赎。凭着天下大乱,暂饶你一时,可你不知感恩,不知躬身自省,反而变本加厉,竟然还要离间两王。我们张家究竟怎么得罪你了?就是因为吴国公主吗?到了邺城她还是阴魂不散?” 徐础正要开口,太皇太后却无意听他辩解,挥手道:“带下去吧,我今天……我要休息一下。” 徐础又被带回原处,终于有人送来食物,他吃过之后上床睡觉,什么都不想。 房门响动,似乎有人进来,徐础隐约听到,可是太困,不愿睁眼,心一横,福祸随它,自顾大睡。 来者进入里间,帘子哗的一声,徐础知道这一觉是睡不成了,挣扎着退出梦境,翻身坐起。 “你怎么困成这样?”张释清问道。 “昨天连夜被带进城……你怎么来了?” 张释清稍一耸肩,“老太后允许我来向你道别。” “道别?” “很快我就要离开邺城去往塞外。”张释清露出微笑,“事到临头,才发现也没有那么难,贺荣部送我几匹好马,将哥哥的马全比下去,他们说,到了塞外,宝马良驹更多,随便我挑选。” “恭喜。”徐础原是和衣而睡,穿上鞋子,仍坐在床边。 “也恭喜你。” “我?” “嗯,皇帝在江东驾崩,老太后伤痛不已,一时没心情与你计较。” “据说皇帝是太皇太后一手带大的。” “何止带大,其实是捧大,从小就无法无天……算了,说他做甚?老太后那么宠他,逃亡时还不是互相隐瞒,指望对方留守东都。其实是我哥哥让我来的,我从老太后那里求得许可,她可不太高兴。” “世子想知道真相?” “对,驾崩的消息刚刚传来,没有几个人知道,连我也被蒙在鼓里。被你挑明之后,如今已传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 “传得真快,我才睡了一觉而已。” “哥哥非常紧张,以为是某人故意泄露消息,所以让我来问个明白。” 徐础笑道:“世子希望我将罪过引向某人吧?” “他怎么想我不管,我只想听真相。” “真相其实简单:邺城向淮州派去一支军队,抽调的一些人正好是山谷的守卫,我见他们平安去回,因此猜到皇帝已然驾崩。” “这也太简单了吧?” 徐础当然不能供出“小八”,于是道:“冀、淮两州虽已结盟,彼此之间尚未完全互信,邺城哪怕只派一卒南下,也会惹来猜疑。所以那支军队能够进入淮州,必是得到盛家允许,两州要共同做一件大事。我想来想去,能让两州联手者,无非三件事,一秦州,二东都,三江东,既然是南下,必然是为第三件。” 江东的大事就是皇帝的生死。 张释清依然觉得太简单些,但已满足,“也就是你能从这点小事上想出这么多——你不过凑巧蒙中。” “只要多猜多试,总能蒙中一两次。”徐础笑道。 “好吧,我将你的原话转告哥哥,去他一桩心病。” “世子很快就能登基,他应当高兴。” “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徐础笑了,笑得张释清莫名其妙,“怎么?我说错话了?” “没有,听到你问‘好事还是坏事’,十分……有趣。” “有趣?你懂什么叫有趣?”张释清轻哼一声,突然也笑了,“再往前一个月,哥哥当皇帝,我只会当成好事,不会想到坏事——嗯,是很有趣,但你不必得意,是我正在长大,不是你教得好。” “当然。” 张释清脸上笑容渐渐消失,“你还没回答我呢?是好事还是坏事?” “一名乞丐平白得到百两纹银,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想说是好事,但是你的话里肯定藏着陷阱,所以我不回答,等你解释。” 徐础笑道:“乞丐若用这百两纹银做些生意,转贫生富,这是好事,若是买酒买肉、参赌寻欢,将其挥霍一空,这是寻常事,若是四处炫耀,因露财而引来杀身之祸,这是坏事。” “是好事还是坏事,全看我哥哥,还有我父亲,如何选择。”张释清想了一会,笑道:“我就要走了,何必关心这些?人各有命,我自己的命尚且不能自己做主,何况他人?我不是欢颜,在这种事情上帮不上多大忙。再见吧。你只是暂时逃过一劫,等老太后回过神来,她会将皇帝的驾崩归罪到你头上。” 徐础隐居邺城,皇帝在江东驾崩,但是对太皇太后来说,若要立刻找出一人泄愤,必然首选徐础。 “无妨,我已经有一个刺驾罪名,不怕再多一次。” “偶尔,只是偶尔,你好像也有些趣味,但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张释清转身要走。 徐础突然涌起一股冲动,开口道:“你真心愿意……嫁到塞外去吗?” 张释清转回身,盯着徐础看了一会,突然笑了,“先救你自己吧。” 张释清走了,徐础感到一阵难过,却也庆幸她没有多说什么。 能改变他与张释清命运的只能是大势,大势不来,任何妙计不过是暂缓危机而已,很可能惹来更大的麻烦。 大势就像一对稳重的父母,无论孩子多么想要某件东西,他们都不紧不慢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按照财力与既定计划添衣送食,绝不给予惊喜。 日子一天天过去,徐础再没有受到审问,像是已被太皇太后遗忘。 屋子很大,陈设齐全,唯独没有书籍与笔墨纸砚,徐础闲极无聊,只好背诵读过的书,无书可背的时候,就计算时日,猜测芳德郡主与贺荣平山的婚事进行到了哪一步。 整整五天过去,徐础终于又被“想”起来。 孙雅鹿推门进屋,一脸严肃地说:“徐公子,请随我来。” 徐础正在活动筋骨,收回手脚,笑道:“秦州来消息了?” 孙雅鹿神情越发冷峻,“徐公子不必多问。” “好吧,我不问这件事。芳德郡主……” “皇帝在江东驾崩,天下齐哀,一切嫁娶暂缓,贺荣部也愿意等。” “娶郡主终不如娶公主。”徐础感到心中一阵难以言喻的欢畅。 “此事与徐公子已没有半点关系。你该仔细想想,自己怎么做才能令邺城再放你一条生路。” 徐础越发确信西京之战已有结果。 /txt/96342/ 。_手机版阅读网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三十五章 问策 徐础这回被送上马车,走了将近两刻钟,路程倒是不长,走走停停耽误许多工夫,下车之后,他跟随孙雅鹿进入一间小屋,隔着薄薄的门板,能够听到另一头的争吵声。 太多人的叫声混杂在一起,徐础只能偶尔听清几个词,其中就有“秦州”两字。 屋里有一铺矮炕,上面摆放小几,孙雅鹿请徐础坐下,亲自斟茶,小声道:“官兵在汉州大败。” “汉州?”徐础很意外,他一直等候的是秦州消息。 “贼军——很可能是曹神洗的主意——据守西京,暗中派人前往汉州,笼络那里的小股贼军,聚为一部,偷袭荆州军的粮道。荆州军闻讯大骇,连夜逃遁,然后……唉。” 又是老套路,各州官兵互不信任,荆州军逃走的时候,甚至没跟友军打声招呼,等到消息传开,淮州军随即撤退,跑出数十里之后,才派人通知冀州军主帅。 西京外面还剩下冀州军与并州军,这两州是主力,依然可以一战,但是士气骤降,为谁打头阵争执不下。 隔壁房间里,众人争论不休的就是这件事情,人执一端,谁也不能说服其他人。 孙雅鹿最后道:“徐公子想必明白我带你来这里的意思,欢颜郡主想听听你的看法。” “西京与邺城相隔遥远,这边做出决定,那边的战事可能已告终结。冀州军的统帅是哪一位?” “左武侯将军杨彤彩。”孙雅鹿马上答道。 “姐姐是张息帝贵妃的那位杨将军?” “是,选他也是不得已,王铁眉王将军遇难之后,冀州军无首,颇有将士思念旧主皇甫开。杨将军虽然没单独带过兵,但是曾经跟随先帝南征北战,声望仍存,邺城武将当中,只有他能压得住皇甫一家。” 皇甫开、皇甫阶父子占据辽东,在贺荣部调解下,他们率领一支军队加入冀州军,虽是强援,也是邺城的心病,不得不找一位勋贵掌军。 徐础对杨彤彩不是很了解,只知道此人不以军功闻名,于是又问道:“并州军呢?” “前屯卫将军沈庵,晋王的一位远房叔叔,徐公子应该听说过此人。” “略有耳闻。” “徐公子觉得这两人都不足以打败西京贼军?” “这两人若有真本事,就不会坐视荆州、淮州军逃走。皇甫开驻军何处?” “潼关,这是他自己要求的,但他将大部分兵卒都交给了杨将军,自己只留数千人。” “嗯,我已明白,孙先生不必着急。” 孙雅鹿笑了一声,“这种时候说不急都是撒谎,但是徐公子应该更急一些。我能将你带到这里,就是因为郡主的一句话,她说乱世需用非常之人,苟有利于国家,再大、再重的罪过都可以原谅——徐公子至少得证明自己是非常之人,要不然,我没法向郡主交待,郡主没法向太皇太后交待。” 孙雅鹿看来真是着急,语气、神情都没有平时的稳重。 徐础却依然不急,笑道:“欢颜郡主已有主意,她召集众人,不为问计,而是要听其言,从中找出一位合适的执行者,应该快有结果了。” 孙雅鹿微微一愣,“郡主若有主意,肯定会先与我商议……” “没错,如此重要的一次议事,孙先生没有获邀参加,反而被派去接来一名囚徒,正说明欢颜郡主认为此事无可商议,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合适的人。” 孙雅鹿又是一愣,“既然如此,郡主何必请徐公子过来呢?” “等等就知道了。” 两人慢慢喝茶,再不说话。 良久之后,隔壁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孙雅鹿道:“在下刚才一时失态,让徐公子见笑。” “孙先生之急,乃是出于关心,邺城得此忠臣,我唯有敬佩,并无嘲笑。” “嘿,徐公子……也有会说话的时候。徐公子刚才所言极是,郡主想来已有主意。荆州、淮州军先后撤兵,官兵军心必乱,败相已露。此时再盼着冀州与并州军大破贼军,徒劳无益,不如想办法减少损失。邺城需要的是一位有胆有识的将军,能够带兵西进,阻止冀州军的全线溃退,然后带回尽可能多的将士。” “想必如此。” 隔壁声音已经减弱到听不清,很快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显然是众人告退,议事已然结束。 济北王世子张释虞走进来,向徐础点下头,一言不发,对他的出现并不意外。 孙雅鹿让出自己的位置,又去将矮炕对面的一张椅子摆正,自己却不坐,倒好茶水,侍立一边。 又等一会,欢颜郡主进屋,同样不说话,坐到椅子上,慢慢喝茶,看样子还在思考某个难题。 张释虞先忍不住,起身道:“侍郎尹甫带兵、两王监军前往支援,没准仍能攻下西京,即便不能,也足以接回冀州将士,不至于一败涂地。总之西边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欢颜,你还有什么担心,这就说出来吧,大家一块商量。这里没有外人,无需隐瞒。” 说到“外人”两个字时,张释虞瞥了一眼徐础和孙雅鹿。 欢颜郡主放下茶杯,开口道:“麻烦孙先生说下四方形势,好让徐公子心里有数。” “是。”孙雅鹿一直陪着徐础,但是没有郡主的允许,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西京的情况我刚刚说过,还需补充两句:荆州奚家和淮州盛家都派使者过来,一个说是本部不稳,必须退兵平乱,一个说是江东失火,必须尽快回去布防,以免受到殃及。” “江东的情况一如所料,石头城里已没有皇帝,梁昭与兰恂愿意归顺邺城,那是在西京的消息传来之前。宁抱关也派来使者,声称只要邺城封他宁王,他也愿意称臣。” “北边的贺荣部比较仗义,贺荣平山声称,只需邺城一句话,十万骑兵数日内就能南下,任凭调遣。” 孙雅鹿说完了,看一眼欢颜郡主,见无补充,退立一边。 张释虞道:“事已至此,邺城士民当同舟共济,以度难关。徐公子也别推辞,你既然住在冀州界内,就是冀州之人,危急之时,应当出一份力。” 徐础拱手道:“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就别谦逊了,大家都知道你神机妙算,曾经用在冀州军身上,这回帮我们用到敌人身上吧。” “好啊,可是……需要我做什么?” 张释虞微一皱眉,“明摆着嘛,请你参议一下,看邺城如何摆脱眼下的困境,重新赢得天下诸州。” 徐础想了一会,“世子需尽快登基。” 张释虞眉头皱得更紧,“这就是你想出的主意?如果需要奉承话,我会另找他人。” “这是我的真心话。邺城能够联合诸州军平乱,所恃者有二,一是贺荣部以为后援,二是各家皆有扩张之意。但这两者也是软肋,贺荣部只可为纸上强援,不可真的动用……” 张释虞打断道:“这话可不对,十万骑兵呢,干嘛不用?” 欢颜郡主道:“听徐公子说完。” 张释虞笑了笑,没再插话。 徐础继续道:“各家皆愿向外扩张,自然也要防备别家扩入自家地盘。所以荆州军一退,淮州军也退,两州都对江东和东都怀有野心,怕对方抢先。而淮州军既然撤兵,冀州军也只能尽快班师,以免南边之忧。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之谓也。曹神洗计已得逞,无人可破。” 张释虞没忍住,“说完了?还不知道是谁的计,甚至是不是计尚属未知,没准汉州之乱只是意外,荆州军庸人自扰,坏了平乱之事。” “即便此前无人设计,荆州军一退,西京降世军也会将之变成计策。” “等冀州将士安全退回,邺城自然无忧,问题是联军一破,再难聚合,诸州又将各自为政。”张释虞将话题引回原处。 “所以世子需尽快登基称帝,趁诸州混乱之际,先下手夺得正统之位,然后再图号令天下。” “就像徐公子占据思过谷那样?”张释虞笑问道,“范门弟子可一直没承认徐公子的‘正统’。” “但他们也没有另推‘正统’。” 张释虞嘿嘿两声,虽然称帝的人是他,他却不能表现得太着急,需要听欢颜郡主的意见。 欢颜郡主道:“此时称帝,虽得正统,却也会惹来诸州猜忌,如何应对?” “称帝之后,必须拉拢到淮州,只要得到盛家的支持,则帝位可稳。” 张释虞道:“先不说是否应该在这个时候称帝,晋城的强援不应该是贺荣部吗?为什么要拉拢淮州?” “贺荣部有不臣之心,可借其力狐假虎威,不可引至身边。淮州靠近冀州,互为犄角,盛家野心不著,凭此两点,乃是最适合的盟友,世子便是将天下之半让与盛家,也要将其争取过来。” “天下之半?”张释虞边笑边摇头,“可能是我想太得多,我隐约觉得,徐公子似乎特别不喜欢贺荣部,不会是因为我妹妹吧?” 徐础拒绝回答。 欢颜郡主起身,“就是这样,世子与我这就去见老太后,商议登基之事,之后是北托贺荣,还是南引盛家,再议。” “两王在外,登基不可操之过急……”张释虞显得很为难。 “两王尚未出城,一同到老太后面前商议就是。”欢颜郡主当先出屋。 张释清随后,转身向徐础告辞,眨下眼睛,以示感谢。 孙雅鹿没有跟出去,“徐公子这算是为邺城出谋划策吗?” 徐础摇摇头,“这都是欢颜心中早有的想法,我说出来不过是为自保。请孙先生谅解,邺城风雨飘摇,我无意为之出谋划策。”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三十六章 答酒 孙雅鹿怒极反笑,“怪不得徐公子一直住在思过谷,隐居是假,避官为真,原来你以为邺城只是一时之雄,无力平定天下。狂沙文学网” 徐础点头,“差不多吧。” “嘿,邺城哪里不入徐公子的法眼?是因为在东都被你击败过,因为冀州四面环敌?因为用人不当?还是因为……郡主本人?你也与凡庸人等一样,觉得邺城盛,女子不能与男儿争雄?” “这些都是问题,但非根本,邺城难以成事,是因为孙先生刚才的那句话?” “哪句?” “平定天下。” 孙雅鹿的疑惑只持续一小会,随后大笑,“原来是这样!徐公子以为邺城念念不忘张氏祖业,别人都在‘争夺天下’,邺城却要‘平定天下’,因此难成大事?” 徐础点下头。 “‘争夺’与‘平定’只是说法不同而已,徐公子再做观察,很快就会发现,郡主所作所为都是在‘争’,与群雄无异。” “然则选将之时,邺城仍不得已要从勋贵之中挑人。” 左武侯将军杨彤彩并非大将之才,只因为世高贵,能压过应国公皇甫开,就被选为西征统帅,事后前去接迎的人也是老臣尹甫,由两王亲自监军。 “这只是权宜之计……并州所选统帅也是沈家近亲。” “所以我说,晋王之志绝不在秦。” 孙雅鹿摇头道:“将你请来,是个错误。”说罢转出门,很快回来,“请随我来。” 孙雅鹿不能将徐础留在议事厅附近,将他带到一座小跨院里,与其它地方隔绝。 邺城诸人正在忙碌,除了仆人,整个白天再没有人过来,徐础终于能够踏实睡上一觉,起之后喝茶闲坐,看着夜色逐渐降临,油灯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却一直没有点燃。 入夜之后,有人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走出几步,看到坐在椅子上的模糊影,吓得叫了一声,随后道:“公子?” “是我。” 冯菊娘松了口气,点上灯,将食盒放在桌上,“公子修出天眼通,能在夜里视物了?” “还差一些,只是没什么东西值得一看。” “那也得点灯啊,我还以为公子睡下了,结果你却无缘无故地坐在这里,吓唬人好玩吗?” “抱歉。”徐础笑道。 冯菊娘一边将酒菜挨样取出来,一边道:“公子就不能暂忍一时吗?危险还没过去,就给自己找麻烦。” “我怎么了?” 冯菊娘斟满一杯酒,“公子为何要对孙先生说那样的话?” “哦。那是实话。” “实话也好,谎话也罢,总得挑个时候,总不成人家生了儿子,你去说‘人生无常终有一死’的话吧?那也是实话,但是不应景儿。” “哈哈。冯夫人说得对,但是邺城并无‘生子’之喜,既请我来,想是要听实话。” “请公子来是要救公子一命。”冯菊娘纠正道,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却只是坐在对面看徐础喝酒,自己不碰,“公子先想几条应急之策,助邺城度过难关,位置稳当之后,再找机会说‘实话’。” “位置?我是什么位置?” “公子……” 外面响起敲门声,冯菊娘起去开门,“这个时候谁来打扰?大郡主那边又有坏消息了?” 打开房门,里外两人都是一愣。 “冯姐姐在这儿。”张释清先露出笑容。 “啊,是,刚刚到,给公子送点吃的。”冯菊娘急忙也笑,侧让开,“郡主怎么来了?” “我与小蛮女还是合不来,母亲让我搬到这边住几天。听说徐公子也在,我来……讨教几个书上的问题。” “那郡主是找对人了。”冯菊娘请张释清坐徐础对面,自己打横。 尴尬的是,酒虽有一壶,杯子却只有两个,冯菊娘只好双手执壶,做出随时添酒的样子。 徐础翻转一只茶杯,然后将自己的酒杯推给对面的张释清,张释清将面前的酒杯还给冯菊娘。 冯菊娘往茶杯里斟了半杯,笑道:“咱们三人好像是第一次围桌共饮。” 张释清将徐础的半杯酒喝掉,等冯菊娘又斟满一杯,开口道:“唉,最讨厌这种事,猜来猜去,不得要领。明说了吧,是哥哥让我来的,冯姐姐想必也是奉欢颜之命。” 冯菊娘尴尬地笑了笑。 张释清举起酒杯,“大家满饮此杯,各说实话,然后徐公子早些休息,我与冯姐姐分别复命,如何?” “郡主快人快语……我没意见。”冯菊娘看向徐础,用目光示意他:又来一位说“实话”的人。 “我喜欢实话,也喜欢喝酒,只是对‘早些休息’没有兴趣。”徐础先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另两人饮酒,一放下杯子,张释清就道:“我哥哥现在患得患失,既想当皇帝,又怕惹祸患,他想问徐公子:早先是真心建议他称帝吗?他若称帝,除去拉拢盟友,当务之急为何?还有,你是要留下给欢颜做军师,还是……另有打算?” 徐础点下头,没有立刻回答,看向冯菊娘。 冯菊娘咳了一声,“大郡主想问的,其实与世子是一个意思。” 张释清不悦道:“我说了实话,冯姐姐却有隐瞒,无趣。这样好了,我对灯发誓,冯姐姐与徐公子在此所言之事,我一个字也不泄露,若违此誓,叫我……” 冯菊娘急忙阻止道:“郡主千万别说下去,我相信你,我也立誓,回去之后,只言自己的事,对郡主与徐公子的问答守口如瓶,即便大郡主问起,我也不说。” 两人一块看向徐础。 “那我也立个誓吧,今晚只有实话,没有虚与委蛇。” 冯菊娘重新斟一遍酒,饮酒之前先道:“大郡主希望公子能像守卫东都一样,给邺城出些急救之计,至于长远之策,她也会放在心里。还有一件事,大郡主虽未明说,但是意思与世子差不多:公子到底愿不愿做邺城之臣?” “我喝一杯酒,回答一个问题。” 徐础拿起杯子要喝一口,对面的张释清道:“你别太得意,以为所有人都在求你帮忙,现在是集思广益的时候,我哥哥向许多人问策,你是其中之一。” “大郡主也是如此。”冯菊娘插口道。 徐础笑道:“好吧,我将七分得意减为三分,可以了吧?” 徐础仰头喝酒,张释清向冯菊娘做个无奈的鬼脸,冯菊娘只是笑。 “我建议世子尽早登基,出于真心,无论是为眼下还是为长远,称帝都是邺城能与群雄争锋的优势之一,至于能将优势用到几分,那是另外一回事。” 张释清喝一口酒,“下一个问题你回答冯姐姐吧。” “我不急。”冯菊娘道。 “嘴上不急。”张释清道。 徐础又喝一口酒,“欢颜郡主想问应急之策,倒是也有:派人接应冀州军她已经做了,还需派兵北上,增援渔阳。” “危险都在西、南两边,为何要北上渔阳?”冯菊娘问。 “冯姐姐还没喝酒,而且你提的是下一个问题,他得待会再回答。”张释清显然对喝酒比问策更在意。 冯菊娘其实是好酒量,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又给三人依次斟满。 徐础向张释清道:“世子称帝之后,当务之急唯有结盟,最好是淮州盛家,但是我观世子之意,已经选定贺荣部。” 张释清叹了口气,举杯而饮,“一个是送上门的十万骑兵,一个需要费心拉拢,我哥哥当然选择容易的那个,何况还有小蛮女吹枕边风。冯姐姐,欢颜是什么想法?只有她能改变我哥哥的决定。” “这个……大郡主没说过,我猜不出来,我罚酒一杯吧。”冯菊娘喝下杯中酒,避开一个令她为难的问题。 张释清也不强人所难,看向徐础。 徐础的话才只说到一半,继续道:“世子若与贺荣部结盟,同样需要向渔阳增兵。渔阳乃皇甫家故地,靠近边塞,与邺城南北相望,固守此城,一为清除皇甫家的声望,二为监视贺荣部,三为与邺城首尾互援,令并州难以下手。若有万一,邺城失守,也有退居之所。” “增兵渔阳。我记住了,也不知道邺城还有没有多余的兵力。”张释清喝酒。 冯菊娘与张释清各剩一个问题,意思其实差不多,徐础端起杯子,没有立刻饮酒,“我不做邺城之臣。”然后一饮而尽。 “不肯臣服,却来避难?”张释清有些不满。 “我做邺城之友。”徐础回道。 张释清大笑,向冯菊娘道:“冯姐姐听到了吗?这个人就是如此狂妄,杀了我们张家的皇帝,却要做张家之友。” “是郡主要听实话的。”冯菊娘笑道,起斟酒,“唉呀,酒没了,怪我准备不足。” “以茶代酒亦可。”徐础道,桌上还有温茶,他起给三只杯子斟上,然后道:“我不做张家之友,只做张家数人之友。而且臣子有臣子的职责,朋友有朋友的义务,两者不同,邺城是愿听朋友之诤言,还是想听臣子之谄言?” “臣子一样能说诤言。”张释清嘀咕道,喝了一口茶水,皱眉不已,“但我无所谓,我只管传话。” “两位的问题我都回答过了,请你们也回答我一次吧。” 张释清点头,冯菊娘道:“公子请说。” “邺城是否要与秦州结盟?机会不是总在。” 张释清与冯菊娘互视一眼,因为不同的原因,两人谁也没有开口回答。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三十七章 登阁 一问起与秦州降世军结盟之事,冯菊娘与张释清都不开口,徐础起身笑道:“我猜也是如此。收藏本站酒少夜长,茶淡心热,我要出去走一走。” 冯菊娘道:“我再去叫些酒来。” 徐础摇头,“无需劳动,你们也该早些回去复命。” 张释清站起身,“这府里有一座七宝阁,据说高耸入云,我一直想去看看,两位可有雅兴?” 徐础很高兴,“只怕不够高耸。” 冯菊娘有点犹豫,“还是喝酒吧,我去说一声,很快……” 张释清笑道:“冯姐姐如此洒脱的人物,一旦为人作吏,也有了谨慎畏惧之心。” 冯菊娘只得站起,“的确应该‘谨慎畏惧’,但还没‘惧’到不敢闲逛的地步,不是我自夸,没有我带路,你们还真上不得七宝阁。” 张释清上前挽住冯菊娘的一条胳膊,“咱们将‘七宝’悄悄带走,过后分给你三件,如何?” “尽拿没影儿的东西贿赂我。” 三人出屋,乘兴前往七宝阁,冯菊娘在前面带路,守卫对她极恭敬,让开放行。 冯菊娘不许任何人跟随,要来一盏灯笼,她提在手里,照亮曲折的小路。 七宝阁位于府中一角,周围平时无人居住,路径勉强能容两人并肩行走,冯菊娘在前面随手指点,介绍两边的景致,虽在夜色中难窥全貌,朦胧隐约,倒也别有一番味道。 暖风拂面,徐础颇觉神清气爽。 张释清不肯好好走路,忽快忽慢、忽前忽后,手里一会是花,一会是草,没有重样的时候。 穿过几道门,冯菊娘停下,抬头道:“这里就是七宝阁。” 不远处是座小楼,外形有几分像是木塔,粗一些、矮一些,大概三四层,夜色中看不真切,但是古旧之气扑面而来,没有半点珠光宝气。 张释清大失所望,“还以为它还有多高呢。” 冯菊娘笑道:“是你自己说它‘高耸入云’,别人可没提起过。此阁据说高寿两百多年,比邺城还要年长几岁。我也没进去观赏过,正好借此机缘一探究竟。两位请。” 阁内的楼梯更加陈旧,受到踩踏,立刻发出咯吱声,既是不满,也是警告。 冯菊娘小声提醒道:“当心,关于此阁传说不少,咱们深夜夜冒昧到访,千万要客客气气的,不可惹它生气。” 听到这番话,张释清兴致又起,既兴奋又紧张,抓住徐础的一只袖子,“我才不信你的鬼话,两百多年了,若是真有异常,从前的主人为何不将它推倒?” “嘘,郡主慎言。据说至少三任主人曾想毁掉七宝阁,第一位召集工匠正要动手,突然倒地暴毙,第二位刚刚放出话来,就得了一场重病,卧床不起,第三位只是心里起了这个念头,就头痛不已,磕头请罪之后,疼痛才消。在那之后,再没有人敢动此阁。” 张释清哼哼两声,心里半信半疑,却真的有些害怕,靠近徐础,小声问:“你说传言是真的吗?” “咱们又没想拆楼,管它真假?” 张释清推他一下,“别说那两个字,万一它年纪大了,听力不佳,只注意到那两字,你就惨啦。” “哈哈。”徐础突然重重地跺了两脚,“干脆将它弄醒,让它听清咱们说出的每一个字。” 张释清的手依然拽着袖子,在徐础身上连戳几下,“平时那么无趣,该你古板的时候你却放纵。” 走在前头的冯菊娘道:“没关系,七宝阁直指人心,不在意人言。” 三人已走到点什么:我经常喝酒,经常喝醉,醒来之后往往将当时的场景忘得一干二净,这一次,我仍然盼望一醉,但不想忘掉此情此景。” 张释清先看冯菊娘,再看徐础,面带欣喜的笑容。 冯菊娘道:“公子不说几句?” 徐础嗯了一声,正在寻思,张释清道:“他一开口必然无趣,反而打扰酒兴,来,我先饮为敬。” 三人先后饮下杯中酒,张释清重新斟酒,如她所言,不再一饮而尽,端杯四处走动,偶尔品一小口,她对外面的夜色不感兴趣,这里敲一敲,那里踩一踩,仍希望能找到隐藏的真正宝物。 徐础仍去观望灯光。 冯菊娘走到他身边,喝一口酒,望了一会,指向某处,“那里应该是大郡主。” “嗯?” “大郡主日理万机,睡得晚,这几天尤其晚。公子以为邺城难成大事,别人都不放在心上,大郡主似乎……有些在意。” “抱歉。” “向大郡主抱歉?我是不会转达这两个字的。冀州兵若是真的一败涂地,还有机会招安降世军吗?” “不是招安,是结盟。” “嗯,结盟。” “只要邺城有个皇帝,就有机会。降世军虽然造反,却无长远打算,更没有争夺天下的野心,邺城若能真心与之结盟,尽免其罪,可得一强援。但是要趁早,降世军中头目众多,若有枭雄兴起,必为强敌。” 冯菊娘点头,“大郡主……” 张释清走来,她没找到宝物,酒却已喝掉三杯,另一手持壶,向窗口的两人道:“明明是出来赏景,怎么又说起结盟了?” 徐础与冯菊娘喝尽杯中残酒,张释清重新斟满,晃晃酒壶,“不多了,那边还剩一壶,咱们要慢饮细品。这是什么酒?我之前好像没喝过。” “不清楚,待会我问问。”冯菊娘道。 “不用问,我会记住这个味道,以后再喝到的时候,肯定能想起来。”张释清喝一口,轻轻咂嘴,仔细品味,突然将酒壶递给徐础,自己走到窗前,一手扒着窗棂,抬起腿竟要爬上去。 “停下。”徐础吃了一惊,一时却腾不出手来阻止。 冯菊娘按住张释清的肩头,“我的郡主,这么快你就醉了?” “还早着呢。放心吧,登高爬上是我本行,七宝阁便是真的高耸入云,我也不会掉下去。” 张释清甩开冯菊娘的手,一用力,真的站到了窗台上。 冯菊娘将酒杯放在窗台上,两只手小心护着郡主。 徐础倒不担心,“风景有何不同?” 张释清看了一眼,“没有不同,就是风大些。徐础,我不想让你去秦州。” “我没说过要去秦州。” “邺城若是与贼军结盟,肯定让你做使者。” “我……” “别回答,我说我的,你做你的。”张释清扭过头来,“你说过的话,不见得人人遵照行事,我也没有这样的奢求。大势所在,人如蝼蚁,我明白其中的道理。” 张释清眨下眼睛,笑容天真无邪。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三十八章 欠酒 张释清稍稍弯腰,准备从窗台跳下来,可一只手还端着酒杯,一个不稳,向后仰倒,冯菊娘早有准备,立刻伸手接住,抱着她平安落地。 杯中的酒洒在了两人身上,张释清笑得直不起腰来,好一会才道:“差一点。多谢冯姐姐的救命之恩。” “嗯,我可喜欢救人一命了。唉呀,裙子湿了,你这个不省心的小丫头,随我去换身衣服。” 张释清边摇头边后退,“还有一壶酒没喝完呢,我不走。” 冯菊娘受不得衣服上的湿迹,向徐础道:“公子能看住小郡主吗?” “能。”徐础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地上,腾出双手。 “我快去快回。”冯菊娘匆匆下楼。 “有好酒再带一壶来!”张释清大声提醒,从墙角拿起另一壶酒,在空杯里倒满,向徐础道:“你的杯子呢?” “我今晚已经喝够了。” 张释清摇头,“你的酒量不止于此,这是你少数几项优点之一。” “是吗?我还有其它优点?” “加在一起也压不过你的无趣。” 徐础上前,稍稍压低声音,“听着……” 张释清将酒杯递过来,“今晚的规矩,喝酒之后再说话。” 徐础接在手中,一饮而尽,张释清十分满意,拿过酒杯重新倒满,“说吧。” “如果你不愿意嫁到塞外……” “如果?”张释清打断道,一仰脖喝光杯中酒。 “你得向欢颜证明和亲于事无补,反生祸患,回家之后无论如何也要讨好世子妇……” “我不。”张释清拒绝得干脆,还在往杯中倒酒。 徐础也不争辩,继续道:“贺荣部绝非真心和亲,你要让世子妇明白,两国一旦交战,你们两人身处敌国之中,最先遭殃。如此一来,她可能会向你透露一些实话,我会尽可能从贺荣平山那里……” 张释清将酒杯递来,徐础接到手中,仍是一饮而尽。 “你干嘛要给我出主意?”张释清问,干脆不要酒杯,对着壶嘴喝了一口,然后给徐础斟酒,只倒多半杯。 “你需要我的帮助。”徐础正色道,有酒必喝。 “你已经帮过了,你说大势……” 张释清正要再喝口酒,徐础夺过酒壶,仰头痛饮,喝得涓滴不剩,但是洒出不少,胸前湿了一大片,然后:“大势所趋,人力无法抵挡,可人人都有选择,是顺势而为,还是逆势而起,逆势而起者改变不了大势,或许能够改变自己的处境。” 张释清呆呆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你哥哥想称帝,欢颜要争天下,这是他们的大势,记住这两点,必有可趁之机……” “你将酒都喝光了。”张释清道。 “什么?”徐础笑了笑,忽听有上楼的声响,加快语速低声道:“抱歉这个时候才出主意,因为我直到现在才确信……” 冯菊娘上楼,见徐础一手杯一手壶,点头道:“公子做得对,确实不能让郡主再喝了。” 张释清笑道:“为了不让我喝,他一个人都给喝光啦,其实我根本没醉。” 一壶酒虽然不多,但是这么快就喝光,冯菊娘还是有些吃惊,将一身新裙子递给小郡主,这才看到徐础的衣领也湿了,叹口气道:“我一次只能照顾一个。” 徐础将杯、壶放在地上,笑道:“我还好,吹吹风就干了,我下楼等候。” 张释清道:“你别下楼,去守着窗边,万一七宝阁使坏,你得替我挡着。” 徐础只好走到窗前,背对两人,望着外面的夜色,身后窸窸窣窣,很快传来张释清的声音,“好啦。冯姐姐哪找来的裙子,正合我身。” “是你自己留在这里的,记得吗?” “哦,想起来了,刚搬到邺城的时候,我经常在欢颜这里过夜,所以留下几件衣物。后来她日益忙碌,又不肯喝酒,我来得就少了。” 眼见夜色已深,冯菊娘道:“行了,七宝阁来过,酒也喝得尽兴,该去休息了。” “他喝得尽兴,我可没有。”张释清突然跑出几步,拣起第一只壶,那里还剩一点酒,全被她倒在嘴里。 冯菊娘又叹一声,向徐础道:“我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若不是亲眼所见,只听人说的话,绝不相信堂堂郡主会对壶喝酒,不守礼法至此。” 徐础只是笑,张释清随手扔掉酒壶,笑道:“我做过那么多不守礼法的事情,你竟然只在意这一件?” “皇亲国戚的胡作非为我听得多了,总以为像郡主这样的人,满身珠宝是常事,打骂奴婢是常事,甚至杀人也是常事,可是一定举止得体,不会让人笑话。” “这就是我们张家人给百姓的印象?可以杀人,但是一定要用酒杯喝酒?” “最好是不喝酒,郡主嘛,偶尔喝一点黄酒,不能碰烈酒,尤其不应该喝醉。” 张释清又笑得直不起腰来,好一会才道:“我知道为什么冯姐姐会有这样的想法,的确有张家人杀伐无度,比如……万物帝,还有从前的广陵王和益都王。” 冯菊娘笑着点头。 张释清看出不对劲,“我父亲和湘东王也有杀名?我不相信,有时候我觉得他们太老实,常受欺负。” 冯菊娘道:“反正都是传言,谁知真假?若论杀人,如今的群雄,哪一个不是杀人无数?”又向徐础道:“公子也该休息了吧?” “嗯,的确有些困了。” “那是因为你喝光了我的酒,以后你得还我。” “还。”徐础笑道。 冯菊娘提起灯笼,依然走在前头,张释清随后,再后是徐础。 “徐础,你称王时也曾杀人无数吗?”张释清突然问道,连“公子”也省去,直呼其名。 “嗯。” “亲手所杀?” “当然不是,但是因皆在我。” 前头的冯菊娘辩解道:“我见过许多所谓的雄杰,公子算是杀人最少的,而且至少有个原因,从不滥杀无辜,单这一点,就再没人能够做到。降世王、宁王、梁王……杀死的人足够绕邺城一圈,其中一多半是冤死鬼。” 徐础没吱声,对“从不滥杀无辜”这个评价,他受之有愧。 张释清也没再说什么,离开七宝楼,走不多远,对面迎来一些侍女,张释清该告辞了,止步向徐础道:“我最后问你一件事。” “请问。” “只要不是亲自动手,就不算滥杀无辜?” “与此无关。” “与何相关?” “本心,当你滥杀无辜的时候,心里会有不安。” “照此说来,心恨之人反而不会滥杀无辜,群雄怕是个个如此吧?” “所以至少在群雄看来,自己所杀之人从不无辜,至于外人,看法总会不同。” 张释清笑了,似乎明白了什么,“你要记得欠我半壶酒。” “记得。” 张释清与自己的侍女汇合,走另一条路离开。 冯菊娘将徐础送回住处,“如果邺城愿意与降世军结盟,公子能担任使者吗?” “不能。” “因为小郡主?” “不,我做使者只会适得其反,孟应伯即可。” “据我所闻,他好像背叛了金圣女。” “如果金圣女睚眦必报,这场结盟终无结果。” 冯菊娘笑道:“公子所言极是,我去见大郡主,希望她能速做决定,那样一来,公子再无性命之忧。但是不能急,因为秦州不利,大郡主受到的压力不小。” “明白。” 徐础白天时已经睡过,回屋里换身衣服,坐在椅子上发呆,良久之后才上床休息。 次日一早,孙雅鹿与送餐的仆人一同到来,“叨扰,不请自来,能与徐公子同餐吗?” 徐础当然不会拒绝,两人连吃边聊。 孙雅鹿道:“七日之后世子登基,太皇太后已经同意,明天发布懿旨。济北王有点麻烦,大臣们的意见是世子过继给万物帝为子,济北王另赐尊号,具体是什么,还在商议。” “大臣还在关心这种事情?” “没办法,邺城带来的旧臣太多,没有他们,邺城难称正统,有他们,手脚难免会受些束缚。不过也有好处,群臣争议尊号,欢颜郡主受到的掣肘反而减少,可以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徐础等对方说下去。 孙雅鹿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和碗,“降世军真的愿意接受招安吗?” “结盟。”徐础不得不向每个人纠正说法。 “对,结盟,不过皇帝还在邺城。” “皇帝在邺城,降世王在秦州。” “一定能成?” “七分把握。” “如果不成,邺城脸面尽失。” “除了会越来越乱,天下好像已没有必成之事。”徐础笑道。 “徐公子不肯亲自去往秦州?” “我去秦州,必生祸患。孟应伯足矣,除他之外,邺城还要再派一名可信赖的使者,能够清晰传达芳德郡主与世子的善意。” 孙雅鹿点头,“降世军信仰弥勒,邺城若是在这方面做些让步,会有帮助?” “帮助极大。”徐础笑道,孙雅鹿的确是个聪明人,寥寥几句话,已经明白徐础的意思。 孙雅鹿起身拱手道:“徐公子虽不能担任使者,但是结盟若成,需要徐公子的地方还很多。” “再有所需,尽请开口。” “告辞。” “孙先生稍等。” “徐公子还有话说?” “贺荣平山留在邺城多久了?” 孙雅鹿微微一愣,“一个多月了吧?” “作为使者,滞留得够久。亲事一拖再拖,他不着急吗?” 孙雅鹿笑了,“徐公子不必多言,这件事你不该插手。” 徐础的确无法插手,但他相信,刚刚那句话多少会引发一点怀疑,或许还能撬开一点缝隙。 /txt/96342/ 。_手机版阅读网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三十九章 逗留 邺城临时凑不出太多兵力,尹甫与两王只能带八千人前去接应西征军,号称三万人——原本是要号称五万人,甚至十万人,尹甫坚决反对,向群臣道:“两王不辞辛苦亲往秦州,必能振奋士气,胜过十万大军。收藏本站” 若按尹甫的想法,连八千兵卒都不必带,只是他与两王,轻骑上路,直奔秦州接掌冀州军,然后便宜行事,决定是攻、是守、是退、是和。 其他大臣不同意,以为过于冒险,湘东王与济北王心中尤其不同意,只说“不妥”,坚持要带兵上路。 尹甫本是文官,虽不服老,但是对军旅之事颇为生疏,心里着急,却怎么也催不动全军,从邺城出发五日之后,才勉强赶到孟津,比他的预计要慢许多。 孟津南北两城仍由梁军把守,但是允许友军驻扎城外,南岸是一支淮州军,北岸则是冀州军与并州军,主要职责是监管运粮船只、保证西行道路通畅。 尹甫无意在此停留,两王与将领们却以为正好北岸有自家军营,可以在里面稍作休整,同时等候秦州的消息。 巧得很,由西京撤退的淮州军正好也赶到孟津,停在南岸,听说邺城两王赶来,统帅要度河过来拜见。 淮州军撤离西京时速度极快,大量军资遭到遗弃,经过潼关之后,将士们稍稍安心,尤其是听说冀州、并州两军仍未退却,身后并无降世军追赶,他们更加放心,改为缓慢行军,时刻留意西京与邺城的消息,万一还有转机,他们仍来得及调头回秦州分一杯羹。 尹甫对此一清二楚,向两王道:“淮州观望形势,随风而倒。两位殿下无需待之以礼,应当尽早出发,或是攻下西京,或是迎回冀州将士。只要邺城实力尚存,盛氏子弟自然会往邺城叩拜太皇太后与两位殿下。” 济北王是侄辈,不怎么说话,全听叔父湘东王的安排。 湘东王在东都受过苦头,至今心存余悸,因此务求稳妥,“尹大人读的是圣贤之书,怎么如此沉不住气?邺城援兵出发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到秦州,咱们走慢一些也无妨。淮州乃是邺城至关重要的盟友,说是臂膀也不为过。南岸统帅盛轩又是盛家长辈,与我有数十年的交情,他来北岸拜访,我若置之不理,大为失礼,会令两州生隙。不妥,大大不妥。” 济北王点头,“只是一个晚上而已,明天或者后天就能出发。如果大家谈得好,或许可以劝说盛轩回心转意,带兵重返西京,两岸齐头并进,胜过冀州军独行。” 湘东王深以为然,“有道理,可你我二人不好提起,需找一人从中斡旋,让盛轩自愿调头。” “我帐下有一名幕僚,名叫乔之素,口才颇佳,或可一用。” 乔之素原本出去避难,风头过去之后,又被叫回来,随济北王西行。 湘东王看向尹甫,“尹大人持重老臣、文坛领袖,与盛家人应当很熟吧?” 尹甫的确与盛家人相熟,但是不愿帮忙,拱手道:“不如这样,两位殿下暂留孟津,分出一千兵力,由我率领,疾往西京,至少先赶到潼关,确保离秦之门不被关闭。” 湘东王无奈,看一眼济北王,道:“尹大人非这么着急,好吧,你带上五百骑兵以为先锋,我与济北王随后,不会太远,如何?” 五百人就五百人,尹甫已经没心事挑剔,马上道:“好,请两位殿下签发命令,半个时辰之后我就带兵出发。” “这就要走?现在是下午,天快要黑了,而且盛轩到访,尹大人不见一面?” “我乃文臣,与带兵的盛家人不熟。”尹甫敷衍道。 湘东王亲笔写下军令,与济北王先后盖印,交给尹甫,“尹大人路上小心,不可过急,若生意外,邺城损失大矣,十万大军无从弥补。” “两位殿下也要小心,对盛家人不可尽信,对城中梁军更要提防。”尹甫拱手告退,去选兵将,准备出发。 湘东王略有不满,“在东都的时候,尹大人不是这种急脾气啊。” 济北王笑道:“派兵接应冀州军,原是他提出的主意,又是他亲自带兵,自然要急一些。何况他赋闲一段日子,骤得重用,当然要尽全力。” “的确是名忠臣。”湘东王道,心里已然得出结论,尹甫不适合乱世,只能为太平之臣。 夜色初降,南岸的淮州军统帅盛轩带着一只庞大的随从队伍,穿行两城,来到北岸冀州军营,拜见两王。 若在从前,湘东王与济北王坐在帐篷里等候便是,如今形势不同,两人站在营门下迎接。 宾主相见甚欢,盛轩是盛家不多的武将之一,与湘东王相识多年,远远地就下马,疾步趋前,跪地磕头,执臣子之礼。 湘东王大悦,急忙上前亲手搀扶。 盛轩带来不少盛家子弟,还有淮州的重要将领,一一介绍,仿佛是两家隔绝已久的亲戚再次见面。 到了帐篷里,宾主一边喝酒,一边回忆往事,忽而大笑,忽而感慨,两边的陪宴之人尽受感染,与之悲喜。 乔之素见缝插针,慢慢地将话题引向西京,声称两王亲征,平乱指日可待。 酒酣耳热,帐中喧闹声一片,盛轩倾身向两王道:“我明白两位殿下的心意,如果我能做主,明天就带兵再去秦州,不灭叛贼,绝不回头。可我空有统帅的名头,只能管管小事,遇到大事,还得请示。唉,所谓后浪推前浪,我已经太老啦,在盛家,得听我几个侄儿的话。” 湘东王深有感触,举杯道:“确实老啦,想当初,咱们也曾瞧不起长辈,没想到,同样的事情这么快就轮到自己头上。” 乔之素笑道:“老骥伏枥,尚且志在千里,何况殿下与盛将军正当壮年,驰骋天下,谁敢言老?” 两人闻言大笑,济北王也帮腔道:“我倒是不算太老,可是没有王叔在,寸步难行,都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盛轩又往湘东王身边凑近一些,似要耳语,乔之素识趣地退到人群中,向其他盛家人敬酒。 盛轩却不只是对湘东王说话,目光盯着济北王,“恭喜,世子即将登基,得此明君,天成兴复在即。” 济北王淡淡地说:“兴复天成,在君,更在群臣与百姓,若不得人心,登基无益,反招祸事。” “有两位殿下坐镇,新帝怎么可能不得人心?” 济北王笑道:“自古没有儿子称帝、父亲为臣的道理,待西京之事一了,我当退居王府,交出朝中一切职权。好在还有王叔辅佐新帝,也的确不需要我奔走,只是辛苦了王叔。” 湘东王摇头道:“新帝当用新臣,借其锐气平定天下,我也要退隐,新帝需要的时候,偶尔出来撑个场面,让老臣们别太嚣张就是了。” 盛轩笑道:“两位殿下过谦,没有两王坐镇,邺城无异于自废手臂。天下人心所向,正是两位殿下啊。” 湘东王借机道:“人心所向,我叔侄二人倒是经常听说,就是很少亲眼见到。” 盛轩明白其意,压低声音道:“两位殿下若是真有平秦之意,不如在此稍留,不出三日,我必能让淮州明白形势,许我带兵回秦,到时两军夹河并进,岂不甚好?” “三日……太久了些。”湘东王道。 “两日也可以,实在不行,我拼着一死,担擅命之罪,也要带兵助两位殿下一臂之力。老实说,如果第一次西征平乱时,邺城就让两位殿下领军,西京早已攻下。” 两王互视一眼,湘东王道:“好,那就两日,我们等盛将军的消息。” 盛轩大喜,捧杯敬酒。 淮州的客人直到半夜才告辞,梁军留出通道,让他们返回南岸。 乔之素一直再没机会参与交谈,宴席之后,才从济北王那里得知要多留两天的消息,隐约觉得不妥,“孟津离淮州还有数日路程,莫说两天,便是三天,盛轩也没办法与家中人联系,向谁请示?” “乔先生不必多虑,盛家也派人出来接应,驻扎在淮、洛两州界上,离此不远,两日可得来回。盛轩虽非盛家之主,但是辈份老、威望高,便是无命,也能调兵遣将。” “朝廷的意思是让殿下尽快西去支援,淮州军若能立刻做出决定,是件好事,可是让殿下在此等候两天,似乎不妥。” “不妥?嘿,乔先生怎么也学湘东王的语气?放心,尹大人不是已经出发了吗?正好两不耽误。” 乔之素新近投靠济北王,尚未完全互信,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拱手笑道:“殿下说得是,若能带上淮州军,前方冀州军必然大受鼓舞,绝不会再生退意。” “没错,明天一早我就派人给尹甫和西京的冀州军送信,不必说等候的事,只言淮州军回心转意,好让他们踏实。” 乔之素心中一转,拱手道:“我愿走一趟,也不必明早,即刻出发,没准能追上尹大人,由他向前方将士宣达好消息,更能振奋士气。” “也好,那就辛苦乔先生了。” 乔之素少带随从、多带马匹,天亮之前出营,奔行将近百里,没追上尹甫,却见到一件怪事。 路边有一座军营,本应是冀州军的临时镇所,用来监管道路。 天气晴好,乔之素远远地就望见营中旗帜飘扬,再驰近一些,看到许多旗帜上居然绣着“梁”字。 他们的行踪也被发现,一队士兵迎面驰来,带头者大声道:“梁军在此,来者下马待命!” 乔之素大吃一惊,心中隐隐的不安一下子变成巨大的恐慌。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四十章 扣押 无论怎样,新帝登基都是一件大事、喜事,满城张灯结彩,街巷打扫得干干净净,鞋底太脏的百姓甚至不敢走出自家家门。狂沙文学网 受邀参加大典的官员、贵戚与名宿多达一千五六百人,规模当然比不了东都时的前三任皇帝,对邺城来说,却是百余年未有过的隆重大事。 徐础没有受到邀请,为了避免尴尬,他获准返回思过谷。 谷中的人早就急坏了,见到公子平安归来,无不喜出望外,老仆跪地感谢上天,泪流不止。 孟应伯这几天的子尤其不好过,一有风吹草动,脸色立变,以至于很少见人,天天躲在自己的小屋里,一会想逃出山谷,一会想慷慨赴义,却总是缺一两分胆量。 见到徐础,孟应伯比谁都高兴。 徐础与众人见过之后,请孟应伯去书房里说话,告诉他邺城有意与降世军结盟。 孟应伯千思万想,就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半晌才道:“我一向敬佩公子,现在才明白,我仍然低估了公子的本事。别人有两个妻子,早已焦头烂额,公子却能左右逢源,还能鼓动双方结盟公子究竟为什么不肯称王来着?” “不要再提这件事,结盟与此无关,纯是邺城与秦州的最佳选择:一方有帝号而缺少兵力,一方兵力充足而缺少名号,正好互补。” 孟应伯点头,“我不提。”心里却没有改变看法,对徐础的敬佩之意又增加几分。 “邺城需要一位使者,我推荐了小孟将军。” “使者?什么使者?” “前去秦州向降世军传达善意的使者。” 孟应伯脸色骤变,连连摆手,“公子想要我的命,明说就是,有我哥哥做榜样,我绝不推迟,用不着让我千里迢迢回秦州见金圣女送死。” 孟应伯说话不知分寸,徐础早已习惯,微笑道:“这不是送死,我在救你一命。” 孟应伯还是摇头,“我是偷着逃出来的,以金圣女的火爆脾气,一见面就会用长槊将我捅个窟窿,莫说我不敢反抗,便是有这个胆量,也没这个本事。” “金圣女可憎恨官兵?” “当然憎恨,双方那是你死我活。” “可金圣女却能重用曹神洗等人,这是为何?” “呃……” “金圣女子刚烈,但不是记仇之人,只要有利于降世军,她可以原谅任何人,何况小孟将军并未犯下不可饶恕的重罪。” “这可难说,金圣女若是知道我私下来请公子,罪过不小。” “只要你带回去好消息,自会得到原谅,还会立大功一件。” “好……吧,我一个人回去?金圣女若是不信我怎么办?” “邺城会派人随你一同前往秦州。” 孟应伯想了一想,咬牙道:“公子不肯随我去秦州,我反正已是无路可走,与其留在这里等死,不如当一次使者,金圣女一高兴,没准真就能赦免我的罪过。” “肯定会。”徐础做出保证。 “什么时候出发?” “新帝今登基,估计明后会派人请你进城。” “进城?” “莫怕,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不要隐瞒,也不用撒谎。” “连我此行的真实目的也说?” “对方若问起,你就说。邺城需要一位现成的带路信使,你的来意不会改变他们的决定。” “明白。公子要捎带书信吗?几句话也行。” “书信免了,请转告王颠将军:吴国已亡,与其苦苦为之招魂,不如走一条新路。” 孟应伯叹息道:“看来也只好如此。” “另请转告金圣女……”徐础想了好一会,“将你在谷中所见所闻告诉她就好,如果她感兴趣的话。” “什么都可以说?” “我这里没什么事需要隐瞒。” “连芳德郡主也可以说?”孟应伯必须确认一下。 徐础笑道:“无需隐瞒。” “行,回到秦州我见机行事吧,金圣女若是不开心,我还是不提的好。” 次一早,邺城果然派人来接孟应伯,顺便将保护山谷的官兵撤走,只留下哨所的十几名兵卒。 思过谷重归安静,或许是因为季节已过,或许是因为连的折腾,野草再也没有了当初的兴盛与傲慢,被割掉的再没有长出来,幸存者也终于服软,老老实实地待在指定位置,不再向外扩张。 徐础去给范闭扫墓,坐在墓碑上,在心里问道:“我等得够久了吗?该是我出山的时候了?” 思来想去,徐础长叹一声,喃喃道:“还得再等,可是我已向她许诺……” 远处有人喊他:“徐公子!请速去一趟城里,冯夫人有请!” 徐础站起,却已看不到说话者,回到院子里,昌言之迎来道:“冯夫人派人送信,请公子立刻进城,说是有急事。” “送信的人呢?” “已经走了,说是还要去请别人。” 徐础来不及想太多,找来马匹,准备立刻出发。 老仆十分担心,“公子这趟进城,什么时候能回来?” “尽快,应该不会太晚。”徐础拍马出谷,哨所的一名士兵奉命跟随护送。 进城时,天色将晚,城门口已有人等候,带领徐础直奔湘东王府邸。 冯菊娘匆匆出来迎接,神冷峻,带徐础来到一间空屋子里,“请公子在此稍歇,大郡主很快会来。” “出什么事了?” “是梁王,消息说他在孟津扣押两王,我只知道这些,详要等大郡主来了再说。”冯菊娘点下头,匆匆离去。 徐础独自坐在屋子里,半晌无语,纳闷自己怎么会忘掉梁王马维,梁军明明占据一块要地,而且马维还曾是他最好的朋友。 因为马维的实力太弱,他虽然占据东都,却是岌岌可危,四面临敌,哪一面的打击他都承受不住。 马维承认自己的弱小,先后向江东、邺城称臣,对淮州、荆州、并州保持礼让,对降世军也在暗中以朋友相称,虽然参与西征,派出的兵力极少,主要是看护道路,而不是直接平乱。 马维哪来的胆量,最重要的是,哪来的兵力,敢于扣押只是路过的两王? 徐础猜不透。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快,欢颜郡主带着冯菊娘等三名侍女进来,也不看人,直接坐到主位上。 徐础起拱手,然后坐下。 欢颜群主沉默多时,像是猜到了徐础心中的疑惑,一开口就道:“淮州借兵给梁王。” “原来如此。梁王提出要求了?” “还没有,但他特意派人送信过来,告诉我两王无恙,眼下正在孟津做客,过几会有平安信送来。” “马维……盛家怎么会借兵给他?我以为淮州与邺城虽非亲如兄弟,至少是可靠的盟友。” “这件事……怪我,盛家曾经派人前来求亲,希望能与济北王或者……湘东王联姻,我拒绝了,将公主许给他们。盛家当时没有任何表示,接受了公主,连送亲的子都已定下,就在明天。” 公主是万物帝的女儿,份虽然高贵,却已失势,盛家所要娶的人乃是两位郡主中的一位,结果芳德郡主提前许给了贺荣平山,欢颜郡主本人拒绝嫁给任何一方。 “还有别的原因吗?”徐础问。 欢颜郡主缓缓摇头,“据我所知,应该就是这件事。” “郡主打算如何应对?” 欢颜郡主抬起头,进屋之后第一次直视徐础,“过几天,梁王派来的肯定不止是平安信,还有一支大军,他有意攻夺邺城,用的正是当初大将军之计。” 楼温曾想突袭邺城,大军未发,先已遭难,如今马维要用同样的计策,以护送两王为名,直bi)城下。 欢颜郡主沉默一会,接着道:“公主明天一早出发,送往淮州,以安盛家之心。之后邺城闭门待战,无论怎样都不能投降。至于两王,邺城表现强硬,两王反而安全,一旦露怯,两王乃至整个张氏,都会沦为阶下囚。” “皇帝怎么说?” 张释虞已经称帝,不再能轻易露面。 “他什么都不必说。”欢颜郡主冷冷地道,“我惹下的祸端,我来解决,张氏若亡,罪责也全由我一人承担。” 等了一会,欢颜郡主又道:“邺城已向贺荣部借兵十万,半月之内就能南下,这一战,梁王得不到好处。” 向贺荣部借兵,意味着芳德郡主必须嫁给左神卫王。 徐础没开口。 “贺荣部胃口不小,邺城得让出冀州半壁,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冀州北边的损失,要从梁王的洛州夺回来。孙先生和孟将军已经出发,绕路去往秦州,邺城仍愿与降世军结盟。” 徐础还是不开口。 侍立一边的冯菊娘小声道:“郡主的应对之策,公子以为如何?” “下下之策。”徐础道。 冯菊娘十分尴尬,笑道:“在公子眼里,就没有上上之策吧?” “确实没有,邺城必亡。” 欢颜郡主起,傲然道:“你以为我守不住邺城?以为我以后送不走贺荣部?还说是你只在意芳德的婚事?她必须嫁给贺荣平山,此事已定。梁王趁火打劫,绝不能饶恕。让他来好了,看看这场火会烧到谁的上。” 欢颜郡主迈步就走,两名侍女随后,冯菊娘也得跟上,只留下一句话:“许多人等着搭救呢,公子就不能……” “不能。” 冯菊娘跺下脚,快步追出去。 徐础决定“再等等”,等欢颜郡主回来。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四十一章 明主 欢颜郡主再出现时已是三更过后,一个人来,轻轻敲门,门开之后,她微笑道:“我看到灯还亮着。” “请进。”徐础侧身让开。 欢颜郡主进屋,没有径坐主位,转身道:“我是来向徐公子道歉的。” “道歉?” “请原谅我之前的失态,我本是来问计讨教,徐公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正是我所需要的,不该横加指责,更不该发怒。” “还好,我并没有特别害怕。”徐础笑了笑,心里却掠过一点失落,自从逃出东都以来,他与欢颜郡主极少见面,可无论是做敌人,还是受到她的庇护时,总有几分惺惺相惜,彼此能够理解对方的想法。 这种感觉突然中断了一下,再连上时,已不那么自然。 欢颜郡主也笑了笑,“明天一早,公主与芳德郡主会同时、同地出发,一个南下淮州,一个北上贺荣。邺城借兵十万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一些人会因此胆战心寒,来邺城乞求原谅。” “是条……计策。” “渔阳的兵力也已增加,虽然不多,只有七千人,不足以出城迎敌,但足以固守城池。只要渔阳屹立冀北,贺荣部派来再多骑兵,也不敢轻易造次。” “谁也不愿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 “我会原谅盛家的这次背叛,与他们平分洛州。等这次危机过会,张氏将与盛家互换子弟,一年之内,我会从盛家子弟当中挑选一位夫婿。” “楼骁骑还活着吧?” “大将军曾经意图谋害我父,仅凭此一点,就可以解除婚约。” 淮州盛家公然背叛,资助梁王扣押两王,却能得到原谅,还能得到更多好处。 徐础点点头,“如此一来,张、盛两家合为一家。” “朝廷将重设宰相之职,虚位以待,什么时候盛家人来邺城受官,两家才算真正合为一家。” “观盛家言行,迄今仍无称帝野心,能得宰相之位,应当满足。” “稳固盛家之后,邺城会向贺荣部提议夹攻并州,贺荣部若是同意,很好,若是不同意,正好将他们请出冀州。” “贺荣骑兵不好对付。” “冀州突骑也非浪得虚名,而且我还不想与贺荣部完全撕破脸,我会暗中传令,命各城各镇切断粮草供应,闭城自守,逼贺荣部退回塞外。等我平定九州之后,再让贺荣部俯首称臣。” “贺荣部虽强,但不是当务之急。”徐础表示赞同。 “降世军这个盟友我认了,只要他们愿意助我攻破并州,朝廷会允许降世军在西京设坛礼佛,降世之说定为国学,天下士民共习之。” “降世军希望得到承认,还希望能吃饱饭,这本是他们造反的理由。” “并州粮草全归降世军,邺城只要城池与百姓,如果不够的话,还有汉州与荆州。同样,什么时候降世军幼王肯定迁至邺城,或者定居东都,双方才算是真正的盟友。” “嗯,这个要求很合理。” “益州与南方散州暂时没什么消息,我很会派使节前去宣告新帝登基的消息,向当地官员许以重赏、高升。” “他们都会高兴。” “张氏可能重夺天下?”欢颜郡主问。 徐础请她坐下,自己坐到对面,寻思许久,开口道:“郡主想过辅佐他人,比如别姓雄杰吗?” 欢颜郡主脸色一直温和,听到这句话,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很快消失,重新露出微笑,“你还是以为我这些都是下下之策,不足以夺取天下?” “的确都是下下之策,但是与计策无关。郡主无论怎样努力,尽的都是臣子之职。可是群雄争鼎,天下人皆择明主而从之,未闻择‘明臣’者。群主焦心竭虑,定下九州宏略,唯独没想过,所立新帝是明主吗?” “你自己也建议早立新帝。” “救一人、救一城、救一州、救天下……各有招数,却很难兼顾。郡主前日之问,乃是救一州,因此需急立新帝;郡主今日之谈,乃是救天下,所以问题不是‘立新帝’,而是‘寻明主’。” 欢颜郡主沉默,神情越来越严肃,好一会才道:“我自己不能做明主?” “郡主可能称帝?” “嘿,未必不能。”欢颜叹了口气,她来这里不为说大话,于是摇摇头,“不能。可是许多人只认我,不认……别人。” “我知道。群雄谁人没有一批忠诚的部下?但是想要争夺天下,所依靠者,不止是忠诚,更重要的是附众,真正的明主,纵不能令敌人投降,也要让观望者偏向自己这边。名之与实,在这件事上同为一体,郡主不能得‘明主’之名,自然也得不到其实。” 欢颜郡主打量徐础两眼,“你就是因为这个而选择退位的?” 徐础缓缓点头,“我预见到,自己称王越久,得到的忠诚越多,仇恨却会更多,长此以往,我迟早会退守一城或是一州,等候被‘明主’消灭,然后留下一群忠诚的部下。他们可能会想方设法为我报仇,可能会避世隐居,当然,总会有一批人投奔新朝。我会留下名声,在史册上占据几行文字,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希望平定天下,哪怕为臣、为隶,我希望自己能为‘平定’出一份力,而不是成为‘平定’的目标。” 欢颜沉默得更久一些,然后起身道:“你说得很有道理,对你有用,对我却不然。张氏已经平定天下,天下大乱两百余地,是先帝奋起,灭五国,统九州。我不相信天下人如此健忘,对天成没有一丝怀念。乱得越久,士民越会想起天成朝,即便是有一个残暴的皇帝,也不至于人人都无活路。天成就是我的‘明主’,谁做皇帝并不重要。” 徐础不语,突然想起,就是欢颜郡主曾对他说过,先有可劝之人,后有可劝之辞,这句话一点没错。 “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忠言逆耳,你的话虽不好听,但是颇有益处。” “不必客气,逆耳忠言我还有许多,郡主想听,我绝不藏私。” “嘿,今天到此为止吧,我得先洗洗耳朵。” 徐础起身笑道:“不送。” 欢颜郡主推开门,在门外转身道:“无论是‘救一城’,还是‘救一州’,芳德都必须嫁到塞外,很遗憾,我现在这不能‘救一人’。徐公子专看大势,应当明白势不可违。” “明白。” 欢颜郡主点下头,迈步离去,很快与提灯侍女汇合,渐行渐远。 徐础回到屋子里,吹熄油灯,却没有上床,而是坐在椅子上,良久之后轻轻吐出一句:“我要‘救一人’。” 有时候,救一人却比救一城、一州更难。 对徐础来说尤其如此,他被“请”到城里,表面上是客人,门外也没有士兵把守,却不能随意行走,想见人都难,更不必说救人。 好在还有人愿意为他做事。 天亮不久,冯菊娘来了,也不敲门,进门、关门,茫然道:“蛮王今日离邺,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将出发,小郡主和田匠都会被带走。” 徐础立刻起身道:“你还能再见到田匠吗?” “能,我花了许多钱,只要不将人带走,那些守卫许我随意进出。” “此前见面,田匠向你说过什么?” “他托我向外报平安,共是七人,其中没有……公子。” 徐础笑道:“因为并不需要。嗯,请冯夫人再去见他一面,要他在渔阳行事。” “公子的意思是……” “你现在是欢颜郡主的人,于公于私,都不要知道太多。我曾教冯夫人写字,算是半个师父吧,所以请冯夫人捎一句话,仅此而已。” “晋城急需贺荣部的十万骑兵,会不会……算了,我还是不知道的好。我走了,公子还有交待吗?” “如果可能,帮我请一位范门弟子过来。” “谁都行?” “要公认的范门弟子,别像我这样。” 冯菊娘笑了一声,匆匆离去,心中不再那么忧虑。 将近午时,贺荣部客人应该已经出发,一名范门弟子前来拜访徐础。 安重迁明知无缘,可冯菊娘一开口,他还是服从无误,那怕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 “你要见我?”安重迁站在门口,不肯再往里走,也不肯坐下,“来你这里我是担着风险的,若被同门知道,我会身败名裂。” 徐础笑道:“几句话而已。于瞻于师兄还好吗?” “既非同门,勿以师兄相称。于师弟被论了一个诽谤之罪,但是没有入狱,回家自省,三年不得出门。我去探望过,师弟向我发誓,他所说的都是实话。” 徐础点点头,“寇道孤呢?” “寇先生就在这府中担任幕僚,徐公子没见过?” “无缘得见。” “寇先生身虽入仕,心不在此,每日仍是读书论道。我有一段时间没见过寇先生,严微严师弟倒是经常去。”安重迁话中有些酸意。 “很好。请安公子替我转告寇道孤:他的计谋已被我识破,如今新帝登基,太皇太后不再是邺城至尊,保不了他,三日之内,我必让于瞻供出他的名字。”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四十二章 偏锋 徐础对寇道孤的威胁立竿见影,次日一早,冯菊娘赶来,这些天,她的脚步越来越匆忙,一进屋就抱怨:“累死我了,累死我了。我算什么人啊?一个专门克夫的扫帚星,没有显赫的出身,没有超出常人的聪明才智,没有飞檐走壁的功夫,没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练字这么久,写出来还是歪歪扭扭,做的是丫环的活儿,操的却是爹娘的心,为什么啊?” 冯菊娘不请自坐,扭头盯着徐础,一脸的不满。 徐础微微一笑,不肯看她,“寇道孤出面了?” “昨天公子让我请一位范门弟子,我照做了,以为公子想出什么妙计,原来就是激怒寇道孤,可是……何必呢?如今麻烦事这么多,公子又不是记仇的人,为什么偏偏现在想起来对付他?” “他做什么了?” “他……寇道孤真是被你惹怒了,就在刚才,他公开宣称皇帝登基太早,因此惹来诸州的不满,声称邺城的一切危机都来源于此。” “他胆子不小。”徐础笑道。 冯菊娘怒道:“公子才叫‘胆子不小’,你想惹祸,这回祸事真的来了。寇道孤为何胆大?因为他有靠山,公子知不知道……” “太皇太后?” “公子知道?” “这又不难猜,太皇太后恨我,寇道孤怒我,两人想必很能谈得来。” “公子说得简单。寇道孤的聪明不在公子之下,真玩弄起阴谋诡计来,同样出人意料。他托身在府里担任幕僚,却极少参与议事,也不讨好大郡主,反而奉承讨好湘东王,通过这层关系接触到太皇太后。他做得隐蔽,这些事情我也是刚刚知道。” “有人支持他?” “至少十位大臣附和他,认为皇帝登基太早,有人说得含糊些,但是意思不差。这些人都是老臣,被认为是太皇太后的亲信,平时不怎么参与政务,今天却都站在寇道孤一边,背后受谁指使再明显不过。” 徐础笑了笑,“皇帝本人呢?做何反应?” “陛下刚刚登基,不来这边议事。群臣争得太激烈,大郡主带他们一同去见陛下,估计太皇太后也会参加。这件事非同小可……” 徐础想了一会,“嗯,的确非同小可,寇道孤虽然被我激怒,但是他敢跳出来,就说明胸有成竹——他不止有太皇太后做靠山,皇帝也会支持他。” 冯菊娘一愣,“皇帝?我原以为皇帝会与大郡主一同对付太皇太后,难道他自己也觉得太早登基是错误?” “登基没有错,做出登基的决定才是错的,这两者之间有着微妙的区别,指向则完全不同。” 冯菊娘又是一愣,“的确,寇道孤等人一直在说出始作俑者罪该万死,表面上是在指责公子,其实是将大郡主也牵连进去……哦,他们其实是在逼大郡主做出选择,是保自己,还是保你。可我还是不明白,陛下不感激扶持自己登基的人吗?” “感激,但是过后就得索取权力。本来他应该再等一等,至少半年以后,等邺城局势稳定以后,再慢慢试探。寇道孤将一切都提前了。” “公子既然看得这么明白,为何……你有应对之策?” “嗯。” 冯菊娘长出一口气,随即露出不高兴的神情,“公子就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声吗?我也好提醒大郡主。” “不必,事情自然会走到那一步。” “哪一步?” “一切敢在皇帝面前提出的谏言,最后都会归结为三个字——清君侧。皇帝登基早也好、晚也罢,总不能退位,挽救之策唯有清君侧,铲除坏人。” “‘坏人’不就是公子……和大郡主吗?寇道孤可弄错了,大郡主支持者众多,其中就有太皇太后。大郡主想保的人,没有保不住的。” “我能保护自己。”徐础笑道。 “公子能不能一次将话说完?若是非得保密,也好,我今后不再来见你,免得被你利用,却不明所以。” “寇道孤的计策就是掀起众怒,让群臣以为邺城的危机全是皇帝登基引发的,为了平息洛、淮两州的不满,唯有斩杀罪魁祸首。到了皇帝面前,争议很快会集中在我身上,我的吴王身份又会被提起,于是我所建议的一切,尽早称帝、与降世军结盟、北守渔阳等等,都会成为我包藏祸心的证据。我的应对之策很简单,众怒来源于邺城面临危机,去除危机,众怒自然消散,寇道孤本事再打也掀不起来。” 冯菊娘还是糊涂,“公子是说自己能够劝退洛、淮联军?” “可以一试。” “我先不问怎么劝、能否成功,我只问一件事:公子既然愿意去劝说两州退兵,在大郡主面前为何不说?非要让自己先陷入一场大麻烦?” “没有这场麻烦,到了梁王那边,我无话可说。” 冯菊娘还是不太明白,但是已经懒得再问,“算了,我就是给公子跑腿、传话的人,公子想怎样就怎样吧。我就随便一猜,公子这么做是为了小郡主和田匠?” 徐础点点头。 冯菊娘叹了口气,也不告辞,直接走了。 当天傍晚,冯菊娘又来了,脚步没那么匆忙,神情也不那么慌张,客客气气与徐础行礼、寒暄,亲自斟茶,坐下之后才说:“公子得去劝退梁王,成功了,公子是邺城恩主,不成功,就是罪人,连大郡主也要担一个识人不明的罪过。” “很好,明天我就出发。” “公子需要什么?” “士兵护送、朝廷公文,都是常规之物……没了,对我来说,这些足够。” “我可以跟公子一同去见梁王。” “不必,我与梁王有旧,能说上话,你去无益。” “我想亲眼看看公子怎么劝退梁王。因为满朝文武没人相信,所以才一致同意派你出使,就等着看你的笑话,事后你若敢回来,必是死罪,不敢回来,也将受到通缉,难免身败名裂。” “我已经住惯了思过谷,肯定会回来,我不回来,谷里的人怎么办呢?” “公子愿意告诉我,打算如何劝说梁王退兵、放回两王?” “这种事要见机行事,没必要提前准备。” “好吧,预祝公子马到成功。我相信公子,大郡主……也相信,整座邺城里,大概也就我们两个人希望看到公子平安回来。” “谢谢。” “谢谢的话等回来再说吧。哦,还有一件事,寇道孤会跟公子一同去往孟津。” “嗯,谁正谁副?” “你二人都是副使,正使另有其人,还在协商中,今晚能够确定。” “嗯,明天出发自然知道是谁。” 冯菊娘盯着徐础,却不说话。 “冯夫人还有事情要说?” 冯菊娘摇摇头,“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些往事。” “与我有关?” “都是公子的事情,我觉得……公子特别喜欢剑走偏锋,别人不愿意做的事情,你抢着做,比如在东都,诸王退却,只有你站出来。这次也是一样,大家都以为梁王占尽天时地利,不得邺城绝不会退兵,公子偏偏以为可劝。你连邺城能付出怎样的代价都不问,只想凭口舌退兵吗?” “啊,你一提起我才想起来。为了让梁王退兵,邺城愿做何妥协?” 冯菊娘无奈地摇摇头,“对淮州盛家,邺城可以做出许多妥协,大致情况公子都知道,至于梁王——邺城只会赦免其罪,别的没有了。” “那就是没有妥协。” “没有,群臣皆以为梁王弱小,以诡计骗取淮州借兵,只要说服盛家,梁王不值一提。邺城派出一大批使节随公主前往淮州,希望尽在于此。至于出使梁王,只为表明态度,没人当真,除了公子。” “我突然想起来,我需要一个人随我一同出使。” “千万别是大人物,没人愿意陪公子送死,所以正使人选才迟迟不能定下。” “不是大人物。于瞻,我要带上他。” “于瞻先是行刺,后又上告,对公子恨之入骨……” “至少他敢做敢为,到了梁王那边,或许能用得上。” “好吧,公子的计划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于瞻被责令在家反省,但他只是一名书生,调派应该不成问题。我也累了,今晚不再过来,公子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听消息吧。” “好。” 徐础没怎么睡,反复想冯菊娘的一句话,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喜欢剑走偏锋,退居思过谷,他原本是要改掉这个习惯,而以“大势”观察天下,可是为了救一个人,他又重拾旧招。 次日天还没亮,就有人唤醒徐础。 东西都已准备好,徐础上马就能出发。 于瞻被叫来,一脸茫然,见到徐础,立刻露出恨意,毫不隐藏。 徐础冲他点下头。 两人上马,冯菊娘走来送行,向徐础小声道:“是费昞费大人,大郡主力争来的。” “多谢。”徐础道,费昞至少没有害人之心,由他担任正使,对徐础算是个保护。 城门口,费昞已经等候片刻,见到徐础,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嗯了一声,算是打招呼。 无人送行,邺城大小官员没有一个出现。 寇道孤来得最晚,没有骑马,而是乘车,到了之后下车拜见费昞,对徐础与于瞻,只当没看见。 官兵三十余人,护送正副三使上路,正是当初徐础前来邺城的那条路。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四十三章 力行 这是一支古怪的使者队伍,两名副使从不交谈,于瞻名义上是徐础的随从,脸上却总是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身为正使的费每件事都要分头说两遍,这让他大为恼火,整支队伍从上到上没有半点士气,随行的普通士兵经常窃窃私语,似有逃亡之意。 出发当天夜里,队伍在驿站中休息。 驿站仍归属冀州,比邺城更早感受到战争的气氛,驿丞等人都是附近的村民,平时对来往官员礼敬有加,今天却一反常态,看出费官大,好几人上前围住,抓住缰绳,不是为了扶大人下马,而是发出质问:“梁军真要攻来吗?邺城还有兵吗?是要闭门守城,还是出来迎敌?求大人给我们一句实话,我们不逃,只想让家里老小有个准备……” 费含糊应道:“我奉命出使梁军,正为化解误会,迎回两王,至于邺城将如何应对,非我所知。” 徐础跳下马,向众人道:“我们会劝退梁王,这场仗打不起来。” “真的?”众人不信。 徐础笑道:“这位是费费大人,东都老臣,天下闻名,他一开口,梁王必给四分薄面。还有这一位”徐础指向身后的马车,“乃名士寇道孤,虽不做官,在读书人当中名声却比费大人更响亮些,梁王也是读书人,当给五分薄面,加在一起就是九分,可谓十拿九稳。” 众人齐齐地松了口气,“费大人和寇先生一同出马,此事必成,那我们不担心了。” 费连瞪徐础几眼,也没能阻止他乱说话。 入住之后,费派人将徐础请到自己屋中,也不客套,直接道:“说说吧。” “说什么?”徐础诧异道。 “徐公子闹这么出,心里总该有点把握吧?” “闹事的不是我,是寇道孤。至于劝说梁王退兵,费大人与寇道孤的名声,就是我最大的把握。” “嘿,别谦虚,若论名声,我二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你。何况值此大乱,名声能有什么用处?梁王并非好名之人,劝他退兵,必须许以实利,邺城偏偏不愿让步。欢颜郡主的做法十分正确,如果要收买,就尽其所能收买一家,只要盛家回心转意,梁王自会退兵。反过来,即便收买梁王成功,也未必能让淮州召回将士,还可能惹恼盛家。” “嗯,还真是麻烦。” 费愠道:“徐公子才知道麻烦吗?你的那些阴谋诡计呢?这时候该用上了。” 徐础笑道:“‘阴谋诡计’有形有迹好,还是无形无迹好?” “当然是无形无迹好,有形有迹会被对方提前识破。” “所以现在没有‘阴谋’,也没有‘诡计’,一切要等见到梁王再说。” 费一惊,“你这是拿大家的性命在冒险,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何必对驿站的人说什么‘十拿九稳’?让他们早有准备,岂不更好?这些人若死在乱兵手中,你需担责。” “费大人还跟从前一样爱民。嗯,我也不是毫无准备,大势在此,梁王若还保有从前的才智,哪怕只剩六七分,也有可能退兵,礼送两王回邺城。” “大势如何?”费追问道。 “大势就是费大人刚刚说过的那些。” “哪些?”费不明所以,又有些恼怒。 “邺城专心拉拢淮州,盛家满意之后,自会召回淮州将士,梁王麾下兵少,也不敢来攻邺城。” “你的意思是说,让梁王以为盛家已被收买,然后劝其知难而退?” “这是对梁王不利的大势,如何使用,还要见机行事。” “对梁王有利的大势又是什么?” “淮州盛家很可能不会被邺城拉拢过去。冀州大军被阻隔在秦州,存亡难料,邺城已是待宰羔羊,自保尚难,所谓收买,无非是些空言许诺,盛家未必接受。邺城实力骤弱,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推出一位皇帝,诸州之雄心中不喜,梁王此时发兵,正好顺应众意。” 费瞪眼道:“据说是你力劝新帝早日登基,难不成真如寇道孤所言,你包藏祸心?” 徐础摇头笑道:“有利必有弊,福祸总相倚,费大人不明白这个道理?抢先称帝当然有好处,尤其是现在,再晚一些,必有他人在别处另立张氏子孙,邺城怎么办?再想办法除掉?称帝有利有弊,全看邺城如何利用。同样道理,梁王攻邺,也是有利有弊,要看梁王做得怎样。做得好,梁王由弱变强,可与群雄并立,做得不好,梁王空为他人做嫁衣,得不到寸土,反会成为下一个受到觊觎的目标。” 费终于醒悟,“万事皆有利有弊,所谓劝说,无非就是根据己意,让对方多看到利,或是多看到弊。” 徐础点头。 费摇头,“这是纵横家的路数,一会说东,一会说西,各有道理,各有隐瞒。唉,纵横一出,天下必乱,果然不错。” “天下一乱,纵横必出。”徐础道。 “我争不过你,也不与你争。无论怎样,你至少心里有数,我也可以稍稍放心。我不管大势如何,不问利弊所在,朝廷在邺城,必须保住。” “费大人从来不关心江东的皇帝是如何驾崩的?” 费又一瞪眼,“我若关心‘如何驾崩’,第一个先要杀你。” 徐础笑着告辞。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弊”判断,不用别人劝说,自己就懂得抑彼扬此,以求心安理得。 次日又行一整天,路上遇见的冀州兵卒,一拨比一拨惊慌,当着邺城使节的面,就有人公然逃走,校尉根本弹压不住,事实上,连他们自己也有逃意。 百姓更少,村镇尽皆荒废,与邺城周围的热闹繁华形成极鲜明的对比。 第三天,他们撞见了敌军。 这是一支纯粹的梁军,而不是借来的淮州军,行进得不快,天色未暗,就已安营扎寨,看样子是要步步进逼邺城。 费表明身份,一行人被送到营中,等候梁王的召见。 梁王还在后方,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到。 敌军离邺城如此之近,费有些着急,希望能在梁兵的护送下,前去迎见梁王,却得不到允许,看守在帐外的校尉拒绝替他传话。 三名使者合住一顶帐篷,两位副使不得不见面。 费无心居中调解,不停地来回踱步,喃喃道:“来不及拉拢淮州,邺城危矣,危矣。” 徐础与寇道孤对面而坐,一个面带微笑,一个冷峻高傲。 费转过身,向两人各看一眼,“够了,现在不是报私怨的时候,两位若自认是邺城使者,赶快想个办法,早些见到梁王,若心不在此,请另谋去处,不要在这里碍我的眼。” 即便是面对朝廷高官,寇道孤的语气依然平淡而骄傲,“有个极简单的办法。” “寇先生有什么办法?外面的兵卒不肯传话……” 寇道孤也不回答,站起身走出帐篷,在外面不知说了什么,一两句话的工夫就回来,“待会有人来。” 费大惊,面对徐础的智谋,他可以说自己不屑为之,对寇道孤,他却完全想不明白自己差在何处。 徐础倒是一清二楚,笑道:“‘吴王’两字还有用处?” 费恍然大悟,他与寇道孤得不到梁兵的重视,“吴王”却能,这的确是个很简单的办法,费早忘了徐础的这层身份,即便想到,他也不愿使用。 有人进帐看了一眼,发出一声“啊”,转身就走。 徐础道:“我认得此人的相貌,但是忘记了姓名。”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人进帐,急趋两步,向徐础跪拜,“吴王恕罪,我不知道吴王亲至。” 徐础急忙起身相搀,“我已不是吴王,邺城副使而已,潘将军万不可行此大礼。” 潘楷出身旧梁世家,是梁王马维最为依仗的大将,与徐础颇为熟识,最终虽未下跪,还是恭恭敬敬地行礼,口称“吴王”。 徐础道:“‘吴王’两字已不敢当,愿得一声‘徐公子’足矣。” “这……有些奇怪。” “世上的怪事很多,不在乎多我这一桩。” “是,徐公子……徐公子果真是邺城派来的使者?”潘楷看一眼另外两人,意思很明显,在他这里,徐础不必有所忌惮。 徐础笑道:“没错,我是副使。这位是正使,费费大人,这位是另一位副使,寇道孤寇先生。” 对这两人,潘楷皆有耳闻,拱手道:“失敬。”然后又向徐础道:“徐公子要见梁王?” “正是,而且越快越好。” “徐公子不必着急,安心住在这里吧,明天午后,梁王就能赶来,我会派人送信。” “如此甚好,我们就安心等候吧。” 潘楷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想不到竟会在这里又见到……徐公子。” “潘将军受命在外,军务繁忙,不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潘楷的确很忙,拱手告辞,很快又有人来,给三位使者各分一顶帐篷。 梁军不了解使者队伍中的复杂关系,以为于瞻是名普通随从,将他安排在徐础帐中。 徐础也不解释,吃饭、洗漱之后,上床躺下,自语道:“骑了一天马,得好好休息一下。” 于瞻没法休息,他已经忍了许久,不能再忍,必须问出来:“徐础,你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带你出来?” “嗯。” “因为范门弟子当中,你比较符合范先生的期望。” 于瞻一愣。 徐础坐起身来,“范门之学从来不是坐而论道,而是身体力行。” “可是……” “生不逢时,范先生之谓也,他收宋取竹为徒,所看中者,正是此人敢于行事。于公子也敢于行事,虽然是用来杀我。”徐础笑了笑。 “敢于行事者有许多,就在这军营里,随便能找出几百人。” “身体力行的是道,敢于行事重要的是‘敢’:无知而畏,乃怯也,无知无畏,乃莽也,知而无畏,乃贪也,知而有畏,仍要行事,方为敢也。” 于瞻犹疑不定,“徐公子真能劝退梁兵?可是……为什么呢?你明明并不忠于邺城。” “救天下是为求名,救一人则为求实,我求过名,现在只为求实。”徐础眨下眼睛,不管对方是否听懂,反正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四十五章 乘车 张释清喜欢骑马,前往塞外的路上,她却必须乘坐车辆,规规矩矩地坐在闷热的车厢里,除了丫环缤纷,还有两名仆妇相伴,一名家中老人,一名贺荣部的妇女,她们像雕像一样坐在车厢门口,彼此从不聊天,公主偶尔一动,两人却会同时看过来。 张释清如今是公主了,新帝登基的第一天,就册封妹妹为长公主,仍加号芳德,张释清没觉得有何变化,她还是她,公主的诸多好处全是水中月、镜中花,甚至还没来得及接受诸多伙伴的祝贺,就被送上囚笼一样的马车。 出行之前,一些人怀着不同的心情探望长公主,委婉迂回地劝说她认命,张释清一律笑对:“你们担心我再次逃跑吗?不会了,朝廷送我去哪我就去哪,塞外、淮州……哪怕是海上孤岛,我也不会反对,更不会逃跑。如果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认命,我想我是在认命。总之天下为重、张氏为重,谁做皇帝的妹妹,都免不了这样的命运,我有什么特殊呢?” 这番话里藏着一丝不满,令冯菊娘叹息、济北王讪讪、新皇帝笑了笑、王妃痛哭不已。 张释清反要安慰母亲:“别再哭啦,没准这就是诀别,我再也见不到母亲,至少让我记得你的笑容吧。” 王妃哭得更伤心——虽然儿子做了皇帝,女儿成为长公主,她的尊号还没有变化,仍是王妃,要等大臣们反复讨论之后,才能获得相应的地位——她哭女儿说出了实情,这很可能真是一次诀别。 临行前一天,两王被俘的消息传来,张释清更没得选择。 皇帝张释虞又一次来探望妹妹,说:“咱们都得长大,不是尽快,而是立刻。邺城需要十万骑兵,因为张家已经无处可退。妹妹到了那边,要多多努力,即使不是为我,也要为父亲着想。” “如果贺荣部不肯借兵,或者心怀叵测,借兵反成引狼入室呢?我该怎么办?” 张释虞回答不了妹妹的疑问,只能笑道:“不可能,绝不可能,贺荣部一直在等我登基,如今一切如其所料,他们为何要生异心?” 张释清没再追问下去,上车之后,心里却一直在想这件事,暗自揣摩,如果是问徐础,会得到怎样的回答?至少他不会一味地否认问题的存在。 第一天傍晚停下休息的时候,贺荣平山过来探望未婚妻,塞外没有繁文缛节,张释清也不是害羞的公主,两人一个站在外面,一个坐在车里,彼此互视。 贺荣平山道:“公主没累着吧?” “为什么我不能骑马?”张释清问,事实上她感觉很累,比步行还要累,“据说塞外人人骑马,连刚会走路的小孩子都不例外,为什么我非要乘车?” 贺荣平山露出一丝微笑,“因为你是天成公主。” “所以呢?” “所以你得有天成公主的样子,如果你与塞外女子没有区别,我干嘛要千里迢迢迎娶回去呢?公主的事情我听说过不少,我不在意,但是希望公主能从今天开始改掉身上的小毛病,做到举止有礼,让天成朝廷脸上有光,我脸上也有光。” “你的脸上现在就有光。”张释清忍不住道。 贺荣平山抬手摸摸脸颊,“这是脸上的油光,公主以后会看习惯,但是你绝不能有。” 贺荣部的人不愿入住驿站,就在路边搭建帐篷、喂养马匹。 进入帐篷里,两名仆妇去安排饮食,身边没有外人,张释清眼圈一红,险些哭出来,强行忍住,咬咬嘴唇,深吸一口气,脸上又露出笑容。 缤纷最明白公主的心情,上前小声道:“公主不必难过,徐公子没准……” “别提他。” “公主不信他吗?徐公子虽未明说,但我觉得他做出了承诺,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公主嫁给别人。” “他……他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教给我许多有用的东西,尤其是观看所谓的大势,我看到了,所以我不反抗,他也反抗不了,没人能。我曾经恨过哥哥和父亲,也恨过欢颜,现在却只是同情,他们同样受到大势追赶,拼命奔走,只求能够抢先一步,哪里还有余力照顾别人?” “啊……这个大势真够坏的,可是我想,皇帝和欢颜郡主、徐公子,还是会照顾公主的。”缤纷没听懂公主在说什么。 “如今的世人,唯有自保,谁也照顾不了别人,而且我也不需要照顾。” “我不是还在照顾公主吗?” “咱们说的不是一回事。”张释清笑了笑。 “公主要喝酒吗?那两只老母鸡不肯供酒,我去偷一瓶来。”缤纷越来越听不懂公主的话,于是用最有效的手段来讨公主的欢心。 想到那两名仆妇矮胖的身材,张释清不由得又笑了,心情稍稍好转,“不喝酒,才离家一天,惹那些闲气做甚?” 公主居然对喝酒毫不动心,缤纷大为吃惊,“喝酒而已,惹谁的闲气?” “你没听到吗?蛮王要我有天成公主的样子……反正我也没心情,用餐之后早早休息吧,别让两只老母鸡留在帐篷里。” 两名仆妇回来,服侍公主用餐,过后果然也要睡在帐篷里。 缤纷替主人出面,向两妇道:“你们不能留在这里,白天在车上的时候,你们就打呼噜,吵人得很。公主要好好休息,明天才能上路,你们到别处睡去。” “唉呀呀,我一整天没闭眼,打呼噜的人肯定不是我。” 两名仆妇互相指责,最后还是被缤纷推出去,再也没敢进来。 张释清窃笑,忽然又想到,自己以后大概只能在这种小事上找些乐趣,不由得陡生伤感,不愿在缤纷面前表露出来,早早地上床躺下。 她从小娇纵惯了,喝醉之后什么地方都睡过,对身下的硬床并不觉得难受,令她悲伤的是远离父母故国,清醒时还好,一旦入梦,尽是自己被各种人抛弃的场景,无论她如何哀求、叫喊,都唤不回远去的身影。 “公主!公主!” 张释清被叫醒,眼前一片漆黑,缤纷正在推她。 “怎么了?”张释清哑着嗓子问,还沉浸在悲伤中,伸手一摸,脸上、枕上沾满了泪水。 “公主做噩梦了,喊出声音,我怕……引来别人,所以将公主推醒。”缤纷摸到了湿痕,取出绢帕,小心揩拭公主的脸颊。 “我……梦到了父母。” “是吗?公主一直喊徐础来着。” “嗯?我喊他干嘛?他……他甚至没给我送行。” “我不知道,听公主的喊声,好像是在埋怨他。” “更奇怪了,他又不欠我什么,有什么可埋怨的?肯定是你听错了,快去睡吧,我没事了。” “哦。”缤纷走开,将绢帕留下。 张释清安静地躺着,好一会才重新入睡,这回的梦境比较清晰,再没有外人,只有徐础,露出无趣的笑容,说着无趣的老生常谈,就连走路都显得无趣,总是不紧不慢,无论张释清有多么着急,也不敢加快一些。 即便是在梦里,张释清也知道自己哭了,努力不发出声音,以免再吵醒缤纷。 接下来的行程毫无变化,张释清每天都要盛装坐在车里,接受两名老妇的照看与监视,贺荣平山偶尔过看望一眼,见公主端坐不动,他点头表示满意,若见公主有倦意,或是脸上有泪痕,他就会严厉指责两名仆妇与侍女缤纷,说她们没有尽心尽力。 张释清开始还为三人辩解,后来懒得再说话,唯有让自己的妆容无懈可击,只是在夜里,她还是不断地做梦,有噩梦,也有美梦,能让她笑出声来,恍然间又回到过去。 她不计算时日,实在无聊的时候,就想徐础说过的话,盘算着到了塞外之后,如何与沈家妇人明争暗斗,虽然一样招数也没计算出来,获胜的场面却想到不少,每一次都以自己带兵南下、挽救邺城告终。 当然,她明白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使贺荣部如约派兵南下,也轮不到她来带兵。 最让她难过的是,即便真的“大获全胜”,她也高兴不起来。 这天赶上下雨,队伍早早扎营。 入夜之后雨也不停,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帐篷,张释清捧着一杯热茶,睡不着觉,也不想聊天,默默地坐在床上发呆。 缤纷看在眼里,一味心疼,却不知如何相劝,唯有时不时剪下烛花,让烛光保持明亮。 一名贺荣士兵不请自入,身上的雨水不停滴落,很快就在脚步浸湿一片。 除了贺荣平山,从来没有贺荣部的人敢来接近公主,张释清却是意兴阑珊,抬头看了一眼,垂下目光继续发呆。 缤纷吓了一跳,立刻站起身,挡在公主身前,“你是何人?谁允许你进来的?不知道这里是公主的住处吗?” 士兵开口道:“我叫田匠,来请郡主上路。” “什么田匠?”缤纷莫名其妙。 张释清却知道这个名字,先是大吃一惊,随后欣喜若狂,扔掉手中茶杯,连鞋都不穿,腾地站起身,也不问个详细,直接就道:“我等你许久了。” 田匠反而意外,“郡主知道我会来?算了,不说这个。机会难得,咱们现在就走,先去渔阳躲避一阵。” “好。缤纷跟我走吧?” “我当然要跟着公主,可是……这人究竟是谁?” “他是徐础和冯姐姐的好友。”张释清露出压抑不住的笑容。 “好友?”田匠对此不是很拿得准,他来这里本想先问明白郡主的意图,如今看到郡主的神情,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郡主能骑马?” “被你甩到十步以外,算我输。” 田匠也笑了。 “徐础什么时候来?”张释清问。 “徐础行事诡秘,谁也猜不透,据说他去见梁王,没有北上。” 张释清稍感失望,马上又高兴起来,用从未有过的肯定语气说:“他一定会来。”...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四十五章 把握 潘楷要带兵继续前进,临行前留一批人保护邺城使者,对费昞与寇道孤,他客气了两句,然后单独将徐础请到一边,私下交谈。 “我知道公子此行的目的,但是我有军令在身,不能停留。”潘楷向远处的两名使者望了一眼,小声道:“我得到的命令是缓慢行军,如果不遇抵抗,五日后到达邺城,何时攻城则要等梁王赶到之后决定。” “多谢潘将军提醒。”徐础拱手道。 潘楷立刻将徐础的手按下,用更低的声音说:“徐公子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对我行礼。” 潘楷又向自己的部下望了一眼,见无人看向这边,神情稍缓。 “潘将军……担心被告密吗?” “我还好,梁王待我如至亲,从无怀疑,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潘楷笑得有些尴尬,紧接着又道:“有件事要求徐公子帮忙。” 徐础笑道:“正好,我的脾气是‘少一事不如多一事’,潘将军请讲。” 潘楷更显尴尬,还是道:“徐公子与梁王乃是至交,有些话我们不好说,徐公子可以说,这个……希望徐公子能让梁王稍稍冷静一下。” 潘楷说得不详细,徐础道:“我此行正为让梁王冷静下来,切勿轻起衅端。” 潘楷摇头,表示自己并非这个意思,却又不知该如何讲述,寻思一会,道:“我觉得梁王做得完全没错,对有些人就该多加警惕,只是……不宜波及太广。徐公子到时候会看到,请徐公子千万不要梁王面前提及我说的这些话。” “当然。” 潘楷还是没将话说清楚,他却已满足,拱手告辞。 梁军拔营出发,只留下数顶帐篷与几十名士兵,一大片空地上,蹄印密布,车辙纵横,灶坑星星点点,一些坑里还在冒着青烟。 除了寇道孤,其他人都站在外面,观望梁军远去,于瞻忍不住道:“梁兵好像也不是很多,能有一万人?就凭他们可攻不下邺城。” 费昞摇头道:“这些人只是先锋军,后面的才是大军。” 费昞说得没错,一个时辰后,又有一支军队从路上经过,举的是梁军旗号,留下来保护邺城使者的士兵却在议论“淮州军”,梁王兵少,麾下将士很高兴能得此强援。 差不多每隔一个时辰左右,就会有一支军队经过,前几支以骑兵居多,后几支步兵为主,推送数不尽的车辆,车上全是各式各样的器械部件。 于瞻认不出器械的样子,但也能猜出来必是攻城之具,不由得越看越是心惊,喃喃道:“这么多人,这么多东西……”最后干脆跑回帐篷里,不敢再看。 费昞也叹息一声,扭头看向徐础,“你还以为自己能够劝退梁王?” “有何不可?” “梁王有备而来,兵多将广,器械充备,且又有淮州军为援,如何肯轻易退却?他便是想退,只怕淮州将士也不同意。” “反正已经来了,总得试一试。” 费昞无奈摇头,也退回帐篷里,不想再看下去。 军队陆续行进,梁王却迟迟没有露面,徐础回到帐篷里,他是站累了,想休息一下。 于瞻坐在铺上,不知是发抖,还是有这个习惯,右腿抖个不停,目光盯着徐础不放。 徐础坐下,给自己倒碗水,慢慢地喝,“饮过思过谷的水,就不习惯外面的水啦。” 于瞻按住抖动的右膝,“徐公子真能劝说梁王退兵?” 难得他说了一句“徐公子”,徐础放下碗,笑道:“天下没有必成之事,只有必做之事,劝退梁王便是如此。” “所以你也没有太大把握。” “再大的把握也不会是十拿十准,到最后,成就是成,不成就是不成。” “肯定不成。”于瞻的腿又抖起来,“你甚至不是邺城人,邺城安危于你有何干系?” “我住在思过谷。” 一提起这件事,于瞻就感到恼火,“嘿,你霸占思过谷。唉,有什么意义?连邺城也快要落入他人之手。据说梁王与你有旧,我们家破人亡,你还是能住在谷里,无非是换一位庇护者。” “于公子家里还有什么人?” “就我一个,你想说我不配‘家破人亡’吗?”于瞻怒道。 “于公子不惜一己而念一城,令我敬佩。”徐础道。 “我生在邺城、长在邺城,当然不希望看到邺城毁于兵火……天下大乱,难得有一个地方还能容下读书人,邺城一旦失守,书墨无存,范门之学也将就此断绝。” “还有我在。” “你传的是伪学,不如不传。” “哈哈,于公子还是不信我。那我问一句:如果能保存范门弟子与学问,你可愿归降梁王?” 于瞻横眉立目,腿也不抖了,“范门教出的人都是忠臣义士,若是一见强敌便要归降自保,乃是亲手扼杀范门之学,人活着,学问却已不存。不不,我宁愿以死殉道,也不愿苟活灭道!” “佩服,于公子这番话,颇有范门气象。” “你问这个干嘛?难道你想……” “于公子既不当我是范门弟子,不必管我想做什么。我再问一句:如果梁王能够礼遇读书人,一如邺城所为,于公子可愿归降?” “你为何总想劝我归降?” “不是劝,只是好奇,梁王为人我很清楚,他现在最缺兵将,绝不会浪费精力讨好读书人。所以咱们只是闲聊,假设问题,于公子不必当真,也不必为此说谎。” “我当然不会说谎,如果……我是说如果的话,梁王真能礼遇读书人……”于瞻想了一会,“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但是邺城的读书人差不多都会归降,愿意殉城者寥寥无几。不不,我不会归降,至少我认识的人当中,还有几位不会。无它,邺城乃是朝廷所在,梁王再怎么样也是反贼。” “梁王不是降世军,其先人乃是前梁皇帝,他是货真假实的帝胄。” “前梁无道,为天成所灭,算不得数。” “然则天成无道,又被今梁所灭呢?于公子所谓的朝廷在哪里?” “朝廷……邺城有恩于读书人。” “邺城对于公子有何恩赏?” 于瞻上告不成,得了一个诽谤之罪,若不是徐础相邀,现在还被软禁在家中,半步不得出来。 于瞻半晌不语。 徐础不肯放过,又问道:“梁王若亲来礼聘,委以重任,于公子降还是不降?” “嘿,我有什么本事,值得梁王礼聘?换成你还差不多。”于瞻抬眼打量徐础,“没准你就是为这个出来的,你根本不是想劝梁王退兵,而是借机避难,再给自己找个新靠山!” 徐础也不反驳,笑道:“梁王若愿意留我,于公子觉得我该接受吗?” “你肯定接受啊。” “换成于公子呢?” “干嘛换成我?”于瞻突然长叹一声,“论才智,我自愧不如。我就是一名寻常的书生,城毁人亡,哪来的选择?不像你,早就安排好退路,邺城存亡,于你无损。换成我……我会接受。” “我不会。”徐础道。 “你不会?”于瞻十分怀疑。 “就因为知道我不会临阵归降敌军,邺城才会让我担任使者。我若归降梁王,可保一时平安,但是名声尽失,从此以后再得不到信任,便是梁王也不会信我。寄人篱下而不得信任,能保几时平安?” 于瞻张口结舌,随即怒道:“你故意戏耍我!不就是想说自己更聪明吗?我又没否认过,何必来这样一出?” 徐础站起身,笑道:“于公子刚才问我,劝说梁王能有几分把握,我说不出来,只好将自己的劝说之术展示一下,让于公子自己判断。” 于瞻愣住了,“劝我与劝梁王可不一样。” “嗯,你们的在意之物有所不同,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多少区别。” “梁王在意什么?天下吗?” 徐础摇摇头,“天下只是个借口,他另有在意之物。” 于瞻还要再问下去,帐外传来声音,“梁王将至,请吴王前去相会。” 士兵还是称他为“吴王”。 “这就是梁王在意之物。”徐础迈步出帐。 于瞻心中一片恍惚,似乎明白,又全不明白,但是对徐础的敬佩还是油然而生,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拼命压制,暗暗数落徐础的种种恶行,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小声道:“范先生……还真会欣赏他这样的人。” 邺城三名使者,梁王只见一人。 徐础被带到路边,等候多时,目送一支军队经过,然后才有一队身穿鲜明铁甲的骑士赶来,带头之人在马上拱手,“请吴王上马,随我去见梁王。” 徐础上马跟随梁兵,心里清楚得很,梁王故意让他等候,以显地位差异,马维最想要的不是天下,而是受到所有人的敬仰。 走不多远,路边出现一大群骑兵,全都身着铁甲,手持长槊,在阳光下奕奕闪烁,骑兵围绕一顶高大的帐篷,显然是梁王的临时军帐。 徐础下马,由另外一队士兵引路,步行前往军帐,身上虽无链铐绳锁,却有囚犯的感觉。 穿过骑兵群,徐础看到奇怪的场景:军帐前跪着数十人,个个衣衫破烂,身上带着伤痕,双手负后,被锁链连成一串。 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囚犯。 一名囚犯扭头看到徐础,辨认片刻,大声道:“吴王救我!吴王救我!我没有背叛梁王!” 其他囚犯也争先恐后地哀求,声称自己无罪。 徐础快步进帐,认出这些人多是降世军,当初曾与梁王一同击杀降世王及其亲眷、部下,不知为何闹到今天这一步。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四十六章 叙旧 梁王马维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椅子下面是一块数尺高的平台,铺设兽皮毯子,这样一来,他即使坐着,也比站立者要高出几分。 平台不大,方方正正,虽然很高,却没有阶梯,让人纳闷梁王如何上下。 四名全身贯甲的武士守在门口,一边两人,神情比庙中的护法雕像还要严厉,单手扶着腰刀刀柄,八道目光紧盯来者,像是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从中搜出隐藏的兵器。 一名武士伸出手臂,示意客人止步。 在四名武士与梁王之间,还有一个人,守着一张小桌,正低头查看什么,听到声音,扭头看过来,脸上露出笑容,“多时不见,吴王风采依旧。” 这是一名年老的宦者,徐础看着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谁,“我早已不再称王,徐础而已。请恕我眼拙,阁下是……” 老宦小步趋至近前,“贵人多忘事。也难怪,在东都的时候,吴王——不,徐公子——没一刻闲暇,哪有工夫搭理我们这些刑余之人?在下姓高,名圣泽,曾在曹神洗曹将军手下做事,助他管护宫闱。” 徐础想起来了,曹神洗受命掌管东都时,的确起用过一批宦者,其中就有这位高圣泽,于是拱手道:“原来是高总管,失敬。” “总管不敢当,如今是梁王身边的常侍。” “高常侍。”徐础再次拱手,瞥了一眼远处的马维,他已经进帐,马维却没有睁眼。 “梁王太累了。”高圣泽小声解释道,然后露出一丝为难之色,“按规矩,入见者必须经受搜身,不过徐公子与别人不同——我斗胆自作主张,免去陈规,只是……” 徐础张开双臂,笑道:“多谢,但是不必。入乡随俗,我愿接受搜身。” 高圣泽如释重负,一边向旁边的武士使眼色,一边道:“徐公子真不在意?” 徐础点点头。 一名武士上前,从上到下搜检一遍,然后又换一人,全都确认无事之后,高圣泽才侧身让开,请客人往里走,赔笑道:“规矩如此,若是因人而设,就不叫规矩了,对不对?当初的万物帝,正是亡于没有规矩。” “这倒是个新鲜说法。” 高圣泽将客人领到桌前,左右没有椅凳,两人只能站立。 桌上是一些公文和一摞空白纸张。 高圣泽止步道:“万物帝御下极严,但是往往会为某人而破例,受此待遇者感恩载德,以为受到宠信,其他人却不知所措,往往闹不清何为定规,何为破例,以至于漏洞百出,这才给予徐公子刺下一刀的机会。” 徐础笑道:“言之有理,高常侍见解之深令人敬佩,可惜万物帝不识人才,未能重用阁下。” “不过是些浅显道理,人人明白,却没人敢说。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暴君临朝,众人衔口,明君出世,贱隶亦踊跃献言。我不过是一贱隶,得梁王另眼相看,才敢偶发议论。” 原来这么多话都是说给梁王听的,徐础笑道:“梁王经常在白天睡觉吗?” “梁王日理万机,昨晚一夜未睡,今日为见徐公子,在此暂歇,小睡片刻,特意嘱咐我,徐公子一来,就将梁王唤醒,可是……” “明白,你看到主公辛苦,不忍打扰。” 高圣泽露出感激之色,“徐公子善解人意,令我……” “故人在此,梁王醒来!” 徐础突然大声叫喊,毫无征兆,高圣泽脸色刷的白了,门口的四名武士也吓一跳,伸手握住刀柄,却不知该不该拔出来。 “徐公子你……” “你不好做的事情,我替你做,瞧,梁王醒了。”徐础上前两步。 马维醒了,神情却没有变化,打量徐础两眼,“吴王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不久。”徐础拱手,脸上露笑,“如今大家都称我‘徐公子’,吴王之号已是过去。” “徐公子?我不能再称你‘础弟’了?” “当然可以,我以为……” “你以为我是梁王,你是布衣,我就不念旧了?”马维站起身,高圣泽立刻快步跑过去,从兽皮覆盖的台子下面抽出一只木凳,放在台边,刚好用来垫脚。 马维扶住宦者递来的手,缓缓走下台子,来到徐础面前,上下打量几番,突然笑了一声,“础弟未变。” “马兄变化不小。” “我?这不算变化,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一直没有显露而已。础弟正好相反,你与诱学馆时相比未变,与吴王时却是大不相同。” “所以马兄适宜称王,而我适宜退隐。” “哈哈,这是你自己的选择。”马维看向高圣泽,“为何贵客来了,没有酒茶相奉?” “已经准备好了,我这就去取来。” 高圣泽匆匆往外跑去,马维握住徐础的一只手腕,“础弟觉得这顶帐篷如何?” “很大,除此之外好像并无异处。” “此帐本属于张息,多年未用,已有破损,是我找人修补完好。我倒不是贪图此帐之大,而是为了复仇。” “张息灭梁时,曾住过此帐?” “正是。”马维显出几分兴奋,伸手指向台上的椅子,“这本是我们马家之物,先祖喜爱郊游,所至之处,必携此椅。张氏不识宝物,藏于库房多年,被我按图索骥,一眼认出。” “此所谓故国情深。” “对故国情深,即是对敌国恨深。”马维冷冷地说。 高圣泽已经回来,这时捧着托盘上前,上面有酒壶、茶壶,杯子也分开摆放。 “础弟还跟从前一样爱喝酒吗?” “未变。” 马维亲自斟酒,高圣泽弯腰,将托盘举过头顶,几十岁的年纪,双臂却丝毫不抖。 两人各自端杯,马维道:“兵旅之中,诸物不齐,唯有薄酒一杯,以献故人。” “故人相见,在人不在物,有酒一杯,足见真情。” 两人各自饮酒,马维将空杯随手放在盘上,换了一种语气,“听说础弟此来,乃是邺城使者的身份,还是副使。” “没错。” 马维的语气变得更加严厉,皱眉道:“础弟少年英雄,便是不愿称王,也当独立于世,何以折腰为官,还是个小官?” “使者算不上官,我也没向任何人称臣。” “在外人看来,础弟如今就是邺城之臣。”马维长叹一声,“可我知道,础弟此举绝非出于贪恋权位,而是为了一个情字。础弟实乃性情中人:有仇必报,哪怕仇人贵为天子,亦不退却;有恩必还,哪怕恩人是名女子——可能就因为是名女子,础弟才无法回绝。” “马兄才饮一杯酒就醉啦,说话越来越没边。”徐础笑道。 “是吗?础弟刺杀万物帝之后,靠谁保住性命,靠谁逃出东都?础弟退位之后,向谁寻求保护?为谁出任使者,甘效犬马之劳?” “马兄是在说欢颜郡主?” “我们如今称她‘雌主’。” “邺城有皇帝,她算不得‘主’。” “邺城由谁做主,大家心里都明白。” “先不管邺城由谁做主,我来见马兄……” “不必多说,础弟若是来为‘雌主’求情,可以,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攻破邺城之后,我饶她一命,甚至将她赐与础弟。础弟若是别有所求,免开尊口,我不想当面拒绝,以伤友情。” 徐础想了一会,“马兄真能饶欢颜郡主一命?” 马维大笑,“她若是男子,我不敢饶过,一名妇人,靠着张氏祖业,侥幸称雄一时,邺城一破,她自然毫无威胁。但有一条,础弟得看紧些,不许她再生野心,我只能饶她一次,没有第二次。” 徐础不语,马维道:“怎么?础弟还不满意?” “既非满意,也非不满意,我来见马兄,不是为了这件事。” 马维太了解徐础,笑道:“础弟这回要兜多大一个圈子?别忙,先随我上路,待我夜里设宴,为础弟接风洗尘,到时你再说不迟。许久不听础弟劝人的妙词,我的确有几分想念。” 马维说走就走,不给对方争辩的机会。 一些人留下拆解帐篷,一些人护送梁王,徐础又与邺城人汇合,跟在队伍末尾,转向邺城行进。 费昞身为正使,却没有得到召见,他并不在意,一见徐础就问:“如何?” “只是叙旧,还没谈到正事。” 费昞欲言又止,最后只剩下叹息。 跟在一边的于瞻道:“徐公子肯定能成功。” 费昞颇为诧异,看一眼于瞻,还是没说什么。 寇道孤仍然坐在车里,不参与外面的事务,他就像一名偶然与商旅同行的大家闺秀,听从安排,但是拒绝抛头露面。 队伍走得慢,入夜之后停下,营地早已建好,那顶帐篷不知何时超越队伍,已经耸立在营地中间。 马维设宴,召见邺城的三名使者,在外人面前,他与徐础不再以兄弟相称,各称梁王与徐公子。 马维认得费昞,对寇道孤也有耳闻,表现得十分客气,但是没有离椅,也不肯谈论正事,与徐础叙旧,与费昞回忆朝堂,与寇道孤谈学论道,颇为融洽。 二更过后,马维宣布撤宴,先行离开,费昞想要进言,起身之后却被高圣泽拦下,没机会开口。 徐础刚回到帐篷里,又被单独请出来,骑上马,绕行至附近的一座小山上。 马维正在山上遥望高悬的明月,“月至树梢之后,便请础弟止言。” 月亮离树梢不远,大概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徐础觉得够了,开口道:“攻打邺城,不如攻打渔阳。”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四十七章 纠错 马维扭过头来,笑道:“础弟功力未减。收藏本站” 徐础抬头看一眼月亮,也笑道:“马兄对我抱有十分防备——不如这样,咱们先聊点别的事情吧。” “随你,但是军务繁忙,我真的不能耽搁太久。” “帐前的那些人,怎么得罪马兄了?” “他们向你求救了?” “喊了几声,但我没想救他们,只是好奇。” 马维转过身,目光如匕,“我在纠正础弟曾经犯下的错误。” “我的错误?” 马维伸手按在徐础肩膀上,十分用力,像是要强迫他下跪,“础弟称王时,过于心慈手软,以至部下生出平等之心,做出僭越之事。没错,我知道孟僧伦因何自杀,每每想到这件事,都替础弟痛心不已。为何允许他自杀?既不能警示众人,又徒惹猜疑。孟僧伦不服管束,就当公开诛戮,其兄弟不服,株连兄弟,其族人不服,株连族人,吴人不服,尽除吴人,务必要让部下心服口服。唯有如此,方能上下一心,同祸福、共进退,在这乱世之中进取不休。” 这番话马维显然想了许久,说出来之后心里痛快许多,移开手掌,后退一步,轻轻摇头,“最让我痛心的是,只因为一名罪有应得的部将自杀,础弟竟然心灰意冷,从此不愿称王。” “我……”徐础想解释,话刚出口就改变心意,孟僧伦之死的确是他选择退位的重要原因之一,无可辩解,也无需辩解。 “础弟在东都行刺万物帝时,心志何其坚定,出手何其果断,为什么……唉,只能说知人知面难知心,础弟心里在想什么,只有自己知道。你不配称王,也不该称王,称王而又退位,害了许多人。” “对所有受到伤害的人,我都感到抱歉。”徐础微笑道,停顿片刻,补充道:“尤其是马兄。” “道歉”反而令马维越发激动,上前一步,脸颊变得僵硬,真的呈现出铁青色,“当然,你辜负了我。我乃大梁帝胄,众望所归的梁王,此生唯一的俯首效忠,就是对你。可你甩手就走,甚至没跟我商量过,好像……好像我只是一名无关紧要的奴仆!” 几滴唾星溅到徐础脸上,他不好抬手擦拭,只能尴尬地笑笑,“当时……” “当时你眼里只有降世军和那个女人。嘿,降世军人多势众,人人都惦记,可是那个女人——你究竟看上她什么?” “我……” 马维正在兴头上,根本没打算让徐础开口,“女人,是础弟的最大软肋。唉,在东都的时候,我竟然一直没看出来。大丈夫立世争雄,当有抛妻弃子的决心,我做到了,础弟却没有。” “嫂夫人还在东都?” 马维微微一愣,“在。我当初若不是舍弃她,如今也不会得到她,这就是福祸相倚,想要救人,先得自强,想要自强,先得舍人。础弟不能舍人,一弱再弱,如今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只凭一张嘴来劝我退兵……” “还有往日的交情。” “交情我认,劝说就算了。础弟别抱希望,你便是说得天花乱坠,我也要攻下邺城,张释虞和欢颜郡主若有自知之明,早些开门归降,不失王侯贵主之位。” 徐础笑了笑,“所以那些降世军自恃有功,想与马兄平起平坐?” 马维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太激动,已将话题偏离一边,于是抬手指天,微笑道:“时候到了,下山吧。” 两人向山下走去,马维道:“杀死薛六甲,他们心中一直不安,总以为会受到来自鬼神的惩罚,降世军西返秦州之后,他们变本加厉,在东都设立祠堂祭拜假神。我一忍再忍,他们得寸进尺,竟然要将薛六甲的神位送入太庙。太庙是什么地方,怎么可能允许假神进入?我当然拒绝,他们心生不满,口出怨言。” 距离等候在半山腰的将士已然不远,马维停下脚步,“这就是降世军最大的问题,分不清尊卑贵贱,再这样下去,他们必生反意,所以我先发制人。础弟以为如何?” “王者不行常事,亦不需他人评论可否。” “哈哈,础弟看别人倒是清楚,轮到自己身上却犯糊涂。” 马维上马,今晚他说了许多话,仍是意犹未尽,向徐础道:“上马随我来。” 一行人驰入军营,来至西北角,数十名囚犯被连成一串,拴在木桩上,他们整日随军奔波,几乎没怎么进食,早已累得半死不活,可是一听到马蹄声,还是全都从地上爬起来,向着梁王磕头,乞求开恩。 马维抬头看天,“子时已到。” 随行的武士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立刻有五人下马,走向囚犯,同时拔出腰刀。 乞求声更加响亮,却阻止不了钢刀落下。 五名武士也不挑选,各杀一人,回到自己马上,尸体没人收拾,未被杀的人兀自哭求不已。 马维一直扭头盯着徐础,“每天五人,等我攻下邺城,也就杀得差不多了。” 徐础没说什么。 马维拍马继续行进,在一顶普通的帐篷前停下,“我给础弟引见一个人。” “是我认识的人?” “应该认识。”马维跳下马,带头向帐篷走去。 徐础随后,仍在寻找更好的开口机会。 帐前站立两名士兵,一见到梁王,立刻单膝跪下请安。 马维挥下手,一名士兵进帐通报。 片刻之后,帐中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梁王大驾光临……” 这个声音的确耳熟。 马维看向徐础,面带微笑,“他投靠淮州,如今暂归我军中。” 一具肥大的身躯冲出帐篷,跪在梁王面前,语气中的惊喜有增无减,“末将该死,末将……” 那人突然看到徐础,像是被人截断了舌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楼中军。”徐础拱下手,这人是他三哥,中军将军楼硬。 楼硬尴尬不已,哼哼两声。 马维道:“邺城派来三名使者,其中一位就是徐公子,没想到吧?” “啊啊。”楼硬跪在地上,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从前毕竟是兄弟一场,楼家最近又不顺,两位想必要聊上一会。” “啊啊,不不,我跟他没什么聊的,他已经改姓,又任敌国使者,我们再无一丝一毫的联系,无话可说。”楼硬可不想与十七弟私下交谈,事后惹来麻烦。 “徐公子呢?” “我倒是有不少话要聊,但是请梁王留下,大家都是旧相识,一块聊天才好。” “既然如此,请。”马维第一个走进帐篷。 楼硬叫了一声“啊”,急忙跟进去,徐础最后。 帐篷里还有一个人,正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马维冷笑一声,“即使是天塌了,也阻止不了楼中军的这份喜好。” 楼硬颇显狼狈,膝盖一软,又跪在地上,“她、她非要跟来,我拦不住……军令如山,请梁王稍退,让我手刃这个贱婢。” 马维没吱声,楼硬没办法,膝行来到床前,手中没有兵器,只得伸手去按被褥,要将下面的人闷死。 床上的人抖得更厉害,发出唔唔的声音。 “免了。”马维终于开口。 楼硬立刻松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这就派人连夜将她送回东都,一年不许她出屋,非要治她这个毛病不可,没男人不能活吗?” “明早送走吧。楼中军对女人的眼光一向不错,愿意带在身边的必是第一等的佳人,何不请出来看看?” 楼硬抬手在被上一拍,斥道:“还不起身跪拜?” 楼硬臂粗手厚,拍得被下人尖叫一声,过了一会,她慢慢伸出头来,披着被子,跪在床上,垂首细声道:“小奴叩见梁王殿下。” 楼硬又在她身上拍了一下,“梁王要看你的容貌,你低头干嘛?” 女子又叫一声,抬起头来,虽然长发凌乱,一脸惊慌,姿色仍在,果然艳丽至极,看年纪还不到二十岁。 马维笑了一声,“楼中军,这也是大将军‘托付’给你的人?” 楼硬从东都逃亡时,曾带走父亲的许多姬妾,不等大将军的死讯传来,他在路上就已享用,每每对外宣称是父亲将她们“托付”给自己照顾。 “这个……不是,我在东都……刚接进家门没多久。”楼硬汗流浃背。 马维向徐础道:“你我在东都待了那么久,都没寻出如此美人,楼中军果然有几分真本事。” 徐础只是笑笑。 马维挥手,楼硬急忙起身,抱着那名女子扔到帐外,转身道:“明天一早就送去,绝不会再出现在营中,我以性命担保。” “楼中军是淮州派来的贵客,倒也不必拘于军礼,只是咱们前往邺城,所要剪除的就是‘雌主’,军中藏阴,不祥。” “是是,都是我一时糊涂。”楼硬感染了小妾的全身发抖,没有一点“贵客”的样子。 马维坦然自若,“没有外人了,咱们聊点什么?楼中军,说说淮州盛家的意图,好让徐公子早些死心,别再做邺城的使者。” “啊?淮州……”楼硬连瞥几眼,确认梁王真让自己说实话,这才继续道:“盛家、盛家的意图是为江东的皇帝报仇,梁、兰已经承认,受邺城指使暗害皇帝。因此,洛州梁王、淮州盛家、吴州宁王三家要一同躬行天讨。” 马维道:“等大军到了邺城,檄文就会公开。徐公子,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郭时风郭兄现在营中,为何不请出来相见?”徐础突然道。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四十八章 心动 楼硬一说起宁王,徐础就想到郭时风,待听到三家合攻邺城,他已确定无疑,郭时风必然参与其中。 楼硬茫然不解,马维先是一愣,随即平淡地说:“他还没到,正在路上,明后天你会见到他。” “如此甚好,咱们三人很久没见过面了。” 马维没接话。 沉默持续了一会,楼硬忍受不住尴尬,赔笑道:“是啊,好久没见过了。” 马维突然转身走出帐篷,楼硬脸色微变,催促道:“徐公子,你惹梁王生气了,快去赔罪吧。” “不急,我与梁王多年至交,他不会真的怪罪于我。楼中军这段日子……” 楼硬哭丧着脸,“兄弟,别害我行吗?你能得罪梁王,我不能,你在我这里再多待一会,必会惹来猜疑。” “我只问一件事,马上就走。” “你快问。” “淮州军统帅是盛轩盛将军?” “对。” “他在哪呢?” “应该在后面,押送湘东王和济北王。”楼硬不顾礼节,上前推搡,“快走吧,咱们无话可说。” 帐篷外面,楼硬的小妾仍裹着被子瑟瑟发抖,倒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恐惧与羞愧。 马维已不见踪影,高圣泽等在外面,上前道:“请徐公子去休息吧。” 已是后半夜,于瞻还没睡,一见徐础进来,立刻翻身坐起,等了一会,见无外人跟进来,小声道:“如何?” “梁王固若金汤,我还没有找到可趁之机。” 于瞻轻叹一声,喃喃道:“也对,如果都像我这么软弱,他就不是梁王了。” 徐础坐到对面的床铺上,笑道:“梁王并不比你更坚定,你们只是所求不同。” “徐公子之前说在意之物,现在又成所求了。梁王所求何物?徐公子肯定能看穿。” “他要‘高高在上’。” “这还不简单?奉承、说好话,让梁王感觉‘高高在上’就可以了。” “没那么简单。” “徐公子不愿做的事情,有人愿意。”于瞻稍一停顿,“寇先生正在想办法,要单独见梁王一面。” “哦?” “梁王身边的几位幕僚,仰慕寇先生大名,前去拜访,我也受邀,一同喝了几杯酒,因此听到他们交谈。” 徐础笑道:“于公子学会激将法了。” “只要能保住邺城,我什么法子都愿意使用。” “可以让寇道孤试试,他若能成功,倒是省下我许多麻烦。” “寇先生若是成功,徐公子寸功未立,还有脸面回邺城吗?” “确实有点丢人,但是我能回去,邺城还是会很高兴。” 于瞻慨然道:“徐公子大好男儿,也曾位列群雄之中,何以专仰妇人鼻息?” “于公子所谓的妇人是……” “反正我是获罪之身,这里又不是邺城,我没什么不敢说的。徐公子所依靠者,无非欢颜郡主。以色事人,已落下乘,以男色而事女主,尤为人所不耻,徐公子就没有半点羞愧吗?你若能劝退梁王,回到邺城之后,至少能得一个以才能自立的名声,胜过现在百倍。” “你觉得我‘以色事人’?” 于瞻点头,“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邺城上下,尽皆如此。” 徐础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想不到我居然有这等本事。” 于瞻大怒,“徐础,我本以为先师若是在世,没准会欣赏你种人,原来是我看走了眼!” 徐础笑道:“你没看走眼,我也不是‘以色事人’之辈,欢颜郡主更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你不必再用激将法,我说过能够劝退梁王,自然不会无功而返,只是还需要再等等。” 于瞻长叹一声,“火烧眉毛……”无奈地躺下睡觉。 次日一早,梁王派人过来,邀请徐础一同去吃早餐。 于瞻忍不住又一次提醒:“别人见梁王一面尚且难上加难,徐公子得此大好机会,不可浪费,实在不行,引见寇先生也是好的。” 徐础笑而不答,能理解于瞻的急迫之情。 只要有可能,马维是个食不厌精的人,即便是在军中也不例外,高圣泽的重要职责之一就是妥善安排梁王的饮食起居,令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住在家里的感觉。 早餐并不丰富,蜜饯、糕点、杂谷粥、腌肉等等,每样都只有一点,但是非常精致,徐础一看就知道它们出自东都有名的店铺。 马维并不觉这顿早餐有何特别,他刚刚洗完脸,在高圣泽的服侍下穿衣,还没到行军的时候,所以他穿便衣。 “昨晚我有急事要处理,冷落徐公子,万望海涵。”马维恢复轻松语气。 “满营的人都在羡慕我得到的礼遇,哪来的冷落?”徐础笑道。 “哈哈,请坐,随便吃点吧,行军途中,没什么好东西。” 徐础坐下,向对面拱手道:“楼中军。” 楼硬也获得邀请,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吱。 马维坐到主位上,向楼硬道:“楼中军觉得不够丰盛吗?” “丰盛。”楼硬立刻拿起碗来,先吃半碗粥,然后小心翼翼地伸筷子夹菜。 马维不再理他,向徐础道:“徐公子受人所托,为何迟迟不肯开口?” “我建议改攻渔阳,梁王不感兴趣。” “我的确不感兴趣,但我说的不是这件事。徐公子受潘将军所托,为何不替他说话?” 潘楷只是与徐础私下交谈几句,而且没有屏退众人,离得稍远而已,还是被当成“大事”告到梁王这里。 “潘将军只想知道我是不是真心退位,此行是否又要称王,别无嘱托,不知梁王因何有此一问?” 马维大笑,“徐公子虽未忠人之所托,至少还愿意为他保密。潘将军没请徐公子劝我少杀人吗?果真如此的话,就是他对我撒谎,想借此隐瞒别的事情……” 徐础只得道:“潘将军倒是提起过一句,而且我也劝过梁王了。” “嗯?徐公子问了一句那些人怎么得罪我,就算是劝我了?” “听过梁王给出的理由之后,我觉得合情合理,无可再劝,因此算是劝过。” 马维再次大笑,向正在大吃的楼硬道:“令弟轻易不肯奉承别人,偶尔说出一句,却使人如沐春风,比你厉害多啦。” 楼硬笑道:“是是,徐公子有这个本事,对常人不用,连我都没享受过。” 马维道:“然则徐公子还要劝我退兵吗?” “等梁王对冀北感兴趣的时候,我会再说。” “我对整个冀州都感兴趣,但是现在,我只要邺城,破城之后再图北上,一点不迟。” “破邺城容易,可梁王想好如何应对贺荣部十万骑兵了?” 马维正要开口,帐外进来一名校尉,站在门口,等候召见。 马维看见校尉,向高圣泽道:“拿过来,我要看验。” 高圣泽躬身后退,到了门口,从校尉手里接过一只木盒,双手捧着,小步跑回来,站在数步之外,没敢再往前靠近。 马维向楼硬道:“楼中军,我要向你求件东西。” 楼硬差点呛到,连咳几声,“梁王请说,便是要我的命,我也立刻奉上。” 马维笑道:“不要你的命,是你的那个妾室,她叫什么?” “懒容。” “有何含义?” “是说她懒施妆容,依然美艳,是我随便起的名字。” “嗯,昨夜一见,我对她念念不忘,楼中军愿意将她送与我吗?” 楼硬立刻道:“当然,能博梁王一喜,不止是懒容的福分,也是我们楼家的荣幸。我这就派人将她追回来,上路不久,天黑之前应该就能……” “不必,我已经将她追回来了。” 楼硬看向高圣泽捧着的那只木匣,猛然明白什么,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手脚冰凉,脑袋嗡嗡直响,“懒容她……” “嗯,她的头颅在匣子里,请楼中军代我辨认一下,若是杀错了人,我得追究办事者。” 高圣泽捧着木匣来到楼硬面前,打开盖子,稍稍放低,让楼硬看到里面所盛之物。 “看清楚些,不要弄错。”马维提醒道。 楼硬战战兢兢,仔细看了一会,费力地点点头,颤声道:“是、是她,懒容……额角有个小坑,是她少有的……瑕疵,这个肯定是她。” 马维点下头,高圣泽合上盖子,将木匣交还给门口的校尉。 校尉完全任务,安心退出。 马维向楼硬道:“天下未平,我怎能留恋于美色?但是此心已动,无可平抑,只得忍痛杀美。好在楼中军大方,愿意将美人赠与我,令我不至担上擅杀他人之妾的名声,多谢。” 楼硬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一名妇人而已,梁王早些开口,我自己就将她杀了。” “动心的是我,何劳楼中军动手?” “是是,我是个好色之徒,与梁王一比,如爬虫一般……” “楼中军吃饱了?” “饱了,饱饱的。” “那你可以退下了。” 楼硬起身告退,一出帐篷就传来哇哇的呕吐声。 马维向徐础笑道:“楼中军就是这个脾气,非得狠狠地挫其锐气,他才能老实效忠。他虽是淮州盛家的人,但是既然暂留在我军中,哪怕只有一天,也得按我的规矩行事。” 徐础一直没开口,这时依然沉默。 马维慢慢地用餐,吃了几口之后道:“蜜饯不错,徐公子尝尝。” 徐础垂下目光,“梁王没有天子之命,无论怎样,我都不会留下来辅佐梁王。” 马维脸色瞬间阴沉,他已经不习惯被人拒绝,尤其是在他还没有明确开口的时候,就遭到提前拒绝。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四十九章 难易 郭时风风尘仆仆地来与梁王汇合,见面之后只说了几句话,他就走出军帐,来见徐础,甚至连杯茶水都没喝。 “临行之前我就有预感,此行必会与徐公子重逢,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郭时风拱手笑道,毫不犹豫地改称“徐公子”。 徐础起身相迎,彼此寒暄,介绍一下于瞻。 郭时风对于瞻只看一眼,微点下头,再没搭理过他,于瞻猜测这位谈笑自如的中年书生必是一位重要人物,讪讪地站在一边,片刻之后,实在忍受不住,嗯嗯几声,悄悄走出帐篷,去别处暂避。 两人对面而坐,徐础道:“我要先向郭兄道歉,当初我将郭兄派出去议和,自己却在后方甩手而去,令郭兄陷入困境……” 郭时风笑道:“所谓人各有时,徐公子身处高位时,能够自视不足,激流勇退,其实救了自己,也救了其他人。设想一下,徐公子若一直勉强称王,最后不支而败,将要连累多少追随者?至于我,并没有白走一趟,半途中偶遇宁王,随他去往江东。我献出数计,幸而得中,由此得到宁王信任。我已经决定,专心辅佐宁王,再无异心。从前我‘与世沉浮’,如今我与宁王共进退。” “恭喜。”徐础笑道,对郭时风的话已无所谓信与不信。 “徐公子呢?听说你现在是邺城使者,不会是与张氏沉浮吧?” 徐础摇头,“我有自己的打算,未向任何人称臣。” “我想也是如此,梁王倒有些猜疑,以为徐公子受美色迷惑,甘心为隶,我说绝不至于,徐公子若有投拜,必是真心以为此人有争鼎之资。” “承蒙高看。”徐础拱手道。 “所以徐公子以为梁王没有争鼎之资?” “郭兄以为呢?” “哈哈,我与徐公子不同,已投明主,不可再生二心,便是假设一下也不可以。只能说是遗憾,虽与梁王相识在先,但是有缘无份。好在宁王与梁王彼此间并无敌意,两王交好,我也不至于左右为难。” 徐础点头,在“斗嘴”这方面,他唯一忌惮者,就是这个郭时风。 见徐础似乎不太喜欢这个话题,郭时风道:“与徐公子同行的邺城使者还有哪位?” “正使是费费大人。” “天成难得的骨鲠老臣,可惜在乱世中没有用武之地。” “还有一位副使,乃冀州名士寇道孤。” 郭时风长长地哦了一声,“怪不得。” “怎么了?” “我来时,见到旁边的帐篷外面有数人在排队,似在等候召见,我还在纳闷,在梁王军中,除了徐公子,还有谁能得如此看重,原来是寇道孤。据说他已隐居多年,想不到竟然在这个时候出山,如此说来,邺城确有几分真本事。” 帐外有人大声道:“全军出发,立刻拔营!” 郭时风起身道:“咱们边走边聊?好不容易与徐公子见面,我有满腹的话要说。” “我也正要聆听高见,以洗浊耳。” 两人出帐上马,守在僻静之地,给将士让路。 郭时风感慨道:“梁王也是真不容易,虽然占据东都,但是洛州多半已落于他人之手,梁军难以征兵,也无处收集粮草,四周群雄环伺,个个不怀好意。群雄之所以迟迟还未动手,无非是彼此忌惮,而且有冀州军前车之鉴,多少有些胆怯。” “的确很难。” “我在江东听说这边的情况,一直劝宁王与梁王结盟。我说,诸州之雄各有家世渊源,根基尚浅者,无非宁王、梁王两家,若能合力,正好横贯东西,切割天下,睥睨诸州,若各自为战,先亡后亡而已。” “郭兄所言极是。” “宁王多疑,尤其是对外人,总以为我有私心我的确有私心,但是如果对宁王无益的话,我绝不会将这份私心显露出来。” “宁王虽然多疑,但是心胸广大,乃是可劝之人。” 郭时风笑道:“徐公子看人总是很准,没错,宁王观察多时,终于认同我的建议,于是就这样了。” 郭时风伸手指向正陆续出营的将士,好像千军万马都是他凭空变化出来的。 徐础早已不敢说自己“看人准”,尤其是对宁抱关,他的错误可谓极大,但是对郭时风与马维,他从未觉得自己出过错,“三家要如何分配冀州?” “我现在不该说……无谓了,已经到这一步。其实简单,梁王放弃东都,迁至邺城,占据冀州,盛家入主东都,整个洛州也归他们。宁王这边出力最少,所以要求也最低,只求盛家专心经营淮、洛,不要派兵渡江,干扰宁王平定吴州。” “郭兄为何不劝说盛家直接进攻邺城,而要借兵给梁王?” “盛家人,怎么说呢,比较在意名声,邺城有太皇太后,如今又有了皇帝,盛家不愿担弑君之罪,所以徐公子认得盛家人吗?” 徐础摇摇头。 “将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一群人,哪怕全天下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要他们自以为隐藏得住,那就是谁都没看见。所以盛家借兵,但是要打梁军旗号,他们也不要邺城,而要东都这座空城。” “也可能是因为盛家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好随时能与邺城和解。” “哈哈,徐公子终于开始了,咱们先行一段路,休息时再论。” 郭时风叫来随从,命他们去前方准备,然后与徐础骑马上路,疾驰超越行军的将士,十余里之后,在一座亭子前勒马。 郭时风的随从刚刚准备好一小桌酒菜,两人入亭而坐,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将士从路上经过。 “梁军行进不快,咱们多坐一会,今天还能赶上。” “缓慢行军,也是盛家的主意吧?” “我们的确想到盛家有可能中途反悔,所以坚持由梁王领军,盛轩留在后方,看护两王。盛家纵然改变主意,也要三五日才能将命令传到前方。至于行军缓慢,那是梁王与我的主意,邺城墙厚而兵少,若能开门归降,再好不过。所以梁军逐渐逼近,令邺城人心散乱。” “邺城被迫无奈,已向贺荣部借兵十万,即将南下保护邺城。” 郭时风笑道:“邺城借不到十万骑兵。” “嗯?” “倒也不怪徐公子有所不知,整个邺城想必也不知情。”郭时风露出故作神秘的微笑,请徐础继续喝酒,然后才道:“实不相瞒,我不是从南边来的,而是从北方回来。” “郭兄去过贺荣部?” “没那么远。” “晋王那里?” 郭时风笑着点头,“晋王仍记得往日交情,他愿意劝说贺荣部不要发兵,或者暂缓发兵,他对此有十成把握。” “晋王能得到什么好处?” “经过之前的事情,晋王暂时收敛野心,他现在只要秦州,还有滞留秦州的数万冀州军。” “邺城若被攻成,冀州将士即成无主之军,想必只有投靠晋王这一条路了。” “哈哈,正是,所以晋王不能参与围攻邺城,梁王得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梁王势弱,必须如此,只要占据冀州,他就有了一块立足之地。冀州的位置比洛州好些,可是北有贺荣、南靠淮州、西邻并州,也非善地。” “九州纷乱,哪有善地可言?冀州至少民丰物阜,不像洛州,几经抄掠,千里不见人烟。有意进图天下者,还是要占据东都,韬光养晦者,则需暂避。梁王能舍东都,足见其目光长远。” 徐础默默饮酒。 郭时风笑道:“听说徐公子献计,希望梁王绕过邺城,直逼冀北渔阳?” “是,但梁王不愿听我详说。” “徐公子现在是邺城使者,梁王当然不愿多听,什么时候徐公子甘心改成为梁,便是说上一天一夜,梁王也当洗耳恭听。” 徐础笑道:“我心不在成,自然也无从改为梁。” “我倒想听听徐公子是怎么想的,老实说,于公于私、于大于小、于紧于慢,我都不觉得远攻渔阳是条妙计连正常的计策都算不上。” “其实那句话只是我用来吸引梁王注意的。” “哈哈,果然如此。徐公子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郭兄以为江东的皇帝如何?” “虽未成年,已有暴君之相,却无其父之智,死得其所。” “郭兄以为邺城的皇帝如何?” “张释虞?纨绔子弟,虽无大恶,也无至善,平庸之辈,或可做太平皇帝,却不能拨乱反正。” “暴君举止乖张,难以揣度,该杀。庸君心事简单,难成大器,留之则可制约诸州,杀之则人人自立,宁王与梁王既要韬光养晦,当留此庸君,何必除之?” “哈哈,徐公子所言有理,但是不影响邺城之战,破城之后,梁王留庸君不杀便是。” “争鼎天下,先易后难孰若先难后易?” “嗯,不若先难后易。” “破邺城易,留庸君易,挡晋王难。郭先生此计,表面上有利于三家,实则最受益者乃是晋王。晋王西得秦州之地与冀州之军,北有贺荣部支持,当其东进南下时,谁人可敌?” 郭时风脸上仍带微笑,却第一次陷入沉默。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五十章 行恶 “晋王?”郭时风再开口时,脸上略显诧异,随即又露出笑容,“徐公子打算将祸水引向晋王?嗯,亲兄弟尚且可以断绝关系,何况结拜兄弟?” 徐础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下去,起身道:“宁王志向深远,眼下蛰伏一方,早晚当有龙腾之日,对天下群雄孰强孰弱、孰先孰后,想必心中有数。说之无益,咱们去追梁王吧。” 两人骑马出发,留随从收拾亭子里的残局。 一路无话,两人追上队伍时,天色将晚,营地已经立好,这一天又没走多远。 营地深处传来几声惨叫,徐础道:“梁王每日杀人以立威,心中必有犹豫不决之事。” 郭时风笑道:“徐公子小心,虽是故交,也得在意王、臣之别,你这句话若被梁王听到,当惹大祸。” “郭兄曾经问我是不是以为梁王没有争鼎之资,这就是我的答案。” 郭时风一愣,“徐公子……”边笑边摇头,不知是赞赏还是警示。 马维连一块稳固的地盘都没有,就急于确立君臣之分,只凭这一点,徐础就不看好他。 帐篷里,于瞻比平时要高兴些,见到徐础也不说话,只是微点下头,目光闪烁,似乎在等徐础先开口询问,良久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寇先生得到召见了。” “是吗?”徐础坐在铺上,感到有些疲倦。 “军中的一些书吏、幕僚先后推荐,梁王深受触动,扎营不久,就亲自去寇先生帐中拜访,邀请他去自己帐中饮酒,这时正在交谈呢。” “我也有些饿了,军中的晚餐呢?” “呃……我以为你在外面吃过,所以没留。” “没关系,我可以坚持到明天早晨,或许晚上也有人请我喝酒呢。” 于瞻对徐础的冷淡态度大为不满,“徐公子这是嫉妒了吧?寇先生的口才虽然不如徐公子,但是精擅微言大义,必能说服梁王退兵。” “什么样的‘微言大义’?” “邺城乃朝廷所在,一旦倾塌,天下无主,必将大乱,生灵涂炭,梁王进一步,将成千古罪人,退一步,则为安邦定国之重臣,以梁王现在的局势,与其为淮州马前卒,不若转投邺城做中流砥柱。” “‘大义’是有了,‘微言’差一些。” “我嘴笨,寇先生说得肯定比我好多了。” 徐础笑道:“寇道孤不会说这些。” “嘿,徐公子不相信‘大义’,就以为别人也不相信?” “我相信‘大义’,就因为我相信,所以我知道梁王不会被这种话劝服,寇道孤也不会在这上面浪费口舌,他想方设法要见梁王,与邺城无关。” 于瞻露出一丝鄙夷,“徐公子以为寇先生要公报私仇?徐公子特别受不得冷落吧,总要将一切事情都想到自己身上。” 徐础想了一会,点头道:“我的确厌恶冷落,回想起来,我就是因为受到冷落,当初才做出刺驾之举。” 于瞻微微一惊,他听说过刺驾的传闻,只是没想到会亲耳听徐础说出来,“刺驾、改姓、称王、夺谷……怪不得徐公子不相信大义,在你身上,从来就没有过大义。” 徐础笑了笑,无心争辩,仰面躺下,喃喃道:“还得再等等。” 于瞻产生不久的一点好感,再次荡然无存,哼了一声,转身出帐,不愿与此人共处一室,军营里不能随意行走,他宁愿站在门口,或者与同行的邺城士兵挤在一起。 徐础不知不觉入睡,半夜被一阵饥饿唤醒,帐中没有食物,他只能咽咽口水,后悔白天与郭时风交谈时,只顾着喝酒,没多吃点食物。 于瞻仍没回来,徐础一时睡不着,仰面发呆,思过谷“修行”对他最大的影响就是学会了“再等等”,心中一点也不着急,无论前景如何,都要等时机到来,才能实现。 外面有人咳了一声,“徐公子?” “请进。”徐础挺身坐起。 有人掀帘进来,大概是觉得黑暗,转过身去,从外面要来一盏灯笼,重新进来。 帐篷里一下子变得明亮,徐础不太适应,过了一会才看清来者,颇为意外,“乔先生!” 来者正是乔之素,将灯笼放在地上,坐在对面于瞻的铺位上,点点头,好一会才道:“是我。” “这真是意外之喜。”徐础笑道。 乔之素轻叹一声,“我已在梁王帐下担任幕僚。” “恭喜。”徐础没有追问。 “我只为保住性命。” “理解。” “而且邺城也非久居之地。张氏昏庸已久,非一日能改,皇帝太年轻,虽有夺权之雄心,却从未显露过人之处,说实话,当初劝徐公子共同对付湘东王,非我本意,只为讨主上欢心。” “所以我也没有接受。”徐础笑道,已经猜出乔之素的来意。 “湘东王与济北王叔侄二人,直到现在也没认清形势,还以为身份不变、地位仍存,迄今发生的一切变故都是意外,只要他们稍微努力一些,天下自然还归张氏所有。” “两王确非中兴之主。” “欢颜郡主……唉,可惜她只是个郡主。” “嗯。” 乔之素沉默一会,突然抬起头,“邺城没有希望,徐公子想必看得清清楚楚。” “我从未对邺城心存希望。” “既然如此,徐公子为何要为邺城做说客?有人说徐公子是为还情报恩,我却不这么觉得,我以为徐公子必有更深的原因。” 徐础的确是为还情,但他现在不想透露,笑道:“知我者,乔先生也。邺城固然难成大事,但不该亡于当下。” 乔之素点点头,“劝人先要取信,取信之法莫过于结交。徐公子所欲劝者,乃是王者,本来就难,以敌方使者身份来劝,难上加难。” “不必多说,我明白乔先生的意思。再等一等,梁王很快会明白,与归附者相比,他更需要一些‘敌方使者’的意见。” “徐公子等不到,再过三天,梁军就将对邺城发起进攻。邺城那边已经同意梁王派使者进城——徐公子还没听说这个消息吧?” “我与邺城音信隔绝。” “邺城已有投降迹象,徐公子还要为之奔走?” “邺城是降是战,由他们自己做主,我只在意大势走向——尹大人到秦州多久了?” “尹大人?他……应该到了……我不清楚。”乔之素被问个措手不及,回答得有些慌乱,“徐公子怎么突然想起尹大人了?他的确先我们一步离开,躲过了梁军阻拦,但是只身一人,随从士兵不过数十,前方是皇甫家据守的潼关,后方是梁王派出的追兵,这时候估计已然落网。” “真是遗憾,我原以为尹大人能够带回冀州军,不过只要确切消息还没传来,就不能说他失败,对不对?” “尹大人即便顺利进入秦州,赶到西京,也是远水难解近渴。” “远水可解远渴,冀州军虽无法及时回援邺城,但可以顺势攻入并州。沈家一旦势危,贺荣部就会将其抛弃,改而支持邺城,数十万骑兵蜂拥南下,梁王即便夺下邺城,仓促之间,能挡其锋?” 乔之素笑道:“徐公子想法不错,但是……太多想当然,秦州形势复杂,尹甫哪能那么容易稳定军心?又如何说服将士随他进攻并州?西京城中的降世军难道坐视不管?即便冀州军真敢进攻并州,晋王占据地利,说败就败?” “所以还要再等等,乔先生初为梁王效力,尚未立功,何不趁机进谏,请梁王多等几天,一旦形势明了,乔先生此功不小。” 乔之素笑着摇头,“为十分之一的大功,却要冒十分之九的风险,这种事情我不做,徐公子也找不到人愿意做。” “唉,只好我自己出面。” 乔之素奉命来劝徐础归降,原本就没抱太大希望,奉命行事而已,这时起身道:“该说的我都说的,梁王若问起……” “乔先生剖心沥胆,将福祸说得清清楚楚,是我自己固执,非要再等。” “多谢。”乔之素拱手告辞。 于瞻正好回来,与提着灯笼的乔之素打个照面,互相点下头,擦身而过。 于瞻也不跟徐础说话,脱下鞋子,合衣躺在铺上,过了一会,突然坐起来,大声道:“我记得他是谁了。” 徐础躺在那里也没睡着,“于公子想起什么了?” “刚才走出去的那个人,就是与你在思过谷里商议阴谋的人,我虽然只看到侧脸与背影,但是绝不会认错。” “刚才那位是乔之素,曾是大将军的幕僚,后转投济北王,前几天刚刚转到梁王帐下。” “原来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乔之素绝非小人,只是还没找到明主,于公子对乱世之人不要太苛刻。” “嘿,你们是一类人。”于瞻躺下,认出乔之素,令他想起自己上告却受冤的事情,既悲且怒,“寇先生仍在梁王帐中,看样子是要秉烛夜谈,这是一个好兆头——对邺城是好兆头,对徐公子却未必。” “你相信我的话了?” “寇先生即便在梁王面前说些什么,也是应该的,这不叫公报私仇,而是公私兼济,毕竟恶事都是你自己做下的,不能不认。” 徐础笑道:“寇道孤不提那些‘恶事’还好,一旦提起,梁王更要聘我为臣。于公子还不明白吗?现在是乱世,群雄要的就是擅长‘行恶’之人。” 于瞻好不容易才想好这套说辞,被徐础几句话驳倒,他又一次无话可说。 徐础闭上眼睛,喃喃道:“能引起梁王秉烛夜谈的兴趣,你猜寇道孤说的是大义呢,还是如何行恶?” 于瞻更加无法回答。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五十一章 运气 徐础遭到的冷落只是开始,很快就变成了遗弃。 他再也没有得到梁王的召见,连郭时风与乔之素也不出现,他不能随意行走,与其他人一样,只能在邺城使者拥有的几到嫉妒,徐公子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寇道孤成为梁王的座上宾,自己却在我这里混吃混喝?” 徐础笑道:“此一时彼一时,轮也该轮到寇道孤了。” “嘿,什么时候能轮到我?” “费大人若能稍微放低一点姿态……” “不能。” “那就怎么也轮不到费大人了。” “劝退梁兵是你的主意,若让寇道孤抢功,你会非常难堪。” “我倒希望寇道孤能够成功,即便是向他磕头谢恩,我也愿意。” “嘿。”费昞又喝一口酒,“寇道孤真会劝梁王退兵吗?” 徐础摇摇头,“眼下任何退兵之谏,都不会得到梁王的赏识。” “我猜也是这样。”费昞继续喝酒,沉默一会,道:“大军今天经过了那座驿站。” “哪座驿站?” “就是你向人家许诺说梁王会被劝退的那一家。” “哦,记得,我当时说是十拿九稳,终有一失。” 费昞放下杯子,长叹一声,“离邺城只有一日路程,便是走得慢些,后日也到了。观梁王之势,必要马上发起进攻。” “不会,梁王会多等几天。” “又是‘十拿九稳’?” “哈哈,比十拿九稳再多一些,但是不到十拿十稳。” “没用,大势已去,邺城……难保。” 徐础重新给对面的杯子斟酒,“想当初,费大人孤守东都时,可没像现在这样丧气。” “不同,全然不同……”费昞却没有解释到底哪里不同,或许他只是志气消沉,再不复当初的慷慨无畏。 徐础有些同情这位老大人,忍不住道:“我有一些猜测,如果成真的话,邺城或许还能获救。” “只是猜测……那也说来听听吧,全当是偿还我这桌酒肉的人情。” “值得。”徐础笑道,慢慢地喝了一口酒,“欢颜郡主并没有特别紧张。” “郡主向来沉稳,临危不乱,堪为一方之主,可惜……” 费昞没说下去,徐础心里明白,他已经听过多次类似的话,欢颜郡主的女子身份,越来越成为一大阻碍,许多人承认她有雄才伟略,却依然觉得她难以成功。 “不管怎样,欢颜郡主的沉稳不只是性格,她必有准备。” “是吗?既然如此,她为何不说出来,以安士民之心?” “或许是不足为外人道吧。” “守卫邺城是件光明正大的事情,有什么不能说的?” 徐础没有直接回答,“当初我进东都谈判,费大人没有杀我,事后是否后悔过?” “直到现在我都后悔:如果我当时不顾名声,直接将你杀死,或许东都能够守住,或许后面就没有那么多事情,或许朝廷还能迁回东都……但是也可能变得更差,换一个人占据东都,满城百姓或遭灭顶之灾。所以我后悔,但是再回到当初,我仍然不知该如何选择。” 费昞将一杯酒饮光,满腹心事没有消解,反而更加纠结成团。 “欢颜郡主会。”徐础道。 费昞微微一愣,“她会,你会,诸王都会,你们是同样的人,手下还没有一兵一卒的时候,就拿天下当自己的玩物,所以一有机会……”费昞又是一愣,“徐公子是说……” “去年诸王与兰家统领的官兵对峙时,官兵突然无故自溃,事后众说纷纭,一直没有定论。诸王因此获益,邺城也得以趁机立足。东都之战结束,贺荣骑兵不愿立即返回塞外,颇有渡河南下之意,塞外突然传来消息,说是老单于病故,诸子争立,南边的骑兵立即调头回家。” “徐公子觉得这两件事并非邺城的运气,而是有人安排?老单于之死我不多说,官兵溃败,最受益的乃是降世军与诸王,邺城不过稍得喘息而已。” “事后再看,受益者是降世军诸王,当时有几人觉得诸王能够因此壮大?” 费昞不吱声,他当时敢于守卫东都,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觉得诸王不合,自己只需坚守数日,城外贼军自然崩溃,邺城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在刚刚立足的时候,就派出大军来争夺东都。 徐础微笑道:“我觉得邺城又该有‘好运’了。” “梁王会遭到刺杀?” 徐础摇摇头,“梁王偷袭两王,出人意料,邺城毫无防备,对他亦没有特别关注,估计没有提前做出安排。” “寇道孤……” “那不是那种人,邺城也不信任他。” “那就是你了!”费昞抬高声音,马上又降低,“对你来说,刺王比刺驾容易多了吧?” “我不会再做这种事。” “嘿。”费昞似信非信,“你说邺城又会有‘好运’,但不是梁王——那就是淮州了。盛家兄弟众多,目前有三人掌权,死掉哪一个似乎都不影响大局,三人一同死掉……邺城的运气没这么好吧?” “不一定是死人,总之淮州会发生点什么。” “我不信,你说的那两件事,更像是意外,欢颜郡主虽是女子,但一直以来行事光明磊落,没见她用过阴谋诡计。” “那就让咱们再期盼一次‘意外’吧。”徐础笑道。 “我还以为你真能猜出什么,原来是通胡猜。” “我还有一个猜测,更合理些。据说尹大人没有落入梁军之手,而是提前出发,现在很可能已经赶到西京。” “我也听说了,尹大人虽是文官,行事却有武将利落之风,两王若能……唉,不提也罢。西京太远,冀州军即便完整,也来不及返回邺城。” “邺城还派出孙雅鹿孙先生前往西京议和,若能与尹大人汇合,一同努力,与降世军结盟,纵不能及时东返,也足以震动群雄,梁王与淮州盛家需要多想一想。” 费昞考虑一会,微点下头,“这条猜测还有点影儿,只是有何影响,尚难预料,梁军也可能因此急于攻城,反令邺城失陷更快。” “所以还要再等。”徐础起身,“我也只能猜到这里,多谢费大人的盛情款待。” “明天你还过来,我多准备些酒菜,咱们喝个痛快。” “必当从命。” 次日行军突然加快,傍晚扎营,离邺城不远,前方大军已经聚集在城下,等候梁王发布攻城的命令。 事到临头,于瞻越发惊慌,一停下就去守在寇道孤的帐篷里,只为打听只言片语,正使费昞反而不急,真的备下一桌丰盛的酒菜,派随从来请徐础。 两人边吃边聊,不提军国大事,只说些东都往事,议论下学问。 酒过三巡,费昞才道:“邺城若被攻破,徐公子打算怎么办?” “我会想办法逃走,到思过谷叫上那里的人,带他们找个地方藏身,然后去趟渔阳。” “为何要去渔阳?梁军攻城邺城之后,肯定还要北上,渔阳也非安身之所。” “处理一些私事。” 费昞盯着徐础,“心怀天下的徐公子哪去了?” “与刺驾之人一同隐退。” “为何?” “因为并没有‘天下’可以怀在心里,或者说是有一个天下,但是谁也没办法‘心怀’。当一个读书人说起心怀天下时,与僧道谈论神佛,与相士抬出天意,差不多是一个意思,用来掩饰自己的无能罢了。” 费昞大摇其头,“徐公子颇有见地,这句话我却完全不能认可,心怀天下是种姿态,可能永远也做不到,但是怀有此心者,方能践大道、履大义、行大事。” 徐础笑道:“费大人说出此话,必是要让我做些什么,这顿酒怕是不能白喝。” 费昞没有否认,向门口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仔细考虑了徐公子昨天的话,邺城的确需要一点运气,与其坐等,不如自己动手。” 徐础一愣,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会引来这样的结果。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五十二章 野猪 费看上去是认真的,老大人目光如炬,仿佛死灰复燃,而且这一次还要燃烧得更加旺盛。 徐础轻轻摇头,“请费大人千万不要再往下说。” “怎么,你觉得我太老,做不了这种事情?还是觉得我在诳你入局,自己却置身事外?我的确老了,但还没有老到坐而等死的地步,我也不会让徐公子独闯龙潭,你我联手,事后我一人承担所有罪责。” 徐础还是摇头。 费怒道:“若非担心自己没机会靠近梁王,我根本不会邀请徐公子。当初徐公子单刃触冒天子时,何其勇锐,相隔不过一年,却变得畏首畏尾,是邺城诸人不值得你一救,还是觉得我费不值得信任?” 徐础道:“万物帝独断专行,如猛兽之首,断之可杀,梁王虽是一军之主,兵卒却多是借调……”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除掉梁王,多少能造成一点意外,邺城能够因此得数日喘息,或许西京的冀州军来得及赶回来如果他们还在的话。” “没有机会除掉梁王……” “有,只需要徐公子稍降辞色,声称自己愿意辅佐梁王,自会再次得到召见。到时候我假装愤怒,当众痛斥你的背叛,梁王肯定会将我传去,交给你处置。你想办法让护卫离开,趁机动手,成功之后将兵器交给我,你跑出去大呼小叫,将一切推给我就是。” “费大人……想得不少。” “当然,我已经全盘考虑过,徐公子所失者,无非是一点名声,我会写封信,徐公子藏在身上,事后转交给欢颜郡主,她自会明白一切,对徐公子只有感激。” 费执着于这个念头,已有些走火入魔。 徐础只得道:“请费大人再等两三日……” “等不得,邺城形势危急,已是火烧眉毛。” “邺城若连两三日都支撑不住,救之何益?” 费愣了一会,勉强道:“好吧,我等两三日,希望徐公子不是在敷衍我。” “为这顿酒肉,我也不会敷衍费大人。但是我说两三日后,不是动手,而是给费大人一个回答。” “两三日后,你仍不愿参与的话,我自己另想它法,唯望徐公子置身事外,不要多嘴。” “这一点我肯定能做到。” 费全凭一股劲头支撑,一旦稍有放松,立刻如洪水泄闸,再也阻拦不住,眼中的光芒迅速暗淡,身体慢慢萎缩,“徐公子自己慢慢吃吧,我要……我得躺一会。” “我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费大人好好休息。” “你将酒带走。我得……徐公子别以为我是废人,该起来的时候,我不会比你更衰弱。” “我相信。”徐础笑道,一手提壶,一手握杯,告辞离去。 军营里已有战斗气氛,虽在夜里,也有成队的士兵跑来跑去,运送大批木料、石块等物,为攻城做准备。 数名邺城士兵站在帐篷门口,面露惊慌,对从他们面前走过的徐础视而不见,对他们来说,希望已无处寄托。 于瞻不在帐篷里,徐础点起油灯,坐在铺上自斟自饮,心里对费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他绝不会再用刺杀这种手段,对任何人都不会用,他希望两三天内能够发生转机,能让费消了这份心事。 长夜太长,酒却太少,徐础尚未尽兴,壶已经见底,他只得轻叹一声,看着油灯,打算等火苗自己消失之后,躺下睡觉。 于瞻进来的时候,徐础正在发呆。 他坐到对面,低头不说话。 “快要灭了。于公子还需灯光吗?” “不需要。” “那就让它自己熄灭,省下吹它的力气。” 最后一点火苗却极顽强,良久不熄,徐础盯得有些疲倦,笑道:“真是不能小瞧任何东西啊,瞧这……” “寇先生要对徐公子不利。” “嗯?” “寇先生不知是怎么想的,似乎觉得献城归降梁王对邺城更有利,他……他劝说梁王以徐公子为人质,逼迫邺城开门。” “我早就是人质,你们也都是。” “不一样,我们只是不得自由,要被迫看着邺城被攻破,徐公子……可能会被送到城下,刀斧加身,如果城内不肯屈服,徐公子会被当众处死。” “这也算计谋?杀我对邺城有何干扰?对梁军有何好处?” “寇先生以为,徐公子名震天下,与梁王又有旧交,邺城会拿徐公子出使梁王一事安抚士民,见到徐公子被杀,城内人心必乱。” 徐础想了一会,笑道:“还真不好反驳。” 于瞻有几分沮丧,“我原以为寇先生专行大道,没料到他竟然也会玩弄诡计。” “寇道孤对此必有解释。” “他说秀才杀猪时也得用刀、买米买面时也得用钱。” “他将我说成猪?” “野猪,他说路遇野猪而空谈道义,身死而道义不存,徒留笑柄。他还说,对付徐公子这样的人,必须无所不用其极,以阴谋破阴谋,以诡计战诡计,方有胜算。” “嗯……同样无法反驳,除非以为我不是‘这样的人’。” 于瞻叹息道:“可能我被迷惑了,有一点觉得徐公子不是……‘这样的人’。希望徐公子想办法自救。” “我若以诡计自救,正好成为寇道孤所谓的‘野猪’,我若不用诡计,就只能默默等死,证明寇道孤是错的。” 于瞻摇头,“徐公子即便等死,别人也当徐公子技输一筹,除了我,没人知道徐公子曾拒绝使用诡计。” “得一知己,胜过千朋万友。” 于瞻讶然,“徐公子真的……不打算自救?” “自救,但不用诡计。” “没可能,梁王已经心动……” “再等等。” 于瞻更加吃惊,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道:“徐公子等吧。唉,上下颠倒、尊卑失序,我现在就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清,真希望先师还在,只有他能解我心中疑惑。” “营中有一人,名叫郭时风,于公子若有心的话,可以向此人讨教。” “他能解我心中疑惑?” “此人自诩‘与世沉浮’,与于公子处事恰好相反,与他接触一阵,于公子若能被他说服,也要‘沉浮’,心中自然再无疑惑。于公子若坚持己见,也能从他那里得些不同的见识,两相中和,或许能够解惑。” “徐公子的解惑之法……有些特别。” “郭时风喜欢结交各色人等,你去见他,不要露出虚心讨教的意思,而要自称邺城世家,认得诸多读书人。” “我的确认得。” “孙雅鹿孙先生呢?” “有过数面之缘,彼此知道姓名。” “你要说自己是孙先生的好友。” “好……吧。”于瞻挠下头,“明明是我担心徐公子,怎么成了徐公子给我出主意?” “我的事情无解,于公子的事情至少可以尝试一下。” “明天我想办法求见这位郭先生。” 次日一早,营地开拔,没走多远就到了邺城城外,与梁军汇合。 营地连绵数十里,除了几段过于险峻的地势,处处都有梁军,将邺城团团围住。 少量冀州军早已撤回城内,一直没与梁军交锋。 一早徐础就察觉到异常,在他的帐篷外面多了几名卫兵,上路之后,护送使者的梁兵明显增多。 费有些心虚,向徐础使眼色询问,徐础找机会小声道:“与费大人无关。” 午时未到,梁王带兵进入前方大营。 徐础一下马就有校尉走过来,冷冷地说:“请随我来。” 徐础什么都没问,跟随校尉进入一顶早已准备好的帐篷里,一等就是半天,直到天黑时也没人过来解释这是怎么回事,也没人提供饮食,徐础饥渴交加,唯有忍受。 一更左右,终于有人现身。 来者是寇道孤,进帐之后站于门口,好一会才道:“怎么不点灯?” “没有值得一看之物,无需点灯,浪费油脂。” “我来劝你几句话。” “请说。” “邺城只剩下投降这一条路,越是早降伤亡越少,你若能让郡主打开城门迎入梁军,张氏可得保全,梁王一人不杀。” “我没有这个本事,你们都高估了我对欢颜郡主的影响,而低估了郡主本人的意志。” “郡主的‘意志’会害死所有人。”寇道孤奉命而来,并非真心劝说,话锋一转,“你养的那个妖妇,我会让她生不如死。思过谷里的人畜都将被杀死,连同房屋一同烧毁,重新再建。可惜,这一切你都看不到。” 徐础像是被吓到了,半天没说话,再开口时却带着笑意,“我突然想起四个字以色事人,用在你身上再合适不过。若有机会的话,你应该多向冯夫人讨教才对,得她点拨,你将无往而不利。” 即便是隔着一团黑暗,徐础也感受到对方的狂暴怒意。 “望你死后有知,仍能看到人世间的残忍。”寇道孤语气平淡地抛下一句,转身离开。 徐础闭眼睡觉,一直就没起身。 他被唤醒时,正是深夜,起床后脚步虚浮,直到走出帐篷才慢慢清醒。 十余名士兵默默地走在前后,身上的甲衣发出轻微的响声。 军营归于平静,想必是已经做好准备,只等一声令下。 大帐里灯火通明,光是蜡烛就点了数十根,还有更多的油灯与火把,以至于只剩下一小块空地与狭窄的通道。 马维坐在祖传的椅子上,只有他身边数尺以内不点灯烛,连人带椅隐藏在一片朦胧之中。 不离梁王左右的高圣洁今晚不在,士兵将徐础双手束住,然后退下,帐中只剩两人。 徐础站得比较远,举起双手,笑道:“至于这样吗?” 马维缓缓抬头,用茫然的声音道:“我该怎么办?”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五十三章 真话 装神弄鬼蒙不过所有人,可“吴王”已经跪下,没人再能将他扶起来,少数几个人的惊恐,足以令大多数人保持沉默。 徐础不愿逼得太紧,将棍棒抱在怀里,说道:“天下大乱,合则强,分则弱,吴国物阜民丰,善战之名无人不知,大家若能齐心协力,退可以恢复故国,进可以问鼎中原,号令群雄。若是见利忘义,各自为战,小小的一座汝南城就足以令吴军止步不前,还谈什么雄心壮志?” 众人不语,徐础扶起跪在地上发抖的少年,“假冒吴王,非阁下之罪,但是阁下乃庸碌之人,难当大任,交出王号,尚可得退位让贤之名,阁下意下如何?” “交,这就交,我就说自己不是皇孙,家里几辈打鱼,村里的二姨可以作证”少年涕泗横流。 小姓头目中终于有人开口,“他不是真皇孙,谁是?难道是你吗?我们可听说了,你本姓楼,不姓徐,是吴皇的外孙。” 徐础笑道:“徐氏自有后人,我是吴皇外孙,当然以外孙身份匡复吴国。诸位听我一言,就在此地扎营,不必担心粮草。然后大家齐聚一堂,先选出一位主事者,然后慢慢寻找吴皇后裔,可否。” 小姓头目不是真想与七族火并,愿意顺台阶下来,纷纷点头,“先扎营,明天就选主事者。” “主事者得有个名号。” “丞相?” “不好,这个称号咱们吴国没用过。” 吴人极在意名号,争起来没完,孟僧伦参与进去,徐础先告辞,去通知王颠等人,然后再进汝南城。 鲍敦在城楼上遥望,发现外面似有变故,已下令全城兵卒待命,留在城中的宋星裁等十几人心中更是惊慌不安,见到徐础来,个个如释重负,立刻冲上去,紧紧跟随在他身上,不肯离开半步。 城内城外好几支军队,彼此间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谈不上,全仗着徐础一个人跑进跑出,努力弥合。 等到城内送出第一批粮草,城外的吴军先安下心来,主动退后十余里,让城内的人也安下心来。 原有的“吴王”被指为虚假,吴军连名义上的首领也没有了,众头目急于选出新主事者,先定下名号,称之为“吴国兵马大都督”,然后再定选举方法。 就在这件事上,吴军发生重大争议,七族原是吴国高门,第一次选吴王时失去机会,这定要牢牢掌握在手里,小姓头目针锋相对,还要靠人数取胜。 天黑之前,徐础都在忙于解决这个问题,费尽口舌,双方做出的唯一让步就是明天众头目会聚一堂,小姓与七族各推出一人,谁的呼声高谁是大都督。 对徐础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一个晚上,来奔驰的路上,他将形势分析清楚,制定一连串的计划。 首先,他得继续拉拢鲍敦。 鲍敦不是吴国人,但他掌握着城池与粮草,这两样正是吴军急需之物,而且在诸多头目之中,数他最得部下人心,能够一呼百应,其他人只在有利可图时,才能令部下服从命令。 鲍敦一直在默默观察,徐础对他也不隐瞒,每次进城都将进展如实告知。 是夜二更,徐础再次进城,声称明日共商大计,鲍敦道:“徐公子既然有意称王,何不趁此机会举旗建号?” 徐础等的就是这句话,“实不相瞒,我有此意,可吴军内派别林立,各有私心,我一时间难以服众。” 鲍敦笑道:“徐公子多虑,向来只有先称王,假借名号以服众的事情,哪有先服众再称王的道理?众人皆是一方豪杰,谁能服谁?若要服众,非得经历连番血战不可。称王宜速不宜迟。” “天下大势未定,缓称王似乎更有道理。” “王号可以缓,王权不能缓,吴军诸将明日推选大都督,必是徐公子才行,若为他人,我不愿从,汝南城也不从。” 徐础再不推让,“得鲍公此言,如得天授,我便狂妄一次,明日必得大都督之位。” 鲍敦点头,“但请徐公子吩咐,汝南城兵民甘效微力。” “明日请鲍公率数十壮士,为我助威,可否?” “吴军诸将若有异言,鲍某血溅当场!” 鲍敦一怒,颇有震慑之力,全不像是和蔼的商人或是居家的财主。 徐础拱手致谢,“我原有七成把握夺取大都督之位,得鲍公相助,便有十成胜算。我再去城外安抚诸将,务令万无一失。” 徐础带领唐为天等随从出城,直奔荆州军营地,这些人都是徐础带来的,夹在两军中间,唯一信任的人就是徐公子,至于徐公子是吴人,还是吴越王或者朝廷的使者,已不重要。 荆州群豪二十几人,聚在一起歃血为盟,共推徐础为荆州大总管,发誓明天全力支持他当吴国兵马大都督。 徐础在手上割了一刀,流了不少血,包扎之后立刻去见七族头目。 严格来说,鲍敦与荆州群豪都没资格干涉吴国事务,但是徐础极需他们的支持,才能与吴军诸将争权。 夜风凛冽,寒意穿透层层衣物,徐础却一点也不觉得冷,热血周流,向他证明,自立确实比劝人有趣多了。 没人天生是谋士,也没人天生是帝王。 七族头目没睡,正在商议明天如何应对小姓头目,却迟迟没有取得共识,争吵不休。 一见到徐础进来,王颠立刻迎上去,示意他出帐说话。 营地里没那么多规矩,卫兵早就找地方睡觉去了,外面没人,王颠道:“徐公子可有意争夺大都督之位?” “正有此意。”徐础不打算再假客气。 王颠点头,“我猜也是如此,所以我与孟将军全力推荐你,可是其他人有些犹疑?” “以为我太年轻吗?” “那倒不是,他们觉得” “我与王将军算是旧相识了,有话尽管直说。” “他们觉得徐公子的野心怕是不止于大都督,担心日后寻到真正的吴皇子孙之后,徐公子不肯奉其为主。” 吴军连战连败,走投无路才来洛州,居然还在担心未来吴王的位置稳不稳当,徐础心里鄙视,脸上却带笑,“我若为大都督,第一件事就是祭祀历代吴皇,立誓寻找吴皇后裔,当众说出的话,神鬼共鉴,天下皆知,以后如何反悔?” 王颠笑道:“有徐公子的这句保证就够了,你不必进帐,我去劝说诸人,明日必定全力推举徐公子。” 徐础犹豫了一下,他宁愿自己劝说七族头目,可是不忍拂却王颠一番好意,拱手道:“那就有劳王将军了,我再见孟将军、宋将军一面,便得城。” 王颠进帐,孟僧伦、宋星裁很快出来,两人更是非徐础不选,孟僧伦道:“小姓头目人数虽多,各有异心,不如七族子弟团结,明日聚会,徐公子可不必多言,由我推举,宋将军等人齐力助威,必成压倒之势。我与千金秤私下谈过,他说徐公子若能许他统领十营,他可劝说至少十五名头目提供支持。” “千金秤深得人心,小姓十营正该归他统领。” 孟僧伦大喜,又聊几句,与宋星裁送徐础出营。 孟僧伦先帐中,宋星裁多送一段,告辞时道:“徐公子胆气过人,颇有吴士之风,七族子弟莫不敬仰。吴皇子孙散落民间,不知何时才能寻得其人,便是找到,若已沦为百姓,与常人无异,如何能兴复大业?以我愚见,徐公子乃吴皇外孙,既已改姓,可继大统。” 徐础拱手道:“吴皇殉国,江东至今思之,因此非徐姓不从。在下改姓,乃是思念亡母,绝无入继之意。望宋将军今后不要再说这种话,只要找到真正的徐氏子孙,我立刻奉其为主,绝无二心。” 宋星裁颇显失望,“既然如此反正现在也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明天我只奉徐公子一人为大都督,若有万一,我愿率部下随徐公子另立旗号。” 徐础握住宋星裁双手,“我与宋将军一见如故,今后当为生死之交。” 宋星裁告辞营,徐础上马,带人进城休息。 离天亮没剩多少时间,徐础睡不着,秉烛而坐,等候次日的推选,心中反复思索,唯一觉得不妥的是,没有坚持亲自进帐劝说七族头目,他身边太缺少亲信,任何事都不该假手他人。 事实上,他唯一的亲信只有唐为天。 唐为天平时倒下就睡,今晚也陪在旁边,一会剪下烛花,约摸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口,“公子,我能说句话吗?” 徐础从思绪中退出来,笑道:“当然。” “你今天说过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啊?” 唐为天一直跟在身边,越听越糊涂,搞不清公子的真实意图。 “呵呵,都是真话。” “可是公子一会要称王,一会不称王,两边发誓,不能都是真话吧?”唐为天越发不解。 “我便称王,也不会是吴王,所以两边发的誓言一点都不矛盾,全是真话。” 唐为天愣了一会,笑道:“我明白点了,公子是聪明人,说的话我可听不懂。” “不要对外人说。” “我想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唐为天轻叹一声,“老实说,我还是更喜欢从前的公子,至少那时的话我能听懂个大概。” “有时候,咱们就得先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然后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比如我不想离开家乡,但是必须先离开,才能吃上饭。” “对,有朝一日,你还能衣锦还乡。” “那可好。”唐为天眼睛发亮,随即暗淡,“我怕是连老家在哪都找不到啦。” “只要找,总能找到。”徐础肯定地说。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五十四章 新使 次日上午,徐础没有被送到城下示众,可梁军还是发起一次攻城,持续将近两个时辰,在午时之前鸣金退兵,无功而返。 下午,梁军发起第二次攻城,这回没有派出士兵,只是远远地抛射石块,在城墙上砸出几个坑洼,可能还压坏了城里的若干房屋。 进攻间隙,嗓门大的士兵轮番在城外喊话,斥责邺城的种种罪行,直指皇帝乃是伪立,并未得到天下承认,云云。 徐础没机会观看攻城,他现在连自己的帐篷都不能离开,于瞻被撵到别处,剩下他一个人无所事事,只能一边听外面的声响,一边凭空猜测。 马维昨晚大概是一时软弱,才会找徐础交谈,一觉醒来,便又恢复原样,还是准备攻下邺城并固守。 徐础心里越急,表面上越要镇定,哪怕是在无人处,也要外示以暇,跪坐在铺上,仿佛入定老僧,心里其实上天入地、神游四处,努力抓住已知的每一点信息,据此推测、揣摩马维的用意。 中午有人送饭来,有酒有肉,比平时丰盛许多,徐础问:“梁王所赐,还是费大人所赠?” 送饭的士兵翻下白眼,转身走了。 “费大人所赠。”徐础猜道,若是梁王亲自发话,士兵绝不敢如此无礼。 徐础放弃“静修”,放肆地喝酒吃肉,一盘肉很快被吃掉多半,露出盘底的一张纸条。 “第一天”,纸条上就这么三个字。 徐础摇头苦笑,确定这真是费所赐,将纸条拣出来放在一边,先吃饭,然后将它撕成碎片。 第二天,梁军攻势越发猛烈,徐础在帐中也能听到远处震天的响声,断断续续,从早晨持续至傍晚。 徐础心中渐渐有些焦虑,形势越来越急迫,他却无能为力,甚至连个消息渠道都没有,坐在阴暗的帐篷里,如同屠夫拎回家的一条狗,躲在笼子里瑟瑟发抖,不知自己是会被杀掉卖肉,还是会成为一只有骨头吃的家养犬。 徐础正在努力寻找第三条路,因此心中越发忐忑。 第三天,大批梁军已在城下列阵,诸多抛石器械均已装载完毕,梁王却突然下令,今日暂停进攻。 徐础是从送饭士兵那里得知消息的,此人今天心情较好,主动唠叨两句,“看来邺城是要投降,哈哈,这可是一场大功。听说城里富人极多,便是平民也多有积蓄,大家都能分点东西吧。” 士兵离去,徐础直接翻动盘中肉,没有看到纸条,这是徐础许诺给予回答的最后一天,按理说费应该比较着急才对,却没有像前两日那样催促。 徐础希望费没有做傻事。 当天夜里一更左右,终于有人来传徐础,带他去见梁王。 中军帐里已有数人,马维坐在椅子上,不许其他人靠近,对谁都不看,像是一尊俯视人间的神像。 又是宦者高圣泽代梁王主事。 “徐公子来得正好。”对高圣泽来说,最值得做的事情大概就是替梁王分忧,所以他总是那么高兴,脸上堆笑,对谁都很亲切。 “三位使者都在这里,一位不缺。”高圣泽将徐础拉到指定位置,与寇道孤、费一字排开。 徐础瞥了一眼,身边的费低头垂目,隔着一人的寇道孤还是那副孤傲的神态。 高圣泽退后两步,侧身站立,让远处的梁王能够看到三位使者,等了一会,见梁王无话可说,他笑道:“三位奉命来劝梁王退兵,虽然无功,但也无害,坚持到今天,也算是不辱使命。嗯,梁王恩威并施,一边下令攻城,一边也没放弃与邺城的谈判,总希望邺城执政者能够幡然醒悟,以太皇太后和城中百姓为重,早日开门归降。” 高圣泽停下,又看一眼梁王,然后才正色道:“如今谈判终有进展,邺城的新使者现在这里,他要确认三位无事,然后带一位回城。” 从旁边走出一人,穿着是名文官,徐础不认得,那人却似乎认得他,仔细看了两眼,然后又看另外两人,点头道:“三使皆在,梁王所言不虚。” “当然,王者口中不出虚言。阁下要带哪位回城?”高圣泽问。 “徐础徐公子。”文官道。 高圣泽自己不能做主,看一眼梁王,然后摇摇头,“阁下看到徐公子还活着,这就够了,不能带走他。” “可是……” “没什么可是,邺城想要议和,就不能随心所欲,对不对?” “好吧,费费大人。” 高圣泽得到示意之后,向费拱手笑道:“恭喜费大人,能够安全回城复命。” “奉命出使,无功而返,费某没脸见陛下,我愿留下,请寇先生回城。”费竟然拒绝。 邺城文官道:“我也是奉命行事,要带回去的人不是徐公子,就是费大人,上头没提寇先生。” 寇道孤像是没听到这些话。 “议和就议和,带我这样一个废物回城做甚?”费露出一丝怒意。 高圣泽笑道:“邺城尚且不能随心所欲,费大人更不能。” 费没办法,拱手向梁王致谢,转身要出帐篷时,向徐础狠狠瞪了一眼。 邺城文官带人离去,高圣泽没有立刻让剩下的两名使者离开,他每做一件事都要先看一眼梁王,也不知他是事先得到过提醒,还是全凭揣摩,总能准确猜出梁王的意图,每言必中。 “后半夜邺城还会再派使者过来,他们是真的急于议和,但是仍存侥幸之心,迟迟不肯给出更大让步。两位虽是邺城使者,但也是梁王赏识之人,希望两位知无不言站在梁王这边,替梁王出谋划策,想想是战是和,战的话,还有几日可攻下城池?和的话,该提出怎样的要求?” 徐础要与寇道孤同场献策,这可是第一遭,两人扭头互视一眼,彼此厌恶,马上挪开目光,都不开口。 高圣泽等了一会,稍显尴尬,笑道:“两位还不好意思了,这里没有外人,尤其没有费大人,你们所说的话……” 远处传来一声轻咳,高圣泽立刻闭嘴,转向梁王看一眼,随即小步急趋,来至台下侧耳倾听,频频点头。 高圣泽回到两人面前,带来梁王的最新意图,“请寇先生先说。寇先生得道之人,梁王与你一见如故。” 寇道孤上前两步,将徐础完全甩在身后,这才开口道:“得遇梁王,乃寇某毕生之幸。乱世之中,所谓君择臣,臣亦择君。寇某托身邺城,却从来没有臣服,直到遇见梁王,才有辅佐明主之心。” 高圣泽替梁王点头赞许。 寇道孤继续道:“依寇某浅见,邺城不可信,尤其是欢颜郡主不可信,她之议和,必是缓兵之计,另有它图。为梁王计,不若反其道而行之,待邺城使者再来,讨价还价,同意议和,然后趁其不备,直入城内,到时是战是和,皆随梁王心意,无需猜测他人想法。” 高圣泽点头,发现自己没有得到梁王示意,急忙停止,看一眼梁王,向寇道孤道:“多谢寇先生。寇先生还有话说吗?” “梁王问邺城议和之事,我只说此事,暂无它言。” 高圣泽又点点头,然后向徐础道:“徐公子可以说了。” 徐础站在原地没动,开口之前先长长地叹了口气,“攻占邺城,首先获益的是淮州盛家,其次是江东宁王与并州沈家,连塞外的贺荣部也能分一大杯羹,唯独梁王,我看不出能得何好处。” 高圣泽左右看看,向寇道孤小声道:“寇先生若有异议,可以反驳。” 寇道孤正等这句话,也不回头,开口道:“此言差矣,邺城乃梁王攻占,到手之后如何处置,梁王占据先机,说一不二。徐公子所担心者,无非是淮州军抢功、并州军联合贺荣部现南下,其实都有应对之策。攻下邺城之后,梁王可下令抚徇整个冀州,留本部梁军镇守邺城,将淮州军派往冀北,一是防止淮人生乱,二可令其与并州军两虎相争。至于宁王,远在江东,暂且不必管他。待梁王稳定邺城,与东都遥相呼应,自可再图进取,傲视群雄,有何担心?若是应得之物都不敢得,则天下更不可得,恕寇某口不择言,梁王似乎连称王也是在冒险,该学某人,退位隐居,寄人篱下,比现在要安全得多。” 高圣泽这回取得梁王的示意之后,连连点头,“徐公子呢?还有什么要说的?” 徐础想了一会,“在冒险进取与退位隐居之间,还有许多选择,有近忧,有远虑,解决之法各不相同。” 高圣泽笑道:“徐公子说得有些泛泛了。” 徐础又想一会,“我希望能留在这里等邺城使者再来,听听邺城究竟愿意给出怎样的条件,才好说下去。” 高圣泽回到台下,与梁王小声交谈,很快回来,“两位都可以留下。” 高圣泽找来两只凳子,请他们坐下,自己依然站立,时不时跑到台边,看梁王需要何物。 徐础与寇道孤对面而坐,一个面带微笑,一个面沉似水。 等候多时,三更已过,外面传来消息,邺城使者如约而至,共是两人。 “邺城并非真心议和,必有诡计。”寇道孤起身提醒道。 徐础也站起身,什么都没说。 两名使者进帐,一人是原先那名文官,另一人披着斗篷,门口武士要依例搜身,那人躲开,掀开帽子,露出真容。 欢颜郡主亲自来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五十五章 册封 欢颜郡主居然亲自前来议和,帐篷里的人全吃一惊,马维没见过她,但是能猜出来,不由得在椅子上坐直,守卫门口的武士也在一片沉默中察觉到什么,没有上前搜身,反而齐步后退。 徐础同样没想到,愣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 高圣泽原是宫中守门之官,认得欢颜郡主,乍见张氏子孙,心中大骇,不由自主地双膝一软,伏地不起,转眼后悔,想起又不敢起,十分狼狈。 寇道孤反是最为冷静的人,虽然刚刚向梁王表示效忠,转头就见到旧主,他却一点也不脸红,拱手作揖,第一个开口,平淡地说:“寇道孤拜见郡主。” 欢颜郡主向随行文官点下头,示意他留在门口,然后迈步上前,四名武士望向梁王,没有得到明显的示意,但也不敢上前阻挡。 欢颜郡主走出几步停下,向寇道孤道:“烦请寇先生代为引见。” 寇道孤拱手,然后转身道:“启秉梁王,这位……” “不必了。”马维咳了一声,表示自己要走下台子迎接客人。 一直与梁王“心有灵犀”的高圣泽这时却没反应过来,直到咳声第二次传来,他才猛地跳起,如丧家之犬一般跑到台前,慌手慌脚地取出凳子。 梁王踩凳走下台子,瞥了高圣泽一眼,老宦呜咽一声,惧愧交加,连退几步,躲在阴影里舔舐伤口,准备再战。 梁王走来,徐础与寇道孤让到两边。 “郡主亲来议和,真是让人意想不到。”梁王微笑道。 “与其让别人传话,既浪费时间,又难以互相取信,不如我亲自来,免去许多周章。” “嘿,郡主亲入敌营,称得上是巾帼英雄。” “不如梁王凭一己之力兴复先祖之业。” 梁王笑了,这是他最爱听的话,尤其是从另一位“英雄”嘴里说出来,“既然郡主亲至,我也不做遮掩之态,直白说吧:三十万梁军在此,郡主欢迎也好,不欢迎也罢,三日之内我必要率军进入邺城,所谓议和,议的是进城之后的事情。” 欢颜郡主微微一笑,“明白,我也直白说吧:邺城能够给予梁王的,只有一条赦令。” 梁王放声大笑。 欢颜郡主不为所动,继续道:“作为感激,而不是条件,朝廷将正式册封梁王,金匮玉牒、王服鼓乐,一样不缺。” 梁王冷笑两声,目光转动,停在寇道孤身上,“寇先生以为如何?” 这不是询问意见,而是在让寇道孤当众做出选择,梁王已经看够了表面的效忠,他要得到一个更为明确的答案。 寇道孤略一犹豫,拱手道:“济北王世子得位不正,所册封的王位亦难为天下人所承认,此所谓虚言。” 梁王微微一笑,这正是他想听到的话,“抱歉,郡主的美意我不能接受。” 欢颜群主打量寇道孤两眼,对他什么都没说,“请梁王再问问其他人的意见。” 梁王转身,目光掠过徐础,大声道:“常侍!” 老宦从阴影里跑出来,经过一段时间的舔舐,因骤见皇室子孙而迸裂的伤口已然痊愈,他先向梁王跪地磕头,然后起身道:“邺城已是梁王掌中之物,邺城所能提供者,无非是早降与晚降,早降或可保全性命,晚降难免身首异处,所谓册封王位,不值一提。” 梁王冷淡地嗯了一声,心中稍稍原谅老宦刚才的失态,最后才向徐础道:“徐公子以为呢?” “强者相斗,寸土必争。” 梁王有些意外,“徐公子也觉得我不该接受邺城的册封?” “恰恰相反,我说‘寸土必争’,意思是哪怕只有一点好处都不要推让。如今群雄并立,称王者众多,皆为自立,梁王若得册封,便能超越诸王,虽然只有一点,但这一点,却极为珍贵。” 梁王大笑,“比千军万马、城池粮草还要珍贵?” “千军万马可招,城池粮草可夺,天成朝册封的异姓之王却不是想有就有。” “嘿,作为一名刺驾者,徐公子的这番说辞有点违心吧?” “当初刺驾是为我自己,此刻进言是为梁王,自然不同。” “为我?”梁王又一次大笑。 另一头的寇道孤开口道:“江东的宁抱关,不是已经得到册封了吗?只要是大军临城,得到册封似乎也不太难。” 梁王微点下头,觉得寇道孤这句话加入得及时。 欢颜郡主道:“宁抱关并未得到册封,他归降之后,被封以大将军之职,直到皇帝驾崩时依然如此,宁王之号还是自封,他拿不出金匮玉牒。” “那是因为梁王觉得册封不重要,这一点我与他不谋而合。”梁王轻叹一声,“让郡主白跑一趟,万分抱歉。我会派人护送郡主回城,梁军乃王者之师,攻城也要光明正大。” 欢颜郡主却不想就这么离开,“我要与梁王单独交谈。” “除非郡主能提出我无法拒绝的条件——虽然我想不出来会是什么,否则的话,似乎没有再谈的必要。” “梁王是担心我行刺吗?” 梁王笑了两声,明知这是激将法,还是点头道:“好。” 这是再明确不过的示意,帐中人纷纷退出,高圣泽殿后。 徐础临走前瞥一眼梁王与欢颜郡主,从两人脸上看不出任何和解的迹象。 帐外卫兵众多,邺城的随从也都在,见郡主没有出来,都吃一惊,那名文官安抚众人,然后单走到徐础身前,低声道:“在下御史中丞窦棉,多谢徐公子仗义相助。” “我是邺城使者。”徐础笑道。 “邺城使者未必替邺城说话。”窦棉故意抬高声音,让不远处的寇道孤听到。 徐础无心嘲讽他人,指向帐篷,“郡主……” 窦棉眉头深皱,摇头道:“不知郡主是怎么想的,老实说,邺城除了册封,的确没什么可以提供的,总不能将帝位让出来吧?” 局势危急,连邺城自己的官员说话也不讲究避讳了。 徐础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欢颜郡主要拿什么收买梁王,不由得既惊讶又敬佩。 窦棉看向帐篷,小声嘀咕道:“为了邺城,郡主真是……唉,郡主若是皇子该有多好?哪怕是王子也好啊,不至于……” 他不好意思说出口,旁边的高圣泽这时要尽力撇清自己与张氏的关系,笑道:“郡主若是嫁给梁王,许多问题倒是都可以迎刃而解,梁王还是会进城,但是总会给郡主的家人留几分情面。” 窦棉心里也有这样的想法,却不愿意听到外人论说,怒道:“刑余阉竖,跨下无物,嘴中无德,心中无耻。” 高圣泽面红耳赤,“窦大人不必在我这里卖弄口舌,等邺城一破,你的跨下之物未必能保得住,这两天好好与它告别吧。” 两人怒目而视,窦棉出城议和,毕竟矮人一头,不敢再骂下去,低头走回自己人身边。 高圣泽冷笑,向徐础道:“世上尽是这种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一旦回头,必然卑躬屈膝,比我们这些人更甚。” 徐础笑了笑。 “常侍!”帐篷中梁王喊道。 单独谈判才进行一小会,高圣泽被叫到,不由得又惊又喜,急忙应声,掀帘进帐。 寇道孤靠近徐础,出使以来第一次主动向他说话,“从前呼风唤雨,一切尽在自己掌握之中,如今束手侧立,风云变幻与己无关,阁下是何感受?” 徐础微微笑,“这个……很难向阁下解释,因为阁下只经历过束手侧立,从未掌握一切。” 寇道孤没有被这句话激怒,“梁王对你还剩几分故人之情,但是经过今晚的事情,他该有所醒悟,明白你究竟效忠于谁。” 高圣泽从帐篷里跑出来,没向任何人说话,一脸严肃地离去,似乎是去传唤某人。 徐础道:“择君是件大事,人人都希望追随明主,望阁下细思细想,不要仅仅因为要与我为敌,就轻率投向某王。” “不劳挂怀。” “阁下也是个人物,我不忍心见阁下泯灭于乱世之中。” 寇道孤冷笑一声,走开几步,拒绝再与徐础交谈。 没过多久,高圣泽带着一人匆匆赶回来。 郭时风的身份是宁王使者,虽然关心梁王与邺城的谈判,却一直没有机会参与,突然被叫来,十分意外,再见到徐础等人守在帐外,不由得更加吃惊,来不及询问,迈步进帐,高圣泽留在外面,没有跟进去。 这次交谈的时间比大家预料得要久一些,连高圣泽和寇道孤也开始感到奇怪,欢颜郡主能提出怎样的条件,令梁王犹豫至此,甚至叫来宁王使者? 郭时风从帐篷里走出来,从他的脸上,谁也看不出端倪。 “徐公子请进来一趟。” 高圣泽更惊,梁王不叫自己人进去,反而连续传唤外人,十分可疑,为了表现护主之心,他跟在徐础身后,小声道:“我得看一眼……” 梁王正在帐篷里来回踱步,欢颜郡主站在远处,看样子没有任何威胁,高圣泽急忙缩头退出帐篷,心里越发困惑。 马维大步迎向徐础,盯着他看了一会,确认他不知情之后,开口道:“郡主要让出邺城,带皇帝去往并州,你觉得怎样?” 即使心中已猜出几分,听到这句话,徐础还是大吃一惊。 /txt/96342/ 。_手机版阅读网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五十六章 分割 欢颜郡主做出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决定,她自己却站在一边不言不语,好像一切与己无关。 马维有点沉不住气,甩出问题之后,甚至没等回答,又去来回踱步,越走越快,越走越显得帐篷狭小,装不下他的步伐。 徐础只得看向郭时风。 郭时风笑了笑,似乎整件事都是个玩笑,不值得当真,但他还是小声道:“郡主的意思是这样:梁王向邺城称臣,得到正式册封,以天成梁王的名义镇守邺城,侍奉太皇太后,郡主则随皇帝御驾亲征。” “亲征并州?” “不,亲征渔阳。皇帝将在渔阳争得贺荣部的支持,然后与梁王南北并进,一同进攻并州,功成之后,皇帝留在晋阳,不再返回邺城,但是会派人接走太皇太后,梁王则保留整个冀州。” “皇帝能说服贺荣部放弃沈家?” “郡主说那是她的事情,她自有办法。” “宁王与盛家呢?” 郭时风被叫来,意味着欢颜郡主的全盘计划当中,一部分与江东有关,“郡主说,宁王若能击败盛家,可以占据淮州,同样获得到册封。” 郭时风就为这件事而笑,扭头看一眼郡主,轻轻摇头,“虽得郡主高看,可宁王暂时还没有本事与群雄争锋……” 徐础道:“宁王有这个本事,不仅有,很可能已经发兵。” 郭时风又笑一声,“怪不得郡主坚持将徐公子叫进来。” 徐础笑道:“郭先生也有当局者迷的时候,请郭先生细思,宁王占据江东……” “徐公子第一句话就错了,宁王并未占据江东,还有大批郡县拥兵自立,或者降而复反,想要解决这些麻烦,仍需不少时日。” “那就先假如吧,假如宁王已经占据江东——”徐础等了一会,见郭时风没再反对,继续道:“就得解决‘邻居’的麻烦,吴州西接荆州、北靠淮州,与洛州也有一块相邻,但是梁王已决定北迁邺城,所宁王的强邻只有奚、盛两家。很巧,这两家原本都派出大军前往秦州平乱,而且先后退兵。据我知所,荆州奚家一退千里,连已经夺下的部分汉州都给放弃,就想尽快回到老家,这边的盛家却将大军借给梁王。照此推测,荆州已有防备,而淮州境内空虚,宁王若有外扩之心,首选哪一边?” “还有洛州呢,梁王不在,东都更加空虚。”郭时风道。 “东都乃强者所居,势弱者得之,反生祸患,宁王当明此理。” 郭时风摇摇头,“徐公子的推测无懈可击,唯有一点,你一开始的假设并不存在,宁王正忙于收服吴州郡县,无意外扩。” “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 徐础转向远处的欢颜郡主,“郡主怕是找错人了,郭先生并未参与宁王的大计。” 欢颜郡主道:“或许是郭先生隐藏得好。” 徐础摇头,“我不这样觉得,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宁王派郭先生出马,安抚淮州与梁王,劝两家北攻冀州,正是所谓的‘予之’,宁王为防止露出破绽,所以故意隐瞒‘取之’的部分,先取信于郭先生,才能获信于盛家与梁王。” “无稽之谈。”郭时风笑道,懒得反驳。 欢颜郡主想了一会,“还是徐公子说得对,郭先生的确不知情。这就有点麻烦了,宁王肯定会接受我的建议,可是派人去一趟江东,费时颇久,中间还隔着一个淮州,未必能够成行……” 郭时风道:“两位不必一唱一和,宁王……” 有一阵没开口的马维突然大步走来,“宁王的确是要进攻淮州,或许还有东都。” 郭时风苦笑道:“梁王不要上当,这两位……” 马维正色道:“我不管他二人说什么,我看的是你。” “我?” “你,郭时风,自称与世沉浮,其实是见风使舵,专以美言迷惑他人。” “知我者,梁王也。但我这次出使……” 马维抬起右手,表示自己还没说完,“但郭兄的确是名难得之才,如果我是梁王,或者你就在我的帐下,我会如何用你?” 马维微微后倾,盯着郭时风上下打量。 “梁王既然说我是‘难得之才’,想必能够物尽其用,让我尽情施展。”郭时风笑道。 马维冷冷地说:“当然,我会派你去蛊惑群雄,让他们相信我没有半点野心,只想占据一州,然后趁其不备,一举灭之,这正是宁王在做的事情。” 郭时风刚要开口就被马维阻止,“郭兄不必解释,徐公子说得对,或许宁王真没告诉你实情。嘿,宁王是什么人,鼓动两州劳师远征,却只为得片刻安闲?大家彼此熟知,宁抱关之心狠手辣,群雄无出其右,他如此大费周章,必有所图。” “吴州未平,宁王真的没有余力……” 马维却是越琢磨越觉得有理,“在江东拥兵自立者,都是些小鱼小虾,不值得宁王挨个镇压,他要集中全力进攻大鱼,击败盛家,不止能扩充土地与百姓,还能威镇四方,到时调头南下,江东郡县自然望风而降。” 郭时风张口结舌。 马维向欢颜郡主道:“宁王夺占淮州之后,不就是与我的冀州相连了吗?” 梁王已视冀州为己物。 欢颜郡主道:“嗯,对宁王,我不能保证什么,但是宁王若愿接受朝廷册封,便是与梁王同朝称王,天下广大,足够两王驰骋,但我的确不能做出保证。” 宁抱关是个极难揣度的人,便是邺城最为强大的时候,也没办法对其稍加制约,马维没有强人所难,又向郭时风道:“郭兄得尽快返回江东。” 郭时风大惊,“梁王真的……不会这样就被他二人说服吧?” 马维脸色微沉,“我还没蠢到需要被说服的地步,一切都是明摆着的,我之前有些糊涂,现在想清楚了而已。郭兄不必想清楚,尽快回江东,向宁王说明这边的情况,他若有心联合,最好不过,他若做贯独王,只想凭一己之力与群雄争锋,也随他。请郭兄转告宁王,淮州归他,东都却是我的,谁碰东都,就是与我为敌。” 马维野心膨胀,连东都也不想放弃了。 郭时风狼狈不堪,论口才,他自认为不差于徐础与欢颜郡主,甚至还要更胜一筹,但是梁王已然心动,他此时说得越多,越会被视为“不知情”,反而适得其反。 “好吧。”郭时风不愿做无谓的抗争,“我回江东,天一亮就出发。但是我这样回去,无法取信宁王,郡主得派人与我同行,梁王最好也派一人,至少能让宁王相信我不是胡说八道。” 郭时风看向徐础,笑道:“如果徐公子能同去江东,最好不过,徐公子的解释,胜过我的千言万语。” 徐础道:“我愿随郭兄走一遭。说起来,我也很想去江东看看,那里毕竟是我母亲的故国……” 郭时风立刻改变主意,“就有一桩不妥,徐公子并非邺城或是梁王之臣,无法代表双方说话,还是请郡主与梁王另派他人吧。” 郭时风一时大意,忘记了徐础的特殊身份,他若将徐础带回江东,宁王一怒之下,没准会将他二人全都杀掉。 马维道:“潘楷是我麾下大将,也是我的左膀右臂,宁王与郭兄都认识他。我派潘将军出使江东。” 潘楷乃是梁军最为重要的将领,一直以来深受梁王信任,派他出使江东,表明马维真心认可欢颜郡主的计划。 郭时风只得道:“得潘将军同行,事成一半。” 另一边的欢颜郡主道:“费昞费大人也是宁王所识,而且我的计划就是与费大人一同商议出来的,他可以随郭先生前往江东。” 郭时风拱手,“请诸位恕我方才的不敬之罪,宁王想什么,我的确不知道,但是只要梁王带头,宁王必愿追随其后。就这样:宁王得淮州,梁王得冀州,郡主得并州,三家各自努力,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马维道:“还有东都。” 郭时风笑道:“东都已在梁王手中,三家既然联手,自然不会彼此侵吞。天亮我就出发,所以我要先问清楚:御驾何时北上亲征?梁王何时入城?如何向军中淮将解释这一切?” 欢颜郡主道:“邺城军已做好准备,只要梁王让出通道,后日即可出城北上,一个月之内,由渔阳转入飞狐口,进入并州,到时还需梁王从南边配合。” 马维点头,“当然,绝不能给并州喘息之机。明天我就会让出通道,郡主与陛下出城,我率兵进城,前去拜见太皇太后。至于军中淮人,看到我夺下邺城,高兴还来不及,不会有太多想法。我会给予他们重赏,然后分成若干股,分别派出去循定冀州诸郡县。总之我会想办法留下这些将士,绝不让他们南返淮州助盛家与宁王为敌。” 郭时风拱手告辞。 欢颜郡主从远处走来,向梁王道:“还有最后一件事。” “郡主请说。” “徐公子得随陛下北上。” 马维看向徐础,“徐公子不向任何人称臣。” 欢颜郡主道:“我明白,但他已卷入这件事,不能甩手就走,需等陛下率兵进入并州之后,他才能自选去向。” 马维寻思一会,“让徐公子自己做决定吧。” 徐础也寻思一会,“我得去趟渔阳,田匠因我而得罪贺荣平山,我不能不管。” 马维心里失望,脸上却无表现,撇下嘴,“随意,这就可以走了,带上邺城人,除了寇先生。” 欢颜郡主当然也不会再要寇道孤,称谢之后告辞。 一行人骑马离开梁营,走不多远,欢颜郡主命其他人先行,自己停在路边,将徐础留下,她很急,必须问个明白,“徐公子熟知梁王与宁王,他二人会被说服吗?” “梁王已被说服,至于宁王——他怎么想不重要,这边形势一变,他必然接受。” 欢颜郡主微微一笑,心里踏实许多,随即脸色微沉,“徐公子对芳德只字不提,是何用意?” “郡主对湘东王、济北王亦是只字不提。” 欢颜郡主笑了一声,拍马要走,徐础却突然一拍额头,“我必须回去见梁王。” “怎么了?” “离天亮还有段时间,郭时风留在营中,必坏郡主大事!”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五十七章 听辩 虽说只离开梁营一小会,再想进去却不容易,徐础等候多时才得到传唤。狂沙文学网 他猜得一点没错,郭时风又回到梁王帐中,显然已经劝说了一会。 马维坐在宝椅上,或许是因为熬夜,显得有些疲倦,时不时张嘴打个哈欠,却没有驱逐郭时风,见徐础进来,他说:“你们两个争吧,我要休息一会,有结果了叫我。” 马维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高圣泽守在台子旁边,关注梁王的任何细微动作作为一名老宦,同样一夜未睡,他却没有显露出半点倦意。 郭时风笑道:“徐公子去而复返,是忘记什么了?” “的确忘了一件事,忘记郭先生并非轻易认输之人,所以特意赶回来,以免郭兄没有对手。” “哈……”郭时风望一眼梁王,将笑声降低,“好吧,我就直说了,郡主的提议全是胡扯,她的诡计我看不懂吗?天下骗术千千万万,归结起来手段却只有一个:拿将来之事骗取现在之利。郡主所提供者,乃是数月甚至数年以后的利益,却要梁王立刻给邺城留一条生路,以后的许诺虽然可观,却不如现在的形势可靠。” “郭先生熟知骗术,总结得一点不错,用在郡主上却不对,郡主很快就会交出邺城,离开之前册封梁王,这哪里是数月甚至数年以后的利益?” 郭时风冷笑一声,远处的高圣泽轻轻地嘘了一声,郭时风再次放低声音,“邺城原本就是梁王的囊中之物,谈何‘交出’?至于册封,天成自难保,册封能得到几分实际好处?” 徐础笑道:“郭先生的眼界绝不止于此吧,盛、奚两家以及诸州豪强迟迟不能称王者,就是因为还有一个‘自难保’的天成,得其册封者,确无实际好处,善用此封号者,好处无穷,以梁王之智,会白白浪费?” 郭时风没法争辩这个问题,“总之,郡主表明上付出极大,其实微不足道,梁王却要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郭先生何以前后颠倒?” “我哪里颠倒?” “郭先生前面说天成‘自难保’,现在说‘纵虎归山’,邺城在郭先生眼里忽弱忽强,是何道理?” 郭时风嘿嘿一笑,“两者说法不同,但是并无颠倒:以当下形势论,冀州军远在秦州,远水不解近渴,梁王此时大兵临城,天成‘自难保’;以长远形势论,邺城若是真得贺荣部相助,夺下并州,召回冀州军,则是‘纵虎归山’,到时梁王反受天成掣肘。” “以当下形势论,群雄并起,互争胜负,此所谓有强无弱之时也,梁王稍弱,却为强大之淮州做前驱,事成之后,有过无功。梁王必须选择联合,联强则己方更弱,联弱或可一同变强,对宁王亦是同样道理而且我相信宁王已然明白,正准备攻淮。” 郭时风露出一丝轻蔑,“徐公子别再对我用这一招,宁王的一切想法我都清清楚楚,他绝无攻淮或是攻荆之心,只想平定吴州,先站稳脚跟再说。” 徐础昂首道:“果真如此的话,则宁王不足以称雄,郭先生亦不足以充当谋士。” “徐公子生喜冒险,免不了大起大落,能活到现在,实出侥幸。不到非不得忆的时候,王者务必求稳:宁王在江东已有起色,顶多一年,必定平定全州,梁王亦是如此,攻占邺城之后,或是灭亡天成,凭此号呼天下义军,或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制约诸州官兵,皆为稳妥之计,胜过与狡诈之郡主结盟。” 徐础笑道:“王者或许求稳,为天下之主却要险中求胜,今求稳之诸王,它必为行险者之臣子。郭先生也曾熟读史书,可从中找出任何一位稳得天下的开国之君?” “嘿,行险而得天下,万中无一,更多豪杰连称王的机会都没得到。况且开国之君并非一味行险,必是先稳而后险,有机会将敌方一举消灭时,绝不犹豫。徐公子退位之人,空谈史书,不足鉴也。” “梁王之劲敌并非邺城,恰恰是淮、并两州,淮州为避弑君之名,出兵而不立旗,事成之后必定反目如宁王在江东所为,郭先生乃当时出谋划策之人,梁王当引以为戒。” 江东皇帝死得不明不白,罪名最后落在梁、兰两家头上,但是许多人都知道,幕后策划者必是宁王,皇帝驾崩之后,他却打出复仇旗号,要尽斩两家老小。 郭时风冷笑,“徐公子重色而轻友,哪一句话会是真心?” “郭先生重利而轻义,何尝真为梁王着想?”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寸步不让,渐渐地言辞不善,开始攻击对方为人。 马维突然睁眼,大声道:“够了!” 徐础与郭时风同时闭嘴,互相作揖,各退两步,不再多说一个字。 马维面无表,在外人面前,他要尽力保持高高在上的架势,绝不能流露出半点犹豫,即使觉得争论双方都有道理,心中患得患失,还是要显出一副成竹在的神。 沉默片刻,马维问:“徐公子,你因何去而复返?就为阻止郭先生劝我改变主意?” 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稍一不慎就会惹怒梁王若说是,则暗示他认为梁王软弱,辩不过郭时风,若说不是,则显得别有用心,必须为之找一个合适的借口。 郭时风觉得自己不需要插口了,因为一见面时,徐础就已承认过自己回来是要做郭时风的对手。 梁王倾听多时,却一直对开始的这句话耿耿于怀。 徐础微微一笑,“我猜到郭先生不会死心,所以赶回来阻止他的计谋,但这是一个借口,好让郡主放我离开。” “这又是何意?你不做邺城的使者了?”马维问。 “梁王与郡主既已结盟,我的使者份便告终结,从此不再是任何一方的使者。” 马维眼睛微微一挑。 徐础拱手道:“我回到这里,最重要的事不是与郭先生争辩,而是向梁王告辞。” 马维压住心中的失望,“邺城与我这里你都不愿留下,徐公子想去哪里?” “我还是要前往渔阳,在郡主到达之前,解救田匠,然后回思过谷继续隐居。” 郭时风忍不住嘿了一声,显然一个字也不相信。 马维沉默一会,“这个田匠有何特殊,值得徐公子孤前去营救?” “无它,曾经欠他一个人,必须要还。” 郭时风插口道:“徐公子自认为只欠他一个人的人?” 徐础尚未开口,马维起,“有恩必报,实属难得,值此乱世,尤为罕见。我可以派人送徐公子一程。” “多谢,但我不需要护送,梁王如有心,请赠我一纸公文,传令沿途城镇许我通过。” 郭时风道:“徐公子怎么不向邺城要公文?” “梁王即将得到册封,冀州各城当听梁王之令。” 郭时风轻轻摇头,知道徐础这是在讨好梁王,却不能提出反驳。 马维果然高兴,脸上依然不动声色,又坐回到椅子上,“天亮时,你们两人同时出发,我会给宁王写信,也会给徐公子公文。” 马维又闭上眼睛,高圣泽走过来轻声道:“两位先去休息吧。” 争论到此结束,虽然互不服气,在马维那里却已分出胜负。 走出帐篷,天边已然微亮,用不着休息,两人很快就得出发。 走到避人处,郭时风止步拱手道:“方才多有无礼之处,万望徐公子海涵。” 徐础笑道:“各站一方,本当竭尽全力,郭先生多有留之处,我皆铭记在心。” 郭时风道:“能与徐公子一辩,颇感神清气爽,这一战算我输。我回江东之后,必定力劝宁王攻淮,接受天成册封,但也仅此而已,我会‘竭尽全力’阻止邺城强大。” “下一次我未必站在邺城一边。” “徐公子也要学我的‘与世沉浮’?” 徐础摇头,“我另有打算,眼下还不值一说。” “无论徐公子站在哪一方,我想咱们早晚还有一战。” “不胜期待。”徐础笑道。 “不胜期待。”郭时风也笑道,拱手告辞。 还剩一点时间,徐础回到自己的帐篷里,里面只剩下两张铺,别无余物,连被褥都已收走。 他站在那里,这回真的是一无所有,没随从、没朋友、没银钱,上连口兵器都没有,孑然一,突然有点后悔,刚才从马维那里多要几样东西就好了。 有人掀帘进来。 “这就出发了?”徐础转,看到满面怒容的寇道孤。 寇道孤一向会控制绪,脸上极少变色,显然是心中怒极,才会失态。 “阁下……来给我送行?”徐础问道。 “无耻至极。”寇道孤咬牙道。 徐础一愣,“我不留在梁营,很快就走,你不必觉得自己受到威胁。” “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我昨晚说过的话太多,你指哪一句?” “你……你故意向外人泄露我的……我的一些隐秘。” 徐础又是一愣,“你的隐秘……我好像只在你面前提起来,被外人偷听到了?” “别再狡辩,于瞻必然受你指使!” 徐础恍然大悟,“阁下背叛邺城,另投梁王,于公子想必大为不满,所以临行时多说了两句我还以为他一直没看出来呢,原来知,阁下没有……对于公子做过什么令他生疑吧?” “听说你要去渔阳。” “是,待会就出发。” “很好,我会恳请梁王,将我也派去渔阳,无论你想做什么,我必阻挠。徐础,在渔阳,你死我活。”寇道孤威胁过后转就走,他厌恶自己的仇恨之心,以及因此而做出的鄙劣行为,但他更憎恨徐础带给自己的种种羞辱,bi)得他从云端跌落,要在烂泥塘里复仇。 徐础轻叹一声,人还没有到渔阳,就多一名强敌,实非他所愿。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五十八章 同行 费又回到梁营,充任新使者,随郭时风前往江东,梁王则派出最亲信的将军潘楷,路上还能提供保护,这支队伍不走道路更便利的淮州,而是绕行稍远些的洛州。 相形之下,徐础形只影单,只有一人、人马、一份梁王公文,双方出营即将分道扬镳,因此在军营里告辞。 梁王自恃身份,没有出来,辞行时,郭时风客客气气,潘楷例行公事,他现在不敢向徐础多说一句话,甚至避开目光接触,以免又惹来梁王的猜疑他怀疑自己被任命为使者前往江东,乃是梁王对他此前乱说话的惩罚。 只有费多说了几句,趁周围无人,他小声道:“我还是觉得我那个计划更好些,可是郡主既然已做出决定这是一个重大决定,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大概我真的不适合乱世,你们这些人总想着越乱越好,想出的计策个个匪夷所思,我却只想尽可能恢复治世,哪怕只是一城、一时的治世。” 费意兴阑珊,要走时又想起一件事,“哦,郡主知道你不会回去,让我转告徐公子:珍重。” 徐础称谢,看着郭时风等人出发,自己也拍马上路。 开始一段路由梁兵护送,十余里之后,到了前往渔阳的大路上,再往北只有少量的梁兵哨所,护送者告退,回去复命。 徐础一个人骑马慢行,走出数里,看到路边站着一人、坐着一人。 邺城被围,附近的百姓全都躲进城里,村镇为之一空,路上更是见不到人影,因此突然看到两个大活人,颇令徐础意外。 站着那人突然举臂挥舞,坐者也站起身。 徐础催马快行,再近一些才认出来,那两人居然是老仆与昌言之。 徐础越发惊讶。 “瞧,我就说大路上不会随便出现行人,来的必是公子,没错吧?”老仆笑道。 昌言之一直坐在草地上,拍拍屁股上的灰土,“那也不用一直站着等啊,你也不嫌累。” 徐础跳下马,“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 “随公子一同去渔阳啊。”老仆觉得一切正常,不明白公子为何会有疑惑,“总得有人照顾公子的饮食起居吧。” 昌言之拍拍腰间的刀,“还有保护安全,公子连口刀都没有。” 徐础很高兴见到两人,笑道:“再好不过,可是……欢颜郡主派你们过来的?” 老仆点头,“要说大郡主真是好人,当然,还有冯夫人帮忙,梁兵还没过来,就派人将我们从思过谷接到城里,好生安置。昨天夜里,应该是今天早晨,天还没亮的时候,冯夫人将我们唤醒,说公子要去渔阳,招募随从,大家都抢着来……” 昌言之撇下嘴,轻轻地哼了一声。 老仆听在耳中,“怎么,我说错了吗?” 昌言之被叫醒得早,打个哈欠,“对公子不必夸张其辞,大家在城里住得好好的,又不知道公子要去渔阳做什么,其实不大想跟随,但是冯夫人既然开口,也不能拒绝,反正不是特别踊跃。” “我踊跃,公子去哪我跟到哪。”老仆道。 “嗯,就老伯一个人死活要来,说他年纪太大可能误事,他还不高兴。” “我老,却是走惯路的人,腿脚全无问题,能一直站立,不像你,倒是年轻,找个地方就要坐下。” 昌言之也不争辩,向徐础拱手笑道:“公子身边需要一名带刀的人,他们认我是头目,只好我来。” 徐础心中明白,这一切都是欢颜郡主的安排,心中有几分感激,又有几分愧咎,笑道:“能得两位同行,再好不过。你们的坐骑呢?” 昌言之道:“在那边吃草,我去牵来。” 昌言之去牵马,老仆盯着徐础看,眼里尽是喜悦,好像已经多年不见。 徐础十来岁搬出大将军府之后,身边就一直有老仆陪伴,当时没觉得关系亲密,只觉得老仆有些嗦,天天催他寻个正经前途,经历诸多事情再度重逢以后,才发现老仆的好处。 “我还活着。”徐础笑道。 “活着好啊。”老仆点头,既无责备,也不追问。 昌言之牵马回来,马背上还各有一只包袱,“冯夫人真讲义气,给了不少盘缠,她若是男子,我就跟她结拜。” 三人上马,老仆动作慢,徐础将他托上去。 上路之后老仆才道:“昌言之,别以为我们看不出来,你哪里想要结拜兄弟?是要拜堂夫妻吧?” 昌言之倒不脸红,笑道:“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存着这样的想法,谷里的人哪个不想?只是怕自己命不够硬而已。老伯人老腿脚不老,心也不老吧?” “去,乱说,我多大年纪了?” “年纪大就不花心了?我不信,大将军……”昌言之急忙闭嘴。 徐础点头道:“大将军的确妻妾成群,越老越喜欢这种事,府里、府外,不知娶过多少姬妾。” “连公子都不知道?”昌言之有些诧异。 老仆代答道:“莫说公子,便是兰夫人的儿子楼中军,甚至大将军本人,也未必知道总数。” 三人聊些闲天儿,也不急着赶路,颇为轻松。 徐础携带梁王签发的公文,顺利通过几道梁军哨卡,当天傍晚,到达一座小城,梁王的公文就用不上了,昌言之拿出邺城的通行公文,得以进城住进驿站。 邺城难得有消息传来,三人一进驿站就被围住,不久之后,连城主也派人过来打听动向。 老仆服侍徐础休息,昌言之应对外面的人,他所知不多,但是敢说,半真半假,连猜带蒙,说到最后连自己都有几分相信,“邺城有皇帝,有欢颜郡主,必然能够转危为安,你们不必害怕,梁兵打不到这里。” 屋里,老仆终于问道:“公子要去渔阳做什么?我就是随便一问啊,公子什么都不用说,公子必有道理。” 徐础擦净脚上的水,不打算再隐瞒下去,“田匠与芳德郡主应该在渔阳。” 老仆两眼一瞪,倒吸一口凉气,“小郡主……小郡主嫁往塞外,怎么会……怎么会……” 昌言之正好进来,问道:“什么‘怎么会’?” “公子去渔阳是要救出小郡主。”老仆道。 “还有田匠。”徐础补充道。 昌言之没有露出惊讶,“原来是这样。” “你不意外?小郡主已经许给贺荣蛮王,早就该到塞外了,这时却躲在渔阳城里,还有最能惹事的田匠……这这这是天大的麻烦啊。” 昌言之向徐础拱手,“我原本担心公子又变得心狠,是我多虑,向公子道歉。” 徐础笑笑,老仆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叹息,端盆出去倒水。 “公子想出计策了?”昌言之问。 “还没有,要到渔阳看看情况再说。” “可挺难,邺城被围,正指望着贺荣部骑兵的救援,小郡主她……反正公子总能想出办法,我操什么心?”昌言之又拍拍腰刀,“我的职责就是保护公子安全,别看我平时不怎么练刀,功夫还在,打十个八个不成问题。” 老仆进来,不再计较小郡主的事,“打十个八个?都是我这个岁数的?” “哈哈,像老伯这样,我一个也打不过。” 三人聊了一会,老仆盛赞小郡主的种种优点,叹息不已。 聊过之后,三人各去休息,次日天不亮老仆就催另两人起床,收拾行李,准备马匹,到了城门口,正赶上大门打开。 昌言之哈欠连天,徐础也有些萎靡不振,老仆仍催促不停,“要救小郡主就尽快,别在路上耽误工夫。” 昌言之道:“老伯昨天还觉得救人是冒险,怎么睡了一晚就改主意了?小郡主托梦给你了?” “小郡主托梦也是托给公子,给我干嘛?我是想,公子决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得,与其劝他住手,不如提供些帮助,让公子顺顺利利救人出来。” “正是这个道理。”昌言之笑道。 走出一段路,老仆拍马追上昌言之,叮嘱道:“昌言之,见到小郡主,你可千万不准乱说……” “不说不说,我只说老伯催公子快些赶路。” 老仆松了口气,“这个说不说都行……” 越往北去,人烟稍稍多些,但依然显得荒凉,沿途城池一座比一座警惕,即便亮出邺城的通行公文,三人也有几次遭到拒绝,只能露宿城外,吃些干粮。 慢慢地,路上的传言不再是邺城被围,而是并州军进攻渔阳城,甚至一度有消息说渔阳已被攻城,晋王即将率兵南下。 数日后,三人赶到渔阳城外十余里,远远望见城头飘扬天成旗帜,表明这里仍归邺城所有。 城外没有并州军,路上行人比南边诸城都要多些,一些茶棚、酒馆甚至还在照常做生意。 渔阳近在眼前,徐础反而不急了,非要到茶棚坐一会,听听百姓的议论。 喝茶的都是穷苦百姓,最关心自家的生计,尤为害怕敌兵攻城,那会断了一大家子的生路。 并州的确来了一支军队,离渔阳还远,对并州军的用意,众人争执不下,有人以为怀有恶意,也有人相信这是援兵,最重要的理由就是渔阳并没有闭城。 “如果真是敌军,渔阳守将会傻到每日正常打开城门吗?所以我说并州来的必是援兵,沈家公侯之门,必定忠于朝廷。” 徐础走出茶棚,离城门只有两三里时,向老仆道:“请你进城去找田匠,告诉他,我已经到了。” “公子不进城?都已经到门口了。” 徐础摇摇头,“渔阳守将是个聪明人,我进城无用,不如去别的地方帮忙。” “公子要去哪?”老仆心中又变得不安。 “去迎接并州军。”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五十九章 造势 芳德长公主张释清提醒自己务必冷静,绝不可着急,将丫环缤纷当成另一个自己,对着她说:“徐础许诺过,所以他一定会来,即便不来,或者来得太晚,也没关系,你不能只是等着被救,也得想办法自救。” 缤纷连声嗯嗯,没明白公主的用意,回道:“我自救,我……我怎么自救?” “大势,一切都在大势之中。” “哦,大势是什么?也别太大,我可能拿不动。” “大势不是用来拿的,是要想的。” “那我可想不来。” “你能,我可以教你。” “啊?要是比写字还要更难些,公主就不要教了,我学不会。”缤纷脸色通红,想起自己学字时的种种困难与尴尬。 张释清拉着缤纷坐在桌边,笑道:“一点都不难,比写字容易多了。徐础传授不到一个月,我就学会了,在邺城时尝试过,不太成功,这回要更用心些。” 缤纷松了口气,“不难就好,可是……公主一个人学会就可以了吧?” “不行,你也得学,当我的第一个弟子。” “我宁愿做公主的丫环。” “既是丫环,也是弟子。”张释清拿起桌上的茶壶,“这是什么?” “茶壶。”缤纷立刻答道,以为这是测试,觉得答案太简单,又补充道:“龙凤呈祥瓷茶壶。” 张释清将壶放在自己这边,笑道:“这是邺城。” 缤纷一愣,“它明明是茶壶,里面是我刚泡好的茶水。” “傻丫头,这是设喻,假装它是邺城,这桌子就是冀州图形。” “哦,公主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茶壶是邺城,里面的水就是百姓,茶叶就是官儿了,太皇太后和欢颜郡主在哪呢?” “先不关她们的事,记住茶壶是邺城就行。” “嗯。” 张释清将一只杯子放在缤纷面前,“这是渔阳。” 缤纷笑道:“我明白,渔阳比邺城小,所以用杯子。” “对。”张释清又拿起两只杯子,倒扣在“渔阳”上面和左边,“一个是贺荣部,一个是并州军。” 缤纷又疑惑了,“贺荣部、并州军也这么小吗?” “只是设喻……”张释清看到旁边碟子里的糕点,掐下两小块,分别放在“贺荣部”和“并州军”不清,总之你记得,皇甫阖只想守住渔阳城,对别的事情一概不关心。” “对公主尤其不关心,我注意到了,来拜见公主时,他一脸的不满,总想将公主撵走。” 张释清放下第二只杯子,“这是邺城派来的中郎将汤师举。” “这位将军咱们还没见过,他也不来拜见公主,十分无礼。” 张释清笑道:“虽然无礼,却是个重要人物。他带来数千兵将,远远超过渔阳城原有的兵力,所以虽是外来者,官职也不高,却是城里真正的守将,皇甫阖对他也得礼让三分。就是因为他的保护,咱们才能住在渔阳城里,不被撵出去。” “那这位汤将军是个好人。”缤纷伸出一根手指,在杯沿上轻轻按了两下。 张释清忍住笑,“汤将军还是个聪明人,并州军攻来,换成别人,早就紧闭城门,准备死守,他却反其道而行之,敞开四门,任人出入,还派出使者犒劳并州军。这么一来,并州军不明所以,反而停驻在远处,不敢靠近。” “并州军真笨。” “不是笨,而是有两件事捉摸不透,一是邺城是否还派来更多军队,在渔阳设下陷阱?二是贺荣部到底支持哪一方?” “邺城没有更多军队,贺荣部肯定不支持渔阳。”缤纷马上答道。 “这两件事,咱们知道,并州军不知道,所以要在远处观望,但是持续不了太我,早晚会明白过来,到时候汤将军会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缤纷也问道。 张释清想了一会,轻叹一声,“想来想去,除了将我交出去,他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 “那可不行,既然汤将军是个好人,公主召他来,咱们多说好话……” “好话没用。”张释清笑道,盯着托盘上的两只茶杯,“田匠说,汤师举之所以愿意收留我,乃是因为此人出身边将世家,父兄先后殁于塞外,他对贺荣部十分憎恨,所以才拒绝贺荣平山的要求。” “田匠这个人知道的多,又是徐公子的朋友,公主应该找他商量‘大势’。”缤纷有点跟不上。 张释清摇头,“田匠为保护我,已竭尽所能,我应该想办法帮助他,而不是再去麻烦他。” “能有什么办法呢?”缤纷趴在桌子上,小声道:“汤将军肯定不是矮矮胖胖。” 张释清想得头痛,几次想要放弃,做点别的事情,可她从小争胜好强惯了,这回又是要救自己,于是硬着头皮继续思索,嘴里不停地念叨“大势”两个字。 缤纷早就放弃了学习,见公主认真,她不好说别的,于是看着托盘上的两只茶杯,实在无聊,真就当它们一个是刺史,一个是将军,操纵两人互相行礼、寒暄,还让他们撞来撞去地打架。 张释清眼前突然一亮,赞道:“缤纷,你真聪明!” “是吗?”缤纷有点不好意思。 张释清指着两只杯子,“汤师举与贺荣部有世仇,田匠知道,欢颜想必也知道,她派这样一位将军来守渔阳,必有深意。” 缤纷点头。 “皇甫家其实是贺荣部的傀儡,皇甫阖与其说是给邺城守卫渔阳,不如说是在给贺荣部看门,时机一到,必然背叛邺城。汤师举来守渔阳,就是为了阻止这种事发生。” “那太好了,汤将军打败皇甫刺史,就能专门保护公主了。”缤纷拿起一只茶杯,在另一只茶杯上轻轻磕了一下。 “可欢颜派出汤将军时,肯定没将话说明白,如今两城为梁军所阻隔,消息不通,汤师举更不明白邺城的用意,所以迟迟没向皇甫刺史动手。” “那怎么办啊?派人回邺城向欢颜郡主要命令吗?” 张释清微笑着摇头,“那可不行,一是来不及,二是万一我猜错了呢?欢颜一纸令来,汤师举立刻就会将我送交给贺荣部。” “公主刚才说得头头是道,怎么会猜错呢?” “这就是徐础教我的办法,大势之下,不只有逆来顺受,也有逆势而起。大势越不明朗,对说客越有利,我可以……创造一个大势出来,只要听上去合情合理,就够了。” 缤纷嘿嘿地笑了两声,一句话也没听懂。 “可这些话不能我说——田匠可以,下回他再来……” 话音未落,外面响起敲门声,“田匠求见公主。” 缤纷惊恐地瞪大双眼,张释清却露出得意的微笑,“这是好兆头,快去开门。” 缤纷起身开门,见到外面的人又吓一跳,“咦,你……谷里的老伯,你怎么来啦?” 张释清急忙走来,又惊又喜,向外望去,“他呢?” 老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田匠道:“徐公子去迎并州军了。” 张释清大为失望,马上又高兴起来,“也好,他在城外拦住并州军,我在城里……田壮士,我想到一个办法,可以说服汤将军……” 田匠打断道:“邺城刚刚派来信使,说是皇帝将御驾亲征,率兵前来渔阳,欢颜郡主也会跟来。” 张释清一愣,“御驾亲征?征谁?” “其实是皇帝让出邺城,来渔阳避难。”田匠道。 张释清又是一愣,隐约觉得形势的变化对自己不是很有利。 “邺城还有命令。”田匠继续道,“要求汤将军与皇甫刺史立刻将公主交出去。” “让他们过来杀死我好了。”张释清一着急,也不去想什么大势了。 田匠道:“前方消息说,贺荣部骑兵离渔阳还有三日路程,在这三天内,公主暂时安全。或者咱们说服汤将军闭城固守,或者徐公子另想奇策,否则的话,公主就得随我逃出城去,碰碰运气,看能否躲过贺荣骑兵。” “躲是躲不过去的。”张释清咬咬嘴唇,“田壮士能将汤将军请来吗?我要亲自劝他一劝。” 门口的老仆一脸惊讶,屋里的人可不像是他认识的小郡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六十章 匪兵 看到前方快速接近的一队骑兵,昌言之拔出腰刀,“公子,我只能挡一小会,你自己跑吧。” “收起刀,我自有办法应对。” 昌言之不太情愿地收刀入鞘,毕竟是行伍出身,眼看着带有敌意的敌兵手持刀枪疾驰而至,他的心被吊得高高的,像是老赌徒见到了骰子,总想伸手去抓。 骑兵驶到近前,对这两名不躲不逃的陌生人稍感意外,军官喊道:“什么人?要去哪里?” “渔阳派出来的探子,查看并州军动向。”徐础答道。 昌言之与众骑兵都是一愣。 半个时辰之后,行李被掠、双手被缚的两名俘虏跟随骑兵艰难步行,趁着稍事休息的工夫,昌言之小声道:“这就是公子的办法?真是好用。” 徐础苦笑道:“我以为他们会让咱们骑马,没想到是步行。” “公子这么做总有个原因吧?”昌言之急需重建信心。 徐础看一眼正在喝水、喂马的众人,“这些人不像是正经的并州兵,还是等到了大营,再透露真实身份比较好。” 昌言之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他在东都几乎天天接触晋军,知道那些人比较重视仪容,兵甲在诸军当中总是最好的,即使与城外的各支官兵相比,也是互有长短。 眼前这些骑兵,兵甲明显是旧的,不知在武库里存放了多久,马匹也有些羸弱,像是百姓家里干苦活儿的牲口。 “他们的面相倒是不太凶恶。”昌言之道,以此安慰自己。 徐础笑笑,士兵当中颇有几人一脸横肉,不像善类。 几名士兵搜检包裹,每找出一样值钱的物品,必然欢呼,引来其他同伴过来围观。 昌言之再不能自欺欺人,低声道:“这些人是晋军招安的强盗吧?没关系,晋王治军严厉,肯定能将他们……” 军官带人大步走来,昌言之闭嘴。 军官站在两名俘虏面前,挨个看看,目光最后落在徐础身上,“一早我就看出来了,你一个小白脸,不像是探子。” “探子也有许多种……” “闭嘴,什么探子随身带这么多银钱?”军官拎起手中小包裹,轻轻一晃,里面哗啦哗啦地响。 徐础从来没查看过行李,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笑道:“实不相瞒,这是我自家的钱,兵荒马乱的,本想借着做探子的时机,找个地方藏起来,没想到先遇到诸位,没的说,这些钱从现在起是你们的。” 军官冷笑一声,将小包裹硬塞到怀里,“算你识相,见到上头,你怎么说?” “我是探子,当然只说渔阳的事情,想必‘上头’也不关心我家的私事,‘上头’审问过后,或许会让我们回渔阳传话,这就够了。” 军官笑道:“看来你是常做探子啊。” 再上路时,徐础与昌言之终于可以上马,双手缚在身前抓住缰绳。 天黑之前,他们来到一座隐藏在山谷里的小营地,虽然到处竖立晋旗,但是营中有些混乱,骑马的人横冲直撞,险些被碰的人破口大骂,骑士则纵声大笑。 怎么看,这里都像是一个强盗窝子。 昌言之有点心惊,小声道:“不对啊,晋军里哪来这些强盗?” “大概是缺人。”徐础道。 军官走来,“待会上头来问,运气好,你们当时就会被遣回渔阳,运气不好,明天还要被送到大营,小心回答,明白吗?” 两人被带到营地一角,背对背绑在一根木桩上。 天色渐暗,没人送食物和水,昌言之道:“我觉得公子不如说出真实身份。” “看待会的‘上头’是什么人吧,若是晋军真正的将领,我对他说实话。” “是,这里刚下过雨吧,脚下尽是泥巴,这么站一晚上,脚可就泡坏了,我还行,公子受不得,啊……来人了。” 一队火把逐渐接近,军靴踩在泥地里,响声颇大。 一名年轻将领停在徐础面前,衣甲与神情都表明他是真正的晋将。 年轻将领一脸阴沉,“渔阳有兵多少?守将是谁?敞开城门又是为何?” “渔阳有兵三万,守将乃是左武侯将军杨彤彩,敞开城门……” “哈!”年轻将领的笑声打断探子,“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杨彤彩现在秦州统领冀州军,离此数千里。” “这位将军有所不知,杨将军已经返回冀州,昨天刚刚赶到渔阳。” “怎么可能?”年轻将领脱口道。 “这个……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但我认得杨将军,昨天进城的肯定是他本人,我当时还想,渔阳这回有救……” “杨彤彩无能之辈,救不得渔阳。” “杨将军有能无能我不知道,但是我想杨将军总不至孤身一人来渔阳,身后或许有大军跟随吧。” 年轻将领神情微变,想了一会,“去叫翻江龙来,让他立刻将探子送到大营去。” “是。”有人应道,年轻将领转身离去,昂首挺胸,尽量不看营中的乱相。 周围无人,昌言之道:“他刚才是说翻江龙吗?” “好像是,怎么了?” “公子忘啦?” 徐础猛然想起来,他带领吴人守卫汝南城时,麾下曾有一名头目,就叫做翻江龙。 翻江龙曾参与暗害徐础,事败之后,逃之夭夭。 “会是他吗?他是吴人,应该逃回江东吧。” “应该是,翻江龙是个诨号,叫的人不少。” 两人稍稍安心。 昌言之又道:“公子怎么不向这位小将说实话?” “他镇不住营里的人。” 没过多久,远处又有人走来,其中一人嗓门颇大,边走边骂,完全不怕被人听到,“什么狗屁将军,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只因为姓沈,就敢对老子指手划脚。各方英雄投奔的是晋王,不是晋王家里的小孩儿。” 有人劝道:“行了,翻江龙,既然当兵,就得听上头的命令,咱们也算不得英雄,走投无路,混口饭吃而已。” 翻江龙又骂一声,“降世军一到,老子第一个投奔过去。” 徐础与昌言之背对背,否则的话,他二人现在一定是面面相觑,因为听声音,那的确就是他们认识的翻江龙。 昌言之与翻江龙认识得久些,立刻就认出此人的声音,小声道:“公子别开口,让我来对付。” “你说得对,我应该向那位小将透露真实身份。” “翻江龙真闹起来,小将的确镇压不住,公子低头。” 翻江龙带人走到近前,也不看人,站在那里骂骂咧咧,让手下给俘虏松绑,送到马背上,双手依然受缚。 翻江龙原本是个重要头目,如今手下只剩三十余人,全都随他出营,押送俘虏前往大营。 出营不到二十里,翻江龙传令休息,特意嘱咐,将俘虏绑在一起,以防逃脱。 翻江龙水匪出身,改不掉从前的习惯,一下马就聚众喝酒,也不派人放哨,反正待会就要上路,而且这一带早就无人往来。 “还好,他没认出来。”昌言之小声道,稍稍松了口气。 可他安心得太早,翻江龙一个人走来,一手提刀,一手拎着酒囊,来到昌言之身前,轻轻踢了一下,“喝酒吗?” 昌言之尽量低头,含糊道:“不喝。”希望借助夜色的掩饰,不会被认出来。 翻江龙举起酒囊,自己喝了一口,用刀身在俘虏脸上拍打两下,笑道:“怎么,不认得我了?大家好歹相识一场,想当初,江东百姓都不肯追附七族,只有我们愿意,怎么也算是有点交情吧。” 昌言之没办法,抬起头来看了一会,笑道:“原来是你啊,恕我眼拙,一开始没认出来。” “不怪你,我也没认出来,一个兄弟说是看你眼熟,我还不信,七族子弟来这里干嘛?你们不是跟着吴王打天下吗?如今抢占多大地盘了?江东夺回来没有?” “翻兄说笑,吴王早就退位了。” “谁是你的翻兄?叫我翻江龙。” “翻江龙,我没得罪过你,犯不着……” “呸,当初跟随吴王的人,都得罪我了。听说他退位躲在邺城,等我跟着晋军南下,第一件事就是去将吴王拎出来,一刀砍下脑袋,替千斤秤他们报仇。” 徐础低下头,如今是真后悔没向营中小将道出真相了。 昌言之见翻江龙没认出徐础,心中稍安,笑道:“不是我小瞧你,看你的样子,在晋军里不过是个小头目,真攻到邺城,也轮不到你杀吴王。晋王与吴王乃是结拜兄弟,他一声令下,说是不准动吴王,你敢违背?” “有什么不敢?天王老子也管不住我。”翻江龙重新打量昌言之,“真想一刀捅死你,说,你跑到这里干嘛来了?” 昌言之不像徐础那么擅长说谎,“我、我云游天下不行吗?” “哈,你?云游天下?那么多好地方你不去,非挑兵荒马乱的地方闯,胆子倒是不小。老实交待,我可不是沈家的毛孩子,想骗我没那么容易。这人是谁?也是七族子弟?怎么不说话?” 昌言之急忙道:“我也来投奔晋王!” 翻江龙却不理他,只顾仔细打量另一人,觉得眼熟,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徐础抬起头,笑道:“翻江龙,还不跪下拜见旧主?” 翻江龙啊的叫出一声,连退数步,扔掉手中的酒囊,横刀身前,脸色骤变。 一名部下在远处道:“翻江龙,有事吗?没事咱们上路吧,早点赶到大营,还能歇息一会。” 翻江龙死死盯着徐础,头也不回地说:“咱们不去晋军大营了。” “那要去哪?” “往北走,去贺荣部,咱们要发大财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六十一章 单于 天亮时,翻江龙特意又来看一眼俘虏,确认那真是“吴王”之后,不由得仰天长笑,“我上辈子做过什么好事,得老天垂青,赐我这么一件宝贝!哈哈。” “为什么是上辈子?”徐础问。 翻江龙冷冷地看过来,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吴王”略有不同,但是容貌无误,“因为我这辈子没做过好事,也不打算做,所以吴王想劝我什么,请都免了吧。无论如何,我都要将你送给贺荣部,拿一笔重赏,然后看着你被杀死,一举两得。” “我早已退位,不再是吴王。” “交给贺荣部时,你必须是吴王。”翻江龙吆喝一声,拍马跑到最前面,时不时传来一声大笑。 翻江龙的部下中有一名当地人,由他带路,绕过渔阳城,直奔北方边塞,经过一日一夜的急行,与第一支塞外骑兵相遇。 贺荣部早已集结大军,在关塞外耽搁数日,终于说服守关者放行,一千多名先锋军在前探路,一见到士兵就围上来,还没冲到近前,先放出一阵乱箭。 翻江龙脸色由喜变惧,大喊“投降”,对方却像是没听懂——也可能是真没听懂——照样冲来。 翻江龙急忙带着手下往回跑。 数十人可不逃不出上千贺荣骑兵的追赶,不过三四里,他们已被团团包围,无路可逃,好处是对方不再放箭,而是不停叫喊。 翻江龙带头,众人先后下马,将兵器放在地上。 只有徐础和昌言之还坐在马背上,他二人双手被缚,握缰绳还可以,下马比较困难。 贺荣骑兵驰到近前,马匹的嘶鸣声、踩踏声连成一片,仿佛从地下传上来的雷声。 翻江龙脸色苍白,真怕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将自己射杀,扑通跪在地上,伸手指向徐础,大声道:“吴王!那是吴王!我将吴王送来了。” 骑兵连声喝斥,虽然听不懂,翻江龙也能大致明白意思,闭上嘴,俯伏在地,手下众人也都照做。 徐础与昌言之还是做不到,只能举起双手,让骑兵看到腕上的绳索。 终于,来了一名会说中原话的贺荣人,听翻江龙说过之后,来到队伍中间,仔细端详徐础,问道:“你是吴王?” 徐础摇头,“不是,世上已没有吴王其人。” 翻江龙喝道:“他就是吴王,退位……” 嗖地一声,一支箭贴着翻江龙射入地面,翻江龙再度闭嘴,混身冒汗,没料到贺荣人如此难打交道。 那名骑兵问:“你是从前的吴王,名叫徐公子?” “我叫徐础,大家称我‘徐公子’。” 骑兵皱下眉,“你不像吴王。” “你见过我?”徐础笑道。 骑兵摇头,“吴王不该是你这个样子。” “可能是因为我手上有绳索、麾下无将士。” 骑兵眉头皱得更紧,调头去请示,很快回来,向众人下令,一队骑兵下马,将翻江龙等人全捆起来,却给徐础与昌言之松绑。 “这不公平,吴王是我们抓到,特意来献给贺荣部……”翻江龙想辩解几句,有人用绳子绕他的嘴也捆一圈。 骑兵向徐础道:“不管你是真吴王,还是假吴王,都要老实些,给你松绑,不准逃跑。” 徐础摇头,“不逃,带我去见哪位大人?” 贺荣部贵族统称“大人”,骑兵却不肯回答,“很快就知道了,如果你真是吴王……”骑兵笑了两声,拍开离开。 昌言之小声道:“他笑什么?好像不怀好意,不会带咱们去见贺荣平山吧。” “没准这是好事。” “好事?怎么会是好事?贺荣平山痛恨公子,必欲杀你而后快。” “若是能劝说贺荣部放弃与并州结盟,倒是一件好事,至于贺荣平山,见到再说吧。” 昌言之说不出话来,虽然佩服公子的镇定,却觉得他过于镇定,这世上是有因祸得福的事情,这一次他却怎么也看不出“福”来。 贺荣部先锋继续前进,派出上百人押送俘虏往回走。 徐础与昌言之虽然仍不得自由,至少手脚不再受到束缚,正常骑马前进,翻江龙等人则被绳索连成一串,被骑兵拽着奔跑,一路上苦不堪言。 两个时辰之后,队伍停下,被俘晋兵纷纷倒下,剩下一点力气,也用来小声咒骂翻江龙,怪他将自己引入这样的局面。 前方是一座大营,帐篷林立,不设围栅,一队一队的骑兵纵横驰骋,看似毫无规矩,却不发生碰撞。 徐础等人被留在营地边缘,小半个时辰之后,天色将晚,来了一队人,看到带头者,昌言之立刻道:“坏了。” 贺荣平山只见过徐础一次,印象深刻于心,远远地望一眼,调头又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昌言之道。 “新单于入塞,咱们要去见他。” “呵。”昌言之的心又下沉几分,回想这一切的根源,他说:“公子当时应该让我拔刀。” 又有一队人赶来,命令徐础跟他们走,而且只要他一人。 徐础向昌言之笑道:“拔刀能退一队敌人,开口却能退一国之军。” 昌言之苦笑,等公子走远,才向坐在地上的翻江龙道:“公子有这个本事。” 翻江龙有气无力地说:“吹牛我也会,信不信我连天上的神仙都能劝退?呸,他不是吴王,就是一个无兵无将的小白脸书生,连我都劝不动,还想劝说贺荣部?看着吧,待会他就会被公开处决。” 昌言之心里七上八下,被翻江龙这么一说,反而生出十分信心,“公子是杀牛的刀,用不到你身上。” 翻江龙舔舔干涩的嘴唇,“能看到吴王被杀,这一趟也算值了。” 翻江龙的好运还没有结束,来了一位衣着华丽的贺荣部大人,下令松绑,问道:“是你们将吴王送来的?” 翻江龙挤到前面去,“是我带来的,将吴王献给贺荣部,这些人是我的手下。” “嗯,你很好,你想要什么奖赏?” 翻江龙大喜,“贺荣部觉得吴王值什么价钱,就给什么奖赏,我们不挑。” “好,跟我去领赏。” 翻江龙向昌言之看去一眼,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带领兴奋的手下,跟着贺荣部大人去领赏,一路上百般奉承,对方却不搭不理,连姓名都不肯透露。 昌言之的心又沉下去,喃喃道:“要多大的福,才能压下这么大的祸啊。” 徐础被带到一顶大帐篷里,里面铺满了大大小小的毯子,许多人或坐或站,正在大吃大喝,其中还有几名女子,他一进来,所有目光都望过来。 徐础一眼就看到了贺荣平山。 左神卫王十分狼狈,像仆人一样站立,双手捧着一只尺余高的陶器,不知里面装的是水是酒,低眉顺目,神情木然,身穿普通的袍子,全然没有当初的神采,脸上还有几道伤痕。 能得到贺荣平山服侍的人当然不会普通。 那是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贺荣部大人都很壮硕,相形之下,此人显得比较瘦削,满腮的胡子,正扭头看着身边的妇人。 妇人与他年纪相仿,正在用撕成细条的肉喂两个年龄很小的孩子,小孩儿脸上、衣服上沾满油腻,张着嘴,像雏鸟一样等着肉送进来,对周围的事情全不关心。 徐础被人从后面推了一下,前行数步,面对正中的络腮胡男子,心里明白,这就是贺荣部新单于贺荣强臂,此人名字古怪,中原对他知之甚少。 贺荣强臂终于扭过头来,看着客人。 贺荣平山小心地说:“他就是吴王徐础。” “你认得我吗?”贺荣强臂问,中原话比贺荣平山还要流利。 “阁下是单于贺荣强臂。” 被提到名字,贺荣强臂并无恼意,“既然知道我是谁,见我为何不跪?” “若是敌人,我不愿跪,若是朋友,我不需跪。” 贺荣强臂笑了一声,依然没有发怒,伸手指向贺荣平山,“左神卫王被你害成这样。” “我与贺荣平山只见过一面,再无来往,不知如何害人。” “你的仆人,名叫田匠,两次逃亡。还有天成的公主,本应嫁给左神卫王,也跑逃了,全是受你指使。” “田匠并非我的仆人,他被抓时我什么都没说,他的逃亡也非受我指使。至于芳德公主——我不知道她为何逃走、如何逃走,但我知道,她与贺荣平山不配。” “谁不配谁?” “贺荣平山配不上芳德公主。” 贺荣强臂大笑,一边的贺荣平山瞥来两道恼羞成怒的目光。 “听说公主从前是你的妻子?” “拜过堂,但是不算数,她不承认,我也不承认。” “那你还为她说话。” 徐础入帐之后第一次拱手行礼,“我不为芳德公主说话,我为单于和邺城说话。自古婚配究名当户对,中原公主必嫁塞外之主,我不知贺荣平山未来有何打算,但是他现在的地位,配不上公主。” 贺荣平山脸色微变,待要开口自辩,看一眼单于,没敢开口。 “你觉得公主应该嫁给我?” “如果一定要嫁到塞外的话。” 贺荣平山转向身边的妇人,“有人劝我再娶新妻。” 妇人飞快地看了一眼徐础,继续给两个孩子喂肉,“中原很多这样的奸诈之徒,专凭口舌之利,蛊惑人主,离间君臣,这种人被称为谋士,也叫说客。此人不做吴王,改做说客,意不在公主,也不在左神卫王,再说下去,必然要劝单于和并州绝裂。” 徐础明白,妇人必然来自沈家,是一位强大的对手。 贺荣强臂脸色微沉,举起右手,“苍天送我吉兆,入塞第一天就得中原一王,我要还礼感谢苍天。”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六十二章 惩罚 贺荣部此次入塞准备充分,兵将众多,部分家眷也随丈夫入关,携带大量的财物与金银财宝。 翻江龙与众手下看到一箱箱的银钱,眼睛全都直了。 六十四只箱子,排成八行、八列,盖子都被挪开,露出里面随意堆放的财宝,金银形状不一,但是没有散碎之物,铜钱不用绳串,像小山似的装在箱子里,双手捧起,落地哗哗响动。 “都是……我们的?”翻江龙欣喜若狂,原本有意求个大官做做,这时只想将眼前的东西全都搬走。 “是你们的,只要你们能搬走。”贺荣部大人道。 “能。”好几个人同时回道,翻江龙赔笑道:“可以将坐骑还给我们了吧?” 贺荣部大人摇摇头,“不准用牲畜,自己扛。” “那能带多少啊?”翻江龙大为不满。 “不用扛走,只要你们能扛起来,就是你们的,过后怎么带出营地,随你们的心意。” “这还差不多。”翻江龙又笑了,向手下道:“兄弟们,大家都听到了,今天就是拼死,也要多扛几箱,咱们后半辈子就指望它们啦。” 众人齐声应和,纷纷脱去盔甲,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你们可以跪在地上,四肢着地。”贺荣部大人指点道。 “对,那样能扛得更多。我们走的时候,一定给大人分一份儿。”翻江龙立刻跪下,仰头道:“大人可以往我们背上放财宝了,麻烦大人多放金子,少放银两,最后再堆铜钱,还有,木箱我们可不要。” 贺荣部大人含笑点头,见众人都已跪下,向旁边点头示意,一队士兵走出来,搬运金块银砖。 翻江龙满脑子都是亮闪闪的财宝,甚至没注意到附近来了一群观众,只顾提醒手下:“大家靠紧些,扛住的金银更多,事后咱们再分。” 三十余人紧紧挤在一起,形成一溜长背,身上每增加一点重量,都感到心情愉悦,觉得这一趟不白跑。 贺荣人愿意帮忙,在他们背上放置几块薄木板,方便堆放物品。 单于贺荣强臂远远地观望这一幕,向站在身边的客人道:“金钱也是一种兵器,对你们中原人来说尤其如此,所以我带来许多,要用它们攻城破寨,这算是一次演示吧。” 两边的贺荣部大人闻言而笑,徐础道:“能被金钱击垮的人,单于真当他们是劲敌?中原固守至今,所依靠者也不是这些人。” “所以在金钱以外,我还有数十万控弦之士,还有高官厚禄、美人仆隶以及礼贤下士,还有最为强大、天下无敌的一件兵器——饶你不死。” 两边的笑声更加响亮,徐础只是微笑,没有强答。 远处,翻江龙等人的背上已经铺满一层金块,人人都不满足,纷纷开口催促。 更多贺荣士兵上前帮忙,金银如雹、铜钱如雨,向背上倾泄。 翻江龙等人一开始还叫喊着“不要铜钱”,渐渐地感觉不对,背上越来越沉,贺荣人却没有住手的意思,而且随意倾倒,像是要将他们埋起来。 “够了够了,我不要啦!”有人喊道,想要站起身,却被尖刀止住,稍一犹豫,想站也站不起来。 翻江龙隐约觉得不安,但是仍心存希望,向手下道:“兄弟们多坚持一会,加把劲儿将这些金银珠宝全扛起来,他们就会停手啦。” 众人互相鼓励,渐渐地,喊声消减,体弱者先支撑不住,悄悄趴下,想偷个懒,结果同伴们紧随其后,很快全都趴在地上,背上的木板与财宝却没有变轻,还在迅速增加。 翻江龙终于察觉到危险,喊道:“扛不动啦,我认输,我们认输,金银不要……” 贺荣人只管倾倒,连脑袋也给淹没。 求饶变成惨叫,惨叫变成哀声,哀声最终消失,贺荣人仍不停手,将箱中之物全倒出来,才算结束。 贺荣强臂上前几步,指着财宝堆,大声向族人道:“中原人不过如此,这些财宝是他们送来的,咱们原样奉还。” 贺荣人齐声欢呼。 贺荣强臂改用本族语讲话,慷慨激昂,引发的欢呼一浪高过一浪。 有人凑到徐础身边,小声道:“徐公子听得懂吗?” 在贺荣营中见到此人,徐础倒不意外,笑道:“周参军什么时候到的?” “一直在,随单于入塞。” 周元宾是晋阳富商,也是沈家的女婿,晋王沈耽的姐夫,沈耽去年率兵南下时,深感晋阳空虚,于是派周远宾出塞,安抚贺荣部,以免遭其偷袭。 周家世代与贺荣部通商,彼此联姻,亲如一家,嫁入贺荣部的中原女子常被认为是沈家人,其实绝大多数姓周。 徐础与周元宾算是旧相识,也不客套,问道:“单于在说什么?” “大意是说,你们从前贪恋财物,以为金银是最好的东西,现在看到了吧,一个人能承受的东西就这么多,再多就会被压死。金银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能喂养你们的妻儿与马匹,也不能穿在身上取暖。贺荣部因何壮大?是我们的马、我们的弓和我们的雄心,这都是我们能够一直随身携带的东西。中原衰落已久,之前二百年,草原也不安宁,诸部内斗,如今贺荣部一统塞外,中原却再度分裂,此乃天赐良机……大概都是这些话,徐公子还要听吗?” 徐础摇摇头,贺荣强臂的野心,比他预料得还要大。 周元宾自己就算半个贺荣人,所以不将这些话当回事,笑道:“单于说要祭天的时候,徐公子吓一跳吧。” “还好,从前经历过这种事,上天没要我,大概是嫌我不够好吃。” “呵呵,徐公子真爱说笑。徐公子来这里有何贵干?单于大妻猜徐公子是来离间贺荣部与沈家的。” 徐础指向远处的银钱堆,“我不小心落入贼人之手,被他们献至此处。” “别无它意?” “我不是任何一方的臣子,为何要参与群雄之争?” “我也是这么向单于大妻说的,她……算了,不说也罢。” “单于的两个儿子很可爱。” 周元宾眼睛一亮,“那对双胞胎是单于与大妻的心肝宝贝,单于说他们是天赐之子,我妹妹也因他们成为大妻。” “那是周参军的妹妹?” “堂妹……单于说完了,咱们以后再聊,徐公子放心,单于对你另有安排,暂时不会……”周元宾闭上嘴。 单于回到帐篷里,大妻与两个孩子已经离开,他盘膝坐在厚厚的毯子上,众大人坐在两边,有人示意徐础走到前面去,与贺荣平山站在一起。 单于继续训话,语气严厉,这回无人欢呼,全都安静地听着,训斥内容似乎与贺荣平山有关,单于偶尔看来一眼,平山的脸越来越红。 单于改用中原话道:“吴王是你的了,让他心甘情愿地臣服,你还是咱们贺荣部的左神卫王,不能的话,就学他的样子,交出王位,去当一名普通骑兵,立功升迁,但是不要再说是我的弟弟。” 贺荣平山的脸已经红得不能再红,用本族语说了许多话,想是认罪与感激。 单于又向徐础道:“平山是我最亲近的堂弟,父亲死得早,他从小跟我长大,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所以你说他配不上天成公主,这话不对。但他现在的确不配,甚至不配做贺荣部的王,所以我交给他一项任务,是艰难还是容易,全在于你。” “单于若是真心喜爱这位堂弟,还是给他另外安排任务吧。”徐础道。 贺荣强臂笑了一声,“也让吴王得知,贺荣部此番南下,带来的不只是精兵强将。” 贺荣强臂起身离去,众大人纷纷起立送行,然后也跟着离开,不少人走前先来到贺荣平山身边,小声嘀咕,不知是在安慰,还是在给他出谋划策。 贺荣平山阴沉着脸,对所有人都回以嗯嗯。 人走得差不多了,贺荣平山也往外走,几步之后停下,生硬地说:“跟我来。” 贺荣平山住在一顶普通的帐篷里,这是对他惩罚的一部分,但是他的仆隶还在,而且数量不少,大都守立在外面,帐内只有两人,正在打扫。 “出去。”贺荣平山撵走仆隶,盘膝坐下,冷冷地看着徐础,好一会才道:“你也可以坐下。” “我有一名同伴,尚未得到安置,我坐不下。” “嘿,他没去驮金银吗?” “没有。” “没死就有人安置他,不用你操心。” 帐篷里没有床铺,到处都是毯子,徐础选一块坐下,他不习惯盘膝,而是跪坐,这是他在思过谷里练出来的坐姿。 两人都不说话,良久之后,贺荣平山道:“你愿意臣服我吗?” 徐础摇摇头。 贺荣平山一点也不意外,稍稍压低声音,“单于就没打算给我活路。” “我倒觉得单于很在意你。” “三天,三天之内,我若不能让你臣服,干脆将你杀掉,当骑兵怎样?我还是能立功,夺回自己的王位。” 贺荣平山吹熄蜡烛,倒下睡觉,过了一会坐起身道:“你怎么不睡?是准备行刺,还是怕死?” “我一天没吃东西,肚子饿了。” 。 /txt/96342/ 。_手机版阅读网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六十三章 再思 贺荣平山居然没有发怒,起身到门口唤进两名仆隶,亲手举起帘子,让月光照进来。 仆隶来到徐础面前,说了一些话,大概意思是请他去别的地方。 徐础起身笑道:“单于说‘礼贤下士’也是贺荣部的兵器之一,你可没学会。” 贺荣平山冷冷地说:“不需要,从现在算起,第三次日落前,你必须做出决定。” “原来阁下要用‘饶你不死’这件兵器,单于的确说过,它最好用。” 贺荣平山挥下手,表示不想再说下去。 徐础换到另一。” 徐础只顾吃,稍稍满足之后,抬头道:“周参军是为谁当说客?” “哈哈,凭咱们的交情,我就不能来探望徐公子了?” “能,欢迎之至,来,周参军,我敬你一杯……一囊。” “一囊可喝不掉。”周元宾喝一小口,“当然,除了探望,也的确有事要说。” “希望是好事。” “呃……算是好事,不不,真的是好事。”周元宾咳了一声,“是这样,强臂单于,怎么说呢,是位特别的首领,他认为贺荣部也是中原群雄之一,有资格问鼎天下。” “因为中原大乱?因为他兵多将广?” “呵呵,这是原因之一,还有一条,中原过去两百年里,乱多治少,但凡占据秦、并、冀北方三州者,几乎都与贺荣部和亲,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母亲这边算,我是半个贺荣人,强臂单于其实也是半个中原人,可能比半个还要多些。” “单于想做中原人,这是好事,可我并非中原之主,没法给他一个名头。” “哈哈,强臂单于不要别人给予的名头,他要自己争得一个。徐公子看到了,贺荣人连妇孺都带在身边,这是誓不回头的意思,必要在中原占一块地方,甚至是整个中原。” “嗯,贺荣部决心不小。” “过于的几百年里,塞外大军若干次入塞……” “还有若干次远遁。”徐础补充道。 周元宾笑笑,“但是都无功而返。强臂单于以为,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塞外人单纯依仗骑兵,胜则大胜,败则大败,在中原留不下什么,所以贺荣部要吸取教训,多管齐下,骑兵要用,其它招数也要试一试。” “贺荣部其他大人赞同吗?” “有人赞同,肯定也有人反对,但是强臂单于……”周元宾突然笑了,“一不小心,差点入彀,徐公子想找贺荣部的破绽,去问别人,不要问我。” 徐础喝一口酒,也笑道:“一旦有了某个名声,想甩也甩不掉,人人以为我诡计多端,所以我一开口就被怀疑。” “我不怀疑,但也不想多说。”周元宾依然带笑,但是不再提贺荣部内部的争斗,“总之强臂单于是要多管齐下,对别人怎样我不知道,对徐公子却是一大幸事、一大好事。” “嗯?” “若不是强臂单于存有这个心事,徐公子早就被杀死祭天,活不到现在。” “单于为何自己不来拉拢我,将我推给贺荣平山?” “平山两次受辱,尤其是将天成公主也给丢了,回到贺荣部本该被处死,至少要被剥夺王号。单于执法向来严厉,但是对从小跟自己长大的平山有些不忍,所以暂时将他贬为仆隶,又给他安排一项极难的任务。” “单于认为拉拢我很难?” “老实说,单于对徐公子所知甚少,只知道你曾经称王,这就够了,贺荣平山若能令中原一王服从,再夺回公主与逃犯,当能洗刷羞辱。” “所以在其他人眼里,我仍是吴王?” 周元宾笑道:“他们没必要知道吴王早已退位,在邺城隐居多时,手下没有一兵一卒。” “这又是一个我难以摆脱的名声。” “多亏这个名声,徐公子才保住性命。” “喝酒,或许后天日落以后我就没机会喝了。” “呵呵,平山的确心急。他已连夜前往渔阳索要公主与逃犯,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就等徐公子的臣服了。” 徐础摇头,“转告平山,剩下的两天多供应好酒好肉,我死后必不怨他。” “徐公子别拒绝得太快,再仔细想想。” “没什么可想的。” 周元宾却不放弃,先劝酒,然后道:“徐公子为何北上?” “我不小心落入一群晋兵之手,被他们献给贺荣部。” “那是一群强盗,算不得真正的晋兵。我问的是‘为何北上’,徐公子不是在邺城隐居吗?为何出山?为何离开邺城?” “邺城快要被梁王攻占,我出来避难。” “梁王已经占据邺城,据说是投降天成,皇帝委任他为冀州牧守、邺城城主——嘿,皇甫家肯定会气得发疯——皇帝找回一点颜面,率兵北上,离渔阳也不远了。徐公子与梁王乃是故交,似乎用不着逃走,即便要逃,似乎也不必非得来渔阳这块是非之地。徐公子一向料事如神,会不知道渔阳正在发生的事情?” “周参军高看我了。” “呵呵,徐公子不愿说实话,我可就乱猜了。” “总是我猜别人,难得有人猜我,必要听听。”徐础举起酒囊。 两人各喝一口,周元宾道:“徐公子是被一队‘晋兵’送来的,所以我猜徐公子最初是要去晋营,用意嘛,当然是劝晋军退兵。可惜阴差阳错,徐公子到了这里。” “猜得不错。”徐础笑道,继续喝酒。 “可这仍解释不了徐公子‘为何北上’,徐公子向邺城称臣了?” “我未向任何人称臣。” “我猜也是如此,所以徐公子北上绝不是为了邺城——”周元宾笑着摇摇头,“其实一开始我不太相信,可是再一细想,又觉得除此之外别无理由:徐公子是为芳德公主而来的?” 徐础笑道:“你觉得很难相信?” “你是……你曾经是吴王,连战连胜之时却突然退位,就够匪夷所思的,如今莫名出山,只为一个女人?” 徐础笑而不答。 “因为公主曾与徐公子拜堂?可是你说过,她不认,你也不认,何况——徐公子为什么不在邺城时留下公主?在那里总会容易些吧?还可以更简单一些,徐公子坚持婚事有效,贺荣部虽然抢人时什么都不在意,却不会公开迎娶他人的妻子,这也算是一招。” “我喜欢兜圈子,比较有趣。” 周元宾想了一会,大摇其头,“不对,还是不对,我不相信,徐公子连王位都能舍,却舍不得一个女人?七妹自己是女人,所以乱猜……” 徐础眉毛微挑,周元宾急忙闭嘴,随即笑道:“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七妹说你就是来捣乱的,然后混水摸鱼,带走公主。她还说,你要堂堂正正地带走公主,所以一路追到渔阳,要凭一张嘴周旋各方。” 周元宾盯着徐础,脸上似笑非笑。 “令妹……想得还真多。” “七妹是我们家里最聪明的人,小时候她在贺荣部住过一年,长大之后,自愿嫁到塞外,而且指定贺荣强臂为夫,说他必然前途无量,当时我们还都笑话她,谁想到,强臂真的成为单于,七妹也做了大妻。” “贺荣强臂不是老单于的第一选择?” “徐公子又要套我的话,七妹早提醒过我,结果还是我说的多,徐公子说得少。” “因为我一直没弄清楚周参军的用意。” “简单一句话,我猜得……七妹所猜是否正确?” “正确如何,不正确又如何?” “不正确,我只能说,徐公子若不臣服平山,必死无疑。若是正确,我就要多说一句,徐公子唯有先臣服,才机会劝说单于和平山,否则的话,你将亲眼看到公主嫁为人妻。她还没过门,就让丈夫丢脸,便有千般好处也洗刷不掉污名,成亲之后必遭报复。请徐公子再思再想,为人为己。”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中宫 “为己为人。”徐础重复道。 周元宾点头,“向平山臣服,等同于向单于效忠,以徐公子口才,找机会委婉相劝,必能阻止这桩婚事。” “怎么劝?” “这个……我可不知道,徐公子得自己想办法,但是无论采取哪种办法,你总得能见到单于当面陈说才行,对不对?第一步若迈不出去,哪来的第二步、第三步?” 徐础笑了笑,“多谢周参军的一番苦心。” 周元宾挥下手,“实不相瞒,我也有一点私心,徐公子臣服平山,自然不必费心离间我们沈家与贺荣部。” “我若能阻止婚事,令妹也不必与天成公主竞争。” “哈哈,七妹倒不担心这件事,芳德公主尚未过门,就已得罪丈夫,她若来了,只会受苦,不会是威胁——况且公主只是嫁给左神卫王,与单于大妻差距甚远。” “左神卫王在贺荣部大致相当于哪个品级?” “嗯,粗略地说,算是从一品吧,在他以上、单于以下,至少还有十个王号。” 徐础想了一会,“看来我还真是别无选择。” “徐公子其实不必为难,既然你不称王,效忠谁都是一样的,即便称王,也不耽误,对不对?别想着华夷之分,强臂单于堪称当世第一雄杰,日后必是一代明君。” “与晋王相比如何?” 周元宾笑道:“徐公子提出这样的问题,可有点居心不良。” 徐础大笑,将剩下的半囊酒还回去,“不能再喝了。” “贺荣人喜欢烈酒,中原人通常喝不惯。留在这里,徐公子随时可饮。” “多谢。” 两人沉默了一会,周元宾道:“徐公子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徐公子别装糊涂,我刚刚说了那么多,就是在等徐公子的一个回答。” “嗯……”徐础沉吟不语。 “我敬重徐公子的才能,不愿看到沈家与徐公子为敌,而且我与贺荣平山的交情不错,不想看到他落难。强臂单于言出必行,说是免除王号,一定会做到,平山虽然还有机会争取回来,毕竟是桩极丢人的事情。” “我想……”徐础只说半截话。 “想什么?” “在想令妹。” 周元宾一愣,随即怫然不悦,“徐公子为何出此戏言?” “周参军误会,我在想令妹当初慧眼识珠,小小年纪就看出贺荣强臂前途无量,实在令人敬佩。才能种种,看人最难,令妹若是男子,当是第一等的谋士。” 周元宾转怒为喜,“当然,七妹能得到今天的地位,绝非偶然。” 徐础点头,“我想见令妹一面。” 周元宾又是一愣,“你最好将话说完整。” 徐础笑道:“一涉及到令妹,周参军总是这么紧张。” “周家和沈家的希望都在她一个人身上,你说我紧张不紧张?” “我没有别意思,只想与令妹交谈几句。周参军知道,我也算是一名谋士,对其他谋士总有惺惺相惜之感。” 周元宾皱眉,“跟男谋士惺惺相惜去,七妹有当谋士的本事,但她不是谋士,乃是单于大妻,且又男女有别,怎么可能见你?” “周参军传个话就好。” “我不传……怎么说到这里来了?徐公子,我已经说得口干舌燥,连一句回答都得不着吗?” “在见过令妹之前,我不能给出任何回答。” 周元宾的耐心终于到头,站起身,冷冷地说:“徐公子的毛病就是自视太高,侥幸成功几次,就真以为自己能够扭转乾坤。随你的便吧,我已经仁至义尽,看看是你扭转乾坤,还是乾坤扭转你。告辞。” 周元宾迈步就走,很快回来,将两囊剩酒和残肉全都带走,表示自己真的很生气。 徐础已经吃饱喝足,倒在毯子上休息,隐约看出一个方向,许多细节却还隐藏在迷雾中,“必须见她一面。”徐础喃喃道。 次日一早,全军整顿,即将出发的时候,又传来命令,就地扎营,今天不行军了。 徐础回到帐篷里,没人可以交谈,只能发呆。 将近中午的时候,昌言之进帐,一见徐础就激动地说:“公子没事,真是太好了。” “我能有什么事?”徐础诧异道。 “公子得罪……反正没事就好。” “贺荣人允许你来?” “是,说了一大串话,不知什么意思。公子,现在怎么办?” “只能等。” 昌言之长叹一声,“的确没有办法。” “没人让你来劝我?” “劝什么?”昌言之一脸困惑。 “是我想多了。找地方坐吧,贺荣人的帐篷到处都是席子,也是床铺。” 昌言之坐下,“公子知道贺荣人为何停下吗?” 徐础摇头。 “我听到有人用中原话议论,好像是那个蛮王惹出的麻烦。” “贺荣平山?” “对。” “他还真是流年不利,看来是没迎回公主。” 两人闲聊一会,昌言之出去要来酒食,酒是劣酒,肉是不知炖过多少遍的骨头,用牙齿勉强能刮下几丝肉来。 即便这样,两人也吃得下去,一直闲聊,不谈正事,昌言之早已习惯一切大事都由公子解决,所以干脆不去操心,反正自己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一名年轻的贺荣人闯进来,满面怒容,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堆话,唾星飞溅,像是在指责什么,然后转身离开。 昌言之茫然道:“公子听得懂吗?” 徐础摇摇头。 又有两名贺荣士兵进帐,二话不说,抓住昌言之的胳膊就往外拖。 昌言之大骇,“是你们让我来的!我什么都没做!” 徐础也吃一惊,起身道:“你们是谁的部下?” 大概是听不懂,两名士兵一个字也不回答,只顾往外拖人,昌言之只来得及留下一句话:“公子救我……” 徐础追出帐篷,贺荣平山的几名仆隶拦住他,一人用中原话道:“你不能离开。” “我的随从……” 那人摇头,重复道:“你不能离开。” 徐础眼看着昌言之被带走,不得不回到帐篷里,心中莫名其妙,突然灵机一动,明白这一出的含义,忍不住笑了一声,坐在毯子上,默默地等候。 将近一个时辰以后,周元宾不请而来,进帐先看徐础神情,见他十分坦然,不由得有些意外,“那人不是你的亲信吗?” “谁?昌言之?嗯,他是吴人,追随我多日,从前是将军,却宁愿随我退隐。” “可你却不关心他的死活?” “单于初入塞内,我相信他不会滥杀无辜。” “那些晋兵的下场,徐公子亲眼所见。” “他们不算是真正的晋兵,而且背叛旧主,将俘虏转献他人,该得死罪。当然,用财宝压死,有点过头了,军法如山,是什么就是什么,不可因人而设,单于……” 周元宾打断他,“跟我走吧。” “去哪?” “明知故问。”周元宾转身出帐。 徐础跟在后面,这回没有受到阻拦,贺荣平山的仆隶在门口恭送。 徐础被带到一片空地边上,一大群妇女与老人围成一圈,全都席地而坐,正在观看数十名孩子轮流射箭。 单于大妻也在,坐在一块毯子上,双生子还不能上场挽弓,手里各握着一支短短的钝箭,冲着场上哑哑地叫喊。 大妻宠溺地看着两个儿子,偶尔与两边的人交谈,全用贺荣语,谈笑自若。 徐础与周元宾坐在斜后方,与几名老者挤在一起。 大妻侧身过来,打量徐础几眼,开口道:“这些人听不懂中原话,徐公子可以随意说话。” “阏氏想得周全。” 大妻笑道:“我们不用这个称呼了,徐公子可以称我‘中宫’。” “中宫未忘老家习俗。” “我这是入乡随俗。徐公子不必担心随从,他被安置得很好。” “多谢中宫。” “一名随从而已,贺荣部犯不着拿他出气,可天成公主不同,她地位太高,所做的事情也太过分,不可饶恕。” “所以她最好不要来。” 大妻将正要爬开的两个儿子拽回到身边,“徐公子想说什么?” “嗯……” “元宾跟我的亲哥哥一样,不能当他面说的话,徐公子也不必说了。” 周元宾露出微笑,没有插话。 徐础向左右望了一眼,“单于出营了?” 大妻道:“徐公子不必拐弯抹角,单于的确出营,带一支大军前往渔阳,因为天成公主惹下子大祸。” “她扣押了贺荣平山?” “徐公子果然了解这位小公主。” “随便一猜,贺荣平山背靠大军,自然以为不必带太多士兵,就能要回公主,所以轻骑入城……” “这回不怨平山,是天成朝廷太奸诈,派人过来说愿意交出公主,结果却是陷阱。单于前去救人,但不会攻城,而是率兵绕过渔阳,直接去找皇帝算账。” “直指核心,单于果然会打仗。” “这些事情都与你无关。” 徐础沉默一会,“这里除了周参军,果真没有人能听懂中原话?” “嗯。”大妻左右看了看,“我认得这里的每一个人。” 徐础看向周元宾,“周参军果然要听?” 周元宾脸色一沉,“徐公子要故弄玄虚到几时?” 徐础笑道:“就到此时。”然后向单于大妻正色道:“中宫既然许我畅所欲言,我就不客气了,我求见中宫,只为问一句话:老单于是怎么死的?”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六十五章 英雄两种 听到徐础询问老单于的死因,大妻神情微变,立刻又恢复正常,甚至露出微笑,向周元宾道:“原来这就是徐公子的‘妙计’,离间沈家与贺荣部不成,他改为离间单于与诸王了。二哥,你以后说话可要小心,这个人抓住一根草能说成一根参天大树。” 周元宾恼怒地看一眼徐础,然后向堂妹苦笑道:“怪我,就说了一句七妹当初自己选中强臂单于,徐公子居然‘推算’出这么一桩阴谋来,还好我没提起自己的生辰八字,否则的话,徐公子会以为我是‘野种’吧。” 徐础笑道:“我不是算命先生,只凭生辰八字推不出什么,至于老单于,我抓住的不止是一根草。”徐础抬手做个握持动作,“而是许多草,其中或许还有一根树苗。” 大妻转回身,继续观看场上的孩子射箭,“二哥带他回去吧,我已经厌倦了,我劝你也不要再多管闲事,未得感谢,反生嫌隙。” “我现在是后悔莫及。”周元宾尤为不悦,站起身,前头带路,几步之后发现徐础没有跟上,转身道:“徐公子,别赖在这里了,没人想听树啊、草啊什么的。” 徐础起身,向着大妻的后背道:“请中宫细思,我无意参与任何事情,只想带走公主,如中宫所言,堂堂正正地带走。” 徐础拱下手,随周元宾离开,大妻冲着场上大笑,再没有回头。 一路上周元宾都不说话,进到帐篷里,他冷冷地说:“亏我将徐公子当成人物,视为朋友,却得到这样的回报。你爱怎样就怎样吧,芳德公主能惹祸,徐公子更能惹祸,你俩倒真是一对儿。平山肯定会被渔阳礼送回来,明日天黑之前,看你能想出什么办法自救。” “我有办法,但是需要中宫的帮助,所以——明天日落之前,她得……” 周元宾转身离去,一个字也不想再听。 昌言之又被送回来,脸色苍白,许久没有恢复原色,“这是什么把戏?将我拖出去,既不审问,也不拷打,只是在外面站立半天。” “抱歉,是因为我。” “公子?” “他们想让我感受一下‘无能为力’。” “想救我却救不了的感受?”昌言之既愤怒又困惑,“什么人想出如此阴损的招数?嗯,单于用金银财宝压死翻江龙,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果然是塞外蛮夷,行事古怪至此。” “在杀人这种事情上,没有华夷之别。” 昌言之嘀嘀咕咕,极不喜欢贺荣人。 夜里将近二更,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徐础不能随意外出,昌言之受到的管束不严,起身出去查看情况,没多久,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单于回来了,将蛮王也带回来了。” “还有别人吗?” “我……再去问问。” 昌言之这回去的稍久一些,回来之后上气不接下气,站在那里喘了一会才开口道:“还有一位皇弟。” “皇帝也被带来了?” “不是,皇帝的弟弟,所以大家都去观看。” 徐础不知道张释虞还有弟弟,想必不是王妃所生,“单于果然迎上了邺城军。” 昌言之点头,“还有田匠,但是小郡主没来。” 徐础既意外,又不意外,叹道:“我欠田匠的人情越来越多。” “公子还想知道什么,我再去打听。” “不必了,休息吧。” 昌言之坐了一会,小心道:“公子好像……不如白天时高兴。” 徐础微笑道:“的确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公子总有妙计……这回也有吧?” “有。” 昌言之长出一口气,笑道:“我就知道……” “但是用不上。” 昌言之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有太多的事情我对之‘无能为力’,周元宾说得对,总得先见到人,才能说得上话,我现在却只能‘威胁’别人与我说话。”徐础摇头,“一切尽由他人掌握。” 昌言之闭上嘴,仍不知道说什么。 “我险些忘了当谋士有多难。”徐础笑道,“想当初,我深知劝人之难,才决定自己称王,结果发现称王更难——重要的是,我并没有称王的才能……” 昌言之不能同意,“我们,至少所有吴人,都认为诸王当中,公子最有才能,可谓智勇双全。” 徐础摇头,“称王需要一以贯之,但凡有利于王业,没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做,没有任何代价不该付出,我没做到。做谋士需要……需要与世沉浮,不执一端,如此方能左右逢源。” “称王者也有仁义之人,谋士也有一直追随旧主的啊。”昌言之仍不能赞同。 “仁义属于‘没有什么事情不可做’,王者当然仁义,也会凶残,也会礼贤下士,但是都要有利于王业,一旦成为障碍,它们就会变成应当付出的代价。” 昌言之不吱声了,在内心深处,他的确觉得徐础在这方面有所欠缺。 “谋士追随旧主,不过是浮萍飘进一片很舒服的池塘,会停留,但是不会扎根,一旦扎根,也就失去了谋士的用处。” “这话是怎么说的?” “即便一生只追随一主,谋士也要保持‘局外之人’的心态,唯有如此,才能与‘局内之人’的王者相得益彰,否则的话,与佞臣无异,一味地顺从上意,令王者越陷越深。” “一个要一以贯之,一个要与世沉浮,一个要局内,一个要局外,这可难了。” 徐础笑道:“所以说,自古以来君臣相得者,少之又少,大多数人当时相得,君或臣稍一变心,相得变成相杀。难,的确是难。” 有人掀帘进来,在两人身上各看一眼,开口道:“徐公子在传道授业?昌将军拜师了?” 昌言之起身,笑道:“田壮士来得正好,我没拜师,公子的确说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话。” 田匠按着昌言之一同坐下,“徐公子不是去晋军那边吗?怎么落在这里?” “被一位故人硬行送来。” “嘿,这位故人倒是热情。” 昌言之道:“不是热情,是报复,这个人……”发现田匠是在说反话,昌言之闭嘴,小声嘀咕道:“就不能好好说话。” 田匠道:“晋军后撤近百里,暂时不是渔阳的威胁。” “晋军担心贺荣部与天成结盟?”徐础猜道。 “想来如此,贺荣部两边讨好,谁也不知道他们最后会支持谁,晋王不在军中,主帅心里没底,一听说皇帝御驾亲征,单于也亲自南下,他先害怕了。” 徐础点头,昌言之有点着急,插口道:“田壮士为何来这里?听说小郡主将蛮王扣押,是真的吗?” 田匠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是真的,公主劝服了城里的汤师举汤将军,然后亲自出面迎接贺荣平山,将他诱到城门里,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 “哈。”昌言之忍不住笑了一声,“小郡主,不对,现在是小公主……长公主了,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敢做敢担,我要称她一声巾帼英雄。” “但是皇帝和单于都来了,传旨让渔阳必须交出公主,于是我对贺荣平山说,我跟你走,你回去之后多带些人与聘礼,大张旗鼓来接公主,让公主面上好看,你面上也有光彩。” “他就同意了?”昌言之问。 “我不太会劝人,我手里的刀会。”田匠道。 昌言之愣了一会,在毯子上稍稍让开些,“你、公子、公主是一类人,胆子大到不要命的那一种,你们聊,我老实听着吧。” 徐础关心另一件事,“这位汤将军是邺城派驻渔阳的守将?” “正是。” “芳德公主怎么劝服他的?” “说起来倒也简单,汤将军出身边将世家,父兄皆死于塞外。公主声称,自己若被交出,必要自杀,让天下人都知道汤师举将天成公主送与仇人。” 徐础笑着摇头。 田匠道:“一切都是缓兵之计,皇帝与欢颜郡主都来了,汤师举很快会被剥夺兵权,再也没办法保护公主。”田匠停顿一下,看着徐础,“公主的全部希望都在徐公子身上。” 徐础沉默一会,问道:“你也是贺荣平山要拉拢的人?” “嗯,单于说我是条好汉,与公子正好一文一武,贺荣平山输得不屈,但他必须让你我二人臣服,才能证明自己的本事。” 昌言之说是旁听,还是插口道:“单于的脾气真是古怪。” 田匠道:“单于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大概是说‘英雄有两种,一种让自己居于人上,一种让别人居于己下’。” 昌言之困惑道:“都是高人一等,有什么区别?” “区别很大,‘让自己居于人上’,需迎难而上,对手越强,心里越高兴,要么击败之以显实力,要么征服之为己所用,总之是要努力提升自己。‘让别人居于己下’则正好相反,专拣平坦的路,专挑弱小的对手,依靠原有的身份与地位,强迫更弱者臣服,看上去也是高人一等,也是一方雄杰,但是一旦遇到真正的强敌,必遭惨败。单于没做这些解释,是我自己想的,应该不差。单于还说,世上所谓英雄,后一种居多,前一种难得,贺荣平山要努力做前一种。” “所以蛮王必须令公子与田壮士臣服,因为你们二人是强大的对手。”昌言之不由得点头,“这么一说,还真有几分道理。” 田匠道:“单于还说了一句话,用贺荣语说的,他以为我听不懂,但我恰好会一点。” “单于说什么了?”昌言之问。 “他说,贺荣平山要用‘征服对手’证明自己的本事,而不是真要这两个人,功成之后,杀剐随意。” 徐础突然笑了,“多谢田壮士,解我一桩心事。”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六十六章 忍受 徐础笑了,昌言之糊涂了,“公子,单于说的是‘杀剐随意’。收藏本站” “但是要在贺荣平山令我们臣服之后,所以我与田匠别低头就是了。” 昌言之想了一会,“单于说有英雄有两种,蛮王若是选择后一种呢?那就用不着让谁臣服,直接杀掉就是,反正肯向他下跪的人有许多,哪怕那些都是弱者。” 徐础笑道:“那我们两个就真的没活路了。” 昌言之叹口气,不再说话。 田匠既不笑,也不糊涂,“徐公子真有计划吧?贺荣平山接连受辱,未必愿意再做‘居于人上’的英雄。” 徐础尚未回答,有人来请他赴宴。 田匠与昌言之身份太低,不在受邀之列。 宴会在大帐中进行,近百人参加,多是男子,数名女奴穿梭其间,大妻与一众贵妇皆未露面。 贺荣人喜欢宴会,强臂单于尤其喜欢,今晚的宴会却有个小小的目的,向本部族诸大人展示“贵客”——天成皇帝的弟弟以及吴王。 皇弟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呆呆地坐在那里,像是一只被主人遗弃的看家犬。 他越显呆滞,帐中的贺荣人对他越感好奇,端着酒碗或者拎着酒囊过来查看,鄙夷地说些什么,甚至有人将酒送到他面前,见他不肯接,神情越发不屑,偶尔有人会说中原话,毫不客气地说:“在塞外,比这更小的孩子也会骑马、射箭、喝酒、摔跤,你会什么?” 皇弟瑟瑟发抖。 徐础就坐在他身边,一同接受“展示”,他倒不怎么在意,也不害怕,替小皇弟向质问者道:“中原的孩子会读书、写字。” 质问者仰头灌一大口酒,“读书让人变呆,写字让人手软,怪不得你们这么弱……” 徐础一把夺过酒囊,也灌一大口,“我们虽弱,却能守住中原,一直没让外人夺去。” “我们这不就来了?” “来了又去,不足为奇。” “这回我们不走!” “时候未到。” “哈,语气倒硬,看你有没有真本事。” 贺荣人的真本事就是喝酒。 徐础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俯身呕吐,弄脏了毯子,惹来一片嘲笑。 慢慢地,没人再关注皇弟与吴王,两人坐在角落里,面对一群手舞足蹈的酒徒,默默地发呆。 “徐……徐公子。”皇弟第一次开口,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嗯?”徐础醉得头晕目眩,勉强听到身边的声音。 “多谢。” 声音更小,徐础只能看嘴型猜出这两个字,笑了笑,过了一会道:“咱们没见过面。” 皇弟摇头,“但我听说过……” 又有一名贺荣部大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一把拎起皇弟,“来,随我去拜见单于,身为客人,得懂点礼节。” 那人瞥了一眼徐础,显然是觉得他无可救药,没有强迫他“懂点礼节”。 皇弟在单于面前跪拜,按照身边人的指教,用贺荣语磕磕巴巴地说了几句自己完全不懂的话,帐篷里的人被这一幕刺激,齐声欢呼,好像他们刚刚在战场上赢得一场大胜。 强臂单于也很享受,将皇弟拽到自己身边,拉住他的手,向众人激昂慷慨地说了许多话,又引来阵阵欢呼。 小皇弟一句也听不懂,但是渐渐地感到心安,脸色不再那么苍白,甚至露出一丝微笑,没人指点,他突然也跟着其他人一块欢呼,用的依然是他一点不懂的语言。 强臂单于更加高兴,甚至将小皇弟抱起来,在帐篷里走来走去,在一些重要人物面前稍停,代为引见。 整个帐篷里,受到冷落的人只剩下徐础一个,他望着越来越高兴的小皇弟,觉得自己实在不能责备他什么。 回到住处,徐础倒头便睡,一直等他的田匠与昌言之随后休息。 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徐础只觉得全身酸痛,勉强坐起来,向昌言之道:“论酒量,我得向贺荣人甘拜下风。” “呵呵,公子原本就不以酒量见长,比这个干嘛?” 徐础晃晃头,“田匠人呢?” “他在帐篷里待不住,出去走走。” “他倒自由,我却不能随意走动。” “公子也可以,我特意问过外面的人。” “贺荣平山改手段了?” “公子出去走走,能解宿醉。贺荣人正在搭建一座巨大的帐篷,值得一观。” “又要办宴会?贺荣部要用酒量夺取中原吗?” “还真是宴会,据说皇帝明天会来,将小公主一块带来。”昌言之看着徐础,他习惯称“小郡主”,在张释清身份改变之后,仍称“小公主”。 徐础揉揉脸,起身出帐。 不远处耸立着一顶宫殿般的巨大帐篷,数百人正围着它做最后的休整。 徐础远远地看了一会,信步闲逛,果然未受阻拦,但是总有一人不远不近地跟随在后面。 营地一派热闹景象,全然不像是要打仗。 徐础找不到认识的人,绕行一大圈,又回到帐篷里。 昌言之埋头整理物品,过了一会抬头道:“这不能怪公子。” “什么?” “公子本来要去见晋军,却被翻江龙所害,挟至贺荣营中——意外常有,谁也不能一一躲开。公子与贺荣人没有交情,帮不了小公主,只能说是上天注定。”昌言之向门口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公子还是随我逃走吧,留在这里看着小公主成亲,更难受,或者蛮王一生气,今晚就……。” “日落之前……今天就是最后期限了。”徐础像是刚想起来。 “对啊。”昌言之靠近些,“我与田匠商量过,他去探路,待会公子与我互换衣裳,我蒙在被里大喊大叫,假装生病,吸引外面人的注意,公子趁机低头出帐,与田匠一同逃走。” 徐础笑道:“你想出的主意?” “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主意,大白天想蒙混过关极不容易,可是没办法,蛮王等不到天黑,昨晚……公子醉得厉害,只好等到白天行事。好在营地里比较乱,或有机会。” 徐础想了一会,摇摇头,“我不能逃。” 昌言之急道:“公子不能白白死在这里啊。” “我还有一招可用。” “胜算几何?比我的逃走计划高一些?” “不能这么比。” 昌言之叹道:“公子,你得承认今非昔比,从前称王的时候,至少有几十万人供你驱使,虽说是乌合之众,在公子手里,却能变成强大的力量,无往不利。现在公子手里有什么?无非就是我与田匠,田壮士没得说,我也愿意为公子赴汤蹈火……” 徐础坚定地说:“我不能再让任何人为我赴汤蹈火。” 昌言之劝不动徐础,叹息不已,见田匠进来,他说:“公子不同意。” 田匠一点也不觉意外,“一猜就是这个结果。” “那你还去探路?” “到新地方先探路,这是我的习惯。”田匠从身后解下一只酒囊,自己喝了一口,递给徐础,徐础摇头,他又递给昌言之。 昌言之接在手中,猛喝一大口,没有还回去,一会一口,自己专享。 田匠也不要,向徐础道:“想逃出去还真难,贺荣人的营地看似杂乱,其实自有章法,莫说白天,便是夜里,也难逃出去。” “至少值得一试。”昌言之插口道,继续喝酒。 “除了周元宾,营里还有其他沈家人吗?”徐础问。 “营地太大,我没走遍,也没看到其他中原人。” 一名仆隶进来,扫了一眼,冷漠地说:“左神卫王请两位去一趟。” 徐础与田匠互视一眼,同时起身应了一声。 昌言之抱着酒囊,喃喃道:“既然这样,我先喝个够吧。” 贺荣平山身穿旧袍,正在一块比较僻静的空地上射箭,数十步外有三只靶子,由仆隶抱在怀中,来回走动,这是一个危险的活儿,他们只能希望主人的箭百发百中。 贺荣平山的箭法确实不错,箭箭中靶,见到两名客人之后,又射出两箭才住手,对面的三只靶子却不敢停下,仍在游走。 徐础与田匠都没有行礼,贺荣平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轻笑一声,突然弯弓搭箭,先是对准田匠,随后慢慢移向徐础,就这样来回移动,冷冷地说:“你们猜我能忍住多久?” 徐础道:“单于对你的宠信又能持续多久?” 贺荣平山脸上一红,将弓弦拉得更紧一些,对准徐础时,保持得也稍久一些。 田匠不吱声,冷眼观瞧,脸上毫无惧意。 来回移动了五次,贺荣平山的脸色越来越严峻,手臂也在微微发抖,突然,他侧身松手,箭矢离弦,飞驰而去,射中一名举靶人的大腿,那人倒地惨叫一声,但也只敢叫一声,强忍疼痛,爬行离开,将靶子交给另一人。 贺荣平山不理受伤者,向徐础与田匠怒道:“天黑之前——我宁可当一名普通的士兵!”说罢大步离去,将弓扔给仆人。 众仆隶追随主人而去。 田匠问道:“他做不了‘居于人上’的英雄,只会强迫别人居于他之下——对你我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徐础道:“老单于之死必不寻常,只要能将这件事用上,咱们还有一线生机。” 田匠扬下眉毛,没明白徐础的用意,也没有追问。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六十七章 五样 太阳一点点落下,昌言之望着远处即将完工的巨大帐篷,目光转动,看到田匠稳步走来,田匠个头不是特别高,身形也不是特别健壮,为人更是不冷不淡,对谁都不太热情,可就是让人无法忽视,甚至有贺荣士兵跟他挥手致意,好像他们是一块在草原上长大的朋友。 昌言之突然就想通了,小声道:“非常人也,就算死了,也必然死得与众不同,我掺和什么?” 田匠走近,昌言之笑道:“田壮士教教我,怎么与这些塞外人结交?” 田匠扭头看了一眼,回道:“简单,骑马、射箭、喝酒、摔跤,擅长一样就能得到他们的认可,擅长两样,能得到赞赏,擅长三样,能得到尊重,擅长四样,能得到敬畏。” “田壮士擅长几样?” “五样。” “怎么多了一样?” 田匠微微一笑,“舍得花钱,这一样放之四海而皆准。” 昌言之大笑,“有这一样,其它四样全是锦上添花。可是我没见田壮士带箱子过来啊。” “带箱子多麻烦,我的钱都存在别人手中。” 田匠进帐,昌言之没太听明白,但是也不想再问,望着来往人群,寻思着田匠所说的“五样”,发现自己一样也不擅长,他倒是爱喝酒,酒量却一般,不敢与贺荣人竞争,于是向几名仆隶微笑,心想平易近人也能算一样吧。 仆隶移开目光,连一丝笑意都没回复。 帐篷里,田匠向徐础道:“老单于是病死的,不过确有传言说他是被毒死的,一度传得很凶,选出新单于之后,说的人才渐渐少了。” 徐础有些惊讶,“田壮士打听到的?你怎么……你在营里也有朋友?” “算是熟人吧。”田匠坐下,“得感谢冯夫人,她在邺城替我买通看守,成功之后说‘既然贺荣人也爱财,就再买通几个吧,没准什么时候会用到’,于是她又买通贺荣平山身边的许多人,并将一切功劳都归到我头上。” 徐础笑道:“冯夫人有远见。” “是徐公子给她出的主意吧?” “我只说过买通看守,却不知道她会使出这么大的手笔——看来冯夫人是真心想保你平安。” 田匠对此不做回应,继续道:“就是得到这些人的帮助与默许,我带着公主逃入渔阳。我当时做了一些安排,让贺荣平山以为我是靠自己的本事逃走的,所他一直不知情,只是责备守卫松懈,鞭打了一批人。” “单于和平山肯定将你当成半仙了。”徐础笑道。 田匠动了动嘴角,“在这里,他们不敢与我表现得熟络,更不敢再放我逃走,但是很愿意替我介绍一些新朋友,并且替我买通他们。” 徐础一愣,“这样的交情可不浅。” “他们欠我钱,这样就算还债了。” “呵呵,明明是冯夫人行贿,怎么最后成了他们欠你的钱?” 田匠做了一个掷骰子的动作,不做更多解释。 “佩服。”徐础笑道,寻思片刻,“老单于之死,贺荣强臂没受到太多怀疑?” “如果给老单于的继位者排个顺序的话,强臂大概会排到七八位,几乎是毫无希望。老单于死后,众人将矛头指向最有可能继位的三王,三王也是互相指责,为此不惜分裂,要在战场上分胜负。对贺荣部来说,这是常有的事情,少则六七个月,多则十几年,塞外一乱,比中原更甚。” “有人出来止乱。” “就是这位新单于,他劝说各方停止争斗,齐力南下,趁中原大乱之时,夺取天下。他成功了,贺荣诸王一致推举他做新单于,单有一族不服,贺荣强臂单骑前往,先礼后兵,劝说不成,凭一己之力当众斩杀此王,收服全族——对此我比较怀疑,但是贺荣人的确是这么说的,还说贺荣强臂杀人时,有闪电从天而降,助他击倒王旗。” 徐础点头道:“强臂能够脱颖而出,绝非侥幸。” “他一上位,立刻准备南下入塞,众人忙碌,将老单于连同他的死因,都忘在了脑后,所以,徐公子想利用这件事,怕是不太容易。” “贺荣部顺风顺水,一旦遭遇挫折,老单于又会被想起来。” “希望咱们能等到那一天。明日天成皇帝亲来营中,强臂单于的声望如日中天。” 徐础笑笑,思考田匠带来的新消息,觉得很有用,但是此时此刻却用不上。 昌言之进来,“贺荣平山又派人过来请你们过去——太阳就要落山了。” 徐础起身,向田匠道:“平山并非最佳选择,但是形势紧急,只好先用在他身上,待会请田壮士容我先说,我说不成,再用田壮士的手段。” 田匠从来没说过自己还有别的手段,这时却未否认,嗯了一声。 徐础向昌言之道:“你留下等候消息。” “让我做点什么吧。” “嗯……沈家不应该只派周元宾一个人过来,如有机会,你在营地里找找看,不必刻意,找到固然很好,找不到也不影响现在的形势。” “好。”昌言之郑重地应下来,想着田匠所说的“五样”,希望能找出自己擅长的“一样”。 贺荣平山在自己的帐篷里接见两人,仍是一身仆隶的旧袍,两边站着八名同样装束的真正仆隶,替他拿着弓箭等物,没有一人看向田匠,在主人身边,他们眼里装不下别人。 两人仍不跪拜,连拱手都省了。 贺荣平山扫了一眼,开口时,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有句话叫‘先入之见’,我想这就是我的问题,我对两位存有先入之见,以至于造成许多误会,延续至今。” 徐础笑道:“阁下这是在道歉吗?” 贺荣平山的语气稍稍严厉,“不是道歉,只是解释清楚,咱们本来无怨无仇,为何会闹到这一步。” “因为单于给你出了一道难题。” “与单于没有半点关系。”贺荣平山更显严厉,“我将事情解释清楚,也不是为了让你们臣服于我。事已至此,不可挽回,我了解两位的为人,知道这件事绝不能成。令我遗憾的只有一件事,我辜负了单于的信任,不能让他满意。” 一名仆隶送上短弓,另人一送上箭矢。 贺荣平山拿在手里,没有立刻引弦,问道:“谁先?” 徐础道:“我吧,但是请允许我先说几句话。” 贺荣平山点下头。 “单于当众说过的话,不可违背,射杀我二人之后,你将被贬为士兵,但是靠着奋勇作战,你能逐渐夺回王位,却夺不回单于的信任。因为单于需要的不是一员猛将,而是……” 有人闯进来,打断徐础后面的话,“还好来得及时。” “你来干嘛?我不听求情。”贺荣平山冷淡地说。 周元宾从徐础与田匠身边走过,来到主人面前,笑道:“不是求情,是交换。” “交换什么?”贺荣平山一脸迷惑。 “用一千头羊和一百匹马,交换这两个人。” 贺荣平山皱眉道:“这两人对我有多重要,你应当明白,而且我缺马和羊吗?” “不缺,但是多多益善。而且我也不要这两人的性命,只是多要十天,所谓的三日期限是左神卫王自己定下的,单于并没有强求,对不对?” “我定的期限,同样不可违背。” “当然当然。”周元宾与贺荣平山很熟,拉着他走开几步,小声交谈,最后道:“五天……三天也行,就当卖我一个人情好不好?” 贺荣平山看一眼门口的两人,再看一眼手中的弓箭,“你要他们有何用处?” “其实我不在乎他们的生死,是晋王。晋王与徐础是结拜兄弟,与田匠也有几分交情,听说两人在这里,特意派人写信过来,让我无论如何先保住他二人的性命,他很快会赶来,亲自向单于求情。” “嘿,单于做出的决定,从来不会改变。” “没错,但是晋王总得试一试,才能问心无愧。三天,估计晋王能赶到,如果晚一两天……” “就是三天,多一个时辰也不行。”贺荣平山扔掉弓箭,大步离去,好像这里不是他的帐篷,众多仆隶紧随其后。 周元宾转身笑道:“好险,又续三日,走吧,去我那里庆祝一下。” 田匠知道自己是个“添头”,开口道:“多谢,我还有事未做,就不叨扰了,告辞。” 田匠走出帐篷,周元宾道:“这人什么毛病?” “他不愿干扰你我二人的私谈。” 周元宾脸色微变,“徐公子没对他说起……” 徐础摇摇头,坦然地撒谎:“当然没有。” “我想也不至于。”周元宾重新露出笑容,“去我那里说话。” 周元宾的帐篷不是很大,没有太多毯子,桌椅齐备,布置得更像是中原人的房屋。 帐篷里没有外人,徐础道:“中宫想明白了?” 周元宾请徐础坐下,正色道:“中宫与此事无关,晋王也没有写信过来,是我自己决定救徐公子一命。” “那更要多谢了。” “不必谢我,先说说老单于之死,徐公子都知道些什么?” “周参军有何担忧?” 周元宾起身,走到门口看了一眼,确认无人偷听,转身回来道:“我奉晋王之命,要为沈家争取到贺荣部的支持,所有嫁到塞外的沈、周两家的女儿,以及她们的儿孙,都该助我一臂之力。” “的确应该。” “尤其是七妹,单于对她言听计从,得她相助,大事必成。” “没错。” “可我这两天听到一些传言……”周元宾又向门口看一眼,“说七妹竟然劝单于接受邺城为盟友,其中必有蹊跷,而徐公子一定知道些什么。” 徐础心中再无怀疑,已然明白前因后果。 /txt/96342/ 。_手机版阅读网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六十八章 助人 周元宾肩负重任,要巩固沈家与贺荣部建立多年的友情,他本以为这是一件轻松的任务,虽然双方曾有过“误解”,贺荣骑兵一度意欲偷袭晋阳,可是周元宾赶到之后,问题很快解决。 周元宾认识几乎所有的贺荣部大人,与其中一些人是很近的亲戚,他小时候的一些玩伴如今位高权重,仍当他是自己人。 不必说,还有诸多嫁过来的沈、周两家的女儿,周家更多一些,她们都愿意给“娘家人”撑腰。 周元宾信心满满,可是最近发生的几件事情,令他心生疑窦。 “我原以为贺荣部会直取渔阳,再下邺城,一举攻占整个冀州,然后与并州军齐头并进,可是入塞以来,单于却迟迟不肯发动攻势,停在这里已经两天了!还有,单于去见皇帝,我以为会顺势将皇帝挟持过来,毕竟邺城没剩多少兵力,可单于却只带回一个小孩子,还邀请皇帝明天前来相会。” 周元宾越想越不对,总觉得在单于的强硬背后,似乎隐藏着与天成和解的意图。 想了解单于的真实想法,当然要问他的枕边人。 周元宾向七妹询问,得到的回答是无需担心,单于虚与委蛇,最终还是会将天成皇室彻底消灭,只与并州一家结盟。 周元宾稍稍放心,睡了一宿之后,他又感觉到不安,这回他找来七妹身边的侍女侍女也是周家的婢女,父母还在晋阳,书信来往、礼物交换都要借助周元宾,因此对他十分感激。 就是这名侍女透露传言,她自己并未亲耳听到,而是听别的贺荣女奴说起,大妻曾向单于说起天成朝廷的种种好处。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明明是周家人,也是沈家人,贺荣部与并州结盟,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世上会有这种人吗?胳膊肘往外拐,不帮娘家,却暗中投靠不相关的人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徐础一直静静地倾听,偶尔点下头,或者嗯一声。 周元宾沉默一会,继续道:“然后我想起徐公子那句话,老单于是怎么死的?我之前也曾想过这个问题,总以为是某个觊觎单于之位的人搞鬼,强臂单于没有明确证据,又不愿令部族分裂,所以放此人一马。再仔细一想,忽然发现:老单于之死,两方最受益,一个是强臂单于,这个不用说了,另一个是邺城的天成朝廷,借此轻松摆脱掉深入冀州的贺荣骑兵,本应是一场大危机,却化于无形。” 徐础还是点头。 周元宾道:“到这我就想下去了,我已经说了这么多,徐公子也该透露一点了吧,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徐础微微一笑,“抱歉,我不能对你说。” 周元宾不悦,“徐公子是瞧不起我吗?还是嫌我只续你三日性命,这不能怪我,平山虽然与我很熟,但他这个人比较高傲,除了单于,人人都得让他三分,他能给我这分面子,已算是天大的人情,绝不是为了那些牲口。” “周参军误会了,我是担心你的安全,因此有些话不能对你说。” “怎么,你怕我遭到暗害?”周元宾笑了一声,“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单于决定与天成朝廷结盟,那他也不会杀我,顶多强迫我接受事实。” 徐础摇头。 “徐公子不会在暗示七妹吧?她更不会,我若死在这里,哪怕不是她杀的,她也没法向晋阳的家人交待,绝不可能。” 见徐础仍不开口,周元宾越发不满,“徐公子,不让你说话的时候,你非要抢着说,请你说话的时候,你却惜字如金。营中这么多人,亲戚、朋友我都不找,专找你商量……” “我担心的是晋王。” “嗯?”周元宾愣住了,“关晋王什么事?” “我先不多说,给周参军两条提醒吧。” “请说,徐公子的提醒条条价值千金。” “嘿,也没那么贵。第一条,去向单于大妻解释,你为什么要从贺荣平山手里将我救下来,别让她生疑。” “这个我已经想到了,就用晋王来信搪塞。第二条呢?” “第二条,立刻安排我与晋王见面,让我们当面交谈,省去诸多麻烦。” “徐公子让我糊涂了,晋王还没赶到,我便是神仙,也没法安排你们立刻会面啊。” 徐础笑道:“周参军就做一回神仙吧。” 周元宾面露不满之色,可是过了一会,脸上的冷淡逐渐缓和,变成了半信半疑,“徐公子……听说什么了?” “周参军在浪费时机,你虽续我三日性命,单于决定与谁结盟却不会拖上三日,明天皇帝来访,必有结果。除非立刻见到晋王本人,我什么都不会向你透露。” 周元宾越显困惑,好一会才道:“你在这里坐会儿我可没说晋王就在这里,但是我得打听一下,或许……” 周元宾离去,很快回来,“请徐公子随我去见一个人,他或许能让徐公子开口。” “好。”徐础也不多问,起身随周元宾出帐。 两人迤逦走出两三里,常有人过来查看,见到周元宾,立刻放行。 周元宾指着不远处的一顶帐篷,“那是右青侯贺荣拔山的住处,他想见你。” “拔山、平山……他们是兄弟,还是贺荣部的大人都起这种名字?” “徐公子先关心自己吧。”周元宾轻轻一推,看着徐础走过去,他没有跟随。 帐篷里点着灯,一人正坐在毯子上等候客人。 徐础进来之后仔细看了一眼,笑道:“大哥改名字了?” 那不是贺荣部的右青侯,而是货真价实的沈家谋士刘有终。 即便是同在东都时,两人也有一阵子不互称兄弟了,徐础叫出“大哥”,刘有终当即改称“四弟”,丝毫不觉得别扭。 刘有终笑道:“事发突然,不得不用这种方法与四弟见面。四弟请坐。” 徐础不肯坐。 刘有终又道:“晋王真的不在营里,他被并州的一些事情所耽搁,还在赶来的路上。” 徐础这才上前坐到对面,“大哥来多久了?” “贺荣人入塞时,我正好赶来与之汇合,比四弟早了几天。” “大哥声名传于四海,所以不愿让单于知道?” “呵呵,我的确用了假名,是想暗中观察贺荣人的动向,实不相瞒,晋王早就怀疑新单于未必真心与并州结盟。对了,四弟怎么看出周元宾破绽的?他没想通,我也是。” 徐础笑道:“我若说实话,大哥千万不要告诉周参军。” “当然,这是咱们兄弟间的秘谈。” “周参军没那么聪明。” 刘有终微微一愣,随即大笑,“是我的错,教给周元宾太多话,却忘了许多事情是他想不出来的。” 两人闲聊一会,刘有终不急,徐础更不着急。 说起并州形势,刘有终颇为得意,“并州郡县皆已效忠晋王,上下一心。秦州大半郡县也已归降,冀州军走投无路,决意加入晋军,只有降世军还是个麻烦,但他们在西京坚持不了多久,入秋之前必然举城归降。并州屯兵积粮,很快就能南下平定诸州。” 徐础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无所谓相信,也无所谓不信。 最后,还是刘有终开口道:“有些话不能对周元宾说,四弟可愿向我透露?” “见大哥如见三哥本人,我当然不会再有隐瞒。” 刘有终大悦,“兄弟之间当坦诚相见,我对四弟也不会藏着掖着。” “但我只说事实,大哥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老单于之死,是欢颜郡主安排,动手之人则是现在的单于大妻。” “单于大妻乃是沈家人,为何要帮助外人?” “因为嫁给贺荣部的沈家人不止她一个,晋王暗中支持他人争取单于之位,邺城却愿意帮助贺荣强臂大哥应该比我更清楚其中缘由。”徐础其实所知甚少,说出来时却好像对一切了解于胸。 刘有终虽是老江湖,这时也被骗过,笑道:“当时的确没料到贺荣强臂能夺得单于之位,早在几年前,是沈牧守看好右贤王贺荣画,甚至将亲生女儿嫁给他。老单于刚刚病故时,贺荣画也的确最有希望继位,但是他遭到的反对与支持一样多。也是贺荣画大意,给了贺荣强臂可乘之机。” “贺荣画就是被贺荣强臂单人匹马杀死的那一位?” “要不然说他大意呢,但强臂并非单人匹马,他提前收买了贺荣画身边的护卫,当他动手时,护卫不仅没有阻止,还拦住其他人,强臂因此有机会动手,也有机会安抚贺荣画的部下。” “原来如此,晋王从来没怀疑过强臂之妻?” “说是沈家人,她毕竟姓周,晋王对她不太了解,只看到贺荣强臂脱颖而出,因此以为他是靠自己的本事继位,所以专心与他结交四弟若不知情,也会这么以为吧?” “嗯,即便无人帮助,贺荣强臂也称得上是一位不世出的英雄。” “现在想来,若夫人相助,真英雄也会被埋没。强臂单于如此,晋王亦如此。如你我,皆是助人之人,四弟可愿与我一同帮助晋王?” 徐础轻轻摇头,“我只要解除芳德公主与贺荣部的婚事,不管此事对谁有利或是不利。” 见面以来,刘有终脸上第一次显露出疑惑,“我刘有终看不透的人,四弟是第一个。”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两计 徐础给出的理由太过简单,刘有终反而觉得迷雾重重,他没法相信,一名谋士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救一名女子甚至不能说是“救”,在刘有终眼里,芳德公主并未陷入任何险境,拒绝嫁入贺荣部无非是在耍小孩子脾气。 “沈家人绝不会这样。”刘有终喃喃道。 “不会怎样?” 刘有终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到……沈家不少女儿嫁到塞外,也从贺荣部娶过去不少媳妇,从来没有任何人反对自家父兄的安排,如单于大妻,甚至主动从贺荣部挑选丈夫,要知道,强臂单于当时已经娶妻……” “她姓周。”徐础纠正道。 “周、沈是一家,就连周元宾也是沈家人。” “大哥觉得芳德公主无理取闹?” “何止于此,她这样做乃是陷自家于险地,没帮上忙,还连累了”刘有终突然笑了,而且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当然,这对晋王来说是件好事,对四弟……大概也是好事吧。” “大哥终究不信我的话。” “信,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但是我想以四弟之智,不会一箭只射单鸟,必有双鸟、多鸟之计,我没说错吧?”刘有终笑吟吟地看着徐础,相信自己的判断。 徐础只好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大哥。” 刘有终脸上的笑容很快消失,“可其它的‘鸟’是什么?四弟想必不是为了晋王……梁王?不可能,梁王虚有其表,入不了四弟的法眼。盛家、奚家,四弟跟他们不熟。宁王?”刘有终眼睛一亮,随即暗淡,“据说宁王烧杀吴兵,我不信四弟会忘记此仇。” 刘有终又想一会,神情逐渐舒展,微笑道“只剩下一种解释,只剩一种,想不到四弟是这样的人。” “怎样的人?” “是位有情郎。” 徐础笑出声来,“大哥看人的眼光越来越奇特了。” “四弟不必否认,四弟面冷心热,所谓至情至性之人,当初在东都,你送走晋王、赦免宁王、礼遇蜀王,将东都留给梁王……皆缘于狠不下心来,至于金圣女”刘有终笑得有些暧昧,“我猜四弟娶她,也是因为对降世王之死心中不安吧。” “我娶人在先,降世王遇害在后。” “没错,可是降世王死后,所有人都以为四弟会借势夺取整个降世军,对金圣女即便不杀,也该将其软禁家中,令其远离兵权。可四弟是怎么做的?反而委以重任,最后甚至允许她带降世军返回秦州,但是又不准她找梁王报仇。时至今日,听说金圣女受困于西京,四弟仍要出山助她一臂之力。” “大哥说得我无法反驳。”徐础笑道。 刘有终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四弟的所作所为,在别人眼里或许不可思议,我却能理解。” “大哥理解?” “嗯,四弟还是年轻,血性方刚,将男女之情看得太重。” “好吧,我的确是这样的人。” “这没什么。”刘有终对此表现得很是洒脱,“谁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当初我入终南山学习相术,也是因为一名女子……扯远了。四弟希望诸州互相争斗,无暇西顾秦州之乱,是这个意思吧?” “大哥慧眼。”徐础懒得争辩与解释。 “明天皇帝就来了,一旦与强臂单于结盟,不止对沈家是场灾难,对天下群雄来说,皆非好事。四弟有何办法阻止结盟?” “大哥先说说,皇帝与单于结盟,为何不利于群雄?” “这……这不是明摆着嘛,东都失陷未久,天成余威仍存,皇帝所缺者,无非是支大军。贺荣部觊觎中原已久,所缺者乃是一个借口。两方结盟,可谓天作之合,必然先灭晋王,再除梁王,然后席卷南下,群雄或降或灭,谁也不是对手。” “夺得天下之后,谁获益最多?” “很难说,皇帝若是糊涂的话,就在夺得天下之后与单于翻脸,但是必败无疑。皇帝若是聪明的话,就早做准备,一旦时机成熟,就将单于及其骑兵除掉,但是胜算不高。皇帝若是既聪明又比较实际的话,就与单于划界而分天下,强硬些,以河为界,软弱些,以江为界。再往后的事情,已非我所能预料。” 徐础拱手道“大哥远见卓识,观数年之后形势如在眼前,令人敬佩。” “数年之后只是猜测,眼前才重要,四弟可以透露计划了?” “大哥方才所言,想必就是大妻劝说单于之辞。” “她一个妇道人家……嗯,不管是她自己想出来,还是得到别人传授,只有这些话才能劝动强臂单于,让他放弃与沈家的数十年交情,只与天成一家结盟。” “还有,沈家当初支持贺荣画继位。其人虽死,势力想必还有残存,强臂单于与皇帝结盟,还能借机铲除身边的沈家势力。” 刘有终脸上变色,“单于大妻心恨至此,竟然连自家人都不放过?最毒妇人心,果然没错四弟,我正是因此从男女之情中解脱出来,醉心于相术,才有今天的成就。” 徐础笑道“容我慢慢解脱。” “大妻用这些话劝动单于,天成又用什么话劝动大妻背叛自家?” “大哥不妨也猜上一猜。” 刘有终叹了口气,“估计不会太难,周家与贺荣部联姻,本意是要巩固交情,可是嫁过来的人太多,彼此之间反生竞争。周家七妹从小志气高昂,自己择夫,初嫁来时,连正妻都不是,想必会受到一些嘲笑,因此怀恨在心,被天成使者看出破绽,也可能是她自己透露。” 徐础自己也不能猜得比这更准确,“大哥总能一针见血。” 刘有终脸上没有得意之色,“可惜太晚,我为什么早没看穿,即便事到临头,也要先得四弟提醒?” 徐础回答不了,也不想回答。 刘有终自己想了一会,喃喃道“周元宾误事,就是他,自信满满,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我受其蒙蔽,没有看穿真相……” “周参军也是无心之失。” 刘有终冷冷地说“不如说是愚蠢,单于大妻是他周家的女儿,他但凡聪明一点,也该早看出端倪周七妹嫁来多年,绝不会毫无怨言。” 刘有终马上又露出笑容,“木已成舟,多说无益,还是多想挽救之计吧。” “挽救之计不在此间。” “四弟何意?” “秦州形势果然大好吗?” 刘有终苦笑道“四弟能否用情专一些,既然要救公主,就先忘一忘金圣女吧。” “大哥若不愿说实话,我也没有办法……” “四弟想知道什么?” “秦州真实的状况。” “这个……我早就来到这边,对秦州所知不多,大都是数日、十几日以前的消息。” “无妨。” “呃……实话实说,秦州形势不妙,冀州军原本有意投奔并州,但是尹甫赶到之后,他们改变主意,似乎要向降世军投降。降世军也夺占一些郡县,不再局限于西京一城。晋军……据我听说的消息,晋军已退回并州,固守河山关卡。” “若是再遭贺荣部舍弃,并州将受两面夹击。” “有我在,绝不会让贺荣部与并州决裂,且秦州初定,降世军与冀州军便是联合,彼此也有猜忌,攻之或难,御之则易,并州山河险固,晋军兵强马壮,无需担心。” 徐础笑道“大哥说的是。” 刘有终等了一会,“如何阻止单于与皇帝结盟,四弟还没说呢?” “大哥先说自己的主意。” 刘有终又等一会,“皇帝明天就来,如今之计,已没有太多选择,唯有……”刘有终做个砍头的动作,“两方使者相遇,斩一使而立盟,这种事情发生过吧?” “发生过,但是从来没有斩杀皇帝的。” 刘有终微笑道“在四弟这里,还有什么事情是‘从来没有’过的?” “大哥休做此想。” “依四弟的意思呢?” “我有两计。” 刘有终眼睛一亮,“愿闻其详。晋王很快就到,四弟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只要能够阻止贺荣部与天成结盟,晋王都会感激不尽。” “感激的事情以后再说。第一计,先要阻止芳德公主嫁入贺荣部。” “四弟还是……” “听我说完。天成坚持将芳德公主送到贺荣部,即使不嫁给单于,也心甘情愿,背后必有阴谋。” “难道……天成是在为除掉强臂单于早做准备?” “或许。” “不是或许,而是十之!然则公主……” “公主尚不知情。她以公主的身份嫁给左神卫王,朝中大臣颇有对此不满者,晋王若能联络这些人,可成离间之计。” “办法是好,但是太远。” “能够立刻阻止这桩婚事的人,非单于大妻莫属。” “可她为什么……”刘有终马上明白过来,“她已经成为单于大妻,当然不希望再换单于。嗯,周元宾还能再用一用。这是第一计,还有一计呢?阻止婚事并不能阻止结盟。” “所以我说办法不在此间。晋王正在赶来的路上?” “对,两三天之内必到。” “嗯,大哥要立即出发拦下晋王。” “晋王不来,单于越发要与皇帝结盟……” “单于与皇帝各得所需,结盟已无可挽回,晋王若来,乃是自投死地。” “但是……” “晋王并非无路可走,单于率大军南下,连妇孺都带在身边,则塞外必定空虚,晋王与其执意于结盟,不若直攻其巢穴。” “可这样就会彻底得罪贺荣部,单于只会与皇帝结盟,再无半点犹豫。” “当初在东都时,降世军思乡心切,贺荣人何尝没有此心?贺荣强臂继位不久,塞外战事一起,诸大人必定心乱,他若镇压,则失人心,若不镇压,则贺荣人纷纷北返,与皇帝的结盟名存实亡。” 刘有终扑通跪下,“我替晋王感谢四弟大恩。”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七十章 夜长 夜深人静,完全不受打扰时,张释虞偶尔会扪心自问,他是不是历来最倒霉、最生不逢时的皇帝?登基没有几天,连真正的龙椅都没坐过,只是空担一个名头,却遭到一连串的打击,先是父亲被扣押,然后被迫离开邺城——他喜欢邺城,仅次于东都——如今又要去往敌营,进行一趟福祸未知的拜访。 出发之前,欢颜郡主向他保证:“此行没有危险,种种迹象都表明,单于愿意与朝廷结盟,陛下此去,必能带回贺荣骑兵,威名远播、兴复天成,皆在此一举。” 张释虞还记得自己的回答:“从前你也保证过邺城万无一失,结果呢?” 但他不记得欢颜郡主的回答,或许她就没有再开口,目光稍显严厉,只凭无声的斥责就让皇帝乖乖听话。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张释虞对欢颜郡主既畏惧又依赖,就像是当初对待万物帝。 张释虞不敢不出发,中途路过渔阳城,他远远地望了一眼,心里有点羡慕妹妹,至少她敢于违命、可以违命,他却不行,肩上的担子太重,纵有万分不愿,也得硬挺下去。 他没有乘坐“龙辇”,而是骑马,这也是欢颜郡主的安排,认为乘车会招至贺荣人的轻视。 欢颜郡主派出五百人护送皇帝,绝不算多,而且几乎全是执旗的仪卫,看上去威风凛凛,其实不堪一击,即使面对同样数量的贺荣骑兵,他们也不是对手。 贺荣部十分重视皇帝的到访,派人到数十里以外相迎,然后每隔三五里都有一位大人率众等候在路边,上前敬酒,以示尊敬。 贺荣骑兵的数量很快超过皇帝的卫兵,不知是单纯的高兴,还是在示威,成群结队地跑前跑后,呼啸声此起彼伏,张释虞尚能勉强维持镇定,那五百名卫兵却有不少人脸上变色,手中的旗帜似乎比平时沉重许多。 到达贺荣人营地时,正是黄昏时分,最后一片阳光洒满整片荒野,营地因此显得更加广大,奔驰的骑兵也越显众多。 张释虞惊恐之余,还有几分羡慕,这正是他希望得到的支持,如果有这样一大军作为后盾,他才算是真正的皇帝。 强臂单于亲自出营迎接,两马交错,他探身过来,拥抱皇帝,称他“妹夫”,张释虞则呼他为“兄长”,心中稍安,单于看样子的确很热情。 单于和皇帝并驾齐驱,在营地里兜行一个大大的圈子,所经之处,山呼万岁——这是贺荣人现学的中原话。 停在大帐前,天色正好暗下来,各处的火把同时点亮,尤其是在大帐周围,火把尤多,照得亮如白昼。 单于下马,挽着皇帝的手臂进帐,小声询问妹妹的状况,聊些家常。 张释虞惧意渐去,笑容变得自然,说话也随意许多。 只要愿意,张释虞善于讨好别人,甚至不需要刻意而为,强臂单于果然很高兴,一定要皇帝与他共坐一席。 弟弟过来拜见,此后一直坐在皇兄身边,虽然不能帮着喝酒,但是能在皇帝与单于交谈时帮腔,小小年纪,已懂得察言观色,再加上天真无邪,很得单于欢心。 张释虞连这个弟弟的名字都不记得,但是很高兴得到相助。 整座营地像过节一般热闹。 徐础的居处离大帐不远,他却没有见到皇帝,也没有获邀参宴,只比平时多分得一块肉、一块乳酪。 昌言之出去看了会热闹,回来道:“天成是我们七族的仇人,可我今天却有点同情皇帝,他被单于带在身边,亦步亦趋,没有半点威严。也不知是我看错了,还是真的如此,皇帝好像还很高兴,就像是……就像是穷亲戚上门,终于借到了几两银子。” “你还是不喜欢天成皇帝。”徐础笑道。 “反正喜欢不起来。唉,我若是贺荣人,看到自家单于坦然自若,再看到皇帝畏首畏尾,心里肯定十分自豪,士气大涨。” “单于是主人,皇帝是客人,有点紧张倒也正常。” “放在普通人身上,这叫正常,对皇帝,那就一点也不正常。我就惋惜一件事:公子常说自己不适合称王,可是更不称职的人却能做皇帝,公子……其实我支持公子的选择,就是觉得不公。” “做皇帝做到让外人觉得可怜,何必呢?” 昌言之点头,“道理没错,但还是不公平。” 徐础大笑几声,“乱世之中,哪来的公平?收拾东西,咱们快要走了。” 昌言之大喜,“东西早就收拾好了,随时能走,田匠呢?咱们是要趁乱逃走吗?” “贺荣人的营地可不那么容易逃出去,我在等单于将我放走。” “这个……可能吗?” “做好准备,万一单于一高兴,真的放我走呢?” 昌言之大失所望,“值钱之物都被翻江龙抢走,落到贺荣人手中,他们一直没还,只剩几件衣物,早就收拾好了。田匠呢?好一会没见到他了。” “他已经走了。” “什么?”昌言之大吃一惊,“什么时候走的?贺荣人怎么没有察觉?为什么自己逃走,不带着咱们?至少应该带上公子吧。” “咱们两人都是累赘。” “那也太不够义气……他怎么逃走的?” “穿上贺荣人的袍子,骑上贺荣人的马,就这么出营了。” “这也太简单了,公子不能照做吗?” 徐础摇头,“你我都不能,因为咱们没法留下‘尸体’。” “尸体?什么尸体?” “你出去问问,外面应该有消息了。” 昌言之一脸疑惑地出去,良久才回来,脸上的疑惑没有减少,反而更多,“大家都说……田匠死了。” “对啊,不死怎么留下尸体呢?” “可是……有人替死吗?贺荣人认不出来?” “先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我只知大概,不知详情。” “他与贺荣人摔跤,连赢数场,有点出言不逊,惹怒了几个人,当场被乱刀砍死。尸体已被拖去掩埋,贺荣平山听说之后也没当回事,还说昨天就要杀他……尸体究竟是谁?” “贺荣人抓来的一名俘虏,没有上报,是一名多余人。” 昌言之明白过来,“抓一个人杀死,将脸部破坏,让别人认不出来。如此说来,那些拔刀的贺荣人,其实是田匠的朋友?” “准确地说,是‘赌友’,他们输的钱太多,用这种方法还债。” 昌言之发了一会呆,“他们倒是愿赌服输。”停顿一会,他又道:“替死的这人可就倒霉了,死得不明不白。” “田匠是位豪杰,他若称王,必然适合。” “平白伤人性命,只为借一具尸体……的确,他适合称王。”昌言之轻叹一声,找地方坐下,沉默良久,看向徐础,“退位之举,是公子的幸运,也是我的幸运。” “只是又要体会劝人之难。” “还有公子劝不动的人?” “大有人在。” “但是以公子的才智,总有办法吧?” “三个字——再等等。” “等什么?” “等对方自己心动,自己说出意愿,然后——轻轻一推。” “公子好像十分高兴,是不是刚刚成功了一次?” “被你看出来了,我还得修行,面不改色才可以。” “哈哈,再面不改色,公子就成石人儿了。”昌言之受到感染,心情好了许多,唯独对那具尸体感到难过,然后他醒悟过来,怪不得自己会跟随公子,公子不适合称王,他也不适合做将军。 大帐里的宴会将持续整夜,小帐篷里,徐础与昌言之闲聊,倒也不觉得受到冷落。 将近半夜,有人在外面道:“徐公子休息了吗?” “请进。”徐础回道。 周元宾进帐,笑道:“我看到灯亮,猜徐公子还没休息,是在秉烛夜谈吗?” “外面太吵,睡不着。” “这一夜都不会消停。” 昌言之识趣地悄悄退出去。 周元宾拱手道:“恭喜徐公子如愿以偿,单于和皇帝饮酒时,左神卫王当众表示,他不愿再娶芳德公主,单于也表示,公主的行为举止有失妇德,而且传言她已失身,不配嫁入贺荣部。皇帝很尴尬,替公主致歉,并且承诺,要在宗室中为左神卫王再选一妻。” “多谢告知。” 见徐础显得比较冷淡,周元宾笑道:“徐公子真是沉得住气。另有一个好消息,田匠被杀,徐公子又一直没显出王者之风,单于觉得无趣,不再要求左神卫王取得你的臣服,改而要求他日后夺得一州,献给皇帝当作礼物。” “单于今天想必十分高兴。” “很高兴,但是徐公子能够如愿以偿,可不是因为这个。” “多谢。”徐础拱手笑道,是周元宾前去劝说单于大妻,才将这两件事做成。 “等晋王赶到,看单于如何接待,就能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了。”周元宾很听刘有终的命令,却全然不知其中的真实原因,更不知道刘有终去劝说晋王改变计划。 “我什么时候能走?” “明天一早就走,以防夜长梦多,徐公子要去哪里?渔阳吗?” “还没决定。” 周元宾以为徐础不愿说,也不强迫,告辞离去。 昌言之回来,听说结果,又敬又喜,立刻将行李重新收拾一遍,准备次日一早就走。 外面的喧闹声一直没有消失,帐内两人却太困倦,吹熄油灯,分别躺下休息。 不知是几时,周元宾又来了,没再外面通报,直接闯进来,“徐公子,快醒醒。” 徐础立刻坐起来,眼前一片漆黑,“周参军?” “果然夜长梦多,单于又改主意了,徐公子怕是走不得,公主或许也还要嫁过来。” “怎么回事?” “皇帝的随行者当中有一位寇道孤,据称是梁王使者,不知说了些什么,竟然令单于收回成命!” 。_手机版阅读网址: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七十一章 一家 再回到邺城时,寇道孤的身份已经由湘东王幕僚变成梁王的顾问侍从,城里的书生为之一片哗然,他却全然不受影响,神情一如既往的孤傲。菠Ψ萝Ψ小说 面对梁王,他没有隐瞒自己对徐础的憎恨,“徐础是我毕生之仇,天成朝廷有仇不报,反而庇护徐础,因此也是我的仇人。请梁王任命我为使者,随朝廷北上,监督其一举一动,欢颜郡主若有诡计,也好有人提前通知梁王。” “朝廷兵少将寡,暂时不足为惧,我只担心一件事,天成若是真从贺荣部那里借到大军,不肯遵照承诺挥师西进并州,反而调头又要夺取邺城。” “欢颜郡主的奸诈不亚于徐础,她说的话一句也不能相信,梁王需早做防备。” “有劳寇先生北上,若有变故随时派人通知我,若能提前阻止天成借兵南下邺城,最好不过。我只要三个月,入秋之前,邺城在我手中当会固若金汤,再不惧外敌窥视。” “我当竭尽所能,将贺荣人引向并州。梁王也不可存固守邺城之心,需有更多谋划。朝廷与淮州决裂,鼓动宁王渡江北上进攻盛家,梁王当反其道而行之,拉拢盛家,如不得已,宁可让出东都,也要博得盛家欢心,以免南北两面受敌。” “寇先生一语惊醒梦中人,若无寇先生提醒,我险些误了大事。冠先生可谓‘王师’。” 寇道孤坦然接受梁王的恭维,告辞离去。 梁王看着他的背景,向守侍在身边的高圣泽冷笑道:“盛名之下,其实难符,此人不过中人之资,却好为人师,日后将反受其害。” 高圣泽赔笑道:“可不是,梁王何等样人,怎会受欢颜郡主所骗,一心与天成结盟?淮州兵布满邺城附近,梁王为何要得罪盛家?寇道孤以为只有自己看破这一点,其实梁王心里早有打算。” 梁王又冷笑一声,对老宦既鄙视又喜欢,“我打听过了,他对徐础是真心仇恨,顺便也恨上了欢颜郡主,这样很好,让他去北边折腾吧,无论结果怎样,对我都没有坏处。” “梁王御下,必要人尽其用,因此梁兵虽少,却能傲立于群雄之间。”高圣泽小心翼翼地吹捧,不能太低,也不能太高。 寇道孤听不到背后的也议论,也不关心,以梁王使者的身份,出城与天成朝廷汇合。 名义上,梁王接受朝廷册封,算是天成之臣,他的使者当然可以随皇帝北上,但寇道孤被视为“叛臣”,一路上无人理睬,白眼倒是得到不少,他依然不为所动,也从不与其他人来往。 单于邀请皇帝会面,寇道孤坚持要随驾前往贺荣人营地,获得同意。 张释虞只关心自己的安危,甚至没注意到随从之中还有一个寇道孤,欢颜郡主认为目前需要安抚梁王,因此没有提出反对。 入营、巡视、宴会……寇道孤一直跟在皇帝身边,没有得到任何关注——他不喝酒,身形虽大,一看就是文弱书生,不受贺荣人看重。 宴会持续到后半夜,宾主尽醉,贺荣平山站出来,当众声称不愿再娶芳德公主,强臂单于表示支持,高兴之余,甚至解除此前交待给左神卫王的艰巨任务。 醉醺醺的贺荣部大人们齐声欢呼,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早已神志不清,只要是单于大声说话,他们立刻表示支持,绝无二言。 贺荣平山仍然觉得颜面受损,但是不必再去争取徐础的臣服,他大大地松了口气,不再计较其它。 虽然妹妹的名声受到贬低,张释虞此时却只感受到单于的善意,同样大大地松了口气,当场承诺要在宗室当中别选一女嫁给左神卫王为妻。 所有人都高兴,只有一人除外。 等到喧嚣消退,寇道孤上前,向单于拱手行礼,表面自己的身份。 “梁王?占据邺城的那个梁王?”强臂单于也有些醉了,突然听到这两个字,有些糊涂。 “正是,但梁王并非‘占据邺城’,而是奉旨守卫邺城。” 单于看向皇帝,张释虞勉强点下头,“是,梁王已得到朝廷册封。” 强臂单于心里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没再追问,端起酒杯,向寇道孤道:“来者是客,请满饮。” 立刻有仆隶将一杯酒送给客人。 强臂单于突然将手中酒杯放下,“既是梁王使者,不可待以小杯。” 仆隶领悟上意,换上两只大碗,全都倒满。 强臂单于端起碗,“回去告诉你家梁王,好好守卫邺城,不要让皇帝妹夫操心。对我们贺荣部来说,没有什么比家人更重要,皇帝妹夫是我的家人。”说罢,大口饮酒,喉咙蠕动不停,很快将一碗酒喝光,只在嘴角残留几滴。 帐篷里又是一阵欢呼。 寇道孤双手捧着一大碗酒,感觉自己的肚子全都腾空,似乎也装不下这么多酒,凝视片刻,隐约看到徐础的笑容,一狠心,举碗痛饮,洒出来不少,衣襟尽湿,但是仍有多半碗入口,马上就觉得天旋地转,有点站立不稳。 但他没有倒,心里也依然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没人给他欢呼,强臂单于的目光里却多出几分兴趣,“你是读书人?” “我是读书人。” “都说中原的读书人最讲忠义,你为何做梁王的使者,不当皇帝的官吏?”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梁王以及梁王之臣,皆是皇帝之臣。” “天无二日倒是真的,国无二主——我与皇帝不是二主吗?” 张释虞脸色微变,心里纳闷,寇道孤是怎么跟来的,他那么高的个子,自己居然一直没注意到。 “不是。”寇道孤肯定地说。 “谁是那‘无二’之主?”强臂单于又问道,更感兴趣。 张释虞巴不得有个地方可以躲藏,好让他避开这个尴尬场面,于是端起酒杯,低头往里看,好像整个人能钻进去似的。 寇道孤拱手道:“皇帝乃中原‘无二’之主,单于则是塞外‘无二’之主。” “哈哈,说得好听,其实还是‘二主’。” “不然,中原不以塞外为九州之地,塞外亦不以中原为放牧之场,各为‘不二’之主,乃自然之理。” “中原与塞外乃是近邻,所隔者不过一道墙而已,有朝一日,可否破墙合为一家?” “若合为一家,则只有一位‘不二’之主。” “哈哈。”单于看向尴尬的皇帝,大笑不止。 小皇弟没听懂大人在说什么,一心只想讨好单于,开口道:“单于亲妹乃是我天成皇后,已经是一家人了吧。” “是一家人。”单于颔首笑道。 寇道孤道:“离一家人还差些。” 强臂单于的兴趣已经耗尽,冷淡地说:“梁王跟我不沾亲、不带故,的确不是一家人。” “若论沾亲带故,单于和并州沈家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强臂单于脸色一沉,张释虞再也忍受不住,笑着提醒道:“寇先生再说下去,连梁王之臣也做不成了。” 寇道孤不理皇帝,拱手道:“既是一家人,单于为何不肯迎娶天成公主?” 张释虞一个劲儿地咳嗽,强臂单于则有一点糊涂,“公主有失妇德。” “公主的确脾气大了一些,但是妇德无失。生长在帝王之家,多少都有一些娇惯,单于的妹妹想必也是如此。” 对面若是中原诸王,听闻此言会当成羞辱,单于却是大笑,扭头向皇帝道:“我那个妹妹的确不服管束,在草原上自由惯了,希望没让妹夫难堪。” “没有没有,一点也没有。”张释虞急忙道。 单于重新打量寇道孤,“如此说来,传言有误,芳德公主并非不守妇德之人?” “帝王之家,虽然娇惯,在礼仪上却不会有半点放松。芳德公主端庄大方,堪称表率。” 单于嗯了一声,对“端庄大方”不太感兴趣,“可她敢于逃婚。” “公主以为要嫁到塞外,所以逃婚,如今贺荣部入关,她自然不必再逃。” “她瞧不上塞外的生活吗?” “非也,公主最喜爱马球,一日不碰,终日不欢,她以为到了塞外再碰不到马球。” 单于知道马球是什么,“我们贺荣人自有许多马上游戏,哪样也不比马球差。” “公主年幼,对塞外殊少了解。” “爱打马球的公主。”单于笑了一声。 “且公主容貌天下无双,还在东都时,就有‘绝姝’之称,邺城贵女亦曾有言‘宁居孤楼之上,不立芳德之侧’,不敢与之争艳。” “哈哈,寇使者越说越夸张了。妹夫,公主真有如此容貌。” “啊……倒是不丑。”张释虞道。 “陛下太过谦虚。左神卫王曾见过公主,单于可以问他。” 贺荣平山一直站在旁边,见单于的目光看过来,点头道:“公主虽然脾气不好,容貌确实无双。” “你却不愿娶?” “良弓需长臂牵引,烈马要最好的骑手操控,我没这个本事。”贺荣平山面带愧色。 “贺荣男儿,配得上任何女子!” 寇道孤上前一步,拱手道:“左神卫王固然配得上,但是毕竟疏远一层,若要亲上加亲,芳德公主需做单于之妻。” 单于微微一愣,张释虞脱口道:“单于已有大妻。” 寇道孤早有准备,“单于可以有两位大妻,往前十代,至少有三位单于曾立两妻。” 强臂单于自己都不清楚本族的往事,向陪酒的一名老大人问道:“果有此例?” 老大人点头,“有过。” 单于一挥手,笑道:“纵有此例,我也不能夺左神卫王之妻。” “左神卫王已经退婚,何来夺妻之说?” “今晚只管喝酒,不谈闲事。”单于拒绝表态。 寇道孤知道事情已成,不再说下去,走到贺荣平山身边,低声道:“徐础与公主有旧,不可以放他离开。” 贺荣平山微点下头,一个字也不说。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七十二章 在意 在大帐里,贺荣平山只是一名“仆隶”,虽然只服务单于一人,但是毕竟不得自由,一晚上没吃没喝。 宴会终告结束,别人都回到帐篷里躺下睡觉,贺荣平山却要先吃点食物,数十名真正的仆隶守在他面前,为自己不能为主人分忧而感到“羞愧”。 徐础也被叫来,与仆隶站在一起,等了一会,见贺荣平山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他走上前去,坐在边上,向最近的仆隶道:“拿碗来。” 事发突然,众多仆隶居然没有一个上前拦阻,等他们反应过来,徐础已经坐下,与主人相隔不过数尺。 众人色变。 贺荣平山也很惊讶,盯着徐础看了一会,向仆隶点下头,示意他再拿一只碗来。 徐础自斟自饮,贺荣人不用筷子,他身上没有刀,就用双手撕肉,大块朵颐,一点也不见外。 吃得差不多了,徐础道:“多谢,我就不打扰了。” “稍等。”贺荣终于开口,他吃得慢,一直在琢磨心事,这时终于想好要说什么,向众多仆隶道:“退下。” 仆隶唯主命是从,乖乖离开。 贺荣平山用小刀细致地切剜骨头上最后一点剩肉,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如今已成为一个爱好,非要看着骨头上干干净净,心里才能舒服。 “我不必再强求你的臣服,单于昨晚解除了这项任务。”贺荣平山依然盯着手中的骨头。 “恭喜。”徐础也盯着骨头,纳闷这有什么乐趣。 “田匠已经死了,算他走运。而你,我原打算放你离开,可是有人提醒我,单于只是解徐我的任务,并没有赦免你,所以我现在可以对你任意处置,不会因此受到责罚。” “还是恭喜。”徐础笑道。 “我想好了,暂时不会杀你。” “恭喜我自己。” 贺荣平山终于剜出最后一小块筋头,却没有吃,将骨头和小刀都放下,感到心满意足,“我要留下你,观看公主的婚礼——公主要嫁的人不再是我,而是单于。”贺荣平山盯着徐础,加上一句:“恭喜。” “别人成亲,我有何喜?” “你成功啦,公主不会嫁给我,但是——也没有嫁给你。”贺荣平山露出微笑,“仔细想想也对,公主就应该配单于才对。哦,忘记说了,单于大妻也是你们中原人,她……会好好招待公主,让公主改头换面。”贺荣平山又拿起一根骨头,切下一大块肉,送到嘴里慢慢咀嚼。 “而你打算让我一直看着?” 贺荣平山笑了笑,咽下肉,“为什么不呢?想想还是挺有趣的,那个寇道孤,就是在邺城与你结仇的人吧?” “没错。” “是个人才,或许我应该劝说单于留下他。” “你应该将他留在自己身边,至少算是一次‘臣服’。” “哈哈,你现在羞辱不了我。滚出去吧,等着吃喜酒。” 徐础站起身,“将骨头剔得再干净,也证明不了你的本事,单于当你是亲弟弟,但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位将军,不是一个会剔肉的小孩子。” 徐础转身就走,贺荣平山沉默了一会,突然怒吼道:“我要你看着她受尽折磨,然后将你活着喂狗!” 徐础回到住处,向昌言之笑道:“咱们真的走不成了。” 昌言之没有表露出失望,“那就多待两天。” “我不该得罪那么多人。”徐础突然道。 “公子又得罪谁了?” “还是从前的那些人,寇道孤、贺荣平山……仔细想想,我没理由与他们结仇,当初我若是后退一步……” 昌言之道:“那可不是后退一步、两步的事情,公子不想与这两人结仇,得从一开始就后退:不要入住思过谷,也不要接纳小郡主。找一座真正的荒谷,在那里终老,那样的话,公子倒是不会与任何人结仇,外面的人也不会记得公子,就连从前的熟人,也会将公子忘得干干净净。” “我不想被人遗忘。” “那就无路可退,范先生给公子留下了话,虽然只有三个字,也表明他在等你,公子可愿意让思过谷让给那些平庸弟子?” “他们并不平庸,但我不愿让出去。” “那么公子必然会与寇道孤结仇。小郡主前去求助的时候,公子可忍心拒之门外?” “不能。” “那么子必然会与贺荣人结仇,不是平山,也会是拔山、推山。” 徐础笑道:“你说得对。” 昌言之却有点收不住了,“天下大乱,寻常人为了争口饭吃,尚且要大打出手,与他人结怨,何况公子所争,皆是常人不敢奢望之物、之人,却想与世无争,如何可能?” 徐础正色道:“昌将军所言极是,我当改过。” 昌言之有点不好意思,“我有点口不择言,公子休怪。” “不怪,我要感激你。我不要王号,并不意味着就要放弃一切,我仍有在意之物,应当属于我,也适合我。” 昌言之笑道:“听到公子说出这样的话,我可算松了口气,有一段时间,我真以为公子要做出家人。” “哈哈,怕是没有庙观肯收我。” “公子再睡一会,我出去打听消息。” 徐础昨晚没睡多久,却没心休息,坐在毯子上沉思默想。 冠道孤不请自来,站在门口,头上的高冠几乎触到帐篷的那些都是亡国之君……不不,我不做亡国之君,万物帝才是,天成就算要亡,也不能亡在我手里。嘿,我叫你来不为说这些,昨晚发生一些事情,我琢磨不透,欢颜郡主又不在,只好找你过来商量。” 徐础看一眼左右,张释虞明白过来,向侍从道:“你们退下。” 几名侍从看向徐础,没有动,张释虞道:“放心吧,徐础不会再做刺驾这种事——你不会吧?” “不会。” 张释虞挥手,侍从们这才退下。 “先是梁王,后是单于,他们束手无策,不能替我分忧,面对一名书生,他们却要显露忠心。”张释虞嘲笑道。 “诸事不可强求,他们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再不强求,我真要成为‘亡国之君’了。”张释虞发了一会呆,又呕吐几下,继续道:“单于要娶我妹妹,今天去接人,明天就成亲,然后他要与我一同进攻并州兴师问罪。明白吗?不是借兵,而是合为一军,可他有二三十万骑兵,我只有不到一万人,说是为我夺取并州,其实是为他自己。” “出发之前,欢颜郡主怎么说?” “她……只说结盟之事必成,让我不必担心,却没说不借兵的话该怎么办。” “郡主是个心细之人,绝不会没料到这种状况,她不做提醒,就是同意。” “嗯,这像是欢颜会做出的决定,可是再往长远一些呢?并州被攻下之后,究竟属于谁?天成能得到好处?” “这些事情,要由欢颜郡主自己回答。” “唉,她还当我是个小孩子,什么事情都不跟我商量。”张释虞略显恼怒,马上补充道:“徐础你别乱想,我现在绝无它心,从前跟你提过的事情,全忘了吧。” 张释虞曾鼓动徐础一同对抗湘东王父女,那时候还有邺城可以据守,现在近乎一无所有,他对欢颜郡主的依赖远远多于不满。 “我从来就没想起过。”徐础笑道。 “我信得过你。”张释虞点头,“我就这么等着,什么都不做?” “我的想法可能与欢颜郡主相左,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欢颜也不是事事正确,我很想听听别人的意见。” “坚持借兵,十万不成,就要五万,五万不成,再减少。” 张释虞苦笑道:“明知借不来,为何还要开这个口?单于绝不会放我独自去攻打并州。” “这可难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情常有发生。” “你……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觉得你应该坚持,借不到兵,无非继续用欢颜郡主之计,万一借到,你就有了自己的道路。” 张释虞缓缓点头,“我妹妹的事情……你不在意吧?” 徐础想了想,说:“我在意。”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七十三章 迎亲 单于将要迎娶芳德公主,整座营地里,周元宾反而是最着急的人,四处打探消息,想尽一切办法,试图阻止这桩意外的婚事,可他胆子太小,只敢在自家亲戚间走动,旁敲侧击,一直不敢当面向单于进谏。 浪费了多半天,眼看着前往渔阳迎亲的队伍即将返回,周元宾只得又来找徐础。 “真是不幸。”周元宾装出同情的样子,好像他从来没有为这件事情着急,“又有消息传来,说是已经接到芳德公主,正在回来的路上,天黑之前肯定能赶回营地。唉,明天就要成亲,即便是对贺荣人来说,这也太仓促、太草率些,单于……真是没将公主当回事啊。” “时移事易,天成朝廷苟延残喘,有求于贺荣部,单于自然不会太看重。” “徐公子一点也不着急?” “有办法而用不上的时候,才应该着急,束手无策的时候,着急也没用。” “呵呵,我不信。”周元宾坐到对面,盯着徐础,“徐公子心中已有妙计,对不对?刘先生临走前告诉我,徐公子可以信赖,让我遇事难以定夺时,找徐公子商量……” “可你直到现在才来。” 周元宾瞪大眼睛,“这可冤枉我了,昨晚我来过两次,徐公子不记得了?还是我第一个通知你事态的变化。到了白天,我想先不麻烦徐公子,可是找了一圈人,谁也不敢劝说单于,反而都觉得单于迎娶公主是个好主意。” “单于大妻也这么觉得?” “七妹……我现在真是琢磨不透她了,之前她还劝说单于取消平山与公主的婚事,等到单于想娶,她却不肯再劝,当着单于的面,满口赞同,还说要与公主好好相处,今后亲如姐妹。唉,别人的事情劝得,自家的事情反而劝不得。” “周参军之所以琢磨不透单于大妻,原因非常简单。” “怎么说?” “周参军以为单于大妻的‘自家’是周家和沈家,其实是单于和两个儿子。” 周元宾笑道:“这可不对,没有娘家做后盾,七妹凭什么……”周元宾脸上笑容逐渐消失,“这是从前的事情,如今的七妹已经不需要后盾,反而当娘家是累赘,可是……可是总还有亲情在吧?七妹的家人还都住在晋阳,她不帮我,有何颜面再与家人往来?” 徐础只是笑,觉得没必要回答。 周元宾摇摇头,暂时甩掉心中的疑惑,“不说七妹,徐公子可有办法?你一定有,刘先生相信的人,绝不会错。” “嗯……明天成亲。” “是啊,再不做点什么,生米可就煮成熟饭啦。我原本还不太相信单于真会倒向天成,现在看来是真的!暗中推动之人竟然就是七妹!”周元宾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时间紧迫。” “非常紧迫。” “周参军只有一件事可做。” “什么?” “前去劝说单于大操大办,成亲既然仓促,一定要在排场上弥补一下。” 周元宾感觉自己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呆了一会,说:“徐公子在拿我开玩笑吧?” 徐础摇头,“这种时候了,我哪有心情开玩笑?” “我来求问阻止婚事的妙计,你却要‘大操大办’?” “你去见过单于了?” “呃,没有,我还没想好怎么劝说,所以才来找徐公子。” “周参军不敢劝谏单于。” “那个……不是我不敢,是满营的人都不敢。” “劝单于大操大办,你敢不敢?” “这是让单于高兴的事情,有何不敢……哦,徐公子的意思是至少先跟单于说上话?” “对。” 周元宾露出笑意,“是个好主意,然后呢?讨得单于欢心之后,我该如何转变话题?” “不必转变。” “嗯?”周元宾又糊涂了。 “周参军劝阻婚事,是为自己?” “当然不是,我又不认得公主。” “为我?” “呃……算是吧——徐公子明知故问,我是为沈家,为晋王。” “既然如此,周参军只需到单于面前说些话,让外人以为你曾经做过劝谏,也就够了,何必弃易求难,非要阻止婚事?” 周参军一愣,随即笑道:“刘先生出这样的主意,我不意外,徐公子……嘿嘿,我不是那种人,徐公子还有别的办法吗?分析利弊、权衡得失,让单于醒悟,与沈家结盟才是最好的选择。” “贺荣部意在问鼎中原,单于既存此心,与天成结盟便是唯一的选择,你劝得越多,单于越会坚定,此所谓劝无可劝。” “为人臣者,遇事当尽心竭力,知其不可而之,单于难劝,我也要劝上一劝。天成虽有皇帝之名,但是反复无常,不值得相信,沈家与贺荣数十年通婚往来,亲如一家,这就是我要对单于说的话。我不打扰徐公子了,告辞。” 周元宾昂首离去,要做一名“忠臣”、“谏士”,徐础心里却明白得很,周元宾一定会按自己的指点,假装劝谏,实为奉承。 在外人眼里,徐础镇定自若,似乎完全不将婚事放在心里,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急,他在等一个消息,它却迟迟没有到来的迹象。 按刘有终的说法,他昨天就应该与正在赶来的晋王汇合,劝他速返并州,率兵出塞,偷袭贺荣部巢穴。 晋王如果真被说动,消息应该迅速传到贺荣部才对。 劝说刘有终时,有一件事徐础谨慎地没有提起,但是他相信,以晋王之智,必然能够想明白:晋军不必真的出塞,那样会将晋阳老家置于危险之中,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晋王只需做出样子,传播将要出塞的消息,就能迫使单于重新做出选择。 单于的骑兵太诱人,也太可怕,没人愿意真与他翻脸。 可消息一直没有传来,昌言之常去打听,每次回来都是摇头。 这一次,昌言之终于带回消息,却不是好消息,“迎亲的队伍回来了,大家都去围观,据说单于要让公主从车里走出来,步行入帐,当众展示她的美貌。单于真是……没将小郡主当回事啊。” 昌言之习惯了“小郡主”这个称呼,经常还会冒出来。 “这是单于大妻的主意。”徐础小声道。 一名仆隶掀开帘子,冷冷地说:“左神卫王要你去一趟。” 徐础被带到营地门口,贺荣平山与一群大人也在,他转身道:“待会让你与公主见一面。” 徐础不语,心里在琢磨着他能做点什么,如果出塞的消息迟迟不来,或者晋王另有主意,他所能利用的手段只剩下老单于之死,这算不得妙招,他若在营地里散播传言,固然能令强臂单于难堪,却也将自己置于必死之地…… 至少还有一个晚上可以等,徐础只能如此劝慰自己。 皇帝张释虞站在对面,与单于并肩,周围也都是贺荣部大人,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不是为妹妹,而是为他自己,在他心目中,皇帝应该是万物帝那种样子,无论走进谁家,都能自然而然地摆出主人的架势,他现在却要与一群粗俗的异族人混立,莫说“主人”,连“贵客”都算不上。 寇道孤站在单于身后,他个子高,不必踮脚,就能露出多半张脸孔,看到徐础,他微微点头致意。 天色将暗,营地里已经点起火把,通道两边的人都想看到芳德公主的真容,他们的好奇心被冠道孤的描述高高挑起,迫切地需要得到满足。 迎亲的队伍出现在道路上,前驱骑兵一批批地赶来,通报公主将至,每次都能引起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虽然迎接的是公主一人,马车却有二十多辆,除去载人,剩下的全是嫁妆。 张释虞远远望见暮色中的车队,稍松口气,他真担心妹妹一意孤行,因为受迫而摆出冷脸,令他难堪,长长的车队似乎表明她已经认命。 “皇帝尚且不得自由,何况你呢?”张释虞在心里默默地劝说,打算找个机会与妹妹私下见一面,一是安慰,二是劝说她尽心讨好单于,帮帮他这个倒霉的皇帝哥哥。 车队停下,强臂单于呜里呜啦地说了一通,再次引来欢呼,然后迈步走向车辆,要亲自请公主下车。 车辆周围的护送者纷纷退下,他们都是渔阳官兵,垂头不敢观看,稍远一些的贺荣人则努力往前挤,希望早一眼看到公主。 强臂单于走到车后,咳了一声,抬手掀起帘子,认真地看了一会,面无表情,谁也看不出他是满意还是失望。 单于放下帘子,看一眼皇帝,又看一眼诸大人,似乎有事情难以委决。 难道妹妹故意打扮丑陋以惹怒单于?张释虞的心猛地一跳,急忙上前,想要解释一下,“公主年纪还小……” 单于抬手,阻止皇帝走过来,然后再次掀开帘子,探身进去,从车里拽出一个人来,是拽,而不是“请”或者“抱”。 周围的人一开始没看清,觉得公主有些僵硬,等到单于将“公主”高高举起,他们才认出来,那不是真人,而是一具纸糊的人形,脸上粉黛俱全,颇为妖艳。 张释虞啊了一声,后退两步,险些摔倒。 徐础也是一惊,他知道芳德公主胆子大,可是大到这种地步,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强臂单于大声说话,愤怒而激昂。 贺荣平山扭头向徐础译道:“大军立即出发,明早踏平渔阳城,鸡犬不留。”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七十四章 城下 贺荣骑兵随时处于备战状态,单于一声令下,不到一刻钟,第一支上千人的队伍已经出营,后续队伍络绎不绝,一直持续到半夜,还有人马上路。 徐础原本留在营地里,不久之后被叫出去,在一队骑兵的押送下,前去追赶单于。 单于在马背上制定攻城计划,随时传令,半路上,他停下稍事休息,召集诸大人商议军务,敲定最后的诸多细节。 徐础就是这时赶上来,与一些中原人站在一起,离单于不远不近,能看到火光照亮的面孔,但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何况他们大多数人根本不懂贺荣语。 张释虞虽是皇帝,也没有得到特殊待遇,与中原人站在一起,脸色苍白,目光偶尔转动,总会流露出隐藏不住的惊慌失措。 目光第三次扫过徐础,张释虞才认出他来,急忙招手,让徐础走到自己身边,小声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芳德公主送来一具人偶,单于……” “不不,我问的不是这个,是……是我妹妹究竟在想什么?她不知道我在贺荣营中做客吗?她对眼下的形势没有一点了解吗?还有渔阳的守将与刺史,为何纵容她胡作非为?” “守将与刺史大概也不知情……” 张释虞突然暴怒,但是不敢大声说话,强行压抑着,咬牙切齿道:“都是因为你。” “我?我不在渔阳城里,也没办法与芳德公主通信。” “我说的不是现在,是从前,你……你肯定对我妹妹做过什么,让她对你死心塌地。唉,当初妹妹去谷里居住时,我就明确反对,母亲却说妹妹以后嫁到塞外再也没人疼爱……妇人误事,真是误事。然后妹妹就变了,从你那里回来,她天天到处跟人讲什么‘大势’,还曾经找过我,要告诉我如何当皇帝……” 想到张释清认真讨论“大势”的样子,徐础忍不住面露微笑。 张释虞将微笑视作承认,不由得更怒,“是你教我妹妹这些古怪想法,是你……” 贺荣大人的商议结束,纷纷上马,去与自己的将士汇合,中原人也被要求出发。 徐础正要上马,被贺荣平山拦下。 贺荣平山骑在马上,手中马鞭指向火把亮处,“单于要见你。” 张释虞已经抓住缰绳,向徐础看来,无声地提醒他别再添乱。 徐础没理他,向更关心自己的昌言之点下头,迈步走向火把。 单于也已经上马,居高临下,俯视徐础,“有人告诉我,你与公主很熟,教她许多不好的东西,你只身北上,就是为了阻止公主嫁入贺荣部。” 徐础左右扫了一眼,没看到寇道孤,但是相信单于所谓的“有人”必是他,而不是皇帝张释虞。 “我只身北上,是为阻止一场灾难。” “公主嫁入贺荣部是场灾难?” 徐础摇摇头,“皇帝北上借兵、晋王来求结盟,以及单于率军入塞,合在一起是场灾难,大灾难。” 单于大笑,“中原人的奸诈手段对我无用,省下你的花言巧语,留着明天一早劝说城里的人开门投降,劝说公主自己走出来,来我面前跪求原谅。如果你劝不动,我先杀你,再让皇帝去劝——皇帝是我的妹夫、我的家人,我不希望这样,但是对家人不能也太过放纵。” “就像单于对待左神卫王?” 贺荣平山就陪在旁边,听到这句话,脸色微变。 “他是我的弟弟,永远不变。”单于拍马离去,贺荣平山紧随其后,甚至来不及用愤怒的目光斥责一下乱说话的徐础。 单于擅长笼络人心,徐础看在眼里,心中竟中有一丝嫉妒。 士兵催他上马。 贺荣部大营距离渔阳城不远,半夜过后不久就到了,也不扎营,直接摆出攻城的阵势。 徐础又与众多中原人汇合。 张释虞对徐础依然十分恼火,但是看一眼周围,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只得还来找他,“这回你和我妹妹高兴了?满城的人因为你们两个人而送命。” “贺荣人来得匆忙,未带器械,难以攻城,渔阳若肯坚守……” 张释虞吓了一跳:“坚守?还嫌死得不够快吗?单于为什么将我带来?就是要用来威胁城里的人……”张释虞打个寒战,“早知会有今天,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都是欢颜的错,她催我称帝。” “其实是我出的主意,记得吗?” 张释虞斜眼看他,“真是奇怪,你不肯效忠任何一方,也没有一兵一将,可是许多事情里好像都有你的影子,说多不多,平时想不起来,说少不少,一到危急时刻,就觉得是你使坏。” “哈哈,这可太抬举我了。” “我不是在夸你。” “你也不必着急,渔阳虽然能守住,但是看样子,他们等不到天亮就会开门投降。” “你又知道了?” “这个是猜出来的,贺荣人擅长骑射,渔阳若要固守,将士应当隐藏起来,以免受损。你看,城墙上灯火通明,显然没有防备之意。我猜城里的人还不明白贺荣人为何攻来,等他们想通,立刻就会投降。” 张释虞觉得有些道理,心中稍安,随后又有点不高兴,“没有我的旨意,渔阳就敢投降?唉,算了,我现在计较这个干嘛?” 众人都没有帐篷,只能站在旷野中等候,虽然不冷,但是颇为狼狈,尤其周围尽是贺荣骑兵,中原人名为观战,其实与囚徒无异。 五更左右,天边微亮,张释虞又有点紧张,“城里怎么还没动静?” 话音刚落,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响彻云霄的欢呼。 张释虞的随从里有人能听懂一些贺荣语,向众人道:“渔阳刺史皇甫阖率众出降!” 张释虞重重地松了口气,向徐础道:“渔阳城里总算还有明白人。” 徐础笑了笑,看着周围众多如释重负的神情,不由得感到一丝悲哀。 没过多久,欢呼突然又变成怒吼,刚刚松了口气的中原人,又都脸上变色,张释虞一把抓住徐础的胳膊,“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可猜不出来,想来是公主……” “又是她,这个……”张释虞实在不好骂出脏话,心里憋得着实难受。 还是那名能听懂贺荣语的人解释道:“刺史率众出城,可是中郎将汤师举提前弃城而逃,好像……好像还带走了芳德公主。” 别人都是惊讶,张释虞则是大怒,“汤师举这个混蛋,小小一名中郎将,竟敢做出如此大逆无道之事!我就说妹妹不至于此,连亲哥哥的性命都不顾及,原来是受人胁迫!欢颜又看错人了。” 贺荣骑兵大叫大嚷,似乎非常愤怒,又有些兴奋,但是说话的人太多,张释虞的随从倾听半天才抓住一句话,“他们、他们要屠城。” 张释虞一愣,“刺史已经投降了啊。” 随从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是要屠城,看样子正在分配先后,很快就要动手。” “关于我呢?单于显然是动怒了,有没有人说起我?” 随从没听清太多,只能继续摇头。 张释虞患得患失,突然又镇定下来,向徐础道:“单于是个讲道理的人,我没得罪他,他应该明白,对不对?” “嗯,单于应该明白。” 听到徐础说出这句话,张释虞心里更踏实些,“够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袒护妹妹,到此为止,我再也不管她的死活,她自己惹下的祸,让她自己收拾吧。” “你向单于借兵了?”徐础突然问。 张释虞心里只想着自己的安危,听到这句问话,不由得一愣,“这种时候……” 徐础正色道:“我曾建议陛下向单于借兵,陛下开口没有?” 张释虞难得被随从以外的人称一声“陛下”,反倒有些不适应,呆了一会才道:“开口了,我说借兵十万,单于一直在笑,后面……后面的话我就没再说。” “嗯,做得好。咱们得去见单于。” “见他干嘛?”虽然身处贺荣骑兵中间,周围至少是自己人,张释虞不愿意离开这块小小的地盘。 “单于发怒,此时最容易受到挑拨,你若不去单于面前说上几句话,怕有不测。” 张释虞恍然大悟,“还好有你在。”急忙叫来会说贺荣话的随从,命他去与贺荣人交涉,他要去见单于。 “带上我。”徐础提醒道。 张释虞连连点头,一个人去见单于,他还真有一点不敢。 请求被层层传递上去,不久之后,真得到了同意。 徐础与张释虞上马,在一队骑兵的护送上,去见单于。 单于仍坐在马上,脸色铁青,旁边不远,地上仍跪着数十名渔阳官吏,无不瑟瑟发抖,天成皇帝出现,也不敢抬头看一眼。 “我拿皇帝当自家人,皇帝却不停地戏耍我,究竟是何用意?”单于问道。 听到这句质问,张释虞先佩服一下徐础的先见之明,自己若不及时来解释一下,只怕单于的不满会越来越多。 “全是汤师举……不是我……”可他既紧张又害怕,虽有许多话,一时却说不出来,脸色变幻不定,只得向徐础投去求助的目光。 徐础道:“单于先不要屠城,立该回头吧,或许还来得及。” 张释虞大骇,单于大怒,手中马鞭指来,正要开口,徐础又道:“数十万晋军此刻正在前往塞外的路上,单于没将家眷都带到关内来吧?” /txt/96342/ 。_手机版阅读网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七十五章 两方 强臂单于纵马来至徐础面前,相距不到一步时才停下,马呼出的热气直接喷到徐础脸上。 “你说什么?” 徐础稍稍让开一些,“我来阻止一场灾难。” 这是他之前的一次回答,单于当时没当回事,现在才明白话里面隐藏的含义。 “不可能。” “对任何人来说,倾巢而出都是一次冒险,单于以为不可能之事,对晋王岂不是最有利的选择?” 强臂单于看向周围的贺荣大人,徐础的话这些人都听到了,有人不懂中原话,也从别人嘴里听到传译,全都是半信半疑,但是只要有一点相信,就会显露出惊慌。 塞外人少,单于这支大军几乎带上了所有青壮年,留在草原上的尽是老弱病残,却是将士们的家人,况且草原上还有积累多年的大量财富,一旦被人夺取,贺荣部损失巨大,最重要的是他们将无家可归。 单于调转马头,面向本族大人,高声说了几句,语气依然激昂慷慨,却没像往常那样赢来阵阵欢呼,反而有人开口回应,虽然有些迟疑,但毕竟是一种质疑,周围不少人点头表示赞同。 单于又说几句,语气缓和许多,像是在商量、劝说,显然不太成功,他将人群中的周元宾叫出来。 周元宾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不等单于开口询问,就说出一长串贺荣话来,像是在为自己和晋王辩解。 趁着无人注意,张释虞扭头盯着徐础,用眼神询问这是何意。 徐础点下头,表示一切尽在掌握中。 张释虞不信,他觉得自己正被带入危险之中,几无挣脱的可能。 周元宾还在急切地说话,单于突然暴怒,跳下马,举起马鞭狠抽过来,周元宾没躲开,胸前挨了一下,痛得乱叫,单于再打来时,他想躲又不敢躲,只能左右移动,然后更快地辩解,连连伸手指向徐础。 张释虞原本与徐础站在一起,这时悄悄地往旁边走出几步,保持距离,以免受到牵连。 他离开得很及时,单于果然转身,大步走向“罪魁祸首”,语气激烈,似乎忘了徐础不懂贺荣语。 “单于志在天下,何以不爱听真话?” 单于改用中原话,“这是诡计,不是真话。” “如果是真话呢?单于在这里耽搁,晋军却在急行不止。” 单于看上去更加愤怒,却没有动手,看向不远处的渔阳城,“屠城能让他们多留几天……” “屠城会令单于失去一位重要盟友,此时此刻,盟友尤其重要。” 单于看一眼皇帝,脸上挤出一个略带鄙夷的神情,“中原人都不可信。” “中原人彼此也不相信,否则的话,也不至于大乱,单于可以不信中原人,但是应当利用这一点。”徐础及时闭嘴。 单于又看一眼周围的贺荣大人,终于做出决定,大声喊了几句,众人立刻纷纷上马。 直到敌军远去,渔阳诸官仍跪在地上,听不到马蹄声之后,才敢起身观望,面面相觑,谁也不明白前因后果。 回到大营,徐础直接被带到大帐里。 单于在路上已经下达一连串的命令,军心稍稳,他能抽出空来,与诸大人共议对策。 帐篷虽大,仍显拥挤,徐础被挤到了角落里,周围的说话声虽大,他却一句也听不懂,颇觉无聊。 有人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一条胳膊,十分用力,然后恶狠狠地低声道:“你要害死我吗?此仇我一定……” 周元宾挨了两鞭子,伤势虽然不重,受到的惊吓却不小。 徐础道:“你应该感谢我,为何恨我?” “你当我是傻瓜……” 徐础摇摇头,小声道:“晋王本已失去单于欢心,即将受到致命攻击,可是北上出塞的消息一来,他又会得到重视。单于眼下愤怒,很快就想缓和事态,这是晋王的机会,也是你的。” 周元宾想了一会,慢慢松手,在徐础袖子上轻轻掸了两下,抹去褶皱,“可你害我挨了鞭子。” “不破不立,有些事情我也预料不到。” “挨打是小事……单于真会改变心意?他现在仍想进攻晋阳,而且更着急,但是其他人不太赞同,他想分兵,一部分回塞外,一部分攻打晋阳,有人赞同,有人不赞同,正争得不可开交。”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周参军却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周元宾脸色微变,道声“多谢”,转身挤入人群,悄悄联络沈家的支持者,还要找机会在单于面前说上几句。 争议终告结束,不知结果是什么,甚至有没有结果都很难说,诸大人退出的时候,彼此依然争论不休。 没人告诉徐础可以离开,他只能站在原地。 大帐里最后只剩十余人,除了单于与徐础,其他人全是仆隶,站成一排,等候主人的吩咐。 单于坐在毯子上,一直不说话,也不看人。 单于大妻一个人进来,径直走到单于身边坐下,一手轻轻按着他的肩头,小声说话。 大概是为防止仆隶听懂,再开口时,单于用的是中原话,“我知道这是诡计,但是他们不信。你也知道,许多大人与沈家交好,我一直隐瞒将要夺取并州的消息,可是有些人已经猜出来,极不赞同。唉,尽是目光短浅之辈,天赐良机,令我贺荣部有机会夺取中原,他们却还在意从前那点交情。” 大妻小声道:“等他们享受到中原的好处,再也不会记得沈家。” “可是现在……” 大妻附在单于耳边说了几句,单于扭头看向角落里的徐础,“他?” 大妻点头,又悄声说了几句,然后起身离去。 单于向徐础道:“你过来。” 徐础走到近前,拱下手。 单于沉默多时,“你擅长诡计,我需要诡计。平山没做到的事情,我要试一试。” “如果单于想要我的臣服,十分抱歉,我做不到。” “嗯,你不必臣服。”单于毫无怒意,又想一会,说:“这样好了,从现在开始,你每天至少要贡献计谋一条,用来换取你自己的性命。” “我有死罪?” “你无罪,但你的命仍然归我所有。你可以不臣服、不下跪、不接受赏赐,但是我问什么,你得回答,回答得好,算是一计,回答得不好,我留你无用。” “听上去好像比较公平,如果我一天之内献出数计,是不是能算在今后几天里?” 单于微微一愣,随即大笑,“可以。你今天的计谋呢?” “晋王北上的消息不算吗?” “不算,因为我没问。” “有道理,既然如此,请单于发问。” 单于站起身,“暂时不急。晋王北上的消息还没有得到确认,万一你真是在撒谎——”单于笑了笑,“我已经想到三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渔阳?连城一块毁掉,公主?她在死前一定会后悔相信了不该相信的人。” “有些事情乃是必然之势,无需确认。”徐础道。 “从现在起,你留在我身边。”单于无意争辩。 寇道孤从外面进来,在单于面前拱手行礼,不卑不亢,“单于要见我?” “你们两个,今后都留在我身边,做顾问、做参谋,最终我只留一位,望两位努力,不要让我失望。” 徐础没开口,寇道孤道:“同样是努力,有人努力成事,有人努力坏事,望单于明鉴。” 单于笑道:“我心里有数。” 留在单于身边有个好处,即使听不懂贺荣语,多少也能可以了解他们的动向。 单于的本意是立刻进攻并州晋阳,然后再转师北上,救援塞外老家,但是太多人反对,他当上单于不久,还不能为所欲为,只得分兵数万,顺原路返回塞外。 接下来的事情则一件比一件难以定夺,周元宾动用全部关系,轮番劝说单于与沈家和解,他也亲自上阵,力陈晋王绝无二心,即便有北上之意,也是听说传言,以为贺荣人舍弃旧情进攻晋阳,才被迫出此下策。 张释虞也醒悟过来,他能借助的关系极少,唯有通过使者求见单于,慷慨陈辞,表示愿意亲自带兵攻入并州,为单于分忧,至于公主,乃是被汤师举掳走,之前种种,皆非出于公主本意,云云。 双方各有说法,周元宾一方人多,张释虞之计则更契合单于本人的心事,因此一直争执不下。 入夜不久,晋王那边终于传来消息,却是含糊不清的消息,晋军似乎真的已经北上,但是晋王本人仍守在飞狐口,希望单于能够解释诸多传言。 事态变得僵持,单于撵走所有人,独自留在帐中思想对策,两刻钟以后,派人传唤两名“顾问”。 徐础晚到一步,寇道孤刚刚向单于说过话。 “寇道孤说皇帝与晋王都不可信,上上之策乃是先杀皇帝,以取信于晋王,将其招来处死,然后南取冀州、西夺并州,站稳脚根,再进图天下。你以为如何?” “妙计。”徐础回道。 “你也赞同?” “纸上谈兵的话,我赞同。” 寇道孤冷笑一声,单于道:“有话就说,别绕来绕去,我不喜欢。” 徐础道:“寇氏此计虽妙,输在不了解晋王为人,因此有一重大遗漏。” “你了解晋王?” “我与他是结拜兄弟,曾经一同守卫东都,深知晋王为人,多疑而又胆大,单于杀死皇帝,不仅不会重得信任,反而会令晋王生疑,更要北上出塞。” “你的‘妙计’是什么?” “坐等。”徐础回道。 单于点点头,“两位的计策都不错,解我心中几样疑惑,但我不会杀皇帝、攻并州,也不会坐等,数十万骑兵入塞,怎可坐而不动?明天一早,我将亲自率兵南下,直取邺城。”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七十六章 要赏 徐础与寇道孤不得不承认,强臂单于的计划比他们二人的都要高出一筹。 进攻邺城,天成皇帝得“报仇”之名,贺荣人得城池之实,与此同时,贺荣人得不入并州之名,晋王得危机暂缓之实,各方都满意,至少表面上满意。 唯一不满意的人或许只有梁王。 单于依然分出一部分骑兵返回塞外,以防万一,他自己带着皇帝与一支大军,绕过渔阳,直奔邺城,对沿途各城,全以皇帝的名义传旨喻降,不从命者,必要屠城。 没有任何一座城池敢于抵抗,甚至在皇帝的“旨意”到来之前,就有官员出城归降,倾城所有以供应粮草。 数日之后,贺荣部骑兵与正在奉命抚循郡县的淮州兵相遇,打了一仗,这支淮州军兵力不多,只坚持了极短时间就开始溃退。 这就是在邺城之前的全部战斗,各地淮州军纷纷从已经占领的城镇撤出,逃向邺城,甚至直奔更南面的淮州老家。 单于仍将徐础与寇道孤留在身边,曾经很直白地说:“将你们的想法全说出来,要多、要真,我未必用你们的计策,但是能借此了解中原人的意图,这就够了。” 寇道孤当时沉着脸,好像是受到了羞辱,但是此后每问必答,从不藏私,早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不久前还是梁王使者。 徐础每日只献一两计,然后再不开口,只是旁听,偶尔微笑。 单于并不计较,但是每日闲暇时,与寇道孤的攀谈日益增多,不止是问计,也问些中原的风土人情与学问流派。 这天中午,贺荣部大军赶到邺城外,单于亲率百余骑前去查看地形。 徐础站在营中遥望邺城的方向,从他这里看不到什么,只能想象其中的慌乱与恐惧。 身后有人走来,徐础以为是昌言之,开口道:“梁王肯定以为自己被骗了。” “你还有余力关心别人?想想自己、想想我吧。”张释虞走到徐础身边,也向远处望去,“邺城,唉,邺城,原以为这会是一处久居之地,日后返回东都,这里我也会常来。我有许多修建宫殿的计划,都没来得及实施……” 张释虞一脸沮丧,叹息不已,又道:“你天天陪在单于身边,能不能劝他将我放回去?整个天成朝廷都在渔阳,皇帝却流亡在外,这算怎么回事?” 徐础摇头,“单于可以放走任何人,唯独不会放你。” “所以才要你想办法嘛,你的神机妙算呢?你的伶牙俐齿呢?你不是最会劝谏吗?” “我若有这样的本事,贺荣部骑兵此时应该都已返回塞外,而不是深入冀州。” “至少得给我留下几万骑兵,没有他们,我这个皇帝当得不踏实。” “秦州尚有十几万军队,你为何非要从贺荣部借兵?” “不同,大大不同。”张释虞不太愿意说实话,等了一会才稍稍压低声音道:“秦州太远,那支冀州军能不能回来、什么时候回来,都是未知之数,即便回来——他们也不是忠于我的军队。” 张释虞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怨气,迟迟不能摆脱贺荣人的控制,这令他对欢颜郡主的不满日益上升。 “借来的骑兵会更忠心?” “他们的老家在塞外,早晚还得回去,只要在中原时我给予重赏,他们不忠于我忠于谁?” “嗯,有道理。”徐础笑道,无心争辩。 “你得到我妹妹的消息没有?”张释虞又问。 徐础摇头,“单于已向冀州各郡县传出命令,私藏公主而不交者,满城不留活口,但是至今没有消息。” “可是你总能知道些什么吧?” “我能知道什么?” “我妹妹因为你而逃走,难道没有给你送个信?” “公主被汤师举掳走,这是你说的。” “那是说给单于听的。”张释虞凑近些,“咱们心里都清楚,你才是妹妹逃走的原因,她向别人隐藏行踪,对你不会。” “但我的确没得到她的消息。” “得到了你也不肯说。”张释虞小声嘀咕道,也不告辞,转身走开。 张释虞太想讨好单于,甚至想要出卖自己的亲妹妹,徐础看着他的背影远去,轻叹一声。 单于傍晚回营,先与诸大人一边吃饭,一边商议军务,二更之后才闲下来,依然精力充沛,命人将两名“顾问”唤来。 单于看上去心情不错,命人赐酒。 贺荣平山还在受罚期间,仍是单于身边的“仆隶”,捧着酒囊倒酒,轮到徐础时,多看他一眼。 单于看向寇道孤,“你对邺城很熟吧?” “很熟。” “明日我就要攻城,依你之见,邺城是会立即投降,还是坚守几天?”单于相信邺城已是囊中之物,“坚守不下”不是他担心的问题。 寇道孤想了一会,“邺城固若金汤,若得精兵良将守卫,可保一年无虞。” “哈哈,你将邺城看得太高,但这正是我想到的话。你说若得精兵良将,如今守城的人不算精良?” “梁王占据邺城不久,民心未附,且他的部下又多是淮州人,乃是借来的军队,对梁王并无忠心,以这样的兵将守城,法,冀州还有民力可征,何况他们不是为我攻城,而是为自家皇帝。连徐础也承认,天成朝廷对冀州不错,‘小心经营’,如今也该是冀州百姓报恩的时候了。平山,你记下这件事,明日提醒我一声。” “是。”贺荣平山应道,虽然做的是贱役,但是他能参与要务,与真正的仆隶不可同日而语,甚至超出一些大人。 寇道孤退后两步,身板挺得笔直,目光微微低垂,在单于面前,他极少表现出对徐础的恨意。 单于向徐础道:“你今天还没说一句有用的话。” “我前天说过两句,可以补在今天。” 单于想了一会,笑道:“嗯,的确,可以补在今天,明天就没有了。” “明天我会想出点什么。” “好,你不急,我也不急。”单于又转向寇道孤,“这些天来,寇先生屡献良机,我眼下还不能一一采用,日后当逐条施行。贺荣部奖惩分明,寇先生是要做官,还是要田宅金钱?尽管开口便是。” “千里马得遇伯乐,唯愿尽情驰骋。我虽算不得千里之马,所献之计能得单于采纳,心愿已足。” 单于愣了一下,“伯乐是什么?” “伯乐是中原的善相马之人,千里马不遇此人,往往不得展示马力。”寇道孤解释道。 “哈哈,我们贺荣部人人识马,不需要伯乐——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虽不提,我不能不赏,待邺城攻下之后……” 徐础又一次插口道:“单于赏我点什么?” 单于斜眼看来,“赏有功,罚有罪,你有何功,敢向我索要赏赐?” “我与寇先生不同,他只要‘尽情驰骋’就够了,我却是个贪心人,不见赏赐不肯立功。” 单于大笑,向贺荣平山道:“中原人奸诈,但是难得有这么直白的。” 贺荣平山提醒道:“徐础尤为奸诈,说出这样的话,后面必有所图,单于小心。” “你这么一说,我更要领教了。”单于喜欢“迎难而上”,向徐础道:“先说你想什么赏赐?” “不多,我要邺城。” 单于笑得更大声,“贺荣将士辛苦攻下的城池,却要送给你——你想立的功劳一定不小。” “我不要城池,只要邺城活口,单于入城之后,约束士兵,不许骚扰劫掠城中吏民,便是对我的赏赐。” “入城之后?”单于抓于这四个字,“你有办法助我夺城?” 贺荣平山又提醒道:“不用他相助,咱们也能夺城。” “可我不费一兵一卒,只凭这张嘴,明日天黑之前就能令邺城归单于所有。” 单于笑着摇头,“我听说过你与梁王交情深厚,但是梁王当初进攻邺城时,你没没能劝退,如今却能劝他投降?” “梁王不会投降,所以他根本没有留在邺城。单于在此多留一日,梁王在别处便会壮大一分。”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七十七章 午时 徐础拒绝献策时,单于往往一笑而过,当徐础真开口时,单于却沉下脸,向贺荣平山问道:“这些天有外人与他来往吗?” “没有,常与徐础交谈者,只有他的随从,皇帝偶尔也会找他,除此之外再无别人,我的手下盯得很紧。” 单于这才看向徐础,“既然没人给你传递消息,你怎么知道梁王已经不在城里?” 徐础笑道:“猜测。” 单于这才笑了一声,“你的猜测能有几分准确?” “猜别人六七分,猜梁王十拿九稳。” “据说你与梁王交情不错。” “相识多年,一同读书、一同刺驾、一同逃亡……” “梁王曾与你一同刺驾?” “是,他与我皆是主谋。” “可是传言中很少提到他。” “因为在刺驾发生之前,他先逃出京城。” “而你坚持留下。” “正是。” 单于又露出微笑,这回不是蔑视,而是有一点当真。 寇道孤觉得自己必须开口阻止,上前一步道:“单于当心,徐础一旦进城,再也不会出来,他有过守城经历……” 单于抬下手,没让寇道孤说下去,向徐础道:“梁王逃走,如今守卫邺城者为谁?” “必是淮州老将盛轩。” “所以梁王带自己人逃走,留淮州人守城?嗯,倒是聪明人。你与盛轩很熟?” “不熟,应该说素未谋面。” “那你凭什么劝说他献城归降?” “盛轩并非为梁王守城,而是为淮州,可淮州眼下形势危急,我有把握劝盛将军献出邺城,只有一个要求,单于要允许他们返回淮州。” “淮州有何危急?” 徐础指着自己的嘴,“在我这里。” 单于大笑,向贺荣平山道:“他要凭一张嘴编造虚假消息,骗淮州军献城南去,你以为如何?” “我更担心他凭一张嘴哄骗单于,而且咱们贺荣人明明有把握夺城,何必放淮州人南去?一举消灭岂不更好?免留后患。” “你想的是打仗立功,不是争鼎天下。”单于虽然宠信贺荣平山,却没将他的建议太当回事,又转向徐础,“还是寇先生提醒得对,你一进城,怕是不会再出来见我。” “我每天说几句有用的话,就能保命,进城之后却要担惊受怕,如平山所言,贺荣部必能攻破城池,我为何舍安求危?” 听到徐础只称“平山”两字,左神卫王冷冷地瞥来一眼。 单于思索片刻,“你今天原本没想献计,因何突然改变主意?只是为了救下邺城吏民的性命?” “因为我刚刚想到此计,希望给单于一个深刻印象,这样以后有人进谗言的时候,单于起码会因为惜才而找我问个清楚,不至于立刻下令处死。” 单于笑道:“寇先生,徐础在说你呢。” 寇道孤拱手道:“徐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与他虽然有仇,也想看到他被杀死,但是绝不会假公济私,利用军国大事报私仇。” 单于点头,“正是这个道理,我可以忍受说错、做错,绝不忍受有意欺骗。今天到此为止,明早再议。” 凌晨时分,徐础睡得正熟,就被人叫起来,前去面见单于。 单于睡眠更短,却丝毫看不出疲态,斗志昂扬,正面对一群贺荣大人说话。 徐础站在一边,看到皇帝也在,张释虞显然不明白自己为何被唤来,神情略显紧张。 单于暂停训话,向徐础道:“待会你进城劝降,我可以放他们南归,只要他们立刻献城,但我等不到天黑,午时之前必须给出回答,午时一过,我就下令攻城。无论劝降成功与否,你只要按时回来,我赦你无罪,你若不肯回来我将换一个人做天成皇帝。” 虽然当皇帝以来,常常抑郁不得志,张释虞却从来没想过要放弃皇位,闻言不由得大惊,尤其是他真有一个弟弟就在贺荣营中,马上道:“单于,这件事与我无关我连是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单于却根本不看皇帝,只对徐础说话:“去吧,就这么定了。” 徐础点下头,“午时之前。” 张释虞越发吃惊,“徐础,你……你替我解释一下啊,我真没有……” 徐础道:“陛下无需担心,无论如何,午时之前我自会回来。” “万一城里将你扣押呢?” 徐础想了想,“帝位终究还是你们张家的,我想单于不会交给别姓人手中。” 张释虞在意的不是皇帝姓什么,不由得更加惊恐,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等他稍稍醒悟,徐础已走,单于又对大人讲话,他被冷落在一边,连插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一匹马,别无余物,昌言之也不被允许跟随,贺荣平山将徐础送出营地,来到阵前,“城内已获知将有使者前去谈判,愿不愿意接纳,我就不知道了。总之午时一过,必然攻城,你不必心存侥幸,城里人也一样。” “抱歉,又要影响你立功,其实你想解除仆隶之身,另有良法……” 贺荣平山抬手在马身上狠狠拍了一下,算是“送行”,对徐础的话,他一句也不想听。 贺荣部这次准备充分,阵地上已经树起高大的攻城器械由中原人建造,其中一些人是天成朝廷派来的工匠,毕竟双方现在还是“盟友”。 阵地离城门不远,徐础很快来到门下,正要开口,城上先有人大声道:“你是贺荣使者?” “正是。” “就你一个人?” 徐础回头看了看,“没错。” “你等会。” 城门不肯轻易打开,倒是从城上垂下来一只大筐。 徐础只得下马,小心进到筐中,晃晃绳索,示意上面的人拉动。 到了城头,十几名士兵立刻围上来,见徐础的穿着是名书生,他们没有逼得太近,一名军官走近些,疑惑地问:“你是中原人?” “嗯。” “为何……算了,报上姓名。” “立刻带我去见守城主将。” “总得先通报一声。” 徐础转身指向城外不远处,“贺荣人午时攻城,还剩不到三个时辰,你觉得他们需要通报吗?立刻带我去见主将,耽误我带来的消息,你承担不起。” 军官早就看到贺荣人立起的器械,自然没有怀疑,脸色微变,语气也变得温和许多,“请随我来。” 事实上,早就有人守在城墙下,等候贺荣使者的到来,见到徐础也不多问,立刻引向附近的一座军营。 一员老将坐在厅里,两边排列将领,鸦雀无声。 徐础上前,拱手道:“阁下想必是盛轩盛将军。” “是我,阁下是……”见到一名书生,盛轩也有点意外。 “在下徐础……” 回答一出口,厅里惊讶声不断,徐础又上前两步,向惊呆了的盛轩道:“我带来强臂单于的消息……” “你真是那个‘吴王’?”盛轩问道。 “盛将军是要先确认我的身份,还是先听贺荣人的提议?” “呃……先听提议。”盛轩依然一脸的震惊。 “守军投降,交出邺城,贺荣部放开一条路,允许你们返回淮州。午时之前给出回答,午时一过,贺荣人攻城,再也没有机会了。”徐础拱手,转身要走。 盛轩急忙起身追赶,“等等,话还没说清楚呢。” 徐础止步,转身道:“就是这些,再没有别的了。” 盛轩笑道:“只是传话,似乎不必阁下亲自出马。” “贺荣人不甚了解中原的形势,以为我能取信于盛将军,所以命我来一趟,但我真的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传话而已。” 盛轩暂时抛去疑惑,“那我只好拒绝,城内将士尚有十万人,粮草足支三年,更有数十万百姓可以征用,守它城或许不够,守邺城绰绰有余。我们也不着急,贺荣人尽管攻城便是。” “盛将军不着急,淮州也不急?” “淮州顶多担心我们的安危,别的倒不着急,战火离淮州还隔着一条天堑呢。” “北边的天堑还是南边的天堑?” “徐公子说笑,隔绝淮、冀两州者,当然是北方天堑。” “如此说来,盛将军还不知情?” “知道什么?” “吴州宁王率兵渡江,进入淮州,广陵城急需盛将军率兵回去救急。” 广陵城是淮州治所,也曾是广陵王封地,但是广陵王常年坐镇吴州,回家不多。 盛轩脸色微变,看向众部下,随即向徐础道:“阁下的消息从何而来?我们前天还接待了淮州的使者,要求我们死守邺城,不可退却半步。” 徐础微微一笑,“形势变化往往只在朝夕之间,请允许我问一句:梁王何在?” 盛轩脸色越显茫然,“梁王……你要见梁王?” “是,如果能见到的话。” “好吧,原本想待会再说,既然阁下问到,咱们现在就去见梁王,毕竟城里是他说的算。”说到最后三个字时,盛轩的语气稍有变化,显然不太当真。 徐础心里却是微微一惊,原来他猜错了,梁王根本没有逃走,这可不像是马维的行事风格,也让他的劝说变得艰难起来。 “盛将军一开始就该带我去见梁王。”徐础假意埋怨道。 盛轩做出请的手势,前头带路,“怨不得我,是梁王自己不愿见外人,不过阁下应当不算外人。”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七十八章 守邺 马维没有逃离邺城,将自己“关”在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里,太小不易隐藏,太大不好守卫,他如今最在意的事情是自身安全,连守城都要退居其次。 徐础被送到大门外,先后三人出来查看,确认来者身份之后,才允许他进门,老将盛轩未获邀请,稍显尴尬,抬头看一眼天空,道:“我还是去准备一下吧,贺荣人若是攻城,我们不能全都坐着等死。” 徐础一进府门就看到庭院里树立着几尊与人等高的雕像,还没有完工,隐约看出是帝王装扮。 前头带路的人是乔之素,稍稍放慢脚步,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解释道:“历代梁皇。” 徐础点头,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马维坐在一间书房里,看样子很久没好好地睡过觉,眼睛通红,脸颊微陷,身边除了老宦高圣泽,再无仆从。 “真是意想不到,这不是赫赫有名的徐公子吗?劝我与天成朝廷和解,声称自己要去渔阳救人,还要监督天成与贺荣部进攻并州的徐公子,不就是你吗?” “是他,就是他。”高圣泽贴在梁王耳边小声附和。 乔之素从外面关上门。 房间陈设简陋,马维依然坐在祖传的椅子上,除此之外,再无坐具,窗户严闭,并以帷幔遮掩,即使点着蜡烛,整间屋子也显得十分阴暗。 “世事难料。”徐础道,本想走到近前说话,却被高圣泽拦下,只能站在屋地中间。 “对料事如神的徐公子来说,还有什么料不到的?”马维阴阳怪气地说。 “很多,比如我没料到马兄还会留在邺城。” “梁王。”高圣泽立刻加以纠正,然后扭头向主人道:“梁王出人意料,骗过了敌军。” 马维轻轻点头。 徐础道:“贺荣部不在乎守城的人是谁,他们今天就会发起进攻。” 又是高圣泽开口:“不怕,邺城之坚厚,天下无匹,就算贺荣人有百万大军,也攻不进来,况且贺荣多骑兵,不擅攻城……” “贺荣军中有中原工匠,器械充足,已在城外列阵,马兄从来没去城头上观看吗?” “梁王。”高圣泽又一次纠正,语气稍稍严厉。 马维轻笑一声,“欢颜郡主骗了我,你帮着她一块骗我,留一个老太婆当人质,然后带着外族人前来攻城。我不怕,因为我早就预料到这一招,所以我四处征粮、征人,也没让淮州兵离我太远。如今城里有精兵二十万,粮草堆积成山,兵将士气高涨,百姓不愿沦为异族之奴,皆愿为我效命。” 停顿片刻,马维以右手指天,像是要宣布誓言,“我先让贺荣人攻城,待其久攻不下、士气沮丧时,开门与之决战,声东击西、诱敌深入……这些计谋我都会用上。” “你想再守一次东都?”徐础惊讶地问。 “梁王!”高圣泽的声音越发严厉,已经带着一丝怒意。 徐础突然动手,将高圣泽的右臂扭到身后,推着他往外走。 高圣泽大骇,但是受制于人,年纪又大,不得不迈步,嘴里大叫大嚷,“徐础,你想干嘛?梁王救我……不不,梁王小心,他要行刺,我替梁王拦……” 徐础另一手开门,将老宦推出去,随手关门,放好门闩,不让外人进来。 徐础刚一动手时,马维也吃一惊,抬下屁股,伸手要去摸刀,随即他又坐回原处,任凭高圣泽叫嚷,既不起身相助,也未开口制止。 外面的高圣泽惊慌失措,推了几下门,发现打不开,大声道:“梁王别急,我立刻去叫人……” “滚远一点!”马维厉声道。 高圣泽显然大吃一惊,发出一声呜咽,再没敢吱声。 徐础点点头,“终于安静了。” 虽然撵走了高圣泽,马维脸上的神情却没有变化,依然冷淡,“这回你又打算用什么花招来骗我?” “我来救你一命。” “嘿,我知道这一招:先声夺人,不管真假,先说一句让对方最感兴趣的话,吸引注意与兴趣,然后再说什么,对方都能听得进去。所以,你觉得我对‘保命’最感兴趣?” 徐础笑了,“咱们学的东西是一样的,我一时忘记了。好吧,不用这些花招,只是交谈。你为什么留在邺城?” “不留在这里,还能去哪?” “东都,那里你已经营将近一年。” “东都?”马维轻轻摇头,“那里差不多是一座空城,粮草不足,百姓全是老弱病残,能跑的人都跑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冷酷,“百姓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可与虑始,唯可与乐成,必须等我站稳脚根,他们才会蜂拥而至,跑来效忠。” “你还没将东都让给淮州吧?” “当然没有,我借口说妻儿还在东都,请盛家宽限数日,只要宁王攻入淮州,盛家自然没办法再来索取——可是宁王在哪呢?这也是你的一个谎言,骗我将麾下最好的将军派出去做使者。” 委派潘楷担任使者,全是马维一个人的主意,这时却牵怒于他人。 “贺荣人午时攻城。”徐础道。 “让他们来好了,我正等着呢。” “淮州军不会真心守城。” 马维脸色微变,沉默一会才道:“盛家派人送来命令,要求淮州兵死守邺城……” “这就是你守卫邺城的依仗?” 马维突然起身,两眼更红,咆哮道:“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能守城,我麾下至少还有十万梁兵,他们效忠于我,愿意为大梁死战!” 在所有人嘴里,兵力都是一个张口就来的数字,徐础早已不放在心上,走到马维近前,一手按在桌子上,“你想模仿我守东都时的策略?” 马维怒形于色,“在你眼里,我总是不如你,是不是?当初是谁提议刺驾?是我,不是你,没有我,你还是楼家的无名之辈,除非提起吴国公主,没人在意你是谁。当晋王弑父,想要嫁祸于你时,是我救你一命。当你守卫东都,孤立无援时,是我第一个与你结盟,助你一臂之力。你的一切成功,都离不开我!而你,依然以为我不如你?” 徐础道:“马兄的所有帮助我都记在心里,我也从未觉得马兄不如我,至少你还在称王,而我知难而退。” 马维慢慢坐下,声音恢复正常,“你有你的本事,只是缺一颗帝王之心,倒也不怪你,你连自己的姓氏都不愿承认,何况称王、称帝?我与你不同,我是真正的大梁帝胄,身后有列祖列宗的督促与期望,我必须走上这条路,必须,别无选择……” “马兄打算如何守城?”徐础将话题拽回来。 马维一愣,随后从“列祖列宗”的光辉中挣脱出来,“我已经说过,先坚守数日,待敌人士气受挫之后,一举反攻。” 徐础摇头,“我要听你真正的计划。” “然后你带回去向贺荣人邀功?”马维冷笑道。 “好吧,你不愿说,我先来说,邺城有三大不可守……” 马维冷笑一声,“又是谋士那一套,‘三大不可守’、‘五大不可言’、‘七大不可悔’……” 徐础自顾说下去,“守卫东都时,主力乃是降世军,他们一路受官兵追剿,无路可走,因此有死守之心。邺城守军乃是淮州人,离老家不远,一旦战事不顺,必生返乡之情,马兄无力阻止,盛轩怕是也只能顺应众心。此乃一不可守。” “你以为我没想到吗?我要将计就计,守城的是淮州兵,但是守门皆是我梁兵,唯有北城例外,淮州兵欲降、欲逃,都可以,正好借此诱贺荣人进城,他们是骑兵,不利于巷战,我会亲率梁兵……” 徐础打断他:“围攻东都时的冀州军,虽有两王坐镇,但是真正的统帅乃是王铁眉,上下异心,王铁眉亦非大将之才,频出昏招,东都守城之计方得成功。邺城外面的强臂单于却是枭雄人物,非王铁眉可比,断然不会中计。此乃二不可守。” 马维露出一丝妒意,“因为这个,你宁愿给异族蛮王做谋士?” 徐础仍不解释,继续道:“当初冀州军是要夺回东都,贺荣部却只是要清除障碍,一个手下留情,一个不择手段。此乃三不可守。” 马维突然间又发怒,“你让我怎么办?举城投降?大梁皇室已经投降过一次,绝不会再有第二次,至少在我这里不会有!” “你不必投降,我要送马兄返回东都,然后你立即与宁王联络,暂且奉他为主……” “这与投降有何区别?” “听着,你想当皇帝,先得忍辱负重,宁王是我的仇人,但是中原诸雄之中,唯有他能与强臂单于一争上下。宁王现在实力还有些弱小,会很高兴有人投奔,必能对你另眼相待。到时你也不必劝宁王什么,让他自行其事,对淮州盛家是打是和,皆随他的心意,不可劝谏,连暗示都不要有。待宁王觉得有把握之后,自会北上驱逐贺荣部。” “我就这么一直向宁王称臣?” “更远的事情我无法预料,但这是眼下最好的选择,至少能保住你的梁王之号。” 马维思忖良久,“城外全是贺荣人,城里尽为淮州兵,我怎么才能逃出去?” 徐础微微一笑,“你已经逃回东都,只是许多人还没发现而已。” 马维莫名其称。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七十九章 人质 老将盛轩登城向外观望,心里不由得一颤,扭头看一眼周围的将士,什么也没说,匆匆离去,留下守城者犹疑不定。 再见到徐础,盛轩越发客气,命人看座,笑道:“梁王怎么说?” 徐础看一眼两边站立的将官,回道:“不好说。” 盛轩有些犹豫,他对徐础不熟,只闻其名,为安全起见,不愿单独与他相处,于是道:“都是我们盛家的子弟,徐公子有话不必隐瞒。” 徐础还是欲言又止,好一会才道:“盛将军多久没见到梁王了?” “呃……两天了吧,梁王生病了?” 徐础笑而不语。 盛轩猛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咳了两声,向左右将官道:“你们先退下,去城墙上守着,有什么事情,立刻过来通报。” 众将官告退,还没走出大厅,就开始小声议论徐础那句问话中隐藏的含义。 厅里只剩下两人,盛轩稍觉紧张,好在自己身上着甲、腰间有刀,而对方只是一名赤手空拳的书生,“徐公子可以说了吧?” “还是有些为难。” “有何为难?” “我与梁王是多年好友,在弄清他的真实想法之前,有些话不好说。” 盛轩越发坐实自己的怀疑,“梁王病重?” 徐础摇头。 “梁王……已经走了?” 徐础不语。 盛轩冷笑一声,“徐公子无需隐讳,对此我一点都不意外——不过梁王连自己仅有一些兵将都弃而不顾,还是有点过分。徐公子在那边确实没见到梁王?” “乔之素与我闲聊,拖延时间,我等得不耐烦,他才带我去见梁王。可梁王不肯露面,说是偶然风寒,问答全要通过高圣泽……” 提起老宦,盛轩又冷笑一声。 “他能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来回交谈几句,我就听出不对,于是坚持要见梁王一面。” “然后就漏馅了,嘿,梁王快马加鞭,这时候怕是已经快到孟津,高圣泽还有什么害怕的?” “他怕担负泄密之责。” 盛轩已经不在意“泄密”,想了一会,说:“徐公子刚进城时,曾经说过淮州会有危机,可否说得详细些?” “我来劝说盛将军献城、退兵,有些话盛将军未必相信。” “其实徐公子不说我也能猜出大概,初夺邺城,梁王甚至不允许淮州兵进城,分派到各处抚循郡县,那时候我就有所怀疑,可是淮州要求我暂时不要与梁王闹翻,一切等他拒绝交出东都再说。现在看来,他根本就没想过要让出东都,反而对淮州心生觊觎。” 盛轩义愤填膺地将所有话都说出来,徐础只需轻轻点头。 “淮州子弟必须尽快返回淮州。”盛轩打量徐础,“贺荣人真肯放一条出路?” “单于是这么对我说的。” 虽说已然心生退意,盛轩却仍是疑虑重重,“盛家将淮州精锐全交在我手中,若是损失过重,我还有何颜面去见广陵父老?” “盛将军需要怎样的保证?” “除非单于肯做人质。” “我回去之后可以代为询问,但是盛将军别抱太大希望。”徐础笑道。 “我只是随口一说,嗯,让我想想。”老将军低头沉思。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盛轩立刻站起身,脸色骤变,伸手握刀,“怎么回事?离午时还差着一点呢。” 徐础也不明所以。 片刻之后,一名将官匆匆跑进来,惊慌地说:“敌军攻城,已在投射石炮……” 盛轩瞪一眼徐础,“原来你是缓兵之计!”说罢匆匆往外走去,命将官留下,看守客人。 徐础的第一反应是单于毁约,要陷自己于死地,马上觉得这不像是单于一向的行事风格,然后又猜寇道孤从中作梗,随即推翻…… 顷刻之间,徐础心中动了五六个念头,最终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脸上不由得露出微笑。 守在门口的将官二十多年岁,握住刀柄,喝道:“你不要以为奸计得逞,我们自会守住城池,盛老将军一回来,杀你祭旗。” “误会一场,盛将军不会杀我。倒是你,宁愿在此守卫邺城,还是想回淮州老家?” “我当然……我不回答,不上你当。” 徐础不再说什么,自知名声不佳,无法一下子取得对方的信任。 外面再没传来响声,年轻将官虽然疑惑,但是不再那么紧张,突然开口道:“梁王是不是跑了?” “你猜呢?” “这还用猜?梁王一听说贺荣人要攻来,当时就吓破了胆,估计早已逃走,现在该到东都了,当初借兵给他就是……” 盛轩从外面回来,年轻将官立刻闭嘴。 盛轩挥手屏退将官,直接走到徐础面前,笑道:“是一次误射,不过倒也证明邺城之坚厚,只砸出一个小小的坑洼。咱们继续说正事,离午时不远,我这就命人将徐公子送出去,请你回去转告单于:淮州军可以献城,只要他放开一条道路,许我们南下渡河。但是空口无凭,双方需互换人质,不多,各出十人,我们这边出盛家子弟,单于那边出诸王大人。单于应允,我们立刻就走,绝无耽搁。” 徐础起身,“守他乡之都,终不如守自家之城,盛将军当机立断,救下淮州将士,回去之后,必得父老感激。” 盛轩长叹一声,“我这是违命行事,不得埋怨就已经满足啦。还有,城中的梁兵如何处置?” “梁兵随淮州军出城,然后一支南下,一支东去。”徐础停顿一下,“异族终究难信,望盛将军要不给单于可乘之机。” “梁王已经逃走,他的兵将也被骗过,我不会对他们动手。”盛轩又一次仔细打量徐础,“徐公子……从此以后就为贺荣人效命了?” “我不为任何人效命,至少眼下没有。”徐础拱手告辞,人已经走到门口,身后的盛轩追上来,问道:“贺荣野心几何?夺下冀州之后,是否还会南下?望徐公子告知,盛家必感大恩。” “单于野心志在天下,至于夺下冀州之下欲图何方,我预料不出来,只能给盛将军一条提醒。” “徐公子请说。” “与其防敌,不如自强。单于初入中原,尚不敢分兵,必然观察群雄,然后寻隙而入,淮州若无隙,自然无忧,若露出破绽,则所需提防者,不止贺荣一家。” 盛轩拱手,“多谢,徐公子日后若有机会去往广陵城,请许我略尽地主之谊。” “当会叨扰。” 徐础被放下城墙,坐骑已经跑得没影,他只得步行回贺荣营地。 贺荣平山守在阵前,见到徐础走来,什么也没问,命人送马来,带他直接去见单于。 贺荣部诸大人都在,徐础转述盛轩互换人质的要求,单于听过之后面无表情,思忖片刻,直接点出十个人名,其中包括贺荣平山,向徐础道:“这十人皆是我的亲信,可做人质,一个时辰之内,淮州军必须开始撤兵,我会让出西门。” “我已尽过自己的职责,请单于另寻他人安排后续吧。” “不不,这件事你得一直盯到结束。梁王真的已经逃走?” “梁王若在,淮州军也不敢如此轻易做出决定。” “嘿,令人失望。” 徐础在贺荣军营与邺城之间来回奔走,见证双方互换人质、并在阵前立誓,午后不到一个时辰,淮州军开始从西门撤退,放弃大部分辎重,只带必要的粮草,以保证行军迅速。 徐础回到大帐里,已经没他什么事,被安排站在角落里,身边就是皇帝。 张释虞担心了整个上午,见徐础准时回来,心里高兴,脸上却无表露,甚至刻意挪开目光,他已经明白,就因为自己此前与徐础多说了几句话,才惹来单于的不信任,险些因此丢掉帝位。 单于与贺荣诸大人议论不休,常有人进进出出。 徐础小声道:“单于不想就这么放走淮州军。” “别跟我说话,我不认得你。”张释虞嘴唇微动,仍不看徐础。 徐础转动目光,看向十余步以外的寇道孤。 寇道孤也站在人群外面,回视徐础,突然迈步走过来,到近前冷冷地说:“明天一早,单于就会传令追击淮州军,在其渡河之前一举歼灭。” “你的主意?” “以单于之志,怎么可能放一支敌军全身而退?这种事情不需要我出主意。” 张释虞听在耳中,十分尴尬,咳了一声,走开几步,以避嫌疑。 “人质呢?不管不顾了?” “或许有办法逃出来,或许就是不管,以十人交换一支敌军,值得。” “嘿。” “不过最大的功臣还是徐公子,没有徐公子将淮州军引诱出城,贺荣部虽能攻下邺城,必然伤亡惨重。到了城外平旷之地,贺荣骑兵正可发挥所长,攻敌所短,这一战必胜无疑。你为了救邺城吏民,而将淮州军送入死地,也算值得。”寇道孤嘲讽道。 徐础沉默一会,“寇先生应当与我一同劝说单于放弃这个计划。” “你找错人了,我与你不是朋友。” “现在不是,以后或许会是。”徐础微笑道,“这是为寇先生着想,明日贺荣部一旦惨败,而寇先生事先没有半句提醒,会让单于怀疑你的本事。” 寇道孤脸色微沉,隐约觉得自己又要上当。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八十章 真假伏兵 人群散去,单于留下两名顾问,他不喜欢长久坐在毯子上,叫进来一名士兵,一边在空地上摔跤,一边与站在旁边的两人交谈,互不耽误。 面对单于,士兵丝毫没有谦让之意,出手又重又狠,几次将单于摔在地上,单于越战越勇,同样也将士兵摔倒,渐渐地说话时喘粗气,不得不将精力向摔跤倾斜。 徐础突然想起骑马舞槊的万物帝。 单于先与寇道孤交谈,询问中原人对摔跤的看法。 寇道孤同样没有谦让之意,声称摔跤在中原属于小技,军中将士习之以健身,江湖艺人习之以博赏赐,市井无赖习之以争强斗胜,读书人不为,官吏不为,帝王尤其不为。 单于大笑,没觉得受到羞辱,反而摔得更起劲儿,“贺荣人与中原人就是不同,需要我来……那个词怎么说?” “移风易俗。” “对……”单于从地上爬起来,“徐础,你今天不打算说话?” 寇道孤冷冷地盯着徐础,看他敢不敢劝谏。 “观单于调兵遣将之意,似乎还是要进攻淮州军。”徐础开门见山。 “正是。”单于憋着一股劲儿扭摔对手,等了一会才回答,“与你无关,我没有背约,会等到明天一早再进攻。” “人质怎么办?” “此来中原,为与群雄一争高下,哪一战……没有损伤?平山他们知道我的计划,自会想办法逃出来,若是不能,也算立功。” “盛轩老将,身经百战,率兵离城时,队形不乱,推测其意,必有防备。” “哈哈,自我率兵入塞以来,贺荣人还没打过硬仗,正需要敌军有所‘准备’,千万不要再像此前几次,一击即溃。” “邺城离孟津不算太远……” 单于示意士兵暂停,转身向徐础道:“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一支敌军离去,你不用再说下去,你的话不合我意。退下吧。” 徐础被撵出去,寇道孤留下,继续与单于交谈。 昌言之早就等急了,“公子,事情好像不对啊,满营的人都在磨刀嚯嚯,看样子还要打一仗。” “嗯,单于已经决定明早进攻。” “可是那样一来……公子的名声可就毁了。” 徐础笑笑,“我的名声已经毁了,休息吧,今天的确太累。” “我准备了清水。” 徐础洗漱,昌言之仍不放心,“淮州军十几万,总能与贺荣人一战吧?” “淮州军没有十几万,且急于返回老家,无心恋战,出城时尚能维持镇定,一旦遭受攻击,必溃无疑。” “啊……”昌言之在意的不是淮州军要打败仗,而是公子竟然面带微笑。 “睡吧,明天或许会有意外消息呢。” 昌言之出去倒水,回来之后很晚才睡着,反复思索,如果公子真要效忠单于,自己是不是还要留下。 次日一早昌言之就爬起来,出去查看情况。 营地显得空荡许多,大部分士兵去追淮州军,另一部分前去占据邺城,只剩一些仆隶与妇孺在收拾东西,人人都在热烈地讨论,这一战打胜之后,自家主人会得多少赏赐。 昌言之不能乱走,与附近的仆隶聊了几句,没得到多少消息,只好又回到帐篷里。 徐础还在酣睡。 日上三竿,徐础依然未醒,昌言之听到外面声响不断,又出去查看,只见一队队的贺荣骑兵正在进入营地,众仆隶措手不及,加快速度收拾帐篷。 贺荣人习惯住帐篷,不喜欢受到城墙的束缚,虽然夺得邺城,仍在城外扎营。 大批骑兵赶回营地,神情冷淡,对自家仆隶呵斥不断,显然不太高兴,但是也未见伤者。 昌言之大惑不解,不敢询问,猛然想起公子的话,这不就是一件“意外消息”吗?刚要进帐通报,就见十余骑疾驰而至,带头者大声道:“单于要见徐础,现在!” 帐篷里,徐础已经起床,走出来看了一眼,向昌言之笑道:“果然有意外。” 大帐里只有很少的人,单于脸色阴沉,还有汗珠没有擦去,徐础一进来,他就紧紧盯着,直到徐础走到近前,目光也没有离开。 “你知道些什么?”单于问。 “嗯……看样子单于似乎没有进攻淮州军,这就是我所知道的。” “不不,昨晚你曾劝我不要进攻。” “对,我是劝过。” “你还说淮州军会有防备。” 徐础微微一笑,“我随口一说而已,真的被我说中了?” 寇道孤从外面进来,拱手行礼,单于却没有看他,“有防备的不是淮州军,而是梁王,他在路上设伏,但是被我们看穿。” “所以单于及时中止进攻。”徐础点头,像是刚刚恍然大悟,随即道:“奇怪,梁王怎会知道淮州军撤退,并料到贺荣人会去追击呢?” “我正要问你。”单于冷冷地说。 “这可难说,容我猜一猜吧。请问单于,梁王带兵多少?” “有关系吗?” “大有关系,如果梁王率兵众多,那就是有备而来,此前的逃亡,想必是在筹兵,淮州军放弃邺城,坏了他的大计。反之,梁王如果率兵不多,那就是凑巧遇上,他来查看邺城形势,却撞见淮州军撤退,因此虚张声势。” 单于沉默片刻,开口时语气稍缓,“梁王是伏兵,旗帜林立,远远地看不出兵多兵少。” “嗯,可以再等等。梁王如果是有备而来,必然兵多将广,又与淮州军汇合,实力大增,想必不愿无功而返,贺荣人退,他反而要进。” 单于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率兵退却,要在宽广之地迎敌,“如果是凑巧呢?” “逃之夭夭,唯恐不及。” 单于脸色铁青,他宁愿梁王是有备而来,真刀真枪地打一仗,也不愿只是凑巧,令他失去一个良机,更会令他在本部将士面前脸上无光。 寇道孤上前,开口道:“单于被徐础骗了。” “嗯?” “梁王既不是有备而来,也不是凑巧赶上,他一直就在军中,随淮州人出城,只是中途改换旗帜,亮出真身。单于不知底细,以为梁王从别处率兵赶来,中了徐础的奸计。” 单于看向徐础,徐础笑着摇头,似乎觉得不值一辩。 “你有证据?”单于问道。 “没有,但是绝不会错。”寇道孤看一眼徐础,“他显然早已料到单于会追击淮州军,所以预先设计。他在城内逗留多时,若无梁王,他与谁交谈?” 单于又看向徐础,半信半疑。 徐础轻叹一声,“我昨日进城时,梁人不肯承认梁王已走,想尽办法拖延时间,来回传话,假装梁王还在,我是迟迟没见到真人,才明白自己上当。寇先生将我看得太高,好像无所不知,又将单于看得太低,以为什么都瞒不住。当单于将左神卫王也定为人质时,我绝未想到其它。” 寇道孤还要再说下去,单于抬手制止,“没有证据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是战是退,都是我一人决定,与他人无关。” 一名贺荣大人匆匆跑进来,“单于,人质回来了!” 单于既惊且喜,“他们逃回来的?还剩几人?” “十人都在。” 单于大步走出帐篷迎接,虽然他愿意用这十名人质换取一场大胜,但是能见到他们活着回来,依然高兴。 大帐里只剩下少量仆隶与卫兵,他们不懂中原话,寇道孤说:“我的确没有证据,但我猜得没错,梁王就在城中,是你设计恐吓单于。” “唉,寇先生前天还说不会公报私仇。” 寇道孤脸上怒容一闪,“这不是公报私仇……嘿,你能隐瞒一时,隐瞒不了一世,梁王纵然肯为你保密,他身边的人自有不知深浅之人,真相很快就会泄露。” “有寇先生一直盯着,‘真相’的确会泄露。” 徐础暗示对方会骗造“真相”,寇道孤怒极反笑,“我不必专盯着什么,徐公子阴谋太多,漏洞也不少,所以无法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总要在暴露之前另换地方。在单于这里也是一样,我只需盯着你,不让你再次逃走,早晚单于会看破你的真面目。” 徐础笑道:“你要一直盯着我?” 寇道孤微微点头。 “好,以后我若是丢失什么东西,就找你问了。” 从外面走进来一群人,单于握着贺荣平山的手臂,问道:“淮州军将你们释放,是怎么说的?” 十名人质一路纵马疾驰,个个满头大汗,贺荣平山道:“淮将盛轩说,感谢单于送行,为表诚意,先将人质放回来,希望单于遵守诺言……” “嘿。”单于松开手掌,止步道:“十名人质而已,放回去。这么说来,梁王和淮州军没有追来,哈哈,果然是一场虚张声势,好,梁王有些手段,从前我倒小瞧他了。劳师动众,无功而还,全都怪我。” 诸大人等单于又用本族语说了一遍,抢着认罪。 单于又说许多话,逐渐慷慨激昂,重新唤起士气,贺荣平山等人既惊讶又兴奋,欢呼声不断。 作为一名刚刚判断失误的首领,单于将威望损失降至最低。 诸大人纷纷退去,单于向两名顾问道:“时机已过,再追淮人与梁王已经来不及,也无必要,我会分兵留守邺城,明天一早,亲自带兵去攻并州。” 徐础与寇道孤都是一惊,寇道孤劝道:“单于似乎不必如此着急。” 单于笑道:“不是我着急,这是早就定下的计划,天成军队今天应该已经攻入飞狐口,我再不动手,就要晚喽。” 徐础一下子明白过来,单于南攻邺城,并将皇帝一直带在身边,其实都是在换取晋王的安心,给欢颜郡主提供偷袭的机会。 不知晋王是不是会更早想到这一点。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八十一章 西进 贺荣军突然转向并州,最吃惊的人是皇帝张释虞,实在找不到别人商议,只得不顾嫌疑,又来见徐础。 “真的吗?单于明天一早就要带兵进入并州?” 时值傍晚,徐础正与昌言之一同吃饭,点头道:“单于的确是这么说的。你吃过了?粗茶淡饭,一块吃些吧。” 便是山珍海味堆在面前,张释虞也没心情品尝,“你亲耳听单于说的?” 徐础点头。 “那肯定错不了。”张释虞发了一会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还听说,天成军队将从北边的飞狐口进入并州——很可能已成事实。” “我听说的也是这样。”徐础笑道。 张释虞坐对徐础对面,昌言之稍稍让出一块地方,继续吃饭。 “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张释虞又一次问道。 “单于想要占据并州、除掉晋王,很明显吧。” 张释虞摇头,“对我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一无所知?单于瞒着我也就算了,朝廷那边……欢颜为什么也没向我透露一声?” “你什么都不知道?” “对啊,我被瞒得死死的,刚刚听说消息,比你还要晚。” 徐础放下碗筷,上下打量皇帝。 张释虞越发紧张,也低头查看,“怎么了?” 徐础笑道:“没有。你被蒙在鼓里,其实很正常,其中原因你不该问我,该去问周元宾周参军。” “嗯?”张释虞琢磨一会终于明白过来,“单于身边尽是晋王的耳目,所以要让我一无所知,好骗过周元宾等人?” “这是我能猜出来的最好原因。”徐础端起碗筷继续吃。 张释虞又发一会呆,喃喃道:“我可以装出一无所知啊,为什么非要瞒我呢?我才是皇帝,单于这么做,是将欢颜当成天成之主……” 徐础忍不住又放下碗筷,“我若是你,更关心欢颜郡主从哪里召集到的军队——飞狐口易守难攻,并州纵被骗过,想要一举夺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对啊,欢颜带到渔阳的将士不过数千人,数日之内哪来的大军?单于借给她的?不可能啊,那样一来,所谓隐瞒消息就没有意义了。” 昌言之忍不住咳了一声,紧接着连咳几声,像是被呛到了,最后还是开口道:“记得吗?单于曾经分出部分兵力返回塞外。” 张释虞长长地哦了一声,“他们又回来了,可是塞外怎么办?单于真就不管不顾了?” 徐础道:“这是单于下的一个赌注:晋王声称北出塞外,乃是虚张声势,他若真被骗过,以为单于不会西进并州,则根本不会北顾,更可能传心对西边秦州的威胁。” “晋王若是坚持北出呢?” “那单于就更要为塞外的父老报仇。” “沈家的支持者不少,应该会反对吧?” “看单于如何应对吧,我无从推测,你也不要参与其中。” “我才不会趟浑水,只是觉得……” 又有人掀帘进来,看到张释虞,两人都是一愣。 周元宾十分尴尬,“啊……我待会再来。” 张释虞急忙起身,“不必,你留下,我这就走,我没什么事情,就是过来……”帐篷里连壶劣酒都没有,“过来闲聊。” 张释虞匆匆离去,周元宾立刻坐到他的位置上,急切地说:“晋王是你的结拜兄弟,徐公子不能见死不救。” “我现在自身难保。” “可徐公子救了淮州军。” “别这么说,传到单于耳朵里,我更难自保。” “徐公子至少替我想个主意啊。” “你与单于沾亲带故,我是外人,如何出得了主意?” 周元宾改坐为跪,急道:“我给你跪下还不行吗?” 徐础立刻还跪,“不敢当。” 昌言之放下碗筷,想找个借口离开,最后只是哼哼两声,干脆什么都不说,起身出帐。 周元宾坐下,“徐公子若能想办法阻止单于西进并州,晋王……我替晋王许诺,愿分半个并州给你。” 徐础笑道:“周参军真了解我的喜好。” “无论你要什么都行,晋王也有妹妹,还未出嫁,天姿国色……” 周元宾越说越乱,徐础打断,“你肯定已经劝过单于,他如何说?” “我与数十位大人一同去见单于,陈说天成之不可信,以及贺荣部与沈家的多年交情,可单于说,天下为大,私交为小,但他不会为难我们,会将我们留在邺城,并州安危,与我们无关……” “单于所言在理,对你们也比较宽宏。”徐础赞道。 周元宾有点生气,“徐公子这是打算真心效忠单于了?可他并不在这里……” “如果你一开始就要从单于的身上、话里找漏洞,那你注定什么都找不到,即便发现一些端倪,也不会得到信任。” “我知道徐公子懂得道理多,以后我一定好好听你讲授,可现在我只想要一个办法、一条妙计,能让单于回心转意。” “单于大妻呢?” “唉,别提了。”周元宾实在不愿提起“七妹”,尤其是她也姓周,更令他对晋王心存愧疚。 徐础想了一会,“此事眼下无可劝说,必须再等一等。” “再等下去……” 徐础抬手,表示自己还有话要说,但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又等一会,“你相信晋王吗?” “当然。” “你相信他有帝王之资,最终能够夺得天下吗?” “呃……”周元宾虽然着急,依然察觉到这句问话里或许藏着陷阱,“晋王有帝王之资,但是能否夺得天下,还要看运气,最重要的运气就来自单于这里。” “答得好。”徐础笑道,随即端正神色,“你若相信晋王有帝王之资,就该相信他不会轻易被骗过,也不会轻易败给贺荣部。” “然后呢?” “然后你要再去劝谏单于,二劝不成,还要三劝、四劝,直到单于动怒为止。” 周元宾哭丧着脸,“没用,单于还没发怒呢,就有人想要放弃,劝到最后,怕是只会剩下我一个人。” “最后剩下的几个人,就是你与晋王的忠实盟友,与他们老老实实留在邺城,什么都不要做,静候消息。晋王若是不堪一击,我劝你们也还是放弃为好,晋王若能挡住南北夹击,令战事陷入僵持,则你们还有机会。” “没有……速成的办法?”周元宾仍心存一线希望。 “史书上曾有泣血苦谏,为劝主上改变心意,敢舍己躯,周参军能做到吗?” “能……”周元宾面带难色。 “便是能,也未必好用,书中记载,多有夸张之不实处。” “那徐公子说来做甚?” “周参军若是只求无愧于晋王,不必管它好用与否,死谏而已,若是想做些实事,就听我的劝告,再等等,晋王值得一救的时候,单于自会再想起你。一为名,一为实:为名者,立竿见影,晋王便是身殒战场,别人也会说你周元宾是个大忠臣;为实者,却要冒身败名裂的危险,晋王一败涂地,你再没机会劝谏单于,则人人都当你是畏难而退,危急时刻不肯救主。” 周元宾犹豫多时,“那我还是听徐公子的吧,再去劝劝单于,实在不成,就在邺城等一阵。” 周元宾起身,“不管最后怎样,我都要感谢徐公子。” “不必客气,事若有成,是你周家多年积累的交情有用,非我之力。” “不不,没有徐公子指点,再多的交情我也不会用。”周元宾拱手告辞。 周元宾刚一出去,昌言之闪身进来,小声道:“我可听出来了,这个周元宾不安好心。” “你听到了?” “嗯,我就站在门口,听得不算清楚,但是大概意思明白。周元宾一口一个‘徐公子的办法’,以后大功告成,全是他自己的功劳,一旦事败,就推到公子身上,声称被你所误。” “你看得倒清楚,这也是劝人之一弊吧:劝成未必得功,劝不成必受责难。” “公子肯定比我更清楚,可你还是‘要劝’。” “我看你多时不曾摸刀,自觉功夫还剩几成?” “嗯?这个……可说不清,肯定是大不如从前。” 徐础指着自己的嘴,“它也一样,若不常练,也会变得笨拙,所以要经常劝人,能否成功倒在其次。” 昌言之笑了一声,“原来公子是在练嘴,别练出麻烦就好。”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再没人来找徐础求助,单于也没召见他,忙于调兵遣将。 次日一早,贺荣军拔营,直往并州进发,沿途设置营寨,保证粮草供应,单于还是留下命令,要从冀州征发民夫,运送辎重等物。 贺荣军从南边进入并州,中途经过孟津,只见北边的小城已成一片废墟,连接南岸的桥梁更是无影无踪,不过数日间,梁军切断了这条要道,既为阻止敌军,也为表明自己无意北上参与并州乱局。 单于在此暂停,在马背上遥望废墟与南岸,向左右诸人笑道:“中原人胆怯至此,天赐良机,让我贺荣部入主九州,诸位当努力进取,最多需要三年,我与诸位痛饮四方美酒,遍赏天下佳丽,共聚人间珍宝!” 欢呼声此起彼伏,远远跟在后面的徐础也能听到,忍不住轻叹一声,向昌言之小声道:“以九州之大,就没有一位真英雄趁时而起吗?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等多久。”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八十二章 橘枳 入塞以来,贺荣军队第一次遇到强硬的障碍,前方的一座小城拒绝投降,将前去招降的使者从城墙上扔下来,再有靠近者,二话不说,必以弓弩射之。 单于不打算在此地浪费时间,留下一部分贺荣骑兵以及大批冀州新征来的士兵与民夫,全权委托给贺荣平山,“三日之内攻下此城,前去晋阳与我汇合,免你仆隶之身,有重赏。五日之内夺城,免仆隶,无赏。七日之内夺城,无功无过,仍是仆隶。超过七日,不知道你还有什么脸面来见我?” 贺荣平山既羞愧又兴奋,他知道单于不喜欢表面功夫,因此只是郑重地点头,说了声“遵命”,再无其它言辞,在心里暗暗发誓,要在最短时间内攻夺此城,不惜代价。 大军在城外驻扎一晚,以壮声势,单于夜里出去巡营,突然想起两名顾问,派人将他们唤来。 “此城虽小,但是地处要冲,必须尽快夺下,以免我后顾之忧,你二人可有妙计立下此城?” 寇道孤先开口,“此城所依仗者,无非是晋王之援,单于亲率大军北上进攻晋阳,便是妙计,城中将士一旦得知救援无望,自然投降。” 单于微笑道:“攻城夺寨,实非寇先生所长。徐础,你今天还要说点什么吗?” 徐础上前两步,也望向小城,“说几句,算在明天吧。” “嘿,得我觉得有用才行。” “此城名为应城,位置确实紧要,晋王当初曾以此城作为南下的根基,对城墙重加修葺,粮草积蓄颇多。” 单于点头,“嗯,怪不得不愿投降。我命平山三日夺城,你以为如何?” “强人所难。” “哈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我们贺荣人不擅攻城,以己之短攻敌所长,难以立功。但我偏要迎难而上,既然入塞,今后少不得会频繁遇到攻城之事,而且只会更难。我对平山寄予厚望,将冀州工匠全留下来,就是要让他学会攻城,日后可堪大用。” 贺荣平山不在附近,但是单于周围的一些随从自然会将这些话转给左神卫王,以博一赏。 有些时候,背后不经意的几句夸奖,比当面的重托更有效果。 徐础暗暗称赞,微笑道:“学会攻城当然是好事、要事,但不必刻意为之。我曾在此城中住过数日,认得几个人,愿为单于劝降,无需三日,半日便够。” 寇道孤想要开口,马上又忍住。 单于扭头看向徐础,“你又想劝降?” “恰好城中也有故人。” 单于想了想,“不必,一路劝降,难显军威,贺荣骑兵也该舒展一下筋骨,冀州人也该为他们的皇帝做点什么。” “击败强敌,方显军威,应城小而无名,难副单于所望。冀州军民如今只认单于……” 单于笑道:“够了,你说的话有些道理,可以算入明天,但我意已决,不会再改,就这样吧。” 徐础只得闭嘴。 回到帐篷里,徐础不由得叹息一声。 昌言之问道:“公子遇到什么事了?” “不是我,是应城。” “应城如何?” “单于命贺荣平山三日内夺城,平山立功心切,必然不择手段,此一战,双方必然损伤惨重。” “这种事情谁也管不得,打仗嘛,必有死伤,而且少不了。公子虽说心善,毕竟是称过王的人,似乎不必太过在意一座小城吧?” 徐础笑笑,“你说得对,我该想得更远一些。这两天可有其它地方的消息?” 昌言之摇头,“贺荣人只关心自家的事情,不谈其它。” “嗯,谈与不谈,事情总在发生,九州域内,必不至于处处安静。休息吧。” 次日一早,贺荣平山准备攻城的同时,单于带领大军拔营出发,徐础上马离开时,远处轰鸣声不断,似乎要将应城碾为平地。 晋王的确没有完全相信单于,早已在沿途布下重重防线,又过一天,贺荣军队遭遇极其顽强的抵抗,经过半日苦战,虽然获胜,行军却因此变得缓慢。 单于对晋王多了几分尊重,当晚召集诸大人,重新布置攻势,更加详细而具体。 徐础与寇道孤守在外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颇有些无聊。 张释虞来得稍晚一些,自觉站到徐础身边,沉默一会,小声道:“好消息。” “哦?”徐础知道,所谓的好消息只会与张释虞本人相关。 “欢颜派人送信来,说她正想办法……让我回去,还说不会等太久。”张释虞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太想与人分享这个好消息了。 “恭喜。” “终于……”这里是单于议事的大帐,张释虞不敢抱怨,改口道:“终于可以看到家人了。” “济北王与朝廷汇合了?” 张释虞一愣,“啊……父亲还在梁王手里,一直被留在东都,梁王不敢将他怎样。” “皇后想必出力不少。”徐础小声笑道。 皇后是单于的亲妹妹,她若想要回丈夫,单于不得不加以考虑。 张释虞咳了一声,不愿承认,但又无法否认,半晌才道:“兄妹情深,单于还是很喜欢这个妹妹的。” 张释虞没提自己的妹妹,徐础也没问,过了一会,他道:“欢颜郡主已经攻到晋阳了?” “她怎么可能亲自带兵?她留在渔阳,另派他人与贺荣骑兵一道由飞狐口攻入并州,如今离晋阳已经不远,就等单于北上,形成合围之势。要说单于这一招的确厉害,晋王这一次必亡无疑,群雄将要减少一位,对天成是件好事。” 张释虞频频点头,好像他参与了整个过程。 “其它地方有何消息?” “其它地方?” “秦州、汉州、江南诸州。” “有消息吧,欢颜的信中没提起过,你问单于啊。” 单于关心天下大事,每日都会接到大量情报,但是不会道与外人,徐础即便就站在旁边,也听不懂。 “我和单于没那么熟。”徐础笑道。 议事结束,单于将中原人叫过来,先对皇帝说:“我妹妹想你了。” 张释虞强抑心中兴奋,回道:“我也很想皇后,但是国事为大,家事为小,天下未平,只好让皇后多等一阵。听说皇后在渔阳很安全,单于可以放心。” 单于笑道:“皇帝能存此意,我心甚慰,我原本是要与皇帝携手共定天下,待九州重归旧主之后,再将皇后接来。” 张释虞心中一惊,脸上不敢表露,只得道:“能与单于征战四方,亦是我愿。” “不过我妹妹说得对,平定天下说快很快,说慢也慢,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总不能让你们夫妻总是分离。这样吧,待我攻下晋阳,平定并州之后,将皇帝送还渔阳,你夫妻二人好好团聚,等我重整军旅,再次发兵时,皇帝过来与我汇合。” 虽说不能立刻离开,张释虞已感满足,忙道:“单于为兄,一切尽听单于安排。” “哈哈,一家人好说话,皇帝早些安歇,不可太过劳累。与我妹妹团聚之后,还要多加努力,早日生个太子外甥。” 张释虞脸上飞红,“我会努力。” 皇帝离开,单于向两名顾问道:“皇帝是个好人,我原有些疑虑,要不要全力援助天成,与皇帝相处这段时日,我再不做它想,中原皇帝只能是他。” 这虽是称赞,听上去却更像是贬低与蔑视。 徐础没说什么,寇道孤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皇帝留在单于身边是个‘好人’,离开单于就未必了。” “寇先生是中原人,却不说自家皇帝的好话你说什么橘?什么枳?” “我是中原人,但是九州已无共主,人人择君而侍,我选择单于,而不是皇帝。至于橘、枳,乃是中原的一句俗语,橘本生于淮南,味甜,一旦移植淮北,水土变化,橘味亦变苦涩,被称为枳。人也如此,一旦挪换地方,好坏或许就会转变。” 单于大笑,“中原人想得总是太多,不过很有道理,我记下了,但我说过的话不会改变。看皇帝怎么做吧,他若一直做橘,我很高兴,他做变成枳,我亦有办法对付。” 单于看向徐础,“你与晋王也很熟?” “曾经结拜为兄弟,晋王排三,我排第四。” “中原群雄你都认得?” “多少都有接触,唯有淮州盛家人来往不多,只见过老将军盛轩。” 单于点头,“就凭这一点,你会很有用处,上天将你送我这里,必有用意,但你愿意做橘,还是做枳?” 徐础笑道:“我做树叶,该盛时盛,该枯时枯,该落时落。” 单于大笑,随即正色道:“你今天本不必再说什么,但我还是要问,答与不答,随你。” 徐础点下头。 “凭你对晋王的了解,他的抵抗会越来越坚决吗?” “晋王也是心怀天下的人,进退战和,要依天下形势而定,而不止是并州一地。” “嗯,此话有理。我再问你,吴州宁王你可认得?” “很熟。” “正好,他派人送来一封降书,愿意奉我为主,还送来一些礼物,你说说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我该接受还是拒绝?”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八十三章 尊老 宁抱关派人送来一些金锭与布匹,不算贵重,但是配上一封降书,却有了“进贡”的意思。 单于第一次从中原群雄手中接到降书,有点得意,也有一些疑惑。 徐础不能撒谎,回道:“宁王递交降书,因为他对这种东西一点都不当回事。” “那他的用意是什么?” “借单于之名,压制周围的劲敌。” 单于大笑,“这个宁王听上去也是一个玩弄诡计的小人,居然能够称王,大概只有在中原才会发生这种事。” 徐础没有反驳,他憎恨宁王,但是不愿单于对宁王太过看重,至少眼下不要。 寇道孤对群雄只闻其名,极少接触,因此无话可说。 单于最想知道晋王的应对之策,因此继续道:“北边的天成军——姑且称之为天成军吧,已经进至晋阳三十里外。西边的秦州,比较混乱,一直没有确切消息,但是确实有一支军队逼近并州边界,用意不明,对皇帝和我的询问,他们不做回应。至于南方诸州,宁王送来降书,淮州与洛州沿河布防,暂时没有北上的迹象,其它各州对并州形势没有影响。这就是晋王所面临的天下大势,他会如何应对?” “晋王……必用奇计。” “奇计是什么?” “既是奇计,别人猜不出来。” “哈哈,这样的回答可有点取巧,一点用处也没有。寇先生,你猜呢?” “我不认识这位晋王。”冠道孤首先承认这一点,“观其一直以来的行为,不等单于攻到晋阳城下,他就会投降。” “既要投降,为何重重设防,不许诸城弃守?” “就因为有投降之意,才要做出负隅顽抗的样子,单于若是胜得太容易,还会允许晋王投降吗?” 单于笑着点头,“好,接下来就看他是要投降,还是会用‘奇计’——投降不算‘奇计’吧,徐础?” “当然不算。” 单于打个哈欠,“跟你们中原人打交道,需要猜来猜去,有时候比打仗还累。” 两名顾问走出大帐,寇道孤与往常一样,一言不发走向自己的帐篷,连表面的客气都不维持,徐础却一反常态,追上几步,说道:“单于虽会说中原话,终不以中原人为心腹,寇先生打算追随他到几时?” 寇道孤止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徐础继续道:“如果你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报复我……” “怎么,你打算自杀谢罪吗?” 徐础笑道:“没那么严重,我会离开,这样的话,寇先生也不必勉强自己做违心之举。” “你想逃走?” “我若走,必是光明正大,让单于礼送我离开。” “嘿。”寇道孤冷笑一声,看一眼大帐的方向,“无论怎样,我不会走,天成与梁王皆非明主,我原无久留之意。单于虽是异族人,却有真龙之相,重整九州者,非他莫属。” 徐础拱手,“知道寇先生并非因为我而留在单于身边,我安心多了。多谢告知。” “嗯,我还可以告诉你,有我在,你走不掉。我不会急着报复你,但是终有一日,我会让你后悔自己所做过的一切。” “那我希望‘终有一日’能来得晚些。” 次日午后,贺荣军又遇到一座拒降的城池,单于仍是留人攻城,自己带领主力骑兵急速行进。 前方已有消息传来,晋王就在百余里外扎营列阵,似有决战之意,而不是龟缩在晋阳城中死守。 单于对这一战十分期待,行军路上的每一次休息,都会召集一些人商议军务,力求无懈可击。 当天半夜贺荣军才停下扎营,单于马不停蹄,亲自带人去往前方勘察地势。 徐础没有跟去,坐在帐篷里与昌言之闲聊,说起晋王,怎么都觉得形势险峻。 “晋王怎么敢出城迎接贺荣部?”昌言之百思不得其解。 “晋王数面受敌,兵力不足,士气不振,他若死守晋阳,并州郡县怕是皆会纷纷先他而降。出城迎战,至少能够稳定四方军心。” “可是……晋军打不赢吧?” “嗯,很难打赢,或许真让寇道孤说对了,晋王只是想争取一场体面些的投降。” “投降还分体面与不体面?” “区别大了。”徐础笑道,却没有解释,总觉得以晋王为人,轻易不会选择任何一种投降。 次日一早,单于亲自率兵前往战场,徐础更没资格参与,留在营地里等候消息。 自从得知很快会被送往渔阳,张释虞胆子变大许多,他在贺荣人那边没什么朋友,与随从无话可说,因此经常往徐础这里跑动,顺便送来不少动向。 “晋王垂死挣扎,单于大军已成包围之势,估计天黑之前就能将晋军全歼。”张释虞十分兴奋,“晋王若败,并州各城传檄可定,要不了几天,晋阳就会投降,到时候我就可以离开了。” 徐础的帐篷太小,张释虞只能原地圈,“终于,终于要离开这里,以后打死我也不会再来。” “怕是不成。”徐础提醒道。 “是,单于说等他重整大军,确定下一个目标之后,让我过来,到时候我可以称病啊,或者让皇后再求求单于。”张释虞摩拳擦掌,“皇后才是关键,回去之后,我得好好讨好她,让她离不开我……徐础,你有什么主意吗?” “讨好皇后?这种事情我可不懂。” “别谦虚,我妹妹那么讨厌你,在谷里住了几天,居然性情大变,学你的样子谈什么‘大势’,还为了你逃婚——想想她上次逃婚,逃的可就是你——她在谷中必然是中了你的蛊惑,教我几招吧?” 徐础笑道:“大道可授,奇术难传,‘蛊惑’之术只可意会,不可言教。” 张释虞十分失望,“不愿意就算了,我自己会想出办法,从小到大,还没人讨厌我。” 徐础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自身安全得到保证,张释虞有精力考虑其他人,“奇怪,我妹妹究竟逃到哪里去了?这么久也没个消息。” “必是一个极为安全的地方。” “能比单于身边更安全?” “大概她眼中的安全,与你所想不同。” “嘿,她从前是蛮横,现在是愚蠢,当然与我不同。”张释虞一直觉得自己陷入险地,妹妹要负有一定责任,因此时不时会冒出一股怒火。 张释虞走了,没多久又回来,神情变得更加高兴,“果然如我所料,晋军只坚持不到半天,就鸣金收兵,退到栅后不敢再战。单于大概是不愿伤亡太多,也已收兵,就在晋军对面扎营,估计咱们待会都要与他汇合。” 张释虞猜得没错,很快有命令传来,所有人立即动身,将营地前移数十里。 在路上,徐础发现队伍中多了一群奇怪的人,五十多名,全是老者,男多女少,看样子是贺荣人,衣着并不华丽,不像大人,更不像士兵,但是绝非仆隶,走在队伍中间,受到大批骑兵的保护以及仆隶的服侍,待遇比皇帝还要好些。 张释虞也注意到了,骑马跑来向徐础小声抱怨:“单于的一群穷亲戚,今天上午刚到,估计是来打秋风的。瞧他们的样子,又黑又丑,比我家干粗活儿的仆人还要蠢陋,却得意洋洋好像自己是大人物。” “便是你们张家,也有穷亲戚吧?” “谁知道,我从来没见过。” 新营地与晋军营寨相距极近,甚至能听到对方营中的叫喊声。 刚刚那一战中,贺荣骑兵斩获颇多,因此人人兴奋,向后来者炫耀自己的功劳。 帐篷搭好,徐础向昌言之道:“这一次,晋王比我聪明。” 昌言之正在打开包裹,“晋王……晋王快要全军覆没了,还比公子聪明?” “看样子他会逃过这一劫。” “怎么逃?” “依你的所见所闻,贺荣人对年老长辈的态度如何?” “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可我能看出来,贺荣人绝没有尊老一说,多劳者多得,干不动活儿的人就得等死。” “呵呵,可是老单于却能一直得到部族尊崇。” “那能一样吗?我见到的人都是仆隶,莫说单于,但是普通的大人,年老之后也会受到优待。” “显然如此。” “这与晋王聪不聪明有何关系?” “沈家熟知贺荣人习俗,晋王从中找出自保之法。我原先建议他率兵北出塞外,乃是两败俱伤之计,终不如他这一招借势压人。” “今天队伍中那些老家伙?他们能让单于和沈家重归于好?不太可能吧。”昌言之半信半疑。 “晋王的希望就在这些‘老家伙’身上。” “呵呵。”昌言之觉得希望不大,但是不想与公子争辩。 刚刚获得大胜的单于,似乎无意炫耀,一直到半夜也没传召两名中原人顾问。 次日一早,原定的决战也被推迟,接连三次之后,终于宣布不打了。 午后不久,徐础被叫到大帐里。 单于脸色铁青,向徐础道:“晋王天黑之前会来投降,他指定你去迎接。” “真让寇先生猜准,晋王果然要降。”徐础笑道。 单于盯着徐础,半晌方道:“更准的是你。嘿,中原人……” /txt/96342/ 。_手机版阅读网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八十四章 宿老 沈耽被压得透不过气来,却不肯显露出半点忧虑,甚至破例允许歌舞伎从军,偶尔闲暇,命她们奏乐起舞,以娱耳目。 他向麾下将士道:“沈家与贺荣部打交道几十年,最了解这些蛮夷的心事,诸位尽管寻欢作乐,两家打不起来。” 战事方起,他又说:“小小误会,亲兄弟尚且打打闹闹呢。” 贺荣骑兵逼至阵前,双方苦战半日,晋军不敌,被迫退到栅后自保,沈耽依然不着急,笑道:“这一战打得好,明日我要亲自出阵,向单于挑战,不劳将士们辛苦。” 唯独刘有终知道晋王心中的恐惧与急迫。 晋军勉强维持不散,最重要的原因不是晋王假装镇定,而是沈家在并州多年经营,根深蒂固,将士忠心耿耿,但是随着战事进行,沈家的根基已出现松动迹象。 四下无人时,沈耽会一把抓住刘有终的胳膊,一遍又一遍地询问:“外面的人在议论些什么,是不是要舍我而逃?” “将士皆愿为晋王力战,死而后已。” “你再算一算,我能否度过这一劫?” “帝王不常出,出世必得天助,虽历经磨难,运数不改,此乃小劫难耳,无伤晋王大业。” 沈耽从来不问,他所邀请的贺荣部宿老何时从塞外赶到单于营中,因为他自有线报,无需刘有终掐算。 当消息终于传来的那一天,沈耽大喜,在帐篷里对着刘有终又转又跳,停下来道:“果如刘先生所言,天助我也!” 贺荣部宿老虽能劝和,却不能令强弱易势,沈耽必须求和,只提出一个要求,请徐础过来迎接。 徐础赶到晋营时,绝大多数人还都没听说求和的消息,又不认得徐础的相貌,无不对这名贺荣使者冷眼相对。 沈耽亲自出帐相迎,当着众多将士的面,介绍徐础的身份,亲切地呼他为“四弟”,并坚持让他称自己“三哥”。 晋军将领大都认得徐础,突然见他一身布衣,又为贺荣部使者,无不大惊,虽然消息早就听说过,亲眼见到还是令他们深感不安,上前相见时,许多人不知该如何行礼、说话。 徐础对所有人笑着拱手,心里明白,自己将成为“力劝”晋王向贺荣部求和的功臣与罪人,这是他获邀而来的唯一原因。 沈耽携徐础之手,并肩进入帐篷,除了刘有终,没让任何将领跟进来。 “怎么不见谭二哥?”徐础问道。 刘有终笑道:“咱们四人结拜,四弟与谭二弟的交情总是更深一层,每见必问。谭无谓被派去守卫北疆,那里对并州的安全至关重要,不交给谭无谓,晋王不放心。” 徐础笑着点头,知道谭无谓肯定是又得罪了晋王,十有八九是坚持要出塞进攻贺荣部老巢,结果被派去守边。 沈耽道:“好不容易与四弟相聚,本当把酒言欢,但是形势不容偷闲,等正事了结,咱们一醉方休。” “我奉命来请晋王过去议和,这就出发吗?” 沈耽反而不急,“约好天黑前过去,不必急于一时。我还没有感谢过四弟的救命之恩。” “我只是传话而已,好像谈不上‘救命之恩’。”徐础笑道。 “我说的不是今天,是前些日子在渔阳城外,若不得四弟提醒,我险些自投罗网。二哥常向我说,四弟一句话价值连城,我能得其一,实乃天助。” “三哥夸得太过。” “这是实话。” 三人互相夸赞、彼此谦虚,约摸小半个时辰之后,沈耽道:“请四弟在此稍等,我出与诸将说一声,咱们就能出发了。” 沈耽离开帐篷,刘有终留下,问道:“单于怎样,有点生气吧?会不会将计就计,再次骗晋王入营,然后……” 徐础摇头,“我猜不出来,大哥以为单于面相如何?” “呵呵,相术能看一世,看不了一时。观单于面相,沉稳大度,勇中有谋,颇有豪杰之气,可惜,生长在蛮荒之地,缺少一点天授之英,虽能搅乱中原,终究难建大业。” 徐础笑了笑,“三哥给我的时间似乎太长了些。” “嗯?四弟此话何意?” “以我的名声,再有眼下的形势,应当三两句就劝动晋王议和,用不着在帐篷里待这么久。” 刘有终笑得有些尴尬,“我就说瞒不过四弟。请四弟体谅,晋王如今处境艰难,不能让部下知道他从一开始就有议和打算,好在这对四弟也没什么损失,晋军将士其实也都想议和,巴不得有人从中撮合。” “反正我没什么好名声,不怕损失。” 刘有终大笑,凑近过来,低声道:“晋王与我都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四弟上次点醒之恩,与此次议和之德,我们会记在心里,无论何时何地,四弟都是晋王的座上贵宾,所求无有不应。” 刘有终毕竟不是晋王本人,他的承诺没有多少效力,徐础却没再计较,也小声回道:“有大哥的这句话就够了,我宁愿做自家兄弟,不当座上贵宾。” 刘有终松了口气,使尽浑身解数奉承徐础。 又过了两刻钟,沈耽才从外面回来,显然已经说服众将士接受徐础“带来”的议和,“去见单于吧。” 刘有终拱手道:“四弟,到了单于那边,晋王的安全还要劳你……” 沈耽打断道:“大哥不要强人所难,单于若要杀我,劝之者无益于事,反受牵连。若是真有万一,四弟断不可开口,留一条性命,祭日时给我洒杯酒也好。” 徐础道:“我为三哥报仇。” 沈耽大笑,“得四弟此言,虽死无憾。” 沈耽叫上少量随从,与徐础一同前往贺荣人营地,留下刘有终,与一名沈家老人共同掌兵。 晋王进入营地,惹来不少贺荣人上前围观,沈耽谨慎地低头,不露出任何得意或是有所期待的神情,以免招来单于的怒意。 大帐里,单于居中而坐,两边是众多宿老,全是老单于的兄弟子侄,多半辈子在塞外放牧,第一次来到中原,品尝美食,小声议论,再往下,则是随军诸王,面前也摆着酒肉,却没像往常那样恣意吃喝,个个正襟危坐,偶尔被叫到名字,立刻爬过去恭敬地回答。 进入帐篷,徐础让到一边,晋王急行几步,要向单于下跪,他会说几句贺荣语,十分诚恳地请罪。 一看到晋王,就有几名宿老起身迎过来,将他围住,托住手臂,不许他下跪,然后拽到单于身前,让两人对面而坐。 众多宿老七嘴八舌地说话,单于和晋王点头、微笑、拥抱、饮酒,最后甚至洒了几点泪。 徐础依然是一句也听不懂,站在远处观看,揣摩单于的心事。 议和看上去是成功了,晋王没有性命之忧,诸大人上前恭贺,徐础闪身走出大帐,回自己的住处。 昌言之一直在担心,见到公子回来,马上问道:“一切顺利?” “嗯。” 待徐础坐下,昌言之道:“公子似乎不太高兴。” “单于得位日浅,尚不能令诸部心服口服,需得宿老长辈的支持,才能一呼百应。” “这是好事吧?单于兵强马壮,若是上下一心,中原群雄更加无力抵抗。” 徐础摇头,“此次议和,大违单于本心,他必要尽快摆脱宿老的掣肘。” “单于会杀死那些老家伙?”昌言之吃惊地问。 “若能杀死,单于早就动手,不会等到现在。”徐础笑了笑,“杀人只会带来分裂,想要抵消宿老的影响,单于必须尽快建立自己的威望,待诸部大人对他一个人效忠,自然再不会受到掣肘。原本单于要稳扎稳打夺取各州,现在他却会变得急躁——晋王逃过一劫,替他倒霉的不知会是谁。” 昌言之笑道:“我还以为会是什么事,乱世之中,不是我打你,就是你打我,此时此刻没准别的什么地方就在打仗,公子可操不过来这分心。” “哈哈,你说得对。有酒吗?今天听到不少好话,耳朵是高兴了,嘴里却淡出尘土来。” “只有军中的劣酒。” “拿来。” “也没剩多少,贺荣人对咱们不够大方。” 小半囊劣酒,没有杯碗,两人轮流喝,徐础大口,昌言之小口,佐以干酪,喝得倒也尽兴。 “晋王与单于议和,皇帝还能回渔阳吗?”昌言之问。 “他没来找我抱怨,大概是计划未变,还能回渔阳。” “唉,连皇帝都走了,咱们……什么时候能走啊?老实说,我可不喜欢贺荣人营地,吃得差,住得简陋,这些都算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每次出去打听消息,我都得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公子知道吗?我已经学会不少贺荣语,可是跟他们交谈还是挺累。” “你比我强,我一句也没学会。” “公子要想的事情太多,没工夫学。公子想过如何离开吧?” “想过,首先,得让单于解除他与芳德公主的婚事,这件事不成,我不会走。” “可有点难。”昌言之小声道。 “其次……至少我得知道群雄之中有人能够抵抗贺荣部骑兵。” “宁王不成吗?哦,宁王连降书都送来了。” “降书无所谓,以后各家都会送来降书,真英雄同样能屈能伸,当其‘能屈’时,外人往往认不出来。至于宁王,差强人意,希望能有更好一点的。” “我也不喜欢宁王。金圣女若是男子就好了。”昌言之叹道,“她有英雄气概。” “若是那样,我一辈子都要做噩梦。” “哈哈,公子想到哪里去了?金圣女若是男子,自然没有成亲那一段。” 两人只是闲聊,谁也没料到,次日一早就传来消息,贺荣军稍事休整,将要与晋军一同西入秦州。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八十五章 兄弟 晋王赢得一丝喘息,为此付出不小的代价:向天成皇帝称臣,只能保留晋阳附近几个郡县,其它地方都要“还”给朝廷,随时待命,日后与朝廷大军一同前往秦州平乱。w菠●萝●小w说 张释虞莫名其妙地得到诸多“好处”,并且享受了一次九五至尊的待遇,前往晋军营里,接受诸多将士的跪拜,其中包括晋王本人。 可他高兴不起来,跑来向徐础抱怨:“我成单于的管家了,替他掌管财物,随时奉上,自己一丝一毫也不敢动。唉,你没看到我在晋军营地里场面有多尴尬,他们跪在地上口称万岁,目光里却藏着憎恶。没错,我看出来了,他们恨我,以为是我将贺荣人引入中原,以为是我令晋王走投无路……” 张释虞用最小的声音道:“单于这一招真够狠的,实际的好处他全得了,坏名声却让我一个人承担。” 徐础只能安慰他:“单于之所以选择与沈家决裂,而与天成结盟,看中的就是这一点。” 张释虞长叹一声,虽然看清形势,他却无能为力,突然又笑了,“至少我还是皇帝,晋王也得向我跪拜,我听说了,他在单于面前都没跪,被贺荣宿老给拦住了。” “恭喜。”徐础笑道。 “不要恭喜,我自己安慰自己就算了,别人的安慰听上去像是讽刺……或许你就是在讽刺。其实你的处境还不如我,只要我老老实实,单于断不会杀我,还会对我客客气气,你却不同,无论老实与否,单于哪天不高兴,还是会杀死你。” “嗯,我知道。” 徐础不动声色,张释虞却生了一会气,很快想开,继续低声道:“你得帮我,等我摆脱困境,自然也能将你救出来,还有我妹妹,我若是成为真正的皇帝,才不会将她嫁给异族人。” “帮你什么?”徐础笑问道。 “后天我就要走了,回渔阳,不对,去渔阳,唉,反正是到朝廷那边,怎么才能拒绝单于下一次的邀请而又不得罪他?” “你不是说过要假托得病吗?” “仔细一想,这招肯定不行,你给我出个主意吧。” “这个……你得去问欢颜郡主。” 张释虞用力摇头,“她不行,她巴不得将我送到单于这边来,她好自己掌权。” “天成朝廷靠着欢颜郡主勉强维持,你若不能与她同舟共济,谁也帮不了你。” 张释虞琢磨多时,“好吧,我再信她一次。不过还有件事,你能帮上忙,可能只有你能帮上忙。” “像我处境这么差的人,居然也有用处。” “我拿你当自家人,才说刚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张释虞好久不提“自家人”三个字,徐础听在耳中,颇觉怪异,笑道:“看来你是真的有事相求。” “当然。”张释虞在毯子上凑近些,欲言又止,最后道:“你猜猜我想说什么?” “我不猜,也猜不出来。” 张释虞没办法,但是尽量压低声音,“记得吗,你去劝说淮州军献出邺城那一次?” “很多事情,你说哪一件?” “单于说,你若不能准时回到营中,他就要另立皇帝。” “哦,记得,可我回来得及时,保住了你的帝位。” “保住了,但是担心受怕一上午——就是从那时起,我明白自己的地位有多么不稳。”张释虞眼中掠过一丝恐慌,随后被坚毅所取代,只是这坚毅稍显过头。 “刺驾这种事我不会再做,何况我根本没机会刺杀单于。”徐础笑道。 “嘿,我能让你做这种事吗?呃……你真做不到?” “不能。” “我想也是,但我求你的是另一件事,动不了单于,可以动另一个人,没有他,我的位置会比较稳固,单于想换也换不得。” “你弟弟?” “他不是我弟弟,是个讨厌的小孩儿,歌伎所生,别的不学,从生母那里学会了献媚的本事,他现在颇受单于和大妻的喜欢,这才几天工夫,学了一嘴贺荣话,认大妻做干娘。我是单于的妹夫,他竟然认单于大妻做干娘,辈份都乱了。” 张氏族中,乱辈份的事情不少,徐础没提,道:“他很聪明啊,我都没学会贺荣……” 张释虞严厉地纠正,“这不是聪明,是谄媚。总之你得帮我除掉他……” “他是你的亲弟弟。” “也是大威胁。” 徐础摇头,“我不会对一个小孩子下手。” 张释虞瞪他一会,语气稍缓,“不除掉也行,至少阻止他在单于身边受宠。” 徐础仍显为难,张释虞道:“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能让单于解除婚约,我立刻颁布圣旨,承认你与我妹妹的婚事,如何?” 徐础无奈笑道:“好吧,我会试试,可你没有别的弟弟了?” “没了,就这一个,我母亲看得紧,就这一个也是意外,既然生出来了,只好养着,没想到养出一个对手。”张释虞暗暗咬牙,“说定了?” “我只说会试试。” “凭你的本事,没有试不成的。”张释虞吹捧一番,起身告辞,“君无戏言,我承诺的事情肯定会做到,希望你也努力。” 徐础笑着点头。 临近辞别,张释虞表现得颇为不舍,与诸多大人告辞,接受无数礼物,全是送给皇后的。 出发当天早晨,张释虞亲自来向单于告别,正好徐础也在,得以目睹一出滑稽场面。 张释虞哭了,哭得极为悲切,不像是回家,倒像是要被撵出家门,他表达了对单于的敬爱与不舍,然后抱着弟弟痛哭流涕,一遍又一遍地让弟弟发誓会在单于身边好好听话,多学本事…… 若不是前天刚与张释虞有过交谈,徐础也会被骗过,以为兄弟二人情比金坚。 小皇弟哭得更严重,追着哥哥跑出帐篷,好一会才回来。 单于深受感动,安慰几句,命人将小皇弟送到大妻那边,向帐中的几名大人道:“中原人也重兄弟之情,与咱们贺荣人倒是一样。” 单于难得地没有讨论军务,而是回忆儿时与兄弟们打闹的情景。 贺荣部诸王与大人全都沾亲带故,有些人本来就是单于小时候的玩伴,另一些年长者,其子侄多少也与单于有过接触,或是一块捕猎,或是打过架…… 徐础听不懂,但是看贺荣人的神情就知道他们谈论的不是正事。 似乎要给单于助兴,有人进来通报,贺荣平山已经攻下应城,正赶来与单于相会。 按照议和条款,应城已“归还”朝廷,但是旨意正在传送路上,不能立竿见影,贺荣平山显然是在继续攻城。 单于视他为亲弟弟,听闻消息之后非常高兴,亲自带人出营相迎,午时过后才回来。 单于在大帐里举办盛大的宴会,纵情吃喝,恢复了贺荣平山的王位——不算在路上的时候,攻城正好用了五天,恢复王位,但是不给予赏赐。 徐础是客人之一,在一片嘈杂声中默默饮酒。 单于大妻以及一些贵妇也参加宴会,小皇弟坐在她身边,与孪生子一同吃喝,喜笑颜开,再没有早晨与皇兄告别时的悲戚。 小皇弟喝的是果浆,毕竟年纪小,喝多之后经常要去茅厕,一次回来时,徐础冲他招手。 小皇弟犹豫着走过来,冷淡地问:“你叫我?” 徐础笑着点点头,“你哥哥走前,曾托我照顾你。” 小皇弟年纪虽小,却有自己的主意,面露鄙夷,“你?你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而且你不称‘陛下’,干嘛要听他的旨意?” “这不是旨意,只是一个请求。坐在我身边吧。”徐础稍稍让出一块地方。 大帐中到处都是人,小皇弟望向里头,发现大妻与孪生子已经走了,空地被贺荣平山和几名年轻人占据,正与单于兴奋地交谈。 “我也要走了。”小皇弟说。 “你不想知道皇帝和单于对你的想法吗?”对一名小孩子用计,徐础心里有一丝愧疚,但他绝没想过要帮张释虞对付小皇弟。 小孩子果然被说中心事,走过来坐下,“给我倒碗酒,果浆我已经喝腻了。” “不行,你还不能喝酒。” “像我这么大的贺荣人,早就能喝酒。” “你不是贺荣人。” 小皇弟怒目而视,徐础又道:“你不是贺荣人,所以你才特别,才会受到单于的礼遇,反之,你应该留在塞外,与你的同龄人放羊,偶尔喝点酒。” “我便在塞外,也会出生在贵人之家,与父兄一同入塞建功立业。” “那你也不能喝酒,在我这里不能。” “哼。”小皇弟想起身就走,又有点舍不得,扭头道:“我听说过你的事情,你是个怪人,居然不肯称王,但是据说你也是个聪明人,你知道些什么,告诉我吧。” “你先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 “他们在说什么?”徐础指向单于等人。 “哈,你想从我嘴里套话?休想,自己不会听吗?” “我不懂贺荣语。” “学啊,很容易,我已经学会不少。”小皇弟颇为得意。 “在这种事情上,我没有你聪明。” 小皇弟越显得意,“单于和中宫都夸过我。” “我不问机密,只想知道贺荣平山是怎么攻下应城的。” “这个告诉你无妨,他们早就说过了,左神卫王命令冀州人没日没夜地进攻,最后打开一处缺口,贺荣骑兵冲杀进去,夺下城池。” “伤亡不少吧?” “肯定的啊,冀州人不知伤亡多少,左神卫王倒是说过,他将应城成年男子全部杀死,妇孺赏给麾下将士,他自己一人未留。单于夸奖他了,说他做得好,今后再有拒不投降的城池,一律照此处置——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啊?” “皇帝和单于……都很喜欢你。”徐础笑道,心里却没有一丝愉悦。 当了一次通译,居然只得到这么一句话,小皇弟觉得自己受骗,起身跑出帐篷,再不理徐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八十六章 良药 徐粗得到召唤,要见的人不是单于,而是得胜归来的贺荣平山。 贺荣平山换上华袍,与那些老派的草原大人不同,他喜欢干净整治,而不是满身油腻,但他毕竟是贺荣人,所谓的华丽只是袍子不起眼的部位上绣了一些金银线,唯有腰带上镶满珠玉,十分显目。 他正在试用自己的几张弓,交待仆隶如何兵,徐础进来,他也没有停下,一直到完事之后,才转向客人,“单于委任我为先锋,明日出发,前往秦州。” “嗯。”徐础不愿说祝福的话,贺荣平山的一帆风顺,意味着血流成河。 贺荣平山要的也不是祝福,“单于觉得你对中原比较熟悉,让我向你问计——秦州叛军曾是你的部下?” “有一些是。” “叛军女头目曾是你的妻子?” “曾是?我并没有休妻,她也没有休夫。” 贺荣平山笑了,“有意思,可你仍惦记着公主,想要娶她。” 徐措了想,“怪不得我的名声不好,我身上的有些事情的确很难解释。” 贺荣平山大笑,自从恢复王位,他这些天的心情一直不错,“这些事情我不在乎,我想问你,叛军有何特别之处,需要我提防。” “嗯该退就退,不可纠缠。” “嘿,你以为我不是叛军对手?” “你带兵多少?” 贺荣平山不肯回答。 徐刺续道:“你是先锋,单于想必指定了任务,完成即好,不要贪功,降世军屡经围剿,生存至今,逐渐壮大,自有其过人之处。” “叫你来是问计,不是听教训。降世军所恃者,无非人多,但他们不是真正的士兵,难聚易散,不足为惧。” “单于用是命你夺下津口并且守住,给大军渡河提供便利。”徐刺续猜道,“我还是觉得你最好遵命行事,不要总想着建立大功。” 贺荣平山冷笑一声,“你管得太多了。” “我只是‘说’得太多而已,管不了任何事情。” 贺荣平山拒绝争辩,改而说道:“无论怎样,公主现在是单于之妻,我一定会将她找回来,送到单于身边,任单于疵。” “你在秦州找不到公主。” “我不必事事亲为,自然有人替我效劳。”贺荣平山稍一停顿,“我已得到消息,公主并没有逃得太远,就躲在宫里。” “天成朝廷还有宫殿?” “欢颜郡主身边。” “这真是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徐处道。 贺荣平山仔细观察徐础的神情,没瞧出什么,“欢颜郡主自以为聪明,竟敢戏耍单于,必当自食其果。” “与人结盟而疑心不断,殊为不智。” “哈,我当然不会只是怀疑,很快我就能找到证据,等我从秦州回来,再去解决这件事。你可以提醒欢颜郡主一声,我不阻止。” “这可不够,你还得借我一名信使,否则的话,我无法与渔阳联系。” 贺荣平山大笑两声,“出去吧。”他召见徐椿为敷衍单于,并非真心问计,威胁倒是真的。 徐簇到帐篷里,无意醒欢颜郡主。 帐篷里有一位意外的客人。 惺弟坐在毯子上,左手支腮,右手百无聊赖地拨弄毛线,已经拽下来一醒。 昌言之收拾东西,偶尔看一眼惺弟,见到徐簇来,松了口气。 “贤。”徐处道。 惺弟抬头看他一眼,脸上仍是百无聊赖的神情,“我仔细想过了,你的确有几分才能,我可以与你聊聊,权当是增长见识。” “让我猜猜,单于大妻派你来的?” 惺弟毕竟年幼,一被说中心事,脸腾地红了,急切地辨道:“没人派我来,我、我自己要来你的仆人总在这里吗?” “他不是仆人。” “我出去看看”昌言之不在乎身份,匆匆走出去。 徐带到惺弟对面,沉默多时,他问道:“我连你的名字还不知道呢。” “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 “那我用称你‘殿下’?” 惺弟昂首道:“不用吗?” “可我连‘陛下’都不称,单称你‘殿下’,会让人怀疑你有篡位的野心。” 惺弟脸色又变,身体扭来扭去,越显不自在,嘀咕道:“我哪来的野心?我叫我单名一个庚字,年庚之庚。” “张释庚?” “就是张庚,没有释字,太皇太后赐字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所以错过了。”惺弟目光看向一边,用谎话掩饰他不受宠爱的事实。 徐处了笑,“张庚也是一个好名字。中宫派你来做什么?” “我说了,没人派我” “不如这样,你对我说实话,我助你完成任务,大家都誓,就算交个朋友。” “嘿,谁愿意与你交朋友?” “那就算我一厢情愿吧。”徐处道,忍不纂,自己套孝子的话,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张庚比他的哥哥还要轻信,只犹豫了一嗅,开口道:“我说实话,你也说实话。” 徐础点头,“公平。” “的确是中宫让我来的,不是‘派’我来的,她找我帮忙,仅此而已。” “明白。” “中宫想知道,你与外面的人有没有联系。” “没有,我被困在营中,与外人没有任何联系。” “实话?” “我既然承诺过,所说必是实话。” “好。中宫还想知道,你一直留着不走,是不是有何用意?” “我能有什么用意?” “不知道啊,所以才来问你。” 徐捶,“我不走,只是因为我逃不出去,我有自知之明,即便侥幸逃出军营,能跑得过贺荣骑兵?” “我想也是这样,但是中宫要问你说的都是实话?” “实话。” “那我走了。” “等等,你打算怎么对中宫说?” “如实相告呗。” 徐础本想提醒张庚,将经过说得太简单,于己不利,随即想到这只是一个孩子,实在没必要学太多为人处事的技巧,于是道:“很好。” 张庚起身,将走未走,说了一句:“人人都说你聪明,我可没看出来。” “传言常有出错的时候。” “就这句话比较聪明。”张庚快步往外去,大概是因为完成了任务,心情比较好。 “还有一句话。”徐础叫着庚,“请转告中宫,万不可自作主张。” “什么意思?中宫权势大得很,她说的话,单于都听。” “算了,这句话不够聪明,你还是不要说了。” 张庚没给任何承诺,但徐椽道,无论他说什么,肯定会传到中宫耳中。 次日一早,贺荣平山率兵出发,主力大军也开始做拔营的准备。 徐囱来不久,就被唤到大帐里,单于正在向寇道孤口授书信:“告诉皇帝,初秋已至,离入冬不远,与皇后雄即可,待平定秦州叛军之后,他有一个冬天可以与皇后团聚。半个月之内,他必须回来” 寇道孤根据单于的意思,重新润色笔墨,既要显示单于的威严,又要给皇帝留几分颜面,下笔极快,单于刚刚说完,他也抬笔,让仆隶将书信呈给单于过目。 单于看了一遍,点头道:“写得好,尤其是这句‘秋季马肥,将士驰骋之时,叛贼猖狂,天下侧目之际,皇帝当以国事为重,不可久恋宫闱。’” 寇道孤既不感谢夸奖,也不自谦无才,只是嗯了一声,显出五分高傲、五分木讷。 单于将信放下,看向徐础,“你有几天没说什么了,欠债不少。” “共是五天,一直未得单于召见◎天对贺荣平山说过一些,可以抵一天,还欠四天。” “平山说他从你那里并无所得。” “眼下无所得,待他在前方遇挫,重新想起我那些话的时候,当有所得。” “怪不得平山不爱听你说话。” “良药苦口,讳疾忌医是常有的事情。” “嗯,你还欠我四天的话,共是四句,一次说出来吧。” “单于可能更不爱听。” “无妨,如果真是良药,我能受得了它的苦。” 徐创一眼寇道孤,稍想一下,开口道:“进攻秦州大错特错。” 单于也看一眼寇道孤,笑道:“与你猜得一点不错。”然后向徐础道:“这算第一句,但我不觉得有用。你也不必解释,说第二句吧。” “任命贺荣平山为先锋,错上加错。” 单于打个哈欠,“还是无用。” “此时召回皇帝,虽非大错,也是一记昏招。” “嗯。”单于将信交给侍从,入函封印,“这就送出去,不可耽搁。” 单于用实际行动表明他觉得徐础的话全无用处。 徐床不争辩,继续道:“还有最后一句。” 单于曳,“你仍然欠着四句,因为前三句我都不觉得有用。” 徐处道:“同样,初听无用,细思方得其妙。” “细思多久?三天五天?三年五年?” “总之很快。” 单于向寇道孤说:“他就像一根刺,本身无用,但是能让我保持三分警醒。” “常人以为单于过于软弱,其实单于乃是物句用。” 单于笑着点头,这才是他爱听的话。 “最后一句,至少让你说出来。” 徐础拱手,吐出四个字:“平山必败。”然后转身就走,即便单于在身后叫喊,他也不肯止步回头。 手机阅读访问:m.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八十七章 王心 河水由北向南奔流,将秦、并二州隔开,两岸山岭不断,只有少数几个地方利于通行,最南边的一处津口被称为蒲坂,贺荣军队要进入秦州,第一个要攻克的城池就是它。 贺荣率领一万骑兵,监督数万冀州、并州将士与工匠前来攻城,他不喜欢这些中原人,他们不仅行动缓慢,而且贪生怕死,必须用更强大的恐惧加以威胁,才能让他们冲向敌人。 但中原人攻城很有一套,那些看似老实而懦弱的工匠,造出的器械威力奇大,令贺荣人印象深刻,并且庆幸草原上没有城池。 早在贺荣平山率兵出发之前,冀、并州的军队已在路上,贺荣军只有用一天时间就追上来,并且超越在前。 很快,贺荣平山得到一个稍有些意外的消息,蒲坂的守军似乎正在逃离,那里将要变成一座空城。 贺荣平山心中的犹疑只持续了一小会,立刻做出决定,要抛下中原人,带领骑兵前去夺城。 他派人去给单于送信,然后马不停蹄地急行,终于在一个下午,望见了蒲坂。 城池完整,桥梁受到了破坏,但是仍能允许马匹通过,守军显然逃离得十分仓促。 “中原人的胆子就是这么小。”贺荣平山向手下道,“咱们要在西京度过冬天了,那里不怎么好,据说早就被劫掠一空,但是大家暂忍一时,明年咱们去江南度夏。” 按照单于的计划,先锋军的任务到此算是告一段落,只需守住城池、修缮桥梁,等候大军到来即可。 可贺荣平山不想枯等,津口夺得太容易,他觉得自己没有立功,因此立刻派出探子深入秦州寻找敌军的下落。 消息很快传来,一支不到一万人的军队正在逃往西京,离蒲坂不过一整日的路程。 军中的贺荣部大人发生争执,许多人以为不该冒险去追敌军,至少要等单于的命令。 贺荣平山力排众议,“咱们是贺荣人,从小在草原上驰骋,以此为长,不像中原人,一步一营,稳倒是稳,但是一旦溃退,就再难聚合,尤其秦州叛军,只是一群乡民而已,对他们必须先声夺人,让他们领教贺荣骑兵的本事!” 贺荣平山留下少量骑兵守城,自己率兵出城,只带三日粮草,约定五六日内必能返回他要从敌军手中夺取回程之资。 近万骑兵出发,除了头两天,再无消息传回来。 单于大军赶到蒲坂时,正好是贺荣平山出发的第五天,仍是杳无音讯。 单于既急且怒,他已经写信,命令贺荣平山守住津口,不得冒进,可信件还在路上时,他这个堂弟就已擅自出城追敌。 徐础被冷落数日之后,又得到召见,而且是罕见的单独召见,没有寇道孤或是其他大人站在一边,只有几名不懂中原话的仆隶服侍。 单于有个优点,虽然也会发怒,但是皆有原因,从不牵怒于人,见到徐础,他笑道:“嗯,被你说准了,平山必败。” “还没有明确消息呢。” “连续三天没有派人回来送信,平山必是全军覆没,不会有别的原因。唉,这是平山的错,也是我的错,明知道他性子急躁,却让他做先锋。降世军看来不是一支普通的叛军。” “一支军队征战多年、转战多地,即便败战再多,也该学到一些东西。” “没错,从前倒是我小瞧降世军了。” “之前诸军也都与单于一样。” “哈哈,至少我要改正得比他们更早一些。”单于突然又叹一声,“我对平山寄予厚望,想不到……但是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我贺荣部有五王、九杰、二十四骑,个个都能独挡一面。” “然则单于之前为何不用这些人?” “我做单于之前,贺荣部内斗不断,老单于勉强能压下去。自我继位以为,诸王虽然表面上握手言和,其实仍互相忌恨,对我,他们也都不够畏服。所以入塞以来,像攻城这种贺荣部不太擅长的事情,都要交给我的人去做。” 单于如此坦白,徐础十分意外,“单于希望以战养威,令诸王信服?” “除此之外,还能积累些经验,再攻城时,不至于人人畏惧。早在入塞之前,我就知道,拦在贺荣骑兵面前的最大障碍,不是天成朝廷,不是四方群雄,而是城池,一座又一座城池,中原人躲在里面,会将贺荣人消耗殆尽。” “贺荣平山的攻城之术,伤亡巨大。” “伤亡的是中原人,不是我们。”单于露出微笑。 “长此以往,中原人也会拒绝效力。” “嗯,这是以后的问题,以后再解决。”单于又叹一声,“平山之亡,是我的一大损失。” “他也可能被俘虏。” “一样,他从前犯过一些小错,我可以原谅,这一次他犯下的错误太大,即便活着回来,我也不能再用。” “看来单于应当使用五王、九杰、二十四骑了。” 单于早有此意,一直难以委决,“时机不是很好。” “有些事情并没有所谓的时机。” “嘿。”单于打量徐础,“有些事情你们中原人更擅长,尤其是你。” “愧不敢当。”徐础笑道。 “比如揣摩人心。” “单于需要我揣摩谁的心事?” “左、右贤王,左、右胜王,还有一个左都王。” “为何没有右都王?” “我就是右都王,新王是我的一个弟弟,与我同心同德,不在心怀异志的‘五王’之列。” “还有九杰、二十四骑呢?” “他们分属诸王,解决诸王,自然也能解决他们。” “嗯。”徐础想了一会,“我没见过五王,无从揣摩。” 单于笑道:“你见过,每次议事,他们都围在我身边,离我最近。” “哦,有几分印象。” 贺荣人议事时不太区分尊卑,在场诸大人都可以挤到单于面前说话,但是的确有几个人,即便不开口,位置也固定在单于身边。 “五王好像并不都是老人。” “三人比较老,还有两人与我年纪相仿,但是心事都一样,对我能得到单于之位,心存不满。” “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更有资格?” 单于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还是无从揣摩,因为我听不懂你们的话。” “如果非得懂对方的语言才能揣摩,中原人与贺荣人如何交战?彼此混战吗?” “懂得越多,揣摩得越准,如今我只能泛泛而论。” “很好,我也不想要你揣摩得太准,只要泛泛而论。”单于还是防备着外人。 徐础又想一会,“寇道孤怎么说?” “品评好坏是我的事,你管说自己的‘泛泛而论’。” “好吧,我就泛泛而论一下:单于根本不需要揣摩五王的心事与意图。” “这倒是一个奇怪的说法。”单于笑道。 徐础正要解释,外面有人进来,用贺荣语说话,单于腾地站起来,然后又慢慢坐下,回了几句,来者告退。 单于沉默多时,向徐础道:“平山回来了。待会诸王会来,你再观察一下。” 平时诸大人议事的时候,徐础站在远处,今天破例站在单于斜后方,虽然还是角落,位置却重要许多。 诸大人先到,各自坐下,没像往常那样叫叫嚷嚷,三三两两地小声议论。 五王坐在单于左右,三老两少,派头与其他人不同,没有窃窃私语,而是直接向单于说话,语气中似有指责之意。 单于点头,偶尔回两话,似乎接受了所有责难。 又过一会,贺荣平山进帐,身上华服破破烂烂,只有腰上的玉带还剩几分风采,他一进帐就跪在地上,激动地说了一些话。 单于没有开口,而是允许诸大人说话,许多人先后开口,尤其是五王,说得最多,指责之意也更加明显。 贺荣平山一直跪在地上,偶尔辩解几句,频频抬手指向自己,似乎在揽下所有责任。 单于开口了,只说了寥寥几句,有人提出反对,单于无动于衷。 贺荣平山向单于磕头,解下玉带,双手捧送,放在身前的地面上,然后拔出短刃,大声喊了一句什么,用力刺进自己小腹。 他没有立刻死去,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但是咬紧牙关,不肯喊疼,却止不住鲜血从嘴角处渐渐流出来。 大帐里鸦雀无声。 等了好一会,单于点下头,几名武士上前,帮助贺荣平山将短刃刺得更深一些,见他还有呼吸,一名武士看一眼单于,得到示意之后,拔刀刺进心口,确认死透,抬尸出帐。 地面上留下一条玉带和一滩血迹。 单于又说了一些话,没有丝毫悲戚之意,像是在激励。 诸大人散去,只有徐础留下。 仆隶将玉带呈送过来,单于拿在手里,仔细擦拭,最后将它收入怀中,转向徐础道:“接着说你的话吧。”语气平淡,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因为有过类似经历,徐础心中的敬佩比别人还要更多一些。 “诸王怎么想并不重要,他们曾有机会继任单于,就会一直想着这件事,即便他们自己不想,也会有人替他们想。” “嘿,你这是在挑拨离间吗?” “没有这个必要。单于与其揣摩五王,不如揣摩九杰、二十四骑,对他们委以重任、给予重赏。” “大多数人不会忠于我。” “这个时候才有必要挑拨离间。” 单于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笑道:“果然是中原人更擅长这种事情,我会考虑,但是未必照做。这一条足够免你几日的进言。去吧。” 徐础告辞,走出不远,又转过身来看向单于。 单于重新取出玉带,抬头也看到了徐础,喃喃道:“我不该夺他的妻子,天成公主应该去陪他。”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八十八章 献刀 单于并不着急进入秦州,驻守在蒲坂,分兵遣将,四处掠地攻城,打法与之前的官兵没有多少不同,都是先占郡县,再攻西京,寻求决战,贺荣平山的战败似乎打消了他速战速决的计划。 只有徐础看出一些特别之处。 单于正按照他的计划“离间”诸王与手下将领,但是做得极为巧妙,对诸王,他没有一概而论,总是表现出不同的态度,让他们互相猜疑,对所谓的九杰、二十四骑,他给予完全的信任,甚至将自己本部的骑兵也交给他们统领,时不时当着所有人的面,赞扬这些人的勇猛无畏,待之如同亲兄弟。 在蒲坂待了七八天,贺荣部夺得周围不少地盘,但是与整个秦州相比,仍是一个角落。 天成皇帝张释虞及时赶到,比十五天期限还要提前一天,风尘仆仆,见到单于与弟弟,又哭一通,备述思念之情,亲手送上皇后写给兄长的信——皇后不会写字,信是她口授,别人代写,文采斐然,单于听后笑道:“我快要认不出妹妹了。” 晚间,请徐础过去喝酒时,张释虞才表露出真实情感,“我又回来了。”他含泪说道,端着美酒,却一口也喝不下去,“我又回来了,连找个借口的机会都没有,一接到单于的信,皇后就催我动身,欢颜直接安排了车马,太皇太后更是敷衍,只是啊了一声——当初将她留在邺城,不是我的主意啊。只有母亲不愿我离开,可她一句话也说不上……” 徐础默默喝酒,不置一词。 张释虞突然放下酒杯,伸手指着徐础,“太皇太后就是你现在这副神情,好像这事微不足道,只是出趟门而已。” 徐础笑道:“这的确不是什么大事,而且你必须要来一趟,秦州还有一支冀州军,那是你的将士。” “提起这件事我更心烦,那支冀州军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拒绝接受圣旨,不肯来与贺荣军汇合。单于让一位贺荣王带上我,明天一早出发,前去接管冀州军。” “这是好事。” “好什么啊,说是接管,其实是给他人作嫁衣,我能调动一兵一卒?还不都是单于说得算?” 徐础也放下酒杯,“有句话我真不应该说,但是不得不说。” “什么话?” “你……真是太蠢了。” 张释虞脸上先是一红,随即变得铁青,气得声音发颤,“你、你……我好心请你喝酒,当你是……是自家人,你居然……说出这种话!” “别哭。” “我才没哭,我是皇帝,你是一介布衣,你敢羞辱天子,我……我……再不理你了。”张释虞扭过头去,做出逐客之意。 徐础笑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要不要听?” 张释虞等了一会扭回头,“除了说我蠢,你还想说什么?” “我先问你,你觉得皇帝是怎样的?” “嗯?”张释虞没明白徐础的意思。 “你以为只要登基,就能坐拥天下,让所有人跪拜,对你无所不从?” “难道不是这样吗?万物帝……” “万物帝时,至少表面上天下一统,如今群雄割据,各占一方,天成留给你的遗产所剩无几。” “别说了,越说我越难过。” 徐础却一定要说下去,“你现在要效仿的不是万物帝,而是开国之君张息帝。” 张释虞终于明白徐础的用意,低头想了好一会,“你是说,我应该去争取冀州军的效忠?可是……那不会惹恼单于吗?” “若不想惹恼单于,你就该满足于眼下的状况,单于至少没有囚禁你,当你是妹夫,你可以学张庚的样子,努力讨好单于夫妻。” “张庚是谁?” “你弟弟。” “他叫张庚?”张释虞很意外,“为什么不是释庚?” “他说太皇太后赐字时,他还没有出生。” “嘿,是他没资格领字。”张释虞面露鄙夷,虽然太皇太后的权势正在迅速下降,可在当初,能讨得老太后的欢心,乃是所有张氏子孙的殊荣,“告诉我,进行得怎样了?” “什么?” “那件事啊。”张释虞曾经拜托徐础除掉自己唯一的弟弟,他一直很当回事。 “既然你回来了,这件事再与我无关。” “你连他的名字都问出来了,说明有些进展,别浪费啊。我在这里未必能留太久,你说得对,我不应该坐等,必须做点什么,冀州军毕竟是朝廷的军队,又远离欢颜的控制,只要我努力一下,没准能够得到他们的效忠。单于……不高兴就不高兴吧,我又不是他养的奴仆,为什么非要讨他欢心?” 张释虞有点兴奋,还有点害怕,拿起酒杯,“与你聊天总有所得,有朝一日,我若大权在握,必然辟你为相。” “我不做官。” “那就……也当顾问侍从,像现在一样。”张释虞遥想自己大权在握时的模样。 徐础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自己这番话完全无用,张释虞的热情只能维持一小会,可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看看酒杯,觉得或许是多时没喝到美酒,自己有点醉过头了。 他不想再喝,告辞之前问道:“你在渔阳听到过公主的消息?” “没有,我在渔阳只待了两三天,就接到单于的信,不得不立刻动身。怎么了,你听说了什么?” 徐础摇头。 “奇怪,我妹妹这是成仙了吗?消失得无影无踪,母亲心急如焚,让我向单于求情,取消这桩婚事,以为这样或许能让妹妹现身。真是可笑,现在这种时候,谁敢向单于提起此事啊。徐础,你说我妹妹……会不会跟那个汤师举私奔啦?” 徐础无奈地苦笑,转身离去。 次日一早,张释虞在上万骑兵的护送下出发,前去与冀州军接洽,来回需要六七日。 单于已经派出大部分骑兵,营中只剩下不足两万人,以及数倍于此的冀州、并州兵卒与工匠。 留在单于身边的诸大人都有些紧张,单于本人却坦然自若,每日照常议事、举办宴会,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中原人会造反。 徐础也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中原人只需奋起一击,就能将单于杀死,外面的各支贺荣人军队立刻会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 可他找不出一个能够“振臂一呼”的人。 他自己不行,“吴王”的威望已经没剩多少,即便还有,对冀、并两州的人也没有多大影响。 张释虞更不行,徐础甚至没向他提起此事,怕吓到皇帝。 观察数日之后,徐础不得不放弃计划,两州人士彼此憎恶、互相提防,便是晋王与欢颜郡主在此,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将他们联合起来。 何况还有人一直盯着徐础,不给他机会与外人接触。 寇道孤心中的仇恨历久弥新,默默地观察着,极有耐心,只要有机会,总会向单于揭露徐础的“真面目”。 这天下午,诸大人都不在场,单于说起九杰、二十四骑,担心其中几位不服管束,被派出去之后,可能惹下麻烦。 寇道孤上前,提醒道:“单于最该担心的人不是他们,而是留在营中的诸王。” “心腹不在身边,他们不敢怎样。”单于笑道。 徐础就站在旁边,寇道孤却当他不存在,进言道:“诸王,尤其是五王,已经看出单于的用意,他们未必会等心腹之将回来,很可能已经暗中联手,欲对单于不利。我一直以为,现在也以为,当妆向单于出计者,别有用心。” 单于向徐础笑道:“说你呢。” 徐础点下头,辩解道:“若有人向单于奉献宝刀,单于受与不受?” “当然接受。” “宝刀有刃,能伤别人,也能伤主人。所以宝刀赠与高手,而不借给孩童,我向单于献计,如献宝刀,乃是相信单于能用得好,断不会伤到自己。寇先生所担心之事,不如说是对单于的能力有所怀疑。” 寇道孤冷笑,单于大笑,“寇先生不必在意,论到‘挑拨离间’,你比徐础差些,但我相信你的忠心,比他要多些。” 寇道孤拱手,“单于既有办法,我就放心了。” 单于道:“我的办法不止是派出诸王的心腹——徐础,你能看出来另一招吗?” “营中贺荣人少、中原人多,诸王时刻担心外敌,便是联手,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对单于不利?” 单于点头,向寇道孤道:“瞧,有时候坏事也能变成好事,诸王要提防中原人,中原人则以为自己受到我的信任,对我都无危险。” “话是这么说,但是用计终不如忠心可靠。” “寇先生所言极是,用计只在一时,忠心方得一世。”单于又转向徐础,“你曾说过,攻城伤亡太多,中原人也会不满。嗯,我想到办法解决了。” “单于舞刀,出神入化。”徐础道。 单于大笑,却没有加以解释,直到第二天上午,才让徐础亲眼看到他的计策。 单于召集中原人诸将,宣布即日拔营,直逼西京,关于攻城,他说:“危险的事情不能总让一个人去做,此前攻打应城时,冀州人出力,下一次攻城,该是并州军立功的时候了。冀州军有过经验,在后方督责。诸位努力进取,攻打西京时,冒矢冲阵、登城夺旗者,将是秦州人的任务。”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八十九章 西京 单于突然宣布向西京进军,两日之内,所有人都必须离营上路,包括诸多工匠,不便携带的物品,一律留在蒲坂。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单于甚至没在薄坂留下一兵一卒,他向疑惑的诸大人道:“中原有多大?贺荣部有多少骑兵?如果占一个地方就留人守卫,太少则不成事,太多则分力。贺荣人必须集中在一起。” 单于在秦州一直执行分兵四掠的策略,突然改成集中兵力,诸大人虽不敢当面反对,心里多少有点不满,觉得单于不该反复。 “留中原人守城呢?”有人提出建议。 单于摇头,“中原人懒惰而怯懦,长处唯有人多与器械,只可驱而用之,不可委以重任。” 单于不给诸大人太多考虑的时间,自己带兵第一拨出营,同时派出信使,向各支在外的贺荣军传令,要求他们无论在做什么,一律停止,立刻来与大军在指定地点相会。 徐础出发得比较晚,沿途见到大批冀州士兵催促并州人走快些单于的这一招颇有效果,冀州人乐于享受自己的地位,并州人则急于参战,俘虏秦州人代替自己的位置。 头两座城已被攻下,第三座城拒不投降,单于留给后面的中原军队,自己带兵绕行过去,出发不过数日,每天都有贺荣人赶来汇合,他的兵力迅速膨胀。 并州人立即行动,就近伐木取石,一日完毕,再一日搭建器械,第三日攻城,天黑之前,小城赶在墙破之前投降。 并州急于攻下城池,除了使用器械,还派出大量士兵不停地爬梯攻城,伤亡颇多,因此心怀怨恨,他们将怒火转向城中军民,未经请示,就进行了一次自发的屠城,将领们开始还试图阻止,很快自己也参与其中。 徐础已经追上单于,没见到攻城、屠城的场景,消息传来时,据说城内除了少量妇孺,已无活口。 单于大怒,罚并州人再攻一城,派人回去当面告诉并州将领:“没有俘虏,谁来代替你们攻城?” 虽然屠城的消息很快传开,秦州诸城大都还是选择投降。 连年的饥荒、兵荒,早已将秦州折磨得疲惫不堪,城中将士,无论是残留的官兵,还是趁虚而入的盗匪,都不愿死守废城,宁愿投降,不在乎敌人是谁。 贺荣骑兵差不多都已到齐,俘虏日益增多,已经可以用来攻城,单于脸上却无多少喜色。 有两件事让他不满。 皇帝张释虞亲自出马,却只带回不足一万名冀州将士,更多人拒绝领受圣旨,声称没听说过新帝登基,但他们也不肯与贺荣人为敌,自愿向西北退却,让出诸多城池。 张释虞义愤填膺,将责任全推到尹甫身上,“亏他还是读书人、朝中老臣,在邺城的时候,装出与世无争的样子,将朝廷上下全给骗了,原来他有自立的野心!说什么不敢与朝廷相争,因此退居散州,旁观九州形势,天下归一之时,他必还兵于朝……老滑头,真是个老滑头。” “秦州西边的散州是凉州吧?”单于问。 张释虞点头,“是,凉州民风彪悍,向来对朝廷不是太顺从,朝廷对其也只是羁縻而已,万物帝曾定下计划,等……等再去平凉,没来得及。”张释虞及时收住,万物帝原打算先破贺荣,再逐个收拾周围半自立的散州,“尹甫是个文臣,带一群冀州兵,到了凉州必遭屠灭。” 单于在意的不是这个,“凉州离草原很近,按理说凉州人没这个胆子,但是不能不防,得派个人去警告他们一声,不准接受外人入境。” 单于先看向寇道孤。 “劝说非我所长,我愿留在单于身边,随时以备顾问。” 单于笑着点下头,又看向徐础。 “我愿意去一趟,如果我没记错,楼家曾有一个女儿嫁到那边去,或许……” “你不能去。”单于可不想放徐础出去,“凉州人欺软怕硬,想让他们听从命令,不能派书生去,我自有人选。” 这件事暂时算是解决,见单于没对自己发怒,张释虞暗暗松了口气,至于笼络冀州兵将为己所用,他的热情早已消失,并将责任依然推给尹甫,对自己说:“尹甫将主力带走,剩下这点人拉拢过来也无用处,反会惹祸上身。” 还有一件事令单于难以心安,他让皇帝退下,向徐础道:“降世军可有旗号、官职?” “当然,尤其是在东都之后,除非他们一回到秦州就变回原样,否则的话,旗号应该更加严明。” “这就怪了,有几座城的守军自称是降世军,可是旗帜稀少,官职也尽是些大王、二王一类,不像真正的降世军。” “降世军是个统称,各地起事者,若无固定首领,往往自称降世军。真正的降世军只有一支,归降世王统领。” “据说降世王还是个婴儿,统军之人是他的姐姐。” “金圣女。” “嗯。”单于知道徐础与金圣女的关系,却没有提起,“她占据秦州已久,为何不派自己人守城?” “降世军回到秦州刚刚一年,期间曾与另一股降世军发生冲突,又曾受到诸州军的进攻,大概是腾不出兵力来占据各城吧。” 单于轻轻摇头,“降世军龟缩西京,是不想分兵,要与我贺荣骑兵决战。” 徐础笑道:“单于所言更有道理。” 单于看向寇道孤:“你说得没错,一旦牵涉到女人,徐础更不愿说实话。” 寇道孤点下头。 “单于想听实话?”徐础问。 “难不成我还愿意听假话?” “单于独断于心,听到假话,单于无动于衷,听到真话,却会陷入两难境地:是坚持己见,还是临时变计?” “哈哈,你为自己辩解的功夫,总是第一流。说真话吧,看我是否会‘两难’。” “我若是降世军统帅,绝不会在西京与贺荣骑兵决战。” “为何?” “单于倾草原之力入塞,锋不可挡,此乃一不可战。” “嗯,有几分自知之明。” “贺荣是外族人,即便侥幸败之,远不得其地,近不得其民,空得一名而已,此二不可战也。” “嘿。”单于冷笑一声,“待到天下一统,再不分塞内、塞外。” “中原群雄并立,大吞小、强凌弱,人人都想嫁祸于他人,坐观两强相争,自己从中渔利。降世军纵然击败贺荣骑兵,自己也会实力大损,反予他人可趁之机。此乃三不可战也。”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降世军会投降吗?” 徐础摇头。 “战又不战,降又不降,降世军……要学冀州军,也逃向凉州?” “未必是凉州,可去的地方还有许多。” 单于大笑,向寇道孤道:“寇先生觉得徐础这回说实话了吗?” “西京相距不远,很快就能知道结果。” 单于想了一会,向徐础道:“有一件事你说错了,对我来说,没有所谓的两难境地:无论降世军逃与不逃,我都会攻下西京,打通秦州与草原的通道,从此以后,贺荣骑兵通行无阻!” 次日,单于派出一名大人,带数百骑兵前往凉州,宣告单于与皇帝的旨意,禁止他们接纳任何一支外来的军队,同时观察尹甫所率冀州军的动向,若有北上之意,需立该通报。 前方先锋已经到达西京,并且与降世军打了一仗,获得大胜。 单于得知消息之后,特意将徐础唤来,笑道:“降世军没逃,你的三条不可战,一条也不准。” “我说我若是降世军统帅,会有这样的想法,可我不是。” “你当然不是,像你这样的想法,不能做任何一军的统帅。” 单于加快行军,只用一天就赶到西京,留别人监督立营,自己带少量随从前去查看敌情。 徐础第一次来西京,别人搭建帐篷时,他向城池遥望,隐约见到密集的旗帜,忍不住想,即便金圣女非要决战,曹神洗也该明白这一战的难处,或许又像从前一样,曹神洗想到了,但是没办法说服他人。 西京是座大城,规模与东都相仿,贺荣人一时间还不能完全包围,这一天以及次一日,频繁有小股降世军出来挑战,双方连战十几扬,降世军败多胜少,等到贺荣人合围,西京城门紧闭,再没有人出来。 后面的军队陆续赶到,单于将冀州、并州、秦州两两配对,以并州人监督冀州人、冀州人监督秦州人、秦州人监督并州人,再后面则是贺荣骑兵,三州各攻一面城墙,留下一面不打。 所有此前曾经攻城的将士,都成为后方“督兵”,但是允许他们自愿参加前方攻城,立功之后能得两倍赏赐。 此前攻打的城池都比较小,单于将攻打西京视为一次大型演兵,给予充足的时间,没有过分逼迫。 战事日趋紧张,徐础却越来越无事可做,连见到单于的机会也少了,每日在帐篷里反复推算:降世军究竟要如何守城?群雄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贺荣人纵横天下,没一个敢于截其后路? 攻城开始的第三天,单于派寇道孤过来通知徐础:“好消息,天成公主的下落有消息了,居然就在这西京城内。上天有感,知道我的心意,将公主送到我手中,城破之日,我必要将公主送给平山。”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九十章 闷酒 没人知道芳德公主是如何从渔阳一路辗转来到西京的,但是几名俘虏供认,他们的确在城内见到了公主。 那是在半个月前,贺荣军刚刚占据蒲坂,大批降世军逃回西京也有人说是奉命返京城门口因此十分混乱,但是没乱到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步,所有人都要出示凭票,可能是一张纸,也可能是一板木板,上面写着姓名与归属。 那天下午,突然来了一小队人,没有任何凭票,态度却很强横,一开口就要面见金圣女。 在争执中,有人不小心说出了“芳德公主”、“吴王正妻”等字眼,立刻引发骚动,许多人跑来围观,几名俘虏据他们自称亲眼见到了公主本人,虽然描述各异,但是有一点相同:公主是个小姑娘,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 这伙意外的客人很快就被接走,再没有露过面。 单于尤其在意一个细节,将徐础叫来,对他说:“降世军仍然记得‘吴王’的称号,你该高兴。” “只是两个字而已,单于将我送到城下,他们照样会射箭。” “我有足够的攻城者,用不着派你上阵,但是我已经命人向城里送信,告诉他们,‘吴王’就在我贺荣军中。” “单于真瞧得起我。” “哈哈,我就知道将你带在身边,总会有用。”单于收起笑容,“天成公主为什么会逃到这里?她是堂堂公主,应该去投奔朝廷的确有消息说她被欢颜郡主藏匿,我还没来得及查证,想不到转眼间她却出现在西京。徐础,你本事不小啊,公主与西京叛军唯一的联系就是你,没错吧?” “天成朝廷曾计划与降世军结盟,也算是一个联系吧。” “嗯,但是在得到贺荣军的援助之后,这个计划已经取消,降世军应该很生气,怎么会接纳天成公主?” 徐础想了一会,“也可能公主什么都不知道,自投罗网,已经被金圣女杀死。” “哈哈,那样的话,倒是公主的幸运。” 单于召集本部族大人以及中原众将,许诺重赏:活捉公主者,赏银万两,杀死者,赏五千两,全家免除军役。 攻城突然之间有了一个极明确的目标,战事因此变得更加火热,三州军队争先恐后,甚至入夜之后也不停歇,轮流投弹、攀城,要令守军不得休息。 徐础无计可施。 这天傍晚,他来找张释虞要酒喝。 张释虞很意外,请他入座,笑道:“难得你来找我。酒我这里还有一些,是东都的藏品,运到邺城,又运到渔阳,如今到了西京,入你我之口,酒生不算虚度。” 酒的确是好酒,入口香醇浓厚,徐础的心情却迟迟没有因此好转。 张释虞道:“担心我妹妹?” “公主?嗯,我担心她,担心你,担心城里的降世军、城外的三州军队,我担心九州的所有人以及远道而来的贺荣人。” 张释虞愣了一会,笑道:“你比我这个皇帝担心的还多。来来,喝酒吧,喝醉之后就什么都不担心了。我读过一些佛经,最近回想起来,颇有心得,觉得人世间万物、万事皆属虚妄,一切苦恼皆来源于将虚当成实、将假当成真……” “你不担心公主?” 张释虞深吸一口气,摇下头,“有一点担心,单于现在不是要娶她,而是要将将她杀死给贺荣平山陪葬,母亲若是得知这个消息,一定非常伤心。可是能怎么办呢?妹妹自作自受。” 帐内只有一名随从在旁侍酒,张释虞不在意他,抬手指向徐础,笑道:“妹妹还有一点被你挑唆,但主要是她自己惹是生非,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唉,她若是老老实实嫁给贺荣平山或者单于,帮助天成与贺荣部结盟,该有多好?她不会落到现在这一步,我在单于面前也能好过一点。总之一切皆已注定,我妹妹没这个福分,我也没这么幸运。喝酒。” 张释虞能将一切事情都想到自己身上,徐础无话可说,默默地喝酒,一杯接一杯。 张释虞喝得慢些,突然想起一件事,笑问道:“徐础,我问你,当初你是怎么想的,以为凭自己一张嘴,就能阻止我妹妹嫁到贺荣部?连欢颜都没有如此自信。” 徐础放下酒杯,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一些事情如我所料,一些事情不在我意料之中。” “这算什么回答?让人越听越糊涂。” “单于倾尽全力入塞,声势壮大,后方却极空虚,我以为会有人直捣其巢,逼他返回塞外。” “晋王?呵呵,他不敢,他更想与贺荣部结盟。” “我又以为,贺荣人习惯草原生活,单于继位不久,在得众心之前就率兵入塞,必会引来反对,甚至发生内乱。可我又猜错了,贺荣部有人反对单于,却不足以阻止他向中原进军。” “老实说,强臂单于比之前的单于厉害多啦,他一刻不停地进军,在前方不远悬挂一块香饵,等到有人咬到口中,他再挂一块,引诱你不停前进……” 徐础笑道:“你想得倒挺明白。” “明白,可还是得心甘情愿咬下去。单于已经让我回了一趟渔阳,许诺说等攻下西京之后,让我在渔阳过冬,就为这块‘香饵’,我现在巴不得快些攻破西京的城墙,甚至巴不得……我妹妹的事尽快结束,从此我与单于之间再无嫌隙。” 张释虞说得很真诚,酒喝得不多,脸上的醉意却更明显,“你还有什么没猜准的?” “单于将冀州、并州抛在身后,我以为群雄当中总会有人贪图其地,趁机攻取,令贺荣军陷入两难,结果我又错了。梁王、宁王、盛家、奚家……似乎都被吓住了。” “何止吓住,你说的这些家,以及其他大小豪杰,纷纷派人送来降书,宁王开的好头,如今人人都想争得单于的默许,互相打来打去。” 徐础听说了,每来一份降书,他的心就会往下沉一点。 降书当然不意味着真的归顺,却足以说明南方形势混乱,群雄都急于获得哪怕是虚假的认可,谁也不腾不出手来截断贺荣军的后路。 等到单于打通秦州通往塞外的道路,整个北方都在贺荣骑兵驰骋的范围内,已无所谓后路了。 “我还以为,中原人被迫为单于效力,每次攻城都要亲冒矢石,伤亡巨大,会有人因此不满而发生叛乱,结果中原人似乎比贺荣人更忠心。” 张释虞马上想到了自己,脸色更红,但是并不以为有错,“没办法,单于罚得狠,赏得也重,而且说到做到,你也瞧见了,如今参与议事的人,中原将领已占两三成,大家……大家叛乱之后还能投奔谁呢?” “所以我在担心。”徐础灌下一大口酒。 “唉,这都是注定的,没准哪天单于突然得病死了呢?没准……没准上天就要是让单于成为九州共主呢。”张释虞长叹一声,眼圈红了,“只要能保留皇帝的称号,我别无所求,或者退而求其次,给我留一个王位吧。” 徐础笑道:“会的,你是单于最喜欢的那种皇帝。” 张释虞撇撇嘴,“我听出你的嘲讽了,可我不在意,真的,我不在意。因为向单于低头的人不是我一个,你低头了,欢颜低头了,晋王也低头了,他昨天率晋军来与单于汇合,你是没看到他与单于攀亲的样子,最后他叫单于‘叔父’。” “我没见到。” “我就坐在单于身边,晋王还向我磕头来着,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谁才是他的主子。”张释虞的语气里露出一丝怨气,他马上放下酒杯,自我劝慰,然后笑道:“我在意这种事干嘛?若不是有单于在,晋王甚至不会向我磕头,而是直取我的性命。” 酒越喝越凉,话越聊越冷,张释虞还能勉强将自己拔脱出来,觉得眼下的状况已经非常不错,徐础却是越陷越深,醉得一塌糊涂。 张释虞坐到徐础身边,劝道:“你是个好人,可是从你退位那一天起,就是无用的人,你在意天下人,天下人却不会在意你……” 徐础扭头看来,“你说错了,我不在意天下人,我在意自己屡猜屡错,我以为自己看懂了大势,结果大势变幻,没有一步在我的意料之中。” “哈哈,放弃一点骄傲,当个普通谋士就好了。来,喝酒。” 徐础摇摇头,不想再喝。 张释虞拍拍他的肩膀,眼睛突然一亮,“有件事或许能让你稍微高兴一点。” “嗯。” “也别说天下群雄人人都送降书,还真有一位,送来的不是降书,而是战书,宣称单于若不立即带兵返回塞外,数十万贺荣骑兵,将全部葬身中原。” “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过?” “因为这份战书根本没送到单于面前,大家都觉得这人是个疯子,将使者痛打一顿给扔了出去算使者幸运,战书若被单于看到,他性命难保。” “究竟是谁?” 张释虞拍拍头,“我不记得了,我也是偶尔听人谈起这个笑话。” “此人既然敢送战书,总该是一方雄杰吧?” “今非昔比,如今‘群雄’比从前翻了几倍,占座县城也敢称王,我就记得使者是从荆州来的。” “荆州?奚家人?” “奚家人哪有这个胆量?他家不仅早就送来降书,贡品也比别家丰厚。不是奚家,是……是……”张释虞怎么也想不起来。 一旁侍立的随从开口道:“好像姓宋,自称楚王,叫什么竹。” “宋取竹?”徐础脱口而出。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九十一章 回信 时刻不停的攻势持续了整整十天,虽然给西京城墙造成严重破坏,一度甚至有士兵抢登城墙,却都被击退,三州军伤亡惨重,不得不停下稍事休整。⊙菠@萝@小⊙说 攻城仍在继续,但是只在白天的某个时段进行。 单于下令,从已降的秦州郡县以及邻近的并州地区,征集更多民夫与士兵,限日到达。 贺荣骑兵也没闲着,其中一支分兵向北,所向披靡,即将打通前往塞外的道路。 徐础依然无事可做,偶尔被唤去,听取单于和中原将领议事,却极少有机会再与单于交谈。 单于的眼里如今只有西京。 徐础特别再想听到宋取竹的消息,想弄清这究竟是一名无知的狂徒,还是确有把握的豪杰,但是从未如愿,中原将领们偶尔会提起荆州,说到的只是奚家,从来没有宋取竹或是楚王。 在一次议事会上,徐础见到了晋王。 沈耽向他微点下头,什么也没说,反倒是单于,议事中间提醒晋王:“徐础是你的结拜兄弟,你弃暗投明时,指定他做使者,说明情义深重,为何来到西京之后,从未听说你探望过徐础?” 沈耽恭敬地回道:“军事为重,无暇顾及私情。” “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朋友陪伴,朋友总是助益良多。”单于看向附近的几个年轻人,用贺荣语说了一通,那几人挺直身体,神情骄傲而激动,其中一人的脸色甚至微微发红。 他们就是单于在忙碌时也要留在身边的“朋友”,徐础在营中久了,能认出一些人物,知道这些“朋友”都是九杰、二十四骑中的佼佼者,分兵四掠时,表现突出,迅速成为单于的爱将。 沈耽只得道:“单于教训得是,我也觉得心中有愧。” 徐础什么也没说。 议事结束之后,沈耽送徐础回住处,路上苦笑道:“四弟想必明白我的难处。” “我留在贺荣营中多日,时常被单于叫去,名为顾问,其实是为展示,我能不明白三哥的难处吗?” 沈耽同情地点头,他很谨慎,即使坐在帐篷里,周围并无外人,他也绝口不提敏感之事,只论从前的人与事,喝几杯劣酒。 “二哥还在守边?”徐础问。 “二哥大概是对我过于失望,我召他过来,他不肯。” “二哥还有这个胆量?”徐础笑道。 “他说北边兵将稀少,无人可以托付,所以没法来见我,请我原谅。” “三哥不必在意,二哥的忠心至少不会变。” “我不在意,只是……”沈耽压低声音,快速道:“二哥善用奇计,他不肯来,大概是觉得我已没有绝处逢生的可能,无计可施。” “三哥自己觉得呢?” 沈耽不愿谈论此事,笑着摇摇头,将杯中残酒喝光,手持空杯在自己心口处刺了两下。 徐础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晋王率兵赶到之后,立刻被推到前方攻城,区区两三日,就损失了数千人,照这样下去,西京攻下来之后,他会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二哥或许是在保存兵力,再少也是晋王之兵。” “说那些做甚?喝酒!”沈耽豪情陡升,扔掉杯子,举囊痛饮。 沈耽即便心里有计划,也会深深地隐藏起来,不会向徐础透露。 告辞时,沈耽提醒徐础:“我会向单于提起此次相会,四弟最好也找机会说一下,免得惹来猜疑。” 徐础已经醉倒在铺上,喃喃道:“记得,记得……” 醒来之后,徐础再见到单于时却只字未提,单于也没有问起。 这天夜里,单于叫来两名顾问,让寇道孤给他写几封信。 信写给南方群雄,命令他们即日率兵来参加西京之战,先至者有赏,后到者受罚,不至者必亡,单于对寇道孤说:“不要像你们中原人那样遮遮掩掩,这是一道旨意、一道命令,必须明确无误。告诉他们,只递降书远远不够,必须本人亲至,才算诚意。贺荣人最在乎诚意,外人以诚意待我,得到必是礼敬与重赏,若以假意待我,得到的是灭亡与耻辱。” 寇道孤奋笔疾书,单于向徐础道:“北方即将平定,我得开始选择下一个目标。” “北方虽定,单于后方越发广大,贸然南下,恐有后患。” 单于笑着点头,“你说得没错,自从我入塞以来,日夜所思便是后路被截断,晋王那一次威胁,真是击中我的要害,当时我若率兵返回塞外,人心喜静不喜动,再想率全族之兵入塞,难上加难,若不返回,塞外真遭灭顶之灾,诸王与大人也不会放过我。” 单于长吁一口气,“还好,我挺过来了,如今晋王已是我帐下之臣,就为他当初只是威胁,而没有真的发兵出塞,我可以原谅他过往的罪行。” “但是后方隐患依然还在。” 单于稍稍向前探身,“你以为我攻打秦州是一时起意吗?不,秦州是我最想得到的地方,只是因为在这里贺荣人没有盟友,大家不愿来,我才先去冀州,费一番周折进入秦州。日后天下一统,皇帝治理八州,秦州要留给贺荣人,西京将是我们贺荣人第一座有城墙的都城。” 单于向帐中的十余名贺荣大人说话,他们纷纷点头称赞。 “不止是贺荣人。”单于忍不住要炫耀一下自己的宏图伟略,“九州地广,人嘛,经过多年战乱,想必已然稀少,但还是比贺荣部人多出几十倍、上百倍。无妨,地方多得是,尤其是北方的秦、并、冀三州,我会请一些客人进来居住,充当皇帝的子民,替我保护塞外,免贺荣人后顾之忧。” “客人?”徐础大为惊讶。 看到徐础神情有变,单于越发得意,“草原上部族众多,我贺荣部最强,其它部族或是臣服,或是远遁它方,我在入塞之前派人去邀请他们。秦州通道就是为他们准备的,同样,先至者封以善地,后至者给予恶地,不至者,待我平定九州,必然发兵前去惩罚,就算是追到天地尽头,也绝不放过。” 徐础从未见过野心如此膨胀的人。 单于沉浸在幻想之中,转而与本族人交谈,越来越热烈,年轻的贺荣大人们,毫不掩饰眼中的崇敬。 寇道孤仍在写信,对周围的交谈充耳不闻。 单于又一次转向徐础,“入塞以来,虽遇到一些意外,但是进展仍比我预料得要顺利。我这次共向十九位中原首领写信,你推测会有几家前来会师?” “他们都曾派人送来降书?” “嗯。” “亲自前来,而不是派兵前来?” “当然。” “十九位,我认识的没有几位。” “无妨,我要听你的‘泛泛而论’。” “我说不会超过五位,而且尽是汉州、洛州雄杰,他们离贺荣大军比较近,不敢不来。” “嘿,你倒是很瞧得起这些人物。寇先生,你说呢?” “或早或晚,全都会亲自来向单于跪拜。”寇道孤头也不抬地说。 单于笑道:“五位太少,全来太多,我选中间,十到十五位。其中梁王肯定会来,宁王则不会,他第一个送来降书,表明了是要取巧,绝不敢亲来见我……” 徐础道:“单于以为这十九家就是天下群雄了?” “北方还有一些,不是已经臣服,就是即将臣服。九州之外,荒僻之处或许还有?待贺荣骑兵驰骋到那里,我就能知道了。” “递降书的雄杰或许会来,或许不会,递战书的呢?” “战书?哪来的战书?” “哦,大概是我听错了,一句传言而已。” 单于看向本族人,严厉地询问,帐中诸人不知此事,有人出去,又叫进来几个人。 那几人陈说一番,单于大怒,显然第一次听说居然有人送来战书。 那几人颇为狼狈,七嘴八舌地辩解,终于令单于脸色缓和下来,其中一人出帐去取所谓的战书,另几人留下,趁单于不注意,向徐础投去憎恨的目光,他们已经知道是谁泄露此事。 战书好一会才送来,单于拿在手里看了一遍,不由得笑了,命贺荣人退下,向徐础道:“怪不得他们不肯送到我面前,原来只是一名狂徒,自称楚王,其实是名山匪而已。‘宋取竹’,你认得这个人吗?” 寇道孤停笔,惊讶地抬起头,“宋取竹?” 单于笑道:“难得有寇先生认识的雄杰。” “他不是雄杰,但也不是山匪。我没见过此人,只是听说过,他原是荆州豪侠,曾入思过谷向范闭讨教学问,也算是范门弟子吧,据说就是他与徐础一同埋葬范闭遗体。” “居然是个读书人,罕见。”单于重新看了一遍战书,“看其文辞,倒不像读书人。这么说来,徐础,你与他也是老相识?” “一面之缘。” “嘿,这就奇怪了,既是故人,你为什么将他送到我面前?你要知道,攻下西京之后,这个宋取竹就是我要进攻的目标,不为夺城占地,不为杀兵斩将,就为宣告九州:不臣服者,只有一个下场!” 徐础深深吸入一口气,“宋取竹既然送来战书,想必也希望能得到单于的重视。” 单于冷笑一声,向寇道孤道:“给宋取竹写信。”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九十二章 不在 晋军最先登城,依靠的不是器械精良与将士勇猛,而是最直接的贿赂。 没人知道晋王是如何与城里守军联系上的,只知道他花了不少钱,总之有天夜里四更左右,一队晋军将士悄悄攀上城墙,与内应汇合,悄悄地更换墙上的旗帜,城内、城外的人都没有受到惊扰。 降世军状态不佳,自从西京被包围,他们一开始显得比较鲁莽,频繁出城交战,屡屡大败之后,龟缩不出,守城时则无所不用其极,好像从来不知算计的败家子。 单于曾经远远地观看,见过降世军的狂态之后,对众人说:“我原先预计一月内之破城,现在看来,二十天足矣。” 正好是在第十九天,朝阳初升,照见西京一小段城墙上飘扬的贺荣部狼旗与晋军玄武旗。 城内城外无不大惊。 晋王下令攻城,紧随其后,诸军下达同样的命令,器械一刻不停地投掷巨石,云梯缓缓推向城墙,劲弩向上齐射…… 一切都与初攻城时的场景相同,只是这一次,将士们皆存必胜之心。 降世军的抵抗只持续了一小会,某些地方甚至根本没有像样的守卫,突然飘扬在城头的敌军旗帜带来巨大的震撼,守军顷刻崩溃。 城门敞开,降世军如潮水般涌出,不是为了交战,而是要逃命。 贺荣骑兵早已等候多时,攻城时他们帮不上忙,也不愿冒这个危险,追亡逐败正是他们的优势,于是,一场大战展开,由西京城下逐渐向远处扩散,最远到达数百里外。 要等五六天之后,战事才会完全结束,对于攻城者来说,旗帜登城的那一刻起,胜利就已到手。 单于欣喜若狂,当天下午,待战况稍一平稳,第一支军队已经进入城内,他召来晋王,称赞不已,当众表示,要将自己的另一个妹妹嫁给晋王为妻。 这还不够,到了夜里,单于几员爱将返回,单于酒酣耳热之余,拉着晋王以及另外五人一共对月结拜,互称兄弟。 单于一直没有进城,庆功宴就在大帐里举办,除了那些正在追逐败军的将领,其他重要人物全都出席。 徐础与张释虞也在,目睹晋王的受宠。 张释虞掩饰不住心中的嫉妒,向徐础小声道:“你的结拜兄弟如今跟单于结拜了,以后你是不是也能和单于兄弟相称了?” “嗯,哪天我觉得活够了,就这样称呼。”徐础笑道,心中毫无妒意,只是旁观,带着一丝欣赏,抛掉敌意,单于的所作所为每一样都令他心生敬佩,暗自回想,如果当初自己也有这样的手段,就没有必要退位,甚至根本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徐础尤其关注晋王的反应。 晋王立下首功,对于一名刚刚归降不久的人来说,这是喜事,也可能是灾祸,会招来新主人的忌惮,开始的时候,晋王十分谨慎,甚至有些拘束,将一切功劳都归于自己的几名将领,尤其是谋士刘有终。 可单于的兴奋与热情都那么真实,到了酒后结拜的时候,晋王终于放开,起身之后,能够开怀大笑,他会一些贺荣语,能和新“兄弟”侃侃而谈。 张释虞误解了徐础的目光,以为他与自己一样嫉妒,叹道:“你还笑得出来,你的两个妻子很快就会落网,幸运的话,会死在刀枪之下,不幸的话,会被活捉,死在你面前,怎么个死法可就难说喽。” 张释虞打个寒战,毕竟有一个人是他的亲妹妹。 “你说得对,我不该笑,等到单于发现金圣女与公主根本不在城里,又会以为是我暗中设计。” 张释虞一愣,“不在城里?这怎么可能?你又怎么知道?” “若是金圣女守城,并得曹神洗相助,断不会如此没有章法。” “或许金圣女失势,和曹神洗一块被降世军杀了呢。” 徐础轻叹一声,“那样的话,金圣女已亡,公主也是性命难保。” 张释虞沉默一会,“还是希望她俩能逃走吧——真能逃去?能逃到哪去?” 徐础摇头,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会说。 庆功宴一直持续到后半夜,不停地有人送来消息,尤其是进城大搜的士兵,一会抓到了这个头目,一会找到某件宝物……就是没有降世王姐弟与芳德公主的消息。 单于本想抓到公主之后,无论死活都要烧成灰烬给贺荣平山陪葬,以此作为整场庆功宴的巅峰,结果却不能如愿,只好结束宴席,再次提高赏额。 回到自己的住处,昌言之也很关心金圣女与公主的安危,一见到徐础就问道:“公子,有消息吗?” “没有。”徐础知道昌言之在问什么。 昌言之松了口气,“希望她们能够平安。唉,降世军居然如此不堪一击,与公子在时大不相同。” “那时的敌军也与现在大不相同。” “还是令人失望,不知道那些吴人……唉。” “你听说有吴人被俘吗?” “还没有,但我打听不到多少消息,现在又这么乱,或许明后天会有说法吧。” “估计也不会。” “嗯?公子何意?” “睡吧睡吧,江山破碎,九州沦陷,不如大睡,眼不见心不烦。”徐础趁着醉意,倒下就睡。 昌言之从未见过公子如此意兴阑珊,不由得一呆,随后轻轻地将毯子盖在徐础身上,无声地叹息。 对外面的热闹不理不睬,徐础一觉睡到午后才醒,睁眼就看到昌言之一双瞪得如铜铃一般的眼睛。 “什么时候了?”徐础坐起身,揉揉眼睛,嘴里还有一股酒味。 “午后了。” 徐础打个大大的哈欠。 “我听到消息,金圣女和小郡主都不在城里,早在贺荣大军攻来之前,她们就离开了。” “是吗?” 昌言之的兴奋之情减弱三分,“公子不意外吗?” “意外。”徐础又揉揉眼睛,“详细说说。” “详细的情况我不知道,只听说守城的降世军只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早就被金圣女带走,不知去了哪里,小郡主也被带走了。” “金圣女带走的人想必不少,怎么会没人知道去向?” “这个……我不知道。” “贺荣骑兵之前抓到不少降世军俘虏,他们怎么没供出真相?”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再去问问。” “算了,问也白问……不,一点也不白问,你去问,问的人越多越好。” “是。”见公子突然变得急切,昌言之又有几分糊涂,但是没有细问,遵命出帐,用磕磕巴巴的贺荣语,向一切熟与不熟的人打听详情。 等他跑了一大圈兴冲冲地回来,徐础却已不在。 徐础被唤到大帐里。 单于无论睡得多晚、喝过多少酒,到了第二天,脸上从无倦容,精力充沛得令人羡慕,这回也不例外,但是昨晚的兴奋也已消失殆尽,反露出几分阴沉。 在他面前站着十几名贺荣大人,一个接一个说话,单于听得多说得少,一旦开口,必是带着怒意的质问。 贺荣大人们退到两边,又有十余位中原将领进来,他们跪地回话,更显惶恐不安。 “传言……似乎属实,金圣女的确带着降世王和一部分兵力离开西京,不知去向。”一名将领开口道。 “她带走多少人?”单于冷冷问道。 “据说……据说是三万到十万之间。” “怎么可能?”单于大怒,“那么多人出城,你们之前抓到那么多俘虏,就没有一个人看到?” 抓俘虏的大都是贺荣骑兵,中原将领却不敢在这时争辩,只得道:“金圣女不是一下子将人全带走,而是以调兵为名,一拨拨派出去,她自己和降世军则是某天夜里悄悄潜走,没有走漏风声。看样子,她策划已久,不单是为了逃避……贺荣大军。” “天成公主呢?”单于大声问。 “据传,公主到的时候,金圣女已经离城,公主住了一晚,次日一早也被送出城,前去与金圣女汇合。” “城内剩下的是什么人?” “也是降世军。” “多少人?” “至少有十万人,具体兵力,要等几天……” 单于猛地站起身,喝道:“三天,三天之内,我要知道降世军和公主的下落,他们就算逃到天上去,我也要追回来!” 中原诸将磕头领命,快步退出帐篷。 单于愤怒异常,迈步走到另外几名中原人面前,挨个盯视。 张释虞最先承受不住,急忙辩解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一点都不知情。问徐础,他……他昨晚就对我说,金圣女和公主不在城里,他可能知道点什么。” 徐础就这么被出卖了,恰好他也是单于最怀疑的人。 “你,是你,你明知道人已经逃走……” 徐础倒还坦然,开口道:“单于应该记得,我曾经提醒过你:金圣女不该死守西京。” “你故意提前告知,反而让我不再怀疑,这是你们中原人的诡计。”单于已经不相信徐础的任何一句话。 “真话往往不太好听,这句话我也说过。” 单于死死盯着徐础,相识以来,第一次露出失控的迹象。 徐础可以继续为自己辩解,但他放弃,因为此刻的单于已非可劝之人,但他也没有躲避,迎视单于的目光,一眨不眨。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九十三章 难敌 瑕疵因为它的渺小,有时候更能惹来愤怒,它就像是一只哼哼唧唧小飞虫,一刻不停地骚扰双耳,偶尔从眼前飞过,炫耀自己的胜利,嘲笑对方的无能为力。 这就是单于此时的心情,他已夺下西京获得计划中的大胜,偏偏就是他想找的一个人不在。 他从来没将天成公主放在眼里,即便听说她的美貌之后,也只是略感兴趣而已,直到不得不要求贺荣平山自杀,他才将公主抬升到一个稍微高些的位置。 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令单于愤怒的是,他已经放出话去,将用公主给贺荣平山殉葬,全军皆知,结果却不能实现。 他盯着徐础,开始怀疑自己受到此人的欺骗,突然间他用余光看到一张兴奋的脸孔,那是寇道孤,一向冷傲如冰的人,突然在冰面上露出裂纹,这可有点不同寻常。 单于稍稍冷静下来,用贺荣语传令,两名大人领命出帐。 单于回到原位坐下,沉思不语,似乎将徐础给忘了。 很快,几名士兵押进来一名俘虏。 那是一名壮汉,比帐中所有人都要高大,头发散乱,身上的甲衣还剩几片,双手被捆在身后,即便已落入敌手,他也不肯服软,每走一步都要拧着来,要三四名士兵才能推得动。 俘虏昂然不跪,一名士兵抬脚踹他的膝窝,俘虏双腿挺得更直。 士兵要拔刀,单于抬手制止,开口道:“你是雄难敌?西京降世军的大头目?” “正是你家老子,我乃降世军大元帅,不是什么大头目。” 单于笑了一声,“总之西京是你做主?” “对,是我,西京失守,全是我的错,跟别人都没关系。不对,还有那几个叛徒,若不是他们被人收买,西京至少能坚守一年,而你们不到冬天就得逃回塞外。” “哈,口气不小,酒量如何?” 雄难敌一愣,但他什么都不惧,回道:“不知道,因为从来没醉过。” “好,松绑,赐酒。” 帐中贺荣人很多,不怕一名俘虏,士兵立刻解开绳索,另有人拎着半囊烈酒过来,递给俘虏。 雄难敌抱着必死之心,没想到还有机会喝酒,又是一愣,也不多问,接过酒囊,拔出塞子,仰脖痛饮,片刻工夫,将酒喝得干干净净,他又用力抖了两下,确认里面确实没有酒之后,才扔到地上,抬手抹下嘴角,鄙夷道:“小气。” 帐篷里酒多得是,单于点下头,立刻十几囊送过去。 雄难敌大口喝酒,三四口喝光一囊,肚皮慢慢鼓起,脸色却只是微微泛红。 帐中人都开始感到有趣,尤其是单于,带面微笑,似乎将刚才的愤怒完全抛在了脑后。 喝光三囊烈酒,雄难敌打个酒嗝,身子轻轻一晃。 “塞外的酒比中原要烈一些。”单于道。 “再烈也是酒,被你们捉来,一直不得自由,等我放松一下……”雄难敌说着话,居然解开裤带,掏出东西来,当众小解。 众人大骇,齐声喝止,雄难敌却觉得有趣,原地慢慢转圈,将近旁的几名士兵逼退,嘴里哈哈大笑。 雄难敌转了正好一圈,在地上划了个圆,将自己圈在里面,而且小心避开摆在脚边的酒囊。 单于初时吃了一惊,却没有发怒或是命人阻止,而是扭头与几名贺荣人小声交谈,似乎想起一些有趣的往事,全都笑出声来。 雄难敌拿起新的一囊酒,还要再喝。 单于道:“有酒无肉,伤身。” 两名仆隶端着一锅肉送来,接近“界线”时,直皱鼻子。 雄难敌也不愿别人进自己的“地盘”,伸手道:“放在边上,想进我的‘伏魔圈’,你们修行不够。” 仆隶巴不得如此,放下铁锅,匆匆离开。 锅里的肉半生不熟,而且已经凉了,雄雄敌全不在乎,也不在意刚刚做过什么,赤手抓肉,送到口中大嚼。 又喝了两囊酒,吃光一锅肉,雄难敌拍拍肚皮,长出一口气,“嗯,吃饱了,要杀要剐,请便吧。” 单于起身赞道:“是位好汉!” 雄难敌却摇摇头,“不能在战场上生擒单于、尽歼贺荣骑兵,算不得好汉。” “你说的是英雄,不是好汉。” “怎么,你觉得老子不算英雄?”雄难敌圆瞪双眼,似乎要冲出“伏魔圈”冲向单于。 “精兵数十万,守卫西京不到一个月就被攻破,这样的人算不得英雄。” 雄难敌的眼睛越瞪越大,突然泄气,叹息道:“你说得没错,我不是英雄,只是个能吃能喝的饭桶,杀了我吧,我无话可说,只是愧对降世王和干娘。” “干娘?” “金圣女是我干娘。” 轮到单于一愣,随即笑道:“真巧,你干爹就在这里。” “我没有干爹!”雄难敌喝道,震得前面两名士兵耳朵发麻,“我只认干娘,我……我……谁是徐础?” 雄难敌目光转动,很快看向帐中的几名中原人,稍加辨别,目光落在个头最高的一人身上,“你是徐础?” 寇道孤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徐础上前一步,拱手道:“我是徐础。” 雄难敌将他上下打量三遍,向地上呸了一口,吐出两个字:“不配。” 徐础没说什么,单于道:“不配做你的干爹?” “呸,不配做金圣女的丈夫,我还以为徐础是个怎样的英雄人物,原来只是个小白脸,甘做异族走狗,令人不耻。” 徐础没怎样,张释虞等人反露出愧色,只有寇道孤神情不动。 单于上前两步,但是远离“伏魔圈”,“你知道收买守军的计策是谁想出来的?” 雄难敌立刻看向徐础。 徐础没有解释,他有诡计多端的名声,怨不得别人怀疑。 “他原是吴王,收买降世军里的个别人轻而易举。”雄难敌脸上更显鄙夷。 之前出去的另一名贺荣大人进来,走到单于身边,小声回话。 单于点下头,看向徐础,“你的仆隶到处打听破城详情——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猜到一些事情,仅此而已。” 寇道孤张开嘴,最终却没说什么。 单于似信非信,又向雄难敌走近一步,“你替金圣女守城,却被其夫攻城,我亦替你不值。” “小白脸卖身求荣,关金圣女什么事?”雄难敌大怒,也上前几步,到了“伏魔圈”的边缘才停下。 几名贺荣士兵立刻跑过来,拦在他与单于中间。 “我喝了你的酒、吃了你的肉,但我可没有投降。尔等蛮夷不必得意,你们虽然夺下西京,但是降世军未亡,很快就能回来,将你们杀个片甲不留!” “从哪回来?” “从……嘿,你以为我是傻子吗?” “没什么可瞒的,不是汉州就是凉州。凉州早已臣服我贺荣部,金圣女去那里乃是自投罗网。汉州很快我就将亲自去一趟,金圣女在那里躲不了多久。中原人天生怯懦,顶多出几个像你这样的好汉,没有一人能称得上英雄。如金圣女这样的女流之辈,更是不值一提……” 激将法果然更有用,雄难敌怒道:“中原英雄遍地,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比你强上百倍。金圣女虽是女流,却堪称中原第一位女英雄,早就猜透你们贺荣人的小小伎俩,她带兵北上,要端你们的……” 雄难敌急忙闭嘴,可话还是说出口。 单于神情微变,马上笑道:“原来如此,倒也无妨,别人我还担心几分,金圣女?”单于摇摇头。 雄难敌更怒,“等你无家可归,就知道……”雄难敌突然向前猛冲,离开“伏魔圈”,扑向单于。 士兵们早有防备,共是六人,同时动手阻止,可他们还是低估了雄难敌的力气。 雄难敌撞飞两人,推开两开,踢开一人,身上挂着一人,依然扑向单于。 士兵大惊,这才想起拔刀,却已来不及。 单于脸上也露出一丝惧色。 帐中的贺荣人纷纷行动,一名年轻的大人动作最快,一个箭步拦在单于身前,同时拔刀出鞘,由下向上斜划一刀。 雄难敌大叫一声,后退两步,低头看着身上长长的伤痕与渗出的血迹,“手法不错,刀不够锋利,换一口来。”说罢又往前冲。 可士兵们已经回过神来,加上七八名跑来帮忙的贺荣大人,十几口刀连劈带砍,将雄难敌拦下,可怜那名挂在上面的士兵,也挨几刀,掉在地上,反倒先死了。 雄难敌身中数十创,依旧不倒,挥拳打翻数人,最后突然停下,仰天长啸,吐出一口鲜血,直直地倒在地上。 大帐里鸦雀无声,等了一会,有人上前用刀尖轻捅雄难敌的面部,确认他死透之后,众人才齐齐地松了口气。 “真是位好汉。”单于赞道,随后改用贺荣语,搂着第一个砍中雄难敌的贺荣大人,高声称赞。 最后,单于又走到几名中原人面前,单向徐础道:“这里没你的事,很好。但是你也看到了,中原没人能挡住贺荣骑兵。” “澄清误会就好。” “金圣女去了北方,天成公主想必也在那里,这倒省我不少麻烦,我请来的‘客人’正好就在塞外,我会让他们送我一份‘礼物’。你也该早做决定,徐础,游戏不能一直玩下去。” 徐础点点头,人人都能看出来,他很沮丧。 回到帐篷里,呆呆地坐了一会,徐础向昌言之道:“收拾东西,咱们该走了。” /txt/96342/ 。_手机版阅读网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九十四章 兄弟 晋王赢得一丝喘息,为此付出不小的代价:向天成皇帝称臣,只能保留晋阳附近几个郡县,其它地方都要“还”给朝廷,随时待命,日后与朝廷大军一同前往秦州平乱。 张释虞莫名其妙地得到诸多“好处”,并且享受了一次九五至尊的待遇,前往晋军营里,接受诸多将士的跪拜,其中包括晋王本人。 可他高兴不起来,跑来向徐础抱怨:“我成单于的管家了,替他掌管财物,随时奉上,自己一丝一毫也不敢动。唉,你没看到我在晋军营地里场面有多尴尬,他们跪在地上口称万岁,目光里却藏着憎恶。没错,我看出来了,他们恨我,以为是我将贺荣人引入中原,以为是我令晋王走投无路……” 张释虞用最小的声音道:“单于这一招真够狠的,实际的好处他全得了,坏名声却让我一个人承担。” 徐础只能安慰他:“单于之所以选择与沈家决裂,而与天成结盟,看中的就是这一点。” 张释虞长叹一声,虽然看清形势,他却无能为力,突然又笑了,“至少我还是皇帝,晋王也得向我跪拜,我听说了,他在单于面前都没跪,被贺荣宿老给拦住了。” “恭喜。”徐础笑道。 “不要恭喜,我自己安慰自己就算了,别人的安慰听上去像是讽刺……或许你就是在讽刺。其实你的处境还不如我,只要我老老实实,单于断不会杀我,还会对我客客气气,你却不同,无论老实与否,单于哪天不高兴,还是会杀死你。” “嗯,我知道。” 徐础不动声色,张释虞却生了一会气,很快想开,继续低声道:“你得帮我,等我摆脱困境,自然也能将你救出来,还有我妹妹,我若是成为真正的皇帝,才不会将她嫁给异族人。” “帮你什么?”徐础笑问道。 “后天我就要走了,回渔阳,不对,去渔阳,唉,反正是到朝廷那边,怎么才能拒绝单于下一次的邀请而又不得罪他?” “你不是说过要假托得病吗?” “仔细一想,这招肯定不行,你给我出个主意吧。” “这个……你得去问欢颜郡主。” 张释虞用力摇头,“她不行,她巴不得将我送到单于这边来,她好自己掌权。” “天成朝廷靠着欢颜郡主勉强维持,你若不能与她同舟共济,谁也帮不了你。” 张释虞琢磨多时,“好吧,我再信她一次。不过还有件事,你能帮上忙,可能只有你能帮上忙。” “像我处境这么差的人,居然也有用处。” “我拿你当自家人,才说刚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张释虞好久不提“自家人”三个字,徐础听在耳中,颇觉怪异,笑道:“看来你是真的有事相求。” “当然。”张释虞在毯子上凑近些,欲言又止,最后道:“你猜猜我想说什么?” “我不猜,也猜不出来。” 张释虞没办法,但是尽量压低声音,“记得吗,你去劝说淮州军献出邺城那一次?” “很多事情,你说哪一件?” “单于说,你若不能准时回到营中,他就要另立皇帝。” “哦,记得,可我回来得及时,保住了你的帝位。” “保住了,但是担心受怕一上午——就是从那时起,我明白自己的地位有多么不稳。”张释虞眼中掠过一丝恐慌,随后被坚毅所取代,只是这坚毅稍显过头。 “刺驾这种事我不会再做,何况我根本没机会刺杀单于。”徐础笑道。 “嘿,我能让你做这种事吗?呃……你真做不到?” “不能。” “我想也是,但我求你的是另一件事,动不了单于,可以动另一个人,没有他,我的位置会比较稳固,单于想换也换不得。” “你弟弟?” “他不是我弟弟,是个讨厌的小孩儿,歌伎所生,别的不学,从生母那里学会了献媚的本事,他现在颇受单于和大妻的喜欢,这才几天工夫,学了一嘴贺荣话,认大妻做干娘。我是单于的妹夫,他竟然认单于大妻做干娘,辈份都乱了。” 张氏族中,乱辈份的事情不少,徐础没提,道:“他很聪明啊,我都没学会贺荣……” 张释虞严厉地纠正,“这不是聪明,是谄媚。总之你得帮我除掉他……” “他是你的亲弟弟。” “也是大威胁。” 徐础摇头,“我不会对一个小孩子下手。” 张释虞瞪他一会,语气稍缓,“不除掉也行,至少阻止他在单于身边受宠。” 徐础仍显为难,张释虞道:“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能让单于解除婚约,我立刻颁布圣旨,承认你与我妹妹的婚事,如何?” 徐础无奈笑道:“好吧,我会试试,可你没有别的弟弟了?” “没了,就这一个,我母亲看得紧,就这一个也是意外,既然生出来了,只好养着,没想到养出一个对手。”张释虞暗暗咬牙,“说定了?” “我只说会试试。” “凭你的本事,没有试不成的。”张释虞吹捧一番,起身告辞,“君无戏言,我承诺的事情肯定会做到,希望你也努力。” 徐础笑着点头。 临近辞别,张释虞表现得颇为不舍,与诸多大人告辞,接受无数礼物,全是送给皇后的。 出发当天早晨,张释虞亲自来向单于告别,正好徐础也在,得以目睹一出滑稽场面。 张释虞哭了,哭得极为悲切,不像是回家,倒像是要被撵出家门,他表达了对单于的敬爱与不舍,然后抱着弟弟痛哭流涕,一遍又一遍地让弟弟发誓会在单于身边好好听话,多学本事…… 若不是前天刚与张释虞有过交谈,徐础也会被骗过,以为兄弟二人情比金坚。 小皇弟哭得更严重,追着哥哥跑出帐篷,好一会才回来。 单于深受感动,安慰几句,命人将小皇弟送到大妻那边,向帐中的几名大人道:“中原人也重兄弟之情,与咱们贺荣人倒是一样。” 单于难得地没有讨论军务,而是回忆儿时与兄弟们打闹的情景。 贺荣部诸王与大人全都沾亲带故,有些人本来就是单于小时候的玩伴,另一些年长者,其子侄多少也与单于有过接触,或是一块捕猎,或是打过架…… 徐础听不懂,但是看贺荣人的神情就知道他们谈论的不是正事。 似乎要给单于助兴,有人进来通报,贺荣平山已经攻下应城,正赶来与单于相会。 按照议和条款,应城已“归还”朝廷,但是旨意正在传送路上,不能立竿见影,贺荣平山显然是在继续攻城。 单于视他为亲弟弟,听闻消息之后非常高兴,亲自带人出营相迎,午时过后才回来。 单于在大帐里举办盛大的宴会,纵情吃喝,恢复了贺荣平山的王位——不算在路上的时候,攻城正好用了五天,恢复王位,但是不给予赏赐。 徐础是客人之一,在一片嘈杂声中默默饮酒。 单于大妻以及一些贵妇也参加宴会,小皇弟坐在她身边,与孪生子一同吃喝,喜笑颜开,再没有早晨与皇兄告别时的悲戚。 小皇弟喝的是果浆,毕竟年纪小,喝多之后经常要去茅厕,一次回来时,徐础冲他招手。 小皇弟犹豫着走过来,冷淡地问:“你叫我?” 徐础笑着点点头,“你哥哥走前,曾托我照顾你。” 小皇弟年纪虽小,却有自己的主意,面露鄙夷,“你?你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而且你不称‘陛下’,干嘛要听他的旨意?” “这不是旨意,只是一个请求。坐在我身边吧。”徐础稍稍让出一块地方。 大帐中到处都是人,小皇弟望向里头,发现大妻与孪生子已经走了,空地被贺荣平山和几名年轻人占据,正与单于兴奋地交谈。 “我也要走了。”小皇弟说。 “你不想知道皇帝和单于对你的想法吗?”对一名小孩子用计,徐础心里有一丝愧疚,但他绝没想过要帮张释虞对付小皇弟。 小孩子果然被说中心事,走过来坐下,“给我倒碗酒,果浆我已经喝腻了。” “不行,你还不能喝酒。” “像我这么大的贺荣人,早就能喝酒。” “你不是贺荣人。” 小皇弟怒目而视,徐础又道:“你不是贺荣人,所以你才特别,才会受到单于的礼遇,反之,你应该留在塞外,与你的同龄人放羊,偶尔喝点酒。” “我便在塞外,也会出生在贵人之家,与父兄一同入塞建功立业。” “那你也不能喝酒,在我这里不能。” “哼。”小皇弟想起身就走,又有点舍不得,扭头道:“我听说过你的事情,你是个怪人,居然不肯称王,但是据说你也是个聪明人,你知道些什么,告诉我吧。” “你先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 “他们在说什么?”徐础指向单于等人。 “哈,你想从我嘴里套话?休想,自己不会听吗?” “我不懂贺荣语。” “学啊,很容易,我已经学会不少。”小皇弟颇为得意。 “在这种事情上,我没有你聪明。” 小皇弟越显得意,“单于和中宫都夸过我。” “我不问机密,只想知道贺荣平山是怎么攻下应城的。” “这个告诉你无妨,他们早就说过了,左神卫王命令冀州人没日没夜地进攻,最后打开一处缺口,贺荣骑兵冲杀进去,夺下城池。” “伤亡不少吧?” “肯定的啊,冀州人不知伤亡多少,左神卫王倒是说过,他将应城成年男子全部杀死,妇孺赏给麾下将士,他自己一人未留。单于夸奖他了,说他做得好,今后再有拒不投降的城池,一律照此处置——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啊?” “皇帝和单于……都很喜欢你。”徐础笑道,心里却没有一丝愉悦。 当了一次通译,居然只得到这么一句话,小皇弟觉得自己受骗,起身跑出帐篷,再不理徐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九十五章 将计就计 单于在外人面前总是神采奕奕,即便是面对一名最普通的仆隶,也要显得精力充沛。№菠☆萝☆小№说 是他,力排众议将本部族绝大多数年轻男儿带进中原,也是他,给贺荣部制定前所未有的庞大计划,准备一统天下,不是夺取边边角角的一州一郡,而是九州全部地域,包括那些远方的散州,许多贺荣人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肩负如此重任,单于不敢表露出丝毫的犹豫与软弱。 但他也需要休息,哪怕是偶尔一次。 单于回到寝帐里,笑道:“西京果然是座宏伟的都城,令人大开眼戒,爱妻明天可以去看看,若是喜欢哪座宫殿,直接住下就是。” 大妻正在哄两个孩子睡觉,轻轻地嘘了一声,单于走过来,低头宠溺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觉得自己的好运就是他们出生开始的。 孩子已经睡熟,大妻将他们挨个抱起,交给一直守在身边的仆妇。 仆妇小心翼翼地抱着单于之子,另有人盖上毯子,几名仆妇鱼贯而出,带孩子去隔壁休息。 大妻开口道:“宫殿是好地方,住惯之后舍不得出来,贪心渐生,总想建更大、更高、更舒适的宫殿——中原王朝往往因此而衰落。不如咱们塞外的毡帐,看似简陋,但是住着舒服,再大总有个尽头,不会没有节制,而且走到哪带到哪,有句话叫‘宾至如归’,咱们贺荣人带着马与帐篷,走到哪里都跟自己的家一样。” 单于连连点头,“爱妻所言极是,我进城不过半天,看到宫殿有些破败,心中不喜,已有修缮新建之意,现在才明白,那亡国之君的念头啊。嗯,以后我不再进城,贺荣将士都不允许随意进城,住惯帐篷的人,就该一直住帐篷。” 大妻笑道:“也不必那么死板,将士立功,该得的奖赏不能省。等单于大功告成,天下一统,诸城自然随便你进,宫殿随便你住。” 单于摘帽躺下,头枕在妻子的膝上,喃喃道:“大功告成,天下一统……但我有什么宫殿住什么宫殿,永远不建新的,天下的财物与人力,自有更大的用处。” 大妻轻轻抚摸丈夫的头发,“这才是明君该有的想法。” 单于嗯了一声,有些困倦,想睡又不想睡,“一支降世军悄悄去了北方,我担心诸部人心不齐,不能替我拦住敌人。可我也不想率兵北返,你知道那些老家伙,一旦回到草原上,未必愿意跟我再次入塞。我想一路南下,入冬之前夺下汉州的几个郡县,据说那里粮草堆积如山,足够几年之用。你替我想个主意吧,让我不必挂念塞外的安全。” 只有在妻子面前,单于才会显露自己心中的犹豫不决,在外人眼里,单于对北方毫无忧心,北上的降世军已然落入陷阱。 大妻继续抚摸丈夫的头发,半晌才道:“凉州可信否?” “凉州杨家虽用中原姓氏,祖上其实是狄种,与塞外相亲,且天成衰落,杨家不敢违背我的命令。” “很好,派徐础做使者,给杨家送份厚礼,并传达单于之令,让凉州军进攻降世军。” 单于一愣,坐起身道:“徐础?为什么是他?” “因为他想离开。” “嘿。” “徐础已不可能臣服单于。” “因为我是异族人?” “何必猜测他的想法?天下英雄无数,不缺他一个人。” “不如直接杀了,至少能让寇道孤高兴一下。” “寇道孤可为书吏,不可做王师,且恃才而傲,难以驯服。对他这样的人,不能表现得过于宠信,尤其是不能‘讨好’,必须视之如仆隶,偶尔称赞一句,让他习惯自己的位置。” “有些烈马,就是要用这种办法驯服。”单于笑道,重新枕在妻子膝上。 “徐础比寇道孤更骄傲,绝不会被任何人驯服。” “唉,这么说来,当初我给平山的任务太过分了。” “当时还没人了解徐础之为人。” “现在了解了?” “嗯,此人不可驯、不可留、亦不可杀……” “为何不可杀?” “单于曾让平山招服徐础,平山失败,这件事就落在单于身上,众人都看在眼里,单于此时杀徐础,招人嘲笑。” “就这么便宜他?” “所以派他去凉州。单于写一封密信,交给其他人携带,暗中命令杨家杀死徐础。” “借刀杀人?”单于笑笑,觉得有些麻烦。 大妻停止手上的动作,“不止如此,徐础死在凉州,降世军必要为他报仇,到时无论杨家愿意与否,都不得不与降世军交战。” 单于又一次坐起来,“爱妻妙计!只是……降世军真会上钩?我一直将徐础带在军中,天下皆知,金圣女却逃离西京,不敢向我要人。” 大妻笑道:“亏你也是有妻室的人,一点不懂女人的心事。金圣女当然不敢向你要人,她一开口,就显出徐础的重要,反而会令他陷入险境。可芳德公主前来投奔金圣女,必然是受徐础指点,仅凭此一点,就足以表明两人旧情未消,徐础活着,金圣女可以不管不顾,徐础若死,尤其是不得好死,金圣女必然要为他报仇。” 单于笑道:“我若死了,你也愿意为我报仇?” 大妻正色道:“谁杀死你,我就嫁给谁。” 单于色变,大妻继续道:“新婚之夜我割掉他的命根子给你报仇,然后带着两个儿子自杀,一块去地下找你。” 单于既感动又觉好笑,急忙道:“就算为了你们母子,我也绝不让自己被人暗害,至于战场上,天下无人是我的对手。” 大妻重新摩挲丈夫的头发,柔声道:“我不会让任何暗害你,你只管在战场击败一切敌人。” “无缘无故怎么说到这里了?” “说的是徐础与金圣女,徐础若被杨家杀死,金圣女必然要为他报仇。” “好,就这么定了……爱妻刚才说徐础想要离开?听谁说的?” “小张庚。” “昨天晚上他们三人一块喝酒,就为这件事?”单于对营里中原人的动向了若指掌。 “嗯,徐础与皇帝都想离开,而且有个可笑的想法,以为能让我替他们求情。” “皇帝也想离开。” “你忘记自己的许诺了?攻下西京之后,允许皇帝回渔阳过冬。” “嘿,这个皇帝……真是拎不起来,别人帮他夺回故土,他却贪图安逸,躲在渔阳能让天下人认他这个皇帝?” “但这样的皇帝正是单于所需要的。” “爱妻的意思是放他走?” “既然求到我头上,不如将计就计。徐础要走,不是想去找金圣女,就是要去南方投奔故友,单于不如顺他的意,将一个死徐础送还给金圣女。皇帝简单些,但是他向小张庚许诺,回去之后要封其为渔阳王,这倒提醒我,单于不仅应该让皇帝回去,还要督促他立刻封王。” 单于笑道:“让天下人知道,皇帝还有一个亲弟弟,皇帝万一哪天变得不愿听话,我手里还有一个备用。” “正是此意。” “嘿,徐础与寇道孤自称谋士,哪一个比得上我的爱妻?” “你说我阴谋诡计太多吗?” “哈哈,为他人所用才叫阴谋诡计,为我所用乃是金玉良言。”单于转过身,搂住妻子的腰肢,“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啊?” “没有我,你可以多娶几个妻子了。”大妻笑道,声音里满是温柔,抬起头时,目光中却没有笑意。 她明白,在单于面前绝不可以撒谎,但她心里却藏着一个最大的谎言。 “派信得过的人护送徐础,他既有离意,途中必然试图逃跑。”大妻提醒道。 单于的脸埋在妻子的小腹上,闷闷地嗯了一声。 次日上午,单于召来皇帝,“西京已经夺下,离入冬还有一段时间,你是愿意随我征战,还是要回渔阳?” 答案只有一个,张释虞却不敢说出来,只能违心道:“我听单于安排,单于英明神武,所做的决定必是最佳。” 单于笑道:“你是天成皇帝,大家在战场上拼死拼活,最终都是为你而战,你不随军,似乎不妥。” 张释虞心里一凉,勉强笑道:“那我就跟在单于身边。” 单于想了一会,“但是下一战比较简单,倒也不用皇帝亲自督阵,我那个妹妹又想让你快些回去相聚,况且我也许下过诺言——不如这样,你先回渔阳,等我书信。” “随传随到。”张释虞压抑不住心中兴奋,面露喜色。 “明天你就走,西京的好玩意儿,你带一些回去给我妹妹。” “是是,单于与皇后兄妹情深……”张释虞没敢再往下说,怕单于想起他的妹妹。 “去收拾东西吧。” 张释虞刚要走,单于又道:“等等,说起兄妹情深,倒让我想起你的弟弟。我一继任单于,就封弟弟当右都王,你封小张庚什么王?” “渔阳王,回去就封,这是天成朝廷的头等大事。” 单于满意地点头。 对徐础就简单多了,单于将他唤来,说:“前些日子向凉州派去使者,带回来的话不清不楚,我不太放心。你再去一趟,务必将我的命令传达清楚:不许冀州军和降世军一兵一卒进入凉州地界。” “凉州”两字一出,徐础立刻明白了这趟出使的真正用意。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九十六章 相迎 徐础当然没资格充任贺荣部的使者,他只是一名“说客”,真正的使者是一位小侯,也姓贺荣,名叫马头青,三十几岁年纪,矮矮壮壮,走路摇摇晃晃,坐在马背上却像是连为一体,再暴烈的马也没办法将他甩下去,很快就会服服帖帖,认他为主人。 此人是所谓二十四杰之一,深受单于信任,最重要的是,他一句中原话也不懂,也不屑于学习,因此不会受到外人的“蛊惑”。 他接到的命令很简单,带一队人前往凉州,递交单于的书信,然后由徐础代为解释,同时得到提醒,一路上要对“说客”严加看守,不许他逃跑。 马头青做到了,他本人睁眼时,目光从来不离徐础左右,当他要闭眼休息时,就指派别人盯着徐础,夜里总有至少四人守在帐篷外面,前后左右各一人。 徐础莫说逃跑,连小解都不得恣意。 昌言之偶尔会提醒道:“公子,东西我可都收拾好啦。” “嗯,不急,再等等。”徐础总是这句话。 秦州的战事还没有完全结束,事实上,贺荣部只占据了西京及其附近的一小块区域,大部分郡县只是名义上向皇帝和单于投降,愿意接受一切盘剥,只是不肯交出手中的权力,几乎是一城一主,彼此之间仍争斗不休。 一路上,徐础看到了什么是“山河破碎”,有时候,尸体就摆在路边,身上插着标识,说他是某某将军、某某天王…… 马头青只带数百士兵,每到一城,都会受到热情的接送,尤其是城主确信贺荣人只是路过之后,越发尽心款待,无论城里有多穷困,都要向使团供上丰盛的酒肉。 直到凉州边界,徐础也没找到逃亡的机会。 由秦入凉,地势逐渐升高,道路也越来越险峻,许多地方勉强能容一辆马车通过,徐础也不着急,向昌言之道:“怪不得天成对凉州只能采取羁縻之策,任由杨家在此作威作福,不能直接派遣官吏,实在是难以攻克。” “嗯,这种鬼地方,都不知道往哪里逃。”昌言之只关心一件事。 自称凉王的杨轲已接到通报,了解到信使乃是单于亲信之后,派出儿子杨猛军率领三千士兵亲至边界外三十里相迎,摆宴为使者接风洗尘。 杨猛军是名高大的中年汉子,脸上尽是风刀霜剑留下的痕迹,一看就是在军旅中长大的将军,他会说贺荣语,与马头青一见如故,无论如何也要留他痛饮一日一夜。 凉州军也以骑兵为主,有弓弩,也有矛槊,军中规矩更像是中原军队,而不是贺荣人。 徐础参加了宴席,杨猛军甚至没正眼看他一下,一味与马头青互相敬酒,谈笑风生,不知说些什么。 说是痛饮一日一夜,当然不能真这么久,中间也有几次休息,蓄养体力,醒来之后再喝。 徐础只参加了第一轮,剩下的时间留在帐篷里睡觉。 夜已经很深,外面狂风呼啸,徐础被一片灯光晃醒。 一团高大的身影笼罩了半座帐篷,昌言之翻身而起,厉声道:“什么人?” 徐础道:“不用在意,是杨将军。” 杨猛军之前对徐础表现得毫不在意,这时却亲来拜访。 昌言之茫然道:“守在外面的贺荣人让你进来?” “他们喝醉了,都在睡觉,是我的人守在外面。”杨猛军用中原话回道,将灯笼放在地上,“咱们长话短说。” 昌言之识趣地说:“我去……解手。” “我在凉州久仰阁下大名。”杨猛军道。 “我亦久闻‘西凉三猛’的威名。” 凉王杨轲有三个儿子,名字中都有一个“猛”字,颇有些名声,徐础从前没怎么听说过,前来凉州的路上,却已听得耳朵起茧。 “虚名而已。”杨猛军平淡地说,马上将话题转到正事上,“单于为何派阁下来凉州,能提前对我透个底吗?” “当然,单于禁止凉州接纳降世军与冀州军入界,一兵一卒也不可以。” “嘿。”杨猛军对“禁止”两字稍感不满,却没说什么。 “再有,单于传令凉王派兵前去阻止降世军出塞。” “单于自己怎么不派兵阻止?” “单于另有规划,而且他邀请诸多草原部落入塞,这时候应该已到达秦州界外,他们也会阻止降世军,凉州军只是辅助,凉王要用此举表明自己对单于的服从与效忠。” “哼。”杨猛军更不爱听,但是依然没说什么,打量徐础两眼,“你是中原人,大将军之子,好歹也是曾经称王的人,为何甘为单于谋士?” “为了保命——杨将军应该很容易理解。” 杨猛军冷笑一声,“我们杨家还没到俯首称臣的地步,不妨向你直说,免去你一番口舌:凉州不会允许降世军进入,但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招惹是非,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我能将这番话原封不动地转告单于吗?” 杨猛军想了一会,“不能,怎么向单于传话,要由凉王决定,但意思不会有太大变化,我只是提醒你,不必用花言巧语迷惑我父亲。” 徐础笑道:“怕是不行。” “你怕受到单于的惩罚?” “那倒不是,单于早已准备好现成的‘花言巧语’,由不得我不说,也由不得凉王不听,更由不得凉州将士不参战。” “什么花言巧语能有这么大的威力?说来让我听听。” “不可说。” “是怕提前泄露之后威力尽失吗?” “是真的不可说,只能做。” “嗯?”杨猛军糊涂了。 “单于写了一封密信,让凉王立即杀我。” “嗯?”杨猛军更糊涂了。 “单于的意思是,凉王杀我之后,会惹来降世军的报复,到时候凉州军将不得不与他们开战。” “降世军为什么……你真的曾与金圣女成亲?” 徐础点点头。 “可你既然弃位抛妻,她为什么还要为你报仇?” “单于是这么想的。金圣女会不会为我报仇,其实我自己并不确定。” 杨猛军沉默一会,突然道:“我见过金圣女。” “哦?” “她曾向凉州借路,父王不愿同意,派我到界上相迎,请她另寻它路。金圣女口才很好……” “嗯?”轮到徐础糊涂了。 “她的确口才很好,向我陈述天下形势,尤其是贺荣人入塞之后将会带来的连串变化,她的一些说法与我不谋而合。” “比如?” “单于野心勃勃,所欲者绝不止是九州之地,待他在中原立足之后,必要扫荡宇内,凉州亦不能幸免。” “此乃必然之势。” “她还说,其中关键就是不能让单于在中原立足,只要占据秦、并、冀三州,单于根基已成,天下再无人能将他撵出去。南方诸诸州或许可以凭借天堑暂保一时无虞,凉州却无幸免之术。” “我一路走来,见凉州山形雄伟,易守难攻,不输于江河天堑。” “凉州东边有山峦阻隔,北边却与草原相连,中间只有一小片荒漠,塞外大军一旦涌入,势不可挡。” “贺荣部这一次还会得到中原人协助,单于借助秦、并、冀三州兵匠,已掌握攻城之法。” 杨猛军叹息一声,“西京这么快就被攻破,实在有些出人意料。金圣女说西京至少能固守至明天春天,那时她已深入塞外,攻占贺荣部老巢,逼迫贺荣部回师,西京之围也会解除。” “的确出人意料。” 杨猛军突然加重语气,“但她没提起过你,一个字也没有。” “所以我说,金圣女未必会为我报仇,只是单于的一厢情愿而已。” “为进军塞外,金圣女准备多时,甚至将多数降世军扔在西京,怎么可能就为你一个人而改变计划?” “我希望单于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杨猛军想了一会,“密信在马头青身上?” “想必如此。” “他了解密信内容吗?” “据我观察,他应该不知道,他对单于极为忠诚,不会提前拆信查看。”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自有办法。”徐础笑道,没说自己其实是猜出来的。 杨猛军又想一会,觉得没什么要问的,拱手将要告辞,一句话却脱口而出,“是金圣女不要你吧?” 徐础笑道:“可以这么说。” 杨猛军转身离去,他已大致弄清状况,至于决定,他要自己拿。 昌言之抱着怀进来,“这边开始冷了,公子要出去的话,得多穿一件袍子。” “是要多穿。收拾东西,这回真的要离开了。” “真的?公子有何妙计?” “或许这位杨将军能放咱们走。” 昌言之大失所望,打个哈欠,“明白了,行李是现成的,就看杨将军什么时候大发善心吧。” 杨猛军与贺荣客人吃吃喝喝,真的尽兴一日一夜,期间再没来找过徐础。 宴席终于结束,杨猛军与马头青已成莫逆之交,无话不谈,杨猛军为了表示自己对单于的忠心,决定带兵绕行秦州,前去追赶降世军,留下少数人以作向导,并再三向马头青道歉,请他原谅自己不能一路护送。 马头青其实很高兴,催促杨猛军尽快上路,许诺说必向单于提及此举。 使者队伍重新上路,昌言之小声道:“杨将军看来没这个心事。” 徐础笑而不答,越发确信杨猛军确有放人之意。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九十七章 送行 离凉州界还有三十里,四野荒凉,道路崎岖,马头青醉意尚未尽消,骑在马上摇摇晃晃,但是依然稳当,没有一点要掉下来的迹象,偶尔抬头看一眼前面不远的徐础,确保人还在。 队伍行进得比较慢,将近两个时辰才走了二十里,天色将晚,马头青酒醒了七八分,于是催促众人走快一些。 前方一条隐蔽的小路里,突然传出一连串锣响,随即有一大队人马杀出来,嘴里呼啸不止。 杨猛军留下的几名向导大惊,调头驰向马头青,大呼小叫地喊着什么,其中一人用中原话道:“强盗!有强盗!” 昌言之吓了一跳,“这种地方也有强盗?” “天下大乱,盗匪四起,何处没有他们的身影?”徐础倒不觉得意外。 马头青位列二十四杰之一,并非浪得虚名,初闻消息时一惊,马上醒悟过来,醉意全无,顺手摸弓,大声指挥百余名士兵迎战。 强盗数量占优,但是打得不成章法,他们早已习惯一声锣响之后,商旅或是逃散或是抱头投降,没料到对方会发起反击,而且是非常有效的反击。 马头青连射数箭,两名强盗应声而倒,剩下的强盗赶紧互喊黑话,调头就跑,跑出几十步又折返回来,远远地射箭,轮流用中原话与贺荣语发出威胁,命令他们留下卖路财,要求逐渐降低,最后只要一块银锭,好维持颜面。 马头青一遇战事就精神百倍,连他跨下的马也比平时多出三分力气,驮着主人如迅风疾电,一马当先,紧逼敌人不放。 又有两名强盗掉下马,虽然只损失四人,强盗们的士气却因此跌落九成九,有人俯身从地上拣起一支射来的箭矢,大声道:“谢了!”算是抢到一点东西,不至于空手而归。 随着这一声谢,强盗逃进荒野,奔向四面八方,以甩掉敌人,事后他们自有汇合地点。 马头青一边指挥一边追击,要尽可能多地杀伤敌人,对他来说,对方的身份并不重要,敢来挑衅,就是死罪。 直到射尽两壶二十几支箭,马头青才停下,吹声口哨,唤回手下士兵,点数战果与损失。 强盗扔下十几具尸体,还有七八位伤者,全被补刀杀死。 马头青意犹未尽,若不是还有重任在身,他会追得更远,很快,他就后悔自己的鲁莽,并且怒火中烧。 贺荣骑兵一人未损,唯独少了两个人,那两个中原人竟然趁乱逃之夭夭。 马头青将几名手下一通痛骂,马上调头沿路追赶,希望能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追上那两人。 贺荣人兴奋地去追赶强盗时,昌言之向徐础道:“是这个时候吗?” 徐础点头,两人同时调头往回跑,初时频频回望,拐过一个弯之后,纵马疾驰。 跑出三四里之后,两人放慢马速,昌言之道:“公子,我看不成,就这一条路,两边的荒野里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过了。” “可是在金圣女那里至少可以暂避一时,此番南下不知又要经受多少苦难。” “你怀念思过谷?” “嗯,这么多年来,就在谷里的日子最舒服。” “我也怀念,但是梁兵一至,思过谷也不得不入世,善地变险地。昌言之,该想的事情和道理,我都已经想过,该是做点什么的时候了,不能再一味地求人庇护。金圣女那里可以暂避一时,但我现在怕的就是‘暂避’两字。” “唉,反正公子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只是……只是金圣女和小郡主怕是会伤心,也不知谁的伤心更多一些。” “哈,你可小瞧她们两人……” 天边微亮,照见从远处走来的老丁,他招手道:“可以动身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三猛 在各种崎岖的小路上进行了三天,一次停下休息时,老丁说:“贺荣人肯定是往北追徐公子去了,这些天都没见到他们的身影——南下的确是个好主意。” 徐础笑而不答,昌言之道:“那是当然,我家公子神机妙算,天下闻名,你也该听说过吧?” “听说过。”老丁连连点头。 老丁其实并不老,三十几岁,身材矮壮,常年的风吹日晒在脸上留下永远也抹不去的痕迹,眼角布密皱纹,脸颊总是红通通的,但这张脸仍然笑容不断,即使一个人走在前面,时不时也会笑一声。 老丁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徐公子,可以动身吗?今天若是走得稍快些,天黑之前应该可以赶到左家寨,如果那里还姓左的话,咱们可以住上一两天,补充给养之后再上路。” “动身。”一连三天风餐露宿,连他小时候见过凉王,那时凉王年轻力壮,在战场上所向无敌,能挽十石强弓、舞百斤长槊……” 昌言之忍不住又笑出声来。 老丁扭头看他,脸上第一次没有笑容,“怎么,你不相信?” “百斤长槊,我不敢说没有,十石强弓,不可能吧,两石就了不起啦。” 老丁的脸原本就红,所以不会更红,哼了一声,“你只是随从,不懂这些,徐公子,你说有没有?” “呃,我是读书人,对兵器孤陋寡闻,令祖既然亲见,想必不错吧。”徐础含糊道。 “肯定没错,我爷爷一辈子没说过谎话。” “着实令在敬佩。老凉王若有万一,王位会传给哪位?” “嘿嘿,这种事……我可不知道。”老丁不敢乱说。 “闲聊而已,我不是你们凉州人,今后也未必会再来此地,你还怕我告发你不成?” 后面的昌言之附和道:“公子不必强人所难,老丁不过是名向导,在军里连个官职都没有,他说不知道,那就是真不知道。” 激将法总是有用,老丁道:“别看我只是一名向导,可是最受上司信任,凉州与左家寨这一带的书信往来,全是我一个人传递。凉州的大事小情,还有我不知道的?不爱说而已。” 徐础与昌言之都不追问,老丁沉默一会,自行开口道:“我们凉州人嘴上不说,心里其实都明镜似的,老凉王估计剩不了多少时日,他一走,必是大猛与三猛争位。” 老凉王有三个儿子,人称“凉州三猛”,第三猛即是放行徐础的杨猛军。 “老凉王七八十岁,大猛年纪也不小吧?”徐础道。 老丁摇头,笑道:“徐公子对我们凉州不太熟啊,老凉王子孙众多,最有名的是三猛,但这三人全是三十几岁年纪,没有太老的,在他们上头,兄长还有许多位。” “老凉王不肯传位给长子吗?” “我们凉州的风俗与中原九州不同,家主的位置要传给年富力强的子孙,免得偌大家业被人夺走。” “原来如此,与贺荣部的风俗差不多。” “所以是贺荣部攻入中原,不是中原攻入塞外。”老丁的想法极其简单。 天成皇帝登基时也是年富力强,徐础不提此事,又问道:“两猛争位,你支持哪一位?” “哈,徐公子真看得起我。虽然我受上司看重吧,可也没到能支持谁当凉王的地步。”老丁大笑不止。 徐础也笑,“好吧,不说支持,你看好哪一位?” “我……当然是谁当凉王都行,反正都是杨家人。” 后面的昌言之知道公子想了解凉州形势,于是帮腔道:“老丁肯定看好大猛,因为……大嘛。” 老丁马上道:“三猛按年纪排序,不是本事大小。要说看好——不是我看好,是大家都看好猛军将军,他比较关爱士卒,常年在外领兵,熟知地势。现在天下这么乱,也只有猛军将军能守住凉州。” “大猛、二猛同样以勇武闻名,应当也很擅长带兵吧?”徐础道。 “擅长,但是这些年他二人不怎么出城,陪在老凉王身边尽孝——唉,说白了,底下人怎么想并不重要,老凉王估计十有八九还是传位给大猛。”说到这里,老丁意兴阑珊,任凭徐础与昌言之如何引导,都不肯再说下去。 路势稍平,三人上马快走,终于在天黑之前望见一座寨子。 左家寨建在一座山坡上,下临大道,商旅通行,都要这里住上一两晚。 老丁提醒道:“徐公子别提自己的身份,委屈你当几天凉州书吏,一切交涉都让我出头,保你平安。” “如此甚好。” 徐础与昌言之等在路上,老丁一个人进寨,很快出来,向两人招手,“进来吧,没事了。” 刚一进寨门,徐础就察觉到不对劲儿,道路两边守着几十名士兵,目光有意无意向向他瞥来。 徐础向老丁笑道:“一路同行,也算是熟人了,我二人能卖几个钱?” 老丁一惊,面红耳赤,连原有的腮红都掩藏不住,“我可一个钱也没要,只是……只是左家寨已经不姓左了,我也没办法……” 士兵们围上来,徐础大声道:“守寨的将军是哪一位,带我去见他便是。” 一名士兵问道:“你是吴王徐础?” “我是徐础,早已不是吴王。” “嘿,落到我们手里,算你倒霉。” 虽然刚刚入夜,街道两边的房屋里却没有一家亮灯的,士兵举着火把引路,很快将徐础与昌言之送至官厅衙门,这里也是寨内唯一亮光的地方。 左家寨虽是小地方,但是因为地处偏远,得以自置守将,一直是左家人掌权,如今却换了主人。 厅内烛火通明,原有的陈设都被搬走,只剩一张宽大的交椅,新寨主与旧夫人坐在上面。 左家的妇人面带泪痕,低头不敢发出声音。 新寨主是名黑汉,手里拄着一口长柄大刀,威风凛凛,一脸的凶相,不像是个讲道理的人,昌言之心想,公子的口才这回怕是用不上。 徐础上前,拱手道:“在下徐础,不知将军怎么称呼?” 黑汉将徐础上下打量几遍,粗声粗气地说:“我不是将军,乃是弘法天王一气吞。” “原来是一天王。”徐础笑道,一听名号就知道此人是降世军,老丁说得没错,降世军爱用大字号。 “什么一天王、二天王,叫我弘法天王,或者一气吞,都可以。” 徐础再次拱手,“阁下是降世军新军首领?” 一气吞冷笑一声,“降世军就是降世军,早已没有新旧之分。你就是那个徐础?” “如果没有别的徐础,我就是那个徐础。” 一气吞突然放声大笑,将身边的妇人吓得一哆嗦。 “哈哈,佛祖开眼,让你落在我手中!徐础,你在西京逼死雄难敌时,没料到会有这一天吧?” “我逼死雄难敌?”徐础吃了一惊。 一气吞面沉似水,原本是一手拄刀,改为两手齐握,像是要随时起身砍人,“你不必狡辩,此事人人皆知,降世军上下皆要寻你报仇,杀了你,我就是降世军新的大头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百九十九章 脸面 一气吞的笑声渐渐弱下去,重新打量徐础,“你是吓傻了,还是胆子真的很大?” 在一气吞发出威胁之后,徐础脸上表情毫无变化,甚至将目光稍稍移开,看向那名瑟瑟发抖的妇人。 一气吞顺他的目光瞥了一眼,不由得大怒,腾地站起身,横刀身前,“小子色胆包天,来来,尝尝你吞爷的大刀,让我看看的心究竟有多大。” 徐础这才回过神来,他根本没看那名妇人,只是在想心事,拱手笑道:“误会,我只是有些疑惑。” “疑惑什么?像我这样的人娶不到美娇娘?你想对了。”一气吞大笑,“这是我抢来的,不服气,你来救她,或者你自己也去抢一个。” 妇人终于忍不住,又哭起来。 “早跟你说过,你一哭我就心烦,还哭?”一气吞高声大喝,妇子哭得更厉害,急忙抬手用绢帕捂住嘴,尽量不发出声音。 一气吞皱皱眉,勉强满意,双手握刀走向徐础,目光盯着细白脖子,自信一刀就能砍下来。 昌言之上前挡在公子身前,“先砍我的。” “前后脚的事,不用争。”一气吞道。 徐础推开昌言之,不退反进,向已经举起长刀的一气吞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就是那个徐础?” “嗯?”一气吞愣了,“还有别的徐础吗?” “徐非罕见之姓,础也不是难得之名,天下叫徐础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 一气吞骂了句脏话,“你究竟是不是那个曾经做过吴王的徐础?” “是。” “这就够了。”一气吞臂上用力,准备挥刀砍人。 “我死以后却未必还是那个徐础。” “你到底想说什么?老子听不懂,老子……”一气吞心里烦躁,不愿再听下去。 徐础加快语速,“你不认得我,别人也不认得我,死徐础不能开口给你作证,你拎着我的头颅,降世军诸头目不认,有何用处?” 一气吞这回听懂了,举着大刀想了一会,向门口的士兵问道:“谁认得徐础?” 众人摇头,他都是降世军新军,没去过东都,自然不会认得“吴王”。 “谁将他带来的?” 老丁闪身出来,“我带来的,凉州猛军将军派我给他引路,然后他自称是徐础……” “你也不能肯定?” “这个……猛军将军看重的人,应该……” “狗屁猛军将军,不如我身边的一条猛犬,他看重的人又能怎样?” 老丁不敢争辩,急忙退回到士兵身后。 “我得找一个证人,大家都认可的证人,要不然可就白杀了……” “还有一条。”徐础道。 “又是什么?”一气吞晃晃身子,他力气虽大,可是长久举着一柄大刀,多少有点累。 “你现在杀我,降世军诸头目可看不见,以后只见到我的头颅,他们肯定不认。” “为何不认?” “不想承认你是大头领。” 一气吞怒喝一声,痛骂几句,然后道:“八大天王、十六尊者、二十八神丁一块说好的事情,谁敢不认?” “他们并非不认说好的事情,而是不认我这颗头颅,会说你随便找一人充数。” 一气吞又想一会,“你说怎么办?” “召集诸位头领,当着他们的面杀我,还要再找一位旧军人物,既认得我,又得新军信任,由他作证我就是那个徐础,自然一切妥妥当当,再没人能提出异议。” “这么麻烦?” “阁下想当大头领,难道不想看到诸多小头领一同向上跪拜?” 一气吞咧嘴而笑,“想。”突然又骂一句脏话,将长刀拄地,晃动脖颈与肩膀,“有话不能早点说吗?累死老子了。” “给我安排一个住处,大小无所谓,床一定要好,再安排一桌酒席,菜可以简单些,酒得是好酒。” 一气吞听得心头火起,“我干嘛要对你这么好?你是我亲爹?” 徐础笑道:“诸头领齐聚,你当众杀人,被杀的人蓬头垢面,你脸上无光,我若是容光焕发,他们一看我就像‘吴王’,没准连证人都免了,你脸上才好看。好比两人对阵,杀死敌方大将才值得炫耀,杀死一名乞丐,怕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吧。” 一气吞嘴里脏话不断,最后道:“带下去,给他们一间好房子。” 徐础拱手告退,他至少暂时保住了性命。 一气吞转身,向刚刚止住哭泣的妇人笑道:“恭喜你,马上就要升任大头领夫人啦,瞧你的命多好,坐着不动就能步步高升。” 士兵们寻了一间宽敞的屋子,里外两间,将三人全关进去。 老丁不干,急忙道:“我不住这里,你们给我另找一间,柴房也行……” 房门从外面锁上了。 昌言之摸索一阵,点亮桌上的油灯,向徐础道:“公子……我没什么说的,公子先休息吧,走了这么多久,也该累了。” “嗯,是累了,但是不急,还没吃饭呢。” “他们真会送来酒菜?”昌言之有点不敢相信。 “会。咱们三人一块吃些。” 昌言之左右看看,“三人?我只见两个人,另一个在哪呢?哦,门口还有一个,那算不得人。” 老丁尴尬至极,即便这样,脸上依然带笑,“我的确算不得‘好人’,可是刀架在脖子上,大家都是先顾自己,对不对?” 昌言之哼了一声,根本不看他。 徐础坐下,舒服地叹息一声,“昌言之,别太难为老丁,兵荒马乱的岁月,自保常难,何况舍己为人?” 老丁马上道:“就是这个道理,徐公子是个明白人。两位也看到了,左家寨上个月还是左家掌权呢,一家子父慈子孝,兄弟和睦,妯娌相亲,谁看到了都羡慕,转眼工夫就是这样,据说左家人快被杀光了,只剩几个不知去向。厅里的那个妇人,乃是左家五儿媳,美貌无双,远近知名,现在却落到那样一个人手里,她何尝不想救自家人?但是总得先自保,对不对?” 昌言之鄙夷地看过来,“左家儿媳至少在哭,不像你,卖主求荣,脸都不红一下。” “这不能怨我,我的脸一直这么红,因羞愧而红你也看不出来,再说……那是你的主人,不是我的。”老丁声音渐轻。 房门突然被推开,老丁离得太近,险些被撞倒,急忙让开。 几名士兵真的送来一些酒肉,还有几件衣服,“弘法天王说了,要你好吃好喝,长得白白胖胖,穿件好衣服,让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是吴王。” “多谢。待会还得要热水泡脚。” 士兵瞪眼道:“谁给你热水?” “好吧,等下次见到一气吞,我向他要好了。走了几天路,脚不洗就会脏,一脏就会烂,一烂就站不起来,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吴王’,便是穿上龙袍也没人……” “得得,我给你弄热水。”几名士兵从盘里各拿一块肉,算是自己应得的油水,离开房间。 徐础与昌言之坐下吃饭,那酒居然真的不错,芳香扑鼻。 远处的老丁被勾动馋虫,不停地咽口水,忍了又忍,慢慢踅过来,赔笑道:“徐公子刚才说我也能吃点。” 昌言之哼了一声,徐础却不在意,笑着点点头。 老丁不敢入座,站在桌边,喝杯酒,吃几块肉,立刻觉得浑身舒坦,长叹一声,说:“我这辈子没别的奢望,能做个饱死鬼就够了。” “多出卖几个人呗。”昌言之仍不肯原谅老丁的行为,“凉州杨家那么主子呢,够你出卖的。” 老西嘿嘿地笑,嘀咕道:“那可轮不到我。” 三人吃饱喝足,热水也送来了,昌言之端水进里间,供徐础洗漱,然后躺下休息,徐础睡床,昌言之打地铺。 老丁没敢跟进来,在外面睡在几张凳子上。 昌言之心中一直不安,躺下之后问道:“公子惹怒一气吞,真的没事吗?” 床上的徐础笑道:“必须惹怒,他越怒,咱们越安全。” “这是什么道理?” “咱们刚到时,只是两块送上门的肥肉,一气吞想吃就吃,想扔就扔,现在他已经付出一点代价,自然会有一点舍不得。” “哈,公子……想得真好,但是我觉得一气吞会舍得。” “嗯,所以明天还得让他付出更多代价。” “唉。” “为何叹气?担心咱们逃不出去吗?” “不是,我已经明白公子的用意:新军头领不好说服,一气吞若是真能找到旧军头目,就好说话了。我叹息乱世之中,人命不如鸡犬,比如此地的左家,听老丁所言,倒是不错的一家人,转眼间家破人亡。” “你觉得左家五儿媳可怜?” “公子不觉得吗?她跟一气吞坐在一起,像是鸡入虎穴。” “乱世……就是这样吧。” 昌言之没再说什么,两人各自睡下。 后半夜,正是睡得最熟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叫喊声,昌言之立刻坐起来,“不好,一气吞还是要来杀公子。” 徐础揉揉眼睛,“听声音不像。” 外面的老丁扑进来,摔在地上滚了两圈,“大事不好,左家又打回来啦!” “这有什么不好?而且你不是说左家人快被杀光了吗?”昌言之道。 “杀光是他们说的,我没亲眼见到。你没听到外面的人在喊吗?左家请来羌兵相助,他们与凉州杨家是世仇……” /txt/96342/ 。_手机版阅读网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章 大仇 左家寨降世军被打个措手不及,此前他们四处游荡,侥幸击败左家军,自以为已经斩草除根,因此全无防备,直到敌军攻到寨子中间的官厅,仍有许多人处于睡梦中。收藏本站 徐础穿好衣服,坐在外间等候结果,昌言之侍立一边,老丁则贴门而站,倾听外面的叫喊声,突然退后几步,向徐础跪下,带着哭腔哀求道:“徐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待会千万别透露我的身份。” “他们问起,我怎么说?” “就说……就说我是你的随从,跟昌爷一样。” 昌言之嘿了一声,没有被一句敬称所打动。 徐础笑道:“你忘了,左家儿媳见过你,知道你是凉州人。” 老丁一呆,随即道:“我是个小人物,未必会受到关注,总之恳请两位别说我的身份,让我自己应对就好。” 昌言之笑道:“上次你不让我们开口,结果我们成了俘虏。” 老丁无言以对,只得一味跪头。 外面突然传来砸门声,还有厉声呼喝,老丁吓得瘫在地上。 昌言之道:“你去应对吧,我与公子都不提你的身份,你也别说我们的,大家各说各的。” 老丁稍松口气,感激地点下头,起身来到门口,颤声道:“我们是过路行人,被抓了肉票,门不是我们锁的,请问各位大爷是来救我们……” 砰的一声,外面的门锁大概是被撬断,房门大开,一群士兵手执刀枪火把冲进来,老丁急忙退到昌言之身后躲藏。 一名二十几岁的年轻将领站在屋地中间,手握出鞘的单刀,四处看了看,目光最后落在徐础身上——所有人当中只有他坐着。 “你是什么人?” “倒霉的人,只是路过,就被抓了起来。” 年轻将领走到近前,晃晃手里的刀,“别撒谎,这里原本是我父亲的卧房——”他又往左右看了看,屋里原有之物几乎都被搬走,只剩下笨重的桌椅,“棍匪肯让你住在这里,必然当你是贵客。” 徐础好不容易从一气吞那里争来的“待遇”反成为可疑之处,他只好道:“我的确是倒霉的人,但因为我叫徐础,所以……” “徐础?哪个徐础?” “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徐础……” “贺荣人悬赏捉拿的徐础?” “赏额多少?” 年轻将领微微一愣,“五千两白银。” 徐础看向昌言之,“我的身价不如公主。” 年轻将领补充道:“还有单于的友谊。” 徐础笑道:“这个赏额可就高了,但我不相信这是单于本人的意思,应该是讹传。” “讹不讹传都与我无关,你是棍匪贵客,就是我左家的仇人。” “未请教阁下怎么称呼?” 对方如此客气,年轻将领无法动怒,顺口道:“在下左骏,此地副知寨……” 躲在昌言之身后的老丁没管住自己的嘴,插口道:“左副知寨,徐公子说的是实话,一气吞要召集降世军诸头领,当众杀徐公子为雄难敌报仇,才许他住好房子,并不是当成贵客,否则也不会在外面上锁。” 左骏也知道事情有异,因为没一进来就杀人,嗯了一声,突然向老丁道:“你是凉州人。” 老丁脸色一变,他听得很清楚,看得也清楚,左骏身后站立的多是羌兵,这些人的盔甲与中原无异,但是脸上喜欢涂得乱七八糟,而且爱用自制的牛角弓,特征极为明显。 听到“凉州人”三个字,好几名羌兵立刻叫嚷起来,老丁急忙道:“我是凉州百姓,受雇引路,不是杨家人。” 一名羌兵上前,向左骏道:“寨子归你,凉州人归我们。” 左骏点头,几名羌兵上前,要将老丁与昌言之拽走,徐础起身阻止,“只有一个凉州人,他不是,他是江东吴人。” 羌兵道:“你开口说句话,我一听就知道是不是凉州人。” “我是江东吴人。”昌言之尽量用正常的语气说话。 几名羌兵互相看了一眼,同时认定此人并非来自凉州,于是拖着老丁往外走,老丁失魂落魄,连哀求的话都说不出来。 徐础什么也没说。 左骏打量徐础几眼,对这个意外“收获”有点不知所措,“你先留在这里,待会我再处置你。” 左骏往外走,突然又转过身来,“你俩跟我走,我不想出什么意外。” “我也不想。”徐础笑道,与昌言之跟上来。 战事已近结束,降世军不过一千余人,面对数倍之敌的偷袭,完全无力抵抗,很快就纷纷投降,由占领者变成俘虏。 还没走进官厅,众人就听到里面传出女人的号啕大哭声。 左骏命众人守在外面,独息进厅查看情况。 昌言之小声道:“此人想必就是左家五子,里面是他媳妇。” “左骏先去父亲屋里查看,很可能还没成亲。” “要打个赌……” 没等昌言之说完,左骏走出来,一脸的悲愤,咬牙道:“有劳诸位,将一气吞找来,无论是死是活,我都要!” 一部分士兵领命离去,另一些人簇拥左骏进厅,徐础与昌言之当然也要跟进去。 官厅里,左家五儿媳刚刚哭个够,此前的话还没说完,一见左骏就道:“七弟,你一定要替你哥哥报仇,那个人……那个人是个牲畜,他、他……” “五嫂不必多说,我都明白。” 五儿媳坐下,仍在拭泪。 昌言之向徐础点下头,表示认输。 左骏上前道:“五嫂去后面休息,这里的事情……” “不,我一定要看到棍匪的下落,否则此心难平。” 左骏劝不动,只得由她,但是将附近的几根蜡烛掐灭,让五嫂留在阴影里,然后他走到羌兵中间,与几个人小声交谈。 徐础猜测他们谈论的内容与自己有关。 外面传来脚步声,一大群士兵押着十余名降世军头目进来,其中就有一气吞。 “他跑得太急,自己从马上掉下来。”一名羌兵道,“还挺强横,威胁我们说死什么之地。” 羌人大都会说中原话,有些词却不太了解。 一气吞被五花大绑,头盔没了,脸上有些擦伤,却不露惧色,“死无葬身之地,你们所有人都是这个下场。” 左骏拔出刀,怒道:“我们左家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下此狠手,杀我全家老小?” 一气吞哈哈大笑,“老子凑巧来到这里,管你有怨无仇?抓到的人该杀就得杀,不杀还养着吗?你们左家人骨头不够硬,临死前一个劲儿求我开恩……” 左骏再也忍受不住,举刀要砍。 厅内的五儿媳道:“七弟且慢。” 一气吞笑道:“还是小娘们儿讲情义,一日夫妻百日恩……” 左骏气得直发抖,五儿媳更是怒不可遏,但仍保持三分镇定,“就这么杀死他太便宜些,他全家人都随他为匪,共是两子、一女、两个弟弟,还有二十几个近亲,七八十位远亲,他靠这些人的扶持自称天王,因此也最在意这些人。七弟若要报仇,就将这些人找出来,当他的面挨个斩杀,方能稍泄心头之恨。” 一气吞脸上第一次变色,骂道:“好一个心狠的臭娘们儿,当初在被窝里就不该对你说那么多……” “将他的嘴堵起来。”五儿媳颤声道。 无需她的提醒,左骏亲自动手,从一气吞的袍子上撕下布条,将他的嘴胡乱缠住,一气吞兀自说个不停,只是没人能听清他说些什么。 左骏向另外几名俘虏道:“谁是一气吞的家人,站出来。” 没人敢站出来。 “你们互相指证,谁指证的多,我饶谁性命。” 这句话有效,几名头目立刻开口,很快就指证出七名一气吞的亲属——他们正是头目中的大多数。 左骏向羌兵道:“麻烦诸位带他们出去,指认一气吞其他家人,务必一个不落。” 那七名亲戚被留下,早已吓得跪在地上发抖,其中一人也是糊涂了,辩解道:“将军、大人,睡你媳妇的人是一气吞,不是我们……” 左骏一听这话更怒,本想等人齐再动手,这时挥刀先砍到一个。 剩下的六人面无人色,一味的求饶。 一气吞仍不服气,还在呜呜啦啦地叫喊。 左骏一旦动手,再停不下来,双手握刀奋力劈砍,砍到第五人时,只听那人哀叫不止,却怎么也砍不死,收刀细看,才发现刃已经卷了。 羌兵见血,个个兴奋,立刻有人将自己的刀送来,左骏接在手中继续劈砍。 徐础与昌言之站在一边,互视一眼,都觉得事态似乎将要失控,但是谁也劝不得。 陆续又有一气吞的亲眷被送来,左骏问明身份,立即动手,自己砍不动时,就请羌兵帮忙。 遇到两名妇人与几个孩子时,左骏有些心软,正犹豫间,五嫂在远处道:“七弟,左家就剩你一个男丁,老少可都被杀绝了。” 左骏没回头,下令全部杀死。 杀到孩子时,一气吞终于服软,呜呜地磕头,可是没用,眼见尸体越来越多,他也流出眼泪。 左骏解开一气吞嘴上的布条,咬牙道:“你也知道灭门的滋味,当初为何杀我全家?” 一气吞只剩半口气,“求你……求你先杀了我吧。” 左骏已杀得兴起,哪里还有半点心软,直杀到一百多人才停下来,然后亲自动手,砍下仇人的头颅,一气吞甚至没躲一下。 官厅里血流成河,几乎没有立足的地方,羌兵抬走大部分尸体,只留一气吞等少数几具。 左骏走向阴影里的妇人,“五嫂,大仇已报,你心愿可了?” “算是了了一些。” “好,可你污了名节,我不能留你,请你到了阴间,告诉左家人,我已替他们报仇。” “七弟……”妇人待要争辩,脖子上挨了一刀,血流如注。 左骏转身不看她,向门口的诸羌兵道:“诸位替我报仇,我没什么说的,必定遵守诺言,引诸位去凉州。我们左家与凉州来往颇多,打着左家寨的旗号,定可攻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至少可以攻下几座大城,让羌人立足。” 徐础极轻地叹息一声,深切地感受到乱世之苦。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零一章 霉运 左骏在厅里大开杀戒的时候,外面的羌兵也没闲着,将近千名降世军俘虏屠杀过半,尸体堆积在寨子外面的大道边上,要让来往行人都能看到,记住攻打左家寨的下场。收藏本站 大道上冷冷清清,除非不知情者,一时半会再不会有行人经过。 左骏收集家人的尸骸,分别埋葬,痛哭一场,召集寨中所剩不多的男丁,总共不到一百人,重新编为左家军,找出旗帜、锣鼓等物,准备带领羌人混入凉州。 老丁没有被杀,作为代价,这回他要出卖的不是某个人,而是凉州,他愿意为左家军和羌人引路并叫门,声称认识凉州所有城池的守门人。 老丁经常来往送信,左骏认得他的相貌,知道此人至少能叫开边界处的城门,可以留下活口。 虽说兵贵神速,但是左骏决定在寨中休整一天,等候后续赶来的羌兵,既然要进攻凉州,兵力必须充足。 临近中午,左骏才想起那两名意外的“俘虏”。 左骏不愿再进入任何一间房屋,就在寨子边上摆桌进食,从这里透过栅栏,正好能看见高高堆起的尸体。 他邀请徐础入席,吃饱之后他说:“你是哪里人?” “东都。” “繁华之地,如果不是天下纷乱,再加上我家里发生的事情,我今年很可能会去东都——跟着秦州牧守一块去,我们家按惯例会出一名侍从武官,今年该轮到我。嘿,可是全拜棍匪所赐,几年前秦州就没有牧守了。” “东都繁华不再,没什么可供观赏的。”徐础微笑道。 “看你的样子并非寻常百姓,是谁家的子弟?左家官位虽低,在东都倒也认得几家权贵。” 徐础笑而不语,这正是他最不愿意谈起的话题。 左骏却极感兴趣,“兵部武库司副主事姓徐,是你的本家吗?他与我父亲很熟。” 徐础摇摇头,回道:“我从前姓楼,后来随母姓徐。” “姓楼?你是……大将军的本家?” 徐础点头。 左骏越发感兴趣,“你们楼家可是大家。” “如今也已零落。” “为何?” “大将军死后,楼家无人支撑,子孙散落四方,生死不知。” 左骏叹了口气,“贵为大将军,也……”他伸手指向外面的尸堆,脸上突然露出恨意,“可是像这些棍匪,无缘无故杀我家人,此仇不共戴天。今晚各地羌种就能聚齐,明天一早,会将剩下的棍匪也都杀掉,一为报仇,二为祭旗。” “阁下真要带羌兵去攻凉州?”徐础问。 “当然,羌种助我报仇,我帮他们攻打凉州,这是说好的事情,大丈夫不能言而无信。”周围全是左家寨的兵丁,左骏可以无所顾及地说出现略带贬义的“羌种”两字。 “羌人入凉,必有许多家破人亡的事情发生。” 左骏大笑,“瞧瞧左家寨的样子,幸存者不满半数,而且人人受辱……”左骏脸上青筋暴起,“你觉得我们会在乎别人家的事情?既然是乱,那就乱个痛快,棍匪出身卑贱,尚能恣意妄为,自称‘天王’,我左家反倒束手束脚,不能一展胸怀?天下没这个道理。” “寨中剩下不少老弱妇孺,你不能带去凉州,留在寨中就是置他们于死地。” 左骏又一次看向外面的尸堆,“谁敢再来?降世军乃乌合之众,并无一定统属,一气吞已被我斩草除根,不会有人为他报仇。” “会有人为我而来。” “为你?” “降世军听信谣言,以为是我逼死他们的大头领雄难敌,所以立誓要杀我报仇,得我人头者,就是新的大头领。” 左骏重新打量徐础。 “但你首先得是降世军头目,外人不行。”徐础提醒道。 “嘿,棍匪即便送上门来,我也不要……不,我要,第一件事就是将他们全都杀死。” “你自己也说,降世军乃乌合之众,互不统属,灭你全家的是一气吞,不是别人。” “天下之乱,祸起棍匪,他们虽未杀我左家人,也是帮凶。” 徐础轻叹一声。 左骏冷笑道:“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想让我放你离开,以避棍匪报复吗?” “是这个意思。” “棍匪想杀你,单于悬赏抓你,你怎么做到将两边同时得罪的?” “一不小心。”徐础笑道。 左骏盯着他不说话,心里仍未做出最终的决定。 一队羌人从远处走来,左骏立刻站起身迎上去。 羌兵的首领到了,那是一名五六十岁的老者,长着一支立刻就能给人留下印象的高鼻,它就像一棵树,将阴影撒在脸上,平凭几分狠鸷。 左骏向羌兵首领说了几句,转身指了指徐础,然后两人一同走来,左骏介绍道:“这位是羌人六十七座谷、寨共同推出的许求大王。” “失敬。”徐础起身拱手道。 许求看他两眼,直接向左骏道:“将他交给单于。” “咱们跟单于没有来往,也不贪他的几千两银子,此人……” 许求摇头,“将他交给单于的士兵,然后散布消息,让棍匪找他报仇,咱们安心去攻凉州。” 左骏恍然大悟,“大王妙计。” 许求带人离去。 徐础对这位“大王”完全不熟,也不明白羌人的策略,因此无话可劝,只能眼睁睁看着许求走远。 左骏道:“走吧,据说数十里外有一队贺荣骑兵,我将你交给他们。” “能将我的行李带上吗?”徐础笑道,至少先离开羌人,再想下一步计划。 “可以。” 昌言之去找来行李,一气吞的手下还没来得及瓜分,里面的东西都在。 羌人不愿参与外面的事,因此由左骏带数十名自家士兵,押送徐础去找贺荣人,约好明日天亮前回寨,不耽误进攻凉州。 一路上,徐础几次提起东都,左骏却已不为所动。 黄昏时分,前方打探消息的士兵骑马跑回来,说是前方不远就有一座不大的营地,远观旗帜像是贺荣人。 左骏勒缰,向徐础道:“阁下原是楼家人,不该受这样的苦头,但是大将军已死,天下又乱成这样,已没有规矩可言。我将你送给贺荣人,再找棍匪来杀你,夹缝之中如何生存,就看你的本事了。以后若是还能再见面,我必向你敬拜。” “就为阁下的‘敬拜’,我也得努力活下去。” “嘿。我不想见贺荣人,你跟他们走。” 十余名士兵出来,押着徐础与昌言之继续行进。 昌言之小声道:“公子……不能对他说点什么?” 徐础摇头,“家破人亡,大仇得报,又卷入羌、狄之争——左骏所处的‘夹缝’,比我的还要狭窄,还要凶险,他以后若能腾挪出一块空地来,倒是颇有可劝之处。” “只怕咱们等不到那个时候。”昌言之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脱离险境。 “只要马头青没拆开单于的密信,咱们还有一线生机。”徐础笑道。 那一片营地里驻扎的正是马头青等人,徐础不见,他立刻调头追赶,经人提醒,觉得其中有诈,似乎与杨猛军有关,而且猜测徐础必要投奔金圣女,于是一路狂追,撵上凉州军。 杨猛军赌咒发誓,并且允许贺荣人搜检全军,到最后,马头青反而讪讪地道歉,又往南追,私自以单于的名义发布悬赏。 但是他对重新找回徐础已不抱太大希望,以为相隔数日,徐础必然躲了起来,自己人生地不熟,无处可寻。 听说真有人将徐础送过来,马头青大吃一惊,冲出帐篷,跑到营外查看,远远就看见徐础的身影,不由得大喜过望,当众跳跃起舞,大呼小叫。 徐础大声道:“我又回来了,马侯这些天去哪……” 昌言之小声提醒:“他不懂中原话。” “险些忘了。”徐础笑道。 马头青跑来,双手抓住徐础衣领,说出一连串话,唾星飞溅。 徐础抬手遮脸,终于有一名向导走来插话:“马头青说你罪该万死。” 向导是杨猛军留给贺荣人的,他可不知道上司与徐础的关系,因此毫不在意徐础的生死。 “麻烦转告马头青,他悬赏抓我,还没给人家银子呢。” 向导一愣,还真的转达了这句话。 马头青松开徐础,向左家士兵又说一通。 向导道:“贺荣人问你们是谁家的兵?” 一名士兵回道:“无主之兵,拿到银子我们就走,不给的话……我们也走。” 向导转译,马头青大笑,让人抬出银子交给士兵,他亲自押着徐础进营,要来绳子将两人的手臂捆在身后,带入自己的帐篷,这回他要不错眼地看守。 “他没拆信。”昌言之小声道,单于的信里虽然要求凉王杀人,马头青若是看到,极可能不等到凉州就动手。 马头青义愤填膺,坐在毯子上,对着徐础连说带比划将近一个时辰,直到夜深之后,才倒头睡觉,绳子的另一头系在自己腰上,另外两人只要一动,他就会察觉。 马头青心情放松,很快睡熟,徐础与昌言之可睡不着。 “公子。”昌言之极小声地开口。 “嗯?”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还会有更倒霉的事情发生吗?” “会吧。” “啊……” 正如徐础所说,次日一大早,贺荣人还没动身,“倒霉事”就来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零二章 拆信 一支降世军凌晨时分向贺荣人发起进攻,一拥而入,见人就砍,见帐篷就扔火把,看样子没想过要留活口。 降世军人数众多,人人争先恐后,但是极无章法,连个阵形都没有,大概是都觉得以多打少,此战必胜,因此毫无惧意。 马头青却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长大的人,进入中原以来,没有一天懈怠,只要扎营,必然远派斥候,因此,降世军还在十余里以外时,他就已得到通报。 马头青立刻爬起来,不解腰上的绳索,带着徐础与昌言之出帐,悄悄唤醒所有士兵,隐藏在营地一角,周围以马匹环绕,静候敌人到来。 他很有耐心,一直等到数服,要在诸头目面前杀死“吴王”,于是派人四处送信,他被杀死,信还在路上,有一些则已送达,引来了几位争夺者。 白天作战,贺荣人兵力不足的缺点一目了然,无从掩饰,马头青将徐础与昌言之交给四名亲信士兵,让他们严加看守,自己带队迎战。 贺荣人擅长骑射,降世军徒靠人多,一旦有人被射倒,立刻纷纷“谦让”,谁也不想冲在最前面。 贺荣人且战且行,虽然没有陷入绝境,行进速度却大受影响,最致命的是,他们携带的箭矢快要用尽了。 降世军散而复聚、退而又来,总是不肯就此罢休。 马头青大怒,却又无计可施,他还不知道这些降世军的目的是来夺取徐础,单纯以为是对贺荣人的报复。 午后不久,贺荣人的箭矢所剩无几,马头青知道不能再这样耗下去,召集众人大声说了一通,然后将箭矢集中起来,交给箭法最好的十余人,准备分散逃亡,他与这十余人继续完全任务。 一名向导奉命向徐础道:“贺荣大人说,你得跟紧他,若想逃跑,他就射杀你,等到箭矢用尽,他也杀你。” “你告诉他,将我交出去,降世军自会退却,他们为我而来。” 向导立刻转告,马头青慷慨激昂,显然是不肯交人。 不等向导开口,徐础道:“单于交给他一封密信,让他打开看看,就不会这么固执了。” 马头青很意外,让向导问:“你知道有密信?” “这不重要,反正密信不密,可以拆看。” 远处的降世军又慢慢追上来,马头青看一眼周围的将士,大部分人已交出箭矢,只剩短刀防身,他虽然相信贺荣勇士不惧近战,个个都能以一敌十,但是敌人的数量不止十倍,一旦短兵相接,他们只能以命相拼,断无胜算。 马头青终于从怀里取出密信,小心拆开,可他不认字,只能找别人来读,得知书上的内容不由得大吃一惊。 读信人用的是贺荣语,徐础听不懂,大概知其内容,对向导说:“转告马头青,怎么都是杀死我,不如交给降世军,让他们动手。” 降世军一直在喊“杀徐础”、“给雄王报仇”,向导听得懂,知道徐础所言不虚,立刻转译给马头青。 马头青没回话,而是拔出刀。 徐础发现自己少说一句话,马上补充道:“单于让别人杀我,是有理由的,马头青自己不能动手。” 听完向导的话,马头青露出困惑神情。 “单于要用我的死挑拨中原势力互相争斗,我若是被贺荣人杀死,计策就会失效。总之,马头青不能杀我,否则的话,单于就能动手,何必将我送往凉州?” 马头青又让人读一遍信,觉得里面写得很清楚,是请凉王将除础杀死,作为凉州归顺贺荣部的证据,无论是自己杀死,还是交给降世军,都不算完成任务。 他拒绝交人,但是也没让手下士兵分散逃亡,仍然聚集在一起,由神射手断后,其他人舞刀助威。 又行进一段路,从早到晚,才跑出二十几里,离凉州甚远,追来的降世军数量不减,反而越来越多,马头青长叹一声,命众人停下,让向导对徐础说:“贺荣大人放你走,他在后面监视,棍匪若不杀你,他一箭射去,也要杀你。” 徐础向马头青拱手,笑道:“多谢一路护送。”然后与昌言之骑马慢慢奔向降世军 昌言之忐忑不安,“公子,降世军……不会见面就动手吧?” “降世军不动手,马头青就要射箭,他的箭法你看到了,十拿九稳。” “怎么办?我挡在公子身后……” “不必。”徐础勒缰停下,回头望一眼,离马头青不到一箭之地,“咱们在这里等着。” “第一拨降世军袭营时,可是见人就杀。”昌言之喃喃道。 降世军逐渐逼近,徐础道:“告诉他们我的身份。” 昌言之呜了一声,清清嗓子,高声道:“徐础徐公子在此,你们……你们过来吧!” 听到喊声的降世军停下,突然齐声欢呼,策马奔来,手里挥舞刀枪,看样子人人都想先砍第一刀。 挽弓监视到这一幕的马头青松开弓弦,带领部下疾驰而去,后方也有一些敌人,再不逃走的话,将会陷入重围。 降世军比较害怕贺荣人,不愿与他们硬拼,让出一道陷口,全都扑向徐础。 顷刻间,徐础与昌言之已被团团包围,尖刀利枪在空中飞舞,最近的几乎是擦身而过。 可是没人真劈刺过来,不是不想,而是频频遭到阻止。 只有一支降世军的时候,杀人很简单,数支降世军却要你争我抢,反而谁也动不得手,互相争吵不休,都要将功劳抢到自己手中。 昌言之憋气好一会,这时慢慢吐出来,小声道:“他们会争多久?” “估计待会就有‘天王’赶来。”徐础也小声道,面对一大群争功的莽汉,他的劝说术毫无用武之地,只能默默旁观。 他猜得没错,没过多久,就有人大声叫喊,命令兵卒让路,真有“天王”赶到,不是一位,而是三位。 降世军“天王”众多,有名的有八位,一气吞算是其中一位,得到他的信之后,有三位“天王”提前赶来,还有几位在路上。 “天王”气势不凡,一来就将众人分开,命令他们闭嘴,有人不服气,高声叫嚷“先到先得”,没等说完,就被许多目光吓得闭嘴。 降世军没有明确统属,但是小头目惧怕大头目,则是肯定的。 一名矮壮的“天王”先开口,他手握一杆长槊,每次说话必然先将兵器高高举起,像是在提醒老天爷注意倾听,“先到者得赏,杀徐础、争大头领的事,与你们无关,不服气的人现在就站出来,看你有没有本事先当个小头目。” 更没人敢吱声了,但是人人都不后退,盼望着“先到者得赏”。 矮壮天王向另两人道:“怎么着?说说吧。” 黄脸天王道:“先别急,确认此人的身份再说。” 另一位黑脸天王也道:“对,大家都不认识徐础,别杀错了人,惹天下人笑话。” 于是众多目光都看向白面书生,谁也没有看错目标。 徐础拱手笑道:“我的确是徐础,未请教三位英雄怎么称呼?” 矮壮天王道:“我们的称呼你不用管,你说你是徐础,拿出证据来。” “这个简单,你们找一个曾在东都见过我的旧军头目过来,一看便知真假。” 三位天王你看我、我看你,显然谁的部下里也没有旧军头目。 “百目天王不是拉拢到一批旧军吗?他那里肯定有人认得徐础的真假。”黄脸天王道。 “就一个徐础,咱们三人还不够分呢,百目天王肯定要争。”矮壮天王道。 三位天王开始商议,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好办法。 徐础听了一会,开口道:“我给诸位出一下主意吧。” 矮壮天王顺口道:“什么主意?” 徐础笑了笑,对方虽是新军,他却感到既亲切又熟悉,有话可说。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零三章 天王 周围人都看过来,就连昌言之也不例外,想听听公了能说出什么主意,徐础却不肯立即公开,“如果诸位不急于杀我,不如先安营扎寨,咱们边喝连聊。” 三位天王都是一愣,矮壮天王怒道:“我们是来报仇的,谁跟你喝酒?” “不喝酒也可以,但是有些话我不能当众说……俗话说隔墙有耳这里没有墙,却有不少耳朵。我的计策不仅能证明我就是徐础,而且能让各支降世军心服口报,认杀我者为大头领。可是若有人将我的‘妙计’传到百目天王那里,妙计可就不灵了。” 各支降世军之间关系极其复杂,矮壮天王心里深以为然,嘴上却道:“谁敢泄露消息,我拔了他的舌头下酒。两位哥哥觉得怎样?” 黄脸天王道:“这个徐础据说能掐会算,有点本事。” “他怎么没算到自己会落在咱们手里?” “咱们这是天罗地网,他逃不过去,而且他只是‘有点’本事,不是很大。” “咱们要杀他,他会心甘情愿给咱们出主意?” …… 三位天王凑在一起小声商议,最后达成一致,连夜返回营地,然后三家合成一家,再做打算。 来时追追停停,返时一路驰骋,速度快得多,但是特意绕过左家寨,不走寨前的大路,以避开羌兵,谁也不提为一气吞报仇的事情。 三家营地相距不远,很容易合为一营,在这里,徐础仿佛重回从前,眼中所见的庞杂混乱与降世王薛六甲的营地没有多大区别。 赶了一夜路,所有人都感到疲倦,各自休息,徐础与昌言之被分开安置。 徐础用破褥子挡住几个孔洞,倒下便睡。 他没睡多久就被人推醒,勉强睁眼,向站立的身影道:“什么时候了?” “快到中午了,你睡得倒挺踏实。” “嗯,实在是累了。怎么只有你一人?” 黄脸天王坐在床铺边上,“一个人有什么不好?你只有一颗脑袋,人多不好分。” 徐础坐起来,揉揉脸,笑道:“不行。” “什么不行?” “我不能说出‘妙计’,必须等另两位天王在场,我才能开口。” 黄脸天王脸色一沉,也就是脸色更黄一些,“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现在就能砍下你的脑袋。” 徐础并不害怕,“砍我的脑袋是为当大头领,三位天王将我活捉,阁下一人偷偷砍头,怕是得不到另两位的原谅与支持,怎么当大头领呢?” 黄脸天王握住刀柄,“我自有办法。” “那就不用问我的办法了。”徐础笑道。 黄脸天王正犹豫不决,黑脸天王从外面进来,大概是跑得急,稍有些气喘,“苦灭天王,起得好早啊,怎么不叫兄弟一声?” 黄脸的苦灭天王立刻松开刀柄,起身笑道:“据说徐础诡计多端,我担心他会逃走,所以过来查看。” “原来如此。呃……我也是,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所以过来看看。” 两人干笑,徐础也笑,“还有一位天王,估计也会梦到我要逃跑,马上就能……” 话音未落,矮壮天王冲进来,先骂一句脏话,“你们两个果然使诈,亏我叫你们一声‘哥哥’,既然撕破脸,咱们出去比武,我一个对你们两个!” 黄脸、黑脸有些尴尬,正待开口,徐础抢先道:“你误会这两位‘哥哥’了,他们来此是为防我逃跑,不是来抢我的脑袋。” “真的?”矮壮天王有些狐疑。 另两人急忙道:“是真的。” 矮壮天王又看向徐础,“你真要逃跑?” “的确有这个想法,总不能坐以待毙吧,但是逃跑的主意还没想出来,就被你这两位‘哥哥’给拦下了。” “哦,怪我鲁莽,两位哥哥莫怪。” “不怪不怪。” “自家兄弟……” 徐础道:“既然来了,又没有外人在场,不如先谈谈吧。” 帐篷很小,容纳四个人有些局促,但是三位天王谁也不想离开,并排坐在对面,屁股下面没东西,就抓来被褥当垫子,倒是不怎么挑剔,然后一起抬头看着坐在床上的徐础。 徐础将三人挨个看一眼,道:“真的不喝点酒?” “等到砍你脑袋的时候,自然有酒喝。”矮壮天王道。 徐础笑着点点头,向门口看了一眼,“不会有人偷听吧?” 矮壮天王头也不回地大声道:“外面的人听着,各退十步,谁敢靠近帐篷,我将他的脑袋揪下来,挖空里面的脑汁,脑壳当便壶!” 外面传来一阵响动,想是所有人都已奉命退却,听声音,许多人退了不止十步。 “行了。”矮壮天王盯着徐础,像是赌徒在等一个期待已久的骰子点数。 “好,可我不还不知道三位怎么称呼呢?不是我故意推脱,也实在没什么可推脱的,只是想知道三位英雄的大号,死也死个明白。” 矮壮天王道:“让你知道,我乃降世军指日天王杜勾三。” “水沟?铁钩?” “都不是,勾魂的勾,一二三的三。” “好名字,阁下家中行三?” “啊……是吧。” 旁边的黑脸天王笑道:“当着自家兄弟的面,指日天王别撒谎。” 杜勾三昂头道:“老子从前给房屋涮浆,专门勾墙缝,每次只涮三下,多一下也不肯干,所以得名杜勾三,这是实话不?” 黑脸天王点头,“这还差不多。在下伏魔天王燕啄鹰,会一手飞石打鸟的功夫,所以名为啄鹰。” “平时打个麻雀而已,还得是停在树上的麻雀,飞在天上的不行。”杜勾三不屑地说。 徐础想到雄难敌的“伏魔圈”,忍住笑,看向第三位黄脸天王,此人到得最早。 “苦灭天王穆天子。”黄脸人道,不做解释,另两人也没揭他老底。 徐础拱手道:“失敬。” “少说废话,名字你都知道了,该说主意了吧?”杜勾三催道。 “先别急,容我再问一句,三位天王可认得薛六甲?” 杜勾三性子急,立刻就道:“当然认得,那是前代降世王,弥勒佛祖亲传弟子,手中一根千斤无敌打神棍,跨下一匹日月双睛麒麟马,开口能吐万字真言……” “杜天王与他是同乡?”徐础打断道。 “呃……不是,他是秦州人,我是……我们都是汉州人。”杜勾三道。 “原来如此,据说汉州并无饥荒,诸位为何加入降世军,背井离乡来到秦州?”徐础问道,很是好奇。 一说起这件事,对面三人齐刷刷地叹了口气,杜勾三居然有些哽咽,“伏魔天王,你来说吧。” 燕啄鹰又叹一声:“汉州是没有饥荒,可粮食全被官府收走,一开始说是东都征粮要打贺荣人,后来又说是要就近赈济秦州灾民,接着又变成囤粮自保,到了最后,什么借口都没有,官兵去家里硬抢,连种子都不留,各郡各县、各城各镇莫不如此。我们不当降世军还能怎样?” “万物帝那个狗皇帝!死得早倒便宜他了。”杜勾三怒道。 “那为何来秦州呢?还是偏僻的秦西之地,这里快要到凉州界了。”徐础不想提万物帝。 杜勾三无奈地摇头,“苦灭天王,你来说吧。” 穆天子借用远古帝王的名字,派头果然也更大一些,冷笑道:“徐础套咱们的话,以为缓兵之计,你们两个也真愿意说。” “你用缓兵之计?”杜勾三盯着徐础。 徐础摇头,“三位天王原本就没打算要立即杀我,何来的‘缓兵之计’?诸位想听我的主意,好,随时可以说,我只是觉得彼此熟悉一些,更能推心置腹。” 杜勾三斜睨穆天子一眼,然后道:“熟也没用,比你更熟的人我也杀过,实不相瞒,还真将他身上的几块地方给做熟了,味道一般,不如猪肉、狗肉好吃。哈哈。” 穆天子不愿得罪杜勾三,道:“汉州官兵从前各守一城,不知为什么,突然联合在一起,又得到益州军的援助,我们打不过,只好来秦州。原本是要投奔雄天王,他也是我们的老乡,谁想雄天王死于你手,所以我们发誓报仇。” 穆天子突然停下,看向另两人,“我觉得他就是徐础,绝不会有错,用不着找人求证。” 燕啄鹰也点头道:“相貌、谈吐都与传言中一样。” “就是长是丑陋些,不像一个真好汉。”杜勾三挑剔道,但也觉得此人必是徐础无疑。 徐础笑道:“我可从来没否认过,但是我认、你们认还不够,得是八大天王现在是七大天王、十六尊者、二十八神丁全认才行。” 杜勾三道:“那倒也是,但数目不对,是五大天王、九大尊者、十五神丁,唉,官兵追得紧,我们自己也常有……你赶快说主意,若是不遂我意,我们三位天王将你的脑袋一分为三,轮流当大头领。” 徐础笑道:“本来就丑陋,一分为三,可就更丑了。嗯,咱们够熟了,我可以说出主意。” 对面三人侧耳倾听,尤其是杜勾三,听得尤其认真,只恨不能带槊进来,无法指日、指天。 徐础停顿片刻,“三位何不多走一步,去争降世王之号呢?”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零四章 夺位 “降世王?”杜勾三好像没听懂这个词的含义,他坐在中间,左看燕啄鹰,右看穆天子,说:“咱们三个一块动手,将这个小子剁成馅,做成肉酱分赐全军,人人尝一口,只留脑袋当个证物,怎么样?” 穆天子道:“别急,先听他说完。” “还有什么可听的?他说得很清楚啦,想让咱们造降世王的反,大家一块投入降世军,虽无缘得见薛王,总不能背叛他吧?这种不忠不义的事情,我不做。” 穆天子道:“我也不做,可薛王已经死了,现在的降世王是他的儿子,据说是个还不会走路的婴儿,真正掌权的是他姐姐金圣女。指日天王忘了吗?金圣女曾经戏耍雄王,骗他认自己为母,强行吞并雄王的将士,然后又骗他独守西京,才有后来徐础逼死雄王之难。” 燕啄鹰也有点动心,补充道:“徐础与金圣女是一家,据说。” 三个人都看过来,徐础道:“的确曾在东都成亲,但是……” 这就够了,杜勾三恍然大悟,“苦灭天王这番话倒是提醒我了,徐础与金圣女既是一家,他们合谋杀害雄王吧?” 穆天子不语,杜勾三却越想越对,盯着徐础,等他解释。 徐础却偏偏不肯解释,仍道:“怎样,三位对降世王之位感兴趣吗?” 杜勾三待要追问,却被燕啄鹰拦下。 “金圣女是你老婆,幼王是你舅子,你为何要夺他们的王号?”燕啄鹰问。 “不是我,是三位,我只是给你们出个主意而已。”徐础笑道。 “嗯,你为何要帮我们夺取降世王之号?就为保住性命?” “如果这个理由还不够的话——当初在东都,金圣女率军回秦州,我自己去了冀州,也能说明一点问题吧?” 燕啄鹰想了一会,轻轻点头。 杜勾三皱眉道:“怎么回事?你与金圣女闹掰了?是你找别的女人了,还是她找野汉子了?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帮她暗害雄王?” “有些事情我不想谈,三位只管说自己对降世王之位是否感兴趣,若有兴趣,我继续给你们出主意,若没有兴趣,我无话可说。”徐础闭上嘴和眼睛,摆出打坐冥思的姿势。 对面三位天王互相看看,都不说话。 半晌过去,杜勾三先开口:“两位哥哥,谁也别装假……” 穆天子突然站起身,“咱们别在这里议论,到别的地方说去。” “苦灭天王说得对,不能让他听去。”杜勾三立刻表示赞同。 燕啄鹰也有此意,三人起身离去。 帐篷里的徐础睁开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总算引起这三个人的兴趣,这是成功的第一步,可他心里稍感愧疚,向远方的金圣女喃喃道:“抱歉,借你做个由头,不是真要将祸水引到你那里。” 半个时辰过去,三名士兵先后进来,同声道:“天王要你过去。” 徐础穿鞋起身,笑道:“这回该有酒肉了吧?我可有一阵子没吃饭了。” 真有酒席,肉是大块,胡乱切煮,酒是各式各样,或坛或瓶,不知从哪里抢来的。 行军途中没有那么多讲究,三位天王也与贺荣人一样,席地而坐,不同的是每人面前都摆着小桌,酒肉已有用过的痕迹。 徐础看了看,没找到自己的位置,只好站在三人对面,拱手笑道:“三位天王想好了?” 穆天子虽然此前第一个来找徐础,却是个寡言之人,燕啄鹰亦是不苟言笑,唯有杜勾三爱说话,而且总坐在中间,自认为比两位“哥哥”高出半头,于是由他发言。 “你继续说你的主意,说得中听,大家再议,说得不中听,砍头。” 徐础摸摸自己的脑袋,“原来它还不稳当。” “不稳,我们还是会随时砍掉,看你细皮嫩肉的,煮一锅,味道估计不会太差。” “肯定很差。说到肉,不是边吃边说吗?” 杜勾三看一眼自己桌前的残酒剩肉,“说得好,可以赏赐酒肉,说得不好,你啃自己的手指头吧。” 徐础咳了一声,“好吧,我说。其实简单,三位是否知道,降世王不止将女儿嫁给我,还曾收我为弟子?” “哪个降世王?” “能将女儿嫁人的,只有薛六甲薛王。”再往前两天,徐础怎么也料不到自己竟然会再次用到薛六甲之徒的身份。 杜勾三向左右各看一眼,“姑且信你,你继续说。” “薛王收我为弟子时,也将通天彻底杀皇灭帝棒送给我……” “那明明叫千斤无敌打神棍。”杜勾三不屑地纠正道。 “神物的名称总有许多。” “或者它们不是同一根?” “薛王手中神棒只有一根。” “你接着说,薛王给你许多好东西,与我们有何干系?” 徐础正色道:“干系很大,事实上,薛王在东都时有意将王位传给我……” 杜勾三大笑,“薛王疯了吗?你又不姓薛。” “薛王乃弥勒亲传弟子,他在意的不是姓氏,而是佛缘。” “你有佛缘?” 徐础摇头,“我没有,但是薛王以为我有,所以想传位给我,但我不敢接受,于是将神棒还给金圣女,才有其弟接任幼王之举。” 杜勾三半信半疑,又看向两边的天王。 燕啄鹰道:“好像是有这样的传言,无妨,等找到几位旧军头目,一问便知详情。” 徐础道:“诸位自可询问,只要是曾去过东都的旧军将士,没有不知道这件事的。” “百目天王还没到呢,就他手下旧军人多。权当你说的全是实话,你当初没敢接任降世王之位,现在更不配。” 徐础笑道:“当初、现在,我都是孤身一人,在降世军中没有亲友做靠山……” 杜勾三撇嘴道:“这话说得倒对,一个好汉三个帮,就拿我说吧,虽说一杆长槊天下无敌,但是也得有诸多亲友扶持,我们杜家……你说你的。” “在东都时,我知道自己争不过薛家姐弟,所以宁愿交出神棒,远走冀州,但我越想越不对,薛王是什么人?佛祖亲传弟子,法力无边,神通广大,怎么会看错人?他指定我继位,必有原因,而且指定之后他就升天,显然是觉得人间诸事已了,再无挂碍。” 杜勾三再次打量徐础,眉头微皱,“我怎么就没看出你有哪里好呢?” 徐础笑道:“听我说啊,见到三位天王之后,我突然明白了薛王的深意。” “什么深意?” “薛王早已料到一切,他知道我不会接受王号,知道自己死后幼子必然称王,降世军将因此陷入困境,所以他将王号按在我头上,是让我吧。”杜勾三性子急。 “前去北方要回王号,三位的兵力不够,得将诸路新军集中在一起,共同北上。” “嘿,新军刚在西京被贺荣人打个落花流水,稍微成形的,只有我们这些从汉州刚刚过来的队伍。可是除了死去的雄王,诸军谁也不肯服谁,你有办法让大家听从一人号令?” 徐础指着桌上的酒肉,“我不白吃你们的,说有办法,自有办法,三位只管邀请新军头目,找个地方聚会,不出十日,新军一统,威震天下!”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零五章 误伤 徐础希望各支新军集合在一起,与群雄争鼎,话说得很大,做起来却极难,比他预料得还要难。 杜勾三嘿嘿笑了两声,心动不已,另两位天王却是面无表情。 “新军一统,威震天下。”杜勾三重复道。 燕啄鹰眉头微皱,“徐础,你知道新军为何头领众多,总是不能合一?便是雄王那么大的威名也不行。” “因为降世王不在汉州?”徐础猜道。 “那只是一个小原因,最重要的是缺粮。新军大大小小的头领有几十位,每位自领一军,多则万人,少则数百人,全看你能提供多少粮食。像我们三家,算是比较大的,别人我不知道,我自己麾下有三万人马……” 杜勾三嘿地笑出声道:“说别人多则万人,自己却有三万人马——在梦里吗?借我一万人呗?” 燕啄鹰脸色如常,“至少十位头目与我亲如兄弟,我一开口,他们必来,所有人加在一起超过三万,有问题吗?” “没问题。呃,‘亲如兄弟’的人当中,不包括我与苦灭天王吧?” “肯定没有你。”燕啄鹰昂首道。 别的新军还没赶到,现有的头领就要吵起来。 徐础笑道:“我明白了,新军缺粮,所以规模不能太大,然则三位天王怎么会走到一起?” 一说起这件事,三人同时露出怒容,还是杜勾三最先开口,语气硬得像是在打铁:“谁知道!明明说好大家各去不同方向,两位哥哥却跟在我屁股后面不肯离开。” 燕啄鹰马上道:“我最先提出要往凉州方向来,是谁不守约定,非要抢在我前头?” 穆天子也道:“不是我与两位争路,我在凉州有熟人,他们邀我前去……” “我遍天下都有熟人!”杜勾三怒道,“伏魔天王,你当初一会要北上凉州,一会要南进益州,犹豫不决,才坐失良机,见我北上,没脸没皮地追随在后,还好意思……” “呸,你一惯见好东西就抢,还有理了?” 三位天王火气都不小,吵着吵着,几乎同时站起身,踢翻桌子,就要动手,帐外守着的士兵,一听到里面的声音,也都纷纷拔出兵器,或是互相指责,或是抢着进帐护主,场面一下子变得混乱不堪。 徐础起身劝解,“诸位听我……” 可他的话根本没人听,马上被淹没在一片嘈杂中,只得退到一边旁观。 燕啄鹰与穆天子带着刀,兼又身材高大,在狭窄的帐篷里颇占优势,杜勾三个子矮,被推了两下,不由得大怒,吼了一声,向帐外猛冲,别人不知怎么回事,纷纷让开。 没有杜勾三,形势稍缓,燕啄鹰突然道:“不好,指日天王去拿长槊……” 话未说完,就听到帐外震天吼声持续不绝,夹杂“呦呦”、“快躲”、“疯子”一类的叫喊。 哧啦一声,帐篷被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杜勾三持槊冲进来,也不管前面的人是谁,奋力就刺。 徐础原本站在一边,不幸成为长槊对准的目标,吓了一跳,急忙闪身躲避,脚下却被乱铺的毯子绊住,动作颇不利索。 好在杜勾三也没有明确的目标,持槊刺破帐篷,笔直地又冲了出去。 徐础感到一阵剧痛,左边的肩膀还是划到,鲜血外流。 帐中有人喊道:“指日天王要杀徐础,不能再让他抢先!” 一群士兵扑来,若不是燕啄鹰与穆天子奋力阻止,徐础将会莫名其妙地死于乱刃之下。 两位天王亲自护送徐础出帐,将他带到附近的另一话,不知塞了些什么,竟然被放行。 徐础远远地看在眼里,十分意外,最令他惊讶的是,这桩“行贿”就发生在近千名降世军面前,却没有任何人表现出不满,甚至没人多看一眼。 昌言之仿佛只是在市场上买了一头牲口。 两人来到徐础面前,俘虏要下跪,昌言之一把拉住,小声提醒道:“正常些,别惹人注意。” 那人颤声道:“是。十七公子,想不到今生还能见到你。” 徐础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又是一惊,“恕我眼拙,看阁下面善,但是实在想不起来……” “我是段思永啊,十七公子。” 徐础终于想了起来,“广陵王府的段思永?” “就是我啊,想当初,我服侍公子游历洛州……” 徐础连连点头,当他还是楼家无名之辈的时候,曾在广陵王世子张释端的资助下,出东都四处游历,身边的随从就是段思永。 等到广陵王一家败落,段思永不知去向。 “你怎么会落在这里?”徐础惊讶地问。 “唉,是我命苦,王府出事之后,我们这些仆人全被编为军奴,随大将军来秦州平乱。大将军遇伏兵败,我们四散奔逃,人生地不熟,跑错了方向,没回洛州,反而深入秦州。先是被抓去当民夫,后来又做兵丁,辗转诸城,到了这里,刚刚三个月,饱饭也没吃上一口,又成了俘兵。” 就连经历丰富的徐础,也承认段思永的确倒霉,“能保住性命就是好事,你们……是官兵吗?” 段思永扭头看一眼其他俘虏,“我也不知道,反正上头自称是朝廷官吏,但我看着不像……” 两人正聊,杜勾三远远地大声说:“徐础,过来,咱们去见神行天王,他若是对你的计策感兴趣,这事算是成了一半。” 段思永小声道:“十七公子小心,城中守将投降,其实没安好心……” 不等他说完,徐础已被几名降世军士兵推走。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零六章 积粮 对徐础的计划,神行天王毫无兴趣,甚至觉得这是一个坏主意。 历经多次倒手,官衙已然破破烂烂,但是仍然拥有城里最大的庭院,神行天王的士兵将搜刮出来的物品分类堆放,粮食一堆,兵甲一堆,银钱一堆,布匹一堆,杂物一堆。 除了杂物,没有一堆能高出成年人的个头,而杂物当中多数是无用的东西,甚至包括几扇门板。 神行天王五十几岁,穿着一身已看不出原色的甲衣,没戴头盔,露出稀疏的头发,一脸的愁郁,不像是将军,更像是面临困境的大家长。 他是少数没给自己另起大名号的新军头领,坚持使用原名巩凡,尤其不喜欢别人称他天王——这是诸头领硬塞给他的称号,并非出于己意。 “我算什么天王?愿意的话,叫我一声‘巩老哥’,足矣。”巩凡向客人道,目光却没有看过来,仍然盯着庭院里的物品,向一名小头目道:“只有这么多?” “还有一些没送到,应该……更多一些吧。”小头目不太肯定地说。 “将粮食收好,兵甲分给还没有的人,值钱之物赏给有功之人,布匹交给伤亡将士的家人,剩下的东西……能带上就带上,不能带就烧了吧。” 小头目领命而去,巩凡这才看向几名客人,“你们谁当大头领?” 杜勾三道:“还没定呢,所以来你这里……” 巩凡摇头,“别来我这里,我又做不得主。” 燕啄鹰上前笑道:“巩天王休要推辞,我们主要是来借个地方,召集诸头领商议一件大事。” “说过多少遍,我不是天王。” “顺嘴了,巩老哥忠厚仗义,我们信不过别人,所以才来你这里。” “我连手下几千将士都养不活,哪来的忠厚仗义?” 巩凡言辞冷淡,燕啄鹰与杜勾三有些尴尬,穆天子道:“大家都缺粮,为此头痛不已,这位徐础说他有办法找到粮食,所以我们带来与巩老哥共享。” “嗯?”杜勾三可不记得徐础说过这样的话。 徐础本人微笑不语,暗道这位穆天子倒是深得劝人之精髓,无论真假,第一句话先要让对方深感兴趣,接下来的话才好说。 巩凡果然眼睛一亮,重新打量徐础,“你有粮食?” 不等徐础开口,穆天子道:“徐础还有更大的计划,若能实现,粮食不再是问题,咱们也不会再被别人追着跑,而是咱们追打别人。” “果真?”巩凡只盯徐础一个人。 徐础道:“巩老哥听说过我的名字吗?” 巩凡点头,“略有耳闻。请进屋说话。” 官厅里连张桌椅都没有,巩凡命手下从外面的杂物堆里拣几只凳子进来,不分宾主,与客人围圈而坐。 “那谁,再去搜检一番,看看咱们从老家带来的茶叶还剩下一点没有,有的话就泡壶茶,没有就烧点热水吧。” “那谁”领命而去,巩凡道:“我军中太穷,没有酒水,万望诸位海涵。” “我们也不是为喝酒来的。”杜勾三等人知道神行天王一向悭吝,不与他计较,杜勾三快速将夺取降世王之号的计划说了一遍,最后道:“旧军肯定积攒不少粮草,正好拿来享用。但是只凭我们三人不行,还得大家……” 巩凡抬手阻止杜勾三说下去,“原来是为这件事,诸位请回吧,我不参与,也不能提供地方供你们议事。” 杜勾三惊讶地说:“巩老哥,你不想要粮?” “想,但我不要降世王的粮。” “你没听明白?现在的降世王得位不正,薛王临死前……” “我听明白了。”巩凡再次打断杜勾三,目光在三位天王脸扫过,唯独不看徐础,“大家既然称我一声‘老哥’,许我摆个架子,说几句不中听的话。” “巩老哥尽管说。”三位天王先后道。 “嗯,人贵有自知之明,咱们是什么出身,彼此知根知底,杜天王从前是泥瓦匠……” “勾墙缝的。”杜勾三小声纠正。 巩凡不理他,继续道:“燕天王原是猎户,穆天王一向没有正经营生,而我,不过是个老庄稼汉。” 穆天子道:“巩老哥太过谦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成皇帝家往上数几代,也是无名之辈。” “张氏至少积攒了几代的阴德,才敢称帝,即便如此,也没支撑多久,还是心太急,德行不够。” 杜勾三笑道:“咱们不是要称帝,只是……” 巩凡依然摇头,“降世王之号,咱们更要不得,那是佛祖赐与的神位,不是靠计谋就能夺取的,我问诸位一句:你们有谁曾与神佛沟通?” 三位天王不语,徐础开口道:“我有过。” 杜勾三不悦道:“大家谈正经事,你别胡说八道。” “诸位不信,可以去问旧军将士,我在东都曾被升天的薛王降世附身,得他相助,才能打败围城的官兵。” 另四人面面相觑,不知真假。 两名士兵走进来,一人执壶,一人捧碗,倒上热热的茶水,分给诸人。 茶叶看上去还不错,巩凡脸色微变,瞪了士兵一眼,责备他会错自己的意思,然后笑道:“想不到我这里还剩些完整的茶叶,来,大家喝,别客气。” 茶水太热,碗底烫手,又无处可放,几个人各喝一小口,将碗放在地上。 巩凡自己吹几下喝一小口,抬头道:“诸位怎么不饮茶?这是好茶,别浪费。” “不渴,待会再喝。”杜勾三笑道,对茶水不感兴趣。 巩凡坚持喝下半碗茶水,开口道:“听这位徐础的意思,他是要自己当降世王,抱歉,我与你不熟,更不能帮忙。” 杜勾三马上道:“咱们助他夺位,他再将王号传与咱们……我们当中的一人。” 巩凡冷笑道:“有位财主,我去借粮,说今年借一百石,明年还二百石,你说他会借给我吗?” 杜勾三摇头,“当然不借,一百石实打实地借出去,二百石却不知虚实,很可能只是随口一说,过后不还……哦,巩老哥是说徐础可能不遵守诺言?” “他现在是孤家寡人,落在你们手里,怎么说怎么是,他若夺回王号——假如真是夺回的话,自然有人效忠于他,你们还敢向他争位?他若夺不回王号,自己还是孤家寡人,损失可都是你们的。” 杜勾三被说得哑口无言,燕啄鹰也面露犹豫,只有穆天子道:“只要徐础在我们手里,总有办法让他言听计从。” 巩凡轻叹一声,“可我只看到你们对他‘言听计从’。做人要踏实,多积粮草,为过冬做准备,少想那些没边的事情。咱们都是寻常百姓,从小到大与谋士没有接触,很容易受其蛊惑,要我说,永远都不要与他们打交道,撵得越远越好。” 杜勾三急道:“别呀,就算不夺降世王之号,杀徐础也能成为大头领!” 巩凡又是冷笑一声,“大头领……你们把这事当真了?” 杜勾三更急了,“怎么不当真,这是当初大家说好的,巩老哥,你当时也在场。” “在场,看到你们一大群人叫叫嚷嚷,喊着要替雄难敌报仇,连究竟怎么回事都没弄清楚,就说杀徐础者继位大头领。” “再怎么着,大家可都同意了。” “嘿,不同意又怎样?谁会真喊出来?诸位听我良言相劝:雄难敌活着的时候,咱们也没说事事听他的号令,再来一位所谓的大头领,除了自家那点人,还能管住谁?与其争这些没用的虚名,不如踏踏实实地找粮、存粮。天气渐冷,等手下兄弟吃不饱、穿不暖时,‘降世王’和‘大头领’可都帮不上忙。” 三位天王被说得哑口无言,沉默多时,穆天子道:“徐础,你来说吧。” 杜勾三一拍大腿,“对啊,徐础,这是你的主意,你不开口这算怎么回事?当初你对我们说得头头是道。” 徐础笑着点下头,想了一会,开口道:“我觉得巩老哥所言句句有理。” 杜勾三横眉立目,“你别以为我会放你走,伤亡几十名兄弟才将你抢来,别人不杀你,我也要杀你,不管能不能当上大头领。” “杜天王别急。”徐础看向巩凡,“好比一棵树,有人摘其果,有人爱其花,有人砍其枝,有人割其汁……总之是各取所需,并无冲突。巩老哥无意争夺虚名,令人钦佩,但是巩老哥之积粮,与三位天王之夺位,其实是一回事,也无冲突。” 杜勾三立刻赞道:“说得好。” 巩凡笑道:“风险太高,所得尽是未知之数,这种买卖,我不做。” “夺位是长远之计,集合是当务之急,积粮则已迫在眉睫,是这样吧?” 巩凡点点头。 “所以先要积粮,粮草足够,诸路新军才能合并为一,才有机会前去夺位,对吧?” 不等巩凡表态,杜勾三抢道:“白夸你了,就第一句像个样子,剩下的全是废话。” 徐础笑道:“我的意思是一步一步来,先从别的地方寻粮,等新军稳定之后,再北上索要王号。” 另四人都是一愣,杜勾三道:“你要去哪里寻粮?不会是贺荣人那里吧?我可领教了,几百名贺荣人就那么难对付,若有一万人,我们四家合力也不是对手。” “回汉州,那里粮多。” “哈哈,越说越没边,汉州若能抢到粮食,我们辛辛苦苦跑来秦州干嘛?谁都知道这里更缺粮,实在是没有别的出路。” “此一时彼一时。”徐础扫视四位天王,“单于召集天下群雄前去拜见他,汉州离得近,各城主必然不敢不去。主公不在,城守必虚,此乃天赐良机,诸位若是动作快些,当能抢在贺荣人进入汉州之前搜集一大批粮食,然后带粮北上,再入秦州,避开贺荣部锋芒。冬季不利骑兵,诸路新军当可合为一营,先选出大头领,明春再去北边夺取降世王之号。四位以为可行否?” 连巩凡似乎也有些心动。 徐础趁热打铁,向巩凡道:“我观此城上方有黑气环绕,必生不祥,巩老哥若不速速离城,当受其灾。” /txt/96342/ 。_手机版阅读网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零七章 反复 巩凡正在想是否要回汉州的事,突然听到“黑气环绕”四个字,不由得一愣,“黑气?哪来的黑气?” 徐础其实不太懂望气之术,避而不答,直接问道:“自从降世军起事,此城转手数十次,堪称秦州之冠,城内百姓非死即逃,所剩无几,巩老哥以为是何缘故?” “是何缘故?”巩凡不由自主地跟着问道。 “此城何名?”徐础只问不答。 “桑、桑城。” “原名呢?” “啊?还有原名……我不知道。” “埋头城。” “这是哪来的名字?”何勾三惊问道,不止是他,另几位天王也都露出困惑与惊惧之色。 “上古之时曾有一场大战,蚩尤兵败于黄帝,其头被斩,乃以双乳为眼、肚脐为口,执干戚作舞,这个故事你们听说过吧?” “连官兵都祭蚩尤,带兵的人谁没听说过?他与此城有何关联?”何勾三道。 “蚩尤的头便埋在此城,时常作祟,所以当地人植桑以镇压,并改名为桑城,但是书上记载,太平时节,此城无异,一遇兵荒马知,此城必然乱上加乱,干戈不休,得此城者,守不过三月。” 何勾三埋怨道:“巩老哥,瞧你挑的地方,干嘛非攻这里?连书上都说了,此地不祥。” “我哪知道这些,顺路遇上……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巩凡疑惑地问。 徐础严肃地点头,“尚书》里有记载,可惜我手头上没有书,城里还有书籍留存吗?” 巩凡摇摇头,“进城以来,我就没见到一张纸片。既然此城不祥,该如何避祸?” “简单,离开就好,但是要快,不可久留。” 巩凡想了一会,脸上渐渐露出笑容,“哈哈,阁下名不虚传,我险些被你骗过。实话说吧,好不容易占据此城,让我是不会让的,怎么也要住上一阵,可能在这里过冬。北上索要降世王之号,我肯定不去,但也不阻拦。至于南返汉州——请诸位头领定夺,你们说好了,我随众。你们想在我这里议事,可以,我拨一块地方给你们,但我不做担保。” 何勾三立刻摇头,“巩老哥既不担保,要你这里无益,我们去别的地方议事。” 见巩凡对此不感兴趣,穆天子也道:“我们借住一夜,明天一早出发,实在不行,只好去与百目天王商议,但是得让他先立誓,绝不使阴招。” 巩凡也不客气,从地上捧起茶碗,“随你们的意。茶水还喝不喝?不喝的话我让人将水倒掉,晾干还能再用。” 一听说巩凡还有重复泡茶的习惯,谁也不想喝了,起身告辞。 巩凡向徐础笑道:“阁下有几分本事,可惜落在一群老粗手里,没有用武之地。” 徐础也笑道:“巩老哥不肯轻信他人的话,越发令我敬佩,只是……算了,还是不说为好。” 巩凡送客送到门口,转过身来,真的命令随从将水倒掉,茶叶晾干收藏。 城里到处都是空房子,完整的却没有几间,好在降世军将士都不挑剔,三位天王带兵住进靠近南门的一片区域。 杜勾三极不放心,特意来问徐础,“住一夜没事吧?我可不想染上黑气、蚩尤头什么的。” “只是一夜,想必无妨。” 三位天王自去商议如何与百目天王联络,徐础住进一间尽是大小孔洞的屋子,昌言之四处看了看,放弃修补的打算,段思永则上前跪拜,感激徐础救命之恩。 徐础将他扶起来,“你说守将弃城另有用心,是什么意思?” “详情我也不知,只是在降世军到来之前,白将军——就是我们上头的将军,也不知他是什么来历,自称秦州西路大都督——接待过几拨使者,密谈多次。降世军围城数日,白将军带着十几名亲信偷偷逃走,说是去搬取救兵,命我们坚守十天,结果大家只坚持一天就投降了。我听说,白将军原本就无意守城,让给降世军其实是要设置陷阱,要不然降世军跑来跑去,官兵不好追赶。” “官兵?” “我说顺嘴了,来的几拨使者虽然打着官兵旗号,但我亲眼见到其中有贺荣人。” “贺荣人已经攻到这里了?” “军队我还没见着,只看见个别人。” 徐础想了一会,让昌言之和段思永留下,他要去见三位天王,刚出房门就被几名士兵拦下。 “你哪也不能去,天王特意交待,你只能待在屋子里,一步不准外出,咦,你已经迈出一步,快退回去。” 徐础无奈,只得道:“麻烦你们去通报一声,说我有要紧事,必须立即面见三位天王。” 三位天王却不急着见徐础,直到入夜才让人带他过去。 大概是受巩凡影响,三位天王也变成小气起来,吃完饭才请人,桌上空空荡荡,但是还残留着酒肉的味道。 杜勾三打个饱嗝,说:“我们仔细想过了,觉得神行天王的话更有道理,争那些虚幻不实的名头干啥?不如专心找粮、积粮,先度过这个冬天再说。所以,我们不跟小孩子争降世王了。” “连大头领也不争了?”徐础问。 杜勾三摇摇头,“还是神行天王说得对,即使得到大头领的称号,也没人听我的号令。” “那……我可以走了?”徐础笑道,猜出接下来将要得到怎样的答案。 果然不出他所料,杜勾三吐出一口气,像是打嗝,又像是叹气,“我们也商量过了,决定将你还给贺荣人,换点粮食。” 徐础微笑。 燕啄鹰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进城之前就说过,此事非得神行天王支持,才有成功可能,没有他居间担保,诸头领无从聚会,百目天王那里——就算他立誓,我们也不想去。” 穆天子倒无愧意,冷冷地说:“你的‘妙计’说来说去其实都是让我们出力,你坐享其成。” 徐础忍不住叹息一声,“乱世纷纭,诸位好歹也是一方雄杰,不思进取,却埋怨劝你们进取之人,可怜可叹。” 杜勾三怒道:“我们可怜可叹?你先想想自己吧,逼死雄王、得罪单于,两边不讨好,整个秦州还有谁比你更可怜?” “好吧,我更可怜,三位对我是杀是送,都可以,但是有几句话我必须要说。” “所谓的要紧事?” “嗯。” 杜勾三看一眼另两位天王,“你说吧,信不信的随我们。” “请让我先问一句,诸位从哪条路进入秦州?” “关你何事?”杜勾三一旦放弃雄心,对徐础也没那么客气了。 “散关?”徐础猜到,汉、秦两州隔着崇山峻岭,通道不多,最西边的就是散关。 “啊,是又怎样?” “此地离散关多远?”徐础问道,这个他真不知道。 杜勾三又看一眼两位天王,觉得此事不重要,回道:“这些天跑来跑去的,谁记得多远?骑马的话,大概两三日路程吧。” “汉州诸路降世军全都离此不远?” “也都是三五日路程,再走一走相隔就远了。”杜勾三再次看向伏魔与苦灭两位天王,往哪个方向进军是他们三人之间悬而未决的重大矛盾,都不想改变路径,也不想离得太近。 “嗯,很好。三位天王要将我还给贺荣人?” “对,据说贺荣人悬赏捉你,我们还回去,还能得些奖赏。”杜勾三笑道。 穆天子补充道:“至少能够取得贺荣人的谅解,为你而得罪强敌,实在不值得。” 对降世军的反复无常,徐础早已见怪不怪,微笑道:“你们知道贺荣人现在何处?” 杜勾三道:“打听呗,反正西京有一大群,往凉州的方向还有一小群,我们觉得直接将你还给单于更好一些。总之先派人去联系,来回需要几天,所以你暂时还得留在我们身边。” “你们不必派人,贺荣人很快就会来,不是‘一小群’,而是‘一大群’。” 对面三人一惊,穆天子道:“你又用空言诳我们。” 燕啄鹰也面露不悦,“同样的伎俩用一次两次也就够了,再用可就是瞧不起我们了。” 杜勾三站起身,目露凶光,“你瞧不起我们?只要愿意,我们还是能够随时杀你,就当是玩一场。” 徐础迎上一步,“单于要在冬天到来之前攻入汉州,散关是他看中的通道之一。” “单于占据西京,想攻汉州的话,应该走东边的子午道,散关远而难行,单于干嘛费事走这里?”杜勾三不屑道。 燕啄鹰也道:“此前你说汉州群雄都去拜见单于,如此服软,也不能免遭进攻吗?” 徐础道:“汉州即便全州归降,也阻止不了贺荣骑兵进入。单于发兵,必然两道甚至三道并进,有虚有实,如果我没猜错,西边的散关虽然险远,反而是实攻之路,从那里能够攻敌不备。” 三位天王互相看了一眼,同时发出笑声。 “你们还不信我?” “信又怎样?”杜勾三大笑不止,“即便单于要从散关入汉,我们也不在意,反正我们要去凉州‘借’粮,不会再走回头路。” “左家寨羌兵正往凉州进发,很可能已经交战,诸位以为能争得过吗?” “正好,羌凉相争,我们他们坐收那个什么。”杜勾三更高兴了,“两位哥哥,实在不行,咱们合伙一块入凉,趁火打劫吧?” 徐础叹道:“诸位既不信我,就等眼见为实吧,降世军已落入单于彀中,断无机会入凉,到时候就不是你们将我交还给单于,而是单于夺人了。” “滚。”杜勾三不愿意再听,吐出一个字。 徐础转身往外走,明知降世军头领不可劝,还是有些失望。 在他的住处外面,士兵又多出十几名,他一出现,就有人指道:“这就是徐础。” 几名士兵迎来,上下打量。 徐础做好应对倒霉的准备,问道:“诸位有事?” 一名年老的士兵道:“你真看到城池上空有黑气?”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零八章 余粮 每晚入睡之前,神行天王巩凡必要检查一遍军中的“存货”,只有确认那些箱子、包裹数目准确且没有一点打开的痕迹,他才能回屋里踏实入睡。 他经常对手下士兵说:“平时饿一点没关系,勒紧腰带,忍忍就过去了,都是穷苦人出身,还受不得这种苦?打仗时肯定会让你们吃饱。想一想,寒冬降临,大雪纷飞,别的降世军,甚至许多官兵,还在到处找粮、抢粮,咱们却可以躲在城墙后面安然无忧。治军其实和过日子没啥区别,节俭总是最重要的品行。” 虽然平时要忍饥挨饿,可是一想到入冬之后不必冒着严寒四处觅食,许多人宁愿追随神行天王,巩凡反要劝退一些人,委婉地表示自己的本事就这么大,养不起太多人。 巩凡堪为表率,对自己同样苛刻,与将士同食,被褥只要还没破成碎片,他就一直用,抢到的布帛不是当作赏赐,就是打包收藏。 巩凡极少点灯,摸黑躺在硬板床上,将随从撵走,让他们自去休息,闭眼眯了一会,听到四下里悄无声息,他从枕头里摸出一块果脯,整个塞入嘴中,慢慢咀嚼,绝不掉出一点碎屑。 “这是我应得的。”咽下果脯之后,巩凡低声自语,“杜勾三他们自己喝酒吃肉,却让士兵吃糠咽菜,这种事情我不做,我只是补充一下体力,我若是倒下,谁照顾这些年轻人?他们都没有过日子的心……” 巩凡又掏出一块果脯,正要往嘴里塞,就听门被敲得震天响,不由得大惊,以为要被抓个现形,一时惊慌,将果脯往被窝里一塞,坐起身来喝道:“谁大晚上敲门?” “老哥,我们有事情要说。” 是一名同乡老兵,极守本分的人,巩凡稍松一口气,但是心中依然不悦,“有敌军攻来?” “没有。” “那就等明天早晨再说。” 门外的人没有开口,但是也没有离开的脚步声。 巩凡重新躺下,总觉得有人正在扒门缝窥视,不敢入睡,也不敢再吃夜食,只得起床,趿着鞋子来开门。 老兵果然没走,身后还有十几名士兵跟随。 这么多人一块登门,巩凡十分意外,不由得缓和语气,“什么事?” 别人都不吱声,只有老兵道:“那位徐公子的话,请老哥仔细再想想。” “哪位徐公子?”巩凡一头雾水。 “与三位天王一同来的那位徐础徐公子。” 巩凡越发糊涂,“你们啥时候关心这些事了?徐础鼓动咱们去争降世王、大头领之位……” “不是这个,是另一番话。”老兵抬头看看天空。 空中有几片乌云,遮星掩月,巩凡也看一眼,终于想起来,笑道:“黑气环绕?埋头城?你们真信他这些鬼话?” 老兵正色道:“老哥,对鬼神要留些敬畏。” “当然,我一向敬畏鬼神,你们都知道,可这回没有鬼神,全是徐础随口骗出来的。” “不然。”众士兵的神情越来越严肃,老兵道:“我们问过投降的俘虏,这座城的确比较诡异,他们入住不到两个月就被攻破。几名俘虏待的久些,一年工夫就换了七位守将,最短的一位连十天都没挨过……” 巩凡大怒,“你们尽问诡异的话,他们当然给你诡异的回答!我看你老成持重,才让你做我的副手,像你现在这种蠢法,还是当小卒子吧。” 老兵脸色微红,“行,我当小卒子,反正吃穿用度跟副手全都一样,还少些责任。” “下回攻城,你第一个往上爬。”巩凡砰的一声关上门,隔门吼道:“都回去睡觉,敢有逗留者,休怪我无情!” 外面脚步声杂沓,人群散去。 巩凡回到床上,觉睡不着,果脯也吃不下去,一味地痛骂老兵忘恩负义,慢慢地,等他冷静下来,又感到后悔,老兵对他忠心耿耿,白天与普通兵卒吃一样的苦,夜里却没有零食可以补充,眼瞅着迅速衰老。 巩凡重新起床,穿鞋披衣,长叹一声,开门叫起隔壁的几名随从,带他们巡营。 巡营所见所闻,令巩凡心惊不已,原来相信“鬼话”的人不止是老兵等数十人,传闻早已遍布军中,到处都有人扎堆儿私语,仰观天象,好像头了。”巩凡也有点心动,虽然都是降世军头领,彼此之间却没有多少信任,“三王有何异动?” “一直没睡,聚在一块不知谈起什么,手下兵卒也都不肯休息。” 巩凡还是不太相信三王会生异心,但是看一眼远处聚集的将士,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以安军心。 “你去请三位天王到我那里聚会,他们若来,便是无事,若是不来,当要小心提防,明天一早就将他们撵出城去。” “是,老哥这个主意好。” 老兵要走,巩凡又道:“将那个徐础一块请来。” 老兵连连点头,以为巩凡终于被说服。 巩凡回到官厅里,命人点两支火把,再准备一壶薄酒,以待客人。 不久之后,老兵回来,神情舒缓许多,“三位天王马上就到。” 巩凡也松口气,笑道:“我就说是你们瞎想,别看我拒绝他们,可是我话说得在理,他们不得不服气,以后有事,还得来求我,怎么会起异心?” “嗯,那黑气所对应者另有其人,可能是官兵或者贺荣人。”老兵道。 巩凡无奈地摇摇头,觉得用一壶酒招待客人太奢侈了,但也不想赐给老兵,于是悄悄用脚将壶推到凳子下方。 三位天王果然很快赶到,而且手里拎着酒肉,一进厅杜勾三就笑道:“我们本来要请巩老哥一同喝酒,怕你睡得早,没想到你也是夜猫子。” 酒气扑鼻而来,巩凡口内生津,笑道:“三位天王太客气,其实我请三位来,是有正事,不为喝酒。” “边喝边聊。”燕啄鹰道,脸色黑红,显然已喝过不少酒。 穆天子亲自动手,将一条长凳放在中间,当成桌子,酒肉摆上,四人围坐,继续吃喝,巩凡两口酒下肚,只觉得浑身舒坦,早忘了还有“正事”要说。 徐础进来时,四人欢声笑语,守在门口的一群士兵干咽口水。 “他怎么来了?我下过死命令,不许他出门半步……”杜勾三皱眉道。 巩凡道:“是我将他请来,杜天王权当卖我一个面子。” “这里是巩老哥的地盘,当然是你说的算。但是酒肉就这些,咱们吃,不能带上他。” “当然。”巩凡本也无意请徐础入席,大声道:“徐础,当着大家的面,你说说黑气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编造出来的?” 徐础看一眼守在门口的几十名士兵,笑道:“依我所见,黑气可是越来越浓、越压越低。” 士兵们色变,连酒香都不在意了。 巩凡冷笑一声,向杜勾三等人道:“三位天王能再卖我一个面子吗?让我收拾一下这名狂妄书生,放心,我不杀他。” 杜勾三醉熏熏地说:“杀也无妨,反正我们也不争大头领之位了,要将他还给贺荣人,巩老哥想杀就杀,大不了还颗人头。” 巩凡是个极谨慎的人,绝不会让人怀疑自己有争名号的意图,于是笑道:“那倒不必,徐础说这里埋着蚩尤头,就让他将头颅找出来,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休息,天亮之前若是找不出来,他就是在撒谎,编造故事。” 三王同时点头,称赞这个主意好。 巩凡向门口的士兵道:“你们听到了,带徐础去找蚩尤头,你们可以轮番休息,他一刻也不能停,明白吗?” 士兵们点头,拽着徐础往外走。 四位天王继续吃喝,子夜过后才告结束,出去寻找头颅的徐础则一直没回来。 巩凡醉意朦胧,将盘子里残留的一点肉渣撮起来送到嘴中,感慨道:“还是你们三人富裕啊,出门在外还带这么多酒肉,不像我,搜遍全营,也凑不出这顿酒肉。” 杜勾三笑道:“巩老哥太谦逊,谁不知道巩老哥是个积粮的好手,你军中人虽不多,囤的粮食却比任何一路新军都要多,如今又夺得一座城池,过冬绰绰有余。我们三人可就惨啦,军中粮草顶多还能支撑半个月,别说过冬,连这个秋天都熬不过去。” 巩凡最怕听到这种话,急忙摇头道:“你们弄错了,我军中没有余粮,实不相瞒,那些箱子、包裹里其实全是砖瓦,用来安慰军心,没有粮食,一粒也没有。” “哈哈,巩老哥怕我们借粮,你放心,我们去凉州打劫,不借你的粮食,都知道那是你的命根子。” “真的没有余粮。”巩凡晃晃悠悠地起身,燕啄鹰与穆天子一左一右扶住。 巩凡突然想起凳子下面还有一壶薄酒,于是打算坐下,等客人离开以后,再将壶拿出来。 可是两边的人扶得太紧,他坐不下,于是抬起头来,刚要说话,却见杜勾三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刃。 “啊?”巩凡还是没明白过来。 “巩老哥说得对,粮食是根本,手里没粮,连自己的兵卒都养不活,还争个屁啊?所以很抱歉……” 杜勾三一手捂嘴,一手持刃刺入心口,巩凡稍一挣扎就已咽气,燕啄鹰与穆天子松手,巩凡摔倒在地,压翻凳子,露出下面的酒壶。 杜勾三拣起来喝了一口,顺手扔掉,“老东西果然藏私。接下来怎么办?” 穆天子冷冷地道:“徐础看到‘黑气’,他知道怎么办。”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零九章 头颅 徐础无处寻觅蚩尤头,想着桑城频遭战乱,找颗无主的头颅应该不难,但是很快改变主意,觉得过程太简单反而会引来怀疑,既然要故弄玄虚,就要认真一些。 一出官衙大门,他就向十几名跟随的士兵道:“你们走在前面。” 老兵诧异道:“是你找蚩尤头,怎么让我们带路?” 徐础笑了笑,“这座城是谁攻下来的?” “我们。” “这就对了,我没参与攻城,所以感应不到蚩尤头的所在,非得是你们才行。” 众兵卒倒吸一口凉气,互相看看,谁也不肯往前走,反而后退。 老兵相信徐础,也相信巩凡,咬咬牙,上前道:“肯定能找到?” “请你信步而行,心里什么也别想,等心动的时候,就是蚩尤头所在。” “怎么算是心动?” “到时候你自己肯定会知道。” 老兵觉得十分玄奥,缓缓点头,刚要迈步,又问道:“我不会受到伤害吧?” “上古之神,盯大不盯小,盯尊不盯卑,想来不会专门针对一名兵卒。” 老兵又点点头,突然转身,指向一名士兵:“四娃子,你走前面。” 四娃子是名十几岁的少年,面黄肌瘦,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吓了一大跳,“啊?为什么是我?” “我想明白了,那蚩尤乃是古神,若显神迹,必然瞩意地位高的人,咱们这些人当中,我是巩老哥副手,比较危险,你地位最低,不会被蚩尤看上,所以你走前头。” “这个……找个俘虏来不成吗?” 老兵看向徐础,徐础摇头,老兵上前将四娃子拽出来,“少废话,让你走前头,你就走前头,吃干饭的时候抢得比谁都凶,用你的时候却往后躲。” “丘五爷,我已经半个月没吃过干饭……”小兵无法,只得走在前头,紧张得身体微微发抖。 徐础跟在他身后,小声道:“别怕,也别想,你认得城中路径吗?” “就认得这一片,别的地方没走过。” “这样更好。放心,蚩尤只有头颅埋在这里,没有身体四肢,除了能引来兵灾,做不了别的恶事。” 小兵哼哼两声,慢慢地往前走,经过两条街以后,没发现任何异常,胆气稍壮,走得稍快一些,“要走多久啊?” “难说,可能需几个晚上。”徐础给自己留一些余地。 更后一些的老兵却记得神行天王的话,“天亮之前你得给巩老哥一个交待。” “尽量。”徐础笑道,心里已经想好一番说辞,只待四娃子停在一处庙观或者衙门附近,他就说年代久远,蚩尤头已化入泥土,最好能挖出点什么,可以用来穿凿附会,只要降世军里没有精明的读书人,应该能哄骗过去。 小兵手举火把,走几步路就要回头看一眼,老兵不满,责备道:“这位徐先生说了,让你什么都不要想,你总回头干嘛?我们不会抛下你。” “那你们多说话,让我听个声。” 老兵摇头,与其他士兵闲聊,慢慢地惧意尽去,开始谈起琐碎的小事:过冬的粮食够不够、衣物是否充足、自家的妻儿吃得太多、谁家的儿子在娶妻却拿不出三斗粮食当聘礼…… 徐础边走边听,恍然在与一群乡民夜间闲逛。 四娃子不认路,打心里不愿意走进陌生区域,不知不觉间又绕回官府,接连三次之后,老兵道:“四娃子,你还是心不静,怎么总往回走?这么久了,咱们还有一大片地方没去过呢。” “我不是故意的,走着走着就回来了,没准蚩尤头就埋在衙门里。” 四娃子随口一说,徐础却觉得这是一次机会,于是停下脚步,长长地嗯了一声。 老兵马上道:“真是这里?” 徐础不答,盯着衙门左瞧右看,好一会才道:“这里是桑城正中心吗?” “是啊。”老兵答道,与一众兵卒的脸色都变了。 绝大多数官府衙门都位于城池中间,徐础却不提起,点点头,好像刚刚发现这件事实。 四娃子后退几步,将徐础让到最前面,小声道:“每次走到这里,我都有腿软的感觉,算不算心动?” 徐础又点下头,还是不说话,只是观看,想要多等一会再让兵卒进府里挖坑,能挖到什么算什么,哪怕是一块石头、一截木头也行。 结果没等他开口,府里先传出一声惨叫。 十几名兵卒提心吊胆地等候多时,被这一声惨叫击中要害,无不魂飞魄散,当场坐倒十人,剩下数人不是胆子更大,而是被吓得僵住了。 徐础尤其意外,但是马上明白过来几分,“咱们晚了一步,蚩尤头再度发威。”说罢迈步就往府里跑去。 兵卒受到鼓舞,爬起来追赶,但是保持一段距离,不敢超过徐础。 庭院里,巩凡的兵卒正与另三位天王的人对峙,惨叫声是一名小头目发出来的,他是巩凡的亲侄子,骤见叔父的头颅,惊呼出声。 杜勾三手举头颅,正说到一半,见到徐础跑来,改口道:“巩老哥不信鬼神,惨遭报应,不信你们问他!” 徐础停在庭院中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再看一眼站在官厅门口的三位天王与巩凡头颅,叹了口气,说道:“巩老哥实在不该让我寻找蚩尤头。” 庭院里人不少,却是鸦雀无声,几支火把照出的光在风中摇曳,更添阴森之意,就连明知怎么回事的三位天王,心里也有一点嘀咕。 徐础原地转了一圈,“古神发怒,此城不宜久留,当立刻撤离,返回汉州。” 前面的话都没事,最后四个字却惹怒了杜勾三,“小子,你凭什么做主?巩老哥死了,城里的降世军归我们三人,什么时候离开、要去哪里,由我们定夺。” 徐础拱手,“求之不得,此城守将更换频繁,常有血光之灾,普通兵卒却有驻守一两年者,杜天王愿担此大任,实乃城中诸人的幸事。” 人是杜勾三杀的、头是杜勾三割下来的,可是对城里究竟有没有蚩尤头,他一直是半信半疑,听徐础这么一说,脸色剧变,马上道:“我没说要当这里的守将……苦灭天王德高望重,由他统领此城,再合适不过。” 穆天子本是出谋划策者,却不愿抢这个风头,立刻摇头道:“指日天王代行神罚,砍下不信者之头,神意十分明显,就是要让你统领巩老哥的兵卒,你不必推让,我与伏魔天王都支持你。” “没错,我们支持指日天王。”燕啄鹰赞同穆天子的说法。 杜勾三手里还拎着头颅,突然间后悔,恨恨地看一眼另两位天王,随即目光转动,要找一个嫁祸之人,“徐础,你最早发现城里埋着蚩尤头,神意应该落在你身上,我只是帮个小忙而已。你来统军,暂时统军,离开桑城以后,再做安排。” 徐础也摇头,“我非降世军将士,与巩老哥毫无渊源,而且是三位天王的俘虏,有何资格统领其军?不妥,不妥。” 苦灭天王穆天子也觉得不妥,小声道:“指日天王,不可……” 杜勾三却已打定主意,不理穆天子,大步走到徐础面前,将头颅硬塞给他,高声道:“徐础是降世王的女婿,就凭这一层,他与所有降世军都有渊源。巩老哥是我杀的,有个声音督促我动手,不杀不行。但蚩尤真正选中之人乃是徐础,只能由他暂管此城。” 徐础双手捧着头颅,轻轻放在地上,挺身之后还是摇头,“杜天王与我都是客人,怎么能替主人家管事?巩老哥虽死,部下皆在,其中自有亲信之人,可以代为统领……” 杜勾三横眉立目,看向庭院里的巩凡兵卒,“你们谁想接替巩老哥的位置?” 众人早已心慌意乱,既害怕蚩尤古神,也害怕杜勾三等天王,听到这句喝问,谁也不敢应声,巩凡生前最信任的几名亲友尽是老实本分的节俭好手,苦日子能过,统军却不会,也不敢,因此不仅不站出来,反而悄悄后退。 老兵在人群后面道:“徐先生可以当头领,先带着大家离开此城再说。” 所有人都点头,杜勾三向徐础小声道:“别再拒绝,我今晚杀得还没尽兴呢。等我们瓜分城中的粮食,就没你的事了,我们三人一高兴,没准放你一条活路。” 徐础面露难色,寻思一会才道:“好吧,我只负责带大家离开桑城,至于以后的事情,不归我管。” “这才像话。”杜勾三转身往回走。 庭院里有两拨人,一拨是三位天来带来的亲兵,有二三十人,另一拨是巩凡的部下,有五六十人。 杜勾三转身的同时,徐础也走向巩凡的部下。 穆天子仍觉得不妥,但他不爱出头,向走来的杜勾三道:“把徐础叫回来,别让他……” 杜勾三挥下手,笑道:“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能闹出什么花样来?若不听话,我随时都能砍下他的脑袋。” 徐础来到巩凡兵卒面前,拱手环揖,“虽然只是暂时,但也是头领,诸位愿听我的命令,随我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吗?” 所有人都点头。 徐础向老兵招手,“你原是巩老哥的副手,现在也是我的副手。” “啊?我……我……” “蚩尤只在意主将,不在乎副手。” “哦,好吧,我接着做副手。” “还有哪位是巩老哥的心腹?” 老兵立刻指出两人,都是巩凡的近亲,正处于极度惶恐的状态,怎么说怎么是。 徐础向三位“副手”道:“此地不宜久留,天一亮咱们就离开桑城,但是在此之前,得为巩老哥报仇,此仇不报,蚩尤不容。” 巩凡的部下个个莫名其妙,不远处,杜勾三问道:“蚩尤杀的人,他要怎么报仇?” 穆天子脸色立变,后悔莫及。 /txt/96342/ 。_手机版阅读网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一十章 存粮 徐础下达的第一道命令就是给巩凡报仇,他的几十名“部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对面的人抢先动手。 杜勾三大怒,遗憾的是此行没有携带自己的长槊,从一名亲兵腰间拔出配刀,喝道:“不怕死的过来,老子正好没杀过瘾!” 杜勾三在新军中以勇猛闻名,一声呼喝将巩凡兵卒吓退数步,令徐础单独显露出来。 “你个忘恩负义、反复无常的小人,来来,我让你知道什么是报仇!”杜勾三大步走来,直奔徐础,燕啄鹰与穆天子带人押后。 巩凡之死并不能令其部下同仇敌忾,徐础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这些人并不是真正的将士,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都是普通百姓,家无余粮,没有活路,不得不打起降世军的旗号,其中既无关信仰,也没有多大的野心。 他们只想吃上饭。 徐础没有回头看向气势汹汹的三位天王,也没有逃进士气涣散的巩凡兵卒当中躲避,而是站在原地,说:“三位天王夺下桑城的第一件事就是瓜分你们的全部存粮,诸位在此地举目无亲、四顾无援,将如何度过这个冬天?三位天王兵将众多,你们的粮食不够分……” 没等他说完,老兵突然拔出刀来,大声道:“咱们的粮食,谁也不能拿走。替巩老哥报仇!” 五六十名士兵冲向敌人。 杜勾三兀自不服,挥刀迎战,他身后的穆天子却知道不妙,急忙高声辩解道:“诸位不要被小人蛊惑,大家都是降世军,我们不会抢夺你们的粮草……” 杜勾三是个莽人,尤其受不得有人反抗自己,怒道:“抢就抢了,老子不仅抢粮,还要将你们这些废物……” 人群拥来,杜勾三挥刀先砍翻一个,他个子虽矮,力气却大,只有单刀不趁手,不如他的长槊显威力。 事已至此,穆天子无力挽回,只得也从亲兵手里要来单刀,大声道:“杀徐础,先杀徐础!” 徐础手无寸铁,只能站在外围,依靠巩军兵卒保护,很快就发现形势不利,他这边的人虽然比较多,但是没有猛将带头,打得比较散乱,倒下两名同伴之后,各生惧意,不进反退,至于保护“新头领”,谁也没有这个热情。 好在庭院不算太大,五六十人足以组成防线,令三位天王一时无法突破。 徐础只能用语言激励:“此战若败,你们被夺走的不只是粮食,还有你的妻子儿女,他们都将沦为他人之奴,食不裹腹、衣不蔽体……” 这些人都是汉州降世军,彼此知根知底,当然知道兵败之后会落个什么下场,经徐础提醒,巩军士气又涨起一截,奋力向前,反将三位天王及其亲兵逼退数步。 但也只是数步而已,双方混战,一时不分胜负。 门口突然有人喊道:“怎么回事?为何打起来了?巩老哥人呢?” 别人都忙着搏斗,回几句也是语焉不详,只有徐础未加入战团,高声道:“巩老哥被杜勾三等人杀死,他们还要抢夺城中存粮,大家要给……” “存粮”两字就像一道咒语,新到者立刻发出怒吼,嘴里喊着“报仇”,心里惦记的都是粮食。 这是一群巩凡兵卒,早就听到府内的叫嚷声,实在忍不住了才过来查看情况。 巩军一方得到强援,数量几倍于三位天王,迅速占据上风。 穆天子与燕啄鹰且战且走,退向官厅,只有杜勾三越战越勇,手上挥刀,嘴里怒骂不止,骂徐础、骂巩凡、骂周围的敌人,甚至骂另两位天王。 直到被乱刃砍倒,杜勾三仍不肯住嘴,“你们都得给我陪葬,谁也活不过这个冬……” 兵卒们一通乱刺乱砍,杜勾三已成血人,终于发不出声音。 庭院里横着十几具尸体,燕啄鹰与穆天子已经带人退进官厅,闭门拒守。 巩凡兵卒杀红了眼,一部分去撞门,还有几人发现了徐础,“这里还有一个!” 老兵与巩凡的两个亲戚急忙阻止道:“慢着,这是咱们的新头领!” 后到者不明所以,老兵解释道:“此城果然不祥,巩老哥入城一天就惨遭杀害,以后谁是守将谁就遭殃,别人都不敢触这个霉头,唯有这位徐础徐先生挺身而出,愿意暂做大头领,带咱们离开此地。” 蚩尤头的传闻早已遍布军中,众人这才转怒为敬,向墙壁阴影里的人拱手行礼。 徐础站在原地没动,既为保持神秘,也为避免意外,“离开桑城之后,我立刻交出头领之位,你们另选他人。” 这句话更令众人安心,有人喊道:“杀了杜勾三,还剩下两位天王,一块杀了,给巩老哥报仇。” 徐础置身事外,兵卒们先收起巩凡的头颅,攻打官兵却不顺利,好一会不得其门而入,里面的人也不肯出来。 老兵来到徐础面前,“徐先生既是头领,应当下令阻止混乱。” “我是外人,又是暂时的头领,说出的话怕是没人会听。” 老兵道:“巩老哥遇害,我自认还有几分威望,请徐先生下令,我来传令,大家自然服从。”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请问怎么称呼?” “我姓丘,行五,徐先生叫我‘老五’就行。” “丘五爷。”徐础拱手,记得有人这么称呼过。 “不敢当,请徐先生下令吧。” “两位天王被困于此,逃不出去,不必急于攻打。请五爷速命人召集全军,围住杜勾三等人带来的客军,免生意外。” 丘五爷一拍脑门,“可不是,我们都糊涂了。” “只围不打,让他们交出兵器即可。我有两名随从在客军营中,要将这两人平安带来。” “是。”丘五爷立刻叫来几名小头目,当场传令,让他们前去执行,然后又命庭院里的兵卒停止无谓的攻击,将官厅团团包围。 厅里的人察觉到变化,燕啄鹰大声道:“杀巩老哥的人是杜勾三,与我们无关,大家有误会,请徐础和诸位头领过来,听我们解释清楚。” 徐础却不急于听解释,“请丘五爷召集军中大头目共同议事,尽快确定去向,好早些离城。” 丘五爷连连点头,将徐础带到临近的一间屋子里等候。 巩军共有七千多人,执兵者五千多,剩下的是将士家眷,大头目二十人,小头目百余人,前来议事的都是大头目,他们已经听说这边发生的事情,既震惊,又悲痛,好几人去要放火烧杀躲在官厅里的两位天王,都被丘五爷拦下。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何况是大头领?徐先生便是只做一日神行天王,咱们也得对他言听计从,以后他不做了,咱们再见到他,须尊称一声‘天王’,跪拜行礼。”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这位新天王,但是一想到头。” “公子一直想劝降世军返回汉州,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用?”昌言之极小声地问。 “再等等。”徐础还是那句话,他要等这些人自己生出回家的想法。 大头目们争了小半个时辰,一条主意也没拿出来,丘五爷大声道:“我看还是算了,咱们谁也不是能当家作主的人,还是请徐先生主事吧。” 众人争得累了,又急着离开不祥之城,纷纷点头,一同向徐础拱手,请他定夺,发誓绝不违命。 徐础这才上前道:“我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但是听到几位大头目想回汉州老家,我觉得可行。” “可汉州兵与益州兵极为强悍,我们就是打不过,才到秦州……”有人提出异议。 徐础早有准备,“请诸位先退到散关,进退自由,再做下一步打算。我以性命担保,若找不出一条破敌之计,绝不会带降世军进入死地。”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一十一章 让城 散关是座古城,历经无数战乱,早已残破不堪,天成朝一统九州,忙于向外征战,还没来得及重修,它就再次成为战乱的受害者,短短数年工夫,已经倒过好几手,如今被一股降世军占据。 徐础曾说秦州诸城里,桑城倒手次数最多,其实是随口胡诌,当时在场的几位天王若是对散关多些了解,立刻就能指出其中的错误。 占据散关的降世军头领号称“古童尊者”一个古怪的名字,他自己却极当回事,要求所有人必须用它,谁要是当面称呼其姓名,他必发怒,即便对方是天王也不行。 但是在另一些事情上,古童尊者却斗不过几位天王,比如把守散关,这不是他自愿的选择,而是一次抓阄的结果只有尊者与神丁参与,实力更强的天王负责监督。 古童尊者的部下不到两千人,自从守卫这座没有前途的破败旧城,眼看着其他各路新军纷纷进入秦州到处寻找粮食与栖身之所,他的将士开始逃亡,连招呼都不打,直接投奔其他头领。 散关城内如今只剩一千余人,古童尊者原本承诺在此坚守至开春,眼见兵卒日少,他决定提前离开,趁着形势未定,从群雄嘴里抢一块肉,哪怕是小小的一块。 因此,当他听说一支降世军竟然去而复返,自然大为意外,也大为高兴,早早地登城观望,想看看是哪位头领犯傻,他愿意立刻交出散关,换取一条行军线路。 巩凡的兵卒没有重选大头领,依然认同由徐础“暂守”,因为他们谁也没有更好主意。 徐础小心翼翼地维持自己与这支降世军的关系,哪怕是最简单的一条命令,也要先征得大小头目的同意,并由丘五爷等人向下传达,他自己即便是对一名小兵,也从不直接发号施令。 杀害巩凡乃是杜勾三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众人接受这个结论,将三位天王带来的兵卒放走,但是扣押燕啄鹰与穆天子,要等回到汉州,才能将两人释放。 降世军旗帜不全,而且经常随心所欲地更换,所以古童尊者只认人,不认旗。 他认出了丘五爷,在城墙上大声道:“巩老哥怎么没有同来?听说他出事了,是真的吗?” “一言难尽,进城细说。”丘五爷回道。 古童尊者心里咯噔一声,匆匆走下城墙,迎接客人。 丘五爷先来打声招呼,好让后面的队伍顺利进城,得到许可之后,他一边派人出去报信,一边向主人道:“巩老哥不幸遇害,我们换新头领了。” 早有传言散播到散关,古童尊者亲耳听闻之后,还是大吃一惊,“为谁所害?” “杜勾三那个王八蛋。” “大家一块在汉州起事,共举降世军旗号,算是自家兄弟,指日天王怎会如此不讲信义?” “呸,他贪图巩老哥辛苦积攒的那点粮食。” 古童尊者点头,“知人知貌不知心,就是这个意思。不管怎样,你们来了就好,你们有兵有粮,能够多守一阵,我正好尽快带兵离开,再不去找食儿,我的人全要饿死啦。对了,新头领是哪位?一同来了吗?” “就是这位。”丘五爷闪身让开,露出身后的人,“古童尊者来见见我们的新头领徐础徐先生。” 古童尊者一愣,他以为新头领必是自己熟识的巩凡手下,没想到会是一名陌生的白面书生。 徐础上前,拱手笑道:“在下徐础,久仰古童尊者大名。” “啊?啊……你是……阁下就是新任神行天王?失敬失敬。” “得蒙诸头目信任,让我暂守大头领之位,但是不称神行天王。” “哦。”古童尊者更不知道该如说话了,“那个……百目天王徐大世与你有亲?” “非亲非故,但我已经邀请百目天王以及其他头领来此相会,或许过两天就能见到。” 古童尊者只得看向丘五爷,希望他来化解尴尬。 丘五爷却在忙于指引兵卒进城,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徐础笑道:“古童尊者不认得我,倒也正常,我不是汉州人……” “徐础……你是那个徐础?”古童尊者突然想起一些传闻。 “不知阁下想到的是哪一位?” “与贺荣人一同逼死雄王,事后又遭到贺荣人追捕的那个徐础?” “想必是我,但我没逼死雄王,那是贺荣人有意散布的谣言。” 古童尊者对于给雄难敌报仇一点也不感兴趣,想起的传闻却越来越多,“你真是金圣女的丈夫?” “这倒是真的。” 古童尊者连连摇头,察觉到失态,急忙笑道:“徐先生莫怪,我只是……只是没想到,许多人都说你是因为嫉恨雄王曾向金圣女求婚,所以……呵呵,自古英雄出少年,徐先生这么年轻就被推为大头领,令人钦佩。” “过奖,我只是暂守头领之位,等大家做出决定之后,我自会原位奉还。” “什么决定?” “回汉州,还是继续留在秦州。” 古童尊者又是一愣,对他来说这是早就决定的事情,不值得再做争议,但他巴不得有人替他守卫散关,不愿多生是非,于是笑道:“徐先生必然能给大家出一个好主意。那个,我就不碍事了,散关从今天起归你们,明天,最晚后天,我就带人离开。” “何必着急,不如留下来一同商议。” “呵呵,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不好参与,而且离入冬没剩几天,我得尽快找些粮食,填饱手下人的肚子,除非”古童尊者靠近过来,压低声音道:“巩老哥的存粮能分一点给我吗?” “这件事我可做不得主,便是提一句也会惹来祸端。”徐础说的是实话。 古童尊者轻叹一声,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明白,谁家的粮食也不白来,都是用人命换来的。唉,总之你们来了就好。” 古童尊者已无话可说,拱手打算告辞。 徐础却道:“古童尊者稍待,我想打听一下汉州的形势。” “丘五爷他们没说吗?” “他们进入秦州比较早,一直没再关心老家的形势,不像古童尊者,在散关经常能遇到汉州来的降世军。” “那倒是,我这里天天都有降世军经过,大股的已经深入秦州,小股还有不少,这两天稍微少了些。据他们说,汉州新任命一位牧守,打天成朝廷的旗号,四处攻占郡县,势力日增,对降世军也最为狠辣,抓到必杀。” “古童尊者可知晓新牧守姓名?” “说法太多,我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应该是大族世家吧。” “据说还有一支益州军进入汉州?” “对,是有一支,据说是新牧守请来的援兵,有十几万,有人撞见过他们,真是强悍,所向无敌,现在只要听说益州兵要来,谁也不敢迎战,能跑多快是多快。” “单于传令天下群雄前去拜见,汉州人去了吗?” “这个我可不知道。” “汉、益两军各自为战,还是合为一军?” “这个我也不知道。” “益州军的统帅是哪位?” 古童尊者挠挠头,笑道:“徐先生问得太细,大家都急着逃命,谁关心这种事啊?兵卒进城,估计徐先生要忙一阵,我就不打扰……那是伏魔天王与苦灭天王吗?” “两位天王是我的客人。” 古童尊者大惊失色,“他们的队伍呢?” “一直跟在后头,明后天应该赶到,愿不愿意进城,就是另一回事了。” 对徐础这位新头领,古童尊者原本就心存猜疑,见到沦为俘虏的两位天王,他更觉得事情不对劲儿,开始后悔自己与徐础交谈太久,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急忙拱手道:“徐先生忙着,我先告辞……” 城里完整的房屋没剩几间,众兵卒还是要搭建帐篷,徐础住进其中一间,刚刚吃过饭,丘五爷进来道:“古童尊者带兵走了,让出几间好房屋,请徐先生过去居住。” “这么快?” 丘王爷笑道:“他是害怕了,以为咱们要与几位天王交战,因此说走就走,他请我代为道歉,说他就不来与徐先生辞行了。” “他愿意交出散关,这就够了。” “哈,咱们不来,他很快也得离开,他军中粮少,再不去夺粮,早晚饿死在这里。” “一切都与粮食有关。” “当然,有粮的话,谁愿意背井离乡啊。” “汉州既是家乡,又有不少存粮……” “徐先生不必对我说这些,我是愿意回汉州,大家都愿意,就是打不过汉州军与益州军,被迫无奈才跑来秦州。” “嗯,我想多了解一些汉州的形势,五爷问到新消息没有?” “已经派人打听了,暂时没什么新闻。徐先生换个住处吧,怎么说你也是大头领。” 古童尊者给自己安排了一个舒适的住处,至少不漏风,他走得仓促,屋里的东西大都未动,徐础坐在铺好的床上,竟有一种如坠云端的感觉。 入夜不久,丘五爷带来不好的消息,“杜勾三、燕啄鹰、穆天子的兵卒全都投向百目天王,四家合为一家,要来兴师问罪。” “百目天王有那么多粮食养四家兵卒?” “还是在打咱们这里的主意呗。”丘五爷恨恨地说,“散关虽破,也能守上一阵,百目天王顶多坚持半个月,就得退兵。” “嗯。”徐础倒不担心这件事,他甚至希望诸路新军都能来。 “对了,汉州那边有点新消息,说来也巧,徐先生从前是不是姓楼?” “对。” “新任汉州牧守是你本家,也姓楼,叫什么却不知道。” “楼碍?”徐础立刻想到这个名字,此人是楼家第六子,一直在汉州为官,大将军曾想投奔这个儿子,因为汉州大乱,找不到人才作罢。 “想必是,原来徐先生认得,这是个好消息吧?” 徐础笑笑,觉得这是比百目天王更坏的消息。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一十二章 险招 早在徐础改姓之前,他与楼家人就没有多少亲情可言,经历一连串的变故之后,更是受到诸兄弟的怨恨,楼碍也不会例外。 降世军一心逃亡,带来的消息颇为混乱,汉州新牧守到底是谁,还不能确定,徐础请丘五爷派人前去打探详情。 昌言之自告奋勇,愿意随行前往汉州,“待得太久了,得活动一下筋骨。从前不放心公子一个人,现在有老段陪着,我能做点更有用的事情。” “老段”并不老,只是吃过太多苦头,比较显老,他从来就不是一名好士兵,每次打战,总是最早丢掉兵器退却的人之一,但他是一名好仆人,这是他从小做到大的事情,轻车熟路,能将主人照顾得无微不至。 昌言之比从前更轻闲了。 他与十多名熟悉路径的士兵当天动身,约定十日之内返回。 徐础的当务之急不是汉州形势,而是正逼上门来的诸天王联军。 百目天王徐大世显然也没将徐础当成“本家”,派人送来一份措辞严厉的口信:“徐础小儿,凭口舌煽风点火、挑拨离间,罪该万死。巩老哥军中诸头目听着,咱们汉州降世军彼此之间有多大纷争,也是咱们汉州人的事务,与外人无关,更不准外人干涉。你们让一个外人当大头领,遭人耻笑,速速改正,砍下徐础的脑袋,来向诸天王、尊者、神丁请罪,要不然,体怪兄弟们翻脸不认人。” 徐础没怎么,丘五爷等人却是大怒,“丘老哥遇害,反倒是我们错了?什么狗屁兄弟,还不是看中丘老哥辛苦积攒的这些粮食?回去告诉徐瘸子,有本事来抢,没本事就滚远一点!” 见众人动怒,传口信的人笑道:“诸位哥哥,别对我发火呀,我就是一个传信的,背了好几遍,错一个字也要挨罚。其实要我说,这事还有商量的余地。粮食大家都存了一些,不是非要你们的。可是不管怎样,你们得先将徐础收拾了,然后将伏魔、苦灭两位天王礼送出城,大家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 “谈什么?”丘五爷冷冷地问,旧天王已死,新头领不怎么管事,他就是军中地位最高的头目。 “可谈的事情很多啊,比如推举一位新的神行天王,比如诸位的去处,比如……” “呸,我们自有去处,不用你们操心,少说漂亮话,想打就打,我们守得住。” 信使告辞,头目们立刻争吵起来。 事关重大,一些小头目也被叫来参加议事,五六十人聚在一起,没说几句就吵得不可开交。 徐础坐在一边,一直没怎么开口,静静地旁听,好像一切与己无关。 一名大头目看他不顺眼,大步走来,站在徐础身边,指着他说:“瞧瞧,你们都睁眼瞧瞧,这么一个小白脸,能当咱们的大头领吗?听到百目天王的狠话,他连个屁都不敢放。而且瞧他将咱们带到什么鬼地方?散关比我家从前的猪圈还破,根本就守不住,说什么要回汉州,百目天王一来,咱们都得死在这里。” 徐础仍不开口,自然有人支持他,丘五爷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位,“要你说应该怎么办?留在那座鬼城里等死?还是乖乖将粮草全交出去,慢慢饿死?” “鬼城肯定不待,但是我觉得百目天王未必就要夺咱们的粮食,他手下兵多将广,诸路新军当中,数他最强,想必已经抢到不少粮草……” 丘五爷冷笑一声,“咱们没抢过吗?秦州什么模样,大家都看到了,一路上村庄没有几座,市镇全都荒废,城里搜刮出来的粮食,不过全军几日用度,百目天王便有通天本事,能从石头缝里刨出食来?何况西京已被贺荣人占据,百目天王根本不敢往那边去,只敢拣些小城、破城攻打。诸位不必多想,杜勾三杀巩老哥是为了粮食,徐瘸子此来,也必是同样原因。” 这番话说到许多人心坎里,有人砸桌子道:“没粮就是个死,这些粮可是巩老哥带着咱们省吃俭用攒出来的,一粒也不能交出去。让徐瘸子来吧,决一死战,宁可战死,不能饿死,大头领,你发话吧!” 所有人都看过来,徐础清清嗓子,开口道:“粮食要留下。” 众人纷纷点头,好像问题已经解决。 徐础补充道:“但是最好不要打仗,四面强乱环绕,降世军自己先打起来,得不偿失。” 众人又糊涂了,丘五爷道:“徐先生,你是不知道徐瘸子的为人,他叫百目天王,本来是说他看人看事通透,什么事情都不瞒不过他的眼睛,他为了更符合自己的名头,真的挖了一百个人的眼睛,一半左眼,一半右眼,缝在一面旗上,说是能够驱邪避鬼。他要打谁,肯定会打,绝不会轻易放弃。” 头目们刚才只想着如何保住粮食,经此提醒,才记起百目天王的凶狠毒辣,不由得全露出惧色,在战死和饿死之间摇摆不定。 “他有多少人?”徐础问。 丘五爷看看其他头目,见无人回答,他开口道:“当初在汉州的时候,他至少有两万人,现在只会多不会少,加上杜勾三等人的兵卒,怎么也得有……五万人吧。” 众头目的神情更加暗淡,敌人数量是己方的七八倍,城池又是破败不堪,这一战怎么算都没有获胜之理。 徐础是唯一面不改色的人,扫视众人,道:“我有一个主意,乃是险招,非得诸位全力配合,才能有效。” “配合,我们全力配合。”头目们七嘴八舌地应道。 “谁有不同想法,请这就说出来,不要半途改变主意,置我于死地,也会害了全军老小。” “谁有?你吗?”丘五爷替徐础挨个瞪视,被看到的人全都摇头。 徐础还在沉吟,丘五爷道:“大家跪下,向弥勒佛祖、降世王在天之灵和巩老哥的头颅发誓,对徐先生惟命是从,敢有异心者,遭千刀万剐而死。” 巩凡的躯体被埋在了桑城,头颅装在匣子里,铺满石灰,由他的一个侄子随身携带,每到议事时,必然放在桌子上,用来监督旧部。 众人面朝木匣下跪,七嘴八舌地发毒誓,徐础让到一边,等所有人都发过誓,他拱手道:“既得诸位如此信任,我再无犹疑。” 这一次,他不再借助丘五爷传令,直接道:“第一件事,将苦灭天王穆天子放回去。” 众人一愣,丘五爷道:“这个……为什么啊?留他在手里,还能用来要挟穆天子的部下。” “这叫先礼后兵,反正敌兵众多,不在乎再多穆天子一部。”徐础笑道,心里另有打算,但是不想说出来。 “好……吧。”丘五爷勉强点头同意,众人都发过毒誓,也只能点头。 “第二件,留够五日之粮,剩下的粮食运进栈道,停在面临深谷的险要之处。” 第一件虽然意外,至少可以理解,第二件却让所有人难以接受,尤其是事关珍贵无比的存粮。 “这又是为何?栈道本来就难走,当初将粮食运过来就费了不少事,如今又要运回去,还要停在险要之处——万一掉下去呢?哪怕只掉下去一袋,也是损失啊。”丘五爷痛心地说,与巩凡一样,他舍不得浪费粮食。 这第二件正是徐础计划中的核心,起身正色道:“如诸位所言,百目天王心狠手辣,又联合诸路新军,人多势众,锋不可当,正面交战,咱们必败无疑。” 众人点头,有人道:“所以才要徐先生想个主意。” “我的主意就是存则同存,亡则同亡。” 众人还是不解,徐础继续道:“百目天王所觊觎者,无非是巩老哥积攒下的粮食,咱们将粮食置于险地,然后派人去与百目天王谈判:他若攻城,咱们就毁掉所有粮食,让他白打一仗,颗粒无收,他若退兵,咱们可以送他一点……” 头目们齐声表达不满。 等嘈杂声稍歇,徐础道:“只是一点,比如一车,让百目天王面上好看,也不影响咱们过冬,总好过刀兵相见,两败俱伤。” 头目们互相看看,还是丘五爷咬牙道:“最多一车,绝不能再多,不给最好。” “所以我这一招大家同意?” 徐础的主意初听时过于冒险,仔细想过之后,头目们觉得这或许是唯一的出路,于是先后点头,有人道:“何必将粮食运到险地?留在城中,就说是要一把火烧掉,也能吓住百目天王,岂不省事些?” 徐础摇头,“粮食置于城中,放火只是空言恫吓,百目天王未必肯信,将粮食运走,才能显出咱们的决心。” “万一百目天王就是不信……” “百目天王兵多粮少,绝不肯再添人口,他若不信,咱们必死无疑,诸位是愿意将粮食留给外人呢?还是愿意推入深谷,给咱们陪葬?” “陪葬,死后也能做饱鬼。”众人立刻道。 “守粮之人需有决绝之心,得到命令,说弃粮就弃粮,绝不可有半分犹豫,这个人还要大家推荐。”徐础道。 头目们很快推出三人,由他们带兵运粮、守粮,等候城里的命令。 “还得有人去谈判,既要吓住百目天王,令其不敢轻易动武,又不能过分得罪,以免他真要鱼死网破。” 说来说去,这件事最难,头目互相看看,觉得谁都不合适。 徐础笑道:“这是我的主意,没人能去的话,就让我去。唯有一条,请诸位牢记刚刚发过的毒誓,若是有人露出一丁点的软弱,甚至与百目天王暗中勾结,我第一个死,诸位随后,那位背叛者也不会有好结果,百目天王必然挖他的眼珠,以警示自己的部下。” 没人与徐础争抢,头目们再度发出毒誓,将全军安危托付在他一人身上。 /txt/96342/ 。_手机版阅读网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一十三章 百目 穆天子没料到自己会被释放,出城之后频频回望,直至确认城上不会突然射来一箭,才策马奔驰,驶向数十里外的营地。 百目天王正在召集诸路新军过来汇合,人还没有到齐,而且他更希望巩凡军能够自愿投降,因此在离散关较远的一块地方驻营。 诸路新军分别安营,彼此间离得很近,但是有栅栏隔绝,只能通过小门来往。 穆天子急于进入自己的营地,但他先要通过百目天王的地盘。 他是一个谨慎的人,在还没有与部下见面之前,不愿单独去见百目天王,于是早早下马,抓一把尘土抹在脸上,弃马步行进营,见到哨兵就自称是“拔一毛”手下的士兵,之前走散了。 “拔一毛”是他手下的一名小头目。 降世军规矩不严,只要听对方是汉州口音,相貌不像官兵,就允许他通过。 穆天子佝偻着腰,匆匆进营,打听到自家营地的方向,低头步行,希望不要被熟人看到。 让他感到心安的是,苦灭天王的营地还在,并没有与别家营地合而为一。 一切顺利,只是在自家营地门口,他被认了出来。 守门的士兵一愣,刚说出一个“你”字,就被穆天子捂住嘴,回头望一眼相距颇近的百目天王营地,小声道:“别声张,召集所有大头目来见我。” 穆天子疾步走向自己的帐篷,路上又被一些兵卒认出,他跟谁也不打招呼。 他的帐篷里已经有了一个人。 穆丞相是穆天子的亲弟弟,兄长不在的时候,总是由他代掌全军,因此上次去往桑城时,他没有跟随。 穆丞相正全力进攻面前的一盘肉,为了避免被人说三道四,他吃饭的时候从来不允许别人进入,听到脚步声不由得很恼火,抬头看见来人,他一下子愣住了。 直到走进帐篷,穆天子终于放下心来,大笑道:“我回来了,怎么,不欢迎吗?” 穆丞相急忙起身,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几步上前,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哥哥怎么……” 穆天子从弟弟身边走过,坐在椅子上,抓起桌上剩下的肉猛啃,吃了几口之后才说:“拿酒来。” “我刚刚喝光,我这就去拿一壶新酒来。”穆丞相匆匆出帐,很快回来,双手捧着一壶新酒,“还没热……” “无妨,快快拿来。” 穆天子又渴又饿,拿过酒来先对着壶嘴喝了一大口,又吃两块肉,总算缓过劲儿,“还以为回不来了,一切都跟做梦一样——我让大头目过来,怎么一个人也见不着?” “我刚刚撞见几位,让他们先去别的帐篷里等候,我的意思是哥哥吃饱喝足之后,再去见他们。” 穆天子知道自己的样子过于狼狈,笑道:“也对,但是吃喝不着急,拿条手巾,我擦擦脸就去见大头目,得尽快让他们知道我安然无恙地回来。百目天王很快也会知道,在见他之前,我得先跟兄弟们见面。” “当然,哥哥考虑得周全,这里没有手巾,你再等一会。”穆丞相又一次匆匆出帐,虽然在军中地位仅次于天王,他在哥哥面前仍如随从一般行事。 穆天子心中踏实,又吃一块肉,擦擦手,起身换一套衣服,心里琢磨待会向大头目说些什么,好将这次意外的放行说成英勇的逃亡。 衣服换完了,弟弟还没回来,穆天子在帐中来回踱步,修补故事里的几处小漏洞,听到掀帘的声音,不满地说:“拿块手巾而已,用得着……” 进来的人不是他弟弟穆丞相,而是一位稍有些脸熟但是不记得姓名的降世军士兵。 “你是谁?”穆天子怒道,他的帐篷向来不许人随意进入。 士兵不语,看他一眼,站到一边,紧接着又有三名士兵进来,分立两边。 穆天子感到不安,没有驱逐这些人,而是后退两步,看向平时放置兵器的地方——还好,穆丞相虽然占据帐篷,习惯没改,离他几步远,箱子上放着两口刀、一条钢鞭。 百目天王徐大世的左脚受过伤,稍有些跛,平时走得慢些,外人几乎看不出来,他自己也极注意掩饰,极少大步流星。 徐大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与他的显赫威名颇为不符,由于走得慢,脸色又有些不好,总像是带着病容。 “苦灭天王路过我的营地,怎么不打声招呼。” “啊,走得匆忙,急着与兄弟们见面。你瞧我换了身衣服,待会就要去见百目天王。”穆天子侧行一步,离兵器更近一些。 “那是我太着急了,一听说消息,立刻来见苦灭天王。你是怎么回来的?” “听说百目天王集合诸军前去问罪,神行天王的部下吓坏了,看管不严,被我找到机会偷偷逃出来。” “恭喜。伏魔天王呢?” “很遗憾,他没抓住机会。” “唉,这就叫人各有命,比如神行天王和指日天王。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两位天王一同送命?” “说来话长。百目天王能先等一会吗?待我与手下兄弟见一面,顶多半个时辰,我必亲自前去拜访。” 徐大世像是没听见这句话,继续道:“有传言说,两位天王死得冤枉,乃是为奸人所害。” 穆天子指向自己,惊讶地说:“我吗?我若是‘奸人’,怎么会被神行天王的部下囚禁?又怎么会孤身逃回来?” “让我猜想的话,你虽然害死两位天王,但是前半截奸计未能得逞,反而落下把柄。你不是逃回来的,而是被放回来的,肩负重任。” “重任?什么重任?” “离间诸位大头领,你说待会要去见我,也是没安好心吧?” 穆天子大怒,“徐大世,我当你是客人,所以敬你三分,你不要得寸进尺,这里是我的营地,我才是苦灭天王……” 徐大世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你说得都对,只有一条不对,你不是苦灭天王。” “嗯?” “苦灭天王仍然姓穆,但不再是你穆天子——唉,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起这种名字?你觉得自己能镇压得住?” “穆丞相是我弟弟,他敢夺我的名号!”穆天子更怒。 “新天王已经恢复旧名,叫穆健,多好的名字,咱们这种人,自称天王就够了,千万不要在姓名上再玩花样。” 穆天子迈出一步,抓起箱子上的一口刀,拔刀出鞘,“我不信,让我弟弟进来。” 徐大世不为所动,“新天王要脸,不好意思进来见自己的兄长。我劝你一句,给你弟弟留点脸面,放下刀,跪下受缚,你不闹事,我也给你一个痛快,不让你难堪。” “穆丞相,进来见我!”穆天子高声喝道。 外面悄无声息。 徐大世轻叹一声,“我旗上缺一颗天王眼,一直无处索要,请穆兄行个方便吧。” 穆天子平时行事沉稳,到了这种时候,也有一股狠劲儿,开口骂了一句,将另一口刀也拔出来,双手持握,“你想要我的眼珠,我还想要你的另一条腿呢。徐瘸子,有本事跟我单挑,我若输了,杀剐随你,莫说眼珠,心肝脾肾任你摘取。” “大家都是天王,行事怎能如此儿戏?”徐大世挥下手,四名士兵拔出刀,散开之后,慢慢逼近穆天子。 “外面的人听着,苦灭天王回营,过来救主者,必得重赏,我与他平分财物!”穆天子仍抱一丝希望。 徐大世露出一丝惊讶,回头看了一会,见无人进来,他转回头笑道:“外面没有你的人,都被新天王支走了。穆兄也真是,何必给他人当枪使呢?现在天王凋零,剩下的没有几个,你们穆家兄弟完全可以同时称王,可你突然跑回来——新天王也很为难,只好求我帮忙。” “他就是你的一条狗,算什么天王?”穆天子大吼一声,持刀冲向徐大世,却被四名士兵拦下。 穆天子能成为天王,自有过人之处,双刀舞得虎虎生风,四名士兵也不逼近,只是不让他乱走。 帐篷不算大,五人打斗,几乎没剩下多少地方,徐大世也不躲避,反而看得津津有味。 穆天子突然感到脑子里一沉,脚下滑动,险些摔倒,心中不由得大骇。 徐大世看在眼里,笑道:“新天王送来的酒还好喝吧?” 自己的亲弟弟居然在酒里下药,穆天子又急又怒,挥刀专攻一人,希望借此打开局面,闯出帐篷,或许在营中还能找到亲信。 可药效越来越强,穆天子用力过猛,向前摔倒,手里的刀也扔了出去。 四名士兵举刀要砍,徐大世道:“别砍要害,天王眼要活取才有用。” 穆天子腿上挨了两刀,痛得大叫,心里却因此清醒许多,悔恨莫及,挣扎着转过身,向走来的徐大世道:“百目天王,咱们曾经拜过同一柱香……” “所以你的眼珠会缝在旗帜最上方,你喜欢左眼还是右眼?我只要一颗,以后有机会再从别的天王那里取第二颗。” “我……我……求你饶我一命,我为愿做你的马前卒。” “我不缺马前卒,就缺天王眼。”徐大世拔出匕首,看了一会,笑道:“我觉得你的左眼好一些。” 穆天子自知不能幸免,大声道:“徐瘸子,你今日杀我,它日必死于徐础之手!” 徐大世一愣,“徐础是谁?” 穆天子大笑,拼起全身力气,撞向一名士兵手里的刀,宁可自尽,也不愿被活取眼珠。 穆天子胸前血流如注,重重倒下,徐大世一边叹息,一边冲过去动手,“可惜了,可惜了,应该还剩一口气,能用……徐础到底是谁?” 一人正好走进帐篷,回道:“徐础就是吴王。”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一十四章 新王 树丛外面传来几声惨叫,随即安静,接着走进来十余名提刀拎枪的人,与之前那些人一样,身上的甲衣这一片那一边,像是乞丐挂在身上的破口袋,只有数人脚上穿靴,其他人仍是草鞋,甚至赤足。 几人过去搬开铁锅,抽离木柴在地上一通捶打,剩下的火堆直接用脚踩灭,四周很快陷入黑暗,空中的星月过一会才能展现自己的微光。 强盗显然被杀,船夫“老四”辛苦买来的酒肉,落到在外人手中。 一共二十来人,坐在地上轮流喝酒、吃肉,用木勺舀锅里的汤喝一大口,没有争抢,也没有谦让,众人沉默地吃东西,井然有序,像是早就商量好似的。 楼础与马维挣扎坐起,心中都很惊讶,这些人的装扮不像官兵,行为却比官兵更规矩,更令人猜不出来历。 食物不多,二十余人很快吃光,没人喊饿。 有人将散落的包袱找来,坐在中间的一个人将铜钱、首饰分成若干分,黑暗中看不清楚,全靠他一把抓,众人轮流起身过来领取,同样也是随手一拣,拿多拿少事后不可后悔。 过冬长袍只有一件,谁都不要,居然扔回楼础与马维身边。 在这些人当中,公平重于一切,负责分配的那人显然是首领。 楼础与马维越看越觉得惊讶,对首领多看几眼,借助星月之光,隐约看出那是一名三四十岁的汉子,体形很瘦,脚上穿着草鞋,身上的甲片不比别人多,周围的空地却要大一些,所有人走到他面前领取战利品时,无不毕恭毕敬。 这些人不知礼节,但是脚步放轻、双唇紧闭、没有任何质疑,显然是对首领既敬且畏。 有人找来被扔掉的几本书,首领似乎颇感兴趣,拿在手里翻了翻,终于开口说出第一句话,“是读书人。” 楼础不顾马维的眼神警告,朗声道:“敢问阁下是何方英雄?” 首领稍稍侧身,面对两名俘虏,“不敢称英雄,在下宁暴儿,暴躁之暴。” 从此人身上完全看不出暴躁的样子。 “诸位也曾是河工吧?”楼础又问道。 一人插口道:“暴儿老哥,跟他啰嗦什么?一刀杀了吧。” “对读书人要客气些。”宁暴儿一发话,再没人开口,“我们不是河工,乃是降世军前锋。” 听到此话,对面两人大吃一惊,降世军是关中乱民的自称,按照朝廷之前得到的消息,早已溃败不成气候,围攻大将军者乃是另一拨人,没想到竟然出现在这里。 马维脱口道:“你们不是在秦州吗?” 众人冷笑,宁暴儿道:“天兵开路,降世军早已攻破关口,就在我们身后,不日即到。” 马维目瞪口呆,楼础却不太相信,问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宁暴儿不语,其他人也不回答 马维明白过来,宁暴儿在胡说八道,却不敢嘲笑,轻轻咳了一声。 “你来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宁暴儿的语气依然平缓,却已有威胁之意,他周围的人都握紧兵器。 “往前十余里是孟津口北岸小城,往南一日路程即是东都洛阳。” 对面众人又惊又喜,“咱们离洛阳这么近啦!”“孟津口在哪?”“离江东不远了吧?” 宁暴儿抬起手,众人禁声,“你们是何人?” 楼础正想着怎么介绍自己,身边的马维道:“我姓马名维,乃梁朝皇帝后裔,这一位楼……” “我叫徐础。”楼础决定要用这个名字,并非临时起意,心中琢磨已久。 马维顺着说下去,“这位徐兄,曾亲手在皇帝身上连刺三刀。” 对面众人又是一阵骚动,宁暴儿问:“哪个皇帝?” “万物帝。” “万物帝死了?” “你们不知道?” 宁暴儿扭头向众人道:“听到了吗?狗皇帝死了,这真是……”他想不出该怎么说。 听到一声“狗皇帝”,马维心中大安,“就是前几天发生的事情,你们可以随便去问,此事天下皆知,到处都有徐兄的通缉告示。” 宁暴儿起身,大步走到两人面前,弯腰查看楼础,然后挺身道:“不像。要说写首诗,我信,杀皇帝,我不信。” “皇帝不是三头六臂,杀他不用多大力气,而且我是补刀。” 宁暴儿大笑,正要开口,树丛外面突然传来喊声,“钦犯楼础,快快出来受降!” “官兵找的是我。” 徐础、楼础,宁暴儿来不及询问,顺手拔刀,带头钻出树丛,三人跟随,其他人却都隐藏起来。 马维小声道:“这些人居然懂点兵法。” 徐础也纳闷,越发觉得这位宁暴儿不凡。 宁暴儿高声喝骂狗官,大概是遭到攻击,很快带着三人退回来,大声道:“三十来个小枪兵,就想抓你家老爷,痴心妄想!老爷先是左一拳,然后右一脚,把你们全撵到河里喂忘八!” 就这么几句话,将敌人兵力、己方对策说得清清楚楚。 官兵不知其意,见他人少,全冲进来,立足未稳,宁暴儿左手树丛里冲出七八人,虎啸狼嗥,又有人故意晃动树枝,冷不丁看上去像是藏着上百人。 官兵大惊,正惶恐间,宁暴儿右手树丛里射出一箭,夜里没什么准头,未中目标,却足以令官兵魂飞魄散,以为落入大军埋伏,转身就跑,许多人连手中长枪都不要了。 宁暴儿大喝一声,所有人都从树丛里出来,随他追敌。 “机不可失。”马维道,虽说这些人似乎同情刺驾者,他也不想冒险留下。 徐础也是同样想法,与马维背靠背,摸索到绳结,努力解开,外面杀声震天,惨叫声不绝于耳,他一急,反而解得更慢,急忙收束心神,专心做事。 绳子终于解开,马维先将自己脚上的绳子也解开,然后转身给徐础解缚。 外面的战斗还没结束,两人被捆绑得久了,手脚麻木,互相搀扶着起身,从另一头钻出树丛,眼前一片苍茫,没有路径,也没有标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草地上艰难跋涉,只想逃得远一些。 不知过去多久,天边渐亮,两人实在走不动,同时坐在地上喘粗气。 休息片刻,徐础起身四处遥望,“前面好像有路……糟糕。” 徐础缩身,马维大惊,小声道:“他们追上来了?” 徐础点头,他看到几道身影,手里拿着刀枪,应该是宁暴儿一伙。 两人趴在草丛中,不敢抬头观望,只希望不被发现。 没过多久,觉得后背有东西在戳,两人急忙转身,惊愕地看到四人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手中长枪倒转。 一人大声道:“找到了!在这里!” 其他人很快赶来,身上又多几片护甲,腰上有刀,手中有枪,显然与官兵一战大获全胜。 宁暴儿俯视两人,“干嘛要跑?” “我们……急着赶路。”马维道,与徐础一块站起身,不想显得太过胆怯。 “去哪?” “去晋阳。”马维突然生出一个想法,拱手道:“官逼民反,诸位英雄何不随我俩同去晋阳?沈牧守正招贤纳士,由我二人引荐,诸位必得重用。” 宁暴儿摇头,“我们天不服、地不管,不受人闲气。” “你们是江东人士吗?”徐础记得曾听一人说过要去江东。 宁暴儿道:“祖籍江东,迁居关中多年,降世王封我为吴越王,所以我带人去看看封地。” 宁暴儿穿上甲衣也显得破破烂烂,肤色黎黑,面带菜色,居然是位王侯。 “就凭这些人,你们到不了江东。” 马维悄悄使眼色,徐础却不肯改口。 宁暴儿扫视自己的部下,“不怕,走着走着人就会多起来。走吧,你带我们去孟津口小城。” “去那里做甚?”马维更加紧张。 “我问过了,你叫楼础,大将军之子,果真参与刺驾。”宁暴儿目光落在徐础身上。 “我已脱离楼氏,改从母姓,叫徐础。” “嘿,随谁的姓我不管……” “他母亲乃是从前的吴国公主,对你们没有一点意义吗?”马维抓住每一根稻草。 “吴国公主”四字的确有些影响,众人切切私语,全都盯着徐础观看,宁暴儿道:“活吴王尚且无用,何况死公主?走吧,咱们去孟津口小城,夺下来之后,或许可以放你们离开。” “夺城?就这些人?”马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了?就这些人昨晚将官兵杀得一个不剩。” 楼础后退半步,拱手道:“大王既然志在江东,可愿听我一言?” “大王”这个称呼生效,宁暴儿居然笑了,“你想说什么?” “我不知大王因何受封,亦不知大王有何妙策,能够直抵江东。我有愚策,原大王采择……” “别拽文,大王我听不懂。” 周围人都笑,马维则是一脸惊惑。 徐础不为所动,继续正色道:“沿河上行,潼关附近十万河工造反,声势浩大,无人统领,与关中降世王名为呼应,实为官军阻隔。大王若有雄心壮志,莫若直趋潼关,以降世王之名笼络反军豪杰。河工多为江东人,思乡心切,必愿随大王东下,借此十万之众攻城掠地,谁敢不从?何必赖二十人之勇夺一小城?” 十万之数是徐础随口编出来的,整个策略却是心中实话。 马维明白过来,也开口道:“河工初反,群龙无首,以大王威名,必得推崇,再等些天,反军推选出统领,即便降世王亲至,也未必能夺其位。” 不只是宁暴儿,连他身边众人也有些心动。 “真有河工造反吗?” “十万大军……听上去可挺不错。” 宁暴儿打量两人,“降世王身边有军师,我也可以有,你们两个,给我当军师吧。” 宁暴儿从怀里取出几本书,扔给徐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一十五章 军师 虽然嘴里只字不提,诸位天王联合起来进攻散关,其实只有一个目的粮食,若不是为了巩凡积攒多时的存货,谁也不愿意走回头路,尤其不愿意与百目天王合作。 杜黑毛看似憨厚,发起怒却与杜勾三一个模样,当场拔出刀来,吼道:“我先将这小子砍成几截,看谁还敢毁粮?巩老哥辛苦攒出的粮食,你们竟然要毁掉,于心何忍……” “坐下!”徐大世喝道。 杜黑毛最怕百目天王,闻声立刻收起刀,乖乖坐下,穆健与燕小果也闭上嘴,慢慢回到座位上,但是毫不掩饰脸上的愤恨之意。 “毁粮是你想出来的招?”徐大世问。 “明摆着的事情,用不着谁来想招。” “嘿,巩老哥和他的部下是什么品性,我比你熟悉,若是无人鼓动,他们就是死在粮仓门口,也想不出来毁粮这一招来。” “可是一旦想到,他们倒也没有犹豫,如今粮食已经运往栈道,山路难行,想调头也难。” “哈哈,好,不愧是曾经称王的人,是位英雄,但我们现在不需要英雄,所以摆在你前面的只有两条路。” “一条死路,一条活路?” 徐大世笑着点头。 “死路就算了吧。”徐础也笑道,“杀我轻而易举,但是没什么用处,实话实说,我与巩老哥的部下们相识不久,他们不会特别在意我的死活,但是他们会因此以为诸位天王立即就要攻城夺粮,后果不堪设想。请百目天王还是说说活路吧。” 徐大世慢慢站起身,张开双臂,说:“降世军虽然不需要英雄,但是需要天王,活路就是请你做八大天王之一。” 徐础摇头,“我早就向巩老哥的部下们承诺过,只是暂守大头领之位,以后还会交还,绝不继任神行天王。” “神行天王当然要从巩老哥的部下当中选择,我们在汉州折损了三位天王,名号空缺,分一个给你。” 徐础还在考虑,坐在一边的杜黑毛忍不住插口道:“他是外人,又想出毁粮这样的阴招……” “咱们为何要找粮、积粮?”徐大世问道。 “呃……为了过冬,养活手下一大群将士……”杜黑毛不太肯定地说。 “正是,积粮是为了养人,养人是为了积粮,最后都是为了人。徐先生是个人物,平时请都请不到,如今送上门来,怎能不待为上宾?诸位不必相劝,就算是将百目天王的名号让给他,我也愿意。” 杜黑毛等人无不大惊,他们害怕百目天王,时该提心吊胆,从未见过他如此和颜悦色、通情达理,意外之余,还有一丝嫉妒。 “百目天王礼贤下士,天下英雄谁不倾心?”穆健赞道,语气不太自然。 另两位天王也都搜肠刮肚表达赞同,徐大世摆手,命三位天王闭嘴,微笑道:“徐先生一直不语,是打不定主意吗?” 徐础拱手道:“非也,在见到百目天王,甚至在来秦州之前,我的主意就已打定:不愿称王,宁愿做一名谋士。” “这小子好不识趣,分明是瞧不起……” 徐大世随手给了杜黑毛一巴掌,不轻不重,像是在恼怒地打人,又像是亲昵的表示,杜黑毛干笑两声,假装这是亲昵,等徐大世走出两步,他悄悄地抬手揉了揉挨打的地方。 徐大世来到徐础面前,“你在单于面前也是这么说的?” “否则的话,何至于受到通缉?” “哈哈,我佩服你,那你就留下做我的谋士吧。设宴,给徐军师接风洗尘。” 对降世军来说,设宴可不是一件小事,天王之间彼此拜访,也很少摆酒宴款待。 设宴需要一会,徐础被送住客帐休息,十一名随行士兵都在。 帐篷不大,十二个人对面而坐,士兵们兴致勃勃地盯着徐础,都已听说百目天王的决定,以为这是一件大好事。 徐础脸上却无笑意,垂头不语。 坐在对面的张头目小心道:“徐先生当上军师,可以劝百目天王退兵吧?” 徐础缓缓摇头,“徐大世是位劲敌,比我预料得更有城府。” 听到徐础直呼百目天王的姓名,帐中诸人都吓一跳,新军规矩,天王就是天王,除非像巩凡那样自己坚持,其他人任何时候都不能称其名姓。 “百目天王赏识徐先生,这不是好事吗?”张头目加重语气道。 “这是他的缓兵之计,并非真心。” “管他呢,反正粮食在咱们手里,看来徐先生的计策很管用,他们不敢攻城。” “徐大世暂时不会攻城,而是要让城里守军自愿将粮食运回来,然后交给他。” 众人一愣,有人发出笑声来,张头目也笑道:“徐先生……想得太多了吧?百目天王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是城里守军,哪怕是最寻常的一名小卒子,也不会同意交出粮食。” 徐础微微一笑,“小卒子不同意,大头目却未必。” 众人更糊涂了,徐础继续道:“徐大世担心城里守军真的毁粮,因此留我当军师,以安众心。接下来,他会派人进城,以‘神行天王’的位置为诱饵,拉拢某位大头目,让他召还粮车。” “徐先生尽请放心,没人会上当,就算个把人心动,也不能让全军上下从命。” 徐础又笑了笑,像是被说服,沉默片刻,他开口道:“或许投靠百目天王也是个办法。” “啊?”张头目大惊,“徐先生不会先动心吧?” “我只是有这么一个想法,百目天王说,积粮是为养人,养人是为积更多的粮,这话有些道理。如今四方纷乱,群雄并立,汉州官兵强悍,秦州的贺荣人更是虎狼之师,降世军进退不得。最晚到明年,贺荣人必要攻占整个秦州,到时降世军何去何从?投降贺荣人,就得为他们攻城掠地,每战必然伤亡惨重;不投降,就得与贺荣人对峙,单独一军绝无胜算,必须联合起来,依靠人多势众,才能与贺荣人周旋,或得一条生路。” 张头目与十名士兵纷纷点头,“是这个道理,现在贺荣人没腾出手来,咱们还能在秦西一带横行,等贺荣大军一到,哪支降世军也不是对手。” 等众人说得差不多了,徐础道:“徐大世若用这一套说辞劝说城内守军,会不会让他们交出粮食?” 众人立刻哑然。 沉默多时,张头目道:“想必城里的兄弟会被说服,因为我到现在也没想出来徐先生刚才那番话有何问题,降世军不该联手吗?” “应该,但是绝不能联手在徐大世的麾下,此人之凶残阴险,远超群雄,他所在在意者,不是降世军的存亡,而是自己的权势,他绝不接受任何人的挑战。巩军若是交出粮食,便是诸路新军的大救星,也是徐大世的眼中钉。无论他事先说得有多好听,城内巩军一旦交粮,立刻就会遭到屠杀,交粮于是又变成抢粮,这边的将士将会感谢百目天王,而不是辛苦积粮的巩老哥与诸位。” 帐篷里的人都是普通兵卒,听徐础说什么都觉得有道理,一下子又变得惊慌失措。 “怎么办?徐先生想条对策吧,我们都听你的。”张头目急切地说。 “待会我去赴宴,请张头目找机会速回散关,将我的话转告给丘五爷,要他早做防备:百目天王所欲拉拢之人,必是巩老哥的两个侄儿。” 张头目连连点头,“没问题,这边的许多人我都认得,他们对我防范不严,转话之后我再回来。” “这边的许多人你都认得?” “对啊。” “那你留下,另派两人回城。” “行,我留下做什么?” “去跟你的熟人聊天。” “聊什么?” “随便聊。” 张头目一愣,但是对徐础已十分信赖,“好吧。” 另有几名士兵道:“我们也有熟人,要去聊天吗?” “除了送信的人,都去聊天。” 虽然不明白徐础的用意,但是众人都有些兴奋。 那边的酒宴已经摆好,有人过来相请。 酒宴的排场不小,除了几位天王,还有五位尊者、十位神丁以及二十多名大头目受邀而来,酒菜虽不精致,但是极丰富,一点也不像是缺粮。 徐大世隆重地向众人介绍新任“军师”,将徐础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他显然从旧军将士那里打听到不少吴王的事迹,添油加醋地讲述,唬得众头目一惊一乍。 但是人人都知道在这顶帐篷里真正的主人是谁,对“军师”的推介很快结束,宴席迅速变成对百目天王的吹捧,即便说到徐础,也是为了赞扬百目天王慧眼识珠。 酒过数巡,众人尽兴,就连徐础也饱饱地吃了一顿,一扫多日来的半饥半饱。 徐大世喝了不少酒,脸色微红,眼里却无醉意,扭头向共桌的徐础笑道:“军师名动天下,以智谋著称,来我这里可有妙计奉献?” “有。” “军师要说妙计,大家都听听。”徐大世高声道,所有头目都停止饮酒、交谈,侧耳倾听,其实更注意百目天王的动向。 “合并诸路新军,速返汉州。”徐础道。 有人笑了一声,急忙收声,大家都在等百目天王先做出表率。富品中文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一十六章 变脸 徐础献计速返汉州,众头领都觉得好笑,徐大世倒没有特别表示,点点头,举起酒碗,大声道:“男子汉大丈夫早晚有一天要衣锦还乡,等咱们在秦、凉两州打出一片天地,一定要带百万之师重返汉州,将从前欺负咱们的贪官污吏和官兵爪牙,一股脑杀掉,给大家出气!” 众人欢呼。 徐础说的是“速返”汉州,轻易间就变成“日后”衣锦还乡。 他没有辩解,也举起酒碗,与大众一同向百目天王敬酒。 降世军的酒宴不像贺荣人持续得那么久,两更以后,徐础酒熏熏地回到帐篷里,全身都是酒气,令张头目等人艳羡不已。 段思永留在散关没有跟来,徐础草草躺下,很快昏然入睡,兵卒们闲聊,他也没被吵醒。 聊了没多久,兵卒困倦,各自睡去,中间留出一条狭窄的通道,鼾声此起彼伏。 不知睡了多久,徐础被人推醒,抬头看向黑暗中的身影,以为是某名士兵,哑声道:“怎么……” “嘘。”那人在徐础肩上轻拍两下,然后转身蹑手蹑脚地走出帐篷。 来者显然不是巩军兵卒,徐础惊醒,摇摇头,甩去残留在体内的醉意,穿上靴子,披衣跟随,小心躲开伸到过道上的手脚,帐中很黑,只能一步一步地试探。 外面狂风肆虐,营中本来就没有几根火把,这时已被吹熄过半,到处都是黑黢黢的帐篷,像是连绵不绝的山峦。 自从进入秦州以来,徐础不记得哪个晚上不刮风。 他将外衣穿好,抵挡风中隐隐的寒意。 唤醒他的人等在不远处。 徐础走近前,那人转过身,将徐础吓了一跳。 月光下,那不是一张正常人的脸孔,好像一张沾水之后又被揉成一团的纸,小心展开,勉强保持不断,但是随时都可能化为齑粉。 徐础不怎么相信鬼神,却有魂魄出壳的感觉,险些叫出声来。 “万望海涵,我不是有意惊吓执政。” 徐础偶尔被称“吴王”,“执政”这个吴人专用的称呼却是很久没有耳闻,听到之后恍然如梦,一下子想起此人的身份,不由得大惊。 “王颠……王将军?” “嗯,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请随我来。” 那人正是王颠,宁抱关在东都城外火烧数千吴兵,王颠是极少数幸存者之一,徐础最后一次听到消息,他还不能起床,现在显然好了许多,外貌依然吓人,但是能走路,比较慢,明显有一条腿不太好用。 徐础看着王颠的背影,不由得无声地长叹一声。 王颠是他最早接触的吴人七族首领,曾被他寄予厚望,也被“厚望”所害,徐础选择退位时,对绝大多数人并不觉得亏欠,唯独对吴人,尤其是王颠,他心存歉意。 徐础被带到不远处的另一?” 王颠抬手在脸上轻轻揉了两下,“百目天王不喜欢被连续拒绝,在弄清徐先生的本意之前,不想露面。” 徐础沉默得更久,“凉州不如汉州,去凉州为避难,安稳之后,再难出来,终为他人案上鱼肉,汉州虽乱,却是问鼎者必争之地。” “徐先生还是没忘问鼎?” “从未忘记,只是换一种问法。” 王颠笑得有些脸疼,于是又抬手轻揉,“徐先生想去汉州,百目天王会很遗憾,但是不会强留,也请徐先生不要耽误百目天王的大计。” “我……”徐础差一点就被说服,王颠从前的身份以及合盘托出的计划,都令徐础难以拒绝,可是话到嘴边,他还是临时改变心意,决定坚持旧计,“单于不会允许凉州生变。” “总有办法让单于相信,百目天王无意与贺荣人争锋,汉州降世军比杨家更可靠。” “给我十天期限,让我再观望一下形势变化。” “既然徐先生坚持……我去向百目天王说,给你十天好了。唉,徐先生问鼎之志未变,当初的犹豫不决亦未变,这样下去,终究难成大事。”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一十七章 神驰 徐础悄悄回到住处,听着比外面狂风还要响亮的鼾声,再也无法入睡,躺在那里,与万千思绪搏斗。 真正说服他的不是那些话,而是王颠本人,王颠一向也以谋士自居,在“吴王”麾下中规中矩,没有特异的表现,经历生死危机、转投百目天王之后,却能献出非常不错的计策。 还有金圣女,在徐础退隐的这段时间里,她不知经历过多少事情,在传言中,她的实力一直在减弱,即便有曹神洗相助,真能是塞外诸部的对手?那将是一场代价极大而所得甚少的战斗,对于急需立足之地的降世军几乎毫无帮助。 想完别人,徐础又想到自己,他说需要十天考虑,只是一个托辞,他没有十天,所有多出来的时日都属于百目天王,拖得越久,对他和巩军将士越不利。 百目天王的使者十有八九正在劝说城内的头目交出粮食,连徐础偶尔都会被说得心动,丘五爷等人能坚持多久? “他不止是百目,还是百面。”徐础喃喃道,对他来说都一样,他能看穿徐大世的本性,单凭穆天子被杀、另立新天王这两件事,就足以证明这不是一位“真英雄”。 可王颠看不出来,徐础也没办法让王颠看清。 “或许我是错的。”徐础小声道,他犯过的错误不少,最近的一条就是看错了汉州降世军,以为他们全都没有长远打算,只是一味地寻粮、夺粮、积粮,百目天王给他一个意外。 天亮了,兵卒们先后爬起来,纷纷出去解手,张头目回来之后走到铺前查看,见徐础睁眼,笑道:“昨晚徐先生可是喝了不少酒。” “嗯,现在头还疼。” “我倒希望能够酒后头疼一次。”张头目咽咽口水,不敢细想,坐到对面,笑道:“我们聊完天了,徐先生要听听吗?” “什么?哦。”徐础翻身坐起,“正等着呢。” 张头目不会写字,手中也没有笔纸,但是自有一套记事的方法,左手按顺序轻捏右手五根手指的指节,每一节代表一事。 “百目天王营中每人每日增粟二两,啧啧,真是大方,二两干粟,做熟差不多就是四两,做成粥之后更多,快能养活一个半大小子了。原先传言说百目天王缺粮,这回大家都安心了。” “苦灭天王死了,他老婆正闹,不敢来跟百目天王闹,跟她小叔子穆健闹,连着三个晚上,穆健一直住在这里,不敢回自家营地。” “飞龙尊者有个女儿,年过二十了还没嫁出去,自从她父亲放出话,说是以百斛粮食作陪嫁,大家快要抢疯了,据说连燕小果也派人求亲,说自己的老婆得了重病,马上就要死了。” …… 越往后事情越琐碎,张头目将指节拨拉两遍零四节,终于全部说完,“就这些吧,还有几件,我觉得太小,就不说了。” 徐础笑着点头,这些事情对他没有太多帮助,却让他对降世军多些了解。 降世军里每日两餐,早饭开得晚,日上三竿才有人送来生粟、木柴与盐,按人头分配,一点也不能多,至于配菜,则是几块微有些发臭的腌菜疙瘩。 饭要自己做,兵卒们都很熟练,在帐外生火安灶,缺什么东西就向熟人借用。 张头目颇为失望,“还以为百目天王对客人会优待些,怎么还是这些玩意儿?我们能将就,徐先生不是军师吗?或者待会另有饮食送来?” 一直到生粟煮成熟饭,也没有其它食物送来,张头目将第一碗送到徐础面前,“没办法,徐先生也得将就些了。” “我也是吃惯军中饮食的人。”徐础笑道,将一碗吃得干干净净。 一名士兵看在眼里,笑道:“亏徐先生能吃得下,我若是昨晚上享受过酒肉,一连三天不吃米粟,就是要留着那股酒味。” 众人大笑,互相揭老底,指出对方的饭量有多大,上次喝醉时有多狼狈。 听他们的交谈,最近一次喝醉是在三个月前,那时还没有离开汉州。 “诸位愿意回汉州吗?”徐础问。 “当然愿意。”众人异口同声,随即叹息不断,“若是能回去,当初就不会出来啦。”“可不是,官兵太凶悍,实在打不过啊。” “如果汉州新牧守真是楼碍,我或许能说得上话。”徐础撒了半个谎,他的确能与楼碍说上话,只是对方肯定不会听。 张头目却无怀疑,兴致勃勃地问道:“我听旧军的人说,徐先生原本也姓楼,是大将军的儿子?” “嗯,大将军儿子众多,我是其中一个。” 兵卒们齐声惊呼,再看徐础时,连神情都稍有变化,在他们眼里,“大将军之子”这个身份比“暂守大头领”以及莫名其妙的“吴王”要尊贵得多。 “那汉州牧守楼碍也是大将军之子?” “他行六,我行十七。” “亲兄弟?” “同父异母。” “这就是亲兄弟。”张头目笑道。 “但是传言纷纭,汉州牧守未必就是楼碍,以他的资历,做牧守似乎太快了些。” “那是从前,现在连泥腿子都能称王,何况大将军的儿子?”张头目等人兴奋不已,“如果牧守真是楼碍,徐先生能让他给降世军一块容身之地吗?” “难说,我与楼碍虽是兄弟,但是来往极少,他未必认得我。” “亲兄弟,怎么会不认得?”张头目笑道,他想象不出大将军有多少姬妾、多少子孙,“这可是一桩好事。” “回不回汉州不是咱们能决定的,即便我认得汉州牧守,也没有用。”徐础笑道。 众人点头,但是显然都已心动。 “还要我们去聊天吗?”张头目问。 “你们随意吧,估计今天大家都没事情做,我要再补一觉。” 张头目立刻命兵卒退出帐篷,给“大将军之子”腾让地方。 徐础又睡一觉。 下午的饭与早餐一模一样,百目天王昨晚隆重引荐的“军师”,今天就与兵卒混同。 吃过饭,离天黑还有很久,大家都不敢乱跑,害怕消耗体力,晚上更饿。 张头目等人将徐军师的真实身份四处传扬,许多人都不相信,直到旧军将士出面作证,才被当真。 徐础被叫去见百目天王时,路上迎来许多探寻的目光,但也仅此而已,没人会仅仅因为一名楼家子孙,就突然想回汉州面对官兵的围剿。 帐篷里没有酒宴,百目天王正与数人谈笑风生,王颠不在,因为容貌的原因,这位谋士极少公开亮相。 看到其中一名客人,徐础不由得叹息一声。 丘五爷坐在百目天王右手边,笑得极开心,像是返老还童,只是脸上的皱纹无法去处,又像是刚刚做成一笔大生意的商贩,恨不得将客人供起来。 徐础猜到巩军头目会被说服,但是没料到会这么快,也没料到会是丘五爷,他竟然只坚持了一天。 看到徐础进来,百目天王招手笑道:“来来,军师,见见咱们的神驰天王丘处虚丘五爷。” “处虚”这个名字显然是新起的,徐础上前,拱手笑道:“恭喜神驰天王,怎么不用‘神行’之号?” 丘五爷脸色微红,没有回答。 徐大世惋惜道:“大家商量过了,神行天王之号就该归属巩老哥一人,不该另立他人。” “巩老哥生前倒是一直推让天王之号。”徐础笑道。 “那是巩老哥谦逊,尤其令人敬佩,总之神行天王只有一人,不会再有第二位,从今天开始,丘五爷就是神驰天王,统率巩老哥所有的部下。” 徐础又道一声“恭喜”。 徐大世向杜黑毛和丘五爷道:“亡者已逝,生者尚存,今天两位在我面前化解恩怨,日后以兄弟相处,绝不许再生事端。” 杜黑毛慨然道:“之前的事情就是一场误会,哪来的恩怨?从今以后,五爷……不不,神驰天王就是我的长辈,嘴里称天王,心里叫一声舅舅,希望神驰天王别嫌我人丑嘴笨……” 丘五爷也道:“说得对,哪来的恩怨?大家原本就是兄弟,指日天王心里也不可叫舅舅,辈份乱了,无论年纪大小,都是兄弟!” 众人起身,齐声大笑,徐大世道:“神驰天王,向我的新军师解释一下,免得他以为自己受骗。” 丘五爷面对徐础时稍显尴尬,“那个……百目天王派人向我说明白了,原来是要集合诸路降世军,一块去攻打凉州,而且已经借助羌兵开了个好头儿。我们的粮食只是借用,明年秋天之前,必会偿还。” “加倍偿还。”徐大世道。 丘五爷又笑了,“还回来就好,我对手下们有个交待,加倍就不必了……” “必须加倍。”徐大世正色道,“神驰天王今日救全军于危难之中,加倍还粮是我们该做的事情,除此之外,降世军在凉州攻占的头三座城,全由神驰天王先搜三日。” 丘五爷的嘴巴笑得合不拢,搜城意味着先得好处,足以弥补借粮之失。 徐础还是只能说“恭喜”。 徐大世将几位天王送出帐篷,转身回来,笑道:“军师对降世军的了解还是不够多啊。” “百目天王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动什么手?” “百目天王总不至于带着一群‘恩人’去攻打凉州吧。” “哈哈,军师对我倒是比较了解。嗯,等粮食从栈道上运回来,我就派兵攻城——粮食必须是夺回来的,吃着才香。但我不会全杀,只要他们肯投降,可以随我去攻凉州。至于丘五爷,当几天神驰天王也够本了,我将这个称号一直留给他就是。” “想必我也没什么用处了。”徐础道。 “十天,王颠要向你报恩,我给他‘十天’,在那之后——”徐大世皱皱眉,“看我心情吧,我真的挺喜欢你这对眼珠子。” /txt/96342/ 。_手机版阅读网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一十八章 谢恩 散关城里,燕啄鹰听说了一些令他深感不安的传闻,却又束手无策,谁让他一时不慎,成为“俘虏”呢? 思来想去,燕啄鹰确信带来霉运的人就是徐础,没有此人的突然介入,巩凡将士连同诸多存粮,早已落入他与另两位天王的手中。 外面有人开锁,燕啄鹰决定再做一次尝试,劝诱送饭者将自己放走,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他还能付得出来。 一名兵卒走进来,手里却没有食物,燕啄鹰心中一惊,缓缓起身,昂然道:“时候到了?” “嗯,时候到了。”兵卒点头道。 “嘿,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刻。” 兵卒脸上稍显意外,随即笑道:“不亏是伏魔天王,既然已经料到,这就跟我走吧。” “怎么,小气到这种地步,连顿饱饭都不给?” “呵呵,我们就是靠着‘小气’才攒出过冬的粮食,走吧,又不是要行千山万水,几步路而已。” 燕啄鹰心里又咯噔一声,脸上依然神色不动,大步往外走去,即便要死,也要死得像模像样,不能被小人嘲笑。 门外还有两名兵卒,正扶着刀柄闲聊天。 燕啄鹰有些恼怒,大声道:“你们三个送我上路?” “对啊,伏魔天王还想要谁相送?”屋里的士兵走出来道。 “我是天王,怎么也得……算了,就在这里吗?” “到城门外。”士兵回道,脸上更显困惑。 燕啄鹰被关押的地方离城门不远,很快就走完,红日西倾,天还还亮,燕啄鹰不由得长叹一声,心想自己也算是一方雄杰,居然就要死在三名小兵手里,以后人家谈论起来,颜面全无。 他看了一眼,三名兵卒带的都是刀,自己奋力一击,或许能够逃出生天,问题是往哪里跑,城里的人一旦追出来,自己只会再遭一回罪。 就像是为了回答他这个问题,第四名士兵走出来,手里竟然牵着一匹马。 这人是名小头目,将缰绳交给兵卒,清清嗓子,开口道:“先说几件事,然后伏魔天王就能上路了。” “说吧。”燕啄鹰冷冷地回道,心里快速计算着要如何夺马逃走。 “苦灭天王已经被百目天王所杀,据说是穆丞相接位,丘五爷上午出发,已经去见百目天王,现在该是你上路……” 燕啄鹰轻轻点头,突然动手,合身向前猛扑,撞倒正在说话的小头目,随即一拳击倒手握缰绳的兵卒,向剩下的两人大吼一声,以挫其志,随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后面喊什么他都不听。 小头目爬起来,一脸的莫名其妙,“伏魔天王疯了?” 挨打的兵卒捂着脸,怒道:“可不是疯了,他明明知道要被放行,还要打人抢马,非要显得自己有本事吗?” 另两人捧腹大笑,劝道:“算了,被天王打一下,不丢人。” 小头目道:“行了,徐先生临走时说,只要咱们城中有大头目出城,相隔半天之后释放伏魔天王,现在没咱们的事情了。” 散关城外就一条路,燕啄鹰一路疾驰,七八里之后才停下转身观望,发现没人追来,不由得长出一口气,自语道:“他们胆子小,害怕遇伏,所以不敢追出来。” 天色渐暗,燕啄鹰控马缓行,开始思考下一步计划,小头目所说的两件事他已有耳闻,心里很清楚,自家营中必然也有变故。 穆天子更聪明一些,尚且死于百目天王之手,燕啄鹰一路琢磨,想不出好主意,最后将心一横,策马疾行,很快就遇到巡逻的降世军,他也不隐藏身份,大声道:“我乃伏魔天王燕啄鹰,立刻带我去见百目天王,我有要事!” 赶到营地时,刚刚天黑,燕啄鹰跳下马,不顾兵卒阻挡,一路哭叫着奔向百目天王的主帐,众人不知原因,又敬他是位天王,没有硬拦。 在帐外,燕啄鹰瞥了一眼百目神幡,心里一颤,原本是七分假哭、三分真哭,现在颠倒过来,变成七分真、三分假。 百目天王已经得知消息,刚刚迎到门口,燕啄鹰扑上去跪倒在地,也不管周围多少人围观,抱着百目天王的双腿痛哭失声,“没有百目天王,我怎能再见生天?百目天王就是我的再造父母……” 听者都以为是百目天王将燕啄鹰救出来,徐大世本人却知道这不是事实,但是被另一位天王跪地感谢,终究是件长脸的事情,他只好含糊地劝说两句,然后扶起来,笑道:“回来就好,快请进帐休息。” 燕啄鹰不敢进去,趁势与百目天王并肩站立,紧紧靠在一起,高声向众人道:“我一时不察,落入奸人之手,全靠着百目天王施展妙计,将我救回来。没什么说的,百目天王是我的大恩人,我这条命,从今天开始,全归百目天王,赴汤蹈火、冲锋陷阵、攻城掠地……在所不辞!” 不少头目都在,帮腔附和,一时间将百目天王夸得义薄云天。 徐大世欣然笑纳,没有多做解释,燕啄鹰稍稍心安,这才肯进帐详谈。 在帐篷里,燕啄鹰仍不肯落座,向跟随进来的众多头目讲述了一个离奇的故事:一队士兵要将他在城门外斩首示众,刀已经举起,正准备落下的时候,突然射来一箭,刽子手应声倒地,接着又是两箭,射倒两名监斩的头目。燕啄鹰瞧准机会,夺下一匹马,奋力狂奔。数里之后,有个声音说:“我奉百目天王之命前来救人,伏魔天王既已安全,恕我不再相送。” 燕啄鹰已将这个故事反复打磨,因此说得跌宕起伏,引来阵阵惊呼声。 丘五爷也在听众当中,越听越糊涂,但是不敢当众打断,直到燕啄鹰收声,他才上前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从来没有下令要将伏魔天王斩首示众……” 燕啄鹰摇头道:“丘五爷可以回去询问……” “丘五爷如今已是神驰天王。”徐大世插口道。 燕啄鹰马上改变称呼,“神驰天王可以回去询问,但我相信这不是你的主意,肯定是某位头目看我不顺眼,趁神驰天王不在城中,擅自下令。” 降世军号令向来混乱,丘五爷不敢保证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只得歉意地说:“等我问明白,一定要严惩不贷。” 燕啄鹰挥挥手,表示不在意,走到百目天王面前,又要下跪感激。 徐大世一把扶住,笑道:“都是天王,又是自家兄弟,万不可行此大礼。有一件事我得当面告知:伏魔天王不在,麾下将士需人统领,所以我自作主张,已将伏魔天王的名号交给令弟燕小果……” 燕小果也站在人群中,神情一直尴尬,此时更显僵硬,上前道:“只是一时……” 燕啄鹰挥手,阻止弟弟说下去,正色道:“百目天王不仅救了我,也救了我麾下所有将士,若非百目天王及时推举新天王,那些兵卒早已逃散,一个也留不下,这个道理我能不明白吗?” 徐大世笑着点头,燕小果的神情也舒缓一些,“既然伏魔天王回来了,我……” 燕啄鹰又一挥手,“天王不是儿戏,既然新天王已经管军,自然不能再换人。实话实说,经此一难,我已心灰意冷……” 徐大世道:“降世军形势未稳,你又好不容易回来,怎能心灰意冷?伏魔天王之号已归燕小果,的确不可换人,委屈你做别的天王吧,名号再定,咱们汉州降世军八大天王之数,不能减少。” “我实在没脸再做天王。” “诶,一时胜败,何足挂齿?真要凭此决定做不做天王,咱们这些人谁也不够资格。‘神助天王’这个名号如何?” 燕啄鹰还要下跪,徐大世坚持不允,传令设宴,给神助天王压惊。 连着两天设宴,对降世军来说,这可是稀罕事,但这次宴席规模不大,获邀者只有十余人。 这顿酒燕啄鹰喝得胆战心惊,表面上却要兴高采烈,寸步不离百目天王左右,不开口则已,开口必是不重样的奉承话。 酒宴没有持续太久,徐大世伸手各握燕家兄弟的一只手腕,严肃地说:“够了,神助天王不必再装下去,我饶你一命,从今以后,你与伏魔天王仍是兄弟,互相扶持、彼此相帮。将士一分为二,谁也不多,谁也别少,待到凉州之后,我分再分些兵卒给你们,保证都有一万之数,配得上天王的称号。” 燕啄鹰热泪盈眶,向燕小果道:“咱们兄弟二人必是祖上积德,才遇上百目天王这样的明主。” “大家都是天王,别说什么明主,你们愿意随我去凉州,我已然感激不尽。” “莫说凉州,便是上天入地,我也紧随百目天王。” “嗯。徐础怎么交待你的?”徐大世突然问道。 燕啄鹰一脸茫然,“徐础?那个徐础?自从在桑城被他设计擒拿之后,我再没见过他……此人与我有大仇,百目天王若能允许……” “现在不行,过几天吧。”徐大世没看出破绽。 “是是。”燕啄鹰不敢提出异议。 兄弟二人起身告辞,燕啄鹰捉住燕小果的一条手臂,边走边说,颇显亲昵,在帐篷门口,又带着兄弟一同转身行礼告退。 出了帐篷,燕小果又一次道歉,燕啄鹰笑道:“咱们燕家由一军变两军,百目天王又承诺日后补齐万人之数,这是大好事啊。” “而且跟着百目天王到了凉州,也不愁缺粮了。”燕小果道。 “对啊,所以你道什么歉?咱们兄弟二人就该像百目天王所说,互相扶持、彼此相帮。” 两人一路说笑着返回自家营地。 帐内,徐大世向刚刚进来的军师道:“暂且饶他一次,等到了凉州再说。” 王颠上前,“怕是夜长梦多,燕啄鹰自甘卑贱,心中必有所图。” 徐大世沉默一会,“暂且饶他一晚,明天我的神幡上将会补齐天王右眼,再过些天,就有两只‘吴王眼’了。” 王颠拱手,什么也没说,对旧主,他觉得自己算是仁至义尽。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一十九章 逃营 徐础只是听说燕啄鹰回来的消息,没有见到他本人,酒宴进行的时候,他正独自一人坐在帐篷里发呆,听着外面的议论声,从中择取片段信息。 张头目等人都被丘五爷调走,神驰天王正小心翼翼地远离这位“徐军师”。 少了十来人,帐篷也没显得多大。 那边的宴席刚刚结束,帐外也已无人交谈,丘五爷前来拜访,同样小心翼翼,声音则十分严肃,“徐军师怎么没去参加酒宴?” “昨天已经喝够了。”徐础笑道,“抱歉,这里没灯,神驰天王得自己摸索地方,在你左手边应该有一张床铺。” “我不坐。”丘五爷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伏魔天王回来了。” “哪一位伏魔天王?”徐础明知故问。 “被咱们抓起来的那个,燕啄鹰,他现在是神……”丘五爷没记住新名号,“他说他是逃回来的,可我觉得他是被放走的——你下过命令?” “我在散关时,的确曾经下过一道命令,说是如果有大头目离城去见百目天王,就将燕啄鹰释放。” “徐军师此前传令,无论大小都通过我,为何这道命令我不知道?”丘五爷越发不满。 “可能我那时候就有预感,来见百目天王的人会是神驰天王吧。”徐础笑道,其实他当时只是为防止这道命令在大头目之间传播。 黑暗中,丘五爷的神情无从显现,声音中有一丝怒意,“用意何在?” “我想若有大头目来见百目天王,便是要献城、献粮的意思,既然如此,再扣押一位天王,实在有些不妥,不如释放,彼此交好。可我不明白,燕啄鹰为何自称是逃走?真是好心没得好报……” “不对,你先放穆天子,后放燕啄鹰,必有图谋。” “神驰天王连我的随从都没带来,我在这营中无依无靠,还能图谋什么?无非是希望燕啄鹰能感谢我的放人之恩,现在看到,连这个也得不到。唉,世事无常,明明计划好的事情,往往会生出种种意外……” 丘五爷被戳中痛处,哼哼两声,转身走了。 徐础的确没料到燕啄鹰会以这种方式回来,更不知道以后的事情会如何发展,他刚才有感而发,并非故意讽刺丘五爷。 “结果还是得罪人。”徐础无奈地小声嘀咕道。 他刚躺下不久,又有人来,站在门口不说话。 “王军师?”徐础问道。 “得想个办法将你送走。”王颠道,他刚刚从百目天王那里离开。 “千万不要,你们都会受到牵连。” “你愿意让自己的眼珠缝在旗上?” “不愿意,但是……百目天王说是十天之内不会杀我,应当不会中途反悔吧?” “百目天王言出必行。” “那就好。” “十天之内会有什么转机?” “这个……” “徐军师可以不说,我不是来探听消息的。” “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有点不好意思说。” “这是为何?”王颠反而好奇。 “因为听上去有点异想天开。” “徐军师一向‘异想天开’,最后总是正确。” “那是因为你只记住正确的结果——说也无妨,降世军还是很少向远处派遣斥候吧?” “向凉州派出一些。” “贺荣人也在秦州,你们一点都不担心?” “贺荣人要南攻汉州,没有余力关注西秦与凉州。” “你确定?” 王颠沉默片刻,“消息说贺荣大军已向汉州进发,还有一部分准备进入荆州,以他们的规模,再想调头西进,不太可能,若是分兵一两万,单于可就太小瞧降世军了。” “或许你是对的,但我在桑城……算了,那里的消息不尽可信。贺荣人若是万一攻来,请你转告百目天王,我有办法避此劫难,贺荣人若是不来,我自己想办法保命,请王军师切勿参与,离得越远越好。”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千军万马为君前驱,岂不远胜如今的坐以待毙?” “你听说过范闭吗?” “当然,范先生之名天下皆知,我去邺城时还曾拜访过他。” “真的?” “我去邺城借兵,迟迟不得要领,闲来无事,正好去思过谷拜访范先生,得蒙召见,交谈多时。” “范先生对你说了什么?” “那就多了,他尤其关心江东形势……” “不不,对你本人说了什么?” 王颠微微一愣,“对我……大概是因为我没什么名声,范先生对我不是很感兴趣,只是在我告辞时,范先生劝我不要负重前行。” “嗯,范先生也知道江东七族难堪大任。” “范先生对你说了什么?” “他让人转告我‘再等等’。” “什么意思?” “就是‘再等等’,别无它意,我一直遵行,常有意外收获。” 王颠笑了两声,大概是牵动伤势,声音有些古怪,“那我就不打扰了,我也想看看‘意外’是否会发生。” “我在单于身边待过一段时间,对他十分熟悉。”徐础提醒道。 “明白。”王颠也打算凭此劝说百目天王留徐础一命。 次日一早,天还没有大亮,徐础睡得正香,又受到王颠的“打扰”。 “醒来,徐础,快快醒来!”王颠急切地喊道。 徐础睁眼,看到那张烧伤的脸,比在黑夜中更显可怖,尤其是加上几分焦急与恼怒。 “怎么了?”徐础爬起来,睡眼惺忪,“贺荣人……打来了?” “不是贺荣人——你还没听说?” “没有,你走之后,我一直在睡觉。” “燕啄鹰带兵逃走了。” 徐础发了一会呆,消化这个意外消息,随即大笑道:“好个燕啄鹰,我可小瞧他了。” “关于此事,你知道些什么?” “一无所知。” “别骗我,百目天王大怒,若是知道你曾给燕啄鹰献计,必会提前杀你,谁也拦不住。” “离开散关之前,我的确曾下过一道命令,择机释放燕啄鹰,仅此而已,可是按燕啄鹰所说,他是自己逃出来的,与我无关……” “唉,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还能为你做些什么。”王颠匆匆离去。 徐础起身,穿上靴子,走到门口,向守卫道:“燕啄鹰带走多少人?” 自从徐础乃大将军之子的说法传开之后,普通兵卒的态度都变得恭敬许多,两名守卫又都是多嘴的人,抢着答道:“全都带走了,一个没剩。”“干干净净,不对,留下许多帐篷与没用的东西。”“营地离得那么近,竟然没人察觉,也是桩怪事。”“可不是嘛,守西门的兄弟要倒霉了,他们离得最近……” 两人同时闭嘴,挺直身体,示意徐础回到帐篷里。 放下帐帘之前,徐础听到了徐大世的怒吼。 百目天王愤怒异常,一是因为近万人逃走,竟然直到凌晨才被发现,二是他已决定今天就除掉燕啄鹰,结果却被对方抢先一步——计谋被识破有时候比计谋失败更令人恼火。 “把徐础给我拖来,这里肯定有他的事。”徐大世咬牙切齿地下令。 徐础不用人拖,自己走来,进入主帐之后,正看到徐大世在痛骂十几名跪在地上的兵卒,这些人比较倒霉,守卫之处离燕啄鹰的营地比较近,要负失察之责。 “一坛酒!只是一坛酒!”徐大世脏话不断,听他的意思,兵卒们昨晚得到一坛酒,谁也没控制住自己,全都喝得酩酊大醉。 骂完自己的兵卒,徐大世又骂燕小果等人,“他们从我这里得到好处,竟然吃里扒外,甘心为燕啄鹰当狗,抓到之后,我活剥了他们!” 一瞥眼看到徐础,徐大世几步冲过来,“你,肯定是你!” “肯定不是我。” 徐大世拔出刀,王颠不在,没人能劝、敢劝,“你的两只眼珠,我都要。” “燕啄鹰的离开与我无关,否则的话,我为什么还要留下?” 徐大世正要开口,一名士兵匆匆跑进来,手里捧着一封信,“在燕啄鹰的帐篷里发现的,上面写着……” 徐大世收起刀,接过信来打开看了一遍,几下撕成碎片,“给我当先锋攻打凉州?敢动凉州一根毫毛,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徐大世早已将凉州视为禁脔,不许他人染指。 “穆健、杜黑毛!”徐大世违反自己定下的规矩,连天王都不称了。 被叫到的两人就站在附近,叫到自己的名字,立刻跪下,同声道:“此事我不知情……” “你俩的营地与燕啄鹰相邻,昨晚也被灌醉了?” 杜黑毛颤声道:“我们……的确……听到一些声音,但是他们说……说……” “说什么?” “说是奉百目天王的命令出营……” 徐大世又拔出刀,号令混乱这件事,他一时间解决不了,但是绝不允许它成为借口。 杜黑毛吓得坐在地上,“百目天王,我可是忠心耿耿……” 徐大世没理他,转身朝向徐础,“说吧,先剜哪只眼?” 徐础哪只也不想,范闭留下的三字真诀此时一点用处也没有,徐础只得道:“百目天王曾许下十日期限,这才是第三天。百目天王若是出尔反尔,也就怪不得部下不守信。” 徐大世有些犹豫,提着刀左右衡量,杀还是不杀,全在一念之间。 “神驰天王在哪?”徐大世突然注意到帐篷里少一个重要人物。 众人互相看看,谁也回答不了,有人出去寻找,很快回来,远远地说:“神驰天王……走了,说是如果百目天王问起,就说他已经回散关去装载粮食……” “什么时候走的?” “就是今天早晨,听说燕啄鹰……”士兵不敢再说下去,因为徐大世已经愤怒得脸红如血。 /txt/96342/ 。_手机版阅读网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二十章 夜访 楼温的手掌肥大得像是一只异形爬虫,肉嘟嘟,却与捕猎的铁夹子一样有力,伸过来抓住儿子的手腕,还没怎么用力,楼础头上已渗出汗珠。 “刘有终说得没错,你一开口就会大乱,所以你最好闭紧嘴巴,别再胡说八道,暗示也不行。” 楼础忍痛道:“广陵王也会回京,世子张释端明天出发前往江东迎父。” 楼温慢慢放松手掌,淡淡地说:“我已经听说了,陛下将楼、兰、沈、奚、曹、皇甫六家重臣,以及广陵、济北、湘东、cd等四王全招回京城,而且派出的使者尽是诸家嫡子、世子。” “陛下必有所图,孩儿一心为楼家着想……” 楼温手上再次用力,冷笑道:“为你自己着想吧?你是禁锢之身,本来就没有前途,巴不得天下大乱,你好混水摸鱼。” 楼础疼得声音稍有些发颤,“若无楼家,孩儿凭什么摸鱼?父兄如山,山倒便无依靠,这点粗浅道理孩儿懂得。” 楼温大笑,终于松开手掌,在儿子手腕上留下一圈红印,“还不是你开口的时候。” “父亲……” “有许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六臣四王跟随先帝平定五国,一统天下,还斗不过一个自作聪明的小皇帝?”在楼温眼中,当今天子永远都是小孩子,“你还是老实看着吧,需要你开口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是,父亲,孩儿无知,一切全凭父亲做主。”楼础短暂地犹豫一会,决定还是不说出刺驾的真相,“广陵王世子今晚举办宴会,邀孩儿前去……” “去吧,让乔之素送你出皇城。现在正是楼家最需要交朋友的时候。” “父亲还有何吩咐?” 楼温想了一会,郑重道:“不是时候。” “孩儿谨记。” “你太年轻,经历也太少,不明白朝堂有多复杂,今日之敌,或者就是明日之友,什么都说不准。你应该早些跟我做事,看得多了,自然会更小心些。” “是,孩儿自当小心。” “嗯,去吧。” 楼础出门,找乔之素,请他送自己出皇城。 乔之素很快回来,见大将军正在发呆,上前笑道:“恭喜大将军。” “嘿,我正焦头烂额,何喜之有?” “恭喜大将军有位出类拔萃的公子。” “十七?不过胆子大些,会说几句话而已,算什么出类拔萃?” “大将军过谦,十七公子若不出类拔萃,怎能得到陛下垂青,数日之间,由布衣直入资始园?不知羡煞多少贵公子。” “哈哈,听你这么一说,确实难得,我这个儿子有点特别,他……不对,你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乔之素笑而不语,不肯直接开口评论父子之情。 楼温神情渐渐变得冷酷,喃喃道:“陛下为什么单单看上这个儿子?想要传话,有老三就够了……” “或许陛下真是欣赏十七公子的才华。” “嘿,只凭一篇他人署名的文章?何况他一个禁锢之身,纵有才华又能怎样?”楼温看一眼乔之素,“我知道了。” 乔之素拱手告辞,他只是一名幕僚,该提醒的时候提醒,该闭嘴的时候闭嘴。 楼温独自一人坐在空荡的议事厅里,被夜色悄无声息地包裹,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只剩下极微弱的光线,他不由得打个寒颤,小声道:“难道她的鬼魂还没安息,又要折腾?” 大将军悚然惊醒的时候,楼础已经来到归园,被仆人带到会客厅内,送上乔之素备好的一份送别礼物。 张释端很高兴,今晚来的客人不多,算上他只有九个人,都是最好的朋友,可以无话不说。 酒宴丰盛,大家喝得开心,三巡过后,张释端起身举杯,大声道:“我已经向皇帝提出请求,等我从江东回来之后,要参加西征平乱。” 众人叫好,甚至有人直接喊出“监军”,张释端忙补充道:“我可当不了监军,给监军当个随从,哪怕是普通士卒也没问题。大丈夫在世,总该在战场上走一遭。” 众人又一次叫好,纷纷表示自己也想从军,张释端绕过酒案,来到楼础桌前,“大将军是本朝第一名将,今后我要向他多多学习,眼下无缘得见大将军,先敬楼公子一杯,请代我向大将军美言。” 楼础起身,“能得世子随军西征,大将军如虎添翼。” “哈哈,楼公子把我夸得太过啦。” 与所有欢庆的酒宴一样,开始规规矩矩,待到酒兴高涨,就再也没人能让一群年轻人安静下来。 张释端喜欢谈论“天下”,抓住每一个客人述说胸中志向:“不出三年,我必能统率十万大军,北伐贺荣,南平群蛮,还诸位一个太平天下!” 楼础是这群人当中的新来者,除了张释端,跟谁都不太熟,无法坦然融入其中,刚过二更就佯醉卧倒。 许久之后,张释端才发现客人倒下一位,立刻命仆人将楼公子送去客房休息。 归园临水,客房是座小楼,窗户推开之后能望见湖月相映,楼础其实睡不着,推窗遥望,心思不宁。 湖上似乎驶来一艘船,楼础仔细凝望,果然是艘小船,缓缓飘浮,船上也不点头,似乎没人。 船逐渐驶近,隐约传来女子笑语声,楼础急忙轻关窗户,归园附近尽是王府,说不定是谁家的内眷趁夜出来游玩。 片刻之后,窗外传来石子敲击的响声,楼础吃了一惊,第一个念头是张释端的仆人将自己送错了客房,所以不做回应,希望外面以为这里没人。 连响几声,外面有人轻声叫道:“上面是楼十七公子吗?” 楼础又吃一惊,对方竟然找的就是自己,这回没法再装糊涂,只得推窗向外道:“是我,几位是……” 小船缆绳套住岸上的石柱,船上挤着五六名女子,正抬头看窗。 “端世子说是会将你安排在这间楼上。”一人笑道。 原来自己被张释端“出卖”,楼础哭笑不得,月光虽然皎洁,可还是认不出船上人的面目。 “诸位……有事找我?” “听说皇太后在给你安排亲事,我们要过来亲眼瞧瞧。”一名女子道。 楼础看清楚了,船上共是六人,看装扮没有侍女,听到这句话,心中不悦,拱手道:“诸位皆是贵门之女,深夜来访,殊为不便,请回。” “嘻嘻,还是个严肃公子。楼十七,不妨对你明说吧,皇太后要从诸王女儿当中选一位嫁入楼家,我们不想做那等无知女子,讲什么三从四德,嫁夫从夫,无论嫁谁,都要先看个明白。” “你们喝醉了?”楼础在楼上闻不到酒味,但是听她们的声音,似乎醉得不轻。 “许你们男子纵酒,就不许我们喝上几杯?” 这些王女都被皇帝惯坏了,楼础道:“你们在广陵王府应该见过我吧?” “唉哟,被认出来了。”一女道。 “怕什么。”另一女道,“楼十七,上次见面不算,我们玩得高兴,没仔细看你。” “现在仔细看过了,诸位请回,莫惹他人闲话。” “除非端世子办事不力,否则的话,周围肯定没有外人。”一女笑道,觉得这一切很有趣。 楼础恼怒,借着四五分酒意,道:“既然如此,诸位请上楼谈话吧。” 船上的女子笑声不绝,却没人登岸。 “我们可不上楼,三分脸面喂湖鱼,三分脸面送美酒,剩下几分得留给自己。我们不耽误你多久,问几句话就走。” “请问。” “你会写诗吗?今晚湖美月美,你可能吟上几句?” “写诗非在下所长。” “无趣。” 另一人问道:“你可骑得了快马?” “白天刚骑过,身体酸痛至今未消。” 又有一女问道:“抚琴、吹笛、投壶、射覆、双陆、藏钩诸艺,你擅长哪样?” “惭愧,样样不精。” “果真无趣。咱们走吧,让皇太后选别家女儿与他做妻。” “慢走不送。”楼础正要关窗,船上又有人道:“听说你文章写得不错。” “碰巧迎合某人心思而已,写文章也非我所长,京城才子无数,你们去打听,其中不会有我的名字。” “总有一样是你擅长的吧?” “嗯……诱学馆里师从闻人先生,我对名实之学略有所得,除此之外,别无所长。” 船上几名女子互相议论,也不避讳楼础。 “诱学馆不是专门收容无赖子弟的地方吗?” “名实之学是什么东西?” “这人既无趣,又无前途,咱们走吧,回去告诉别的姐妹们,千万别被皇太后选中,被选中也一定要想办法推脱。” “或者看谁比较讨厌,推荐给皇太后……” “嘻嘻,这是个办法。” 六七解缆划船离去,声音渐消。 楼础关上窗户,莫名其妙,心想这样的王女不娶也罢,丝毫不觉遗憾。 次日一早,众人给张释端送行,楼础要回资始园待命,不能出城,先来告别。 张释端神清气爽,一见到楼础就笑道:“昨晚睡得好吧?” “做个怪梦,梦见有人敲窗户。” “哈哈,楼公子别在意,是几个堂妹捣乱,她们在宫里长大,受皇太后和陛下宠爱,出宫之后,父兄不在府里看护,她们越发没了规矩,但是绝无恶意。” 楼础摆下手,表示不在意,他提前来其实是有话要说,“算我多嘴,还是要说一句:广陵王最好不要回京。” 张释端脸上笑容渐渐消失,“陛下说过,大将军会想尽办法阻止父王返京,但我没想到出面者会是你,我以为昨天是随口一说,看来你是认真的。” 皇帝几乎猜到了一切,楼础叹了一声,“那就请世子给广陵王带句话。” “嗯。”张释端不置可否。 “洪水滔天,道已不存。”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二十一章 栈道 巩军将士深受前任大头领的影响,十分珍惜粮食,谁若是碗里剩一粒米没吃,或是掉在地上的食物没拣起来,立刻会招来责备的目光。 因此,受命将粮食运至险要之处的兵卒,个个唉声叹气,能走多慢是多慢,不停地抚摸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与口袋,越摸越舍不得,却没有一个人提出毁粮之前大吃一顿。 接到将粮食运回散关的命令,他们高兴极了,全都鼓足干劲,只用小半天工夫就走完回程。 降世军没有统一的车辆,牛车、马车、驴车,以至手推车,各式各样,很难找出相似的两辆车,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上面的口袋码得整整齐齐。 丘五爷站在一辆粮车上头,脚踩高高摞起的粮包,高声向大小头目以及兵卒讲话,时不时指向脚下的粮食,反复强调:“明年这个时候,咱们的存粮将会翻倍!翻倍!明白吗?不用咱们去抢去夺,百目天王会将现成的粮食送来。咱们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出粮,自有其他降世军攻城,与敌人交战,咱们跟在后头呐喊助威就是。咱们有没有这个嗓门?” “有!”众人高呼,个个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 徐础不忍看下去,转身回自己屋中。 段思永却有点动心,他虽是王府里的随从,但是这两年吃过不少苦,经常饿肚子,对粮食的感情与外面的兵卒相似,依依不舍地跟随公子进屋。 “他们算是发达了,三五年内不必担心缺粮。” “是啊。”徐础意兴阑珊。 “咱们跟着神驰天王,也能吃几年饱饭。公子此前的担心……可能有点过头了吧。”段思永笑道。 “你还记得广陵王?” 段思永神情一暗,“当然,我在王府里出生、长大、服侍主人,怎么能忘?” “广陵王在江东坐拥重兵,万物帝是怎么将他召回京师的?” “呃,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就知道广陵王回来之前,王府里天天张灯结彩,都说广陵王一回来就做大官,还有端世子,万物帝对他那么好,简直是将他当成亲弟弟、亲儿子,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好事其实是坏事的开端与诱饵?”徐础笑了笑,“谁都希望好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反过来说,就是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将好事硬塞到别人手中,万物帝如此,百目天王亦如此。” 段思永张口结舌,半晌才道:“万物帝毕竟是那样一个皇帝,百目天王……”他不知道百目天王是“怎样的一个天王”。 房门打开,丘五爷带几个人进来,段思永立刻口称“神驰天王”,徐础只是拱下手,“要出发?” “一部分兄弟已经出发,粮车要慢些。” “散关怎么办?” “汉州已经没有多少降世军再过来,大家既然要去凉州,散关无用,就扔在这里吧,谁爱要谁要。” 徐础忍不住轻叹一声,明知不可劝,还是道:“燕家兄弟如何?” 丘五爷一愣,“徐先生还真是关心他们,燕家现在不是兄弟啦,我刚刚得到的消息,燕啄鹰……神助天王杀死了苦灭天王,派人将脑袋送到百目天王营中,说是燕小果不服管束,有意投奔贺荣人,神助天王已经代行惩罚,特来告知。” “神驰天王一点也不担心?” 丘五爷又是一愣,“我有什么可担心的?神助天王这回死定啦,他没处跑,百目天王的神幡上肯定又会多一只眼睛。” 徐础只得放弃,“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丘五爷伸手拦住,“徐先生愿意跟我们走,当然欢迎,若是不愿意,也请明说。” 这可是意外之喜,徐础随即明白过来,丘五爷是担心他乱说话,再度得罪百目天王,于是笑道:“哪里有粮我去哪。” “我们的粮大都要借出去,剩不下多少……” “我去汉州。” “哦。”丘五爷露出笑容,“对对,汉州牧守是徐先生的兄弟,你该去。请徐先生遇见我的兵卒时,告诉他们一声,我随百目天王去凉州了。” “当然,而且还要告诉他们军中已有一位神驰天王。” 丘五爷拿不准这句话是褒是贬,干脆不接,“徐先生什么时候动身?” “立刻。” “好,来人,将礼物送上。” 一名士兵捧来包袱,徐础也不客气,接在手里掂了掂,知道是些衣物,“多谢神驰天王厚赠。” “外面还有一匹马,驮些粮食与水,向导我就不派了,反正只有一条路,走出去就是汉州。” 徐础再道“多谢”,然后向段思永道:“你随我离开,还留下?” “啊?我想想……我是公子的仆人,不能……” “你留下,等降世军在凉州立足,我也在汉州找到归宿,需要与神驰天王互通信件时,用得到你。” 段思永小声道:“是,公子,不知神驰天王允不允许……” 丘五爷对段思永毫不在意,“行,留下吧,不多你一个人。军中事务不少,我先告辞,就不远送了。” 徐础一个人牵马出城,数里之后,回身观望,喃喃道:“可能是我错了,希望是我错了。” 他出发得晚,进入栈道不久,天色就暗了下来,他在路边寻一块避风的地方,打开马匹驮着的两只口袋,原来是些粮草,粮少草多,倒是不会让马匹饿着。 徐础坐下,啃一口硬饼,喝一口水,将将半饱,对仍在吃草料的马匹说:“反正睡不着,还是赶路吧,马兄,可能是我太多疑,但是夜长梦多,万一百目天王还想要我的眼珠……嘿,马兄。” 说起这两个字,徐础想起了马维。 路越走越险,来到第一段栈道前,徐础不敢再走了,那真是用竹木搭成的栈道,一边靠着山崖,另一边则是万丈深渊。 徐础紧靠山石而坐,裹紧王颠赠与的斗篷,草草地睡了一会,半夜里突然被不知名的鸟鸣声惊醒,揉揉眼睛,心里还是不踏实,起身牵马上路。 好在栈道只是一段,而且足够宽,徐础一手牵缰,一手扶着山崖,试探着一步步往前走,倒也没有遇险,脚履平地之后,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身上出了一层细汗,甚至感觉不到夜风中的寒意。 数里之后,又遇上第二段栈道,徐础心存余悸,有些踌躇不前,正犹豫间,对面居然传来人声。 “还有多远啊?快到了吧?” “谁知道……咦,前面有人。” 对方也发现了徐础,彼此不知底细,全都停下,过了一会,栈道上的人喊道:“我们是降世军,你们是什么人?” 徐础稍松口气,“哪位天王的部下?” 栈道上的人大大地松了口气,“我们还没决定……我们来奔靠神行天王巩老哥。” 巩凡的死讯显然还没传开,徐础不愿多惹是非,让到一边,“你们来得正巧,神行天王的部下刚刚离开散关,离此不远。你们先过。” 七八人快步通过栈道,带头者是名中年汉子,黑暗中看不清面貌,见徐础只是一个人,稍感意外,拱手称谢,问道:“离散关还有多远?” “不远,二三十里,出关再有二三十里,就能找到降世军。” 众人欢呼,带头者又道:“神行天王早就入秦,怎么还停在散关附近?” “百目天王召集诸天王商议大事,所以大家又都回到散关。” 那人还想再问,其他人却已着急,不停催促上路,他再度称谢,带人匆匆离去。 徐础又一次叹息,从前做吴王时,他不得不有意将一些人置于死地,因此心中不安,如今旁观他人走向死地,他依然不安,只是没有强烈到产生负罪感。 “乱世才只是开个头而已。”徐础小声道,牵马进入栈道,刚刚有人走过,他比较放心,走得快些。 再度踏上实地,天边微亮,徐础实在是累了,又坐下休息一会,刚刚打开口袋准备喂马,忽听身后有人喊道:“先生慢走,我们是昨晚相遇的人,还有几句话要问。” 徐础转身看去,见到七八人正从远处跑来,微一转念,他立即察觉到危险,扔掉马背上的口袋,翻身上去,策马疾驰。 后面的人开始还劝,很快变成破口大骂,徐础回头,隐约瞥见那七八人身后又有别人出现,而且骑着马。 百目天王果然还是不肯放过他。 徐础快马加鞭,绝不想再回去。 山道曲曲折折,很快就再也看不到身后的人,但他知道,追兵不会轻易放弃,必然紧追不放。 前方又是栈道,他顾不得危险,催马上去,蹄子踩在木板上,响声令人心惊肉跳。 “徐础停下!” 徐础转身看去,叫了声苦,他跑了半天,没有甩掉追兵,对方反而越来越近。 这段栈道不长,很快来到实地上,徐础再叫一声苦,前方路边席地而坐十几人,看样子也是来投奔天王的降世军,在此小憩。 徐础低着头,催马快跑,那些人纷纷起身避让,嘴里喝斥,不满此人的骑法。 “嘿,是徐公子吗?”一人突然叫道。 徐础听声音耳熟,急忙勒马转身,果然看到昌言之,不由得大喜过望,“你们提前回来了。” “公子干嘛跑这么急?” “后面有人追我。”徐础没敢提百目天王,因为昌言之人身边的人都是降世军 昌言之立刻拔出刀,“公子不用担心,这回咱们有靠山了。” “对方怕是人多……”徐础话没说完,追兵已经出现,至少有三十骑,远远多于这边的人数。 从昌言之身边突然冲出去一人,手持一杆长槊,独自迎向追兵。 昌言之居然不怎么担心,扭头笑道:“公子,还认得这位‘靠山’吧?” 徐础认得,但是不敢相信。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二十二章 甩天 一人手持长槊冲在最前面,昌言之等人或拔刀,或持枪,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面对两倍于己的敌人,竟然不怎么着急。 徐础没有兵器,跳下马,站在后面惊讶地观望。 同样惊讶的是那群追兵,不明白对面的一群散兵游勇哪来的胆量敢于冲撞人数更多的骑兵。 追兵头目想要炫耀一下自己的本事,从随从兵卒那里要来长槊,“我一个人去迎战!” 没人劝阻,因为敌人实在弱小,是个竹竿似的年轻人,跑得倒是挺轻松,手持长槊毫不费力。 头目拍马迎上去。 简简单单的一次交战,一个回合结束,没有任何花样,结果却让追兵大吃一惊。 竹竿似的年轻人一槊挑翻马上的头目,几十名追兵眼睁睁看着上司坠向深谷,惨叫声良久不绝。 “益州军大将唐为天在此,看谁敢动大都督一根汗毛?” 追兵只是损失一名头目,人数依然占优,可是见到敌人力量之强,又听到“益州军”三字,斗志全无,他们原本就是打不过汉、益两州的官兵才逃进秦州,对后者尤为惧怕,也没人带头,慌慌张张地调转马头,顺原路逃跑。 唐为天追出二里有余,确认没人接受挑战,才扛着长槊悻悻地回来,“又是这样,一打就逃,还以为他们人多,胆子能大一些呢。” 昌言之等人已经回到徐础身边,笑道:“你一槊挑翻敌将,谁敢与你交手?” “下回我收着点。”唐为天将长槊倚石而立,来到徐础面前,扑通跪下。 徐础急忙伸手搀扶,居然没扶起来,唐为天还是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头,起身道:“大都督不必推辞,我也就这次磕头,以后再不磕了,你早已不做吴王,我也换了主人,这三个头算是赔罪。” “何罪之有?”徐础问道。 “当初大都督前往邺城的时候,我没跟随……” 徐础笑道:“你走的时候磕头,再见面时又磕头,足矣。” “大都督……” “别再用这个称呼。” “公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唐为天问道。 徐础没有回答,而是先打量唐为天,“一年多而已,你长高啦。” 唐为天的确长高许多,模样却没怎么变化,笑道:“何止长高,我的力气也更大了,拜了一位明师,学了槊法、刀法,就是弓法差一些,总是射不准。” “擅长一套本事足以安身立命。先说说你们是怎么遇上的?”徐础之前担心唐为天的安危,一直没来得及向昌言之发问,而且他注意到,随昌言之回来的人不是当初的巩军兵卒,而是一群陌生的士兵。 “走在路上撞见,我一看就有问题,老洪说不必多管闲事,我想这不行啊……” 唐为天说得颠三倒四,昌言之笑着打断他,“我来说吧,我们一行人还没走出栈道,半路上遇到唐将军率兵巡查。我们想藏起来,可惜没躲过唐将军的法眼,被他当场活捉,还好我认得他,要不然都得被这杆长槊挑死。” 唐为天道:“这可不能怪我,当初跟你不太熟,乍一见面,没认出来。” “是是,怪我。然后我一说起公子的状况,唐将军急了,带着十几名部下来救人,半路上丢失马匹,步行至此,正好与公子相遇。” “你原先的同伴呢?”徐础问。 “唐将军嫌他们腿慢,留在后面了。” “追你的是什么人?”唐为天问。 “应该是百目天王徐大世的部下。”徐础道。 “好个大胆的家伙,竟然敢对公子不利,他不知道你从前的身份吗?” “我从前的身份只对旧军有些用处,新军全都不认。” “所以说你不当吴王就是个……算了,我不多嘴,咱们上路,我给你报仇去。” “你还要去秦州?” “对啊,公子放心,不止是咱们这些人,后面还有蜀王的大军,过几天就能撵上来。” 昌言之插口道:“蜀王派出十万大军,横扫汉中,正往秦州而来。” “哪位蜀王?”徐础要确认一下。 “甘招啊,还能是谁?”唐为天胆子大,谁的名字都敢说,并不得觉得犯讳。 徐础有太多不明白的事情,“咱们先往回走,与蜀军汇合,再做打算。” 唐为天笑道:“公子还是这么谨慎,我与这些汉州降世军交战多次,他们是一群胆小鬼,欺软怕硬,一打就散,别看咱们只有十几人,对付几千人也不成问题。” 徐础听惯了吹牛,对“十万大军”、“十几人对阵几千人”都不在意,笑道:“我另有事情要见蜀军统帅,需要你来引见。” “不必引见,也是公子认识的人,铁鸢,记得吗?现在是铁大将军了。” “记得,但是不像对你这么熟,且又多日不见,还得需要你来引见。” “好吧,反正铁大将军也说过要我及时回去。” 众人调头,只有一匹马,由昌言之牵着,徐础与唐为天并肩行走,问了许多事情,又向其他人求证,终于大致弄清了汉、益两州发生的事情。 甘招念念不忘徐础曾经推荐的益州,离开东都之后,集合本部兵卒,寻路前往益州,也是他运气好,一路上没遇到太多阻碍,避开大批官兵,顺利进入益州。 天下大乱,益州的消息一向不多,其实这里也已乱成一锅粥,分裂成十几方势力,互相打来打去,一刻不得消停,谁也腾不出手来过问外面的事务。 徐础曾经建议甘招入益之后,打旧蜀的旗号,寻找蜀王后人,可甘招很快就发现,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天成定鼎以来,益州迁入大量外地士民,对旧蜀王并无怀念,他完全可以自立。 一开始,甘招仍用降世军的旗号,发现不太好用,于是改为无主之军,益州各方势力谁给的好处多,他就替谁作战,同时不停地挑拨离间,阻止对手联合,只用半年时间,他已在益州立足,成为最为强大的势力之一,不必再替他人卖命。 但也只是“之一”而已,离他的目标差得太远,恰在此时,有传言说益都王的三个女儿沦落民间,为人家做婢,就在甘招的地盘上。 甘招“救出”益都王三女,娶年长者为妻,将两个妹妹许给手下大将,然后打出为益都王报仇的旗号,吸引不少人投靠。 大概在两个月前,甘招攻占益州治所金都城,占据整个益北地区。 接下来,所有人都以为蜀王会继续挥师南下,夺取益州全境,甘招却出奇招,派大将军铁鸢率兵,以益州军的名义进入汉州,趁汉州官兵忙于剿灭四处兴起的降世军,夺占一大块地盘。 甘招这时已不再使用降世军的旗号,因为娶益都王的女儿为妃,反而自称是皇亲,军队也是朝廷之师。 对这支突然冒出来的“官兵”,汉州地方上的军队半信半疑,直到不久前才与其结盟:汉州军平定东边各郡县,力图与荆州连成一片,益州军则专攻西部,追剿逃亡的降世军 汉、益两州的形势完全不在任何人的意料之中,徐础亦不例外,回想自己认得的那位甘招甘司库,怎么也想不到此人竟能取得这么大的成就,当初的东都诸王都比不上他。 对于汉州的形势,昌言之也打听明白了,的确有一位新牧守,是一名奚家人,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打通前往荆州的道路。 楼家六公子楼碍,倒也不是无名之辈,身兼汉州长史与平西将军,地位仅次于新牧守。 徐础又问:“群雄皆向单于递交降书,据说汉州各方都交了,甚至亲自前去拜见单于,蜀王呢?” 唐为天道:“递没递降书我不知道,但是蜀王肯定没去拜见单于。” “益州粮多吗?”徐础在巩军待久了,对这件事也极为关心。 “还可以吧,反正我没饿着。”唐为天仍是一副似知非知的样子,他更愿意讲述自己打仗的经历,说得眉飞色舞,十多名士兵帮腔,更是让他停不下来,走路时说,吃饭时说,直到当天夜里,众人围着一堆火准备休息时,他才意犹未尽地道:“先是这些,还有更有趣的事情,明天再说。” 徐础一直笑听,没有阻止唐为天的唠叨,虽然他关心的并不是这些事情。 已经睡了一会,唐为天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失礼,开口问道:“公子过得怎样?之前忙着赶路,没来得及询问将军。” “我……忙着与人斗嘴,别的事情一件也没做成。” “哈哈,公子与人斗嘴,肯定次次大获全胜……”唐为天睡着了。 徐础担心追兵再至,总想早些出发,唐为天却不在意,“这条路窄,来多少追兵我都不怕。” 还好,追兵一直没再出现,百目天王大概是以为不值得为一名书生大费周章。 一连行走两天,他们遇见了前驱的蜀军,共有一千余人,多是益州人,对从前的吴王没什么印象,对唐将军却是敬畏有加,纷纷让路,拱手敬拜,称他“甩天将军”,大意是他总能一槊将对手甩到天上去。 唐为天很想随军前往秦州,徐础却坚持要见铁鸢,唐为天没办法,犹豫之后,决定先送旧主,再来追赶前驱队伍,蜀军先锋不能没有他这位唐将军。 又经一日行程,徐础遇见蜀军主力,眼中所见,将士们士气高昂,全无退意,他已连想几天,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劝说铁鸢不要进入秦州。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通知 鷢 &&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二十三章 铁将 铁鸢生性随和,与甘招既是君臣,亦是多年故交,年轻时同衙为吏,彼此看不顺眼,明争暗斗不断,上司一怒之下,将两人同监囚禁,声称什么时候化敌为友,什么时候放人。. 这一招的效果好得出人意料,或许太好了一些,两人在这之后成为莫逆之交,不再争斗,反而互相扶持,甚至互相包庇,上司更加头疼,离任时曾说:“也不知我当初是帮了你们,还是害了你们,望你二人好自为之,宁为君子交,无为小人交。” 两人答应得很好,事后依然如故,身边聚集一些追随者,成为一县豪吏,赶上降世军兴起,甘招不幸被俘,铁鸢孤身前往敌营,原用自己换出好友。 有人向降世王通报此事,薛六甲深受感动,于是将两人全都留下,许以高位,并接来他们的家人,令其无从逃亡。 如今甘招称蜀王,铁鸢也被委以重任,成为大将军,率军一路北上,即将进入秦州地界。 “算不上衣锦还乡,但是能带这些兵卒回去,也不算丢人吧。”铁鸢向徐础笑道。 听说徐础赶到,铁鸢亲自出营相迎,执礼甚恭,带他巡视军营,进入军帐之后,酒宴已经摆好,丰盛而精美,陪宴者十余人,多是东都故人,对徐础印象极佳,轮番敬酒。 在徐础的极力坚持下,他们才放弃“吴王”之称,改叫“徐公子”。 自从离开邺城包括在邺城徐础辗转各处所得到的礼遇,莫过于此。 唐为天尤其兴奋,像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喝多之后非要当众舞刀,“徐公子见识过我的长槊,还有刀法没演示过呢。” 唐为天演示的是军中刀法,没有花招,来来回回尽是横挡、竖劈,脚下或进或退。 好在观众也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看得出妙处,连连叫好。 铁鸢凑身过来,向徐础小声道:“这小子天生神力,除去弓弩,什么兵器到他手里都有奇效,但他没有耐心,老师父说他招数不准确,他将师父揍了一顿,从此再没人敢说不是,只能称赞。” 徐础笑着点头,此后也与众人一同叫好。 第二天还要行军,酒宴没有持续太晚,众人陆续告退,唐为天喝得最多,舞刀也没消耗太多醉意,被卫兵抬出帐篷。 铁鸢感慨道:“能在这里见到徐公子,想必是天助我也。” “对我亦然,只是铁大将军或许会失望。”徐础笑道。 “怎么,徐公子不愿留在我军中?那也无妨,我派人送你去益州,保你一路平安。蜀王见到徐公子,会比我更高兴。” “蜀王早晚要去拜见,不急于一时,其实我是要劝铁大将军率师退返汉州。” 铁鸢明显一愣,“这是为何?徐公子以为我军太弱?” “贺荣人已占据秦州诸多郡县,铁大将军必然与之相遇,到时是战是避?” “原来徐公子担心的是这件事。”铁鸢露出笑容,“蜀王对此已有安排,蜀王说,贺荣人锋芒正锐,攻占西京之后,必不肯逐步夺取全秦,而是要趁胜南下,兵指汉州。” “蜀王所言极是,我在单于身边待过一段时间,他已决定入冬之前进入汉州,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发兵。” “蜀王又说,汉、益两州唇齿相依,贺荣人若拿下汉州,十有**是先攻益州,然后水陆并进,东卷荆州。” “单于虽然没有明言过,但是想必如此,汉、益两州据传粮多,得之以为后盾,东进方能无后顾之忧。” 铁鸢笑道:“说粮多有点夸张,总之不至于让将士饿着吧。蜀王正是有此担心,所以派我率兵进入汉州,蜀王说,若能一举攻占全汉,乃是上上之选,毁栈道、锁边城,令贺荣骑兵不得南下。可是汉州形势已有变化,官兵渐强,我既不能劝其归降,亦不能一举消灭,与之鏖战,反予贺荣人可乘之机。” “没错。”徐础点头。 “蜀王还给我布置一条上中之策,说是不能攻占全汉,就直接北进秦州,务必引动贺荣人主力,然后退守散关。” “散关城败,易攻难守。” “那也要先进秦州,迫使贺荣人转至散关,无暇南下,然后步步后退,毁掉栈道,令贺荣人寸步难行。” “在此之后呢?此计只能保汉州一冬的安全。” 铁鸢笑而不语,徐础却已猜到他的心事:“铁大将军要用一个冬天击败官兵,夺取整个汉州?” “我希望在一两个月之内击败官兵,严冬一至,步兵也难作战。” 徐础沉思。 “徐公子以为此计如何?” “蜀王向单于递交降书了?” “递了,这种时候,谁不递谁是傻瓜,递过之后该干嘛还是干嘛。何况蜀王那份也不算降书,我们现在打天成的旗号,既然天成皇帝投靠单于,蜀王不过是追随而已。哈哈。” 徐础笑笑,没说还真有这样一个傻瓜,“但是蜀王没去拜见单于?” “当然没去,派人送信,声称病重蒙混一下。汉州的首领倒是都去了,正因为如此,我才有把握一两个月内击败官兵。” “长史楼碍也去拜见单于了?” “楼碍是奚牧守的副职,算不得首领,应当不用去。这位楼长史真是徐公子的……兄弟?” 徐础点头。 “呵呵,这位楼长史倒是好说话,蜀王派人前去议和,颇得楼长史相助。”铁鸢突然笑得有些诡异,“徐公子不会在替楼长史求情吧?” “求什么情?” “我要攻占全汉,就不得不与楼长史交战,他之前虽然帮过忙,但是军国大事为重徐公子若能劝说楼长史投降,倒能免去一场刀兵之灾,只要楼长史愿去益州,所得官位必然远远高高于一州长史。” 徐础笑道:“其实我与这位楼长史没怎么见过面,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你们不是亲兄弟吗?” “大将军子孙太多,楼碍离家早,回到东都也不会与所有兄弟见面,所以……” “明白,但是亲兄弟总是亲兄弟,至少能说得上话。” “我可以去劝楼长史,不是劝他投降,而是劝他与铁大将军共守汉州。” 铁鸢又愣一下,“这个用不着,蜀王与汉州军已然达成议和。” 徐础笑道:“铁大将军有意反戈一击,就没想过汉州军也存此心?” “汉州军若想击退益州兵,最佳时机是在我初入汉州时,现在,可有些晚了。当然,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做了一些准备,派兵封堵要道,汉州军只要一有异动,我立即率兵返回,唯一的损失就是可能会因此引不来贺荣主力。” “贺荣主力已离散关不远。” 铁鸢又是一愣,脸色微变,“不可能吧,我明明得到消息,贺荣大军全都集结在东边,要从子午道入汉。” “子午道所集结者乃是中原军队,以攻城为己任,行动迟缓,贺荣主力却是骑兵,一朝令发,数日间就能赶到散关。” 铁鸢脸色又是一变,“徐公子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我在桑城听被俘的守军兵卒说,将领曾与贺荣人暗中往来,遇敌之后弃城而走,但是留下兵卒,显然是要引诱降世军留在附近,因此我猜贺荣骑兵必会调头。” 铁鸢想了一会,笑道:“原来徐公子只是一猜……当然,徐公子猜得向来很准,但是无妨,贺荣骑兵来得正好,倒免去我一桩麻烦。我会在散关死守数日,然后一边退却,一边毁掉栈道,令贺荣骑兵进退不得。” 铁鸢奉命行事,想劝他现在退回汉州,绝无可能,徐础道:“不如这样,前方已有一千人,算来也该到达散关,就让他们死守数日,铁大将军调头,回汉州备战,两不耽误。” 铁鸢敬重徐础,所以没有立刻拒绝,而是认真地想了一会,笑道:“不可,万一贺荣骑兵并没有来散关,单靠那一千来人,可没办法引来单于的注意。徐公子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但是事已至此,兵发半路,我不能只凭几句猜想就改变计划。” “我了解单于,以他一向的风格,若是大张旗鼓要走子午道,必然另设奇兵,此前种种,皆是如此:表面上结交并州沈家,暗中与天成朝廷结盟;声称南下,突然西进。” 铁鸢挠挠头,“非是我不相信徐公子,可是……我建议徐公子还是去一趟益州,面见蜀王……” “一去一回,便是骑千里马也来不及。” “汉州的事情……徐公子不必操心,贺荣人即便已经夺下散关,我也有办法应对。请徐公子去见蜀王,其实另有所托。” “怎么,铁大将军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劝说蜀王应允吗?”徐础微笑道。 “哈哈,我与蜀王无话不谈,不必劳动徐公子居间传信,我只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蜀王……”铁鸢欲言又止。 “铁大将军知道我的为人,今日帐中之言,出你口、入我耳,绝不令第三人得知。” “就是因为相信徐公子,我才说‘天助我也’。蜀王如今被佞臣所围,连我的话也听不进去,非得是徐公子,才能让蜀王清醒过来。” 徐础也是一愣,“铁大将军北上,不全是为了夺取汉州,乃是被小人设计支走?” 铁鸢长叹一声,神情暗淡。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二十四章 佞臣 铁鸢不肯背后乱发议论,因此拒绝透露更多详情,只是力请徐础前往益州:“到了金都城,徐公子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盛情难却,我也的确想见蜀王,但我中途会在汉州稍作停留。” “只要是在益州军的地盘上,徐公子通行无阻,停留多久都可以。” “还有一件不情之请。” “徐公子不必客气,是要马要粮,还是要财要物,只要我这里有,必当奉上。” “都不是,我想要个人。” “一个人?” “嗯。” “不会是小唐将军吧?”铁鸢笑道。 “就是他,唐为天与我毕竟主仆一场,他的个头和力气都有增长,性子却还是那么急躁,我不忍看他陷在秦州。” “徐公子还是不放心秦州……唐为天是我麾下一员猛将,缺他如失手臂,不过此去秦州,本是诱兵,倒也不是特别需要他。这样吧,徐公子去劝小唐将军,他愿意跟你走,我放行,他若自己不愿意,我也不能强迫。” “多谢。” “以徐公子的口才,还有与小唐将军的交情,此劝必成。希望徐公子到了益州,也能劝动蜀王。蜀王受过太多苦头,一入温柔之乡,难免有些沉迷,但蜀王绝非昏暴之君,一旦醒悟过来,必能成就大业。徐公子智勇双全,一席金玉良言,胜过十个铁鸢、百万兵马。” 徐础笑道:“铁大将军夸得太过了,我连铁大将军尚且劝不回头,何以令蜀王心动。” “不同,大大不同,我上有主公,下有兵卒,身不由己,若能自己做主,也会被徐公子说动。蜀王独断于上,正需要徐公子这样的谋士,徐公子亦需要蜀王。” 徐础笑道:“蜀王能得铁大将军追随,才是最大的本事。” 两人互相吹捧一阵,徐础告辞,去到自己的帐篷里,只见昌言之正在呼呼大睡,一身的酒气,刚刚的宴席上,他也喝了不少。 徐础坐了一会,不想等到明天,于是出帐问清唐为天的住处,前去拜访。 唐为天的帐篷就在附近,他睡得更熟,随从呼唤、徐础点烛,都没吵醒他。 “唐将军是真高兴,喝得不少。”随从赔笑道,因为主人的重视,他对徐础也十分恭敬,“唐将军睡得正香时若受到打扰,起来之后会打人,六亲不认,连铁大将军有一次都险些挨打。” “我在这里守一会,你去休息吧。” 唐为天虽然做了将军,生活习惯却没有多少改动,住的仍是寻常帐篷,睡的是干草垫子,与兵卒无异,他的随从也是亲兵,全睡在别的帐篷里,不用守在身边。 帐中没有桌椅,徐础手持小半截蜡烛,听着轰轰的鼾声,四处查看,很快注意到唐为天怀里抱着一卷锦缎,与帐中的朴素之风颇不相衬。 “他还留着那根棍棒?”徐础哑然失笑,他曾经随手指定一根棍子是降世王神棒的“亲眷”,唐为天当了真,一直随手携带,现在好像也没舍弃,还小心地包裹起来。 徐础想将那卷锦缎抽出来看一眼,唐为天看上去只是随意搂抱,徐础第一下却没抽动,稍一用力,只抽出一截,再一用力,唐为天却抱得更紧,鼾声随之变小。 随从若是还在,或者徐础警醒些,断不会继续用力,可他也有犯糊涂的时候,而且对唐为天向来没有防范之心,越抽不出那卷锦缎,心中越感兴趣,于是用上全力,想要猛地一下抽取出来。 他没抽出锦缎,肚子上却挨了一脚,凌空飞起,重重地摔在地上,哎呦一声惨叫,手里蜡烛落地,火苗熄灭,四周一片漆黑。 “谁这么大胆,敢夺我的神棒?”唐为天大喝道。 “别动手,是我。”徐础忍痛道,真正体验到什么是肝肠寸断。 唐为天听出声音,慌张道:“公子怎么……我去叫人点灯……” “不用叫人,我这里有蜡烛。”徐础深吸几口气,摸到蜡烛重新点燃,坐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 唐为天上前搀扶,“酒真是害人不浅,我竟然伤着了公子。” “不怪酒,怪我,我想看那根神棒……” “在这里。”唐为天扶徐础坐在床铺上,打开锦缎,取出裹在里面的棍棒,双手捧上,“公子用它打我吧,狠狠地打。” 徐础笑道:“你没犯错,为什么要挨打?收起来吧,我看一眼也就够了。” “真的不打?” “不打。” 唐为天重新包好棍棒,“不打也好,这玩意儿……呸呸,神棒打人挺疼。” “难为你一直带着它。” “必须带着,全亏了它,我才能长个儿、当将军。”唐为天轻轻摩挲锦缎,一脸的宠溺,马上又道:“公子还好吧?我的一脚可不轻。” “还好,已经不痛了。”徐础撒个谎,不想让唐为天太担心。 “因为我喝醉了,没使出全力,否则的话……还好我喝醉了。”唐为天不好意思地笑道,“公子怎么来我这里?我让人给你安排了一说而已,反正现在可以随便说了,不像从前,说自己要当皇帝,可是要掉脑袋的。” 徐础“劝动”了唐为天,起身准备告辞,结果腹中真的疼痛,无法挺身站直。 唐为天大为惶恐,搀住徐础,“要不然公子今晚先在我这里对付一下吧。” “我还是回去睡,那里……舒服些。” 唐为天扶着徐础,一路送回帐篷,铺好被褥,看着徐础躺下,他才吹熄蜡烛,蹑手蹑脚地离开,叫醒自己的随从,交待一番,回自己住处,打一个小小的包袱,尤其是带好神棒,然后抱着薄被,又蹑手蹑脚地来到徐础帐中,席地而睡,很快与昌言之争起鼾声高低。 徐础也是累了,睡着之后什么都不知道,等他醒来,唐为天与昌言之已经备好清水与食物。 昌言之很高兴有人替他服侍徐础,乐得清闲。 铁鸢先让大军出发,自己送客送出十里以外,向唐为天千叮咛万嘱咐,才与徐础告辞,回头追赶部下。 看着铁鸢远去,徐础不由得轻叹一声,又一次希望自己算错了单于。 “公子肚子还疼吗?真应该找个郎中。”唐为天关切地说,他觉得自己与昌言之两人足够服侍徐础,因此没带其他随从。 “不疼。铁大将军待我不薄,我欠他一个大大的人情,不知该如何归还。” “一顿酒而已,以后我替公子回请一顿就是。”唐为天不以为然,牵马步行,走在前头,将自己的坐骑交给了昌言之。 “一顿酒可不够。唐为天,据说蜀王身边有佞臣,你知道是谁吗?” 唐为天扭头看向骑在马上的徐础,困惑地问:“啥是佞臣?” “没什么本事,只会说好话,偏偏得到主公宠信的人。” 唐为天转过身来,倒着行走,看向后面的昌言之。 昌言之哭笑不得,“我是没什么本事,但也不会说话……而且公子退位已久,不是任何人的主公,哪来的佞臣?” 唐为天傻笑两声,转回身正常行走,“明白了,佞臣就是无耻小人,嗯,昌将军的确不是,蜀王身边……没有这种人啊,反正我没见着。” 铁鸢与唐为天都不会撒谎,徐础换一种问法,“蜀王如今最信任的人是谁,除了铁大将军。” 唐为天想了一会,“那就是鸡公车了吧。” “谁?” “鸡公车,就是那种一个轱辘的小车。” “我问此人什么身份,从前没听说过,应该不是降世军旧人吧。” “嗯,他是益州人,叫车……全意,绰号鸡公车,好像从前是益都王的什么亲信,就是他指点蜀王找到益都王的三个女儿。” 徐础点头,心里稍微有数。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二十五章 入汉 徐础肚子上挨的那一脚不轻,一进入汉州地界,他不得不提出休息。火然文. 好在前方就是汉平城,这里本是汉州的治所,几经转手,刚刚被铁鸢夺下,分重兵把守。 与汉平相距不远就是官兵的地盘,双方表面结盟,私下仍互相提防,而且时不时仍有零星的贫民从这里经过,要进入谷道前去追赶降世军,因此形势极其混乱,几乎天天都有大大小小的战斗发生。 唐为天上马,手持长槊,向昌言之道:“你守在公子身边,我给你们开道,进到城里就好了,那里有益州军,能提供住处,还能找到郎中。” “嗯,你就往前走吧,我与公子紧紧跟着你也别太快。” 一路上,还真遇到几伙拦路者,少则五六人,多则二三十人,见他们人少,上来就索要马匹与行李以及“狗命”。 唐为天一律不答话,拍马就去迎战,有一次他冲得太快,对方甚至没来得及开口。 拦路者不经打,见对方不仅不跪下求饶,反而持槊冲锋,谁也不敢接招,尤其是人数最多的一伙,一哄而散,看样子是临时聚在一起的乌合之众。 离汉平城稍近一些,道路安全许多,徐础忍不住问:“这里既是粮道,怎么不见益州兵巡视、看守?” 唐为天将长槊挂在马鞍上,牵缰步行,笑道:“用不着,路上这些人都是些苍蝇,飞来飞去,大兵一来,他们逃进深山,大兵一退,他们又蹦出来,见到人少好欺就抢劫。这样的强盗多得是,永远扫除不尽,除非派兵进山围剿,可是谁有那样的闲工夫?随他们去吧,反正运粮车总有大队人马护送,他们根本不敢露面。” “这些人为何不肯加入官兵或者降世军?好歹是条出路吧。”徐础问。 “呵呵,当兵就得打仗,打仗就得死人,哪有躲在山里自在?何况当兵也未必能顿顿吃饱饭,反而要受上司的闲气。” “你倒挺愿意当兵。”昌言之笑道。 “当然愿意,一到战场上我就浑身来劲儿,不像这些胆小鬼,敢抢劫却不敢迎战,一味地欺软怕硬,令人不耻。” “哈哈,不是人人都有你的力气。奇怪,这条路上还有行人经过吗?那些强盗靠什么吃饭啊?”昌言之疑惑地问。 “谁说没人经过?不多而已,总有百姓不知情,城里的要去乡下隐藏,乡下的要进城里避难,还有财主拖家带口想去投奔它乡。我就曾经带兵抓到一伙人,二十几口,看穿着都是穷人,但是车多包袱多,我一瞧就不对,于是下令拦下,搜出不少金银。”唐为天得意地炫耀。 “这种世道,官兵与强盗没有多少区别。”徐础小声感慨。 唐为天还是听到了,并不以为羞耻,笑道:“还是有点区别,官兵势力大,抢得也早,好东西都被他们先捞走了,我们只能喝汤。” “你现在也是官兵啦。”昌言之提醒道。 唐为天一愣,随即不好意思地笑道:“总忘,对啊,我现在是官兵了。”唐为天挺起胸膛走路。 汉平城里的益州军将领都认得小唐将军,热情接待,顺便对徐础也比较客气,拱手说声“久仰大名”。 汉平城里没剩下多少平民百姓,房屋大都被征用,士兵在街上横冲直撞,偶尔有老人挎篮沿着街边行走,极少看到年轻人的身影。 徐础住进一所不错的宅院,原主早就跑了,几名老兵过来帮忙,搬来一些应用之物。 唐为天押来三名郎中,让他们给公子看病。 郎中先后把脉,对病情意见不一,但是都认为不算严重,休息几天,吃些补药也就好了。 城里药材不全,唐为天拎来几大口袋,三位郎中从中只挑出五六样可用的药材,熬成汤药,亲自送到病人面前。 徐础喝过之后,向唐为天道:“果然好些,让三位先生走吧,我这里不需要他们,你也不必一直守在这里。” 唐为天掏出几大块银子,塞给三位郎中,送到门外,回来道:“公子还要吃些什么?我给你找去。” 徐础笑着摇头,“有什么吃什么,你去忙吧,城中将领已经派人请你好几次了。” “去了就是喝酒,没什么意思公子要喝酒吗?” “你去喝吧,派人给我送一点就好。” 唐为天这才去见益州军将领,很快派一队士兵,送来十几坛未开封的酒。 昌言之也是好酒之人,打开一坛,深吸一口气,陶醉道:“好酒啊,让我淹死在里头,我都愿意。” 随酒送来的还有许多肉菜,虽说煮过,全都半生不熟,昌言之唤来几名老兵,烧起柴火,重新烹饪,虽然作料不全,至少能够做熟。 老兵也受邀一块吃喝,他们不敢,分些酒菜在屋外进食,轮番进来鞠躬感谢。 徐础吃了一些肉,喝了两杯热酒,笑道:“这比刚才的药好像更有用。” “公子常说‘良药苦口’,轮到自己吃药的时候,也还是嫌苦。” “哈哈,律人以严,待己以宽,就是这个道理。” 徐础没吃多少,昌言之有点担心,“公子没事吧?平时你的酒量可不止这一点儿。” “没事,我是累了,而且心事多。我去躺会,你吃你的。” “公子真没事?” “我会对你客气吗?真的没事。” 昌言之送徐础回屋里休息,本想多守一会,可是没忍住酒瘾,还是出去喝酒,独饮无趣,硬邀几位老兵进来,围桌共饮,这才觉得舒畅。 徐础躺在床上,并不觉得伤势严重,只是感到身体虚弱,饮几杯酒就失去兴致,也不觉得饥饿,本想思考些事情,结果很快就睡着了。 他入睡时天还没黑,等到睁开眼睛,外面天光大亮,已经是次日上午了。 徐础吃了一惊,起身之后看到桌上摆满了酒菜,不由得微微一笑。 唐为天推门进来,“公子醒了,今天感觉怎样?” “睡了一觉,好多了。”徐础下地伸展四肢,的确感觉精力恢复许多,可还是没什么胃口,喝了一杯酒,吃了几块肉,也就够了。 “我去热热。”唐为天道。 “不必,我想我就是缺觉。” “都怪我那一脚。”唐为天沮丧地说。 “无关,是我自己累着了。外面的人是找你的吧?”徐础透过门缝,看到庭院里有不少人影晃动。 唐为天转身去开门,向外面的人喝道:“走走,全都走,谁也不准留下来烦我。” 外面的一群士兵只得退下,但是仍守在宅院门口不肯离开。 “还要请你喝酒?你不愿去,也不必如此无礼吧。”徐础道。 唐为天摇摇头,“他们想让我留下,我说我要护送公子去益州。对他们就得无礼些,要不然他们会赖上你。” 徐础笑了笑,“昌言之呢?” “喝多了,现在还没醒。” “跟着我,他许久没痛快地喝顿好酒。” “都一样,益州军现在看着好,谁知道过几天是什么样子,没准连树皮都没得啃。” 徐础笑着点头,“你有心事。” “我哪来的心事?” “你别骗我,我看得出来。” 唐为天嘿嘿笑了两声,“什么都瞒不过公子,实话跟你说吧,汉平城也要打仗了,所以他们才希望我留下。” “跟谁打仗?” “汉州军。” “这就翻脸了?” “还没有,但是汉州军正往这边调集,据说昨天夜里营地突然扩大数倍,看样子是要动手。” “派人通知铁大将军了?” “嗯,昨天夜里就派人了,其实不用着急,当初汉州军连降世军都打不过,几次夺城都不成功,如今想从益州军这里虎口夺食,做梦。” “带我去看看汉州军营地。” “这可不行,公子要多休息,而且得出城十余里才能望见营地,现在这个时候可不安全。公子想知道什么,我替你看去。” “旗帜,看营中树立的是何方旗帜。” “汉州军肯定树他们自己的旗帜呗,公子等着,我给你看去,省得你总记挂。” “小心。” “谁能跑得过我这两条腿?”唐为天笑道。 昌言之睡到中午才醒来,来见徐础时,仍是一脸倦容,“怎么回事,今天外面的人比较多,公子听到了吗?街上尽是声音。” “据说汉州军要打过来。” “唉,没消停几天,又要打,汉州军怎么想的,与益州军平安相处,不是挺好吗?” “汉州军当然想要整个汉州,我担心他们的野心不止于此。” “汉州军连降世军都平定不了,还有更大野心?”昌言之笑道。 “除非汉州军已得强援。” “哪来的强援?荆州军?还是贺荣人?汉州军不会连打都不打,直接投降吧?”昌言之提出一连串的疑问。 “汉州新牧守连同诸雄都去拜见单于,不降还能怎样?何况他们不会当这是投降,而是报效天成朝廷。” “天成皇帝自己不能让各州效忠,被贺荣人挟持之后,却有群雄来贺,嘿嘿。”昌言之无奈摇头,但他不关心这些事情,“既然如此,我看咱们还是尽快动身去往益州吧,这里不够安全。” 徐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寻思一会,抬头道:“汉州军不是要夺城,而是要封堵谷道,令前往秦州的益州军无路可退。唉,秦州必然已经开战。”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二十六章 苦药 汉平城的守将魏悬是个大胖子,全身是肉,却没能为他增加几分沉稳,遇事则急——心里倒不是害怕,就是着急,总拿同样的事情不停地催促身边人。 “给铁大将军送信了?再派几个人。” “益州那边呢?也再派一个人去。” “汉州军有何动向?是不是要打过来?怎么还不发兵?” “城墙修补好了?确认坚固吗?再去查看,千万不可出错。” …… 挽留小唐将军也是他为之着急的几件事之一,见到唐为天走进大厅,立刻起身迎上去,笑道:“千军易得,猛将难寻,没有小唐将军打头阵,大家心里都不安定。再说你喝了我的酒,想走也难,哈哈。” “你的酒我是喝了,但我可没说要留下。我来是再给魏将军引见一个人……” “徐础徐公子,已经见过了。曾经做过吴王的人,我怎能忘记?”魏悬笑道,称王者众多,他对“吴王”并不在意,只是给唐为天一点面子。 “徐公子有话要对魏将军说,徐公子最聪明,料事如神,他的话比我的长槊厉害多了,请魏将军一定要仔细听。” 魏悬的职位比唐为天高得多,但在用人之际,不在乎小小的言语无礼,向徐础拱手笑道:“太好了,我不仅得一位猛将,还得一位谋士。益州军进入汉平城还不到一个月,守御必有诸多不足,徐公子尽管畅所欲言,我就是拼了老命也得及时改正。” 徐础也拱手还礼,“守城我倒没什么可说的,但我猜测汉州军不是要攻城,而是要封堵谷道出口,令铁大将军无法及时回师。” 魏悬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徐公子初至汉平,不了解此地的形势,谷道出口离汉平城不过三十余里,不先夺城而去封堵谷道,这个……汉州军就不怕腹背受敌吗?” “汉州军若去封道,魏将军会派兵袭击?” “当然,我指望着铁大将军呢,拼死也得保证谷道畅通。再说了,大家同为蜀王之臣、益州将领,怎能见死不救?徐公子提醒得倒也没错,我会派人关注。不过我估计汉州军还是会先攻城,这是最正常的打法。” 魏悬看向唐为天,笑道:“徐公子是读书人,不了解打战的事情,难为他还想着谷道……” 唐为天摇头,“徐公子带过兵、打过仗。” “哦。”唐悬只想打个圆场,既然圆不回来,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徐础道:“小唐将军望见汉州军营地有狼头旗,以此观之,汉州军必然已投靠贺荣人,南北夹攻,此战志不在攻城,而是要全歼铁鸢之军。” 唐悬直皱眉,他不想得罪这位徐公子,但也没法太当回事,寻思好一会,问道:“以徐公子之见,该如何应敌?” “列阵城外,示敌以死守谷道之意,汉州军必生怯意。” “明明有城可守,却要……汉州军真会被吓住?徐公子知不知道,汉州军能调动的兵力,至少是我的两倍。” “敌多我少,更要示敌以勇,何况益州军向以勇武闻名,如今的上上之策,不止是列阵城外,还要首先挑战,将汉州军逼退,令其逡巡不前。” 魏悬微微张开嘴巴,突然嘿嘿笑了两声,“徐公子……真是没将我们益州军当外人哪。” 唐为天自告奋勇道:“拨给我一千人,我去挑战。” 魏悬希望留下唐为天这员猛将,是要让他为己效力,可不是平白前去送死,笑道:“容我想想,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汉州军不是还没动静嘛,我多派斥候,时刻盯紧就是,汉州军若是真的派兵去封道,我率兵出城拦截也来得及。小唐将军,还有徐公子,可以留下吧?” 唐为天看向徐础。 徐础点下头,“据传汉州军的将领之一乃是长史楼碍,此人与我有些渊源,我写了一封信,麻烦魏将军派人送过去。” 徐础递上写好的信,魏悬接在手中,眼睛一亮,“徐公子怎么不早说?你二人从前是同窗还是同乡?” 唐为天诧异道:“初见面时你还说久仰徐公子大名,怎么不知道他从前姓楼,与楼碍一样,也是大将军之子?” 魏悬大吃一惊,“果真如此?” 徐础又点下头,想不到过去这么久,自己还是要凭“大将军之子”的身份得到重视。 魏悬大笑,“小唐将军真是员福将,居然给我带来这么一位……请楼公子恕我有眼无珠,当初……” “我已改姓徐。” “哦,这是为何,与楼家不合吗?一家人不至于吧。” “总之请魏将军派人将信送到,楼长史愿不愿意见我,尚还难说。” “徐公子要见楼长史?” “有些事情总得当面陈说。” “对对,当面说比较好,徐公子一定要向楼长史讲清楚:汉、益唇齿相依,既已结盟,何必大动干戈?蜀王也不是真要占据汉州,不过是借这块地方阻止北敌南下,以后肯定会归还。”魏悬眨眨眼睛,好像与徐础达成了某项密谋。 徐础笑着点头,告辞离去。 “公子说服魏将军了?”唐为天有点疑惑。 徐础摇摇头。 “那再去劝啊,这回我帮你,魏将军怎么也得卖我几分面子。” “你的面子先留着,没准以后会有大用,至于现在……不劝也罢,总得先找对人,劝说才有奇效。” “找谁?长史楼碍吗?他可是敌人。” “唉,有时候敌人反而更好劝说一些。”徐础笑道。 唐为天一头雾水,“现在怎么办?就这么等着?” “你去忙你的,既然留下,就做将军该做的事情,得到消息也快些,随时告诉我一声。” “那是当然。”唐为天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 唐为天见四下无人,小声道:“公子刚才撒谎,我明明没见到贺荣人的什么狼头旗。” 徐础也笑了,“顺嘴了,但我只在小事上撒谎,大事上不会骗人。” “能骗人才叫本事,为什么不骗?”唐为天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徐础回到住处,向昌言之道:“看来咱们是躲不开这一战了,是我运气不好吗?走到哪里都会遇到战事。” 昌言之笑道:“公子想多了,天下大乱,哪里没有战事?早在公子到来之前,汉州就已经打过不知多少仗了。我倒奇怪,公子干嘛非要留下?反正也没咱们什么事情,不如早去益州见蜀王。” “益州也不会太平,而且……”徐础轻叹一声,“我总想给单于造成一点困难,不想让他以为九州无人,凭他宰割。” “这可难了,那些兵多将广的雄杰都去递降书,公子孤身一人,说的话又没人听,想阻止单于,无异于那个……” “螳臂挡车?” “公子当然不是‘螳臂’,但是意思差不多吧。”昌言之笑道,与徐础相处久了,虽然越发忠诚,却没剩下多少敬畏。 徐础也不在意,“与单于相比,我的确是‘螳臂’,所以得尽快找一条粗壮的胳膊……” “我倒觉得铁大将军说得对,现在这种时候,谁不向单于递交降书,谁是傻瓜,表面上归顺,以后有机会再反呗。要说还是天成朝廷太不像样,皇帝都归顺了,让别人怎么办?” “这个‘傻瓜’就是机会,没有‘傻瓜’做前驱,单于将会越来越强,群雄的假归顺,早晚都会变成真效忠。” “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说吧,又没有外人。” “就让单于……一统天下不好吗?他对中原士兵确实比较狠辣,攻城时不拿人命当回事,可是开国帝王莫不如此。他虽是异族人,但是能讲中原话,贺荣部人少,他想统御九州,最后还是得靠中原人。” “问题就在这里,单于无法等到一统天下,很快他就得依赖中原人四处征战,但他不会信任中原人,到时又会天下大乱。单于不过是延长乱世,而不是结束。” 昌言之没吱声。 “单于确有雄杰之姿,但他得位尚浅,用计谋而非威望率众入塞,以为夺得中原,自然就能令贺荣人对他言听计从。可我觉得,他不会信任中原人,也镇不住贺荣人,一遇挫败,必生大患。总而言之,单于入塞太早,除了添乱,并不能定鼎天下。” “希望公子是对的吧,老实说,虽然我没受过太多乱世的苦头,但是真的已经有点厌倦了,无论是谁,把它结束就好。” “总会有这样一位英雄?” “可他是谁呢?咱们能活着等到吗?” 徐础回答不了。 “公子的伤还是没有痊愈,我再叫郎中过来吧。” “不必。” “郎中开的药还在,再苦公子也得喝。” “嗯。熬药的时候也熬锅粥吧,我现在真的吃不进酒肉。” “呵呵,这话让外人听到,还当公子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呢。” 昌言之亲自动手,先熬好米粥,徐础吃了一碗,觉得舒服许多,再喝药时,越发觉得困难,被昌言之连番催促,才捏着鼻子分三大口喝光。 “以后我再也不用‘良药苦口’这四个字劝人,良药真的很难喝下去啊。”徐础感慨道。 当天夜里,唐为天亲自过来送上一封信,“这位楼长史还真将徐公子当成亲兄弟,得到信之后,马上写封回信,请徐公子明日过去相见。据信使说,楼长史十分高兴,当众称徐公子是‘十七弟’,还说你是楼家最了不起的子弟。” 徐础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对这种莫名其妙的“好事”向来警惕。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二十七章 六兄 楼碍身形微胖,与父兄相比自然是差了一大截,但是肚子高高鼓起,已然初具规模,一捧垂胸长须,看上去更像是武将,而不是文官。 楼家六公子少有才名,十多岁时曾在张息帝面前对答如流,震惊四座,给大将军长脸,从此备受宠爱,并被寄予厚望。 楼碍十三岁时,大将军就给他谋了一个职务,送到各部司里历练。 十六岁,楼碍已能独挡一面,获得实授官职,在朝中前途无量,他自己却自愿提出外放,向父亲道:“楼家在朝中有父亲和三哥也就够了,再多一人无益于事,不如让我去地方上做官,里外照应,方保无忧。” 楼温当时并不觉得有此必要,但是赞赏六子的深谋远虑,于是为他在洛州谋职,离家不算太远,听说他为官稳重,离家之后也没有放纵之举,才将这个儿子转送到汉州。 楼碍在汉州为官十余年,遍历郡县,并不急于升官,三年前才升任汉平刺史,成为一方大吏,但是人人都明白,汉州牧守这个职位乃是他的囊中之物,历任牧守来来去去,对这名下属都要礼敬三分,遇到大事,必须请来商量。 万物帝遇刺、天下大乱,打断了楼碍的仕途,降世军在汉州兴起的时候,一度传言他已遇害,等到降世军由盛转衰,他却重新现身,而且集结了一支官兵,逐步夺回郡县。 人人都以为他会趁机担任牧守甚至称王的时候,楼碍又一次出人意料,反而从荆州奚家请来一位新牧守。 对十七弟的改姓与之前的所作所为,楼碍全不在意,至少表现得全不在意,亲自迎出军营,先是拱手行礼,随后张开手臂,给弟弟一个热情的拥抱,然后转身,向众人高声道:“这是我十七弟,别看他年轻,曾经刺驾、称王,凭一己之力,在东都击退数十万敌兵,威震天下!” 众人纷纷称赞,徐础反而不好意思。 对这个大胡子六哥,徐础一点印象也没有,却不妨碍此时从心底涌起的一股兄弟之情。 楼碍看向益州军跟来的人,笑道:“魏将军看来真是担心十七弟,派来这么多护卫,是要趁机劫营吗?哈哈。” 魏悬十分重视此次会面,对徐础的重视也随之增加五六分,派出二百人的护送队伍,鼓乐、旗杖具备,排场堪比牧守出行。 “真要劫营,人越少越好,四五人出其不意劫持主将,足矣。”徐础笑道。 楼碍大笑,携着徐础的手,并肩入营,一路上赞叹不已,直到进入帐篷,分宾主入座,请茶之后,他才提起父亲。 “父亲的亡讯我很久以后才得到,传信纷纭,令我无从分辨真假,十七弟当时在东都,实情如何,还望告知。” 帐篷里只有卫兵与仆人,并无其他将领,徐础拱手道:“我改姓徐,已非楼家子孙,不敢再担‘十七弟’之称。” “这是何必呢,天下哪有不偏心的父母……好吧,先不说这件事,你想做‘徐公子’,我便称你‘徐公子’,但是在心里,我仍当你是自家兄弟。” 徐础笑了笑,“当时我在东都城内,大将军在城外遇害,我未亲眼目睹,但是后来见过在场的楼家子弟,据说大将军的确是被栾太后所杀。” 楼碍也听过这个传闻,得到确认之后,还是惊讶至极,好一会才道:“这是……为什么?” “大将军的为人,楼长史应当知道。” 楼碍苦笑一声,“可那毕竟是太后,父亲他竟然……竟然真的动了心事?” “大将军一向如此。” 楼碍长叹一声,“楼家因大将军而兴,亦因大将军而衰,唉,世事无常,只能说世事无常。” 两家又聊一会家事,徐础只知道楼硬滞留在梁王马维军中,其他楼家子孙应该还被宁王关押,楼碍听后连连感叹,“待汉州安定之后,我一定要将楼家人都接过来。” 徐础觉得该说正经事了,拱手道:“此来不为叙旧,乃是替益州军过来询问:汉州军在此集结,所为何事?” “徐公子在益州军任职?” 徐础摇头,“我只是路过,因在军中有熟人,所以管下闲事。” “原来如此,徐公子要去何处?” “打算去益州面见蜀王。” “徐公子与蜀王有旧?” “嗯,有过一些来往。” “徐公子打算向蜀王称臣?” “还没决定。” 楼碍露出笑容,“既然如此,咱们说话就方便多了。实不相瞒,汉州军在此集结,乃是要收回汉州全境,换言之,是要送客出门,请益州军退回益州。” “当初的盟誓呢?” “哈哈,我在徐公子面前不说假话,当初的盟誓乃是不得已之物,双方全都言不由衷,益州先派兵、后请盟,断无诚意,汉州也不过虚与委蛇,以做缓兵之机。” “汉州现在不需要‘缓兵’了?” “刚刚腾出手来。” 徐础想要提起贺荣人,外面有楼碍的随从进来,通报说酒宴已经摆好。 “徐公子既然来了,咱们无论如何也要痛饮一番。军中没有美味佳肴,美酒倒有几坛。” 两人换一过吗?” “略有耳闻。”徐础曾经从铁鸢那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车全意是个聪明人,只要实权,不要虚名,所以他自己不称王,选中了新到益州的甘招,奉他为王,借势剪除异已。徐公子以为益州军为何北上?” “巩固北境,如有机会,引诱贺荣人留在秦州。” “嘿,说得好听,其实是车全意的调虎离山之计,他将不听话的客民之兵全都调走,只留下亲信以及甘招带去的棍匪。” “益州军统帅铁鸢,乃蜀王最为亲信之人。” “那是当然,不派亲信之人为帅,益州客兵怎肯从命?徐公子还好没有直接前往益州,我劝你也不必去了,那里不是栖身之所,甘招软弱,不辨忠奸,车全意更是一心争权,为此宁可自断手足:他将大半客兵支走,实力骤减,早晚必为益南土兵所败。” “然则投奔贺荣人就是长久之计吗?”徐础直接问道。 “既是长久之计,也是权宜之计。徐公子问起,我不隐瞒,贺荣人眼下势不可挡,唯有曲从,不可硬扛。等到夺回汉平城、平定所有郡县之后,汉州还当自立,绝不奉异族人为主。徐公子来得正好,回去劝说魏将军献城投降,以后南取益州的时候,用得着他们这些客兵。” “我是益州军使者,有负所托是我能力不足,总不至于回去劝降吧。” 楼碍笑道:“劝与不劝,结果都是一样,你我坐在这里的时候,汉州军已经发兵出营,前去封堵谷道出口,只需半天,就能挖出一条壕沟,引水贯注,令汉平城与谷中的铁鸢军隔绝。” 徐础果然猜中,心中却无得意,拱手道:“一祝楼长史大获全胜,二祝楼长史能避过大难。益州虽乱,听上去也比这里安定些,恕我不能久留,这就告辞。”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二十八章 夜路 徐础起身要告辞,还祝对方“避过大难”,楼碍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徐公子莫急,你想去益州,我自会派人送你过去,绝不强留。而且——”楼碍大笑两声,“徐公子总该说说我的‘大难’是什么吧?” 徐础也笑了,用一句狠话引起对方的兴趣,然后再做劝谏,这是谋士常用的招数,楼碍对此显然毫不陌生,并没有掉入彀中。 笑过之后,徐础并没有坐下,站在楼碍身前正色道:“贺荣人准备进攻散关?” “已经攻占,益州军并没有死守,所以我才要尽快占据谷道出口,防止铁鸢率军退回汉州。” “南北夹攻是贺荣人的主意?” “嗯,算是吧。” “楼长史打算先平定汉州,择机再反?” “正是。” 徐础看一眼帐篷里的卫兵与仆人,楼碍笑道:“他们皆是我的亲信,断不会泄密。” “泄密也无妨,单于无论如何不会改变计划,他不会允许汉州兵留在汉州,而是会驱使你们去进攻益州。” “这就是徐公子所谓的大难?” “汉州军若甘愿为单于前驱,则益州之后还有荆州、洛州、吴州……不到最后,单于不会放下马鞭,等到天下再无敌人,楼长史想必也已死心塌地,再不敢言反。” “哈哈,事在人为,我自有办法将汉州兵留在汉州。”楼碍也站起身,“徐公子不想看看谷口的形势吗?那边的壕沟应该挖得差不多了,而且我猜魏将军断不敢派兵出来制止。” 魏悬的确不敢,徐础与楼碍前往谷口时,从汉平城附近经过,看得清清楚楚,城门紧闭,城上兵卒众多,他们站得高,能够望见汉州兵正往谷口方向移动,却依然死守不出。 倒也不怪魏悬胆怯,楼碍在城外设置了一支“伏兵”,隐藏在一片洼地里,旗帜如海,刀枪如林,从城墙上正好能隐约看见大概,魏悬若派兵出城前往谷口,必然要从“伏兵”面前经过,这让他以为汉州军在行引蛇出洞之计。 徐础从“伏兵”面前经过时,看到那里大都是草人,甚至就是一些长槊插在泥土里,真正的士兵寥寥无几,在阵中骑兵驰骋,扬起成片的灰尘。 楼碍顺路将益州军仪仗送回城里,二百名兵卒在城门下等候多时,才被一个个地放进去。 汉平城离谷口不远,天黑前徐础与楼碍赶到,那里已经挖出一条长长的壕沟,正从附近的河里引水。 壕沟不是很宽、很深,只能起一时阻遏之用,沟两岸布置了鹿角栅,只在少数几个地方留下进出口。 汉州军已经攻占谷口的小城,正沿着谷道一路往里设置一重又一重的障碍,直到遇见第一段栈道。 天色一黑,谷道上点起许多火把,兵卒们要连夜赶工。 重重障碍之间留下一条极其狭窄的通道,只能容一人步行,楼碍走在前头,徐础随后,两人入谷三四里,到来栈道前。 楼碍命令手持火把的仆人停下,“小心些,栈道上尽是油脂,烧起来神仙也扑不灭。”然后又向徐础道:“尚未布置完成,但已无大的漏洞,徐公子以为铁鸢军能过此关否?” 徐础摇头,栈道一毁,短时间无法恢复,益州军受困于道中,进退不得,早晚会被饿死。 “铁鸢军出不得谷道,汉平城里的魏悬必无斗志,我猜他会弃城逃往益州,各郡县的益州军自然也会闻风而逃,到时我会分兵追亡逐败。徐公子以胜算大否?” 徐础点头,魏悬的确不像是能够死守城池的人,一旦发现援军无望,十有八九会逃跑,唐为天虽然颇受赏识,但只是一员猛将,话语没有太大分量。 “汉州终于将要重归朝廷。”楼碍感慨道。 “应该说归入贺荣部。” “哈哈,徐公子随我来,查看栈道上的油脂是否够用。” 仆人全都留在后面,两人缓步上前,没敢走太远,就在栈道入口处站立,楼碍伸手摸了一下木架,“够用。” “楼长史现在能说了?”徐础心里清楚,他被带到这里来,绝不是为了摸一把油脂。 “你此前说单于会强迫汉州军离乡,我说我有办法。” “嗯,原闻其详。” “九州之中,汉州地方最小,独木难支,不能只让我一州独当贺荣人大军。” “楼长史想让我劝降铁鸢?” “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选择吗?铁鸢投降,可与我一同固守汉州,阻止贺荣人南下,铁鸢不降,只会困死在谷道之中,而我也挡不住贺荣骑兵,只能甘心为其前驱,另择时机。” “铁鸢原本就是来阻止贺荣人。” “不同,大大不同,铁鸢现在为蜀王大将,他挡住贺荣人之后,转身就会进攻汉州军。徐公子心知肚明,汉、益两军绝无可能共存本州,必须是一方投降另一方。” 铁鸢的确已经制定进攻汉州军的计划,只是被楼碍抢先一步。 “铁鸢乃蜀王故交,君臣情契,想让他背叛蜀王,难。” “如果容易的话,我派一名使者前去劝降即可,何必求助于徐公子?我听说,徐公子四处劝人抵抗贺荣部,我也有幸领教,如今该是徐公子出力的时候了。当然,我不强迫,徐公子若觉得我的计策不好,必败无疑,或者觉得铁鸢宁死不降,那就算了,明天一早我就派人送徐公子前往益州。早走早好,再晚几天,怕是道路不通,也不安全。” 徐础也被楼碍逼上一条进退不得的绝路上,认真地想了一会,“我愿意前去劝降,但是我想先问一件事情。” “请问,我必如实回答。”楼碍笑道,对这样的结果毫不意外。 “传闻汉州官兵早在大乱之前就在搜刮粮草,以至民怨沸腾,是真的吗?” 楼碍没料到徐础会问这件事,微微一愣,随即大笑道:“想不到乱世之中还有徐公子这样不忘百姓之人。” “非也,我只是想知道楼长史是有长远打算,还是只想占据一州以自保。” “我明白徐公子的意思,但你问不出什么。官兵的确早早征粮,但是也给百姓指出明路:全家搬进城里,男子为兵,妇人为佣,与官兵共保平安。可百姓受刁民蛊惑,不信官府,反而藏粮杀吏,只图眼前安逸,不顾将来大难。棍匪一至,百姓更是有恃无恐,竟拿造反威胁官吏。棍匪都说自己吃不上饭才要造反,是不是?事实上他们早早将粮食与妻儿老小运进山中隐藏,自己出山,四处趁火打劫。徐公子若以为百姓都是待宰羔羊,可就大错特错,真正的良善之辈,一直追随官府,从未生出异心,也得到很好的照顾。至于棍匪,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刁民。” “所以楼长史不要降世军,只要益州军。” “嗯,益州军至少没做棍匪,而且他们在益州本是客民,可以为汉州所用。” “明白了。” “怎样,徐公子觉得我有长远打算吗?”楼碍笑道。 “楼长史的长远打算想必是恢复天成,自为宰辅。”徐础猜道。 楼碍没笑,“朝廷虽有种种不是,但是待楼家、待我恩情甚重,我纵不能做复兴之臣,也绝不做乱臣贼子!” 徐础拱手道:“佩服,像我,就是乱臣贼子。” “徐公子没受过朝廷与楼家的多少恩情,自然也无报恩之心。我今日所言,皆非出于兄弟之情,纯是相信徐公子之才,足以平定汉州之乱。” “承蒙高看。” “明天一早徐公子出发?” “不用等那么久。”徐础看一眼黑黢黢的栈道,那上面涂满了油脂,比平时加倍难行,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深谷,“我现在就出发,铁鸢想必相距不远。” “夜深难以看清道路,这里又不能点火……” “我是习惯夜行的人。”徐础拱下手,“阁下忠于天成,但是朝廷在北,阁下居南,隔绝越远,恩情越浅。” “明白,天成若要复兴,第一步就是要让陛下脱离贺荣人的掌握。” 徐础笑了笑,再不说什么,伸手摸着栈道木架,小心翼翼地走上去,一步一停,丝毫不敢大意。 短短数十步栈道,徐础用时极久才走到对面,靴底沾满油脂,在路上蹭了好一会才不那么滑腻。 远处传来楼碍的声音,“徐公子平安吗?” “平安。”徐础大声回答。 “水无源必涸,树无根必枯,望徐公子勿在意小小恩怨,早日寻到自己的根源!” “多谢。”徐础迈步离去,至少明白一点,自己与楼碍道不相同。 他早已不在意楼家,甚至不在意天成皇帝与吴国公主之间的陈年旧怨,他一路行走,求见群雄,只为找一点小小的光明,如同这条谷道,明明只有一条路,但是夜色笼罩,他也只能摸索前进。 将近天明,徐础遇见一拨益州军,他们走得极为匆忙,其中有人认得徐础,告诉他铁鸢就在后面不远督兵赶路。 铁鸢率军日夜急行,眼见离汉州谷口不远,听说徐础赶来求见,不由得十分吃惊,立刻猜出不会有好事。 徐础想了一个晚上,发现一切果如楼碍所说,铁鸢除了投降,已没有别的选择。 /txt/96342/ 。_手机版阅读网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二十九章 求盟 铁鸢亲眼见到了贺荣大军,却不是益州军按计划引诱来的。 数不尽的贺荣骑兵突然杀到,之前没有任何预兆,降世军的少量哨兵来不及跑回营地报信,半路上全被截杀。 铁鸢站在散关城头,看到汉州降世军疯狂逃散,不知是受到有意驱赶,还是慌不择路,大多数人都向散关涌来。 这不是交战,而是猎杀,一部分贺荣骑兵在人群中来回穿插,将逃兵分割成若干分,另一部分贺荣骑兵则像大鱼吞吃小鱼一样,将猎物逐一歼灭。 铁鸢看得清清楚楚,遭到分割的降世军却已阵脚全敌,只顾奔逃,少数人试图重整队伍发起反击,很快就被冲散。 铁鸢长叹一声,传令撤军,因为担心汉州形势,他带兵跑在前面,命令殿后的军队尽可能毁掉沿途的栈道。 他已经甩掉大部分军队,可还是晚了一步,没能及时赶到汉州谷口。 见到徐础,铁鸢虽然意外,却没有表现出来,大笑相迎,带他同行,来到一片稍微宽敞些的地方,停在路边,看着兵卒陆续通过,他才道:“魏悬没能守住汉平城?” 马匹在栈道上行进反而更慢,铁鸢率兵一路步行,风尘仆仆,嘴唇干裂,那些士兵更是一个比一个憔悴,徐础有些不忍,可还是要说实话:“魏悬未出汉平城,汉州军直接夺占谷口。” 铁鸢微微一愣,随后道:“魏将军想必是要我等到达之后,两边夹击汉州军。” 徐础摇头,“看上去不像,汉州长史楼碍猜测魏悬会带兵逃回益州,我也有同样的看法。” 铁鸢大怒,“魏悬弃大军而逃,有何面目去见蜀王?” “事情尚无定论,以铁大将军对魏悬的了解,觉得他会逃走吗?” 铁鸢沉默多时,“谷口真的已被汉州军占据?” “汉州军掘堑引水,用来阻挡魏悬军,又在离谷口最近的栈道上涂抹油脂,随时能够放火烧掉。” 铁鸢脸色微变,他之所以急着跑回汉州,就是不太相信魏悬,结果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汉州军为何不立刻烧掉栈道?” “自然是有所请求。” 铁鸢脸色又是一变,“敢情徐公子是给汉州军当说客,劝我投降吗?” “我只是将话传到,铁大将军自己定夺。”徐础闭上嘴,站到一边,专心看经过的兵卒。 此次出征究竟带了多少兵卒,铁鸢一直没给实数,以徐础的粗略估算,少至两万,多不过五万,虽然不是很多,却是益州客兵精锐,此军一失,益北必生大乱,甘招入益未久,将很难镇压得住。 这些道理,铁鸢也都明白,用不着再说一遍,他思忖良久,走过来道:“徐公子如果有机会前往益州面见蜀王,请代我谢罪。” “铁大将军心意已决?” “无论是降是亡,此军皆非蜀王所有,我奉命出征,纵不能得胜班师,也不至于转投他主。胜负无常,死生有命,我愧对蜀王,愧对麾下将士,但我宁死不降。” 徐础轻叹一声,“如果有办法让这支益州军仍归蜀王所有呢?” “不可能,我相信徐公子口才了得,但是请不要用在我身上,汉州军此时无论做出怎样的许诺,都不可信,最后都是要夺取益州将士——他们要的不是我,是这些人。”铁鸢指向步履匆匆的兵卒,“我对不起他们,但是没办法,既要忠于蜀王,就不能存有太多顾虑。唯请徐公子慎言,不要乱我军心,待会我派人送你回去。” “汉州军……楼长史并无许诺,我是想,或许可以劝说汉、益两州结盟,铁大将军率兵助防汉州,事成之后返回益州,不失蜀王之托。” 铁鸢苦笑道:“徐公子没看到吗?益州与汉州有过一次结盟,如今是谁也信不过谁,我倒不怨汉州军,只怪自己计划不周,信错了魏悬,又不肯听徐公子劝阻。” “铁大将军要怎样才肯相信汉州军?” 铁鸢面露惊讶,“徐公子……是认真的?” “当然。” “可是汉州军……楼碍肯认徐公子为兄弟?” “与兄弟无关。” 铁鸢又想一会,“如果汉州军肯退兵,解汉平城与谷口之围,我想我可以相信他们的诚意,愿意留下来助守汉州,绝不让贺荣人从褒斜道入汉。” “铁大将军也得给汉州军一点诚意。” “我会将周围郡县的益州兵全都调至汉平城,或是遣回益州,我在此孤守一城,退路交给汉州人,算是我的诚意。” 徐础点点头,“好,事不宜迟,请铁大将军放慢行军,待我再去劝说楼长史。” 铁鸢伸手抓住徐础的一条胳膊,“我相信徐公子,此事若能谈成,我专心守城,抵御贺荣人,绝无二心,也恳请徐公子莫要设计诳我进入陷阱。” “我没有别的担保,只有这条命,我若设计,叫我受千刀万剐,我若被汉州所骗,甘愿陪铁大将军一同受死,绝不独活。” “唉,汉州人要的是益州将士,哪里在乎你我二人的性命?不过有徐公子的这句话也就够了。” 铁鸢立刻传令全军停下休息,等候后面的将士赶上来,同时派人护送徐础回谷口。 白天时道路比较好走,午后不久,徐础就已回到谷口,最后一段栈道是个圆弧,看不到对面的状况,但是栈道上的油脂清晰可见,只需一支火箭,就能燃起大火,令这里成为一条死路。 护送徐础的益州兵告退,他一个人小心走过栈道,一拐过弯就见到对面密密麻麻的鹿角栅,上面牢牢绑着许多刀枪,益州兵即便侥幸通过栈道,到此亦是寸步难行。 守道的汉州兵望见来者,立刻弯弓搭箭,喝问道:“报上名来!” “徐础,奉楼长史之命传信,回来复命。” 士兵们允许徐础走过来,但是依然弯弓,直到确认他只是一人,身后没有追随者之后,才松开弓弦。 谷口的小城里,楼碍正在发号施令,见到徐础回来,冲他点下头,继续传令,等到将领散得差不多了,他才向徐础道:“如何?” 徐础听到几条命令,问道:“魏悬弃城了?” 楼碍笑道:“他甚至没有派兵出来试探一下,只让斥候绕路过来,远远地望了一眼,不久之后就率兵出城,逃向益州。” “铁鸢不愿投降。” “铁鸢乃蜀王故人,忠心比魏悬要多些。”楼碍看上去并不意外。 “但他愿意结盟,与楼长史共守汉州。” “哈哈,益州人的‘结盟’我已经领教过,实在不感兴趣,徐公子不必再回去了,让铁鸢直接率兵过来就是。” “铁鸢愿意让出所占郡县,只留汉平一城,如此一来,返回益州的退路尽在楼长史掌握之中。” “汉州军很快就能夺回郡县,尤其是汉平城,马上就要落入我手,何需他来相让?” “让出其他郡县,铁鸢孤守汉平,退无可退,唯有全力封者谷道,汉州军可专守东边,两军联合,能将贺荣人拦在外面。” 楼碍摇头,“汉州只要降军,不要盟友,何况这只是铁鸢一人的想法,蜀王若是不认,铁鸢必要带兵返回益州,到时候我既得罪单于,又要分兵阻截铁鸢,必败无疑。” “我去益州,劝说蜀王接受结盟,绝不令铁鸢心生二意。” “哈哈,徐公子真是……昨晚你还是我的使者,替我劝说铁鸢,不过半天工夫,怎么就反了过来?” “阻挡贺荣人南下,才是第一等大事,只要有利于此,我无所谓是谁的使者。” “徐公子也知道贺荣人势不可挡,抱歉,正因为如此,我不能冒太大风险,铁鸢要么投降,将益州将士尽数并入汉州军中,我才敢封关抗拒强敌,他若是不降,我只好随众,暂且归顺单于。汉州虽小,却不能亡于我一时的决断失误。” 徐础还要再劝,楼碍摆手道:“忙了一天一夜,我也有些累了,请徐公子先去休息,晚间到了汉平城里,咱们再谈。” “事不宜迟……” “对铁鸢来说‘事不宜迟’,对我来说,小睡片刻才最重要。”楼碍打个哈欠,露出明显的逐客之意。 徐础无奈,正琢磨着哪个话题能够立即引起对方的兴趣,外面进来一名士兵,“禀告平西将军,汉平城里有信使求见。” 楼碍原本脸上带笑,这时一下子僵住,过了一会才道:“不是说魏悬已经带兵逃走了吗?城里哪来的信使?” “这个……不知道,但是送信的人……” “叫进来。”楼碍道。 汉平城信使大步走进厅内,直到被卫兵阻止,他才停下,也不行礼,高声道:“阁下就是汉州军统帅吗?我奉益州先锋将军唐为天之命,特来告知……咦,徐公子在这儿!” 信使竟然是昌言之,他没有跟随徐础出城,也没有随魏悬逃走,听他的意思,连唐为天也没走。 徐础很意外,“是,我在这儿……城里还有多少人?” 昌言之倒也不笨,马上道:“足够守城,请公子放心,汉州军若不放人,小唐将军绝不交出城池。” 楼碍更意外,却没有被吓住,冷笑两声,突然起身,向卫兵道:“我去查看情况,看住这两人。” 楼碍出厅,昌言之小声道:“魏悬只给唐为天留下五百人,也不知他能守多久……” /txt/96342/ 。_手机版阅读网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三十章 示威 唐为天不懂守城之法,只明白一点,绝不能让敌人小瞧自己,何况徐础给魏悬献计时,他就站在旁边,亲耳听到公子也建议出城迎战,示敌以勇。狂沙文学网 徐础的原意是用主动挑战的方式虚张声势,令汉州军不敢轻易进攻,唐为天却没领会到这层意思,他只留极少人守城,而且只守城门,城墙上一名士兵也没有,他带领剩余的所有兵卒不到五百人,其中骑兵不过二十几人出城列阵。 汉州军未料到城里还有益州兵,更没料到还会有人冲出来迎战,因此来得比较忙乱,临近城门也没摆出阵形。 唐为天斗志昂扬,命令步兵留在原地,亲率二十几名骑兵,直奔敌人旗帜而来。 汉州军将领大吃一惊,急忙派副将前去迎战,自己在后方摆列阵势。 “甩天将军”不是白叫的,唐为天一槊挑落敌将,依然直冲过来,几乎没有减速。 汉州军将士无不大惊,将领自恃兵多,还要再战,大声道:“弓弩!弓弩……”他想调用弓弩手杀敌人,连喊几声未得回应,扭头看去,只见副将们面面相觑,再一看,本应列阵的士兵,竟然在纷纷后退。 “擅退者……哎呦。”将领试图阻止士兵退却,再一转,却见敌将已经冲至近处,面目狰狞,像是要吃人,他不由得吓了一跳,喊了一声“哎呦”,这一声比他的任何命令都好用,上至副将,下至普通兵卒,转就跑,有马策马,没马奋力迈动自己的两条腿。 唐为天一直追出五六里,又刺落三人,而且专挑骑马的人,觉得对方可能是大官儿。 汉州军前锋连阵形还没摆出来,就被击溃。 楼碍率兵赶来时,所见就是这样的形,他也摸不清益州军的底细,但越是这样,越不许前锋退却,立刻下令全军列队,刀枪冲外,然后命人骑马前去告知正往这边跑来的将士:转再战,否则的话全被当成敌兵处置。 前有刀枪拦截,后有强敌追赶,前锋将士陷入更大的混乱,但是经过一番衡量之后,士兵还是在将领的强迫下重新列阵,许多人已将兵器扔在路上,赤手空拳也得站在原地。 队列尚未成形,唐为天已经杀到,在他后,二十几名骑兵紧紧跟随,挥刀舞枪,呐喊助威。 唐为天冲进敌阵,随手击刺,必有所中,越战越勇,硬生生将数百名敌军从中断为两截,令其迟迟不得列阵。 楼碍远远观战,大惊问道:“此人是谁?” 有副将回道:“此人年纪不大,又善用槊,想必是益州‘甩天将军’唐为天。” 楼碍也听说过此人的名声,原本只当是益州军自吹自擂,今一见,不由得赞道:“真是员猛将,汉州兵多将广,竟无人能与其匹敌。” 左右众将领无不面露惭色,即便如此,也没有人站出来请战。 “弓弩手准备好了?”楼碍问。 “快了。” “鸣金收兵,唐为天若是追来,发箭杀。” “可能会误伤到咱们的士兵……” “杀猛将如同攻城,哪有不死人的?”楼碍冷冷地说,再没人敢多嘴,匆匆传令,队伍中的弓弩手还没有完成列阵,但是只为杀一人,倒也足够。 这边锣声一响,前方的汉州军如蒙重赦,争先恐后地往回跑,连最后几件兵器也丢在地上。 唐为天杀红眼,还要再追,后兵卒追上来,提醒道:“唐将军,敌人像是要用弓弩。” 唐为天弓弩不精,也最怕这玩意儿,鄙夷地说了一句“胆小鬼”,勒马停下,大声道:“交出徐础,饶你们不死,徐础伤一根汗毛,你们全军赔命。你们有弓弩,我有城墙,有胆子就来攻城!”说罢,带人调头而去。 楼碍笑道:“倒也不全是一个莽人,可也不够聪明,他邀我攻城,必是城中空虚。全军进发,子夜之前,必要夺回汉平城!” 前锋将军比较聪明,早早下马与步卒同行,因此逃过一劫,扑到长史马前下跪,刚要开口自辩,就被楼碍打断。 楼碍甚至不愿看他一眼,“摘下头盔,编入行伍,以观后效。” 汉州军这回不敢冒险,列队步步前进,远远地望着唐为天率兵退入城池,唐为天最后一个入城,手里高举长槊示威。 汉州军停下,楼碍抬头望去,见城墙上空空dàng)dàng),没有旗帜,也没有士兵,笑道:“果然如我所料,益州人虚张声势,唐为天带出城的士兵,大概就是全部守城兵力。一千人正面佯攻,一千人绕到对面攀城,一千人前后支援,其他人不用动,半个时辰以内,此城必破……” 边的一员副将小心翼翼地劝道:“将军莫要大意,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唐为天既然敢……” 楼碍怒道:“一个唐为天就将你们吓成这样?魏悬胆小之辈,能给他留下多少士兵?” 副将不敢再劝,只能连连称是。 楼碍正要下令,忽然发现,他才是孤家寡人,副将反而深得众心,放眼望去,汉州将士皆有惧色,显然都以为此次攻城必是一番苦战。 汉州军曾与降世军鏖战多年,虽占上风,却一直不能取得全胜,益州军一到,不过数月间就将各路降世军撵出汉州,因此威名昭著,汉州军原本就有惧意,被唐为天来回一冲,更无斗志。 楼碍可以继续下令,在他的亲自监督下,汉州军心里再害怕,也得硬着头皮攻城,让楼碍心生犹豫的是,此举究竟值不值得。 徐础与昌言之留在谷口小城里,心里都有些忐忑,尤其是昌言之,没有敌将在场,胆子反而更小,患得患失,喃喃道:“我跟唐为天说,一定要守住汉平城,咱们这些人的命全系于此。可是按这个小子的脾气,十有**不会听话。他只有五百人,汉州军却有几万人,只出一成兵力,他也不是对手。唉,唉,唉,兜了一大圈,今天要死在这里了……” 徐础也觉得唐为天不是守城的料,但是没那么害怕,笑道:“乱世无常,死在哪里不是一样?” “如果非要选个地方送死的话,我希望是思过谷。” “人都愿落叶归根,你不想回江东?” 昌言之又叹一声,看一眼门口的卫兵,说道:“七族在江东只是客居,那里算不得家乡。” “嗯?” 昌言之笑道:“说句不中听的话,当年吴皇在江东可没做几件好事,七族不仅不劝,反而为虎作伥,因此不得民心。七族即使衰落,也不肯承认自己有错,只会一味地埋怨江东百姓忘恩负义,以至于更失民心。说实话,在江东起事之前,我在外面很少说自己是七族子弟,甚至不说自己姓昌。” 徐础也笑道:“此话中听,尤其是应该让楼长史听听,让他少些对‘刁民’的埋怨。” 昌言之指着自己的脖子,“它已经不怎么稳当了,我再说些废话,断得更快。” 两人累了,干脆坐在地上闲聊,昌言之念念不忘的只有思过谷,他是真喜欢与世无争的隐居生活,“喝酒、睡觉、除草、打球……不算除草,其它都是好事、美事……” 门口的卫兵只管看人,不管别的。 外面落西山,厅里没有灯烛,更显昏暗。 楼碍迈步进来,在卫兵的帮助下,解脱盔甲,另有人前去点灯燃烛。 徐础与昌言之站起,等候消息。 去掉一束缚,楼碍来到徐础面前,“唐为天是你旧部?” “算是吧。” “小唐将军原是徐公子的随从,忠心耿耿……”昌言之补充道。 “既然如此,他怎么投靠蜀王,没随你去邺城?”楼碍问道。 昌言之回答不了,徐础道:“人各有志,虽是旧部,也没必要时时追随。” “哈哈。徐公子倒是看得开。嗯,唐为天据守孤城,已被汉州军团团包围。我听说他是一员猛将,有惜才之意,因此没有立刻攻城,而是给他一次机会:天亮之前出城投降,饶他不死,让他做汉州军的前锋将军。” “他怎么说?”徐础道。 “他……只听你和蜀王的命令,蜀王远在益州,所以只剩下你。” “他已不是我的部下,我不能命令他投降。” 楼碍脸色一寒,“既然如此,就等天亮时攻城吧。” 楼碍转离去,仍命卫兵看守两人。 昌言之小声道:“连吃喝也不给一点,这是要饿死咱们吗?” “不怕饿死,就怕闲死。”徐础慢慢坐在地上,最近这几天,他的体力明显下降。 昌言之有点着急,“不如服软算了,让唐为天投降……” 徐础摇头,“唐为天乃是蜀将,为救我而留守孤城,我若迫他投降改投汉州,实是不仁不义。” “这种时候,还讲什么仁义?” “非得是这种时候,仁义才有价值。”徐础笑了笑,“别担心,楼碍既生此心,断不会半途而废,我已给他一个选择,他会心动的。” “什么选择?”昌言之诧异道。 “等会你就知道了。”徐础有些困倦,打个哈欠,盘膝而坐,摆出冥思的架势。 夜色渐深,外面突然传来嘈杂声,徐础不动,昌言之有些焦急,向门口的卫兵道:“请问几位兄台,发生什么事了?” 卫兵们互视一眼,有人出去查看,很快回来,向其他卫兵道:“铁鸢率军攻来,咱们已经放火烧栈道了。”富品中文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三十一章 立誓 进攻谷口并不是铁鸢的命令,但他已经控制不住麾下的将士,益州军昼夜兼行,就是为了进入汉州的开阔地带,一旦听说出口被封,无不陷入到巨大的恐慌之中,再也不肯听从上司的命令,成群结队涌向谷口,好像一切还都来得及。 奉命把守栈道的汉州军毫不犹豫地射出火箭。 即便是在城墙后面,也能看到火光冲天,并且听到惨烈的尖叫声,显然那边还是有益州士兵冲进栈道,身陷火海之中。 楼碍过来,请徐础出厅观看火势,叹息道:“我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火烧栈道与掘沟引水,都是为了让益州军知难而降,铁鸢若是能像魏悬那样看清时势,事情就会简单许多。” “这段栈道不长,若是两边同时抢修,一日之内可以再造一条。” “哈哈,徐公子还是不肯放弃,但是对我来说,一切都已结束,汉州只能暂时向贺荣人服软,此乃必然之势。” 徐础沉默多时,突然问道:“汉州究竟归谁所有?” “当然是朝廷……朝廷说要让给贺荣人,我也只能从命。” “谁最在乎汉州的得失?” 楼碍拒绝回答。 徐础道:“这把火断了益州军的出路,也断了汉州的活路。” 楼碍仍不回答。 徐础转身回到厅内,向昌言之道:“明天一早咱们回汉平城,与唐为天共同守城。” “这边会放人吗?”昌言之诧异道。 “走不走在我,放不放在他,无非刀斧加身,与其看九州沦落,不如两眼一闭,再不看这些烦心事。” “呃……好吧,反正怎么都是死。”昌言之鼓足勇气道,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害怕,突然间想开,大笑道:“跟随公子走遍天下,九州当中只有益州还没去过,我这一辈子也算值了。” “益、荆、吴三州我都没去过。”徐础叹息道。 “吴州不是什么好地方,当年的繁华早已成过眼云烟,一直就没有恢复过来,荆州……尽是南蛮子,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两人正聊着,楼碍走进来,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开口道:“九州各有长处,都是好地方。” 昌言之怀着必死之心,反而无惧,斜眼道:“地方是好,可惜大家都抢着献给外人。” “与其玉石俱焚,不如先保一时平安,日后或许还有再夺回来的机会。”楼碍笑道。 “是啊,聪明人都是这么想的,所以九州最后肯定毁在聪明人手里。” 楼碍大笑,向徐础道:“连徐公子的随从,辩才都如此了得。” “昌言之并非我的随从,他原是江东七族子弟,曾饱读诗书,与群儒互争短长,也曾掌控兵将,纵横沙场。” 昌言之被夸得不好意思,却也很得意。 楼碍走来道:“好,就凭他这句‘九州必毁在聪明人手里’,我改变主意,只要徐公子能劝说益州军包括铁鸢与唐为天留下来守卫褒斜道,我愿放他们一条生路,大家一同抵抗贺荣人南下。” 昌言之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一句话竟然有此奇效。 徐础倒没表现出意外,拱手深揖,“楼长史首倡之义,天下人皆当感恩。” “唉,我将自己与汉州军置于九死一生之地,再多感恩也无用处,徐公子不如尽快替我争取一些援兵过来。单于闻知我反悔,必然大怒,这个冬天他攻不过来,明年一开春,必发全力,就凭汉、益两州的这点将士,可不够用。” “我必尽我所能,若是劝不来援兵,我自己也会回来,与两军共守死地。” 楼碍摇摇头,“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你快去劝说铁、唐两位将军吧,一切如之前所言:益州军交出汉州郡县,只留汉平一城,专心守卫褒斜谷道。唉,天下最难的事情就是决断,左也是错,右也是错,一旦做出选择,就再也没有回头路,所以永远也不知道哪边的错误会更少一些。” “左右为难时,可凭心行事。” 楼碍依然摇头,“你已经如愿,不必再说这些。” 徐础笑了笑,匆匆出厅,先去往栈道,昌言之快步追上来,小声道:“楼碍可信吗?公子应该要些保障。” “楼长史胜券在握,实在没必要欺骗益州军,何况他若要骗取我的信任,该是另一种做法。” 徐础没有多做解释,一名将领已经得到楼碍的命令,守在小城门口,带领徐础穿过重重路障,来到栈道边。 火势正旺,对面的人再不敢闯入栈道,隐约能听到哀嚎声。 “益州兵将,我是徐础,请代我向铁大将军传话……”徐础高声道,发现对面毫无反应。 “要等火灭之后,对面才能听到声音,而且公子的嗓门也不够大。” “你留在这里,一有机会就告知对面,让他们请铁大将军过来,说是议和已成,我先去将唐为天请过来。” “是。公子小心,我还是有点……担心。” 徐础点点头,匆匆回到小城里,楼碍已经给他准备好了马匹,“我会命人灭火。徐公子可先将唐将军请来,他必须留下驻守,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褒斜谷道正是唐将军的用武之地,有他在,抵抗贺荣人能增一两分胜算。” “我会陈析利弊,劝他留下。” “必须留下,我不要求唐将军改投汉州军,但是人必须留下,否则的话,议和中止。” “好。”徐础也不多说,翻身上马,在十余名汉州军将士的护送下,直奔汉平城。 汉平城已被包围,徐础直奔城门,高声道:“我是徐础,请小唐将军出来说话。” 城头立刻有人回道:“我就在这里,哈哈,我就知道汉州人不敢杀你。” “你下来说话。” 唐为天也不多问,过了一会,城门打开,他一人独骑出来,手持长槊,完全不怕汉州军会乘势攻城。 “徐公子跟我进城吧。” “我来劝你议和?” “议什么和?” 徐础将铁鸢军的状况以及楼碍的意思都说一遍,“益州军仍是益州军,留守汉平城与褒斜古道,汉州军另守它处。” 唐为天只问一句:“铁大将军同意?” “这就是他的主意。” “那就行了,我听铁大将军的命令,更信公子的话,你说我该怎么做?” “带上你的人,随我去见楼长史。” 唐为天二话不说,调头进城,很快带着全部兵卒出城,他是无所畏惧,那些士兵却都有些惊慌,望着不远处的汉州军,紧握兵器,保持警惕。 汉州军已经得到命令,让出通道,益州军刚一通过,他们立刻涌向汉平城,发出阵阵欢呼,几轻辗转,汉州人终于夺回治所。 在壕沟前,益州兵卒留下,只有唐为天与徐础获准通过,唐为天的长槊也不准携带。 前去拜见楼碍的路上,徐础小声道:“若有万一……” “拼死一搏。”唐为天马上道。 徐础笑着点头,“你真是长大了,以后不该再称你小唐将军,就是唐将军。” “嘿嘿。就有一点,我到时候可能照顾不到公子。” “我自己亦要奋力一搏,不需要照顾,谁说谋士只能动嘴不能动身呢?” “公子这么一说,我倒挺希望出点事情。”唐为天很想知道徐础与人动手是什么样子。 楼碍已经等在城门口,见到两走来,大笑道:“徐公子守约,小唐将军守义,令人敬佩。” 唐为天傲然道:“公子已经升我的官儿,我今后是唐将军,不是小唐将军了。” “恭喜。”楼碍拱手道,也不让卫兵靠近,与两人并肩入城,“火已经灭得差不多,据说铁鸢也已赶到,请徐公子前去传话吧。” 汉州兵正在撤去路障,栈道上空浓烟滚滚,但是已无火焰,昌言之在那里大声喊话,听到脚步声,回头望见徐础等人,急忙喊道:“徐公子和小唐将军都来了!” “我现在是唐将军啦。”唐为天到处纠正,向对面吼道:“铁大将军在吗?” “是我!”对面的声音道。 因为栈道拐了一个弯,声音不是很清楚,但是唐为天仍能辨出这的确是铁鸢,“咱们都听徐公子安排?” “听他的!” 唐为天四处看看,转身向跟来的楼碍道:“大家都发个誓?” “唐将军先来。”楼碍微笑道。 “我唐为天向弥勒佛祖发誓,死守汉平城与褒斜古道,若违此誓,半途逃走,就让我死在神棒之下,下辈子做乌龟王八蛋,给人捉去驮房子!” 唐为天声音响亮,身后许多汉州兵听在耳中,都觉得此誓奇特,也够狠。 对面的铁鸢,以及这一头的楼碍、徐础先后立誓,唐为天边听边撇嘴,觉得都不如自己诚心。 天色已亮,浓烟也已基本消散,汉州军与益州军同时抢修栈道,唐为天回去安抚自己的士兵,楼碍则召来自己的部将,重新部署。 徐础疲惫不堪,不得不请求找地方休息一会,一觉睡到中午,刚刚睁开双眼,就见昌言之推门而入,面带慌张。 “怎么了?”徐础马上起身问道。 “汉州牧守来了,不许重修栈道,还要围攻唐将军、捉拿楼长史。”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三十二章 牧守 为了平定汉州之乱,楼碍只好从荆州借兵,作为交换代价,还从奚家请来一位新牧守。 奚傥乃奚耘长子,原本在朝中担任闲职,后来回荆州替父亲治理事务,天下大乱,他保住了荆州的大部分地盘,迅速招募到一支军队。 荆州军虽然没什么大的胜绩,但是至少因此立足,成为势力最强的群雄之一。 奚傥也因此备受父亲宠信,一有机会就被推为汉州牧守。 单于召见群雄时,奚傥不得不去一趟,原因众多:一是替父亲向单于“请罪”,奚耘不愿也不敢离开荆州,因此让同为牧守的长子代劳;二是希望争取到单于与皇帝的承认,奚傥的牧守乃是“便宜行事”,必须得到朝廷的任命才能算数;三是汉州尚未完全平定,仍有一些郡县自立名号,声称是官兵,却不服从牧守的命令,这些小股势力的头目,抢着来见单于,奚傥必要防备。 秦州之行不算完美,所谓的群雄鱼龙混杂,其中一多半来历不明,奚傥连听都没听说去,唯一让他欣慰的是,晋王也在其中,沈、奚两家虽是仇敌,这时却有同病相怜之感,两人很快就成为朋友。 上百名“雄杰”混在一起,向单于和皇弟渔阳王行跪拜之礼,在这之后受到的待遇却大不相同,沈耽与奚傥成为单于最重视的人物,但是单于对奚耘没有亲来,还是感到不满,命令奚傥传话:儿子是儿子,老子是老子,各自为臣,不能代劳,一个月之内,奚耘必须单独来拜见单于。 奚傥不敢提出异议,但是其它事情还算顺利,他的牧守职位得到单于的承认,很快就能获得朝廷的任命,汉州诸头目见机行事,立刻投向新牧守,纷纷去掉自立的名号。 奚傥还获准参与贺荣人的南攻计划,这是他最不情愿,但也最不敢拒绝的一件事,他从沈耽那里得到一些安慰。 沈耽对他说:“英雄因时而动、乘势而起,现在的时势就是这样,沈家将整个并州都献给单于,初时的确觉得有些为难,可是单于不分华夷,晋军立功,依然得到重赏,我也就坦然了。何况单于是来帮助天成皇帝平定天下,咱们是为朝廷做事。” 奚傥同意了,不仅参与围剿降世军与益州军,入冬之后,还要为进入汉州的贺荣军提供粮草。 群雄陆续告辞,奚傥自愿多留一阵,结交贺荣权贵,小心翼翼地向单于求情,终为父亲征取到更多时间:奚耘可以等明年开春再来拜见单于。 贺荣骑兵飞驰散关发动突袭,奚傥立刻动身返回汉州督战,对留守的长史楼碍,他心里有点不放心。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并不多余。 听说汉平城已被夺回,奚傥很高兴,可是又听说楼碍竟然与益州军议和,奚傥大吃一惊,马不停蹄,直奔谷口小城,也不让士兵通报,带人闯入议事厅,夺取兵权,然后下达一连串的命令,阻止正在进行中的议和。 徐础刚从昌言之那里得到消息,就有士兵过来传唤,奚牧守要见他。 议事厅里挤满了人,多是奚傥带来的随从以及将领,楼碍及其部下被挤到一角,已没有插话的余地。 徐础被带到奚傥面前。 奚傥四十多岁,虽是武将装扮,容貌却颇为儒雅,坐在椅子上,手里仍握着马鞭,正与一名部将小声交谈,瞥了一眼徐础,继续交谈,说完之后才挺身道:“你是徐础?” 徐础拱手道:“正是,奚牧守不记得我了?” “咱们见过面?” “应该是六七年前,奚牧守与中军将军楼硬会面时,我也在场。” 奚傥与楼硬曾是好友,在东都时经常见面,长长地哦了一声,“那时你还小吧。” “嗯,而且当时在场的楼家子弟很多,难怪奚牧守对我没有印象。” 奚傥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当年最默默无闻的楼家子孙,却惹出最大的麻烦。”奚傥看向一边的楼碍,“这是你们楼家的事务,平西将军就这么听之任之,一句话也不说吗?” 楼碍道:“上有兄长,我不敢擅自作主。” “嘿。硬胖子连自己都管不了,这次在单于营中,我见到他了,他与那个所谓的梁王马维一同去的,又胖了些,谄媚功夫也日见增加,可我不明白,马维朝夕难保,硬胖子为何非要吊在这样一棵垂死之树上?” 奚傥停顿片刻,看一眼楼碍,“你们楼家人都很古怪。”又向徐础道:“但是最古怪的人是你,楼础,还是徐础?” “徐础。” “嘿,连姓都改了,但是与我无关。单于很是想念阁下,待会你就上路,我派人送你去往秦州。” “单于很快就将进入汉州,何必舍近求远,将我送去秦州?” “因为单于不等人,在哪里拜见单于,不由你决定。” 徐础拱手笑道:“任凭牧守安排就是。” 奚傥多看徐础几眼,“传闻你伶牙俐齿,专擅蛊惑人心,怎么当我的面却没有话说?” “先有可劝之人,才有可劝之言,奚牧守心意已定,令我无从进言。” “哈哈。”奚傥向楼碍道:“听见没有,平西将军就是因为心意不坚,破绽百出,才会上他的当。” 楼碍道:“我不是被劝服,而是自己做出的决断。牧守大人,我仍然以为……” “闭嘴!”奚傥喝道。 奚傥初入汉时,根基不稳,对楼碍礼让三分,从单于那里回来之后,形势却已大不相同,他不仅有贺荣大军做后盾,还带来投靠他的汉州群雄,要兵有兵,要将有将,对楼碍已不像从前那样忌惮。 楼碍的部下都露出愤懑之色。 奚傥全不在意,“群雄拜见单于,益州甘招不肯亲至,只派去一名使者,已经惹怒单于,明春必要攻占益州。单于说了,‘来见我者,待之以礼,我去见者,必加以刀兵’,甘招这个蜀王,当不了多久。褒斜道里的益州军,乃是贺荣军的囊中之物,绝不能在汉州给他们开口子,至于汉州境内的其他益州军,也要一一捕剿。” 楼碍看一眼徐础,什么也没说。 徐础上前一步道:“城外有五百益州将士,奚牧守允许的话,我可以劝他们投降,免去一场战斗。” “区区五百人,还需要劝降吗?” “汉平城里的魏悬军昨天逃亡,各郡县的益州军听到风声,必然也会弃城,汉州军当快马加鞭,直扑汉、益之间的关隘,不该在区区五百人身上浪费兵力。” 奚傥看一眼左右两边的部将,得到他们的暗示之后,冷淡地道:“那你去吧,我只等半个时辰,五百益州军要投降,你也要上路,别以为你立了一点小小的功劳,就能从我这里换得什么。” “不敢存此奢望,唯愿奚牧守写给单于的信中,写明我是自愿上路,并无反抗。” 奚傥露出一丝鄙夷,挥下手,“快去快回。” 徐础被带出去,奚傥转向楼碍,这才是他面临的最棘手问题,也是他同意徐础前去招降的最重要原因:他得保留兵力,用来对付楼碍党羽。 “当初平西将军邀奚家人入守汉州,我是有些疑虑的,但是相处下来,情谊日深,我去拜见单于,将整个汉州托付给你,谁想到,平西将军令我大失所望。” 楼碍道:“奚牧守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汉州形势变化颇多,我也是见机行事。” “汉州变了,天下未变,平西将军只看小势,不看大势吗?” “有些事情……我恳请与奚牧守单独交谈。” 奚傥扫了一眼,“先让你的人退下。” 楼碍向自己的部将点头,众人不愿走,楼碍道:“都是汉州人,也都为汉州着想,奚牧守与我必能商谈出一个所有人都认可的结果。” 部将们这才陆续退出。 奚傥这时只需一道命令,就能将楼碍除掉,但他不想这么做,楼碍在汉州经营已久,颇有一批将士对他忠心耿耿,厅里一杀人,外面必生乱,至少要等到铲除益州军之后,慢慢再做打算。 奚傥屏退自己的人,但是留下四名卫兵守在自己身后,向楼碍道:“可以说了。” “单于占据汉州之后,必然要求汉州军前往益州作战,汉州相当于不战而降,日后还要为他人做嫁人,不死不休……” “平西将军用不着说这些,未见单于之前,我也担心鸟尽弓藏,可单于是一代明主,并无华夷之分,晋王曾与他为敌,归顺之后仍得重用。”奚傥滔滔不绝,将自己在贺荣营中的所见所闻讲述一遍,最后道:“说到底,你我都是人臣,决定不了天下大势。天成若有转机,也要张氏自己努力才行,看眼下形势”奚傥连连摇头。 虽然没见到皇帝本人,奚傥对天成朝廷已经失去希望。 楼碍仍不放弃,论述汉州可守、天成可救之意,奚傥逐一驳斥,说的话比楼碍更多。 多时过去,外面的部将进来通报:“徐础回来了,带着益州降将。” “益州军不得不降,倒让徐础抢了一功。让他们进来。”奚傥仍与楼碍交谈,对徐础与降将都不太感兴趣。 楼碍逐步靠近奚傥,已到他的近前,固执己见,心里希望徐础的想法能与自己一样。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三十三章 立断 唐为天的兵器都要交出来,包括匕首,但他绝不肯交出锦缎包裹的神棒,“你们修行不够,碰了这件神物之后,自己会死在战场上不说,全家老小都要遭殃,不是横死,就是……” 卫兵受不得这种诅咒,“行,我不碰,但是你也不能带进去,放在门口,出来时拿走,我们给你看着。火然文.ranwena`” “我可信不着你们,万一有人好奇,不小心碰了一下,我岂不是无缘无故害死一大家子?我放在门里面,你们碰不着的地方,而且我回头就能看到。” 也不管对方是否同意,唐为天推门进厅,双手捧着神棒,放在门后,卫兵见他真的没带在身上,也就不再勉强。 奚傥看着降将在门后放下一件东西,眉头微皱,再看降将年纪轻轻,瘦得像根竹竿,眉头皱得更紧,“此人是益州军将领?” 楼碍小声道:“他是益州军前锋将军唐为天。” “嘿,益州也真是无人,即便只是领五百人,也不至于……” 徐础走到近前,拱手道:“我带唐将军来见奚牧守,益州军都已放下兵器。” “嗯。”奚傥看向唐为天,越看越不顺眼,“益州降将,为何见我不跪?” 唐为天笑道:“不是我不跪,而是我这两个膝盖与别人不同。” “受过伤?” “算是吧,被弥勒佛祖用手指点过两下,从那之后,我只能跪真正的贵人,若跪寻常人,那人必要倒霉。我是来投降的,不想让牧守老爷倒霉,所以不敢跪。” 徐础咳了两声,这可不是他教给唐为天的话,正想打个圆场,奚傥却没生气,大笑道:“我乃恒国公之子、汉州牧守,如果我不算贵人,还有谁算是贵人?” 唐为天转向徐础,“我不懂什么公、什么母的,只信徐公子的话,公子告诉我,这位老爷是贵人吗?” “贵不可言。”徐础道。 “那我可以跪一下?” “可以。” 奚傥忍不住冷笑一声,原来益州降将不仅年轻,还是个傻子。 唐为天像是全身僵硬,直直地要跪下,站在他一边的徐础摇头道:“不是这种跪法。”嘴里说着,伸手托住唐为天的右臂,要教他如何下跪。 唐为天很不满,一把推开徐础,“下跪这点小事我还能不会?”话未说完,突然往前一冲,直接扑到奚傥身前,一把将他抱住,手里不知怎么竟然多出来一柄匕首。 奚傥身后站着四名卫兵,一直在看笑话,都没将唐为天当回事,见到他扑向牧守大人,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等他们醒悟,纷纷拔刀的时候,奚傥已落入唐为天手中。 唐为天力气大,直接将奚傥扛在肩上,跑开几步,大声道:“我怎么看他都不像是贵人。” 奚傥既莫名其妙,又魂飞魄散,急忙叫道:“放我下来,我是贵人……” 楼碍马上向四名卫兵道:“放下刀,可保奚牧守安全。” 卫兵还在犹豫,唐为天却是个急性子,将奚傥放在地上,打掉帽子,一手捉发,一手持刃,“说好的议和,怎能因你一人反悔?光凭这一点,我就说你不是贵人。” “等……” 徐础才吐出一个字,奚傥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其他人更是连个念头还没产生,唐为天手中的匕首已经割开牧守大人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唐为天一身。 众人无不大惊,唐为天推开尸体,呸了一声,“就知道不是真正的贵人。你们四个,想要报仇,这就来吧。” 牧守说死就死,四名卫兵震惊得无以得复加,没有立刻报仇,而是看向楼碍。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楼碍后退两步,说道:“奚牧守欲将汉州献给异族人,罪大恶极,死不足惜,你们乃是天成之兵,从前是不得已,如今首恶已诛,还不弃暗投明?奚傥已死,我便是汉州牧守!” 四名卫兵却不是汉州人,而是奚傥从荆州带来的旧人,没被楼碍说服,反而齐喝一声,挥刀砍来。 楼碍身上没带兵器,只得继续后退。 唐为天大吼一声,手持匕首迎战,他没什么特别打法,就是扑到对方怀中,一通猛刺,三两下就能解决一人。 两名卫兵倒下,另两人才明白过来,这不是普通的细瘦少年,自己绝不是对手,急忙大呼“来人”。 楼碍也大声叫道:“汉州将士何在?” 厅外涌进来十几人,多是奚傥的部下,见到牧守大人尸横当地,全都吓了一跳,纷纷拔刀,紧接着又跑进来几名汉州将领,也拔出刀要来护主,两方人这就要大打出手。 徐础大声道:“奚傥已死,楼碍接任汉州牧守,城里城外尽是汉州将士,尔等若不顺应时势,这里就是葬身之地!” 奚傥的部下仍占多数,但是没有领头者,而且其中一些本是汉州人,不免心生犹豫,门口的两伙人一时没打起来。 徐础说话的工夫,唐为天已经杀死另外两名卫兵,夺来一口刀,喝道:“谁也别动我的神棒!”说罢,持刀冲向门口。 谁也不敢拦他,唐为天到门口抓起木棒,咧嘴一笑,满脸血迹,愈显狰狞,扭头向众人道:“我有神棒护身,什么都不怕,来吧,你们是挨个上前,还是一块动手,都行。” 更多汉州将士跑进来,其中几个人绕到楼碍身边。 楼碍这边形势已稳,大声道:“奚傥外人,欲将汉州献与异族,还要杀我灭口,幸得唐将军相助,已然伏法。是我汉州将士者,尽斩荆州贼子。” 大厅里安静了一下,有人突然动手,一名荆州人倒下,紧接着众人抢着动手,尤其是奚傥部下中的汉州人,下手更快、更狠,杀人时嘴里喊道:“我是汉州将士!” 厅里真正的荆州人没有几个,有人喊道:“外面还有荆州人,杀个干净!” 将士们蜂拥而出,大叫“杀荆州人”、“一个不留”。 楼碍向徐础道:“非得是现在动手,哪怕再晚一天,甚至几个时辰,局势也将不可挽回。” “外面还有一些投靠奚傥的汉州头领。” “降者可饶,不降者杀。徐公子不必出去,在这里稍等。”楼碍带人匆匆离去,形势正是最为混乱的时候,他要尽快平定,将权力夺回,并紧紧握住。 唐为天走向徐础,笑道:“跟公子的计划一样吧?” 看着满地尸体,徐础不知该怎么说,只得苦笑道:“其实不必杀这么多人。” “出主意肯定是公子拿手,要说动刀动枪,公子可就差了一点,这种事情就得趁人不备、当机立断。谁也不是三头六臂,我就是力气大些吧,可手里只有一柄匕首,他们五个人若是一块上,我未必是对手。我死不要紧,却坏了公子的大计,所以必须先下手为强。” “你说得对。”徐础点头道。 唐为天已经扔掉刀,看着手里的匕首笑道:“还是公子聪明,知道他们会搜身,所以将匕首藏在你身上……他们若是搜你的身怎么办?” “那就只好另想主意了。”徐础进来过一次,表现得又比较软弱,因此猜测汉州人十有**不会搜身。 “我就是用这双手,也能掐死他。”唐为天踢一脚奚傥的尸体,“但是对付那四名卫兵就会麻烦些。” 徐础正色道:“对死人要尊重些。” “嗯?”唐为天目露凶光,他正在兴头上,特别受不得别人的批评,哪怕这人是徐础。 徐础和声道:“人死债消,不管此人生前如何,死后魂魄尽管地府。你是弥勒佛祖的信徒,难道不知佛祖宽大为怀,能够容纳一切世人?” “我没读过佛经,以后找人给我念念。那我杀人会惹怒佛祖吗?”唐为天疑惑地问,目中已无凶光。 徐础对佛理并无钻研,只是不想看着唐为天变为嗜杀之人,于是道:“佛祖身边亦有天王护法,你算是护法,该杀的时候可以杀,但是不可滥杀无辜,杀死之后也不要再羞辱尸体。” 唐为天点头,“明白了。”将匕首扔掉,木棒系在身后,双手合什,向自己杀死的几个人道:“徐公子是弥勒弟子,你们与公子作对,就是违背佛旨,所以我不得不杀死你们。既然魂魄归入地府,就老老实实做人,不对,老老实实做鬼吧。这样够吗?” “够了。”徐础不敢说太多,隐约感觉到自己早晚会失去对唐为天的这点控制。 昌言之跑进来,看一眼厅里的状况,向徐础道:“楼长史请公子和唐将军去见面。” 楼碍已经平定乱局,杀死了奚傥带来的上百名荆州人,那些在贺荣营中投靠奚傥的汉州大小头领,无不拜伏,谁也不敢说报仇的话。 楼碍当着众人的面,重新申立誓言,最后道:“汉州虽小,敢为天下先,绝不许贺荣部一兵一卒进来!” 将士们欢呼,他们不管天下大势如何,愿意听保护汉州的倡议。 楼碍走出人群,来到徐础面前,“我已没有回头路,这比任何誓言都有用吧?” 徐础点头,知道楼碍叫自己过来的用意,“明天一早我就出发,只要楼长史守住这个冬天,明年春天无论如何我也要带来援兵,如果不能……” “那你就不要回来,汉州多一个死人于事无补,你要继续劝人做傻事,就像对我一样。唉,大好河山,总不至于拱手让人,天成虽败,到处找找,或许还有一二忠臣。”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三十四章 金都 汉州西部的郡县尚未完全平定,多数被益州军占据,小股降世军也还在一些偏远地域流蹿,楼碍与铁鸢分别派出一支队伍护送徐础,铁鸢同时以大将军身份命令各地益州军前来汉平城汇合。 形势变化过于突兀,益州军虽然大都从命,也有人坚信其中有诈,带兵逃往益州,与徐础顺路,跑得却要更快一些。 赶到两州关隘时,汉州军再不能送行,益州将士送徐础入关,自己则要返回汉平城,“大家立过誓,不在汉平城挡住贺荣人,绝不回乡,我们不能弃铁大将军不顾。” 铁鸢虽是外乡人,在益州军当中却已建立不小的威望,深受士卒敬畏。 徐础一行人因为要到处传令,走得稍慢一些,褒斜谷道里又有一些新消息追上来:益州军刚刚进入汉州,后面就有大批降世军赶到,他们被贺荣人追逐,已成丧家之犬,甘愿向铁鸢和楼碍投降,不提任何条件。 降世军伤亡惨重,家眷几乎全被遗落在秦州,兵卒死逃过半,楼碍鄙视这些“刁民”,但也觉得他们不再是威胁,于是与铁鸢各分一半,以增强兵力。 徐础很想知道哪几位天王活下来,没等得到消息,他就已经进入益州。 另一批益州士兵继续护送他前往蜀王所在的金都城。 入益不久,昌言之就发出感慨,“九州我算是走遍啦,散州偏远,我也不想去,这辈子……咦,我干嘛说这种话?不不,我没走够,我还要跟着公子继续云游天下。不过说句实话,走过这么多地方,还就是益州看上去最为富庶,一点不像是经过战乱的样子。” 益州也有战乱,但是群雄各占一方,愿守不愿攻,偶有战事,也不激烈,除了征兵,很少波及到百姓与村镇,四处炊烟可见,大路上行人不断。 百姓看到兵卒也会躲藏,但是不至于逃得无影无踪,而是远远地观望,胆大者甚至敢于高声询问战事进展,听说益州军与汉州军仍在结盟,共同抵御贺荣人,他们都很高兴,觉得家乡会很安全。 徐础路上与益州将士闲聊,得知他们多是洛州人,觉得十分亲切,兵卒也喜欢他这个东都人,虽然绝大多数人都没去过,谈起东都的衰落,无不长吁短叹。 金都城不如东都与西京宏伟壮丽,但是毫无损伤,行人如织,徐础与昌言之看惯了衰败气象,一进城里,觉得精神为之一振。 两人被送到驿馆里,每日有酒有肉,却迟迟得不到蜀王的召见,连个能传话的官员都见不到,驿丞一问三不知,只会提供食宿。 三天过去,昌言之有些着急,抱怨道:“铁鸢尚且记得公子,蜀王可是一点旧情也不念,在金都城里享受富贵,忘了在东都城里受谁保护。” “见到蜀王,万不可提起东都。” “蜀道难行,见蜀王更难,我哪有机会提起东都?唉,铁鸢的书信还在咱们这里呢,蜀王也不想看?” “问题怕是就出在这封书信上。” “嗯?铁鸢乃蜀王亲信大将……” “等吧。”徐础叹息道,没做太多解释。 足足五天过后,才有管事的官吏过来,态度颇为冷淡,随便问了几句,要走铁鸢的书信,再无话说。 昌言之忍不住问道:“有劳尊管代为传话,我家公子乃蜀王故交……” “蜀王的故交可多了,一天就是只见一位,也见不过来啊。你们不用着急,已经排上了,耐心等候就是,入乡随俗,到哪都得守规矩不是?” 官吏一走,昌言之小声道:“他想要贿赂。” 徐础笑道:“咱们两手空空,难怪无人搭理。” “铁鸢不懂这边的规矩吗?也不说送咱们一点礼物。” “哈哈,这就是贿赂的奇妙之处,人人索要,最后却不知流向何处。” “流向哪无所谓,能见到人就行——话说回来,公子非得见蜀王吗?我常听公子说,先有可劝之人,后有可劝之辞,现在看来,蜀王绝非可劝之人。” “总得试试,汉州那边等候援兵呢。” “蜀王不至于连自己的兵都不救吧?” “多时不见,我已经不知道蜀王是怎样的人。” 入夜不久,又有人前来拜访。 “魏将军!”昌言之吃了一惊,急忙请进屋中,奉上茶水,然后识趣地告退,找驿卒闲聊,打听消息。 魏悬没有留在汉州,一路跑回益州,途中听闻铁鸢的命令,他也没有调头。 他这时换上便服,笑道:“今天刚刚听说徐公子到来,未及通报,冒昧来访,还望海涵。” “魏将军是贵客,何来冒昧?” 两人彼此客套,徐础不提汉州,魏悬也不说来意,直到喝光一杯茶,魏悬才道:“我是员武将,徐公子别嫌我直率多嘴,容我问一句:徐公子见到蜀王之后要说些什么?” “叙旧而已,能留则留,不能留——希望蜀王能赠我一点盘缠,再派人送我一程。” 魏悬稍稍松了口气,“就这些?” “就这些。” “可我听说,徐公子曾向铁大将军许诺,要劝蜀王发兵支援汉州。” “我许诺给汉州寻找援兵,可没说非从蜀王这里要兵。铁大将军乃蜀王亲信故交,我与蜀王不过是数面之缘,所谓疏不间亲,蜀王对铁大将军心里自然有数,非我所能劝动。” 魏悬大大松了口气,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怪不得人都说徐公子聪慧通达,想事情果然比一般人明白。然则不从蜀王这里借兵,徐公子还能从何处求援?” “还有荆州没去过。” “奚傥死在汉州,荆州恨铁、楼二人入骨,不趁火打劫就算了,怎肯发兵救援?” “东都梁王是我故交。” “梁王我不认得,但是听说他现在自身难保——或许徐公子真有这个本事,汉州也是自身难保,却还是被徐公子劝动,竟然闭关拒纳贺荣骑兵。昨天才传来的消息,单于恼怒异常,以天成朝廷的名义传旨,要发天下之兵,围攻汉州。还声称一个月之内,降者可恕,但是首恶两人不在其中,一个月之后,无论降与不降,皆是死罪。” “铁大将军与楼长史结盟并非我的主意。” “徐公子过谦。”两人又聊一会,魏悬突然道:“想来想去,还就是洛州梁王可能发兵援汉,徐公子何必在这里耽误工夫,不如早去东都。至于盘缠与护送,用不着蜀王发话,我就能做到。” 徐础笑道:“蜀王与我毕竟相识一场,我若过而不见,蜀王知道会怪罪于我,日后我也没脸再来拜访。” “嘿……徐公子见蜀王,当真只为叙旧?” “据我所知,蜀王绝非耳软之主,我亦不是多嘴之人。” “哈哈,蜀王肯定不耳软,徐公子嘛……实在想见蜀王,就见一面好了。但我人微言轻,帮不上忙,只能提醒徐公子一声:见到蜀王之后要小心说话,蜀王从前怎样不论,现在可是一州之主,兵多将广、臣忠民顺,放眼天下群雄,除了贺荣部,无出其右者。” “敢于不去秦州拜见单于者没有几人,蜀王便是其中之一,足见其强。”徐础微笑道。 魏悬告辞,又是一连数日毫无消息,徐础住进驿馆的第八天,终于得通知,让他准备一下,次日一早前去拜见蜀王。 早晨拜见不是好迹象,这意味着徐础不会被留下共同进餐,很可能几句话就被打发走。 来送通知的人不是上次的官吏,而是一名武将,口头传旨之后,拱手道:“徐公子不认得我了吧?” “脸熟,想来是在东都见过,但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武将笑道:“我叫铁鸷,是铁鸢的弟弟,与徐公子见过面,当时没有互通姓名。” 徐础道:“彼时多有得罪。” “徐公子那时是大忙人。实不相瞒,本来这不是我份内之职,我要过来,一是想要拜见徐公子,二是想打听一下我哥哥的状况,三是有几句闲话要说。” “令兄无恙,折损一些将士,也补充一些将士,只是褒斜路上的栈道毁得不够彻底,贺荣人正在抢修,估计半月之内会有一战。令兄最担心的还是这边,他在汉州擅自行事,虽说是为保住益州军,但也难免不忠之议。” 铁鸷长叹一声,“何止是‘之议’,就差直接宣告我哥哥是叛国之将了。” “蜀王信不过令兄吗?” “蜀王……现在只信一个人。徐公子明日进宫,会为我哥哥解释清楚吧?” “就是那些事情,并没有需要解释的地方。对待令兄,信与不信全在蜀王,阁下尚且无从劝谏,我一个外人,更是无从劝起。” “我嘴笨,徐公子……” 徐础笑道:“我这张嘴,只能顺势说话,不能逆转人心。” 铁鸷又是长叹一声,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徐公子说得对,做弟弟的都帮不了自家兄长,何况外人?” “这就是铁将军要说的‘闲话’?” 铁鸷身边无人,还是左右各看一眼,小声道:“徐公子不想劝谏蜀王,那就一句也不要劝,以免得罪小人。” “小人?” “不知徐公子听说过车全意的名字没有?” “嗯。” “他已经恨上徐公子了。” “这是为何?我们甚至还没见过面。” “总之徐公子要小心。”铁鸷不肯解释,匆匆告辞。 /txt/96342/ 。_手机版阅读网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三十五章 怪病 徐础一大早空着肚子进宫——这里曾是益都王的住处,他喜欢奇石怪岩,多方搜集,远至数千里之外也要想方设法运来,在他死后,还有一些石头运进宫内,找块空地草草安置,一直没再挪地方。收藏本站 在一处庭院里,徐础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依然空着肚子,陌生人来来去去,个个步履匆匆,像是马上要带客人去见蜀王,最后却都是在忙别的事情。 徐础欣赏院中堆放的几堆怪石,纳闷如此庞大的东西,是怎么运进来的。 终于来了一名宦者打扮的年轻人,站在徐础身边,轻轻咳了一声,“徐础徐公子?” “是我。” “请随我来。”宦者声音轻柔,像是重病未愈,或是害怕惊扰到其他人,脚步也极轻柔,落地几乎无声,徐础受到感染,不知不觉也有些蹑手蹑脚。 宫里路径曲折,无人带领,极易迷路,徐础一路上又见到更多嶙峋古怪的假山,忍不住问道:“益都王要这些怪石做什么?” 宦者一脸诧异,小声道:“当然是……欣赏。” “像欣赏花鸟鱼兽那样?” 宦者露出一丝鄙夷,“徐公子出身东都贵门,却欣赏不了岩穴之美?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是无价之宝。” “家中庶子,早早就离开‘贵门’自立,不免孤陋寡闻。” 宦者轻声一笑,没再说什么。 在另一座更大的庭院门口,徐础又等了一会,这回有宦者相陪,但是不能说话,有一次他想开口,刚张嘴就被宦者抬手阻止。 这里的规矩似乎比东都皇宫还要严厉。 终于,徐础获准进院,陪同的宦者则躬身退下。 引徐础入院的是名中年宫女,走出不远,指着一块空地说:“在此等候。” 徐础瞅准位置,乖乖站好。 宫女没有留下来陪他站立,而是走进对面的一间屋子,好一会没再出来。 庭院外面看着大,走进来之后却只是小一块,地方都被房屋占据,徐础原地转了一圈,看到四周的廊庑之下每根柱子旁边都站着一名士兵,身穿鲜艳的盔甲,手持长戟。 甘招毕竟是行伍出身……徐础心里刚刚冒出这个念头,就发现那些士兵全是女子,忙移开目光,心想她们穿的盔甲、手持的兵器,大概也都不是真的。 正房里走出另一名女子,穿着道袍,脸上却抹着脂粉,行礼时也如宫女一般,声音同样轻柔,“蜀王召见徐公子。” 终于要见到这位故人,徐础越来越好奇甘招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客厅很大,应该摆放桌椅的地方,横着一张宽阔的矮榻,帷幔低垂,将它整个遮住,七八位宫女环绕四周,或穿宫装,或披道袍,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恍忽间,徐础以为自己要拜见的人是一位深居宫中的老太后。 可帷幔后面传来的却是熟悉的声音,“千盼万盼,终于将你盼来了。” 引路的道袍宫女示意徐础下跪,徐础假装没看到,拱手笑道:“我在驿馆中亦是望眼欲穿。” 甘招的声音里有一丝疲惫,“非是我有意怠慢,最近身体一直不好,虽经百般调理,还是感觉到气力不足,今天也是强撑着才能起来。” “蜀王所得何病?” “徐公子也懂医术?” “在东都闲暇无事时,读过一些医书。”徐础随口撒谎,他看过医书,但是并不感兴趣,从未深入钻研,稍一停顿,他又道:“十一岁那年,我搬出大将军府,生了一场重病,城里的郎中都说不清病因,连太医也莫名其妙。然后有一位云游道士不请自来,声称与我有缘,不仅治好我的病,还留下一本医书,叫做《千奇方》,专治寻常郎中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怪病。” “之前怎么没听徐公子说起过?”甘招明显很感兴趣。 “我当初读得极认真,后来发现这就是一个玩笑。” “此话怎讲?云游道士不是治好你的病了吗?” “治好了,可我的病太罕见,《千奇方》中记载的病症更是万中无一,我学会之后全无用武之地。那书的末尾还特意写了一句‘此书名为千奇,亦名疗龙,非对王侯之人不可施用’,我想天下王侯总共才有几位,得病者少,得怪病者更少。何况我只是楼家的一名庶子,并无王侯之命,道士留下这本书,显然是在开我的玩笑,连治病大概也是凑巧。” 甘招的声音有些激动,“不是凑巧,徐公子日后称王,岂不正应‘疗龙’之说?” “我是自己称王,不得天下人承认,而且有头无尾,黯然退位,算不得真正的王侯。” “诶,一日称王,便有龙体,终身不变。先不说这些,徐公子当初得病是何症状?” 徐础听得出来,甘招说话时中气颇足,显然未得重病,于是道:“没什么特别的症状,只是时不时的体虚、心慌,一位郎中诊脉之后,什么也没查出来,甚至声称我是装病。可我自己知道那是重病,身体日渐消瘦,感觉却越来越重,到了最后,不愿下床,每迈一步都似背负千斤重物。那位道士说,我已病入腑脏,好在还没浸入骨髓,他若是晚来一天,我必死无疑,神仙难救。” 甘招声音激动,“我与你的症状一模一样?” “真的?不可能吧,《千奇方》记载着至少六十种怪病,个个症状各异,平时见一个都难,怎么会如此之巧,蜀王的症状与我一模一样?” “给我看病的御医至少二十位,个个说法不同,虽然不敢明说,但我知道,他们也以为我是在装病!” “是不是得病,自己最清楚。” “没错!” “蜀王常常感到体虚、心慌?” “正是!” “我那时还经常会无端地感到胸里憋闷,明明门窗紧闭,却感到丝丝寒意,或者燥热难耐,恨不得当头浇盆凉水。虽说是体虚之症,偶尔却觉得精力无处发泄,想出去狂奔。尤其害怕响声,不是时时都怕,说不定什么时候,一点小声也如雷鸣……” “没错,没错,一模一样,但我没想出去狂奔,而是想……总之差不多。哈哈,更巧的是,徐公子生病,来了一位云游道士,如今是我生病,徐公子晚不来、早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益州,岂不是天意安排?” 徐础面露惊讶,看一眼诸宫女,发现她们有人惊讶,有人半信半疑,但是都被吸引住了。 “老实说,我不太相信神仙之说,在降世军中称王时,不得不跟着故弄玄虚——今日之事,实在令我费解。” “鬼神绝非虚传……有人向徐公子说过我的病症?是不是铁鸷?”甘招突然警觉。 徐础笑道:“我在金都城中没什么熟人,只见过铁鸷,如果铁鸷对蜀王的病情极其了解,我还真不好辩解……” “不不,他对我的病症不熟。恕我失礼,徐公子……当初的药方还记着吗?” “病怪,药方也怪,所以一直铭记于心。” “快给我一份,宫里什么药材都有,很快就能熬出来……” “是药三分毒,我不敢乱用,必须见过蜀王面相之后,才敢用药。” “徐公子说得没错……”帷幔后面传来窃窃私语声,徐础这才发现,原来它后面不止蜀王一个人。 屋子里药味太浓,徐础只待一会都觉得憋闷,而体虚与精力旺盛、寒意与燥热等等,都是常见症状,而且截然相反,便是没得病的人也能从中选出自己的“症状”。 徐础相信,甘招肯定没病,是有人“劝”他得病。 甘招突然抬高声音,“我意已决,天下没这么凑巧的事情,徐公子突然到访,将我的症状说得一丝不差,又曾得到高人传授医方……” 另一人的声音也稍稍抬高,“待我详查……” “我的病一天也等不得。徐公子乃是我的福星,当初若没有他的几句话,我绝不会来益州,他这次来,必然也有缘由,我相信他。打开幔帐。” 另一个声音无奈地重复蜀王的命令:“打开幔帐。” 帷幔厚重,四名宫女一起动手才将它拉开。 甘招还是那个甘招,但是面貌浮肿,两眼通红,正热切地看着徐础,在他身边,跪坐一人,帷幔一打开,他立刻下榻,趿鞋站在一边,垂头不语。 这人想必就是车全意,其貌不扬,站在那里就像是被主人请进来讨教问题的老先生,贫寒而木讷,主人不问,他亦不言。 “徐公子来诊脉吧。”甘招期待地说。 徐础上前两步,盯着甘招仔细打量,却没有伸手诊脉,他也不会诊脉,一搭手就会露出破绽,“怪病自有怪瞧法,不用诊脉,请蜀王与我一同呼吸。” “好。” 徐础将右手放在胸前,向上抬表示吸,往下按表示呼,时快时慢,甘招照做,一丝不苟。 来回十几次之后,徐础问道:“蜀王是不是觉得有些头晕,还微微有些恶心?” “没错。” “嗯,果然是巧,咱们的病症真是一模一样。” “徐公子能治?” “能。” 站在一边的车全意小声道:“蜀王不要上当,我刚刚跟着呼吸,同样……” 甘招抬手阻止车全意说话,“这种事情你不懂,不要插话。徐公子,快开药方吧。” “怪瞧之后,也需怪治,医治此病,不需药材。” “那要什么?” “石头。” “石头?” “请蜀王跟我出屋,一块去砸石头,保证当场有效,三日内痊愈。”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三十六章 砸石 药方居然是“砸石头”,听者无不意外,甘招尤为困惑,“太医说我现在要少下床,尤其不要出屋,以免邪风入侵……” “太医说出病因了?” “没有。” “蜀王可觉好转?” “也没有。” “此乃庸医也,譬如两军交阵,我军稍弱,且退路已断,又无友军驰援,当此之时,蜀王是选拼死一战,还是退避观望?” “当拼死一战,敌强我弱,观望越久,我军士气越弱,本有三分胜算,也会丢得一分不剩。” 徐础拱手,“恭喜蜀王,既存此心,沉疴可愈。那位云游道士曾对我说过,自己的病还要自己来医,所谓郎中,不过是指路之人,所谓药材,不过是引路的标志,病者若无自强之心,小患亦成绝症。” “有理。”甘招被说得兴起,这就要下榻,旁边的车全意忙凑过来,低声劝道:“蜀王不要大意,天下名医,我金都城得其半,他们……” “他们谁也没医好我的病。”甘招穿上鞋子,身子微微摇晃。 车全意伸手搀扶,声音越发低微,周围的人却依然能够听见,“蜀王忘了那次下毒?直到现在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徐础虽是蜀王故人,但已多时未见,他从贺荣人那边……” “徐公子不止送我金玉良言,还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信他,还能信谁?鸡公不认得徐公子,心存顾虑,我不怪你,但是这件事要由我自己做主。” 车全意绰号“鸡公车”,只有蜀王敢于当面称呼。 甘招艰难地迈出一步,车全意不敢再劝,只得紧紧搀住,向另一名宫女示意,要她过来帮忙。 徐础道:“自己的病要自己来医。” 甘招深以为然,推开车全意与走来的宫女,慢慢地走向徐础。 徐础看了一会,转身打开房门,外面的风吹进来,秦州已起凉风,蜀地温暖,风中也有一丝寒意。 甘招有些畏惧,停下脚步道:“徐公子,我又感觉冷了,心慌得很,是不是应该多披件外袍?” “恭喜蜀王。” “啊?这也值得恭喜?” “寒意、心慌,乃是引蛇出洞的迹象,蜀王三分胜算变成四分,因此恭喜。” 甘招笑着点点头,继续往前行走,到了门口,扶门框休息片刻,抬腿迈过门槛。 徐础在前面引路,偶一抬头,瞥见甘招身后两道愤恨的目光。 车全意带着诸宫女,紧随蜀王,寸步不离,只是不敢伸手搀扶,别人的目光都盯着主人,只有车全意时不时看向徐础。 徐础冲他笑了笑,车全意扭过脸去。 走下台阶时,甘招没踩稳,向前扑出两步,引来身后一片惊呼,但他没有摔倒,重新站稳,向徐础笑道:“想当初一同策马扬鞭,现如今我却病成这个样子。” “病虎亦是虎,爪牙尚存,群狼见之避让。” “呵呵,徐公子总能说到我的心坎上。”甘招努力挺身,“砸哪块石头?” “最贵的那一块。” “最贵……徐公子是让我砸宫中奇石?” “想治此怪病,没有便宜的疗法。” “我倒不是嫌贵,只是……益都王好不容易搜集到手,就这么砸掉有点可惜。” 车全意上前一步,小声道:“徐础说他十一岁离开大将军府时生病,那时哪来的奇石让他砸毁治病?他分明是在信口胡编。” 甘招看向徐础,脸上也有几分疑惑。 徐础笑道:“这位大人还一直没有介绍。” 甘招道:“他是尚书令车全意,人称‘鸡公车’,徐公子称他‘鸡公’就好。” “原来是鸡公,失敬失敬。”徐础拱手道。 车全意脸色一寒,轻轻地哼了一声。 甘招笑道:“尚书令不喜欢‘鸡公’之称,除了我,别人叫不得。”他扭头向车全意道:“徐公子不同他人,曾与我一同称王,有资格叫你一声‘鸡公’。” 车全意神情立缓,轻声道:“称呼是小事,为蜀王治病才是大事,不得保证,我放心不下。” 甘招笑道:“鸡公虽然与我相识较晚,但是一心为我着想,常常几日几夜不睡,时时守在我身边,随唤随到,入益以来,我多借其力。” “我乃丧家之犬,得遇新主,有家可投,自然要紧紧看守,不容半点闪失,其实是我借蜀王之力。” 甘招大笑,显然很喜欢听这些话。 徐础也笑道:“蜀王得鸡公,想必也是神意。恕我冒昧,请问鸡公去过东都吗?” “去过。”车全意在蜀王面前不敢表露恨意,但是语气立刻转为冷淡。 “去过大将军府?” “那倒没有,可徐公子说过,你生病时已搬离大将军府。” 甘招插口道:“我去过,里面有几座假山,比这里要差许多。” “蜀王去时,东都已乱,楼家三子楼硬已将府中值钱之物通通搬走。” “假山也能搬走?徐公子知不知道运一块巨石过来要花多久?短则三五个月,长则六七年,便是如今,还有几块石头在半路上没运到宫中。”车全意嘲讽道。 “大将军府里的奇石的确没有这里多,也没有这么大,但是若论贵重,却未必输于益都王。” 甘招点头表示赞同:“大将军当年征战四方,灭国无数,肯定抢到不少宝物。” 车全意仍不肯放过这个破绽,“徐公子十一岁就离府,大将军舍得送奇石给你治病?” “当然不舍得,可这个治病的法太奇特,大将军听说之后也感兴趣,送来几块石头让我砸,治病还在其次,就是想看看道士是否撒谎。” “所以没将最贵重的石头送来?” “没有。”徐础张开双臂,“瞧我现在,依然体弱多病,便是当年的病根没有尽除,道士说,大将军爱石不爱子,留下遗憾。” 徐础看上去的确不够健康,车全意再无话说,甘招道:“这里贵重的石头很多,徐公子挑几块砸砸?” “时机已过,再砸无益。蜀王现在觉得怎样?” “不那么心慌了,但是仍感体虚,站在这里我都觉得两腿有点发软。” “事不宜迟,蜀王若不想留下遗憾,当砸最为贵重的石头。” “鸡公,你对这里最熟,哪块石头最为贵重?”甘招问。 车全意无奈地回道:“奇石不像别的东西,没个市价,而且许多石头本身不值钱,但是搬动耗时,运费是身价数倍……” 徐础给出一个主意:“益都王当初最喜欢的石头,其中注有王者之气,给蜀王治病当有奇效。” “益都王最喜欢……要算是菩萨宫里的那一座吧。” 甘招占据金都城之后,将王府各处庭院全都换上新名称,菩萨宫便是其中之一,马上道:“正好就在隔壁。” “那里是王后的寝宫,不宜带外人进去……” 徐础绝不能让自己脱离蜀王的视线,给车全意私下进言的机会,“这就麻烦了,我可没本事隔墙治病,虽说药方就是砸石头,但是若没有我指引……” 甘招急不可奈,上前握住徐础的手腕,“凭你我二人的交情,哪里都去得,王后不愿见外人,就让她待在屋子里。” “还需一柄结实的铁锤。”徐础道。 “鸡公去取铁锤。”甘招命令道,与徐础携手出院。 菩萨宫也是一座独立的院子,房屋没那么高大,庭院更开阔些,正中间耸立一座七八尺高的假山,与宫里其他岩石相比,个头算是极小,造型却最为古怪,仿佛一道凝固的波浪,连浪头的白色水花都惟妙惟肖。 甘招原有妻子,现在的王后却是后娶的益都王之女,的确不爱见人,派宫女出来问安,本人没有露面。 车全意匆匆跑来,见蜀王与徐础只是观赏假山,没有交谈,稍稍安心,“铁锤马上送来。我仔细想过,宫里还有更贵重的奇石……” “就是这一座。”甘招已经对徐础深信不疑,“我能感觉到,你们感觉到了吗?这座假山里的确有王者之气,益都王当年肯定经常围着它行走。鸡公,这座山可有名头?” “怒浪惊涛,亦叫海上雪。” 甘招连连点头,向徐础道:“我经常从这里经过,只觉得它长得怪,若非徐公子指点迷津,怕是永远也体会不到其中的王者之气。” “我能给眼明者指路,若是盲人,我说再多也是无用。” “哈哈。鸡公,你能感受到吗?” “与蜀王相比,我便是盲人,哪里能够感受到王者之气?” 两名女兵抬来一柄铁锤,轻轻放在地上。 甘招双手握持锤柄,颇觉费力,脸上憋得痛红,车全意道:“蜀王小心,不可太过用力。” 徐础却道:“两军交锋,不可示敌以弱,前锋锐,全军尽钝。” 甘招举锤砸石,那石头长得古怪,比寻常石头却要脆弱许多,一锤下去,倒下一片,碎砾飞溅。 “小心……”车全意还要再劝。 甘招却在兴头上,挽起袖子,挥锤一通乱砸,想起自己从前只是一名小吏,如今却在敲砸益都王生前最喜欢的奇石,心情不由得大好,连手中铁锤也不觉得太沉重。 十几锤下去,假山已毁掉过半,甘招也因此气喘如牛,再也挥不动铁锤,双手握住锤柄,又试两次,还是抬不起来,脸色却越来越红,忽然从嘴里挤出两个字:“不好。”说罢一屁股坐在地上。 车全意大惊,马上道:“徐础该死,害我主公!”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三十七章 问故 甘招前一刻还在意气风发地抡锤砸石头,虽说显出几分疲惫,但是精神尚佳,突然间说坐倒就坐倒,将徐础也吓一跳,暗叫一声不好,自己这回可是惹下大麻烦了。 徐础急忙上前搀扶,已被车全意抢先一步。 “蜀王……” “扶我离开,快。”甘招的声音也不对劲儿,像是有一股气憋在胸里,怎么都喘不出来。 车全意一人扶不动,抬手叫来三名宫女,四人合力,将蜀王抬走,车全意离走时没忘下令:“看住徐础,不准他……” 甘招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跟来的女兵将徐础团团包围,手中长戟纷纷指向他,徐础能够看清了,兵器果然是木制的。 由“神医”一下子变成“罪人”,徐础再多计谋这时也用不上,只得老实站在那里,向正对面的女兵微笑道:“蜀王大概是闪到腰了,不会有大碍。” 女兵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等了一会,蜀王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从正房里走出一名年轻宫女,站在女兵外围向徐础道:“你是娶芳德郡主为妻的大将军第十七子?” “正是,目前已改姓徐。” “嗯,我家郡主……王后命我问一声:欢颜、芳德两位郡主你又见过吗?她们可好?” 徐础这才想起来,甘招新娶的王后乃是益都王之女,与欢颜等人很可能认识,而且非常熟悉。 “数月前见过,据我所知,欢颜郡主目前住在渔阳,芳德郡主……她现在是公主,传闻说她曾逃到西京,跟随降世军一同北上,具体在哪里,我也没得到消息。” 宫女嗯了一声,回去复命,很快出来,“芳德公主为什么要逃到反贼军中?” 益州僻远,冀州的消息很少传到这边来,徐础的一句话,在王后听来莫名其妙。 徐础于是从头解释,尽量简短,宫女连连点头,听到一半时,“停,你先说这些,再多我记不住。” 宫女进屋传话,第三度出来,变得客气许多,“请徐公子继续说。” 宫女虽然只负责传话,听完整个经过之后,也忍不住道:“芳德公主的胆子真是大到没边了。待会你再说说欢颜郡主的事迹,王后与郡主曾是挚友,可惜……” 宫女又进去传话,没等她再出来,车全意跑来,一身的汗,喘了几下,冷冷地说:“跟我走。” “蜀王……”徐础急于知道甘招的状况,车全意却不回答,只管走在前头,女兵以木戟催促,徐础不得不跟上。 甘招又回到宽大的矮榻上,模样十分狼狈,但是至少还活着,帷幔敞开,门窗大开,屋子里的药味变淡许多。 车全意径直来到榻前,跪在地上,伸出双手抱住蜀王的脚,痛心道:“全是因为徐础的一番妖言,蜀王受了这么大的苦头,请蜀王允许我……” “没那么严重,你且站到一边,容我先问个清楚。” “是。”车全意只是闭嘴,并未走到一边,而是跪在原处,给蜀王捏脚,身为尚书令,做的却是内侍的活儿。 “徐础,你过来些。”甘招语气虚弱,直呼其名,显然有些恼怒。 徐础上前两步,“蜀王请说。” “你说云游道士曾传你《千奇方》,书在何处?” “烧掉了。” “为何烧掉?” “我原以为那书没有用处,只是个玩笑,所以烧掉。” “那你背几段给我听听。” 车全意连连点头,赞同这个主意。 徐础一句也背不出来,笑道:“十来岁时读过的书,哪还记得字句?蜀王莫拘小节,只说我这个治病的怪方好不好用?” 车全意想说话,被蜀王轻踹一下,立刻低头继续捏脚。 “我全按你说的做了,并未觉得好转,反而更加虚弱。” “我看蜀王的气色倒比从前好了许多。” “徐础,我当你是个人物,你可别戏耍我。”甘招露出明显的怒容,他对徐础的好感正在迅速消失。 “怎敢?”徐础又前进一小步,“蜀王刚才急着离开,去做什么了?” “我……”甘招神情更怒,还有点不好意思。 “蜀王不要当我是故人徐础,请当我是名郎中。” “哼哼,没见过你这样的郎中,我刚才……腹痛难忍,回来解手,现在腿还在发软。” “多吗?” “嗯?” “身为郎中,我什么都要知道。” 甘招微微眯起双眼,心中越来越怒,神情反倒冷静下来,“既然你什么都要知道……鸡公,带徐础去看。” 车全意低低地发出一丝怪声。 甘招这回狠狠地踹了一下,“怎么,连你也嫌弃吗?” “怎么会?蜀王体内出来的……”饶是车全意,这时也想不出合适的话来,起身来到徐础面前,冷冷地说:“在里间。” 徐础捂着鼻子瞥了一眼,马上出来,笑道:“恭喜蜀王。” “又来?” “蜀王已经痊愈了。” “胡说八道,我从前好歹还能走几步,如今连站都站不起来,你却说我痊愈?” “用我的药方,蜀王已将体邪毒排得一干二净,但是大病初愈,难免虚弱,这不是体虚,而是得病时留下来的积虚,顶多三日,蜀王必能恢复如初,纵马驰骋、舞刀弄枪,全不在话下。” 甘招半信半疑,车全意小声道:“徐础之前不提邪毒,现在才说,分明是临时编谎。” “蜀王是不是觉得肚子里有点饿?”徐础问道。 甘招想了一会,点点头。 “这就对了,想当初我初愈之时,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胃口奇佳,然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只是可惜未用到最好的石头,没能将邪毒排除干净……” “你不要再说了,徐础,你说三天,那就等三天。你留在宫里,三天之后,我若痊愈,我将你当神仙对待,若是没有好转……” “我以人头请罪。”事情到了这一步,徐础不得不说出这样的话。 “请徐公子下去休息,不可亏待。”甘招变得稍稍客气些。 车全意将徐础带到另一间屋子里,将门在外面反锁,“徐公子就待在这里,你能获准住在宫里,是你的福分,切记不要弄出响声,惊扰到蜀王的休息。” 房间不大,显然是仆人住的地方,床桌椅凳多是竹制,别有风味。 没过多久,有人开锁,送来一些茶水与酒菜,以示没有“亏待”客人,然后又将房门锁好。 徐础的确饿了,吃了一些食物,坐在床上发呆,心想自己这次怕是有些胆大过头,只凭极少的迹象就推测甘招无病,若是错了,必死无疑,从前对甘招的种种好处,全都没用。 事已至此,他也管不了太多,眼看外面天色渐暗,干脆躺下睡觉。 尚未完全睡着,就听有人开锁,急忙翻身而起。 进来的是名宫女,手里提着灯笼,却不是来收拾杯盘的,轻声道:“请徐公子随我来。” 徐础上前道:“蜀王好些了?” 宫女什么都不肯回答,转身带路。 令徐础大为意外的是,宫女竟然带他走出院门,去往隔壁的菩萨宫,守门的女兵也不阻拦。 菩萨宫的庭院里,一地碎石还没收拾,徐础仍站在白天时待过的地方,王后的侍女走出来,“请徐公子继续说。” “说什么?” “欢颜郡主的事情啊。” “呃,请问蜀王……” “徐公子只管说,不要问。” 徐础只得再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大致讲述一遍,他在邺城没怎么见过欢颜郡主,无从提供细节,要将“据传”两字挂在嘴上。 宫女听得津津有味,而且没再中途打断,显然王后就隐身在不远处,能够听到徐础的声音。 宫女进屋,很快带着问题出来,都是询问故人的下落,徐础拣自己知道的回答,对皇帝张释虞他了解更多一些,尽量平铺直叙,不做评价,但是说到皇帝立单于的妹妹为皇后,屋里还是传出清晰的叹息声。 滔滔不绝地说了将近一个时辰,王后终于满意,宫女出来道:“徐公子可以回去了。” “蜀王那边……”徐础想趁对方有好感时问个清楚。 宫女却一点也不客气,“蜀王的事情,王后这边管不了,将你传唤过来,已经很麻烦啦,请徐公子不要再添麻烦。” 徐础回到自己的住处,桌上杯盘已经被收走,还点起一截蜡烛,他坐下休息,隐约觉得,甘招所娶的这位王后,脾气与张释清更像一些,她将自己召去,是要抢在蜀王杀他之前,听几段感兴趣的故事,绝不会为此感激,更不会助他脱难。 这像是个不祥之兆。 徐础睡不着了,努力思考,下次见到甘招,说些什么才能立刻引起对方的兴趣,不至于立刻就被斩杀。 直到蜡烛熄灭,徐础得出一个结论,如果甘招发觉自己受骗,无论徐础说出什么来,他都不会息怒。 这一觉睡得不太踏实,一大早徐础就睁开双眼,穿戴整齐,等候召见。 日上三竿,车全意亲自开锁唤人,从他的神情与语气里,徐础听不出任何暗示。 徐础被带到另一间屋子里,里面摆放的全是各式兵器,徐础被要求站在门口,不准靠近任何一件。 甘招正在擦拭一口钢刀,抬头看了一眼徐础,继续擦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三十八章 小人 又擦一会,甘招终于满意,放下刀,指着满屋子的兵器说:“这些都是神兵利器,我入益之后收集到的,益都王爱石,我更喜欢兵器。” “我也更喜欢兵器。”徐础笑道。 甘招没笑,向车全意道:“你且退下。” “蜀王……” “你知道,我不喜欢与人争论。” 车全意躬身退出,将房门轻轻关上。 “铁鸢的信里说,你对他帮助甚大,若没有你,益州军已然全军覆没。” “我其实没做什么,只是居中传话而已。”徐础好奇地看着甘招。 甘招一边说话一边提刀走向房门,徐础急忙让开,甘招嘴里依然闲聊,到了门口,双手握刀,顺着门缝猛地刺出去,“中!” 外面传来一声惨叫,“啊!啊!刺中我了,蜀王料事如神,这回真刺中我……”声音渐渐消失。 甘招收回刀,笑道:“他没被刺中,但他自己会弄个小伤口,过后向我展示。鸡公是个有意思的人,总能投我所好。” “蜀王……” 甘招摆下没拿刀的手,“不必了,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鸡公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但我现在需要他,不是因为他能奉承我,而是因为我在益州需要一个可靠的‘盟友’,鸡公脱离不了我的掌控。” 徐础不想谈论此事,改而问道:“蜀王身体恢复了?” “嘿,恢复了,连心里也变得清楚。徐公子玩的一套好把戏。” “那可不是把戏,确有这样的一个药方。” “砸石头、拉肚子,就是你的药方?” “凡事亲历亲为,这才是我的药方。蜀王在益州立足未稳,天下更是风云变幻,时刻都有变故,当今之时,大将领兵在外,蜀王却深居宫中,与小人为伍,将权柄让于他人,殊为不智。” 甘招大笑,“果然还是从前的徐公子,我还在想,徐公子若是改行,从此装神弄鬼,倒是一件憾事。” “不见蜀王真容,更是一件憾事。” “哈哈,请坐。” 两人分别落座,甘招将刀放在桌上,亲自斟茶,还是要为自己解释几句,“车全意在外面不是这个样子。” “能被蜀王任命为尚书令,想必不是普通的‘小人’。” “不管怎样,他有些本事,‘鸡公车’三字并非浪得费名,既是嘲讽,也是说他能行险路。益都王被杀,他带着三位王女逃出王府,安置在好友家中——我还没说,车全意的朋友非常多,无论是土著,还是客民,都有人愿意为他奔走效劳,所以才能逃过一劫。” “他朋友这么多,益州生乱的时候,为何没有趁势起兵?” “好比徐公子,王号已经到手,也不肯留下。车全意自有打算,他朋友虽多,却都是酒肉之交,他出钱,对方出力,真要冒险,身边剩不下几个人。所以他一直在群雄之间游走,不肯投向任何一方,直到遇见我。” “他被蜀王折服?” “他被我麾下将士折服。益州豪杰虽多,没一个能称得上英雄,争来争去,不过是些营头小利,兵将亦多是逐利之辈,今天李家,明天赵家,对谁都不肯效忠。” “来回游走,这正是车全意的做法。” “不完全相同,车全意更自在些。总之我带数千兵卒入益之后,所向无敌。车全意听到我的名声,很快就来拜见,向我介绍本地的风土人情,给我出了许多主意,告诉我如何在群雄中间合纵连横,令我如鱼得水,不到一年时间,就能夺占金都城,称雄益北。” “好一手养鱼之术。” “哈哈,徐公子总是不能改变对车全意的看法,这不怪你,今天的车全意与之前大不相同。车全意将益都王三女献出来,我与铁家兄弟各娶一位,因为立王后的事情,闹出一些不快,我那个老婆不通情理,不明白我立后之意。” “益都王虽然贪暴,毕竟曾是益州之主,娶他的女儿,可令蜀王名正言顺。” “就是这个道理,徐公子是明白人。车全意替我劝说那个婆娘,让她老老实实待在另一座府邸里吃喝享乐,别来坏我的事情。” 甘招突然笑了笑,似乎有点羞愧,“王后年轻貌美,与我家婆娘处处截然相反,还有那些宫女,也都是益都王府里的旧人……”甘招舔舔嘴唇,“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喜欢女人,车全意说……就在那时,我知道他是个小人,他劝我享乐,教我如何享乐。徐公子说得没错,车全意是养鱼,我就是那条鱼,越肥越好。他还找来许多名医,给我进补,替我看病,然后就是徐公子看到的样子,我真以为自己得病,于是更要努力享乐,以免一切都来不及。” “还好蜀王及时醒悟。” “全要感谢徐公子,你真是我命中福星。但车全意对我并无坏心。” “蜀王仍然相信他?” “车全意并非存心引我享乐,他只是……在益都王身边做惯了这一套,一时改不过来,而且他也没有太大的野心,无非借机捞些油水,用来结交更多的朋友,于我来说,利大于弊。” 徐础点头道:“车全意如同蜀王手里的刀,只要用得好,就可以克敌制胜,而不会伤及自身。” “说得好,但是徐公子并不真的赞同我的做法。” “蜀王什么都明白,可自做决定,无需他人的赞同。” “在我面前,徐公子不必遮掩,我更愿意听你的实话,只会感激,不会怪罪。” “将铁鸢与益州客兵派往汉州,也是他的主意?” “此计不好吗?益州虽未一统,但是南部土著已有臣服之意,暂时不会北上,秦州的贺荣人才是大患,汉州军正在收复失地,也是一个不小的对头,此时若不派兵北上,它日必遭灭顶之灾。” “北上无错,可蜀王只派客兵,却是何意?” “呵呵,车全意说——我也认可——益州乱而不强,就是因为势力纷杂,群雄各自为战,兵卒亦是频繁换主,留在益州,必生事端,不如派往它乡磨砺一番。” “益州兵在汉州的确以勇武闻名。” “这是铁鸢的本事,他总能与将士们打成一片,令其甘心死战,益州军从此不再是一盘散沙。”甘招笑道,随即脸色一沉,“可铁鸢却误我大事,将好好的一支益州军留在汉州。” “铁鸢若不与汉州人议和,数万益州将士都会葬身于谷道。” “我不计较他的议和,可是出谷之后,他就该想方设法返回益州,他却非要讲什么信义,他对汉州人的信义,比对我的忠诚更重要?” “铁鸢此时返益,汉州必然落入贺荣人之手……” “他不回来,汉州一样守不住。” “未必,蜀王既有提前派兵北上的远见卓识,此时也应当……” “我不会再派援兵,因为这是浪费,我要尽快夺下益南,然后派兵守卫关隘,徐公子当年的话我还记得,益州与各州隔山阻河,自成一体,易守难攻。没得到汉州,的确是一大缺憾,但贺荣人想得到益州,没那么容易。” “车全意的计划?” “我还没有跟他谈论此事,这是我自己的主意。徐公子不必多说,我知道如何使用‘小人’,至少在得到整个益州之前,他仍有大用。” 清醒的蜀王比糊涂时更难劝说。 徐础沉默一会,“如果我能从别处请来援兵呢?蜀王是否愿意一同发兵?” 甘招笑着摇头:“不可能,徐公子还能从哪里找到援兵?荆州?奚家早成惊弓之鸟,对贺荣大军躲还来不及,断不敢招惹,何况奚傥死在汉州,更是断绝两州的交情。洛州?嘿,梁王空有其名,所占据者不过东都与寥寥数郡,拿什么当援兵?” “总得试一试。” “徐公子真是……固执,而且我不想让你离开,你是我的福星,既然来了,就不要走。” 徐础笑道:“蜀王应该听说了,我曾得罪单于,是从他那里逃出来的,蜀王此时收留我,恰好给贺荣人攻打益州提供理由。” “反正贺荣人总会攻来,但你实在要走,我也不能硬留,只能给你一句话:徐公子若能寻来十万援军,益州也当出兵迎战贺荣人,否则的话,我还是要想办法将铁鸢召回来。” “请蜀王给我一个冬天的期限。” “离新年还有两个多月,这就是我给你的期限,再多不行,铁鸢带兵甚多,想返回益州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好。”徐础不想再争下去,“明天我就出发。” “去哪里?” “先去荆州。” “奚傥不死,你还有几分胜算,如今去做什么?奚家人原本就视你为敌,加上这桩新仇,见你必杀。” “或许奚耘也有怪病需要我医治呢。” “哈哈,不见黄河不死心,我敬佩徐公子,希望下次见面时,徐公子愿意留下。” “我也期待下次见面。”徐础起身告辞。 甘招指着桌上的刀,“现在我最喜欢的东西就两样,女人与刀,女人不能给你,送你一口好刀吧。” “多谢。”徐础也不推辞,双手拿起刀,从附近找到空鞘,收刀入鞘,依然双手捧着,“明日我就不来向蜀王辞行了。” 甘招点点头。 徐础走出房门,看到车全意站在不远处,脸上果然有一道细细的伤痕。 “你手里怎么有刀?”车全意大惊道。 “那是礼物。”甘招在门口大声道,“送徐公子出宫,给他通关凭文,他明天就要离开。” 车全意躬身应是,带着徐础往外走,一路送到宫外,临别时突然笑道:“徐公子真的要走?” “嗯,蜀王不肯发援兵,我要去荆州试一试。” “徐公子这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你当初若是别管闲事,向我求兵,此事或许能成,你却非要治蜀王的‘病’,反而令事情无可挽回。” 徐础笑道:“人人都有犯错的时候。” 车全意收起笑容,左右看看,小声道:“我看徐公子有些本事,没准真能找到援兵。我透句话:徐公子若能带来一位真正的王——”车全意扭头看向王宫,“这里也不是不能换位主人。” 徐础笑着告辞,无意点醒甘招。 他已经来过,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前路虽无希望,他却没有失去信心,反生出一股慨然之气。 还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需要信心呢?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三十九章 送行 离凉州界还有三十里,四野荒凉,道路崎岖,马头青醉意尚未尽消,骑在马上摇摇晃晃,但是依然稳当,没有一点要掉下来的迹象,偶尔抬头看一眼前面不远的徐础,确保人还在。 队伍行进得比较慢,将近两个时辰才走了二十里,天色将晚,马头青酒醒了七八分,于是催促众人走快一些。 前方一条隐蔽的小路里,突然传出一连串锣响,随即有一大队人马杀出来,嘴里呼啸不止。 杨猛军留下的几名向导大惊,调头驰向马头青,大呼小叫地喊着什么,其中一人用中原话道:“强盗!有强盗!” 昌言之吓了一跳,“这种地方也有强盗?” “天下大乱,盗匪四起,何处没有他们的身影?”徐础倒不觉得意外。 马头青位列二十四杰之一,并非浪得虚名,初闻消息时一惊,马上醒悟过来,醉意全无,顺手摸弓,大声指挥百余名士兵迎战。 强盗数量占优,但是打得不成章法,他们早已习惯一声锣响之后,商旅或是逃散或是抱头投降,没料到对方会发起反击,而且是非常有效的反击。 马头青连射数箭,两名强盗应声而倒,剩下的强盗赶紧互喊黑话,调头就跑,跑出几十步又折返回来,远远地射箭,轮流用中原话与贺荣语发出威胁,命令他们留下卖路财,要求逐渐降低,最后只要一块银锭,好维持颜面。 马头青一遇战事就精神百倍,连他跨下的马也比平时多出三分力气,驮着主人如迅风疾电,一马当先,紧逼敌人不放。 又有两名强盗掉下马,虽然只损失四人,强盗们的士气却因此跌落九成九,有人俯身从地上拣起一支射来的箭矢,大声道:“谢了!”算是抢到一点东西,不至于空手而归。 随着这一声谢,强盗逃进荒野,奔向四面八方,以甩掉敌人,事后他们自有汇合地点。 马头青一边指挥一边追击,要尽可能多地杀伤敌人,对他来说,对方的身份并不重要,敢来挑衅,就是死罪。 直到射尽两壶二十几支箭,马头青才停下,吹声口哨,唤回手下士兵,点数战果与损失。 强盗扔下十几具尸体,还有七八位伤者,全被补刀杀死。 马头青意犹未尽,若不是还有重任在身,他会追得更远,很快,他就后悔自己的鲁莽,并且怒火中烧。 贺荣骑兵一人未损,唯独少了两个人,那两个中原人竟然趁乱逃之夭夭。 马头青将几名手下一通痛骂,马上调头沿路追赶,希望能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追上那两人。 贺荣人兴奋地去追赶强盗时,昌言之向徐础道:“是这个时候吗?” 徐础点头,两人同时调头往回跑,初时频频回望,拐过一个弯之后,纵马疾驰。 跑出三四里之后,两人放慢马速,昌言之道:“公子,我看不成,就这一条路,两边的荒野里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过了。” “可是在金圣女那里至少可以暂避一时,此番南下不知又要经受多少苦难。” “你怀念思过谷?” “嗯,这么多年来,就在谷里的日子最舒服。” “我也怀念,但是梁兵一至,思过谷也不得不入世,善地变险地。昌言之,该想的事情和道理,我都已经想过,该是做点什么的时候了,不能再一味地求人庇护。金圣女那里可以暂避一时,但我现在怕的就是‘暂避’两字。” “唉,反正公子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只是……只是金圣女和小郡主怕是会伤心,也不知谁的伤心更多一些。” “哈,你可小瞧她们两人……” 天边微亮,照见从远处走来的老丁,他招手道:“可以动身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四十章 顺流 在夔门关住了五天,徐础再也等不下去,黎胜国只得送行,在江边特意嘱咐道:“荆州正乱,诸方混战,大船一去,必遭袭击,没奈何,只能发条小船,徐公子莫怪。这是水匪杨摸鱼的船,不是我不想用自己的船,而是他的更安全些。。” “得黎将军盛情款待、派人护送,已然感激不尽,且黎将军熟知两边情势,所做决定断不会有错。”徐础的确非常感谢黎胜国。 黎胜国拿出一封信,“这是杨摸鱼写给我的,请我允许他在江上通行,我听人给我念了,他倒是十分客气,还愿意给付费用。我想这是两全齐美的事情,所以就同意了,允许他的船进入益州采购货物。我不会写字,找人代写,杨摸鱼未必相信,所以请徐公子将他的原信带上,他一看就明白什么意思,不敢怠慢徐公子。他若是耍心眼儿,请徐公子一定告诉我,我来教训他,不用发兵,只需断他的水路,杨摸鱼就得求饶。” 徐础再次感谢,与昌言之已经登船,黎胜国在岸上大声道:“险些忘了,不要当面叫他杨摸鱼,他有个大号,叫什么来着……” 船上的一名士兵笑道:“杨钦哉,据说挺有来历,是皇帝才能用的名字。” 黎胜国一边摆手,一边点头。 船上可以坐着休息,比骑马舒服得多,昌言之拍拍鼓起的肚子,说:“这些天我可对得起你,今后你也要对得起我啊。”又道:“这位摸鱼杨钦哉有点降世军的意思。” “你还没见此人,就能看出他像降世军?” “别的不说,改名字这件事就很像,都不喜欢从前的贱名,重起的名字一个比一个夸张。” “哈哈。” 黎胜国派两名士兵护送,其中一人看一眼船上的艄公,小声提醒道:“船上不都是咱们的人。” 昌言之立刻闭嘴。 这是杨摸鱼的船,为了表示自己绝无歹意,船上的人向来不多,这条船上只有四人,货物倒有不少,全是一袋袋的粮食,没剩下多少地方,但还是给徐础留出一间船舱,其他人则只能睡在甲板上。 四名艄公对徐础极为恭敬,但是不怎么说话,倒是两名益州兵,离夔门关越远,嘴里的话越多,滔滔不绝,他们是益州土著,对徐础了解不多,所讲皆是益、荆两地的奇闻趣事。 徐础听得津津有味,找机会问道:“荆州群雄两位全都认得?” “全认得说不上,至少都有耳闻吧。” 两名士兵抢着说话,怕得罪人,对杨钦哉说得少,称他为“江王”,说他从小生活在江面上,十几岁就称霸一方,云云。 “荆州群雄当中,陈病才是个人物,他其实不是荆州人……” “他是荆州人,去南方为官,趁乱带兵返回荆州。”另一名士兵纠正道。 “我说他不是荆州的官。” 两人争吵一会,徐础大致能听明白,这位陈病才原是朝廷命官,因为在朝中没有靠山,被派往极南为官,三年一换地方,不是湘州就是广州,宦场沉浮近二十年,就是不能北迁。 天下大乱,给他一个机会。 陈病才处在南方散州,熟知地势,结交广泛,很快集结起一支军队,仍打天成朝廷的旗号,声称要北上勤王,实则各处掳掠,因此被称为南匪。 荆州是陈病才老家,在南方散州壮大之后,他率兵回乡,颇有渡江问鼎中原之意,但他不敢直接攻打江陵奚家,打算占据西边的夷陵以为渡口,可夷陵是杨摸鱼的地盘,双方于是大战一场。 陈病才有些轻敌,以为己方兵多将广,击溃一股水匪不在话下,在陆上接连小胜几场之后,更是将夷陵视为囊中之物,步步深入埋伏而不自知。 在江上,杨摸鱼的船只比陈病才预料得要多几倍,没有防备的南兵大败,被迫退回岸上。 奚家一直在密切关注这支南来的军队,虽然都自称是朝廷军队,彼此却无信任,于是趁机发兵,在陆上又给陈病才一次重大找击。 雪上加霜的南军险些就此灭亡,好在从湘州又赶来一支援兵,陈病才得已恢复部分实力,在南岸站稳脚跟,与水上的杨摸鱼、陆上的奚家军三方对峙,小战不断,暂时都没有决战的打算。 两名益州兵站在杨摸鱼一边,所以对陈病才颇有贬意,好像他只是依靠兵多的无能之辈,四名艄公偶尔也插几句,更是将陈病才说得一无是处。 “他一直是文官,哪懂打仗的事?在湘、广两州打败几支村寨,就自以为能与中原群雄争锋,结果刚进荆州就遭到惨败。哈哈。” 徐础耐心听完,道:“据说荆西之战还有一位楚王宋取竹,怎么没听几位提起?” “宋楚脚?他……没怎么参战。”一名士兵道。 “什么。 赶到夷陵城,杨钦哉正好不在,但是派出亲信部下迎接客人,两名益州兵看在眼里,算是完成任务,另搭别的船只返回夔门关。 一进城,昌言之就向徐础小声道:“看来荆州这边打得很凶。” 城内一片狼籍,兵多民少,大不同于益州,与秦、并等州倒是颇为相似。 徐础与昌言之受到热情款待,不少水军头目赶来相会,喝了不少酒,徐础如今酒力不支,早早败下阵来,只能让昌言之一人拦酒。 他没有醉,只是觉得极不舒服,再喝就会吐出来。 酒过数巡,又来一批客人,进来先不介绍,直奔酒菜,唯有一人径直来到徐础面前,拱手笑道:“十七公子,好久不见。” 徐础勉强笑了笑,也拱手道:“奚将军怎么会来这里?” 奚家子弟奚援疑道:“一同对付南匪。”顿了顿,补充道:“也是为了等徐公子到来。”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四十一章 敬意 酒宴仍在进行,昌言之喝得兴起,与诸多水军头目称兄道弟,无暇他顾。 奚援疑请别人挪下位置,让他坐在徐础身边,又要来一碗酒,笑道:“我来敬徐公子一碗。” 徐础笑道:“故人相见,当把酒言欢,可我最近身体有恙,实在不敢碰酒,只得以茶代之,望奚将军海涵。” 另一头的昌言之终于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大声道:“公子不能喝酒,让我来!”说罢端起碗喝了一大口,他没认出敬酒者的身份。 奚援疑大笑,自己喝了一口,放下酒碗,关切地问:“徐公子受伤了?” “一点小毛病,只是不能多喝酒。” “原来如此。”奚援疑打量徐础,突然笑了,“想当初在汝南城,我中徐公子之计,狼狈不堪,后来在东都,亦是因为徐公子,我更加狼狈,侥幸保住一条性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与徐公子重逢!” “我也很意外。” “怎么可能?徐公子料事如神,来荆州之前就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奚家人?” “想到了,只是没料到会是奚将军。”徐础笑道。 “我亦是奚家人,徐公子以为我死在军中了?” 徐础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恒国公应该派自己的一个儿子来这里抓我。” 奚援疑先是一愣,随即大笑,“徐公子以为我是特意来抓你的?” “‘料事如神’的人难免想得多。” 奚援疑又喝一口酒,笑道:“徐公子的确想多了,我来夷陵城已经几个月了,为的是与杨江王一同抗击南敌,前两天刚刚听说徐公子要来,我说一定要见一面,以表敬意,别无它想。我乃徐公子手下败将,但是败得心服口服,对徐公子只有敬仰,没有怀恨。” “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徐础拱手道。 “徐公子担心奚家要为汉州之事报仇吧?”奚援疑轻叹一声,“大哥遇害,的确是我们奚家一个重大损失,家伯恒国公痛心不已,数日不进饮食。但我们奚家恩怨分明,查得清清楚楚,杀人者乃益州将领唐为天,主谋者乃汉州长史楼碍。” 奚援疑突然举拳在桌上砸了一下,“楼碍无耻小人,向奚家借兵时,卑躬屈膝,求恒国公派人去做牧守,大功尚未告成,他不过刚刚走出死地,位置才稳当一点,就翻脸不认人。唉,当初他将荆州兵归还时,我们奚家就该警醒,恒国公却觉得楼碍不至于立刻动手,论阴谋诡计,奚家人真是不如楼家……哈哈,徐公子别又多想。” “不会。”徐础笑着摇头。 “总之我们奚家分得清是非曲直,徐公子所为,件件光明正大,楼碍却不一样,他是奚家最大的仇人,哪怕战至一卒不剩,奚家也要报此血海深仇!”奚援疑举起拳头,却没有砸下去,而是慢慢放下。 “要去汉州报仇,先要平定荆州局势。” “没错,所以恒国公将杨江王请去议事,希望大家一块商量出个计策,两军合力,击退南匪。让陈病才知道,荆州虽弱,却不是他欺负得了的。” “水陆并进,我看南军胜算无几。” 奚援疑眼睛一亮,“得徐公子此言,令我信心倍增。” “不敢当,我久已远离军务……” “所谓旁观者清,像徐公子这样的人,离得越远,看得越清。” 奚援疑与徐础聊个不停,几乎没怎么喝酒,言语间,尽是对徐础的敬佩。 宴席持续至夜半才告结束,回到住处,昌言之倒头便睡,徐础却睡不着,反复思索奚援疑的话,还是觉得其中有诈。 次日一早,奚援疑派人送来请柬,邀徐础午时赴宴,特意让仆人强调:“没有外人,就是奚将军与徐公了,一同叙旧。” 仆人离开之后,昌言之道:“哪位奚将军?难道这里有奚家人?” “曾在汝南城与吴人交战的那位奚援疑奚将军。” “是他!”昌言之腾地站起来,宿醉未醒,身子晃了晃,不得不又坐下,“他要报仇?” 徐础笑着摇头,“昨晚他坐在我身边,说了许多话,意思是并不当我是仇人,他们奚家最痛恨的人是楼碍。” 昌言之点点头,“这个奚援疑倒是通情达理。” 徐础嗯了一声,没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那中午我也要陪公子一块赴宴,以防万一。” “你还是好好休息吧,不要再去喝酒了。” “我还能……” “三日之内,你要滴酒不沾。”徐础命令道。 “好……吧。”昌言之的确有些支撑不住,“公子一个人小心些,今后我也不能再喝这么多啦,当时尽兴,过后遭罪。” 徐础昨晚没有提及铁鸷夫人写的书信,今天也不想,将信藏好,孤身前去拜访奚援疑,由杨钦哉的士兵带路。 夷陵城残破不堪,民房坍塌过半,砖石多被搬去修补城墙。 奚援疑住在一座比较完整的宅院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陈设也都齐全,奚援疑脱去戎装,换一身便服,早早等在门口,拱手相迎。 知道徐础不能饮酒,奚援疑命人在菜肴上下功夫,样样精美,令人难以相信这是乱时能做出来的美食。 这次双方更加自在,徐础略饮几杯酒,其它时候喝茶。 奚援疑道:“能在此地得遇徐公子,是我之大幸,很想听听徐公子对荆州形势的看法。” “初来乍到,对荆州不熟,不敢妄言。” “徐公子过谦,你是观大略的人,用不着非得处处踏访。而且我也不问整个形势,只有一件疑惑,望徐公子给予指教。” “答疑我或许能说几句。” “天下大势就不说了,摆在那里,谁都能看得到,令我犹豫不决的是这支南匪。” “奚将军仍觉胜算不足?” “那倒不是,南匪连遭败绩,士气受挫,已非荆州对手,我只是拿不准,是应该将南匪一举剿灭,还是放他们一条生路。” 徐础已然明白奚援疑的意思,“将南军一举剿灭,能解一时之忧,却令荆州与南方散州成为死敌,或有后患。放一条生路,或许能将南军并入荆州,但是陈病才毫无降意,坐等下去,南军士气恢复,反酿大灾。” “徐公子果然没有令我失望,一说你就明白。” “但我帮不了奚将军,我对陈病才一无所知,既不能揣摩其心意,更不能前去劝说。” “陈病才喜怒无常,杀死我奚家好几位使者,我怎能让徐公子再入虎口?但是我有个想法,请徐公子斟酌一下。” “请说。” “陈病才初入荆州时,自恃兵多将广,十分狂傲,不愿与任何一方结盟,惨败之后,他仍不服气,还要再分胜负,更不肯结盟,但是狂傲之气稍减,也想拉拢几个帮手。荆州眼下形势,最强的当然是我们奚家,其次江王杨钦哉,再次荆东的几位将军,江北襄阳一带另有数股势力。陈病才派人送信,荆东诸将不理他,襄阳群雄却颇为心动,以为能够趁机扩张。” 徐础点点头。 奚援疑缓了一会,继续道:“襄阳群雄当中有一位宋取竹,被推为首领,自称楚王,还自称是邺城名士范闭的关门弟子。据说徐公子曾在邺城隐居,与范门或有接触,听说过此人吗?” “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奚援疑大喜,“太好了。” “奚将军希望我去劝说宋取竹,让他不要与陈病才结盟?” “还有,奚家要去汉州报仇,襄阳正当其路,宋取竹可以不助奚家,但是也请不要骚扰行军之道。” “襄阳群雄既然能被南军说动,为何不肯与奚家结盟?” “陈病才慷他人之慨,将襄阳全部郡县许给宋取竹,自称渡江之后要去进攻江陵城,灭我奚家,还愿借兵给宋取竹,任他调遣。” “陈病才受困江南,他的许诺皆不可信。” “就是嘛,得有人让宋取竹明白这一点。” 徐础沉思片刻,“我与宋取竹只有一面之缘,并无深交……” “以徐公子的才智,只要能见到面,肯定能够说服宋取竹回心转意。” “奚将军别抱太大希望。” “徐公子愿意一试吗?只要宋取竹明确拒绝南匪的拉拢,陈病才走投无路,或许会生降意。” 徐础又想一会,“好吧,既然到了荆州,又得奚将军款待,怎么也得为奚将军奔走一趟。” “多谢。”奚援疑起身,一躬到地。 奚援疑比较着急,立刻派人去给江北的宋取竹送信,当晚就得到回信,宋取竹很愿意见这位一面之缘的故人。 徐础次日一早出城,向昌言之道:“或许真是我多心,奚援疑送我去见宋取竹,想来真是没有恶意。” 昌言之休息一天,精神恢复许多,笑道:“公子既不称王,又无兵将,奚家自然不当你是敌人。” 襄阳军的营地离江不远,规模不大,能容纳不到一万人,帐篷破旧,旗帜不全,走在其中的兵卒个个面带菜色,看样子没怎么吃过饱饭。 昌言之小声道:“第一次见到比降世军还要穷苦的军队。” 宋取竹的帐篷并不比其他人更好,只是稍大一些,他站在门口,手扶腰刀,笑道:“思过谷一别,不意在此重逢。” 徐础停下脚步,隐约觉得不对劲,左右的士兵似乎都在警惕什么。 “宋王一向可好?”徐础拱手道。 宋取竹叹了口气,“苟活而已,幸得徐公子到来,帮我一个大忙。不得已,我要用徐公子换些救命的粮食。”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四十二章 抱怨 士兵们围上来,拿出绳索,将要捆绑徐础与昌言之,宋取竹稍一犹豫,阻止道:“算了,徐公子是明白人,又与我有旧,不必看得那么紧。”再向徐础道:“明天一早送你去江陵,在此之前,你还是我的客人,请。” 徐础笑了笑,迈步刚要走向帐篷,身边的昌言之怒道:“姓宋的,枉你自称楚王,行事卑鄙,比闾巷无赖还不如……” 有士兵拔刀,宋取竹摆下手,“让他说。” 昌言之上前一步,挡在徐础身前,“有道是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我家公子乃是夷陵城派来的使者,你不以礼待之也就算了,还要拿他换取粮食,无耻至极。我家公子还当你是个人物,一路上到处打听你的消息,没想到……” 宋取竹扫一眼帐前聚集的将士,然后向昌言之道:“‘你家公子’可不是夷陵城派来的使者,而是送来的‘囚徒’——杨摸鱼碍于蜀王的脸面与势力,不敢动他,但是也不敢得罪江陵奚家,所以干脆避而不见。我不知道是谁劝说‘你家公子’来当使者,但是奚家向我许诺,只要我将‘你家公子’送至江陵,就给我二十石粮食,够我们吃上一阵了。送上门来的买卖,你说我是做还不是做?” 昌言之大吃一惊,“是奚援疑劝公子当使者,他就在城里,为何兜这样一个圈子?” “荆州正乱,蜀王坐据上游,如今谁也不想得罪他,所以要兜这个圈子。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昌言之哑口无言。 宋取竹笑道:“至于‘你家公子’到处打听我的事情,抱歉,我没听说过,也不在意,他的打听可带不来一粒粮食。我这个楚王也是没用的名头,如果有人愿意交换,只需十石粮食,阁下有兴趣吗?” “没有……” “请这位‘打抱不平兄’到别处休息。” 昌言之不想走,徐础上前道:“明天一早才去江陵,现在不必争执。” 昌言之狠狠地瞪宋取竹一眼,想说几句威胁的狠话,一时却找不出合适的词语,只得向地上呸了一口,与士兵离开。 宋取竹的帐篷内部与外观一样简陋,一张床、一张不大的交椅、几件零乱的衣物,除此之外别无它物,他将交椅让给徐础,自己坐在床上,“徐公子真的打听过我?” “嗯,我在单于身边待过一阵,群雄纷纷奉送降书时,只有宋王敢于挑战,所以有些好奇。” “哈哈,那是喝醉之后一时胡写的信,想不到竟然真的送到单于那里,他看过之后说了些什么?” “一开始下面的人将信扣押没有送达,过了一阵单于才看到,很生气,说是很快就兵发荆州,拿你问罪。” “单于沉不住气啊。” “我猜他是假装发怒,给日后攻打荆州找个借口,毕竟奚家一直很顺从,单于不能无缘无故地闯进他家的地盘。” “这么说起来倒还合情合理。”宋取竹点点头,“那我现在即便向单于称臣也没用了?他肯定不会接受。” “至少在攻入荆州之前不会接受。” 宋取竹轻叹一声,显出几分失望,“我若是给单于写信,说我就要粮绝,怕是等不到他带兵攻入荆州的时候,你说他不会接济我一点粮食?” 徐础摇摇头。 “哈哈,我想他也不会,我现在真是被逼到绝境啦,只要有人愿意给我粮食,让我认他做亲爹都可以。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 “遥想当年初见面时。” “那不过是在一年多以前。” “想起来却很遥远。” “徐公子在说我变化太大吧。嘿,这一年多来,我真是……一言难尽。” “做事没有预料中那么容易?” “我以为自己要打江山,结果是背上一座山,压得我喘不上气来。”宋取竹向前探身,神秘兮兮地低声道:“范先生把我坑了。” “此话从何说起?”徐础很惊讶。 “老家伙自己胆怯,不敢做大事,只会坐而论道,鼓动别人铤而走险,我上了他的当,掉进了坑里。” “做事虽难,多少终有所得。”徐础笑道。 宋取竹摇头,“还是徐公子见机快,知道不妥,立刻退位。” “最后也没逃出去,反而浪迹四处,处处不得志,落在宋王手里,要被换取二十石粮食。” “别叫我‘宋王’,叫我……就叫宋取竹吧。” “天下大乱,群雄蜂起,有人跨州连郡,也有人带兵以掳掠为生,居无定所,没见谁像你样困顿。宋取竹,你从前号称‘千手’,也是有名的豪侠,怎会连寻常强盗都不如。” 徐础直呼其名,语气也变得稍显严厉,宋取竹反而松了口气,然后大倒苦水,“所以说范先生误我,别人都以为我是关门弟子,其实我拜师已有多年,只是除了最后一年多,并不经常陪在他身边,时不时去一趟,听听就走,倒也颇有收获。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并不是范先生的教诲有道理,而是襄阳太小,我才能在里面如鱼得水,一旦离开襄阳,我就是现在这副样子。” “既然如此,你为何离开襄阳?” “唉,刚在襄阳起事的时候,一切都挺顺利,差不多有一万人前来投奔,襄阳大小官吏听说我举旗称王,纷纷派人恭贺,要钱给钱,要粮给粮,我就是那时候一时兴起,给单于写去一封大言不惭的书信。”宋取竹不停摇头。 “所以你没有攻占襄阳?”徐础声音更显严厉。 “当然没有,襄阳城里有我许多朋友,连城主都送数千两白银当贺礼,我怎么好意思攻占?再说那时候大家志向远大,都觉得襄阳地处必争之地,攻下来也守不住,不如去别处攻城掠地……” “你去了?” 宋取竹比徐础年长不少,在他的连番追问之下,却显出几分局促不安,像是忘做功课的童生,“去了,攻打汉州,的确夺下几座城池,然后……” “然后怎样?” “庆功嘛,大家都有点喝多了,都向我要封号,我想自己称王,兄弟们不能连个官位都没有,所以就封了几个官。谁想到,不封还好,一封却惹出事来,第二天就有头目带兵离开,追都追不回来。再往后,汉州长史从奚家借来兵将,城池又被他夺回去,我只好带兵回襄阳。”宋取竹尴尬地笑了笑。 “襄阳城里的‘朋友’不肯接纳你?” “我当时只带回几百人,声势大减……后来我又召回一些人,三千多吧,想攻下襄阳城,没成功,正好赶上这边混乱,我说也来凑个热闹。” “据说你曾劝说各方停战,一同对付贺荣人?” “要不然还能怎么办?打我也是打不过的,只好说些大话,让人知道我还是楚王,如果真有人当回事,我就能趁机要点粮食。” “你连三千人都养不起?”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初在襄阳做豪侠的时候,前前后后接济过的人没有一千也八百,没想到养活兵卒居然这么难。” “你从前靠什么接济求助之人?” “家里有几百亩地,再加上朋友之间互相拆借,可我举事之后,来往的朋友越来越少,我那些地没人种,现在全是荒着的——范先生误我啊,若是没他鼓励,我现在还做豪侠,在群雄之间左右逢源……” “宋取竹,还记得你最后一次拜见范先生时,寻求解答的疑惑吗?” “为何人心不足,得到越多,怨气反而越多?”宋取竹喃喃道,面露惭色,“我的怨气的确很多,可我什么都没得着啊。” “连单于都知道你的名字,这不是所得?至少在荆州,人都称你一声‘楚王’,这不叫得?” “徐公子不必给我脸上贴金,我知道大家都叫我‘宋楚脚’。” “即便如此,也是所得。” “从前我号称‘千手宋’,名声传到东都……”宋取竹愤愤然,仍觉得所失更多。 “好吧,就算你说的都对,范先生已死,你向谁抱怨?” “向你呗,反正你就在我面前。” “然后呢?” “然后明天拿你换粮,撑一天算一天。” “再后呢?” “再后……有一位麻老砍刀,从前在山里当强盗,现在做大啦,夺下几座小城,一直想招我当女婿,我没同意,实在不行,就去投奔他吧。” 徐础既觉可气,又觉好笑,“我一直以为自己还有几分识人的本事,在你身上却错得一塌糊涂。” “徐公子原以为我是什么人?” “知难而上、敢想敢为的真英雄。” 宋取竹想了一会,点头道:“那你的确是错了,大错特错,我不是真英雄,连豪侠都算不上,从前在襄阳得些名声,其实也是靠我父亲留下来的家业与人望。” 徐础起身,“与其坐在这里听你抱怨,我宁愿快些去往江陵,请明天一早派人送我上路,越早越好。” 宋取竹倒也不怒,笑道:“我与徐公子一样着急,因为今天晚上就得饿肚子,我等着二十石粮食起灶呢。” 徐础大步走出帐篷,立刻被士兵围上,被带去附近的帐篷。 徐础也不反抗,到了帐篷里,向昌言之道:“从此以后千万不要再说我料事如神,错成这个样子,我连普通人都不如。” 昌言之诧异道:“姓宋的说什么了,将公子气成这样?” “唉,是我异想开天……去江陵城吧,早晚要去,其实奚援疑若是直接开口,我也会去。行李看好,里面的东西很重要。”徐础将铁鸷夫人的书信藏在里面。 “铁将军送的那箱珠宝还在夷陵城里。”昌言之痛心不已。 “无妨……”徐础正想给昌言之透个底,从外面走进来一人,拱手道:“徐公子别来无恙。” 昌言之原本坐着,这时腾地站起身,“戴破虎,你……你怎么在这里?” 此人正是曾去思过谷里行刺的戴破虎,“我是荆州人,无处投奔,只好又回老家。哈,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四十三章 饥饿 “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早知今日,当初我何必千里迢迢去邺城呢?”戴破虎笑吟吟地说。 昌言之手上没有兵器,只得紧握双拳,“不说公子从前对你的恩情,单论他在思过谷里饶你一命……” “谁都会做错事,徐公子犯过的错误尤其多。”戴破虎又一拱手,“但是两位不必担心,我与降世军已经断了联系,雄难敌也已经死了,我提着徐公子的人头无处领赏,所以不会动你们一下。” 昌言之稍松口气,戴破虎继续道:“明天我送你们去江陵城换粮。”说罢大笑着出帐。 昌言之生了一会闷气,向徐础道:“公子看人的眼光的确不怎么准。” “哈哈,十次看人,九次错误,但是有一次准确也就值了。” “九次错误已经见到两个了,那一次正确在哪呢?” 徐础抬手指来,昌言之微微一愣,随即哼哼两声,嘀咕道:“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弃公子而去,你这么一说,让我怎么跑啊?” 徐础大笑,又指向包袱,“在金都城外送行时,铁将军不止送我一箱珠宝,还有一封信,在江陵城里或许用得上。” 昌言之一喜,“原来公子早有备手,怪不得如此镇定,那信是写给恒国公的?铁将军跟他有交情……不对,铁将军降世军出身,怎么可能与奚家相识?必然是投降蜀王的益州官吏,与荆州人比较识,铁将军托他写的信,对不对?” 徐础点点头,毕竟涉及到妇人之间的事情,他不好说得太明白。 昌言之惧意一去,饿感来袭,揉揉肚子,“就算是俘虏,也应该管饭吧?” “这些人若是有饭吃,也不至于拿我换粮。” “未必,这分明就是一群强盗,拿公子当人质,总要换点什么。” 徐础又说错了,不久之后,真有人送来食物,准确地说是两碗粥,没有菜肴,也没有筷子。 昌言之捧着碗看了一会,抬头看向送饭的士兵,“这里面真有米粟吗?” “你不吃别浪费,还给我,我还能再喝十碗。”士兵舔舔嘴唇。 昌言之急忙喝一大口,赞道:“还真有一点的米粟的香味,多嚼两下,好像能咬到米粒儿。公子也吃点,解渴也好。” 徐础也喝一大口,“就是淡了些。” “已经没有盐了,也不知奚家肯不肯给点盐巴。”士兵颇为期待。 昌言之大口喝完米粥,将碗还回去,士兵仔细查看,失望地说:“吃这么干净。” 昌言之苦笑道:“我倒是想剩点残渣,太难。”他看一眼还在喝粥的徐础,心里冒出一个主意,小声道:“阁下怎么称呼?” “嘿,我一个小卒子,哪是什么‘阁下’?称呼也免了吧,明天就要拿你们去换粮,彼此一熟,反倒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实不相瞒,我是有事相求……” 士兵立刻摇头,“有事也别求我,去求……” “我有一箱珠宝留在夷陵城里,若是有人能帮我带来,我愿意分他一半。” “珠宝……有什么用?” “买粮食啊,那算珠宝是蜀王送给我家公子的礼物,价值连城。”昌言之为了取信对方,故意将送礼之人说成蜀王。 士兵有点心动,“那么贵重的礼物,怎么不随身带着?” “这不是中计了嘛,原以为天黑之前就能回去,谁想到会是陷阱。你们要用公子换粮食,我们想用那箱珠宝换取性命。” 徐础一边喝粥,一边看着昌言之说话,面露微笑,颇感兴趣。 士兵更加心动,“杨摸鱼的人早将珠宝瓜分了吧?” “珠宝箱子与其它行李混在一起,他们未必能认出来,而且陷害我家公子是奚家人的主意,杨摸鱼本人知情,他的部下未必知情,很可能还在等我们回去,替我们看守行李……” “我替你将珠宝带来,你愿意分我一半?” “当然,但是你自己去怕是不成,得带我一块去,反正用来换粮的人是公子,我……” 士兵又摇头,“不用那么麻烦,我的一个哥哥在夷陵城里当头目,你要说带人出来,有点困难,带几样行李出城,应该没问题,大不了事后给他一点好处。” 昌言之大为失望,原想自己先逃出去,再想办法救徐础,没想到对方竟有更好的主意,只得道:“那就麻烦你了,今晚就得带来,明天一早我们上路。” “放心吧。你吃完没有?” 徐础将空碗递过去,士兵接在手中,看一眼之后,轻叹一声——碗底还是那么干净。 士兵刚要走,徐础问道:“令兄既在夷陵城里做头目,你为何不去投奔,反而这里忍饥挨饿?” 士兵愣了一下,“不是亲兄弟,是我二伯的儿子。” “那也是堂兄,你去投奔,他肯定会接纳吧。” 士兵捧着两碗,面露困惑,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又好像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半晌才道:“我们好几千张嘴呢,就是亲哥哥也养不起啊。” 徐础笑道:“我是说你一个人前去投奔。” “那怎么行?”士兵两眼一瞪,“背叛宋大哥的事情,我可不做。”说罢气哼哼地走出帐篷。 “穷成这样,还讲义气。”昌言之看向徐础,“就因为宋取竹曾向单于发信挑战,公子总想从他身上找些优点出来,那不过就是一封信而已,谁都能写,越是没名声的人,越不害怕。” “宋取竹自己也是这个意思。” 昌言之指向帐外,“宋取竹怎么也曾是一方大豪,有个把人对他忠心耿耿,很正常。” “三千人。” “三千人全都忠心耿耿?我看未必,即便是那又怎样?都得跟着他一块饿死。” “兵卒跟着主将饿死,不足为奇,主将跟着兵卒饿死,却十分罕见。” “嘿,没准宋取竹给自己藏着粮食呢。公子还记得吗?神行天王巩凡号称节俭,要与部下一同忍饥挨饿,结果在他死后,大家从他的枕头里搜出不少零食,我还去看过一眼,真有。” 徐础笑道:“宋取竹与巩凡应当不是一种人。” “公子又要‘揣摩’了?” “不‘揣’不‘摩’,等行李拿回来,里面还有些干粮吧?” “公子刚才得罪人啦,他未必还愿意取行李,就算取回来,干粮也会被搜走。而且换成我的话,取出行李也不说,与堂兄一人一半,岂不更好?” 帐篷里的所谓床铺其实是一堆干草,昌言之分为两堆,铺展平整,两人分别躺下,仰面发呆。 帐篷里本来就暗,外面夜色初降,这里已是漆黑一团,再没人送饭,也没有蜡烛可点。 昌言之道:“不喝那碗粥还好,越喝越饿。” “勒紧腰带,忍忍吧。” “下回再用计策,我提前与公子商量,免得人财两空。” “你这条计策非常妙,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来。” “可咱们还困在这里,行李估计也见不着了。” “未必,此人危困之中尚讲信义,应该不会贪咱们的东西。” “公子有时将人想得太坏,有时又想得太好。可我发现,公子想坏的时候,往往准确,想好的时候……哼哼。” “哈哈,别逗我笑,越笑越饿。” 两人安静地躺着,肚子里的咕咕声此起彼伏,不知什么时候,咕咕声消失,肚子也不觉得饿了,两人沉沉睡去。 昌言之正在梦中大吃大喝,被人用力推醒,不由得大怒,正要发作,突然想起自己是这里的囚徒,向黑暗中的身影道:“怎么了?” “行李拿来了,箱子里的东西我已经分走一半,按重量来,价值多少,各凭运气。” “嗯?”昌言之还没完全清醒过来,身影已经消失。 昌言之爬起来,摸到帐边,果然触到一堆大大小小的行李,与之前的小包袱放在一起。 “还真让公子猜对一次。”昌言之喃喃道,重新再摸,发现除了那只箱子,别的行李完好如初,似乎没有打开过的迹象。 虽然夜里有点冷,他却不找被褥,直接向深处摸索,片刻之后,轻轻地欢呼一声,“公子,公子快醒。” 徐础迷迷糊糊地说:“天亮了?” “还没有,我找到干粮啦。” 徐础立刻清醒,坐了起来,“行李送回来……先分我一块。” 干粮是几张硬饼,两人先各分一张,用牙撕咬,不怎么咀嚼就咽下去,全靠口水滋润。 昌言之边吃边道:“饿着肚子还真没办法讲仁义……” “嗯,我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徐础的话被硬饼堵住。 徐础吃了一张,昌言之连吃两张,拿起第三张又放回去,“留着吧,不知道下顿有没有得吃。” 没过多久,天已经亮了,帐篷帘子被掀开,透进一片晨曦,昨天送饭的士兵站在门口,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好像那堆行李一直都在,“收拾一下,待会就出发。” 昌言之再三确认干粮藏好之后,向徐础小声道:“公子有办法找些粮食吗?没准有了粮之后,宋取竹会……” 徐础摇头,“我在荆州人生地不熟,无处寻粮,而且现在的宋取竹已无可取之处,不值得留下。” “公子昨天还说他的部下忠心。” “部下忠心,那是他身为豪侠的本事。”徐础看向门口,“走吧,去奚家看看。” 戴破虎站在门口,看到那一堆行李,眉头微皱,不记得昨天是不是有这么多,“出发吧,快些的话,今晚能到江陵。”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四十四章 夜遇 宋取竹没出来送行,戴破虎带领二十名士兵押送徐础与昌言之,还带着几辆车,营里的牲畜都已被吃光,他们只能靠人力推行,行李堆在车上,居然没人检查。 中午停下休息,戴破虎走来,递上两只像是石头一样的窝头,“至少能这句话吧。” 两人继续赶路,昌言之道:“公子要去投奔梁王?” “嗯。” 路上再无人影,两人不敢休息,直到累得腿脚肿胀,才停下来休息,打开行李,将衣物全套在身上,找背风处睡了一会,又起来赶路。 后面一直没人追上来,戴破虎显然遵守承诺,带人追往相反的方向。 昌言之怎么都觉得难以相信,不停地推测戴破虎为什么放人,“难道是看上咱们的那些行李和珠宝?他知道咱们带不走……不对,他想要的话,硬抢就是,用不着花招,他本来就是强盗出身……” “我猜他是奉命行事。”徐础突然道。 “嗯?奉谁的命?” “宋取竹。” “哈哈,公子的这个想法……真是奇特,宋取竹乃一军之主,对咱们想杀就杀,想放就放,用得着拐弯抹角吗?就算真有这种事,放人时戴破虎也该说一声吧,难道宋取竹一点感激也不要?” “今天早晨你见到宋取竹了?” “没有,我看他是不好意思亮相。” “我觉得他是去别处找粮去了。” “嗯?” “这一去可能要两三天,他怕军心不稳,所以号称要用我换粮,然后再让戴破虎将我中途释放……” “公子总是将宋取竹想得太好。公子从前接触过豪侠这类人吗?” “田匠。”徐础马上回道。 “田匠……勉强算是吧。” “勉强?” “他有点独来独往,什么事情都要亲历亲为,是侠,但是不够‘豪’。” “田匠的朋友不少。” “不一样,田匠的朋友能一块出生入死,不能分派调遣,豪侠的朋友还要更多一些,无需事必躬亲,一封信到,就有人替他做事。” “你在江东也是豪侠?” “呵呵,我不是豪侠,我是豪侠的众多朋友之一,七族当中,能担此名声者,唯有孟僧伦,但他也离不开七族的圈子,外面的朋友不多。” “嗯。宋取竹在你眼里算是豪侠?” “一看就是。” “他与田匠有何区别?” “简单,田匠这人脾气古怪,我不喜欢与他交往,但是他说的话,我每个字都信。宋取竹正好相反,如果不是发生这件事,我肯定与公子一样,心甘情愿与他结交,但是他说的话,无论是私下,还是公开,我一个字都不相信。公子要知道,豪侠身边围着一大群人,必须事事权衡,少树敌,多交友,想要守诺,真是太难啦。” 徐础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不担心小郡主了,虽然田匠并没有给我什么承诺。” “这就对了,田匠绝不会半途而废,他既然救过小郡主,就会一救到底,肯定是他护送小郡主由渔阳逃至西京,又从西京去追金圣女……前面有人。” 漆黑的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徐础拿出宝刀,昌言之一把夺过去,“公子躲起来,我挡一会。” “既然是从对面而来,应该不是来追咱们的。” “有道理。”昌言之将刀藏在身后,与徐础贴着路边行走。 骑士很快赶到,也没料到会在路边遇见行人,急忙勒马,喝道:“什么人深夜行路?” “跟你一样的人。”昌言之回道。 骑士一愣,“我是襄阳兵卒,你俩……可不像官兵。” 徐础道:“我们是楚王宋取竹的部下,前往襄阳送信。” “连匹马都没有?” “已经吃光了,军情紧急,只好靠两条腿走路。”徐础回道。 骑士有些犹豫,“你们真是千手宋的部下?” “冒充楚王的部下有何好处?而且请你尊重些,‘千手宋’这个名号已经不用了。”徐础道。 骑士见他为宋取竹辩解,又信几分,跳下马,“真是巧,我正是要去给宋楚王送信。” “那咱们还真是同样的人,只是方向正好相反,看好你的马,到了那边一眼没照顾到,就会被人活吞了。” “宋楚王缺粮缺到这种地步?”骑士吃惊地说。 昌言之上前一步,被徐础拦下,表示全由自己说话,“所以派我去襄阳城里求些粮食。” “你们来得真巧,我奉襄阳城主冷大人之命,前去邀请宋楚王回去。”骑士高兴地说。 “发生什么事情了?”徐础记得宋取竹说过,他曾率兵攻打襄阳城,守城者没有急事,绝不会再请他回去。 “并州军派来使者,命令襄阳投降,说是不日就将大兵压境。” “并州军?” “是啊,莫名其妙,我们从来没得罪过并州人。总之事情紧急,襄阳缺兵,所以想请宋楚王帮忙。” “真巧,我们缺粮,你们缺兵,大家互补。我看不如这样,你将冷大人的书信给我们,我们回去见楚王,你回去告诉襄阳,就说楚军三日内必到。” “啊?”骑士显得颇为吃惊。 “你不信我?” “襄阳离此数百里,我骑马还要跑几天,两位步行,回去送信,再去襄阳,三日能到?” 徐础不熟地势,一开口就说错话,笑道:“这位兄弟真是实在人,我说三日,乃是为了稳定襄阳军民之心,再说我们跟在你后面,你向襄阳说‘三日必到’的时候,我们已在半路上了。” 骑士大悟,笑道:“是我傻了,将我自己在路上的行程给忘了。你们真的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咱们都算是完成了任务。” 骑士想想觉得有理,何况他又不知道楚军的具体位置,还得到处打听,于是再不犹豫,解下身后的包袱,递给徐础,“信在里面,你有没有宋楚王的信物,给我一件,我回去也好交待。” “楚王的宝刀在我手里,你可以带走。” 昌言之犹豫一会才将身后的刀拿出来,双手捧给骑士,骑士全无提防,接过刀来,借着月光看一眼刀鞘,再掂两下,立刻知道真是好刀,绝非普通人所能拥有,“这就行了,等襄阳城里再见,我请两位喝酒。” “呃,能将马匹让给我们吗?我们早些见到楚王,也能早些发兵,没准能追上你呢。” 骑士倒也爽快,将缰绳递来,“拿去,我步行回襄阳,这是匹好马,能不吃尽量别吃。” 徐础连连点头,与昌言之一块骑在马上,刚走出不远,忽听身后有人喊道:“两位怎么称呼?留个姓名!” “我叫徐……”徐础含糊几声,策马跑得快些,直到身后没有声音传来,才放慢速度。 “公子真要去见宋取竹?”昌言之问道。 “让我想想。”徐础隐约觉得这条从天而降的消息,对自己助益甚多,“让我想想。”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通知 鷢 &&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四十五章 南军 次日夜里,徐础与昌言之牵马步行,小心地从楚军营地附近绕行过去,里面的兵卒正在饥饿中煎熬,不是在睡梦中磨牙,就是睁着眼睛幻想下一顿饱饭,没人浪费精力出来巡视。 昌言之回头望了一眼营中地寥寥无几的火光,喃喃道:“晚上这里更可怕,像是一座鬼营公子真不进去?” “不去,我带去的消息,必定令楚军大乱。”徐础匆匆赶路。 “这明明是好消息啊?”昌言之大惑不解。 “就因为是好消息,楚军才会承受不住,他们忍饥挨饿已久,一旦听闻襄阳城愿意接纳,必然蜂拥而去,无人能够弹压。” “公子不是觉得宋取竹的部下都很忠心吗?”昌言之小声道。 “那只是揣测,做不得准。” 两人离开楚营已远,重新上马,昌言之隐约猜到徐础要去哪里,还是道:“这条路好像只有一个去处。” “嗯,夷陵城。” “可是……” “如果运气好的话,杨钦哉还没回去,城中将士不了解他与奚家之间暗中达成的阴谋,还会热情接待我。” “啊?”昌言之宁可去楚营,“楚军崩溃就崩溃吧,公子何必替宋取竹着想?” 徐础笑道:“我不是为他着想,而是为襄阳着想。难得襄阳城主不肯向并州军投降,来向宋取竹求援,可他若见到楚军现在的样子,无论楚军崩溃与否,他都会大失所望,斗志陡降。” “所以公子想劝说杨摸鱼水军前去支援?” “比这还要多。” “加上奚家军?”昌言之大吃一惊。 “更多。” 昌言之呆了半晌,“公子想将南军也……” “并州军背后乃是贺荣人,非得有强援,才能鼓舞士气,守住城池。” 默默地行了一会,昌言之道:“我向来相信公子,可是这一次……这边的仗还没有打完,公子竟然想劝三方,不对,四方罢手讲和共援襄阳?” “不如打个赌吧。” “嗯?”昌言之对徐础的坦然感到不可思议。 “我若成功,你一年不要喝酒。” “这算什么赌注?我只是偶尔喝多一些……好吧,公子若不成功算了,公子若不成功,肯定会将咱们的性命搭进去,没什么可输的。” “哈哈,即便如此,你有什么想要的,不妨说出来,权当游戏。” 昌言之寻思一会,“要别的东西估计公子也拿不出来,不如收我为弟子吧。” “咦?”轮到徐础吃了一惊,随即笑道:“我有何德何能,能做你的师父?” “我没嘲笑公子的赌注,公子也别嘲笑我的。” 徐础咳了一声,正色道:“好,我此行若不成功,一定收你为弟子,只是我可能没机会教你什么。” “没关系,有师徒名分就够了,这样我死之前,也能大喊一声‘我乃名士范闭的徒孙’。” “哈哈。” 楚军营地与夷陵城相距不远,但是先要渡江,半夜过后,两人赶到渡口小城,昌言之心里忐忑不安,如果杨摸鱼已经回来,他们这就是自寻死路,蜀王的庇护也不知还有没有用。 城头守卫听到马蹄声,立刻大声道:“来者何人?再往前闯,我们可要放箭啦!” “我是徐础,刚从楚营赶回来。” “是徐先生?听说你被宋楚脚扣押了。”卫兵惊讶地说。 “楚王爱开玩笑,其实是留我喝酒,刚刚我得到紧急消息,要立刻进城面见石将军。” 石将军是杨摸鱼的副手,奉命守城,也是他此前接待徐础。 “我觉得石将军肯定知情。”昌言小声提醒。 “嗯。” 无论怎样,城上士兵显然不知底细,只知道徐础乃是蜀王使者、江王杨钦哉的贵客,立刻派人下城开门。 “徐公子在此休息一会,等天一亮……” “不能休息,事态紧急,请立刻派人送我渡江。” “摸黑行船,可不安全。” “越快越好,多待一会,怕是也会耽误时机。”徐础严肃地说。 守城将士被唬住,立刻分派人手准备船只。 沿江大城多位于再岸,夷陵城也不例外,北岸小城其实只是一道矮墙,护住渡口与水面上的船只。 杨钦哉部下全是水军,船只自然不少,事实上,几百里范围内,所有船只,不分官民,都已被他夺来。 撑船数人都是好手,顺利赶到对岸。 马匹在船上吃了些草料,上岸之后,徐础又向士兵要一匹马,与昌言之分乘,直奔城里。 他是城中贵客,语气急迫,句句都像是在下命令,杨军兵卒深受感染,闻命立从,没有任何疑问。 一名士兵在前面带路,来到石将军的住处,匆匆忙忙地前去敲门。 许久之后才有人应门,不耐烦地道:“谁啊,诈尸吗?大半夜砸门。” “徐公子回来,说是有急事要见石……” “既然是‘徐’公子,就不会有‘急’事,天亮再来,石将军睡着呢。”里面的人没有开门,骂骂咧咧地走开。 士兵向徐础苦笑道:“这位肯定是杨摸虾,江王的弟弟,最难对付,他可能睡糊涂了,忘了徐公子的身份……” “江王还没回来?”徐础问。 “听说今天就能回来。”士兵道。 徐础想了一会,说:“麻烦送我出城。” “我可以再去敲门,徐公子既然有急事……” “我看急事还是跟江王说吧,我要去城外去查看南军形势,等我回来,江王估计也到了。” “急事与南军有关?”士兵又是一惊。 “总之请送我出城,或许一切还来得及。” “是是。”士兵不敢多问,上马带着徐础奔向另一头的城门。 守门的头目曾经一块喝酒,认得徐础与昌言之,劝道:“这可不是查看敌情的好时候,南军斥候众多,万一撞见,可不好逃脱。” “无妨,我只是远远望一眼,实在是因为放心不下。”徐础没有下马,正色道:“我希望消息是错的,可是万一……请恕我在确认情况之前不能多嘴。” 这里的头目也被唬住,“那……我尽量多派人护送两位。” “不必,人多反而容易暴露,就我们两个,出城之后远远地观望一眼,很快回来,请为我们留门。” “当然。”头目有点不知所措,还是下令开门,“出城不远,路边有一座小山,平时我们都去那里观望,上面有哨兵……” “多谢。”城门刚刚能够通行,徐础策马驰出。 “回来找你喝酒。”昌言之道,拍马追上,突然想起,徐础若是成功,自己将有一年不能碰酒,不由得叹息一声。 朝阳初升,路边果然有一座小山,上面隐约有座小寨,徐础毫不停歇,继续疾驰,十余里之后才放慢速度。 昌言之追上来,终于能够开口询问:“公子要去见陈病才。” “嗯。” “可咱们跟他从没见过面,公子对他一点也不了解啊。” “大势已定,看人,大势混乱,看势。” “呵呵。刚才在城里,石将军若是开门迎见公子呢?他肯定不会允许公子离开。” “我自有说辞。”徐础勒住缰绳,昌言之一手握刀。 对面迎来一队人马。 不等对方开口,徐础先道:“我乃襄阳城信使,特来求见湘、广两州牧守陈病才,烦请带路。” 陈病才自称两州牧守,别人都不承认。 对面三十几人都是一愣,军官道:“襄阳……是在北岸吧?你怎么过来的?” 徐础拍拍身后的包袱,里面是襄阳城主写给宋取竹的信,“我好不容易摆脱杨家兵卒,你们是要在这里审问,还是立刻带我去见陈牧守?” 见对方只有两人,军官道:“先跟我们回营,阁下怎么称呼?” “东都徐础,这位是江东昌言之。” “哦。”军官没听说过这两个名字,但是见徐础容貌不凡,倒也没有太多怀疑。 将近午时,一行人赶到南军营地。 南军缺马,大败之后,马匹更少,只有斥候才能骑马,营里多是步兵。 杨钦哉原是水匪,部下也多是同样出身,作战勇猛,治军却不严厉,兵营与降世军相似,南军却是井井有条,更像官兵。 听说襄阳来了使者,闻者无不意外,层层上达,很快传来召见的命令。 领路的将领在军帐门口提醒道:“牧守大人兼任江南西道大总管、兵马大都督,你要称他‘将军’。” “好。”徐础自己也做过“大都督”,只是没让人称他将军。 两边十几名将领或坐或站,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使者。 正中书案后面,坐着陈病才,只有他的脸上毫无意外的表情。 陈病才不过四十几岁年纪,虽穿戎装,却不失文人之气。 徐础上前拱手,刚要开口,旁边一名坐着的将领厉声道:“襄阳使者,为何不跪?” “天下未平,无人可跪。”徐础回道,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人。 “什么玩意儿?”开口的将领一愣,随即面露怒容,伸手按刀。 开口第一句话就得罪人,昌言之不知是该敬佩公子,还是应该担心。 陈病才轻轻一笑,“大将军的儿子,曾经称王之人,可以不跪。”原来他听说过徐础之名,“但你若敢信口开河,担心自己的脑袋。” “若是信口‘渡江’呢?”徐础道。富品中文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四十六章 忠臣 “看座。”陈病才道,徐础的一句话果然说中他的心事。 有人掇来一张凳子,放在书案右手边,徐础坐下,昌言之守在身后,他的刀一进营就被搜走,只能做个护卫的样子。 陈病才虽是文官出身,坐姿却比武将还要挺拔,冷冷地看着徐础,等他开口。 徐础也看着陈病才,面带微笑,迟迟不肯说话。 “徐公子果真是襄阳城使者?” “我这里有襄阳城守冷大人的信。”徐础道,没有解下装信的包袱。 “冷遗芳吗?” “嗯。”徐础含糊道,他根本没问过那位冷大人的名字。 “倒是一位熟人,同年进士,此后我南下为官,与他极少见面,冷大人如今可还好?” “困守襄阳,缺兵少将。” “所以派你过来求取援兵?哈。”陈病才大笑一声,向帐中众将道:“几年前我曾有机会调任襄阳,全拜冷遗芳所赐,令我淹滞岭南。可是天意自有安排,如今襄阳成为死地,湘、广两州反成善处,所谓福祸相倚,就是这个意思吧。” 陈病才与冷遗芳居然还有过节,徐础后悔当初在东都时,没有多了解一些官场内幕。 众将齐笑,徐础只好硬着头皮道:“正因为熟知陈将军为人,冷大人才让我前来救援。” “嘿,冷遗芳饥不择食,向各方都派使者了吧?告诉我,是谁要攻襄阳?” “并州军。” “沈家的并州军?” “正是。” “听说沈牧守死得不明不白,沈家五子沈耽自称晋王,是真的吗?” “晋王的确是沈耽,其它事情我不了解。” “人小,野心不小,他是要夺取整个天下吗?” “并州军是为贺荣人打前阵。” “贺荣军真的已经占据秦、并、冀三州?” “没错,其它几州也都遗使归降,陈将军想必也派人去过吧?” 一名将领喝道:“陈将军天成骨鲠忠臣,怎会向塞外蛮夷归降?” “单于自称是天成皇帝请来的援兵,拜他就是拜皇帝。” 众将纷纷指斥,陈病才摆手制止,“徐公子真是来请援兵的?” “当然。” “可是听徐公子这么一说,襄阳城好像没什么可救的,你不如回去劝冷遗芳快些献城投降,或许单于还能赏他一个官做。” 徐础起身,拱手道:“也请陈将军速回岭南,毁道封山,做自守之计,再派使者向单于递送降书,或者可以因此得一个王号。” 听使者出言不逊,帐中众将纷纷开口斥责,只等陈病才一句吩咐,就要将徐础乱刃分尸。 “带下去,严加看守,不准任何人与他交谈。”陈病才下令道。 卫兵上前,押送两人出去。 昌言之做惯了俘虏,已无惊慌之意,但是对徐础的表现有些意外,“公子今天发挥不好啊,没劝动陈病才,反而令他萌生退意。” “你觉得陈将军是个怎样的人?”徐础问。 “这个……第一次见面,看不出所以然来。” “哪怕是惊鸿一瞥,也可用来推测。” “我试试。”昌言之将东西收拾一下,坐在床铺上,“虽然大家都说陈病才的军队是‘南匪’,可我见营中秩序井然,绝非强盗土匪可比,陈病才不是文武双全,懂得治兵,就是知人善任,找到真正的将才。” “嗯。”徐础点头以示鼓励。 “可是南军曾在水上、陆上接连大败,不是我贬低,南军似乎虚有其表。” 徐础笑着点头。 “所以我推测陈病才志大才疏,我见过这种人,能将小事安排得一丝不苟,遇到大事却惊慌失措。公子以为呢?” “我觉得你猜得很准,不用拜师就可以出师了。” 昌言之笑道:“我有自知之明,如果陈病才真是我的说这种人,公子就不会最先来找他,此时也不会如此镇定。公子对他肯定还有别的推测。” “陈病才久困岭南,一直不得北迁,按理说天成朝廷待他不公,他应该心怀怨恨才对,可他却打出勤王旗号,拒绝派使者向单于递交降书,表明他是一个志向远大之人。” “志大而才疏,我就是这么说的。” “只能说他的才智不在这里,他能得湘、广两州人心,总有过人之处。” “换我在一个地方为官二十年,也能得到不少支持。” “嗯。陈病才最需要的是一员大将,但他最想要的却是……” 外面有人进来,徐础立刻闭嘴。 一名将官道:“徐础,跟我来。” 昌言之起身,将官道:“你留下。” 陈病才在寝帐里单独召见徐础,脱去身上的盔甲,坐在椅子上,不再保持笔挺,不停换手揉搓脖颈两边。 帐里别无他人,将官站在门口,紧盯徐础的一举一动。 “我还没看到冷遗芳的信。”陈病才说。 徐础已经解下包袱,将书信放在怀中,这时取出来,将要上前,身边的将官一把夺过去,由他递交,然后又退回原处。 陈病才拆信,只瞥一眼就抬头道:“这信不是写给我的。” “不可能啊?”徐础露出惊讶之色。 陈病才又看一眼信,这回从头到尾看完,“这是写给宋取竹的,跟他套交情,请他回去助守襄阳。” 徐础轻轻一拍额头,“冷大人身边的人忙中出错,将信给错了。” 陈病才拿起信封也看一眼,“这上面明明写着‘楚王亲启’,你没看到?” “信直接装在包袱里,我一直没看。” “嘿,果然如我所料,冷遗芳四处救援,并非专找我一人。” “信虽然错了,但意思没变,陈将军……” “第一,我无法渡江,第二,我不想救襄阳与冷遗芳,第三,我也不想得罪贺荣人。” “既然如此,陈将军为何急于北上?贺荣单于志在天下,陈将军北上一步,便是对他的威胁。” “南军北上勤王,不是为了救襄阳。” “我在贺荣营中见过皇帝。” “你曾在贺荣人那里待过?” “说来话长,总之我见过皇帝陈将军认得当今皇帝。” “陛下。”陈病才纠正道。 “实既不存,何求虚名?” 陈病才等了一会,没再坚持,“我没见过陛下,但是听说陛下乃济北王之子,我与王殿下倒有数面之缘,想必虎父无犬子。” “只是可惜虎落平阳,当今皇帝不仅被迫立单于之妹为皇后,还要随传随至,每次回宫,必要百般请示,还将弟弟留在单于身边当侍从。” 陈病才脸色微变,身板重新挺直,“单于欺人太甚。” “这只是开始,等单于夺得九州,必视皇帝为眼中钉,我看他的意思,先要除掉皇帝,改立年幼的新君,然后逼新君禅位。” 陈病才脸色又是一变,这回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传言都说是你刺杀万物帝,果真如此?” “没错。” “而你还敢大言不惭谈论当今陛下的受辱?” “我的确刺驾,然后就是当今皇帝送我离开东都,在邺城,我曾得他庇护一年有余,在单于营中我二人无话不谈,皇帝暂时北还渔阳,我则南下寻找忠臣良将。”徐础轻轻点下头,“我能说的就是这些。” 陈病才笑了一声,沉思良久,“救襄阳与勤王有何关系?” “关系甚大,贺荣人已占据北方三州,驱诸州之军攻城掠地,将成席卷之势。襄阳乃荆州门户,一旦失陷,则荆州必归贺荣人所有,相邻的洛州危如累卵,益、汉两州孤悬西垂,吴、淮二州坐困东隅,九州被一切为二,彼此失援,全都坚持不了多久。此所谓大势已去。” “湘、广两州倒是还能坚持一阵。” “能,而且我猜单于占据九州之后,必然急于夺取皇帝之位,一时无暇南下,很可能对四方散州改用怀柔之策,陈将军稍示服从,真的有可能争取到一个王号。” “哈,我绝不会从异族人手中争取王号。” 徐础拱手,“这正是我穿越重重阻碍前来求见陈将军的原因。” “你听说过我?” “我在大将军府中,曾经听人谈起陈将军。”徐础仔细观察,知道这一次没猜中,立刻又道:“后来与费费大人、尹甫尹大人相聚时,也曾说起过陈将军。” 陈病才的眼睛终于一亮,“尹大人说起过我?” 徐础心里还有一串人名,如今都不用说出来了,“嗯,尹大人对陈将军赞赏有加,对我说,此乃治世之冤臣、乱世之忠臣,兴复天成者,或是其人。” “我与尹大人来往不多,想不到他居然记得我。”陈病才既兴奋,又有些怀疑。 “尹大人乃范闭范先生的得意门徒,最善于识人,但也的确不愿与人来往,他说,看人看大略,远观足矣,近观反易受其迷惑。” 陈病才连连点头,“有道理。” 徐础替尹甫编造一堆话,又道:“但是天下大乱,尹大人也不能坐而旁观,他如今统领一支冀州军,退居秦、凉交界之处,伺机待发,只要南方一动,他在北方必做响应。” 陈病才耸然动容,“连尹大人也……你且退下休息,此事我要细思细想,何况前有大江阻隔,我便是想救襄阳,一时也做不到。” 徐础拱手告退,并不急于劝说。 回到住处,昌言之笑道:“公子成功了?” “只成五分。” “已经很了不起了。公子走时话没说完,陈病才最需要一员大将,但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名声。”徐础道,他的一切劝说之辞都以此为基础。富品中文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四十七章 南使 陈病才在中军帐里再次召见徐础,只问一件事:“南军要怎样渡江?” “杨钦哉有船,南军可乘船过江。” “哈,真是个好主意,我居然一直没想到。”陈病才这回多叫来几名将领,一同笑出声来。 徐础不笑,神情反而更加严肃,“陈将军还有别的主意?” 陈病才收起笑容,“杨氏水军正是我渡江的最大障碍,徐公子能劝说他献出夷陵城与船只?” “夷陵城不行,船只可以,是借,不是献。” 一名将领插口道:“只是借船怎么行?渡江之后,我们连退路都没……”被牧守大人看了一眼,将领没再说下去。 “杨摸鱼肯借船?” “现在还不肯借,但是陈将军既然同意援助襄阳,杨江王……” “我没说要去援助襄阳,只问你渡江之法。” “除非是为援助襄阳,否则的话,我没有办法让南军渡江。” 陈病才想了一会,“好啊,那就去一趟襄阳,身为天成之臣,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九州沦陷。” “襄阳感激陈将军,天下人亦要……” “但是我有条件。”陈病才打断道。 “请说。” “奚家军要退回江陵,身边跟着一头饿狼,我可没办法专心保护襄阳。” “就这一条?” “还有,杨摸鱼要么率军归降于我,要么带兵随奚家前往江陵,但是要将船只留下。南军可以救人,却不能因此自绝后路。” 几名将领纷纷点头,他们希望渡江,但是绝不希望渡江通道仍由他人掌控。 陈病才盯着徐础,等他讨价还价,心里十分清楚,自己提出的这两条,哪一条都不可能实现。 徐础低下头,原地转了一圈,再次面朝陈病才时,开口道:“好。” “嗯?” “如陈将军所愿,奚家军退还江陵,杨军或降或走。” 陈病才笑道:“徐公子答应了,那两家呢?” “我去劝说,必让陈将军满意。” 陈病才缓缓摇头,“徐公子诳我。” “成与不成,陈将军都能看在眼里,我能诳到什么?” 徐础答应得痛快,陈病才反而犹豫,良久方道:“好,你什么时候去劝说两家?” “事不宜迟,待会就动身,但是我亦有一个要求。” “说。” “陈将军需当众立誓:渡江之后助守襄阳,绝不向贺荣人投降。” “我可以立誓,我……” “不是在这里,而是当着全军,让南军上下都知道将军的心意。” “八字还没一撇,我就立此誓言,岂不招人耻笑?你若不能令两家退兵,让出渡江通道,我空立誓言,反成言而无信。” “好吧,但是如果……” “只要两家兵退,渡江之前,我必筑坛立誓,宣告天下,这里的五位将军可为见证,我若反悔,叫我溺死江中,永世不得北上。” 这是一个毒誓,徐础拱手,“有陈将军这句话就够了。另请陈将军写一封书信,阐明渡江援助襄阳之意,以免我空口无凭。” 陈病才招手,一名随从上前,铺纸、研墨,陈病才执笔,一挥而就,待稍干一些之后,命随从拿给徐础。 徐础快速看了一遍,连连点头:“‘南州荒僻,犹有烈士,中原衣冠,岂无忠臣?’这句话足令许多人脸红。” 徐础将信奉还,随从将信放回桌上,待陈病盖印,然后小心折好,放入封内,重新交给客人。 徐础双手捧信,“再请陈将军派人送我一程。” “你的要求可真多。”一名将领不满地说。 徐础笑道:“我乃襄阳使者,襄阳倾危,求助于人,所以我孤身来此,只带随从一名。此去奚家、杨家,却是南军使者,南军兵多将广,陈将军勤王、援襄,忠义双全,我若再孤身出使,十分不妥。” 将领无言以对,撇撇嘴,不再吱声。 陈病才道:“给你一队鼓吹,一队卫兵,安车一辆,旄节一杆,够了吗?” “足够,原本我有七分把握,如今已有九分。” 陈病才轻笑一声,“那就出发吧。” “冷大人的信请还给我,那封信出错,留在这里倒成一个笑话。” 陈病才对那封信并不在意,命随从去自己寝帐中拿来,还给徐础。 鼓吹二十人、卫兵二十人,很快到齐,徐础乘车,黑色旄节立于身边,不知陈病才从何处寻来,已经有些破旧,兽毛脱落,但是远处看不出来。 昌言之背着行李骑马护车,趁周围人不注意,小声向徐础道:“这位果然好名,军中竟然携带这些东西,必是想着风光进入东都……” 徐础嘘了一声,陈病才率众将送行,走来道:“三日之内,徐公子可有消息?” “明日必有显露。”徐础在车上起身道。 陈病才大笑道:“静候佳音。” 鼓吹在前,卫兵居后,一路敲打出营。 陈病才目送使者,身边的亲信将领道:“陈将军真要……” “让他去折腾好了。”陈病才平淡地说,“南军不指望他,三日之内,必要袭夺夷陵。” 左右将领纷纷点头,终于明白牧守大人是在施计,利用徐础骗取奚、杨两军的懈怠,然后发起突袭。 徐础出营不久,就让昌言之到前面传令:不去夷陵城,而是前往奚家军营地。 南军、夷陵、奚家三方鼎立,彼此离得都不太远,天黑之前,一行人已到奚家军营外,昌言之跑在前面通报。 三方虽然正在交战,偶尔也有使者往来,奚家军对此并不意外,只是见到鼓吹手之后,觉得捧场有点大,为此吃了一惊,不敢怠慢,先迎到营内,然后迅速请示。 徐础坐在车上等候,悄悄观察营中情况。 奚家也算是官兵,比降世军、杨军要整齐许多,却不如南军,偶尔有人骑马在营中奔驰,嘴里大呼小叫。 一名奚家人出来查看,见到南军使者,不由得大吃一惊,脱口道:“怎么是你?” 徐础下车,笑道:“奚将军什么时候离开夷陵的?” 奚援疑脸色忽红忽白,干笑道:“今天早晨……奇怪,徐公子怎会……” “说来话长,但我现在是南军使者,特来求见恒国公。” 奚援疑脸色一直无法恢复正常,“你……徐公子怎么知道恒国公在营中?” “我听说杨江王从江陵返回,猜测恒国公大概也会前来督战。” “徐公子请随我来。”奚援疑显出几分紧张不安。 中军帐里人不少,恒国公、荆州牧守奚耘正与众将议事,其中大部分都是奚家子孙,你一言我一语,纷纷献计献策。 奚援疑咳了一声,“启禀奚公,南军使者徐础来了。” 奚耘一直低头看桌上的地图,听到“徐础”两字,倏地抬头,眼中寒光一闪,随即恢复正常,帐中其他人也都惊讶地看过来,无论认识与否,都从头打脚地打量徐础。 徐础上前两步,拱手笑道:“恒国公别来无恙?” 奚耘与徐础从来没有正式见过面,而且奚、楼两家不和,并无交情,对徐础,奚家人尤其憎恨。 一名奚家人怒气冲冲地走向徐础,奚耘冷冷地说:“你要干嘛?” “父亲,请允许我……” “站到一边去。” 那人讪讪地退回原处,仍向徐础投来仇恨的目光。 奚耘示意身边的随从将桌上的地图卷起来,然后向徐础道:“听说你昨晚骗过夷陵城守军,原来是要投奔陈病才。” “夷陵城将士待我甚厚,我亦报之以礼,何来‘骗过’一说?此乃援疑将军亲眼所见。” 奚援疑越发尴尬,垂首不语。 奚耘挥手,命一些无关将领退下,只留下少数几名奚家子弟。 “徐础,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不必再装下去。” “恒国公何出此言?” “宋取竹没向你道出实情?” “什么实情?”徐础一脸惊讶,“襄阳城危,冷大人向楚军求援,楚王已然应允,但是自觉兵力不足,所以派我来劝杨军、南军一同北上援襄,这就是恒国公所谓的实情吗?” 奚耘此前派出一队士兵,带着粮食准备交换徐础,结果连人影都没见着,事后楚军说人跑了,奚耘本来就是半信半疑,如今听徐础一说,更确信自己被宋取竹欺骗,不由得冷哼一声,脸上却露出微笑:“你究竟是哪方使者?” “襄阳冷大人、江北宋楚王、江南陈将军,都任命我为使者。” 奚耘脸色微变,以为这三家已然联手,虽说江北两家实力都不够强,但是也能给他造成不小麻烦。 奚援疑道:“襄阳冷大人与咱们奚家一向友善……” “所以你就信他?”奚耘冷冷地问。 奚援疑脸上一红,也不敢多说。 “你来我这里做什么?”奚耘又问。 徐础拱手,“请恒国公率军北上,一同助守襄阳。” “嘿。”奚耘从书案上抽出一封信,扔在地上,“你来看这是什么?” 徐础没有俯身看信,笑道:“冷大人写给恒公国的求援信,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来我这里?” “因为我还知道,恒国公必然婉拒,所以我必须来一趟。” “你觉得自己能劝我改变主意?”奚耘笑道。 “不,我来献策,助恒国公夺取襄阳、逐退并州军、争得单于信任,从而转危为安,保荆州与奚家满门的安全。” 明明不信,奚耘还是动容,因为徐础正说中他的心事。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四十八章 奚家 奚耘不喜欢也不信任徐础,但是与许多人一样,相信此人的本事。菠#萝#小说 “奚仞,你怎么说?”奚耘不想显得太感兴趣,也不愿失去一次可能的机会,于是自己不做决定,向二儿子发问。 奚仞一见到徐础就想动手报仇,这时的印象也没有改变,“我说将他推到军门处斩,我亲自动手,给大哥报仇。” “嘿。”奚耘冷笑一声,“援疑,你说。” 奚援疑揣摩到了伯父的心事,上前道:“我想先问徐础几件事。” 奚耘点头应允,心中稍感欣慰,至少奚家子孙不都是蠢货,还有人替他解围。 奚援疑转向徐础,“你打算如何助奚家夺取襄阳?” 徐础笑道:“援疑将军应当倒过来问。” “嗯?” “夺襄阳、逐晋军、取信单于三件事,做起来从前到后,解释原因却要从后往前。” “随你的便。” “取信单于其实非常简单,将荆州整个献上,充当贺荣人前锋。” 奚援疑笑了一声,“还以为你有什么妙计,原来不过如此。单于乃当今陛下请来的援兵,专为平定九州,奚家分得清敌友,帮助贺荣人就是为朝廷效力。这点道理,不必由你来说。” “援疑将军没听明白,无论奚家效忠于谁,重要的是将荆州‘整个’献上,缺一块也不行,得不偿失。原因无它,贺荣人崇强欺弱,单于尤其如此。在天下人看来,荆州属于奚家……” “荆州本来就属于我们奚家。”奚援疑立刻道。 “所以荆州若缺一块,就是奚家的失职,在单于眼里,就是不够强大,以弱荆而事单于,非但得不到感激与重视,反受其害。恒国公愿意带奚家子孙去往塞外为奴吗?”徐础直接向奚耘问道。 奚耘哼了一声,奚援疑道:“你不必用激将法,无论如何,奚家都要夺回整个荆州,此乃必然之理。” “奚家坐镇江陵,所缺者一是东部数郡……” “东边已经平定。”奚援疑道,瞥一眼伯父的神情,没有再做解释。 “很好,另一块缺口则是西边的夷陵。” “杨钦哉水军从明日起就是奚家水军。”奚援疑微笑道,“至于陈病才……算不得强敌。”他仍不做进一步解释。 徐础也不询问,笑道:“最大的麻烦就在襄阳。” “襄阳冷大人原本就受江陵节度,算不得缺口。” “一旦襄阳失守,落入并州晋军手中呢?” 奚援疑一时语塞。 “所以想保全荆州,必须守住襄阳,驱逐晋军。” 奚援疑又看一眼伯父,“晋军已归降单于,驱逐晋军岂不是在向单于挑战?” 徐础摇头,“还是那句话,单于崇强欺弱,明知奚家乃荆州之主,却派晋军前来夺城,分明是以为奚家孱弱,不足以……” 奚仞喝道:“你说奚家孱弱?” “不是我说。”徐础笑道,“是单于以为。” “你是单于肚子里的蛔虫?” “单于若当奚家为强,就该派一使者前往江陵,先礼而后兵,如今无礼而直接发兵,奚二将军总不至于有别的想法吧?” 奚仞不语,奚援疑道:“如你所言,奚家击退晋军,单于不仅不会生气,还会对奚家另眼相看?” “单于当然会生气,所以奚家在驱逐晋军的同时,还要派人去见单于,阐明保全荆州、待单于亲至立刻献城的意思,自然无虞。” “你说得倒简单,姑且当真,待这边事情一了,奚家前往襄阳就是,用不着‘夺取’,冷大人原本就派人向恒国公求助。”奚援疑看一眼地上的信,它一直躺在那里,没人拾取。 “来不及。”徐础笑道。 “此地离襄阳不算太远,道路通畅,有什么来不及?” “刚才援疑将军说陈病才算不得强敌,有趣,因为我从陈将军那边过来,他似乎也以为奚、杨两家不是强敌。” “哈,手下败将,却会大言不惭。”奚援疑笑道。 “先不说这边的胜负,江南只要开战,襄阳必然惊慌,以为援兵一时不会赶到,冷大人还愿死守城池吗?” 徐础根本没见过这位冷大人,奚家人却对他很熟,虽然谁也没有回答,但是神情已经表明他们的看法:冷大人不会死守孤城。 奚援疑道:“奚家可以先派一批将士前去襄阳,以安其心。” “援疑将军弓马娴熟,神勇之将,却不明白人心,奚家不派人,冷大人还会多坚持几天,一旦派人,兵力却不够多,冷大人必然更加恐慌,他现在最怕的就是‘以安其心’,会将此举视为敷衍。” “冷遗芳久在荆州为官,绝不敢违逆恒国公的命令。” 徐础心中稍安,至少“冷大人”的确是冷遗芳,他在陈病才那里减少一句谎言,“既然如此,冷大人为何四处求援,而不是静待奚家?” “什么都是你说,我们奚家可没见着。” 徐础从怀中取出冷遗芳写给宋取竹的信,他已经看过,那上面只有“襄阳城主”的自称,没有姓名。 奚援疑接过信,犹豫一下,转身递给伯父奚耘。 奚耘只看几眼,就将信还给侄儿,然后道:“徐公子继续说。” 徐础接回书信,依然放在怀中,“所以襄阳必须夺取,但是不豪夺,平添诸多麻烦,而是巧夺,让冷大人心甘情愿交出襄阳,从此甘做奚家之吏,不再当‘襄阳城主’。” 天下大乱,群雄无不自立名号,冷遗芳亦不例外,给宋取竹写信,他自称“襄阳城主”,给奚家的信中则要谦卑得多。 “如何巧夺?”奚援疑的语气也缓和许多。 “巧夺之计不在襄阳,而在这里。” “这里?” “南军北上,虽连败两战,却没有退回湘、广,奚家以为必胜,请恕我直言,在外人眼里,胜负却未可预料。” “奚家不管‘外人眼里’如何,打败南匪,自然人人信服。” “没错,但是荆州形势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奚家若能两三日内大获全胜,一切还都来得及,若是晚几天,哪怕只是一天,也会惹来……” 奚耘大笑,打断徐础的话,“徐公子兜一个好大的圈子,说来说去,还是为陈病才说话,希望奚家放他一马,对不对?” “不是放他一马,而是携手共守襄阳,两军都打朝廷旗号,本没有深仇大恨。” 奚援疑的语气立刻变得强硬,“从前没有,可陈病才不请自来,当荆州是无主之地,从那时起,就是我们奚家的大仇人。” 其他几名奚家子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强者容人,弱者容于人,奚家独占荆州,根深蒂固,兵强马壮,应当率先讲和,化干戈为玉帛。何况双方讲和之后,保护的是荆州,获益之人也是奚家。” 奚耘稍稍向前探身,“陈病才愿意讲和?” “正是。”徐础全不将谎话当回事。 “好,你回去让陈病才改旗易帜,奉我奚家为主,我就同意讲和。” 徐础笑道:“陈将军奉天成皇帝为主,不会改旗易帜,他愿意与恒国公共守襄阳,就是这样。” 奚耘大笑,“徐公子伶牙俐齿,果然名不虚传,老夫也险些心动。但我知道你心肠险恶,绝不会为我奚家着想,你所献之计,乃是毒计,诱我奚家进入死地。” “恒国公要怎样才肯相信我的确没有恶意?” “去汉州将楼碍的人头提来,我就信你。” “一去一返,整个荆州怕是已归他姓,我不知道去哪里找恒国公领赏。” 奚耘脸色一沉,“奚家永镇荆州,不劳徐公子四处寻找。” 他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二子奚仞上前,“走吧,你的话我们已经听够了。” 徐础笑了笑,也不争辩,跟随奚仞出帐,来到附近的一话。”奚仞将信收起,转身大步走开。 徐础走进帐篷,看到昌言之正坐在铺上发呆。 “奚家没有待客之道,竟然连酒也不供应。”徐础笑道。 “我现在倒不馋酒,我在学公子,推测奚家人最在意的是什么。陈病才好名,奚耘呢?” 徐础觉得有趣,“你推测出来了?” “真难,我坐在这里想了半天,觉得奚耘最在意的就是荆州吧?奚家在此经营多年,视之为自家禁地——公子一笑,我就知道自己猜错了。”昌言之有点不好意思。 “正好相反,你猜对了,我也猜对了。”徐础也坐下,“能休息就休息一会,很快咱们又要上路。”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四十九章 孽子 奚耘没有问鼎天下的野心,他知道自己的本事有多大,更了解家中诸多子弟的底细,他们奚家注定只能称霸一方。 如今连这点愿望也将难以实现。 奚耘看一眼帐中众人,长叹一声,“如果奚傥还在,或许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他已经取得单于的欢心,能为奚家争取一些余地……” 奚仞刚刚走进来,别人都不吱声,只有他敢在父亲面前稍稍放肆一下,大声道:“大哥若在,当然是好事,可也改变不了什么,是他取得单于欢心,不是咱们奚家,父亲难道忘了,单于要你一个月内去拜见?父亲能去吗?” 奚耘当然不能去,他若是出个三长两短,奚家必遭灭亡,就像楼家一样。 奚耘没有训斥二子,又叹一声,“楼家尚有楼碍、徐础两子支撑……” 奚仞更不爱听,反驳道:“徐础背祖忘宗,不仅改换姓氏,与其父之死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样的孽子,咱们奚家可没有。至于楼碍,对奚家背信弃义,对贺荣部胆大妄为,数月之内必然身死名灭,有什么可羡慕的?他们楼家这回算是彻底坍塌了。” 没有外人在场,奚耘对二子比较放纵,听他说完,冷哼一声,“沈家五子如何?” “沈耽?父亲这是怎么了,提起的人物一个比一个不堪,沈耽杀父弑兄、将祖业献给异族,实乃沈家之大恶、九州之大贼。” “你觉得咱们奚家人个个都好?” 奚仞看一眼周围的兄弟子侄,“个个都好说不上,至少奚家忠孝满门,不出孽子逆孙。” “既然如此,为什么咱们奚家会被‘恶贼’沈耽攻上门来,反而要‘孽子’徐础献计?” “天下大乱,所以坏人活得好。” “奚家缺的就是‘坏人’。” “乱相只是暂时,等到拨乱反正……” “奚家人早就死光了。”奚耘冷冷地说,向众人道:“你们一个个锦衣玉食,全不记得当初的艰难。奚仞,张息帝一统天下时,你已经二十岁了吧?难道不记得天下乱了多久?唉,倒也不全怪你,你运气好,出生在奚家,从小没受过苦,对乱相只是听说,却没有经历过。” 奚仞脸上发红,小声道:“我怎么没经历过……” “嘿,你不过小时候在吴军那里滞留过几天,人家当你是贵公子,好吃好喝供着,又将你好好送回来,没缺胳膊没少腿,算什么经历?” 奚仞脸色更红,奚耘叹息道:“我知道,你那时是为我当质子,奚家兴盛,有你一份功劳,我从来没忘。” 奚仞十几岁时,曾经自愿替父为质,深入敌国,虽说没受过太多苦头,但是成、吴交恶,他曾若干次险些丧命,但也因此得到父亲宠爱,远超诸兄弟。 二十多年过去,奚仞知道,自己又得站出来,“父亲不必唉声叹气,你在此督战,我带三千人前往襄阳,冷遗芳听话就好,若生异心,我砍下他的脑袋给父亲送来,然后死守城池,等父亲带援兵过去。” 奚耘不吱声。 奚仞慨然道:“父亲还犹豫什么?事已至此,奚家别无出路。徐础虽是无耻之徒,说的话却有三分道理,奚家即便要向单于低头,也得先守住整个荆州,示敌以强,然后再做打算。” “徐础的话何止三分道理?他有九分道理、一分假话,他自以为聪明,可是比他更厉害的谋士,我也见过,嘿,都没活到现在。” “父亲究竟怎么想?”奚仞有些焦躁。 奚耘再不犹豫,“奚家终归有人。奚仞,你带兵五千即刻发出前往襄阳,多找可信死士,到了襄阳,不必管冷遗芳顺从与否,找机会将他杀掉。冷遗芳趁乱自立,对咱们奚家已无忠诚可言。” “是,父亲,我这就去调兵。”奚仞拱手领命,又问道:“徐础怎么处置?留他早晚是个祸害。” “他祸害奚家,也能祸害别人。你不必管了,我自有处置。”奚耘写下调兵之令,盖印交给二子,然后向奚援疑道:“去将徐础请来。” 奚仞出帐,趁着调兵的空闲,取出书信,打开看了一遍,那的确是益都王小女的笔迹,他曾经见过,信上写了一些怀念之情,最后希望好友能够劝说丈夫,给徐础提供些帮助。 奚仞冷笑一声,将信揉成一团,觉得不放心,点燃蜡烛,将信烧成灰,喃喃道:“无知妇人,这种时候来套交情,你们家如日中天的时候,可没说分享一些好处。” 另一头,徐础又被传到中军帐里,这回帐中的人更少,只有两名奚家子弟守在恒国公身后,算是卫兵,除此之外,陪同之人只有奚援疑。 奚耘笑道:“我仔细想过徐公子刚才的话,颇受触动,所以我已派二子奚仞带兵五千前去襄阳。” “五千太少,冷大人见之必然沮丧。” “大军随后就到,我愿与陈将军议和,共赴襄阳。” “九州免遭涂炭,恒国公之力也。” “哈哈,徐公子说得太大了。而且议和之事还要徐公子出力,我不强人所难,陈将军走西路,我行东路,发兵越快越好,徐公子以为呢?” “当然,南军需要一块地方渡江。” “我替杨钦哉做主,夷陵以西,拨船五百,供南军渡江。” “陈将军十分担心渡江之后没有退路。” “嗯……那就这样,那五百艘船可以留给陈将军,由他派人把守,这总可以了吧?既要议和共守襄阳,总得有几分互相信任。” “恒国公说得是,我觉得这样的安排可以接受。” “好,徐公子明天一早回去见陈将军?” “我要先去一趟楚营。” “为何?” 徐础笑道:“冷大人写给宋取竹的信还在我手里,但我舍近求远,先来劝说陈将军与恒国公,如今既得两位许诺,我该去送信。” “可以让别人去。” “有些话是信上没有的,必须由我来说。耽误不了多久,我待会就出发,明天就能返回南军营地,若是一切顺利,我希望明晚能够当面议和,后日发兵。襄阳危急,实在是一刻也等不得。” “哈哈,徐公子急人所难,令人钦佩,不知冷遗芳何时修来的福分,能得徐公子倾心相助?” “我不为冷大人,而为襄阳、为九州。” “那就更令人钦佩了。徐公子前往宋营,需要经过夷陵城,我写封信吧,以免发生误会。” “正要劳动恒国公。” 奚耘已经将信写好,交给奚援疑,突然又道:“信不如人,徐公子如今十分重要,没有你,议和千难万难——这样好了,援疑陪徐公子走一趟,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徐公子安全。” “是。”奚援疑躬身道,将信收在自己怀中。 徐础道:“那就要辛苦援疑将军了。” “没什么。”奚援疑平淡地说。 徐础告辞,叫上昌言之,吩咐陈病才派来的卫兵:“明天一早你们自回营地,转告陈将军,午时左右,我必回去。” 夜色正深,奚仞的五千兵马正在聚集,徐础反而先出营地。 奚援疑只带十名士兵跟随,全都骑马,很快赶到夷陵城下,城门一叫便开。 守门头目向奚援疑拱手,抬头见到徐础,大吃一惊,“你……” “我说过会回来。”徐础笑道。 头目因为上次放行徐础,被赶回来的杨钦哉狠狠训斥一顿,再见到其人,立刻就要拔刀。 奚援疑喝道:“我在这里,你敢无礼?” “可是他……” “有事我担着,与你无关,我们马上就要渡江。” “这个……现在不比平常,奚将军想要渡江,必须有江王命令。” 奚援疑不理头目,向徐础道:“无论如何得见江王一面。” “当然,承蒙款待,一直未见主人,深以为憾。” 杨宅前,奚援疑的士兵去敲门,里面立刻有人回道:“谁啊?又是半夜叫丧。” 徐础记得这个声音,应该是杨钦哉的弟弟杨摸虾。 “荆州参议将军奚援疑求见江王。” 大门立刻打开,走出一名矮子,抬头笑道:“奚将军什么时候又进城的?” “刚刚进城,来向江王求一份渡江手令。这位是徐础徐公子。” 杨摸虾也因为徐础挨过一顿训斥,扭头看来,叫道:“好小子,终于见着……” “事情紧急,请杨二爷速去通禀江王。” 杨摸虾犹疑不定,最后还是道:“请奚将军入府稍待。” “不了,我马上要走。如果江王太忙,请他写份手令就够了。” “是。”杨摸虾虽是江王的弟弟,地位却不高,不敢得罪奚家人,转身回去,匆匆去见江王。 奚援疑跳下马,向徐础道:“江王脾气暴烈,对他要小心说话,议和的事情先不要提起,恒国公自会找他商议。” “明白。”徐础也跳下马,与奚援疑并肩站立。 没过多久,府内匆匆走出一队人来,当先一名细长的汉子,还没迈过门槛就拱手道:“奚将军深夜进城,有何急事?” “送徐础出城,天亮之后,恒国公会来说明详情……” 徐础突然道:“江王小心。” 杨钦哉一愣,止住脚步,看向奚援疑身后的十名士兵。 奚援疑也是一愣,左右看看,没发现任何需要提防的事情。 /txt/96342/ 。_手机版阅读网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五十章 失和 杨钦哉改了名字,却没改脾气,在江上纵横数十载,他结交的朋友很多,树立的敌人也不少,无论是敌是友,他都秉持同一种态度——警惕,偶尔,他会提醒最信任的人:对朋友的警惕要比对敌人更多一些。 夹在益州蜀王与江陵奚家之间,杨钦哉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一方也不得罪,同时也不允许任何一方侵占自己的地盘。 他从江陵回来,虽然名义上投靠奚家,其实所得更多,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江王”,更因为如此,他十分提防奚家,生怕所有的好处最后都只是一块诱饵。 “江王小心。”简单的四个字,正戳中杨钦哉的心事。 奚援疑却没想到那么多,左右看了看,猛然明白过来,急忙道:“江王休听……” 杨钦哉退后几步,厉声道:“来人!” 从府里冲出一大群士兵,将十余名客人团团围住。 奚援疑也吃一惊,自己前来拜访,对方竟然在门后藏人,显然未存好心,但他不敢发作,大声解释道:“江王不要上当,我只是借路,别无它意,奚家既然与江王结盟,绝不会变心!” 杨钦哉站在士兵后面,自觉安全,“等等。奚将军先不要说,徐础,你来说。” 徐础隔着士兵向杨钦哉拱手,“在下徐础,见过江王。前日承蒙款待,今日得见,幸甚。” “不必客气。”杨钦哉冷淡地说,“你让我小心,是什么意思?” 徐础给“江王小心”准备了两种解释,一种是小心台阶,另一种是小心奚家,眼见杨钦哉门后藏兵,解释就只剩下一种。 “有些话不好当面说。” 奚援疑怒道:“徐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奚家行事磊落,没有什么不能当面说。” 杨钦哉道:“对,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当面说。” “口说无凭,眼见为实,江王稍等一会,自会明白我的意思。” “一会是多久?” “不到一刻钟。” 杨钦哉可以等,但是不想无故得罪奚家人,于是向奚援疑道:“时局混乱,奚将军别怪我多心,待会若是发现这是一场误会,我向你磕头赔罪,至于这位徐公子……我也给你一个满意交待。” 奚援疑狠狠地看一眼身边的徐础,“磕头赔罪就算了,既然结盟,咱们就是自家人,小小误会解释清楚就好。徐础——我带回营中,交给恒国公处置,他满嘴谎言,不值得信任,我也不带他去见宋取竹了。” “一刻钟之后再说。”徐础道。 “嗯,一刻钟,我就不信一刻钟能……”奚援疑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由得大惊失色,急忙转向杨钦哉,“江王,有件事我要先说清楚……” 远处驰来一名骑士,远远望见这边围着一大群人,不明底细,高声道:“江王,奚家来了五千人,要借路渡江,我看他们人多,没敢开门,特来询问一声。” 在场众人无不色变,七嘴八舌地议论,奚援疑大骇,“江王不要误会,是我二哥奚仞,奉命带兵前去援助襄阳,与我没有关系……” 杨钦哉一旦生出提防之心,听到任何消息都往坏处想:奚援疑带十余人深夜来访,奚仞领兵随后借路,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怎么想都像是一桩阴谋。 “不许打开城门!”杨钦哉高声下令,“叫起兄弟们,登城待战!”“将这些人统统拿下。” “徐础也拿下?”有人问。 “统统拿下。”杨钦哉没工夫分青红皂白,大步走向城门,随从牵马从后面追上来。 奚仞先派使者过来叫门,杨钦哉登上城头时,奚仞刚刚带兵赶到,听说夷陵城不肯借路,十分意外,一马当先,来到城下高声道:“我乃恒国公二子、辅成将军奚仞,你们速去通知杨钦哉,让他开门!” “杨钦哉在此,奚二将军很意外吧?” 奚仞的确意外,“江王既然在这里,为何不肯开门?” “奚二将军带兵要去哪里?” “前去襄阳。” “嘿,原来兄弟二人已经商量好了说辞。” 奚仞向来没将水贼出身的杨钦哉放在眼里,见他不肯开门,话中又有讥讽之意,不由得大怒,“杨钦哉,我这里有家父军令,你敢违命?” 杨钦哉也怒了,骂了一句脏话,“玉皇大帝的军令我也不听,你想借路,放马过来!” 杨钦哉弯弓引弦,奋力射出一箭。 黑夜里什么都看不清,这一箭偏离甚远,奚仞听到箭响,却被吓了一大跳,拨转马头逃出数十步,才转身道:“杨摸鱼,你好大胆子,等我奚家大军踏平夷陵城,看你还敢嚣张?奚援疑若掉一根汗毛……” 城上箭矢如雨般降落,奚仞只得退得更远,无法可想,于是又带兵返回营地,向父亲告状。 杨钦哉重重地松了口气,就在城头发号施令,布置守城、守江之事,然后返回住处,命人去将徐础带来。 士兵虽然将客人全部拿下,待遇却不相同,奚援疑与十名士兵被关在一起,徐础与昌言之则被送往此前住过的房间里。 徐础趁机小憩一会,昌言之守在门口,心中忐忑不安,喃喃道:“我过,江王起兵草莽,短短三年间,已成江上之主,与奚家继承旧业,却频频失地、失人相比,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没人不爱听奉承话,杨钦哉大笑,“不是三年,是两年。徐公子原先是在降世军中称王,对吧?” “担个虚名而已。” 杨钦哉点点头,“所以徐公子更欣赏我们这样的人,据说徐公子乃大将军之子,这可难得。” 徐础笑道:“正因为是大将军之子,见惯了权贵嘴脸,才更能看出草莽英雄的优点。” 杨钦哉更加满意,问道:“奚耘刚刚与我结盟,就要设计杀我,他是怎么想的?” “奚耘没对我说,我只有一些猜测。” “那也说来听听。” “传闻贺荣人不想等到明天开春,很快就将攻入荆州。奚家绝不敢抵抗,而是要投降,但是献上半个荆州还是整个荆州,大有区别。” “当然,以半个荆州投降,是害怕,是打不过,以整个荆州投降,却是那什么……” “审时度势之举。” “没错。原来因为这个,奚耘急着杀我!” “我也只是一猜。” “错不了,你猜得很准——可我去江陵城的时候,他怎么不动手?” “江王在江陵城的时候,将夷陵城安排得妥妥当当,奚家若是动手,只杀江王一人,却夺不下此城。” 杨钦哉连连点头,“我在江上纵横几十年,见过的人多了,想不到当官儿的人更加阴险。” “江王能在江上群雄之中脱颖而出,必有道理,我相信,即便没有我那一句提醒,江王也不会轻易中计。” “那倒是,奚仞一叫门,我就会明白过来,但是得徐公子的提醒,毕竟让我少受一些惊吓。” “奚家一计未成,必生新计。” “嘿,我了解奚耘,他必然假心假意地解释,再来骗取我的信任。” 徐础省下一大堆话,“江王准备如何应对?” 虽是初次见面,杨钦哉对徐础却颇生好感,“徐公子给我出个主意。” 徐础有些犹豫,杨钦哉起身来到近前,恳切地说:“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我早就听闻徐公子智谋无双,一时受奚家蛊惑,才做出不义之举,请徐公子切莫记仇,若能助我守住夷陵城,我拜你为军师,与你平起平坐。” “夷陵城可守不住。” “嗯?”杨钦哉没料到此人说话如此直接。 “要守就得连同江陵、襄阳一块守,尽得荆州山川之势,才有守住的机会。” 杨钦哉从来没想过这么宏大的事情,神情有些发呆,“整个荆州?那……不容易吧?” “江王若能采纳我的计策,不说十拿九稳,至少也有六七成把握。” “整个荆州?”杨钦哉又问一遍。 “甚至更多。”徐础道。 杨钦哉忍不住笑了两声,“怪不得我梦见一条大鱼,驮着我在江中游戏,原来应在徐公子身上!” 徐础笑了笑,突然想起郭时风,忍不住比较谁会做得更好。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五十一章 夫人 宋取竹带十几车粮食回来,向出来迎接的将士们大声道:“起灶!烧火!松开腰带!” 众人一拥而上,疯抢车上的粮食,甚至没人询问一声楚王身边的陌生女人是谁。火然文. 宋取竹向妇人笑道:“瞧我这帮兄弟,多热情。” 妇人二十几岁年纪,长着一张长脸,容貌并不丑陋,但也说不上美艳,满面严肃,腰间若是再多一串钥匙,就像是执掌门户的管家婆。 可她腰间没有钥匙,只有一柄长剑。 “你这里不像是有一万人。”妇人道。 “有一些出去巡逻。” “连帐篷也带走了?” “哈哈,夫人不必查那么清楚,我这里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都过来,兄弟们,粮食摆在这里,不会飞走,过来拜见我的新夫人。” “你有旧夫人?”妇人马上问。 “没有,我一直没成亲,直到遇见夫人你,想必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三十多岁一直等你,夫人……也一直在等我。哈哈。” 士兵仍在搬运粮食,一群头目围上来,打量“新夫人”,其中一人道:“我认得你,你是……麻老砍刀的女儿,麻七姑,等了这么多年,你终于出嫁啦。” 妇人点头,“我也认得你,小谷庄的铁匠薛大魁,欠我家五十斤镔铁,三年没还。” 薛大魁吐下舌头,“年底前一定还,加倍还。” 麻七姑嗯了一声,目光一扫,再也没人敢说认识她,几名亏欠麻家的人,直往后躲。 宋取竹高声道:“让大家知晓,我昨天刚刚与七姑成亲,从今往后,她就是我宋家的主妇,你们要称她‘夫人’,麻老砍刀是我岳丈,你们要称他……称他什么?”宋取竹问。 “麻老爹。”麻七姑道。 “麻老爹,你们都要记住,以后不准叫错。咱们今后与麻氏就是一家人,缺衣缺食,去向麻老爹要!” 众人欢呼,连正在搬运粮食的士兵也跟着大呼小叫。 麻七姑眉头微皱,这里的情形,与她到来之前的预料全不一样。 宋取竹的帐篷既破且旧,只是稍稍大些,摆放的东西太少,显得十分空荡,存放麻家的几箱子嫁妆,绰绰有余。 “这里就是你住的地方?” 大话再也圆不回来,宋取竹多少有点紧张,笑道:“也不知你喜欢什么,所以我干脆清空,就等你来布置,全按你的心意来。” 麻七姑轻叹一声,宋取竹的心跟着咯噔一声,“夫人别伤心,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就是抢,我也给你抢来。” “你以为我们麻家的人都喜欢抢东西?”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 “我不要什么东西,只要你的实话。” “我说过的话句句……属实。”宋取竹十分心虚。 “你的部下究竟有多少人?” “呃……其实不到一万,但也没差太多。” “到底多少?”麻七姑语气稍显严厉。 “五千……不到,大概……三千吧,这是实话,我走的时候有三千人,这两天也不知道跑掉多少。但我没有欺骗夫人与岳丈,我在襄阳起兵的时候,的确有一万人,后来损失一些,只要有粮食,很快就能重新召集到一万人。” 麻七姑柔声道:“我都已经嫁给你了,还会计较你有多少兵马?我只要一个实数,也好计算用度。” “夫人大度,粮食什么的,总是越多越好吧。” “谁家的粮食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要精心计算,才能过得长久。” “没错,我就是因为大手大脚,浪费不少粮食……” 有人掀帘进来,宋取竹道:“嘿,不知道我这里有新娘子吗?以后要敲门……要高声通报,得我允许才能进来。” “是,我以后通报,我来是有急事。”戴破虎没跑,仍在楚军营中,上前一步,向麻七姑拱手道:“在下戴破虎,拜见麻夫人。” “免礼,我早就听说过戴将军的威名,我父亲平时论起咱们荆州的英雄,必然提起红花太岁。” 红花太岁是戴破虎早年间的绰号,如今记得的人已不太多,连宋取竹都是第一次听说,麻七姑顺嘴道出来,显然是真的有所耳闻。 戴破虎大喜,“我就是草丛中的蚂蚱,哪比得上连山猛虎麻老爹?”戴破虎改口倒快。 “大家彼此久仰,那就太好了。老戴,你有什么急事?” 戴破虎马上道:“徐础又回来了。” “谁?” “就是前几天奚家送来、又让咱们送到奚家的那个徐础。” 宋取竹愣了一下,“然后我让你半路放走的那个徐础?” “对。” 麻七姑听得糊涂,“徐础是谁?奚家送来、又送还奚家?” 宋取竹还在发呆,戴破虎道:“是个奇人,本是大将军之子,在降世军中称吴王,差点能做到降世王,在东都击退官兵之后,他却突然退位,跑去冀州邺城隐居,不知什么时候重新出山,也不知是怎么来到荆州的,我还没有问过。奚家视徐础为仇人,但是又不想得罪上游的蜀王,所以先将他送到这里来,我们再送到奚家手中,这么一倒手,蜀王就只能怪罪楚王……” “你同意了?”麻七姑问丈夫。 宋取竹笑道:“全是为了稳定一下军心,可我让戴破虎将他中途放走,倒不是害怕蜀王,而是因为徐础与我有同门之谊。他又回来干嘛?” “不知道,而且还是从夷陵城来的,身边跟着不少杨摸鱼的部下,至少五十人。” 宋取竹挠头,“你不是说他往襄阳和东都去了吗?” “是啊,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调头……” “他来兴师问罪?” “五十多人可不够,而且要论罪魁祸首,杨摸鱼才是最大的一个。” 宋取竹想不明白,不太想见徐础,“你去应付一下,说我……说我出门还没回来。” “是。”戴破虎领命要走,麻七姑道:“等等,无论徐础是何等人物,他敢来,咱们就敢见,夫君自称一方雄杰,连这点胆子也没有?” 宋取竹笑道:“夫人说笑,我能连见人的胆子都没有?只是……跟他无话可说。而且那人以谋士自居,嘴皮子工夫了得,最会蛊惑人心,他来必无好事,最后我可能还拒绝不了。” “那我更要见见了。” 宋取竹无奈,向戴破虎道:“那就请进来吧,我与夫人新婚,聘礼还欠着,就当徐础是件礼物吧。” 戴破虎出去,宋取竹向妻子道:“人是夫人要见的,待会拒绝的话也由夫人来说。” “我来说。” “无论他提出什么,一概拒绝,千万不要动心,连犹豫都不要显露出来,无论他说得多好听,夫人有多感兴趣,要知道,那都是谋士的策略,先给一块香饵,等你上钩,他再……” “他还能劝我改嫁给他不成?” “哈哈,那倒不至于,他对夫人没……他没这个胆子。” 麻七姑冷笑一声,皱眉道:“你这里连张椅子都没有?” “可能被谁拿去当柴烧了。夫人坐床上?不合适,有办法。”宋取竹搬动装有嫁妆的箱子,两只并排,是他与夫人的宝座,另一只放在右手边,算是客人的位置。 箱子沉重,宋取竹有些气喘,笑问道:“夫人的嫁妆可真不少。” 麻七姑正要开口,外面传来戴破虎的声音:“东都徐础,求见楚王及楚王夫人。” “宣进。”宋取竹坐在箱子上,朗声道。 戴破虎先进来,随后是徐础,再后是宋取竹的四名卫兵。 戴破虎让到一边,徐础上前,拱手道:“在下徐础,见过宋楚王与麻夫人。” 宋取竹不吱声,要看夫人如何应对。 麻七姑打量客人两眼,开口道:“徐先生请坐。戴将军,你们且退下,既是楚王故人,不必拘礼。” 戴破虎了解徐础,知道他不是威胁,于是带卫兵出帐。 徐础坐在另一只箱子上,笑道:“还没恭喜楚王。” 宋取竹摆手,“早跟你说过,别叫我楚王。” 麻七姑抢道:“楚王过谦。徐先生来有何事?咱们就不必客套,有话直说吧。” 徐础对这位麻夫人毫无了解,见宋取竹无意单独交谈,于是起身,从怀中取出冷遗芳的书信,双手递上去。 “有话当面说就好,何必写信?”宋取竹莫名其妙,接过书信,一眼没看,转给妻子。 麻七姑取出信,拿在手中左看右看,不得已小声道:“我不认字。” “夫人会记账,却不认字?”宋取竹颇为意外。 “那是两回事。” 宋取竹拿过信,张嘴欲念,又闭上嘴,快速看完,惊讶地问:“这封信怎么会落到你手中?” 麻七姑咳了一声,宋取竹道:“是襄阳城主冷遗芳写来的信,邀请我带兵共守襄阳,许我做副城主。” 夫妻二人互视一眼,谁也不肯表态,因为这封信的确让他们心动,哪怕是假装,也狠不下心来拒绝。 “敌人是谁?”麻七姑终于开口。 “晋军。” “晋军?” “并州人。” “并州人干嘛打我们荆州?” “并州人为贺荣部做前锋,贺荣大军将要夺占九州,不止荆州一地。” 麻七姑长长地哦了一声,向丈夫道:“咱们打得过并州军与贺荣人吗?” “打不过。” 麻七姑向徐础道:“那就没办法了,明知打不过,我们不能去襄阳送死。” 徐础也不争,向宋取竹伸手,准备要回书信,“好吧,我不能强人所难,荆州之地,总有敢于迎难而上的英雄,我再去找别人。” 宋取竹却不肯还信,竖眉道:“你说我不是英雄?” “楚王是审时度势的英雄,不是迎难而上的英雄。” 宋取竹扭头看向妻子,麻七姑轻叹一声,“输的是你,可不是我。”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五十二章 在己 宋取竹向妻子笑道:“我还没认输。”又向徐础道:“‘诱饵’我已经吞下一半,你可以扯线了——将你真正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吧。” “前有并州大军,后有贺荣铁骑,襄阳危在旦夕,楚王若去援助襄阳,可有退敌之策?” 宋取竹又向妻子道:“瞧,这就开始了。” “可他问得很有道理,前往襄阳虽然能得到一些粮食,可是你只有三千人,凭什么击退强敌?” “我现在是走一步算一步,徐础却已想好十步、百步,不知要将我引向何处。” “你有更好的选择?”麻七姑问。 “暂时没有。” “既然如此,有人给你指引方向,你为何不肯接受?” “呃……”宋取竹自己也有点糊涂,看看徐础,再看看妻子,小声道:“我不相信他,而且我一直想自己找个方向。” “要么会用人,要么被人用,召集这么多的将士,你却想自己独揽一切?既然如此,你就该遣散部下,自己找地方去想,别耽误别人。” 宋取竹挠挠头,向徐础笑道:“我这位新夫人怎么样?” “楚王挖到宝藏了。” “哈哈,早知夫人聪慧有识,两年前我就该娶你。” “那是因为两年前你只看容貌不看人,今天别再犯同样的错误。” 宋取竹再次看向徐础,“我若守襄阳,首先要做的事情不是分兵守卫要隘,不是修城、囤粮,不是坚壁清野,不是征兵收民,而是借四方之势。” “如何借势?” “宣告天下,进攻襄阳者,非是晋军,而是贺荣大军,九州安危,在此一战,凭此借势则名正言顺。然后我要联络天下群雄,共赴襄阳之难。”宋取竹向妻子道:“岳丈能来吗?” 麻七姑犹豫一会,回答时却极肯定:“能。” “徐公子从夷陵城来,想必杨摸鱼也愿援襄,老实说我有点意外,但这终归是件好事。得麻、杨两军,则陈、奚可说动,陈、奚踊跃,则汉、益、洛三州或可举旗,再远一些,淮、吴两州声援,秦、并、冀三州动摇,晋军必惧,单于必慌,则襄阳可守。” “楚王是要将襄阳之战,变成九州之战?” “贺荣人势不可挡,又挟北方三州兵马以为前驱,不以‘九州之战’迎之,则毫无胜算。” 徐础起身,拱手道:“楚王高见。” 宋取竹面露得意之色,向妻子道:“我也有几分本事。”再向徐础道:“你觉得我有几分胜算。” “一分也无。” “咦?你说‘高见’是在嘲讽我吗?” “非也,楚王所言,确为高见,但是纸上谈兵,难有实效。” 宋取竹毫无怒意,笑道:“夫人说要么会用人,要么用于人,我做前者,你做后者,我会纸上谈兵,如何实施则是你的事。徐公子能做到吗?” 徐础也犹豫一会,然后肯定地说:“能。” “洗耳恭听。” 徐础依然站在那里,“首先,楚王之号必须去掉。” “咦,你自己退位就算了,还要算我学你?不可能,我宁愿做死楚王,不做活宋取竹。” “楚王前两天还说愿用名号换取粮食。”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没有粮食,你若是真拿出来,我不会接受。” “君无戏言,楚王却拿自己的名号开玩笑,难以服众。” “人人称王,为什么我不能?” “人人称王,则人人自立,楚王既然要打‘九州之战’,需要先从消除‘自立’开始。” 宋取竹向妻子道:“我就知道徐础的‘诱饵’不好吞,瞧见没有?我还一点好处没得着呢,他就让我先放弃最大的好处。” 麻七姑却不支持丈夫,“你这个楚王原本就是有名无实,弃之无妨。” 宋取竹瞪大双眼,“夫人,我若不做楚王,连你的地位也会下降。” “我现在很高吗?” 宋取竹干笑两声,向徐础道:“好吧,假如我肯放弃楚王之号,然后呢?” “既不称王,就要向他人称臣。” 宋取竹立刻摇头,“宋家与天成朝廷有仇,我不向天成称臣。” “不是天成,而是陈病才或者奚耘。” “这不是一回事吗?两人都打朝廷旗号,向他们称臣,我的地位反而更低一层。” “与楚王的名号一样,陈、奚亦是有名无实,向其中一人称臣,算不上投靠天成。” “我对徐公子的意图可是越来越怀疑了。” “楚王前则写信挑战单于,后则大言九州之战,却什么都不愿舍弃,这不止是纸上谈兵,乃是沽名钓誉。” 宋取竹脸上第一次露出怒容,很快消失,笑道:“好吧,假设再听你一次,我该向哪家称臣?” “这就要交给我了,我去见陈、奚二人,谁肯立即出兵襄阳,楚王向谁称臣。” “合则你让我吞下诱饵之后,再拿我诱饵,然后一步步骗下去——到了最后,我岂不是只能做名小卒子?” “若是做小卒子能换取九州之兵尽赴襄阳,楚王愿意吗?” “我先问一句。” “请问。”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找别人?你从冀州一路来到荆州,途中想必遇到不少豪杰,便是这小小的夷陵城内外,也有四家,为什么非得是我放弃名号?” “因为只有楚王曾经写信挑战单于。” “我跟你说过,那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也好,深思熟虑也罢,总之楚王有这个宏图远志,方能忍眼下的一时之辱。” 宋取竹苦笑,“说真的,咱俩不熟,不过是在思谷里有过一面之缘,你是读书人,我是半个读书人,你不用这么高看我。算了,我也不跟你‘假设’了,我不会放弃王号,但我会率兵前往襄阳,先混几顿饱饭再说。在晋军攻来之前,我会逃之夭夭,天下之大,总有我一块容身之所。” 徐础轻叹一声。 宋取竹又道:“画饼可以充饥,但是饼不能画得太大,太大则假,徐公子犯的就是这个错误。” 徐础拱手道:“请楚王再思再想。” “没什么可思可想的,我意已决,徐公子正好来了,留下喝杯喜酒,这回我没受任何人之托,你可以放心,但是明天一早你就走吧,该去哪去哪。” “我待会就走,还要渡江去见陈将军。” “恕我不能远送。” 徐础知道再劝下去适得其反,于是转身要走,有一会没说话的麻七姑道:“徐公子稍等。” 宋取竹道:“夫人,我可坚持住了,没有上他的当,也没有认输,你别软弱。” “我只问一句话。” 宋取竹哼哼两声,没再阻止。 徐础向麻七姑拱手。 “徐公子说楚王有宏图远略,所以能忍一时之辱——既是一时,请问徐公子,什么时候能再夺回来?” 宋取竹连连点头,也看向徐础。 “放弃名号与夺回名号皆在楚王,而不在我。” “所以徐先生只管劝人冒险,却不管结果如何?” 徐础笑道:“麻夫人是想要一个保证吗?” “应该有一点吧?” “麻夫人决定嫁给楚王之际,看到任何保证了?” 麻七姑微微一愣。 徐础向两人拱手,退出帐篷,叫上昌言之与卫兵,准备离开。 帐篷里,宋取竹道:“我提醒过夫人,所谓谋士全都一个样子,能挑事、惹事、乱事,却不能平事、收事、定事,你侥幸成功,他们跳出来抢功,你兵败如山倒,他们跑得比谁都快,再去骗下一个。” “这里没有外人,你对我说句实话。” “三千兵卒,可能少个一两百人,这真是实话,待会我让夫人亲自点数。”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你:是不是要争天下?” “我连手下的兵卒都喂不饱,哪有这么大的心啊?” “要争一州?两州?三州……” “实话实说,我有过争夺一州的想法,所以带兵去汉州,觉得九州之中数它地方最小,而且四面环山,比较好守——结果没打下来,反而损兵折将。从那时起,我就变得老实了,只想保存实力,养活手下的几千号人。” “所以……你想当个强盗头目,像我父亲一样?” “能做到岳丈这一步,要城有城,要人有人,要粮有粮,我已心满意足。”宋取竹笑道。 “那你何必在意‘楚王’之号?” “已经称王,再又丢掉,有点……丢人嘛。” “徐础丢掉了。” “他丢得彻底,也不向人称臣,反而无伤颜面。不过夫人说得对,明天我就通告全军,今后不要再叫我楚王。” “嗯,既然你想做强盗,咱们也不必去襄阳骗粮,带上你的人,去与我父亲汇合,荆州已非久留之地,咱们两军合为一军,去别处找立足之地。” “当年的降世军就是这么做的。” “强盗都是这样,居无定所,官兵来了,咱们就得走,走晚一步,必遭灭顶之灾。” 宋取竹沉默不语。 麻七姑等了一会,开口道:“你得想好,估计以后再没机会改变主意。” “夫人怎么想?” “我?” “对,我越来越觉得夫人聪慧过人,比我强得多。” “你肯听我的?” “听,什么都听。” “你若肯听我的,那就给我写封休书,我自己回父亲身边,与你从此一刀两断,谁也不要再见谁。” “咦,这是……这是从何说起?” “我可以做楚王夫人,也可以做强盗之妻,但是大事在你,徐础说得对,忍辱在你,兴起亦在你,若不在你,则你无用。” 宋取竹愣了一会,突然大笑,起身道:“我先是以为自己娶了一位送粮总管,然后又以为娶来一位军师,现在才知道,我娶了一位手里持鞭的驯马人。” 宋取竹向外走,麻七姑道:“你要去哪?” “去将徐础叫回来,夫人以后一定要帮我盯紧这个混蛋——这个可以吧?” “嗯。”麻七姑道。 。 /txt/96342/ 。_手机版阅读网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五十三章 珠印 杨钦哉第一次生出夺占整个荆州的念头,越想越觉得理所应当,于是召集亲信的诸头目会饮,半酣之际,开口询问众人的意思。 所有人都表示支持,一个比一个慷慨激昂,甚至觉得江王早在二十年前就有这个资格,“江王若在当时起兵,天下就不是张家的啦。” 杨钦哉十分高兴,叫来更多的酒,与众人尽兴,喝得酩酊大醉才去休息。 徐础回到夷陵城里时,杨钦哉睡得正熟,仆人推了好一会他才睁眼,恶狠狠地嗯了一声,转身又睡,仆人不敢再推,出门向等在外面的徐础道:“徐先生还是等一会吧,江王睡觉的时候,谁也不能打搅,尤其是昨晚喝了不少酒,脾气更大。” “敌兵攻来,夷陵城即将被攻破,他也不醒?” “嘿嘿,不是还没到那个时候吗?”仆人笑道。 徐础无奈,只能又等一阵,仆人将他让到客厅里,好茶伺候,一会过来看一眼,每次都是摇头。 徐础曾说午时左右返回南军营地,结果直到中午,才等到杨钦哉醒来。 杨钦哉披着长袍、趿着鞋子走进客厅,不好意思地笑道:“让徐先生久等了,昨晚多喝了几杯,没办法,都是自家兄弟,我想夺占荆州,必须听听他们的意思。” “大家怎么说?”徐础笑问道,他至少分得清一件事:对有些人可以直言不讳,对另一些人则不行,对一名谋士而言,能说出什么尚属其次,知道该说什么才最重要。 “我这帮兄弟,都曾随我风里来、雨里去,上过刀山,下过火海,个个没得挑,都愿意再拼一次,大家说了,反正天下大乱,比的就是谁强谁弱,夷陵小城,早晚被人攻下,不如先下手为强,去攻别人。” 徐础拱手道:“恭喜江王,得这样一批部下,大业可成。” “哈哈,我这些兄弟能打能拼,但我是明白人,想建立大业,还得有徐先生这样的人指点才行。此去如何?宋楚脚肯听话吗?他有一个不字,我即刻发兵,他那点人,坚持不到天黑就得投降。” “一切顺利。”徐础从怀中取出一方宝印,轻轻放在桌上。 杨钦哉拿在手里,翻转过来查看,不认得上面的篆字,“这就是楚王印?” “嗯。” “据说宋楚脚起兵时,脚下突然晃动,他让人挖开,九尺泉下得此宝印,因此自称楚王——看上去很普通啊。” “传言不尽可信。” 杨钦哉翻来覆去将宝印看个仔细,最后道:“管它,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我就姑妄信之,留下宝印,今后我就是江王兼楚王啦。” “宝印暂时还不能留在江王手中。” “嗯?”杨钦哉原本没将宝印当回事,这时却紧紧握在手中,他对徐础一直比较客气,这时也变了脸色,目光中露出凶狠之意,“什么意思?” 徐础笑道:“楚王有真有假,江王要做哪一个?” “当然是真的。” “宝印一直在宋取竹那里,他算是真楚王吗?” 杨钦哉想了一会,松开宝印,大笑道:“明白了,明白了。但是宝印不留在这里,要交给谁?” “荆州群雄并起,如宋取竹、麻老砍刀之辈,凑数而已,真正的豪杰不过三位。” “有我一个吧?” “当然。” “另两位是奚耘和陈病才?陈病才老家在荆州,带的兵却都是外乡人……好吧,也算一个。” “荆州以外,敌人更加强大,贺荣人骑兵数十万,驱使三州兵民又有数十万,锋芒所扫,势不可挡,荆州三强,谁先露头谁败。” 杨钦哉连连点头,“要不说我需要徐先生呢,让别人出头,咱们坐山观虎斗。” “咱们跟在老虎后面,虎伤则狼起。” 杨钦哉想了一会,“你还是没说宝印应该给谁。” “江王以为呢?” “不是奚耘,就是陈病才,奚家势力更大,是我们荆州的父母官,按理说应该给他家。可是就像徐先生所说,奚家无能,偏又嫉妒,总想除掉群雄——给陈病才,他这人爱说大话,兵卒皆是南人,空得楚王之印,得不到楚王之实,我不怕他,还能削减奚家的势力。” 徐础拱手,“江王妙计。” “你也赞同?” “赞同。” “哈哈,咱们这是英雄所见略同。”杨钦哉想了一会,觉得还是不行,“我与宋楚脚投向陈病才,奚耘肯定不高兴,大家再打一战?即便我与南军联手,胜算也不高,而且不知要打多久。” “用不着,我去劝退奚家,让他们返回江陵,甚至派兵前去支援襄阳。” “我相信徐公子的本事。”杨钦哉探身过来,右手紧紧握住徐础的手腕,“可你不会反过来骗我吧?” “江王何意?” “我看你跑来跑去的,好处似乎全归了陈病才,奚家退兵,我向陈病才称臣,虽是暂时,传出去也不好听。到了最后,陈病才若不肯交出襄阳,我岂不是白辛苦一场?” 杨钦哉手劲颇大,徐础手腕疼痛,脸上却不失笑容,“江王已有妙计,还怕白辛苦?” “我有妙计?” “江王刚才说,陈病才部下尽是南兵,江王只需守住大江,断其退路,令其首尾失联,还担心得不到襄阳?” “我不用离开夷陵?” “援助襄阳的兵将越多越好,江王无论如何要去一趟,但江面是你的地盘,留心腹之人把守,会丢失吗?” “在陆上我不敢吹牛,在水上,我的兄弟个个以一敌十。”杨钦哉松开手掌,笑道:“徐先生什么时候出发?” “马上就走,但是江王得给我一两件信物,要人所共知,如楚王之印。” “我可没有宝印,只有……这个。”杨钦哉伸手入怀,用力扯动,摘下一个物件,却没有马上掏出来,“我这东西不比楚王宝印,今后得还回来。” “他在撒谎,但是全都假装相信。” “哈哈。三天之内,我回来赎你。” “公子一个人奔波,要小心。” “嗯。” 兵卒押奚援疑等人出来,徐础骑在马上笑道:“援疑将军,咱们上路吧。” 奚援疑有些惊恐,“去哪?” “待会你就知道了。” 一行人出城,杨钦哉派五十人护送,奚援疑的手下只有十人,不敢发作。 没走多远,众人遇上一队奚家军。 奚耘接连派出多名使者前来夷陵城,可杨钦哉铁了心不与奚家人来往,喝醉之后更是没人敢打扰,使者进不得城,全留在城外。 奚援疑突然拍马,加速冲进奚家军中,调头道:“徐础,是你背信在先,休要怪我不义,你放我出城,我却不能给你生路!” 徐础没追,骑马缓缓上前,“援疑将军这是闹哪一出?” “少来,你三番五次戏耍奚家,此仇今天就要偿还!” “援疑将军正在气头上,我能理解,但是请援疑将军稍安勿躁,回去向恒国公问一声,他是要报仇,还是要见我?” 奚援疑哼了一声,还真不敢自作主张,扭头向熟识的奚家使者道:“恒国公怎么吩咐你的?” 使者茫然道:“恒国公……说此中必有误会,让我们无论如何要与江王讲和……”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五十四章 称王 得知杨钦哉翻脸,奚耘先是大怒,下达发兵攻城的命令,可是没过多久他就冷静下来,收回成命,改派使者前去解释误会。 二子奚仞迟迟未悟,跑到帐篷里质问父亲:“杨摸鱼公然背叛,父亲为何示弱?夷陵小城,原本就是奚家的城池,咱们一时腾不出手来,才落到水贼手中……” “这都是你的错。”奚耘道。 “父亲,我什么也没做。”奚仞一头雾水,“只是带兵上路,在城外就遭拒绝,连杨摸鱼的面都没见着,他就在城上射箭。” “你当他是水贼,他怎会对你以礼相待?” “可他就是水贼,早几年父亲还曾悬赏要他的人头,而且我也不是傻子,当他的面一直很有礼貌,从来没胡乱说话。倒是他,在江陵与父亲会面时,拿腔作势,好像他是一个多重要的人物。”奚仞越发愤慨,说话时咬牙切齿,手臂不停挥舞。 奚耘无奈地摇头,“都是我的错。” “父亲也没错,全是杨摸鱼的错,他扣押奚援疑和徐础,拒绝借路让我渡江,如此胆大妄为,必是又找到了新靠山。”奚仞这时候还不知道事情的缘由就在徐础的一句话上。 奚耘脸色微变,“杨钦哉若是找到新靠山,你很高兴?” “父亲今天尽说怪话,杨摸鱼另寻新靠山,我有什么可高兴的?只是不惧他而已。” 奚耘摇头,“此事必有蹊跷,杨钦哉亲往江陵城议和,绝不会轻易反悔。唉,是我一时糊涂,被徐础说得有些急躁,连夜派你前往襄阳——难怪杨钦哉会心生疑虑,我应该先派使者前去请路,甚至亲自去一趟……” “父亲!”奚仞愤怒得脸都红了,“咱们奚家的地位虽然不比从前,但也没沦落到要向水贼低头!” 奚耘还是摇头,奚傥、奚仞这两个儿子都不错,若是天下太平,可做奚家的他带在身上,从不示人。” “正是此珠。”关于这颗宝珠的来历,已有三种说法,徐础无意为任何一种而争辩。 “这是何物?”奚耘又问 “宋取竹的楚王之印,他愿意交出王号,送给有德之人。” 奚援疑张口结舌,奚耘笑着点头,“徐公子不负所望。” “请奚公收下两件信物,我这就去往南军营地,必要让陈将军亲来拜见、称臣。” “稍等。”奚耘拿起宝印看了一眼,仍然放回徐础手中,“他们要奉我当楚王?” “宋、杨两位都说,荆州强者,唯有奚家与南军,谁当楚王都行,让我选择,我想南军外来,陈将军久不回家乡,荆州堪称王者,必是恒国公。” “我可没说过要称王。” 徐础笑道:“这就是我的随机应变了,宋取竹与杨钦哉愿意称臣,也愿意发兵援助襄阳,可是都觉得向王者称臣会好一些。” 奚耘大笑,“徐先生与两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是天成之臣,朝廷尚在,陛下北狩,我怎能擅自称王?此事万万不可。” 奚仞没有“老老实实”待在营地,听说奚援疑安全返回,跑出来查看情况,正好听见称王之事,忍不住上前道:“沈家小子能称晋王,父亲为何不可?” “因为我不是沈家人。”奚耘瞪儿子一眼,示意他退下,然后向徐础笑道:“徐先生还是将这两件宝物送给陈将军吧。” “咱家的夜明珠……”奚仞也认出那只金球。 奚仞喝道:“让你留在营中,你出来做甚?” “我……这里是军营门口……” “命令就是命令,走出一步也是违命。来人,将奚仞打回去。” 卫兵领命,自然不敢真动手,奚援疑走到奚仞身边,小声道:“我跟二哥进营,告诉你来龙去脉。” 奚仞哼哼两声,转身走回营地。 奚耘道:“我意已决,请徐先生不必多言。” 徐础露出一丝惊讶,“恒国公若不肯称王,这两样宝物就只能……” “送给陈将军吧,他也是朝廷命官,若要称王,奚家不会反对,还会听其调遣。”奚耘上前一步,“陈将军肯定会去助守襄阳?” “当然,但他的意思是追随恒国公……” “襄阳是荆州之地,奚家守土有责,自然不会推卸,但我仔细想过徐先生的三重计谋,虽于我奚家有益,却颇失忠臣之节。既然要守襄阳,保荆州全境平安,那就全力而为,不可三心二意,尤其不可投降异族。” 徐础脸上更显惊讶,“恒国公……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相信徐先生亦不希望看到奚家投降单于吧?” “当然,我原以为这样的做法对奚家最为有利。” “唉,对奚家有利,对九州无益,九州若是沦落,奚家亦无力独存。所以我思来想去,不如冒险一搏,若能在襄阳挡住贺荣人,不止是救下荆州与奚家,亦是救下九州与天下人。” 徐础手里托着宝物,不能拱手,只好深点下头,“恒国公心怀天下而不争王号,令人钦佩,令我汗颜。” “我非是不愿称王,而是觉得与称王相比,保住荆州才更重要,陈将军部下尽是南兵,该让他称王,以安众心。” “既然如此——”徐础收起两件宝物,“我这就去见陈将军,尽快将事情促成。” “有劳徐先生,你尽管去谈,只要有利于守卫襄阳,我们奚家义不容辞,什么条件都肯接受。” “有恒国公这番话,此事已有九成胜算,只是……” “徐础需要从我这里也拿一件信物?”奚耘笑道。 “如果能有,自然是最好不过。” 奚耘想了一会,“奚家的确攒了几件宝物,但是都不足以表明我的心意,这样,我写一封信吧。” “甚好。” 奚耘请徐础入营,当他的面,亲笔写下一封言辞谦卑的书信,力推陈病才称王主事。 奚家子弟都在,奚仞与奚援疑看到几眼信上的内容,吃惊地互相看着,都不敢开口阻止,只觉得恒国公的举动越来越古怪。 徐础带信出发,要在天黑前赶到南军营地。 他刚走出帐篷,奚仞就道:“父亲,我们可真是糊涂啦。” 奚耘坐在椅子上,神情略显疲倦,喃喃道:“奚家只剩一条路,走得通,一起活,走不通,一起死。” 恒国公从未表现得如此绝望与严厉,连奚仞也不敢多嘴,全都将疑惑藏在心中。 数十里外的南军营地里,陈病才没料到徐础竟然还会回来,而且真的实现所有承诺。 “他们三家都推我为楚王?” 徐础指指桌上的印、珠与信,“信物在此,陈将军筑坛称王,他们都会来。” “我是两州牧守,朝廷大臣,怎么像能反贼一样自行称王?而且——”陈病才拿起奚耘的信又看一遍,“他的官爵比我高得多,为何不肯称王?” “必有缘由。” “嘿,当我不明白吗?奚耘是想让我带兵去守襄阳,阻挡贺荣人南下,我若成功,奚家坐收地主之利,我若失败,奚家立刻从后面发起一击,以此讨好单于……不不不,奚耘根本没做两手准备,他就是要投降单于,投降之前先立一大功。” 陈病才看向徐础,“奚耘的计谋瞒不过你,可你还是带信物带我这里,是何用意?” “将计就计,我劝陈将军称王。”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五十五章 让王 陈病才笑了一声,脸色随即一沉,“我从来没说过要称王,尤其是什么楚王。南军北上,是为兴复朝廷,不是为我一个人争夺名号。” 徐础拱手道:“此乃权宜之计,荆州群雄,皆愿向王者称臣,以保自己地位不降。” “宋取竹呢?” “他承认自己不配称王。” “嘿,大家都打得一手好算盘,这不是谦让王号,这是嫁祸他人。” “陈将军可愿接受‘嫁祸’?” “这是什么话?谁愿意被嫁祸?” “两肩能担道义者、赤心能扶危济困者、忠臣孝子能继绝扶倾者,皆愿被‘嫁祸’。” 陈病才又笑一声,寻思片刻,摇头道:“徐公子看错人了。” “我不觉得有错。” “咱们这是第二次见面,你之前无非从尹大人那里听过几句闲话,凭什么以为我是‘继绝扶倾’者?” “我说了三种人,陈将军自己选择了‘继绝扶倾’。” “哈哈,徐公子这话说得巧妙,可于事无补,我不会因为一句话,就做出这么大的决定。” 徐础再一拱手,“刚才的话只是一句玩笑,我之所以认定陈将军必是‘继绝扶倾’之人,无它,陈将军身处湘、广,本可置身事外,旁观九州之乱,进可以派一使者左右局势,退可以封关自守,无论谁做中原之主,对陈将军都会以高位重赏召引。” “嗯,史书上尽是这种人。” “朝廷危困,皇帝受辱,沈、奚、盛等家,号称天成之臣,实则地方一雄,只在意自家地盘,唯有陈将军反其道而行之,不求稳而求险,不求安而求危,我因此知道,陈将军必是‘继绝扶倾’之人。” “朝廷虽然‘绝倾’,却还剩一线生机,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擅自称王。” “行大事者不拘小节,皇帝如今被单于掌握在手中,湘东、济北二王皆为东都梁王之俘,一时难以脱身,群臣若是都不愿挺身而出,则只能各自为战,逐一被贺荣人击败。” “道理我都明白,但我官职太低,两州牧守已是自封,一直未得朝廷认可,若再称王,天下人皆以为我有不臣之心。” “周公辅佐成王时,天下人亦以为他有不臣之心,周公当时何曾辩驳?待成王年长,周公还政,天下大悟,尊其为贤臣之首,千百年未变。陈将军既存大志,何必斤斤计较于当下之微名?” 陈病才笑着摇头,渐渐地,笑容消失,却仍在缓缓摇头,良久方道:“周公至少是真正的宰辅,我便自称楚王,也得不到荆州群雄的真正效忠。” “当然,群雄各存私心:奚家必要投降单于,杨钦哉一心想要独霸江面,宋取竹兵寡粮少,只想求生。但这三家只看眼前,没有长远打算,弃名不要,殊为不智。陈将军称王,荆州皆知、天下皆知,四方兵民再来襄阳时,所投奔者还会是谁?” “会有其他人前来助守襄阳?” “陈将军不远千里而来,九州感动,必有效仿之人。” “徐公子想得倒好,我可不抱希望。” 徐础起身,拱手道:“我愿为陈将军奔走,一个月之内,必然带回一支援军,如若违期,甘领死罪。” 陈病才笑道:“死罪倒不至于,我知道寻找援军有多难,也知道徐公子会尽力而为——但我还是要考虑一下,这几件东西,请徐公子先拿走。” 徐础知道不能再劝,收起印、珠、信,准备告辞,他拿起宝珠时,陈病才道:“原来此珠落在了杨钦哉手中。” “陈将军认得它?” “这是宝物,数年前被一位海外胡商带至广州,胡商上岸不久即遭仆人杀害,别的东西都在,唯有这颗宝珠被盗走。后来仆人被抓,宝珠却下落不明。我当时在广州为官,曾亲眼见过胡商展示宝珠,因此知道详情。” “原来如此。”徐础连连点头,“在广州得此珠者,必是想带它北上,寻个大买主,渡江时却遇杨钦哉一伙水贼。” “想来是这样。”陈病才犹豫片刻,“徐公子先去休息一会。” 陈病才自有心腹部将,召来商议,徐础坐在帐篷里枯等,闲极无聊,打开金球,取出里面的宝珠,托在手心里仔细查看,回想听到的几种说法,笑道:“小小一颗珠子,亦有名实之争。” 夜色已深,他本想等一个结果,闭眼不久却睡着了。 等他一觉醒来,已是天亮,心里一惊,陈病才竟然一直没请他过去,这可不是好迹象。 徐础又等一会,决定还是亲自去问一声。 守在帐外的士兵客气地说:“徐先生醒了。” “嗯,我想见陈将军,烦请通报。” “陈将军说了,等徐先生醒来,去夷陵城找他。” 徐础又是一惊,“陈将军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夜里就出发了,徐先生不是带来几十名杨军士兵嘛,也跟着陈将军一块走了。” 徐础急忙要来马匹,独骑驰向夷陵城。 守城士兵一看见徐础就打开城门,迎入城中,“徐先生回来得倒快,江王等你呢。” 徐础正好赶上一场盛大的宴席,参与者有上百人,桌椅甚至摆到了街上。 昌言之正与一群人围桌共饮,见到徐础,起身招手,大声笑道:“我认输,但是今天的酒可以喝吧?” 徐础笑着点头,跟随引路之人进入大厅。 厅里人少,杨钦哉坐主位,陈病才与奚仞对面而坐,另有数将坐陪,众人把酒言欢,全无芥蒂,谁也看不出来三方曾经有过死战。 见到徐础,杨钦哉第一个起身,“徐先生终于来了,这场庆功宴,他是真正的大功臣。” 陈病才与奚仞也起身,各自打招呼。 徐础的位置已经留好,就在杨钦哉对面,徐础饮了几杯酒,听众人闲聊,一直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酒过三巡,杨钦哉向陈、奚两人各看一眼,然后点点头,坐陪诸将全都识趣地起身告退。 “我来说?”杨钦哉道。 “江王是地主,该由你说。”陈病才、奚仞都道,尤其是奚仞,一向性子急,这时却表现得极为谦逊和蔼,一句也不争抢。 杨钦哉咳了一声,“有些事情徐先生可能还不知道。” “我想我有许多事情都不知道。”徐础笑道。 “是这么回事,昨晚陈牧守派人过来说,大家都有助守襄阳之意,只让徐先生一个人居间传话,既辛苦又不便捷,不如当面交谈。我想这是好事,于是亲自出城迎来陈牧守与奚二将军。” 奚仞插口道:“家父心急,昨晚连夜动身返回江陵,要向襄阳运兵、运粮,留我商议细节,说是只要有利于守卫襄阳,一切事情皆由陈牧守、杨江王做主,奚家甘效犬马之劳。” 杨钦哉笑道:“奚家可不是‘犬马之劳’,没有奚家军,我们这点人还不够贺荣人塞牙缝的。总之大家进城当面交谈,本来也派人去请宋楚王,可他性子更急,已经拔营前往襄阳,不过派人留下话,也说是凭我们做主。” “和而不争,这是好兆头,襄阳必得保全。”徐础道。 “也别这么说,有一件事我们争论许久。”杨钦哉看一眼陈病才,“就是究竟该由谁来当楚王,奚家死活不干,宋楚王——应该是宋取竹,也说自己不配,我与陈将军互相谦让,为此争执不下。” 徐础笑道:“四方群雄纷纷自立称王,唯独荆州谦让,所以我知道,能领天下之先者,必是荆州。” “哈哈,或许我们荆州人都有自知之明吧。让来让去,最后还真让出一个主意来,就等徐先生商议。” “诸位太看得起我,但我既非荆州人,此前又有退位之举,便是斗胆担此重任,也必不得将士信任。” 杨钦哉笑道:“徐先生想当楚王,我们还真没有意见,可我们都知道,徐先生必无此意,所以我们决定从外面找一个人来当楚王。” “荆州英雄尽在于此,还有谁比诸位更适合当楚王?” “有,而且已经是王,真正的王,他二人任何一位来领楚王之号,荆州兵民全都心服口服。” “二人?” “湘东王或者济北王。” 徐础大为意外,这可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陈病才道:“守襄阳即是守荆州,守荆州即是守天下,既然如此,还有谁比张氏更适合做荆州之主?两王即便不肯接受楚王之号,只凭自己的名位,也足以统领襄阳之兵。” “可两王现在东都,不好过来。” 杨钦哉道:“所以要麻烦徐先生,据说徐先生与梁王有旧,乃是至交好友,你若亲自走一趟,必能请一王过来,不多,一位就够。” “很难。”徐础知道两王对马维有多重要,而且马维害怕贺荣人,断不敢参与此事。 杨钦哉脸色微沉,“徐先生劝我们做的事情,千难万难,总不至于轮到自己出力的时候,却要拒绝吧?” “义不容辞,但我若是请不来……” “必须请来,没有张氏之王坐镇,我们都不去襄阳。”杨钦哉决绝地说。 “时间上怕是来不及。” “我们先会向襄阳派兵,若不能挡住并州军,大家该散也就散了吧,若能挡住,很好,就在襄阳专心等候徐先生的消息,在后继的贺荣大军攻来之前,有王驾临,我们拼死一战,没有,还是该散就散,我们几家绝不与贺荣人独战。” 徐础突然猜不透这几家的心事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五十六章 城主 无论如何,徐础要去一趟东都,酒宴过后,他分别向三方告辞。狂沙文学网 第一位是杨钦哉,徐础二话没说,先将宝珠原物奉还,杨钦哉打开金球,取出珠子观赏良久,抬头笑道:“我一看就知道这是我的珠子,但是有一天没见,我得好好跟它聊聊。” 徐础笑着点头。 杨钦哉又道:“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守卫襄阳不是我们荆州一地的事,就凭我们这几家,能挡住并州军,也挡不住后面的贺荣骑兵,而且以我们的名望,很难招来援兵,必须是湘东王或者济北王。” “两王的胜绩似乎不多。”徐础提醒道。 “哈哈,两王打仗的确不行,让他们来也不为统兵,只是要借张氏之王的名头。” “是陈将军的主意?” 杨钦哉脸色微沉,“我们派兵援守襄阳,徐先生去请两王,大家各司其职,用不着非得知道对方是怎么做事的。” 徐础告退,他的计策只够获取临时信任,对方一旦醒悟,对他反生疑心,这个时候他说得越少越好。 陈病才正在醒酒,很快就要离开夷陵城,见到徐础,他拿出一封信,“不会让你空手去东都,这是我写给两王的信,你务必亲手交给两位下。” “两王能不能来,关键全在梁王上。” “梁王自封,我不认,跟他也不熟,能否说服他,全看徐先生。我相信,徐公子只要拿出说服我等的五分本事,就足以令梁王放人,甚至可能请他派支军队来襄阳。” “我不敢向陈将军承诺太多。” 陈病才走到近前,“我也不能向徐公子承诺太多,南军将士都是有家有业之人,随我北上,伤亡已然不少,我不能再浪费一兵一卒。襄阳可守,则守,不可守,则弃。徐公子说我是‘继绝扶倾’之人,可这件事太大,我一人支撑不起。徐公子用豪言壮语激励我,自己也该做个表率。” 徐础拱手道:“必当尽我所能。” 陈病才也拱下手,嗯了一声。 奚仞见到徐础,只小声说了一句话:“再敢向我夫人递信,不管那是谁的信,我都会砍掉你的脑袋,明白吗?” “没有别的信了,倒是奚二将军是不是该给我一封信?” 奚仞甩给徐础一封信,挥手逐客。 信是奚仞以恒国公奚耘的名义写成,同样是力邀两王前来荆州的意思。 徐础叫上昌言之,在三家各数百名士兵的护送下前往襄阳,那里是通往洛州东都的必经之路,同时这也是第一批驰援襄阳的将士。 昌言之这回比较节制,没喝太多,仍能稳稳地坐在马上,离开夷陵城不远,他靠近徐础,小声道:“说荆州人胆小吧,敢去援守襄阳,说他们胆大吧,却找不出一个敢接受楚王名号的人,宋取竹倒是敢,可惜没人承认。” “前后矛盾,往往因为此人所图甚大,一时不好明说,所以显得古怪。”徐础喃喃道,大致猜出了三家的意图。 “不想称王,还想称皇帝不成?”昌言之吃惊地说。 徐础笑道:“是有人要称皇帝,但不是这三家。” 昌言之更加吃惊,默默地走了一会,终于想明白几分,“三家要在荆州另立朝廷,如此一来,单于手中的皇帝将失去大用,三家以新朝廷的名义召集援军也会名正言顺,以后称王也有来历。渔阳的皇帝……还有欢颜郡主,可就尴尬了。” 徐础轻叹一声,“聪明反被聪明误,说得就是我啊。” “公子怎么办?” “先到东都再说,守襄阳比保渔阳更重要。” “为什么守襄阳这么重要?是因为地势吗?” “地势重要,天时更重要。汉州封关毁道,以对抗贺荣大军,此乃婴儿学走之第一步,守襄阳则是第二步,这两步迈出去,越走越稳,这两步有一步出问题……”徐础无法深想下去。 众人骑马疾行,一路上极少休息,数后望见襄阳城池。 三家使者已经提前赶到,再加上之前到达的宋军,襄阳为之振奋,几乎倾城出来迎接援兵,待看到援兵总共只有一千多人,无不有些失望。 最失望的人是城主冷遗芳,当他向宋取竹、恒国公发信救援时,没料到真会得到回应,更没料到半路上冒出一位素不相识的“徐先生”,替他争取到更多支持。 他原以为至少会看到三五万人赶来,望着一眼到头的队伍,既疑惑不解,又感到惊惧不安,问道:“哪位是徐先生?” 有士兵转指向后面。 冷遗芳大腹便便,站在华盖之下,颇为醒目,徐础骑马驰到近前,下马拱手道:“在下徐础,见过冷大人。” “啊啊。”冷遗芳有点含糊,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后面还有人吗?” “有,顶多两天,奚、陈、杨三军就将陆续赶到。” 冷遗芳稍松口气,笑道:“听说徐先生这些天一直为襄阳求援而奔走,本城兵民无不感激,说是要将徐先生当成菩萨供起来。” “襄阳紧要之地,守一城则天下安,我亦是天下人,略尽绵薄之力。” “徐先生过谦,城中已备好薄酒,给徐先生和三家将士接风洗尘。” “我要进城,但不能停留。” “徐先生还要去哪?” “洛州,这些援兵不够,还得继续求援。” 冷遗芳吃了一惊,笑得有些勉强,“徐先生……听说徐先生是大将军之子?” “嗯。” “怪不得,怪不得。可是……有两件事我不明白。” “冷大人请问。” “援兵来了,以后还会更多,他们听谁调遣?” “客随主便,当然是听冷大人调遣。”徐础随口道,关于这个问题,三家都没提起,以他的判断,谁也不会放弃兵权。 “呵呵,其实我不怎么会打仗,年轻时读过一些兵书而已,不过守卫襄阳是我的职责,义不容辞。”冷遗芳笑得自然许多。 “另一件事呢?” “呃……援兵越来越多,襄阳城可没有那么多的粮草。” 徐础笑道:“奚、陈、杨三家都有足够的粮草。” 冷遗芳又松一口气,“那就好,可别像宋千手,领来一群饿狼……徐公子真的不吃杯酒再走吗?” “事态紧急。并州军还有多久赶到?” 冷遗芳脸色立变,“武关已破,顶多三,并州军……” 宋取竹走来,插口道:“来就来吧,快些一决胜负。” “援兵尚未到齐,形势对襄阳不利。”冷遗芳道。 “晋王与单于都不傻,形势对自己有利,他们才会攻来,大势如此,襄阳怎么都是不利。” 冷遗芳笑了两声,没有接话,向徐础道:“我送徐先生一程,路上饮杯送行酒也好。” 宋取竹道:“冷大人还是留在城里吧,三家援兵赶到,襄阳人不感激也就算了,还都摆出一副家里死人的神,三家将领一生气,没准带兵就走啦。” 徐础去请更多援兵,三家却是现成的援兵,孰重孰轻一目了然,冷遗芳马上道:“我也是糊涂了,徐先生海涵,请宋楚王代我送行。” “诶,我现在不是楚王,而是护荆将军。” “有劳宋将军代我送行。”冷遗芳叫上随从,匆匆进城,招待三家将领。 徐础、宋取竹跟着队伍后头进城,渐渐地与襄阳兵民混在一起,耳边尽是嫌援兵太少的抱怨声。 徐础问道:“宋将军进城时也是这样?” “不同,我的部下多是襄阳本地人,在城中亲友众多,我们来的时候,极受欢迎。那三家真的还会再派援兵过来?” “会,但是谁也不肯做楚王,你的宝印还在我这里。” 宋取竹吃惊地笑道:“是嫌楚王名声不好吗?但宝印可是真的,我起兵那天,脚下突然晃动……” “我知道,他们要我去东都去请湘东、济北两王。” “想不到他们还谦虚。”宋取竹没想那么多。 徐础也不解释,一路闲聊,从另一头出城之后,又走十余里,宋取竹停下,“送君千里,终需一别,我就不远送了。三家让你去请两王,怎么连名卫兵都不派?” “是我自己不要,兵少无益,兵多惹祸。” “那就祝徐先生一路顺风、马到成功吧。” “我有句话提醒宋将军。” 两人骑马驰出一段距离,宋取竹的随从都停在后面。 “徐先生请说吧,你的提醒我一定放在心里。” “宋将军以为冷城主是何等样人?” 宋取竹微微一愣,“冷遗芳是个……不错的官儿,我起兵的时候,他送来贺礼,虽然在我兵败粮绝的时候,不肯让我进城避难,但也没有赶尽杀绝,我得感他的恩。” “与奚耘、陈病才、杨钦哉相比呢?若有争斗,谁胜谁负?” “要比本事的话,冷遗芳肯定要差一些,别的不说,他与陈病才同年为官,如今人家是两州牧守,他却是襄阳城主。” “这就是我要提醒宋将军的。” “嗯?” “守卫襄阳,还是守卫冷城主,宋将军要分清楚。” 宋取竹不语,徐础拱手告辞,叫上昌言之,各骑一匹马、各乘一匹马,顺道路前往洛州。 宋取竹调转马头,回往襄阳,远远望见城池,心中犹疑不定。富品中文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五十七章 天命 马维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在偌大的皇宫里闲逛,边跟着一群老宦,向他讲解各件物品的来历,只要是与梁朝有关,他都会驻足欣赏,然后命人小心保护。狂沙文学网 “大梁未亡,只是一时衰落,终将重振。”他常常念叨这句话,不许任何人对此发表意见,哪怕是顺着他说也不行,在一名不识趣的宦者被砍头之后,果然再没人敢接话。 西京拜见单于之行,马维没有得到特殊的礼遇,与一群来历不明的王侯、将帅、头领站在一起,在帐篷外面磕头跪拜,事后也没有得到单独召见,单于当众对他说:“梁王替我守好东都,若是再有一丝损坏,拿你是问。” 马维当时面红耳赤,唯唯诺诺,不敢辩解一个字。 在那之后,他总觉得周围的人在嘲笑自己,因此一得机会就请求离开,带人返回东都。 回程途中,他遇见了郭时风。 郭时风从江东赶来,路途遥远,比别人晚了几天。 马维提醒郭时风:“宁可不去,也不可晚去,单于是个极严厉的人,宁王没有亲至,就会令他不满,郭兄偏偏去得又晚,怕是不会有好结果。” 郭时风却必须要去,“负重责,只好硬着头皮走一趟。待我回返江东时,必要去东都拜见梁王。” 马维以为这只是一句空话,没想到回到东都没几天,郭时风就从西京跟来。 马维在大里召见故友,这里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将自己看中的梁朝旧物一件件搬过来,没事的时候,他就在其中游览,恨不得一直住在里面。 郭时风穿过一排排的屏风、烛台、椅榻,以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摆件,在宦者的示意下停步,远远地跪下磕头,口称:“臣郭时风叩见梁王。” 马维轻轻地叹息一声,“郭兄故人,不必行此大礼,起,赐座。” 虽然大里摆着各式各样的座椅,宦者搬来的却是一张寻常的凳子,郭时风坐下之后,必须仰头才能看见宝座上的梁王。 两人寒暄几句,郭时风笑道:“我进城时,见街上行人如织,铺旗招展,东都至少恢复七八成元气,皆是梁王之功也。” “的确增加些人口,勉强恢复三四成吧,哪有七八成?” “梁王过谦,我这一路走来,洛州十室九空,甚至整座城池遭到废弃,路上行人却不少,家家扶老携幼,都说天下之大,唯有东都可以投奔。” 明知这是奉承话,马维还是露出笑容,“帝王视百姓如儿女,百姓若来投奔,我当然不会拒绝。” “说到儿女,梁王的两位王子应该很大了吧?” “最大的十多岁了,还有两个未满周岁。” “梁王又添贵子,恭喜。”郭时风起贺道。 “单于对郭兄和宁王没有生气?”马维不想再聊闲话。 “开始是有些生气,命人给我带上枷锁,在我献上江东郡县图籍之后,单于转而高兴,请我喝酒,问了许多江东的事。” “嘿,宁王总是先人一步:最先递降书、最早献图籍,他自己怎么不去西京?单于会更高兴。” “宁王迟迟未能平定江东郡县,实在是脱不开。” 马维冷冷地说:“我与郭兄多年交,在我面前,郭兄何必撒谎。” “不敢,宁王真的是脱不开。”郭时风笑道。 马维起,走下台阶,郭时风急忙起相迎。 “郭兄认得大梁的这些宝物吗?” “出贫jiàn),哪有机缘认得这些?” “来,我给你讲讲。” 马维带着郭时风在大里信步游逛,挨个讲解摆件的来历,不是梁皇用过之物,就是梁朝祖庙里的陈设之物。 “天成皇帝这是将梁宫里的东西全搬空啦。”郭时风吃惊地说。 “张氏原本是梁朝之臣,篡位之后,屠灭诸国,但是掠夺最多的还是梁宫遗物。” “上天注定东都要归梁王,这也算物归原主。” 马维笑了一声,坐在一张古旧的椅子上,轻轻抚摸,“这是我祖父光烈帝的御椅,他材壮大,椅子要宽些。” “非常人也。”郭时风道,旁边虽然还有其它椅子,未得许,他不能坐下。 马维抬起头,“我的人都在另一头,听不到咱们交谈,郭兄愿意说实话了?” “其实我一直在说实话,只是有些话隐而不提。” “哈哈,我忘了,郭兄曾经对我说过,最好的谎言其实是实话。嗯,你隐瞒了哪些事?” “宁王的确脱不开,的确忙于平定郡县,但这些都是小事,宁王将要攻入荆州。” 马维眉毛一扬,“不久前,宁王还要进攻淮州来着,所以我将潘将军派去商议,怎么……这么快就改了主意?” “没办法,时移事易,所有人都得跟着改变。进攻淮州盛家其实是徐础的主意……” “嘿,听说了吗?单于正在通缉他。” “据传他逃往汉州,投奔他楼家的一个兄弟去了。” “他若改回姓氏,我不会意外。” 郭时风笑着点点头,“我也不会意外。总之攻淮是徐础的主意,用来缓解冀州之急,结果全无用处,冀州未被梁王与盛家攻占,却落入贺荣人之手。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徐础自恃聪明,终究拗不过大势所趋。” “可我听潘将军说,他在江东,的确见到宁王有攻淮之意。” “当时宁王确有此心,这一点倒是让徐础猜对了。可是冀州一失,淮州反成江东屏障,而且盛家已有防备,早早向单于投降,甚至送去两名质子,此时攻淮,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宁王这边。” 马维立刻警醒,“郭兄前去西京,不只是拜见单于,还要求得单于同意,让宁王进攻荆州?” “呵呵,总不能白跑一趟。” 马维既羡慕又嫉妒,他去西京,颜面尽失,却什么也没得着,“郭兄到哪都不会白跑,来我这里想必也是如此。” “宁王说,只要得到单于首肯,江东与梁王的协议不变。” “我不记得曾与宁王有过攻荆的协议。” “就是攻淮的协议,只是略有改变而已。”郭时风笑道,上前半步,小声道:“梁王所占据者,除了东都,还有几个郡县?怕是不到洛州的一半吧?” 马维拒绝回答这个问题,直接道:“我看到奚家有人去拜见单于,而且颇得单于欢心,郭兄是怎么挑拨离间的?” “梁王高看我了,我可没有本事令单于改变心意,只是从大势上来说,贺荣人平定北方之后,下一个目标非汉即荆。我离开西京时,据说汉州突然封关毁道,似乎不打算投降,单于为人刚硬,绝不会忍此大辱,必要以大军踏平汉境。如此一来,则分不出太多兵攻荆,需要一点点协助。” “那也用不着借助宁王,如果我是单于如果的话绝不愿看到有人在江东坐大。” 郭时风笑道:“为了消除单于的疑心,宁王特意打了几场败战。” “嗯?”马维不解。 “宁王派兵北攻淮州、西掠荆州,但是连战连败,盛、奚两家前去拜见单于的时候,将宁王败绩当成自家军功上报,所以在单于眼里,江东微弱,不足以攻占荆州,却能牵制奚家,令其不敢西援汉州。” 马维越发嫉妒,“宁王占据江东不过一年有余,能征集多少兵力?” “说多了梁王也不信,总之足够击败奚家。” “既然如此,何必来找我?” “因为宁王的兵力只够击败奚家,他担心大军一动,盛家会趁虚而入。” “你没从单于那里求取一条命令,制盛家南下?” “哈哈,梁王说笑,单于巴不得东南诸州乱成一团,怎会制盛家动武?” “宁王想让我做什么?” “按照原计划,派兵bi)向淮州。” “声东击西,让盛家存固守之计,宁王好趁机攻入荆州?” “梁王的计策与宁王不谋而合!” “嘿,郭兄的招数我一清二楚,不必用在我上,是谁的计策就是谁的计策,我无意争抢。” “习惯了。”郭时风笑道。 “先不说我同不同意,先说大梁能得到什么好处?我倾全军之力,不过是支兵,攻城掠地的却是宁王。” “梁王以为单于会放过东都吗?” 马维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最迟明年年底之前,贺荣人必要入洛攻占东都,梁王是要投降,还是死守?” “怎么,宁王敢与贺荣人对抗?” “单于许宁王攻荆,用意是要看到两方混战,宁王若是大胜,无论表现得有多谦卑,都没法再讨好单于。当今世上,任何人吸引单于的敌意,梁王都是最大的受益者。” 马维不语。 郭时风继续道:“而且宁王的心事只在江南,夺占荆州之后,将会逆江而上,扫平益州,凭大江之险与贺荣骑兵周旋。我不敢保证十年以后的事,但是至少三五年内,宁王无力北上,梁王若是有心,正可借机壮大。” “郭兄不用再说下去,约好期,我会派兵bi)近淮州,至于以后的事,你是宁王之臣,犯不着向我献计。” 郭时风深揖,“梁王智勇双全,的确用不着我的一点小计。” “天命所在,智勇皆为附庸。你什么时候回江东?” “我派人回去向宁王报信,如果梁王许的话,这段时间我就留在东都,为两王居间传话。” 马维没有反对,坐在那里沉思片刻,开口道:“天命所在,你与宁王出微寒,不会懂得什么是天命所在,徐础或许能懂。” 郭时风只是笑,他的确不懂,也不觉得有必要弄懂。富品中文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五十八章 不变 襄阳前往洛阳,差不多是一路北上,距离不算遥远,中间却是阻碍重重,几乎是是一城一主,一些小城已遭废弃,断壁残垣间野兽潜行,生人远离,宁可在城外露宿,也不肯进城过夜。狂沙文学网 徐础正遭到贺荣人通缉,因此变换姓名,凭着奚、陈两家的书信以及不断的贿赂,倒也没遇到太大危险。 赶到东都时,正值深秋,风中携带寒意,天空云密布,像是随时会下场雪,远远望去,东都城墙完好,路上偶尔也有行人,却怎么都透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凄凉。 遇见梁军士兵之后,徐础报出真实姓名,消息早已上传,他在一队士兵的护送下顺利进城,在驿馆稍事休息,很快获召入宫。 见面地点仍是大,老宦高圣泽出来迎接,笑道:“听说徐公子到来,梁王高兴极了,一大早就不停询问。” “我也急着要见梁王。” 高圣泽却没有立刻带路,而是道:“真巧,郭先生也在这里。” “郭时风?” “嗯,他来有一阵了,为宁王传话。” “哦。” 高圣泽还是不肯带路,“郭先生每次见到梁王,必执臣子之礼,梁王喜欢,我们这些人也都说他明事理、懂规矩。” “放心,规矩我懂。”徐础笑道。 高圣泽这才转引徐础入,“里摆了不少大梁宝物,徐公子要小心些,每一件都是梁王的心肝宝贝。” 里杂物太多,又要防火,因此显得更加暗,徐础走出几步才适应光线,隐约看到宝座上的故友。 高圣泽止步,轻轻咳了一声,示意徐础跪下磕头。 徐础拱手笑道:“梁王别来无恙。” 高圣泽又咳一声,宝座上的马维道:“别再咳了,他是不会跪的。” 高圣泽尴尬地笑了两声,退到一边。 “走近些。”马维道。 徐础来到阶前,再次拱手,“梁王不嫌冷吗?” “我不嫌冷,只怕宝座太。” “的确很,我正为此而来。” “嗯?”马维脸上立刻显出几分警惕。 徐础取出两封信,双手捧上,高圣泽立刻过来,接信之后侧迈上两级台阶,递送给梁王。 马维打开信,很快看完,将两封信放在边,高圣泽随即退下。 “信不是写给我的。”马维冷淡地说。 “荆州希望请两王前去坐镇。” “湘东王和济北王在东都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荆州?奚家当初弃天成朝廷而不顾,陈病才散州小吏,自称牧守,擅集重兵,皆非忠臣,我怎么能将两王送入虎口?徐公子用你的伶牙俐齿向我解释清楚。” “我来东都,为见梁王,随便替奚、陈两家传信,没什么需要解释的。” “嘿,徐公子觉得时机不对。的确如此,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送两王前往荆州,一个也不行。” “我看东都内外将士往来,似乎是要发兵?” “已经发兵,与徐公子当初的计划一样。” “发兵淮州?” “嗯,先攻汝南,拿下之后等宁王发兵,两面夹击。” 徐础有些意外,笑道:“这是宁王的主意?” “我说了,这是你的主意,徐公子不记得了?” “记得,但是中间变化太多……据说郭先生也在城中?” “他说要代表宁王犒劳梁军将士,可能明天回来其实他是要确认我真的发兵淮州,好给宁王一个准信儿。郭时风难得死心塌地效忠一人,他选择宁抱关。” “正因为如此……” 马维摆手,阻止徐础再说下去,“好不容易回来,多住几天吧,大将军府完整无缺,如今全归你一人。” “多谢,我想我的确要多住些天。” “嗯。”马维露出逐客之意,高圣泽立刻过来,小声道:“徐公子请。” 徐础只得告退,拱手道:“天下大势风云变幻,今非昔比……” “东都虽然衰落,却非荒僻之地,四方消息皆汇集于此,请徐公子放心,大势尽在我眼中。” 徐础只得离开,到了外,高圣泽微笑道:“交不能忘,规矩却不能不随时变通,徐公子太固执些。” “执臣子之礼,就要说臣子之话,我之所言,恰恰不在此中。抱歉。” “不用抱歉,徐公子安心休息去吧,我会派人将徐公子送到大将军府。” 高圣泽回到大里,马维问道:“他在外面说什么了?” “说是感谢梁王保存大将军府。”高圣泽不愿转达徐础的原话。 “郭时风谋虽多,终究有迹可寻,徐础之计,往往无可捉摸,他来东都,必有大事。” “梁王乾纲独断,已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徐础、郭时风之辈,在山脚,如何仰望山峰之高?” 马维摇摇头,表示没心听奉承话,沉默良久,开口道:“多派些人看守湘东王与济北王,看来真有人觊觎他们。” “是。”高圣泽应命,没有立刻退下,“徐础呢?” “不用管他,我倒要看看,他能折腾出什么动静来。” 徐础没有“折腾”,老老实实地从驿馆搬进大将军府。 大将军的确完整,但是旧人都没了,东西也几乎被搬空,只剩几间屋子还能住人,一到夜里,屋外寒风呼啸,四周阒无人声,越发显得空旷。 昌言之将被褥搬来,铺在几张凳子上,宁愿与徐础住在同一间屋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明知不该问,还是忍不住问道:“这里……闹过鬼吗?” “没有。”徐础躺在上,同样睡不着,“不过兰夫人等人死后,就不好说了。” 昌言之心里一紧,兰夫人是被吴人所杀,而他正是吴人,虽然当时没参与此事,还是有些害怕,喃喃道:“兰夫人,我与你素不相识,我叫昌言之,来自江东,但是与孟僧伦孟将军不是一伙,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两位在地下互相寻仇,别牵连活人……” 徐础笑道:“你怕鬼?” “公子不怕?” “鬼若真那么可怕,天下当被鬼族占据,阎王称帝,判官做相,活人为奴为婢,如今群雄并起,我没见到鬼王出来争雄,所以即使有鬼,也是弱鬼、胆小鬼。” “话不是这么说,鬼王不出,乃是因为天上神灵压制,并非实力不济。” “同样,我没见到神灵出世争雄,所以我也不怕神。” “神灵出世,自会改变形态,天下群雄,没准都是神仙转世,就连公子也是,但你们自己不知道。” “哈哈,鬼神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咱们谁也说不服谁。” “还是心存敬畏吧,世上若无鬼神,信之无害,若有呢,信与不信差别可就大啦。” “嗯,你说得有道理。” 徐础居然被自己说动,昌言之既意外,又有些得意,心中惧意渐去,困意来袭,慢慢入睡。 徐础依然睡不着,他怀疑马维对待两王的态度,与昌言之看待鬼神一样,抱着“万一有用”的想法,死死握在手里,不肯放弃。 次一早,两名士兵送来做好的食物,徐础吃过之后,在府里信步游逛,许多地方都是第一次进去,可是一旦无人,处处显得破旧、暗,很快他就意兴阑珊,转去尚存记忆的地方,结果发现自己连小时候住过的房间都认不出来。 大将军完好无损,但是一切都变了样,整座东都亦是如此。 府邸无人看守,徐础来到后巷,去自己真正的家。 小宅门户敞开,里面已经住人,左邻右舍都是如此,却没有一个是楼家旧人。 一名老妇挎篮出来,抬头看见门外的陌生人,不由得一愣,“你找谁?” “我……你不是这里的原主。” “哪来的原主?有也死光啦。我家一老一少两人当兵,梁王分给我家这间宅子,你想找原主,问梁王去。”老妇也不出去了,将院门关闭上闩。 徐础回到大府,见到郭时风正与昌言之闲聊。 “郭兄什么时候回城的?”徐础笑道。 “刚刚,见过梁王之后,立刻来见础弟。”一切都变,郭时风不变,依然和蔼可亲,依然不可信任。 昌言之出去准备茶水,郭时风道:“础弟来请两王前往荆州?” “嗯,可梁王不愿放行。” “听说荆州军正与并州军在襄阳对峙,双方交战数次,互有胜负。并州军名义上归属渔阳朝廷,荆州请两王过去,是要另立朝廷?” “我不知道,但是荆州人邀请两王,至少是要与渔阳朝廷以及贺荣单于对抗。” “础弟四处奔走,想必就是为了号召群雄共同对抗贺荣大军吧?” “正是,郭兄明白我的心意。” “既然如此,不用那么麻烦,宁王已经率兵进入荆州,很快就能给他们一个新朝廷。” “我以为梁、宁两军是要进攻淮州。” “哈哈,础弟没想到吗?梁王攻淮乃是疑兵,牵制盛家,好让宁王腾出手来,全力进攻荆州。如无意外,年前宁王已至江陵,明年夏,就能与并州军、贺荣军遇上。” “宁王要与贺荣人争雄?”徐础十分惊讶。 “宁王最早递降书,最早送图籍,人都以为宁王软弱,其实宁王从始至终没有投降之意。江东虽偏,早晚也要面对贺荣人,与其坐而待之,不如进而图之。础弟既存抗夷之心,何不去拜见宁王,助他一臂之力?” 徐础怦然心动,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富品中文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五十九章 狩猎 郭时风即将返回江东,力邀徐础同去,“宁王这个人缺点多多,但咱们不是选圣人,而是押注谁能夺取天下。这些年来东奔西走,我也算见过不少英雄豪杰,最后还是觉得宁王值得辅佐。” “郭兄尚未见遍天下英雄。” “哈哈,没那个精力,也没必要,总有后起之透,等我挨个见遍,怕是大乱已经结束,我去投奔,人家也不要我。础弟再仔细想想,你我二人共同辅佐宁王,江东胜算又多几成。” “宁王嗜杀……” “恰是乱世所需,而且础弟若在宁王身边,至少可以救下一些人。” 徐础笑着摇头,“我在东都还有事情未了,去不得江东。” “础弟自有主意,我不勉强,只是想让础弟知道,我是真心邀请你去江东,宁王亦对础弟念念不忘,他若知道你在东都,必然也要请你过去。” “江东乃我母亲之国,早晚会去一趟。” 郭时风拱手告辞,“梁王偶尔会犹豫,础弟既然留下,请多多照看梁王,劝他莫起异心。我虽然辅佐宁王,但是对梁王绝无伤害之意,因此苦心引导两王联手,对梁王来说,再没有更好的选择。” “明白。” 郭时风告辞,昌言之送到府外,回来道:“公子要去江东?” “暂时不会去。” “只是暂时,以后呢?” 见昌言之神情有异,徐础微笑道:“你不愿回江东?” “如果公子只是去江东看看,我愿意陪同,如果是去投奔宁王,恕我不能跟随。宁王烧杀吴兵,此仇虽不能报,但我绝不向他称臣,就算有一天宁王真能一统天下,我宁愿逃到蛮荒之地,也不做他的百姓。” “你果然还是吴人。”徐础笑道。 “公子别笑,我是认真的。” 徐础收起笑容,“我也不愿意前去投奔宁王,但是——”徐础想了好一会,继续道:“如果宁王真的占据荆州,并且公开迎战贺荣人,我得去帮忙,宁王如不用我,我也躲到蛮荒之地去,如果用我,私仇先要放在一边。” “以宁抱关的脾气,他不需要公子,必会杀你以除后患,绝不会放你离开。” “那就只好你一个人去蛮荒之地了。” “我还真有地方可去,想当初吴国败于天成,七族分为两派,一派留下,意图复兴,一派誓死不做天成臣民,乘船避居海上,前些年还有来往,或许我能找到他们。” “事情还没有走到那一步。” 昌言之收拾桌上的茶具,“宁王真能攻下荆州?” “宁王很可能攻下荆州,但我怀疑他敢不敢与贺荣人为敌,很可能是请求划江而治。” “单于会同意?” “宁王与郭时风会想尽办法在江北诸州挑拨是非,令单于无暇他顾,不得不与宁王议和。” “嘿,都打自己的算盘,没人真的在意天下安危。” “郭时风至少有一句话说得对,乱世之中大家选的不是圣人。” 次日一早,宦者来请徐础,梁王要与他一同为郭时风送行。 郭时风可以说是满意而归,十里亭外,向梁王辞别时,指天发誓,“我一回到江东,立刻请求宁王送长子过来,梁王见到人之后,也送长子过去,过几年,等他们稍稍长大一些,从王女当中选择佳妇,两王联姻,亲如一家。” 马维平淡地说:“静候佳音,宁王长子若来,可以先定亲,过些年再成亲。” 郭时风连连点头表示同意,在大路上向梁王磕头谢恩,起身向徐础拱手,随后登车上路,在一队卫兵的护送下驶向江东。 高圣泽用目光示意梁王的另一位“故友”。 徐础只当没看见。 目送郭时风远去,马维扭头向徐础道:“你觉得宁王真会送质子过来吗?” “宁王若得荆州,必送质子,若是大败,则不会送。” “这就怪了,宁王若败,更需要盟友,怎么不送质子给我?” “宁王在江东立足未稳就急于攻打荆州,一旦事败,必成山崩之势,没有盟友能救他,所以不会送质子。若是事成,则内稳军心,外扩疆土,但也会因此成为单于的大敌,他在江北急需盟友以分散压力,因此必送质子,以固梁王之志。” “哈哈,徐公子说话还是一针见血。好不容易出城,我要去狩猎,你随我一块去吧。” “好,去无上园吗?那里不知还剩多少飞禽走兽。” “我早已封闭无上园,至少已恢复四五成。” 马维随从众多,杂七杂八将近两千人,直奔无上园而去,在园外,士兵前去驱赶野兽,有资格狩猎者则纷纷换上戎装,领取箭矢,在箭杆上刻写自己的姓名与职位,以做区别。 最好的狩猎季节刚刚过去,无上园里的大型猛兽逃亡殆尽,狐兔还剩不少,众人列队入园,按顺序射箭,渐渐地气氛热烈起来,年轻的随从们呼啸不已。 随从五十余人,全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无一例外皆是梁军将领的兄弟子侄,随侍梁王既是殊荣,也是受到监督。 徐础放出两箭,无一中的,看着那些欢呼雀跃的少年,不由得想起当年的万物帝。 马维本不以骑术见长,这时却骑马纵横驰骋,频频发箭,十中七八,虽然士兵们都将猎物向他身前驱赶,他的准头也着实不错,每每引来欢呼。 这一年多来,马维并非天天坐在宝座上无所事事。 徐础忍不住想,马维是不是在模仿万物帝,有趣的是,马维从来没在私下里见过万物帝,还是从徐础嘴里听说一些事情,如今处处照做。 马维自己似乎没注意到,徐础也不打算指明。 狩猎队伍越走越远,眼看已来不及返回东都,马维下令择地扎营。 徐础这才明白过来,狩猎只是借口,马维此行另有目的。 晚饭就是各式野味,佐以美酒,昌言之遵守承诺,只吃肉不喝酒,徐础喝了两杯,餐后被唤至梁王帐中。 夜里的天气已经很冷了,马维披着厚厚的毛氅,请徐础坐下,说道:“你知道我要去哪?” “梁王连帐篷都带上,想必是去往前方督战。” 马维露出微笑,“你觉得此战梁军有几分胜算?” “我对梁、淮两军的兵力以及交战地势一无所知,难言胜败。” “半年前我还要从淮州借兵攻打邺城,如今兵力也没增加多少——东都缺粮,不敢征兵太多。至于淮州,当初所借之兵伤亡不多,盛家在淮州经营多年,不缺粮草,更不缺兵源,若比数目的话,至少五倍于我。” “既然如此,梁王为何还要进攻淮州?” “淮州虽强,但是麻烦不少:北临冀州,时时担心那边贺荣骑兵入侵,南接吴州,宁王频频佯攻,盛家不得不分重兵把守南北关卡,用来迎战梁军的兵力就不多了。而且我也不需要攻占整个淮州,只需打下汝南城,令淮州震动,不敢发兵入吴,就算大功告成。” “原来如此,汝南城还是鲍敦做城主?” “嗯,此人好像背叛过徐公子?” “各寻出路,算不得背叛。” “你倒想得开。潘将军已得我命令,鲍敦若肯投降,饶他不死,甚至可以允许他继续做城主,他若不识好歹,汝南城一个活口也不能留。” “似乎没有必要屠城。” “其实梁军守不住汝南城,盛家一旦派大军前来夺城,梁军只能退却,到时候连汝南城池都要毁掉,何况城中之人?徐公子心肠太软,的确做不得吴王。” “我亦有同感。”徐础还是没找到能用来劝说马维的言辞。 “经此一战,我与盛家彻底决裂,今后就是死敌了。徐公子替我推测一下,宁王真能在江南站稳脚跟吗?” “难说,宁王攻荆之举颇为冒险,且荆州纷乱,宁王即便占据江陵,也无法号令全荆,后事难料。” 马维笑道:“徐公子四处游说,唯独不愿对我说些实话吗?” “我若不想说实话,何必来见梁王?” “你想从我这里要走湘东、济北两王,仅此而已,并不觉得有劝说我的必要。” “我若劝梁王,梁王必不爱听。” 马维闭起双眼,“你只管自己想不想说,何必在意我爱不爱听?” “贺荣连战连胜,其势必要尽占九州而后已,东南数州彼此争战,无论胜败,都不过是苟延残喘,我劝梁王调兵南下,去守襄阳。” “荆、洛山水相连,贺荣人在襄阳遇阻,必从洛州绕路,譬如邻家失火,我去救火,却让自家受灾,所为者何?我希望贺荣人经过一番苦战之后,能够攻下襄阳,与宁王相遇,两雄对峙,给我一些喘息。” “宁王希望贺荣人苦战,何不放一王前去襄阳坐镇?” 马维睁开双眼,笑着摇头。 “即便一切如梁王所料,荆州成两雄对峙之势,洛州仍是必争之地,何得喘息?” “你终于说到点子上,东都虽好,却不是龙兴之地,四面环敌,朝不保夕,我此前去攻邺城,就是希望能有一块创基之地。”马维沉默一会,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最后还是道:“我要再试一次。” “攻打邺城?”徐础大吃一惊。 “先是邺城,然后是整个冀州。” “如此一来,梁王将会彻底得罪单于。” “岂不正如你所愿?而且你给我出了一个好主意。” “我?” “你没来之前,我还没想好如何使用两王,你来之后我才醒悟,两王并非无用的废物,其实大有用处。荆州想另立朝廷,为什么我不能?挟天子北上,比梁军直接攻冀,要名正言顺一些吧?”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六十章 野心 如果能有重新选择的机会,鲍敦鲍三爷觉得自己宁可带领家中老小去别处避难,也不会留下来做汝南城主。狂沙文学网 “淮州有消息吗?”鲍敦向进来的士兵问道。 士兵摇摇头,不忍心直接回答,“城外梁军倒是派来一位使者。” “不见,梁军不过是想让我投降,没什么可说的。” 士兵应声是,转退下。 “等等。”鲍敦改变主意,“请进来吧,或许这一次梁军能稍微讲些道理。” 鲍敦拒绝入住官府衙门,仍在自家宅院里发号施令,将领们陆续进来,通报守城事宜,与昨天相比没什么变化,越听越令人心寒,鲍敦打断说话者,向几名将领道:“盛家看来是不会派援兵过来了。” 一名将领道:“三爷先别沮丧,丢掉汝南,对淮州有弊无利,盛家不至于见死不救,想是在调兵遣将,咱们多坚持一阵……” 鲍敦笑了,“汝南并非淮州重要门户,盛家无意固守,咱们还是得自己想办法。” 诸将不语,沉默多时,一人道:“三爷是要向梁军投降吗?” “只要能保满城兵民平安,向谁投降都行,汝南原来就是洛州之城。” “梁王却不是洛州之主,他只是凑巧占据东都和几处郡县,连洛州的一半都不到。” “即便如此,梁王兵多将广,仍是洛州霸主。” 诸将互相看看,另一人道:“如果只是改换旗帜,向梁王投降亦无不可,可梁王乃是要派兵进城,还要夺三爷的城主之位……” “城主从来非我所愿,有人愿意接任,我感激不尽,梁军若能保证入城之后秋毫不犯,让他们进来也无妨。” 诸将不语,都觉得鲍敦意气消沉,但是他们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一名将官匆匆跑进来,面带惊慌,“三爷,怪事来了……” 鲍敦吃了一惊,起道:“梁军攻城?大家准备,梁军若是用强,汝南城绝不能降……” “梁军没有攻城。”将官急忙道:“是那位使者……” “使者怎么了?” “那位使者好像……好像……” “利索些。”鲍敦喝道。 “好像是大都督徐础……” “你确认?”鲍敦更加吃惊。 “看着很像,我跑来告诉三爷一声,没再仔细看。” “使者何在?” “已经进城,正往这边来,应该很快就到了吧。” 鲍敦带领诸将大步出厅,直奔院门,正好撞见使者。 徐础孤一人进城,快步上前,拱手笑道:“三爷好久不见。” 鲍敦脸一红,再见到徐础,他不仅意外,还有些羞愧,“没想到……真没想到……” “我现在无官无职,三爷看得起的话,称我一声‘先生’吧。”徐础先解决称呼的尴尬。 鲍敦干笑两声,“徐先生请进,那个……摆酒设宴,为徐先生接风洗尘。” “我待会就得出城复命,杯茶足矣。” 将领们也都与鲍敦一样不知所措,簇拥两人进客厅,得到鲍敦暗示之后,陆续退出,一到外面就互相议论。 “样子没变,可是看上去却像换了一个人。” “是啊,不像大都督,更不像吴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厅内,鲍敦如坐针毡,喝一口茶水之后,干脆将话挑明,“当初的事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徐先生远在东都,淮州军却已到了城下,而且盛家又是……” “盛家又打朝廷的旗号,东都诸军却是反军,汝南兵民更愿意归属正统。我明白,若是换我守城,十有**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徐先生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守住城池。”鲍敦叹息道。 “也会惹来更多的敌人。”徐础不愿多谈往事,“我来不为叙旧,乃是劝降。” “徐公子亲来,我愿意投降。” “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我不敢提什么条件,只想求徐公子给汝南城求个人。” “请梁王不要惊扰城中兵民?” “正是,汝南将士不多,满打满算,不超过五千人,百姓倒有不少,老弱妇孺居多,对梁军没有多少威胁。” 徐础沉默不应。 鲍敦道:“我知道这很难,梁王要钱要粮,我尽量满足,想要人质,我亲自去给他充当随从。” 徐础摇头,“鲍三爷想过没有,像你这样,能保护汝南多久?” 换成鲍敦沉默不应。 “即便梁王肯卖我一个人,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等淮州军攻来,梁王要么驱汝南兵民与之死战,要么毁城返回东都,一切人口必须跟随,或者被杀。” 这正是鲍敦最不敢设想但是心知肚明的结果。 “我总以为乱世很快能够结束……唉,一错再错,当初我就不应该当这个城主,自己没有这个本事,却揽下如此重大的职责,是我不自量力,如今骑虎难下……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有。” 鲍敦起,将要下跪,徐础急忙扶起,“鲍三爷不可行此大礼,我指的这条路并不好走,可能比守城更难。” “只要是条活路,多难我都走了,至于是福是祸,我自己承担,与徐先生无关,徐先生对汝南的指引之恩,我永世不忘。” 徐础笑了笑,鲍敦是个实诚人,极少夸大自己的兵力,但是他的“永世不忘”并不值得当真。 “汝南城小,断无自保之力,为全城兵民计,鲍三爷需奋起一击,跨郡连城,招兵买马,方有一线生机。” 鲍敦一愣,“徐先生……是梁王的说客吧?” “算是。” “可徐先生却劝我自立,慢说我没有此意,便是有,如今形势也不许啊。” “鲍三爷只要生此雄心,就容易迈出第一步。” “第一步是什么?” “随梁王北上,建立军功。” 鲍敦又是一愣,“依徐先生之计,汝南百姓或得保全,将士却会有许多伤亡。” “并无两全之策。” 鲍敦沉思良久,突然道:“徐先生说随梁王北上,这是什么意思?梁王不是要东进淮州吗?” “东进淮州、北入冀并,梁王的计划很庞大。” 鲍敦忍不住笑了一声,“我没有小瞧之意,可是……东都虽然远远强于汝南,却也算不上固若金汤,勉强自保而已,还有余力东进北上?” “乱世求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坐守城中,只会益削弱,断无变强之理。” 鲍敦隐隐心动,“随梁王北上,然后呢?” “如果鲍三爷只为应付梁王,则不需投降,坚守下去,梁王不会在这里耽搁太久,但是汝南不过得一时之安。如果鲍三爷要做长远打算,就带精兵北上,立功之后,求取汝南及周围郡县,甘做东都屏障。在此之后,则看形势如何,联强击弱,继续扩张。至于更往后,非我所知,全看鲍三爷运数如何。” “我从来就没有这么大的野心……” “从鲍三爷起意保护汝南兵民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有了野心——要在乱世之中保护一群人,这是比争鼎天下更大的野心。” “哈哈,徐先生……”鲍敦想了一会,“徐先生马上就要出城?” “嗯,我只向梁王要来一个时辰。” “好,请徐先生转告梁王,我愿率兵三千随他北上。” “三千太少。” “城里总共只有不到五千士兵,总得留一些守城。” “鲍三爷还是没生出真正的‘野心’。” 鲍敦咬咬牙,“给我三征兵,三之后,我带八千人北上。” 徐础拱手,“差不多了。” 鲍敦长叹一声,“我总想着有人来替我分担重任,从来没想过还要承担更多负担——是徐先生点醒我。” “此路难行。” “终究没有更好的路。” 汝南城外,马维正在帐篷里饮酒,除了卫兵,只有高圣泽守在边。 “徐础行吗?他虽然与鲍敦有旧,可是鲍敦曾经叛他归淮,怕是不会再听徐础劝说吧?”高圣泽小心道。 “嘿,对徐础来说,这只是牛刀小试。” “呵呵,梁王慧眼看人,比我们这些俗眼要厉害多了。”高圣泽笑道,不敢挑梁王的不是。 “徐础是口宝刀,必须用在真英雄手中,否则的话,反受其害。” “试问天下,还有谁比梁王更担得起‘真英雄’三个字?” “哈哈,像你,不过是口没开刃的钝刀,却镶着不少金银珠宝,人人可用,但是无甚大用,看着华丽而已。” 高圣泽并不以为耻,笑道:“我是钝刀,所以才能留在梁王边,我没大用,但是危急的时候,也能替梁王挡一下利刀。” 马维收起笑容,示意高圣泽斟酒,喃喃道:“我不会再等了,徐础要么为我所用,要么刀毁人亡,总不能再将他送给别人。” 高圣泽连连点头,“对对,宝刀一定要握在自己手里。” 一壶酒还没喝完,外面通报说徐础回来了。 “如何?”马维问道。 “鲍城主需要三征兵,他会带八千人随梁王北上。” “你怎么说服他改变主意的?在此之前,鲍敦一心只想留在汝南,愿意出粮出钱,却不肯出兵出力。” “我对他说,乱世求生,必须先有野心,死守一城,早晚亡于人手。” “哈哈,我明白了,你建议鲍敦先随我北上立功,然后再请求返回汝南,四面征讨,改守为攻,对不对?” “嗯。” “鲍敦若是真起这样的野心——倒是可以一用。徐公子呢?随我北上吗?” 徐础摇摇头,马维心中生起一股怒意。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六十一章 人事 “徐公子另有去处?”马维语气冷淡,心里却督促自己痛下决心。收藏本站 “没有,我只是觉得冀州太危险,去哪都比北上安全。” 高圣泽忍不住道:“正因为危险,才要……” 马维却笑了,向老宦道:“你不明白谋士说话的套路,徐公子这是有话要对我说。” 高圣泽哼哼两声,显然不欣赏这样的说话方式。 马维看向徐础,“难为你忍了这么多天。” 徐础笑道:“总得选一个最佳时机。” “嗯,鲍敦征兵需要三日,投降不用,天黑之前,他必须出城来见我,否则的话,梁军还是要攻城,全当是一次练兵。高圣泽,去传我的命令。”马维手写一份军令,盖印交给老宦。 高圣泽接令,匆匆跑出帐篷。 马维又向门口的卫兵道:“出去守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进来。” 卫兵领命,马维向徐础道:“我给你一个更好的时机。” 帐中再无外人,徐础笑道:“多谢。梁王北入冀州,还是要占邺城?” “当然。” “发兵之前,先要立一位皇帝吧?” “嗯。” “梁王准备立谁?” “你能猜到。” “济北王,他是渔阳皇帝的父亲,正好压他一头。” “没错。” “攻占邺城之后,就得继续北上渔阳。” “正是。” “连克邺城与渔阳,梁王准备用时多久?” “邺城空虚,渔阳兵少,一月之内当尽入我手。” “初冬即至,一月之后已是大雪纷飞。” “我就是要冒这个险,在大雪封路之前夺占冀州大城与各处关卡,让贺荣人来不及驰援。” “如果大雪提前?” “我会进退两难。” “如果贺荣人另有奇兵?” “我会一败涂地。” “如果明年春天贺荣人先攻冀州?” “我会昙花一现。” “原来梁王都想到了。” 马维笑道:“你对鲍敦说乱世求生必有野心,我很认同,可野心之路没有坦途,必须敢于冒险、善于冒险。关于再攻冀州这件事,我已经琢磨许久:论天时,我问过许多善观天象之人,都说今年入冬会晚一些,便于梁军征战;论地利,贺荣大军远在秦州,虎视汉、荆,并州军困于襄阳,淮州盛家一心只求自保,江东宁王意在江南,谁也救不得冀州;论人和,原本是最弱一节,你给我带来一个好主意,选立一位新皇帝,送他回邺城,召渔阳皇帝前来拜父——一切水到渠成。” “单于闻讯,肯定会先救冀州。”徐础道。 马维点头,“肯定要救,可是对秦州的贺荣骑兵来说,冀州远而东都近,如果我猜得没错,单于必定派兵来围东都,逼我回防。” “梁王不会回来?” 马维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笑容,“这正是整个计划的核心,人人都以为我在意东都,其实它只是诱饵。东都若能守住,当然再好不过,若是不能,于我也没有太大损失。” “梁军当中有不少洛州人吧?” “并州人、洛州人各占三四成,没关系,等我在冀州立足,早晚会带他们再回洛州,夺取东都,为不幸伤亡的家人报仇。” “梁王打算派谁守卫东都?” 马维轻叹一声,“必须是潘楷,才能让群雄相信,我仍在意东都,不仅如此,王妃等人也要留下。” 对马维来说,妻子儿女皆是身外之物,逃亡的时候不会带上,引诱敌人时却要置于险地。 徐础对此一清二楚,所以没什么可劝的。 “徐公子还有什么要问?” 徐础摇头。 “还有什么要劝?” 徐础点头。 “怎么,你仍然觉得我的计划不够周全?” “已经非常周全,但是人和太少,地利太多,天时又不可捉摸,梁军此战,倒有八九成要依赖运气。” 马维冷冷地说:“大梁气运若是未尽,自有天意眷顾,若是已尽,经此一战,我也认命。何况既然是冒险,自然没有十拿九稳的说法,徐公子受到单于通缉,却能辗转各方,怕是也有不少运气吧?” “不少,但是总要先尽人事,再去撞运,不至于悔恨莫及。” “你觉得还有什么‘人事’可做?” “真有几条。第一是淮州盛家,梁王不可全寄望于宁王的牵制,需做更多防范。” “盛家还能怎样?” “盛家可以接受渔阳的拉拢,一方有兵马之实,一方有天子之名,正可互补,若说渔阳对此毫无举动,我不相信。” “嘿。”马维脸色微变,随即又笑了,“徐公子说的这几句话,让我相信你真是为我着想。” “在谁面前,我为谁着想,对方若是不听、不信,我再用计。” “哈哈,在我面前,你永远不需要用计。”马维想了一会,“你认为我需要与盛家议和?” “梁军入冀,诸强皆在远方,只有盛家临近,乃是极大的危险,必须讲和,许以重赌,令其按兵不动。” “嗯,这是第一,第二呢?” “冀州单薄,梁军将士多非其地土著,既便顺利夺下,也只有一冬时间巩固,难见成效。” “如果能说服盛家按兵不动,再以东都为诱饵呢?可被冀州之单薄否?” “洛、淮稳固,冀州也只得一翼安全,另一翼仍是大漏洞。” 马维露出吃惊的表情,“你是说连并州也要夺下来?” “单于大征北方兵民,冀州空虚,并州同样空虚,梁军当中又有许多并州人,为何攻不得?” “梁军兵力寡少,不宜分兵,何况夺下并州之后如何守卫?” “梁王想守的是冀州,不是并州。” 马维若有所悟,还是担心分兵会削弱己方力量,“让我想想。还有第三吗?” “第三,梁军夺冀,最大的敌人是贺荣部,若想将贺荣骑兵牢牢困在汉、荆两地的战场上,梁王需做更多‘人事’。” 马维这回明白得快,笑道:“你还是没忘记最初的目的,仍想给襄阳送去一位‘皇帝’。” “梁王要立济北王,何必再留湘东王?” “再立一位,张家可就有三个皇帝啦,宁王在江东没准也会立一位,张氏何德何能,四帝并立?” “张氏皇帝越多,对梁王的威胁反而越小,不是吗?” “但是皇帝的价值也越低。” “利弊权衡,还是多立为好。” “没有第四了吧?” “没了。” “嘿,你这个圈子兜得太大,我不得不怀疑你别有用心。” 徐础拱手道:“正如我刚才所言,我用心献策,却往往不得信任。” “徐公子扪心自问,大家都不信你,是不是很有道理?” 徐础想了想,笑道:“想我过去所作所为,不信我确有道理,所以我不埋怨,也不强求,只是再换一家而已。” “这回你走不掉。”马维喃喃道,突然抬起目光,“你所说三条,我都记在心里,需要细思细想。” “这也不是需要立刻决断的事情。” 徐础告辞,刚刚转身,马维又道:“你曾经称王,如今又做谋士,告诉我一句实话,这两者有什么区别,能让你至今也不后悔?” 徐础转回身,“谋士可以犯错,称王不能。” 马维大笑,“当然,谋士犯错,结果全由王者承担,谋士另换新主即可,王者犯错——”马维脸上笑容渐渐消失,“只能自己承担,承担不住,就是死路一条。可是无论给我多少次选择,我都要称王,无它,我乃大梁帝胄,注定要走此险路,成则君临天下,败则身死名灭。” 马维向前探身,神情无比严肃,“你必须留下,等我身死名灭之后,才能另换新主。” 徐础笑了笑,退出帐篷,没做任何解释。 高圣泽在外面等得急迫,一见徐础出来,连声招呼都不打,立刻蹿进去。 徐础回到自己的帐篷里,深感疲惫,立刻坐到铺位上休息。 昌言之端来热茶,“公子听说了吗?襄阳那边刚刚传来消息,守军大败,并州军快要攻下城池了。” 徐础一惊,“这么快?” “并州军兵强马壮,襄阳守军三心二意……老实说,他们敢反抗已经很了不起了。” 徐础轻叹一声。 “公子说服梁王了?” 徐础摇摇头,马维特意屏退众人,意味着交谈内容一个字也不能泄露,徐础心中一动,发现自己第一次将梁王当成可辅佐的目标。 昌言之误会其意,“公子已经尽力,反正也来不及,这事就算了吧。公子要去……别的地方吗?” 昌言之特别在意徐础是否要去投奔宁王。 “要去也去淮州。”徐础笑道。 “因为公子还没去过那里?” “等着吧。”徐础躺下,没做解释。 天黑之前,鲍敦真的出城来见梁王,只身一人,不带随从,到了帐中,向梁王下跪,执臣子之礼,自称汝南愚民,十分谦卑。 马维大感意外,被叫去作见证的徐础也有些惊讶,等到鲍敦起身,以客人身份与梁王把酒言欢时,徐础才明白过来,鲍敦身为汝南大豪,并非浪得虚名,若论世故人情,比他和马维都要成熟得多。 马维原本要给汝南城主一个下马威,酒宴结束之后,他却正式封鲍敦为汝南刺史、左卫将军等好几个名号,颇有视其为左膀右臂的意思。 鲍敦连夜回城,马维向徐础道:“原以为只是得八千兵卒,现在看来,很可能得一重臣。” “恭喜梁王。” “鲍敦是你推荐的人,你有一分功劳。不如你再去立一功吧。” “梁王需要我去劝说某人吗?” “你说的三条,我仔细想过了,后两条还要再思,有一条却要立刻实施——你替我出使淮州吧,无论成与不成,你若回来,从此我信你十分,你若不回来,就永远不要再来见我。” 。_手机版阅读网址: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六十二章 同窗 淮州盛家以孝闻名,家族虽然庞大,子孙众多,但是父严子孝、兄弟和睦,彼此谦让有礼,族人之间偶有争执,就请年高德劭者居中裁决,人人以报官为耻。狂沙文学网 因此,当天下大乱时,淮州官民纷纷邀请盛家派人掌管州务,就连牧守与刺史,也先后让位,不敢与盛家相争。 盛家推辞不过,勉强接过权柄,但是与别处的豪杰不同,盛家由三人掌权,同族而不同父,以兄弟排行,分别是行三的盛岸、行八的盛阔与行十二的盛荫。 徐础入淮不久就遇上盛家军队,巧得很,盛荫就在军中,听说梁王使者到来,立刻下令将他带来。 梁军进攻汝南城,盛家并非无动于衷,派一支大军前来远远观望,驻营地点离吴州反而更近一些。 盛荫三十几岁年纪,颔下一捧垂腹长须,这是盛家人的标志之一,甚至有一种传说,声称盛家以胡须的茂盛与长短确定地位。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徐础不会相信,他知道盛家出过不少读书人,擅长掌兵的却不多,只有一位老将盛轩比较有名,他曾在冀州见过。 徐础进帐时,盛荫正在看早先递进来的名贴。 “在下梁王使者徐础,拜见盛十二将军。”徐础拱手道。 盛荫放下名贴,“阁下莫不是楼家的那位徐础?” “正是。” “嗯。”盛荫点下头,目光看向帐中的十余位将领,“他还活着。” 徐础笑道:“盛十二将军好像有些意外。” “不是意外,而是慨叹,慨叹大道崩毁,忠臣孝子枯死路边无人过问,乱臣贼子却能周游天下,所至之处皆得礼遇。” “乱世之中,的确没什么道理可讲。”徐础也跟着叹息道。 盛荫笑了一声,“无论怎样,盛家不会亏待来使,徐先生有话尽管直说,说过之后速回梁王那里,带上我的回话:淮州虽弱,拥兵三十万,淮人虽愚,却不受人欺辱,请梁王整兵待战,盛家子弟须臾即至。” 徐础露出一丝惊讶,“盛十二将军不先听听我要说什么,就给梁王回话?” “徐先生自可天花乱坠,盛家循道而行,回答不会因时而变。” 徐础笑了笑,左右看看,见盛荫无意屏退诸将,开口道:“盛轩盛老将军何在?” “老将军不在此军中,这里由我做主,徐先生问他做甚?” “盛十二将军说盛家循道而行,我想问问盛老将军,当初进入冀州时,走的是哪条道路?” 盛荫大笑,“徐先生不必含沙影,盛家无论是西进秦州,还是过后北上冀州,皆循正道,是邺城女主当权,败坏乾纲、扰乱朝政,盛家不得已而有便宜之举。可惜天不佑本朝,赶上贺荣入塞,又有徐先生这样的人巧舌如簧,从中作梗,令盛老将军无功而返。” “盛老将军是这么说的?”徐础又显出一丝惊讶。 “徐公子还是省些力气,莫问我们盛家的事,只说梁王的意图吧。” “梁王邀盛家再来一次‘便宜之举’。” 成荫沉默一会,突然笑出声来,“梁王想攻冀州,应该北上,为何往南来汝南?” “汝南乃洛州之城,梁王去那里征兵。” “鲍城主早奉盛家为主,汝南已属淮州。” 徐础笑道:“九州界域分明,朝廷虽弱,皇帝尚在,盛家越州夺城,循的是哪条正道?” 盛荫冷冷地道:“梁王还想再度利用盛家,告诉他,别做梦了。” “遗憾,本是天作之合,双方获益,盛十二将军……” “不送。”盛荫不愿再说废话。 “天色将晚,我能在这里借住一晚,明天一早上路吗?” 盛荫哼了一声,“天一亮就走。” “多谢。” 徐础住进一起一些姓名,连徐础都不认识。 “令兄楼中军现在广陵城,我过些天要回去一趟,徐先生要带句话吗?” 徐础摇头,“知道楼中军在哪里,就足够了。” 两人闲聊多时,盛皑终于说到正事,“实不相瞒,我在帐中听到梁王的建议,颇感兴趣,当时不好开口,所以特意求见徐先生,愿闻其详。” “盛十二将军心意已决,皑将军……能说动他?” “盛家三主,十二将军这边说不通,还有另位两位。” 徐础想了一会,说道:“梁王此次攻冀,与上次不同,天时、地利、人和全都考虑到了,计划周详,可有九成胜算,但是不得盛家相助,断难成功。” 徐础将马维的计划大致说了一遍,尤其是功成之后如何防御贺荣大军的反扑,却将宁王的一部分省去,“梁王兵少,若得盛家相助,可连并州一同夺下,事成之后,洛州尽归盛家,梁王北据冀、并,再与江南群雄联合,贺荣人几面受敌,必然逃之夭夭。” 盛皑边听边点头,“计划确实周详,可我们盛家最担心的不是贺荣人,而是南边的宁抱关。也是盛家一时大意,纵虎归山,让宁抱关在江东坐大。当初广陵王在吴州招兵买马,他一死,兵马分据各郡县,竟然全被宁换关笼络过去。宁抱关时时窥视淮州,盛家纵有北上之心,难解腹背之忧。” 徐础沉吟不语。 盛皑笑道:“徐先生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吗?” “的确有件事,本应该等盛家稍稍赞同梁王之计以后再说,现在……有点早。” “徐先生这就多心了,既要说服盛家主事之人,又不肯将话说清楚,可有些难。” 徐础又想一会,“宁王攻淮乃是疑兵,其实意在荆州,他想凭江自保。” 盛皑长长地哦了一声,“如此说来,连梁军也是疑兵?” 徐础笑着点头,“所以盛家并无后顾之忧,尽可与梁王一同北上攻冀。” 盛皑起,拱手道:“我已明白,观此形势,联手入冀确是妙计,我会尽量说服主事公,请徐先生回去转告梁王,让他先做北上准备,盛家稍后。” 徐础将盛皑送到帐外,回来之后连笑几声,昌言之却极困惑,“公子刚才所说全是实话?” “一字不虚。” “可是……这么快就兜底,盛家人怕是不会相信吧?” “我此行是为梁王除一后患,不是来让盛家人信我。”富品中文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六十三章 用人 马维深感焦虑,一时间忘记身边还有他人,不停地小声重复一句话:“谋士可以犯错,王者不能。” 高圣泽就站在梁王身后,连听几遍之后,忍不住道:“帝王可以让别人去犯错啊。” 马维悚然一惊,扭头看向老宦,脸色骤变。 高圣泽明白自己多嘴了,立刻跪在地上,双手轻轻放在梁王膝上,这个动作可以理解为亲昵与说话方便,也可以随时转为谢罪,而且他知道什么话总能引起梁王的兴趣,“当初我在宫中守门的时候,曾听万物帝说过,帝王位居千万人之上,就要动用千万人之力,否则即是失去权柄,臣民无主,亦会成为一盘散沙。” 这一招常常有效,马维脸色缓和,“万物帝真说过这样的话?” “我哪敢欺骗梁王?听到这番话的人不止我一个,梁王可以叫过来询问。” “用不着,话不在谁说,而在有无道理。”马维从未料到自己会如此在意万物帝,可是在东都皇宫里住得越久,他越想知道那个“暴君”的一切,对自己没能服侍过万物帝而感到遗憾。 “我只是听过而已,没觉得特别,梁王以为有点道理吗?” “有点道理?这里面有大道理。”马维笑了笑,没说道理究竟是什么。 高圣泽暗暗地松了口气,给梁王捏了会腿,然后起身悄悄站回原处。 马维再次陷入沉思,逃过一劫的高圣泽这回连大气也不敢喘。 “请潘将军来。” “遵旨。”高圣泽如蒙重赦,立刻跑出军帐,很快请来将军潘楷,自己则留在外面待命。 潘楷是梁军地位最高也最重要的将领,在梁王面前却十分在意礼数,即便穿着盔甲也要下跪。 “免礼,坐吧。”马维比平时都要客气。 潘楷抱拳行礼,坐在旁边的小凳上,双手放在膝上,抬头看着梁王。 “我有一件极为难的事情,思来想去,无人可以托付,必须是潘将军才行。” “梁王请说,再难的事情,我拼了命去做。”潘楷慨然道。 “我想让你守卫东都。” “义不容辞,可是冀州” “我亲自带兵去攻冀州。” 潘楷脸色微红,他虽是大将,迄今为止却从来没经历过方面之战,有些名不符实,还以为自己因此不得梁王信任。 马维道:“按理说,本应是潘将军攻冀,我守东都,可我仔细想过之后,觉得不妥。” “梁王天纵之才,用兵如神,攻冀大业该由梁王亲征,梁王必能马到成功,我宁愿为梁王马前之卒,以效微劳。” 听到“马到成功”四个字,马维笑了笑,随即正色道:“青反,攻冀比守都要容易些—何?冀州几经战乱,又遭贺荣人掳掠,现已空虚,邺城担大城之名,守兵不过数千,渔阳守军稍多,但也不足为惧。攻冀唯求一快,只要能在大雪封路之前攻下各处关卡,便算大规成。守卫东都却不一样,梁军一直未能夺占洛州全境,北边尚有孟津,其它方向皆无险可守,敌人长驱直入,须臾即至城下。” “梁王担心贺荣大军由秦州入洛?” “不是担心,贺荣人必然来攻东都,然而冀州未稳,无法留下太多士兵,而且整个冬天可能都没办法回援,全要靠潘将军一人坚守。” 潘楷拱手道:“梁王放心,只有我死在东都的消息,没有我放弃东都的可能。” “潘将军不能死,东都于大梁至关重要,东都一失,冀州亦危,而且我将王妃与诸子全都留在东都,请潘将军多加照看。” 潘楷大惊,“这怎么行?王妃与王子用去往邺城” 马维抬手,“王妃一走,大家都以为我要放弃东都,必无坚守之志,倒是潘将军两子,鸦个随我去冀州,虎父自无犬子,希望潘家还能再出一员大将。” 潘楷离凳跪下,“梁王,我我死也要我不能死,无论如何,我要守撰都!” 马维没有搀扶,微笑道:“我相信潘将军,且东都虽无险要可守,但是墙高池深,天下无双,不怕守不住,只怕不敢守,或是中敌人奸计。” “大梁兴危,在此一举,我不敢自称善战,但是胆量还有几分,绝不至于不敢守。至于敌人奸计,我只专心守城,无论如何也不出城迎战。” 马维按姿楷的肩膀,“希望潘将军记住今日之言,无论如何也不要出城,敌军若是绕城北上,就让他们过去,不必阻拦,即便城外已无一兵一卒,也不要出城追击。或是有人叫门,哪怕对方是孤身一人,也不要打开城门,除非是我亲至。” “铭记于心,东都乃梁王之都,绝不会落入他人之手。” 马维点头,扶起潘楷,让他坐下,又聊几句,当炒下军令,加盖王印,亲手交给潘楷,千叮咛万嘱咐之后,才放他走。 马维只向徐椿个人交过底,东都能守住当然最好,守不撞无妨,但一定要坚持得久些,好给他喘息之机。 潘楷是个不错的人选。 马维叫进来高圣泽,命他去请鲍敦。 鲍敦命族人在城中征兵,已凑够八千之数,再多的兵卒则留下来守卫汝南,他这几天一直宗梁军营中,以示忠诚无二。 他来得也很快,同样要下跪,马维起身上前,伸手挽住,与他并肩在帐中边走边聊。 “我与鲍将军虽是初识,但是一见如故,我在东都时,常除说汝南鲍三爷大名,只恨无缘得见。” 鲍敦忙道:“鲍三而已,在梁王面前,怎敢当‘三爷’之称?我亦听过梁王的许多事迹,可是眼昏心昧,一心只想固守家乡小城,身在真龙之侧而不自知,慌乱之中投奔淮州,幸得徐先生点醒,及时弃暗投明。” 马维笑道:“徐窜会看人。” “对徐先生,我心中有愧。” “徐础不会在意,鲍将军亦无需挂怀‰鲍将军来,是有一事相商,且与徐葱关。” “梁王请说,我这人心笨嘴拙,但是有膀子力气,愿为梁王奔走。” “鲍将军过谦。徐础临去淮州之前,曾向我献上一计,说是冀州难以独守,必须向外扩张。冀州与三州相连,南边的淮州,徐窗去讲和,想来没有太大问题,西南的洛州,我派大将潘楷固守东都,应当也无大患,唯有西面的并州,与冀州虽有山峦阻隔,但是通道颇多,自古以来,由并入冀易于由冀入并。” “徐先生想得长远。” “所以我想分兵去攻并州。” 鲍敦露出惊讶之色。 马维笑道:“我明白鲍将军的想法,梁军攻冀已属冒险,居然还要攻并,以一蛇而吞两象,怕是痴心妄想。” 鲍敦马上道:“行大事者不走撤,梁王宏图远略,且又是徐先生献计,我一时惊骇,但是绝不以为‘痴心妄想’,细一思之,反觉有理。冀、并皆受单于驱使,冀州空虚,并州亦空虚,为何攻不得?何况梁王只为巩固冀州,似乎不必占据并州全境。” “正是,鲍将军深得我心,所以我有意请鲍将军率兵攻并,不知可否?” 鲍敦早猜到梁王用意,这时还是一惊,拱手道:“鲍三半生务农,机缘巧合,受众人所托,自封为一城之主,既无精兵猛将,亦没有排兵布阵的本事,哪敢担此大任?” “我看重鲍将军者,乃是言而有信,有长者之风。鲍将军入并之后,能打便打,不能打便退,或是返回汝南,或是前往冀州与我汇合,总之并州非梁军必得之地,能夺多少是多少,即便寸土未得,我亦不会怪罪鲍将军。” 鲍敦略有心动,“梁王能分兵多少?” “汝南八千将士,我再拨兵七千,凑足一万五千,我知道不多,但是梁军只能分出这些人” “够了,我不能向梁王承诺什么,但是去并州搅和一番总还可以。” 马维大喜,紧紧握住鲍敦的一只手,略显激动地说:“得鲍将军一言,胜过千军万马。” “梁王用人不疑,嘱我以重托,我绝不会辜负梁王信任。” 马维亲自将鲍敦送到帐外,看他远去,才转身回到帐内。 高圣泽察觉到梁王心情不错,于是跟进来,冒忙后,务必让梁王坐得更舒适些。 马维坦然接受,“万物帝馏人句用,让臣子去犯错,自己却死于布衣之手,亦是大错。” “万物帝算不得明君,他的话不必当真。”高圣泽道。 马维曳,“万物帝不是明君,他说过的话却要当真,他错在不分公私,将帝王之道与交友之术混为一谈。” 高圣泽连连点头,“梁王一针见血,宫里的人都说,万物帝交友太过随意,喜欢的人一日之间捧上天,不喜欢的人当扯杀也不解恨,谁也拿不准他的心事,侍卫虽多,却不知如何保护,才给宵挟徒” 高圣泽心里一颤,差点又要跪下,他竟然忘了,传言中梁王也是刺杀万物帝的策划者之一。 马维倒没在意,“嗯,功过赏罚皆有定律,便是帝王也不能随意决定——你倒是提醒了我,徐础” “徐垂会回来吗?” “他会回来,如何疵却是个麻烦,希望他别再让我为难,不不,我不能寄望于他。” “功过赏罚皆有定律。”高圣泽小声道。 马维点头。 /txt/96342/ 。_手机版阅读网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六十四章 两王 济北王胆战心惊地接过一方宝印,附近有人高喊“跪拜”时,他差点也跟着跪下,直到经人提醒,才勉强站稳。 “陛下不用跪。” “陛下”这个称呼既熟悉又陌生,济北王脸色发白,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 远处观礼的马维想起自己在单于营中的窘境,对济北王未生同情,反增鄙视,“张氏因何而失天下?不是因为刺驾,不是因为连年饥荒,不是因为万物帝频频兴师动众,而是因为张氏无人能承天命。” 徐础笑了笑,他刚刚回来,正好赶上这场草率的登基。 “明日发兵,潘楷守东都,鲍敦攻并州,我亲征冀州。”马维停顿片刻,“济北王随我北上,湘东王送往襄阳,一切皆如你当时所言。” 徐础拱手道:“恭喜梁王,胜算又增三分。” “总共有几分?” “六分。” 马维大笑,正向“皇帝”跪拜的众人纷纷扭头看来,土坛上的济北王亦是一惊,马维收声,待众人目光移开,向徐础小声道:“去别处说话。” 军帐里没人,连高圣泽也没跟来,马维收起梁王的威严,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徐础,“你的酒量好像下降许多。” “受过一次伤,在那之后不太敢多喝酒。”徐础接过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点点头,表示自己能喝。 “为谁所伤?”马维又露出几分威严。 “是自己不小心。”徐础笑道。 马维端着酒杯随意踱步,徐础站在原处,以目光追随。 “你依然以为我只有六分胜算?” “这是我的实话。” “六分只比五分多一点——有些谋士会用这样的说辞提前推卸责任。” “责任在谁并不由谋士决定,何必推卸?” “差在哪里?尽过人事之后,胜算还是不到九成?还是贺荣人?” “是那一月之期。” 马维笑道:“原来是这个,放心,我找人算过,一月之内虽有小雪,不妨通行,况且一月乃是大概,顺利的话,半个月就够了。” 外面有人道:“天成皇帝登基大典已经结束,梁王要见皇帝吗?” 虽然济北王只是一名傀儡,马维仍不想见他,向徐础道:“还得你去,你们更熟。” “说些什么?” “随你,让他安心,别胡思乱想,更不要试图逃走。” 徐础要走,马维又道:“淮州那边确定不会出意外吧?” “盛家坚信梁王与宁王合谋攻淮,在北边应该未设重兵,七成把握吧。” 马维笑着摇头,“不是六分,就是七成,像你这样的说法,换成别人可不会高兴。” “对梁王,我可以随意些。” “去吧。”马维挥手道,看着徐础离开,脸上笑容渐渐消失,徐础如约回来,表现温驯,有问必答,可还是缺点什么,令马维既体会不到多年友情,也感受不到君臣之谊。 济北王进入帐篷坐下之后,仍在不停发抖,听到响动,立刻叫道:“我不做皇帝,我……是你!” 济北王一直处于软禁状态,对帐篷以外的事情近乎一无所知。 “是我。”徐础搬来一只凳子,坐在济北王对面。 徐础不称“陛下”,也不行礼,济北王反而稍感踏实,问道:“你……什么时候到的?” “有些天了,去过一趟淮州,刚刚回来。” “从何而来?” “这可远了,从邺城到渔阳,然后穿行并州,在秦州停留得比较久,南入汉、益,顺江至荆,北上东都。” 济北王张嘴听完,“我一直在东都,出城没几天……皇帝还好吗?” “哪位皇帝?” “徐公子别拿我开玩笑,对我来说,皇帝只有一位。” “释虞皇帝被单于带到秦州,攻下西京之后,允许他返回渔阳,说是等明春再去汇合,但也难说,单于可能提前召他过去。” 济北王长出一口气,脸上竟然露出微笑,“单于对皇帝不错,真当皇帝是自家人。” 徐础反而一愣,笑道:“嗯,单于经常督促皇帝早日与皇后生下太子。” “皇帝与皇后年纪还小,不过也到能做父母的时候了。唉,想当初,欢颜郡主力主与单于联姻时,我还不太愿意,现在再看,欢颜郡主虽是女流,却更有远见。王妃呢?我女儿芳德郡主呢?太皇太后呢?” “据我所知,王妃现在渔阳,太皇太后原留在邺城,可能已被接至渔阳,芳德郡主——她现在是芳德公主,被许配给单于的堂弟贺荣平山。” “亲上加亲,是件好事,平山我见过,是个不错的……” “平山被单于处死了。” 济北王一惊,“我女儿受到连累了?她刚嫁过去,不会参与单于的家事吧?” “芳德公主没嫁过去,她在途中逃亡,据传去往秦、凉交界一带,再无消息。” 济北王发了一会呆,恼恨地说:“释清真是让人不省心啊,当初我与王妃就国的时候,就不应该将她留在东都,本以为得太皇太后的照顾,能让她学好,结果却越学越蛮横无礼,全不顾及自家人的安危。唉,同样留在东都,皇帝就没像她一样总爱惹是生非。” 徐础安静地听着,济北王发了一会牢骚,突然想起徐础本应是自己的女婿,不好意思地说:“徐公子与释清的婚事……” “并未解除。” “嗯?” “芳德公主仍是我的妻子,至少我没写休书,她的那一封不算数。” 济北王十分尴尬,不敢多说什么,笑了一会,开口道:“没解除也好,如此说来,你我还是翁婿?” “要看济北王认不认那个女儿、认不认我这个女婿。” “当然认。”济北王马上道,只在意眼下,不管远方的单于怎么想,“那个……徐公子给我交个底,梁王……梁王用意何在?” “梁王要送你回邺城做皇帝,然后召释虞皇帝过来拜见。”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济北王眼眶一湿,险些哭出声来,“梁王不是要立刻杀我?” “立你为帝,怎么会杀你?” “我以为……以为他要杀帝祭旗,所以临时拿我充数。” 徐础起身,“梁王没有这个打算,济北王安下心来,到了邺城再说。” “到了邺城会怎样?”眼前危机一过,济北王开始担心未来。 “我会尽力保济北王安全。” “女婿,我全指望你了。” 徐础回到中军帐,见梁王正与几名将领议事,于是站在一边,等了一会,向高圣泽招手。 马维也看到了,点下头,高圣泽悄悄走到徐础近前。 “我要见湘东王。” “嗯?”高圣泽面露不悦。 徐础也不解释,只是看着老宦。 高圣泽只得转身回去,俯身向梁王耳语,很快回来,小声道:“跟我来。” 湘东王帐前的卫兵更多一些,高圣泽找到军官小声吩咐,让徐础进去。 湘东王正独自饮酒,桌上无菜相佐,他依然一杯接一杯,徐础进来时,他正努力倒出壶中最后一滴酒,“再拿酒来……怎么是你?” “湘东王倒有闲心。” “人闲,心自然闲。请坐。” 徐础坐到对面的床铺上。 “你是梁王的客人,还是臣子?” “客人。” “嗯,能替我要些酒吗?梁王的手下比较吝啬。” 徐础起身走出帐篷,发现高圣泽还在,于是笑道:“正好高总管还在,我这里需要热酒一壶,菜可以随意一些,三四样足矣。” 不等高圣泽开口,徐础退回帐内。 湘东王笑道:“有用吗?” “心存希望吧,哪怕是奢望。”徐础重新入座,“我刚从济北王那边过来。” “他称帝了?” “他自己不认。” “嘿,算他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他在这里称帝,最难堪的是当今陛下,还有我女儿。”说起女儿,湘东王立显颓丧,“欢颜独木难支,张氏之中,竟然找不出一个人来帮她一把,连我也……” 一名士兵走进来,放下一壶酒,两碟咸菜与腊肉,什么也不说,转身离去。 “嗯,你真是梁王的客人。”湘东王斟酒,喝了一大口,“算不得美酒,但是比之前的马尿要好些。” 同样受困,湘东王更洒脱,对家人一问而过,对朝廷只字不提,只谈酒菜与天气,反倒是徐础提起正事,“梁王要将湘东王送去襄阳。” “襄阳也归梁王了?” “没有。”徐础将襄阳形势大致说了一遍,“联军初战不利,需要湘东王前去坐镇,好召来更多援兵。” “嘿,现在谁还将张氏放在眼里?我与济北王受困东都,连自家儿女都不来救人,如何能召来援兵?陈病才我倒是……” 徐础使眼色,湘东王马上明白隔墙有耳,改口道:“见过几面,但是不熟,想让他多派士兵前往襄阳,千难万难。至于奚耘,更不会在意我的生死。” “襄阳守兵不止是陈、奚两家,还有荆州诸多豪杰,是他们力请湘东王过去。” “嘿,在这里是一个人的傀儡,到那边是许多人的傀儡,有何区别?” “若能调和群雄,共守襄阳,也是大功一件。” “哈哈,徐公子想得也太简单些,如你所言,并州军背后便是贺荣大军,襄阳如何守得?我去那里不过是送死。徐公子不必多言,送死就送死,身不由己,我认命,但是你想让我高高兴兴去送死,还是免了吧。” 徐础起身告辞,临走时深揖一躬,湘东王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六十五章 酒王 湘东王心里远没有外表那么洒脱,只好不停地喝酒,从早醉到晚,好让自己少想一些心事,由汝南前往襄阳,他一直瘫在车上,只在要酒时才跳出来,向所有人大喊大叫。 “我是湘东王!你们可以囚禁我、轻视我,但是不能不给我酒喝!” 梁军将士不胜其烦,只好将一坛酒放在车上,供他随意饮用,只要不死就行。 因此,终于将湘东王交出去时,梁军将士无不松了口气,留下人就走,连句感谢都不想要。 襄阳已成为一座巨大的战场,并州军虽然连战连胜,却没能迫使守军溃散或是投降,反而越来越多。 援兵来源复杂,来得越晚,越是不肯进城,远远地扎营,像是在观望,还像是要趁火打劫——至于目标是谁,恐怕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 并州军更说不清,因此不敢全力攻城,退兵十几里,也在等候援兵。 湘东王被扔在帐篷里,大睡一觉,醒来之后四处摸索酒坛而不得,才发现自己已不在车厢里。 “这是哪?”他问。 没人回答。 湘东王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出帐篷,阳光刺眼,他伸手遮挡,好一会才适应过来,挪开手掌,看清周围的状况。 这是一座破烂的军营,放眼望去,没有一件东西完好无损,就连来来往往的将士,身上也大都带伤。 “这是什么地方?”湘东王抓住一名士兵问道。 士兵甩开他,拒绝回答。 帐篷外面没有看守,湘东王乱走,连问数人都不得答案。 终于有一群人走来,带头者看样子是名将领,湘东王站在原地等候,希望这回能得到一句回答。 “酒王醒啦?”带头者笑呵呵地问。 “这是哪?”湘东王茫然地问。 “你要去哪?” “我被梁军送往襄阳。” “那就对了,这里是襄阳城外三十里,在下宋取竹。” “哦。”湘东王隐约记得有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但是想不起对方的具体身份。 “你是湘东王?” “嗯。” “真是?” “应该吧。” “哈哈,总有人认得你。大家都不相信徐础,想不到他真将你送过来,让我拣个便宜。徐础人呢?” “他……还在梁王那里。” “来,一块喝杯酒,算是为湘东王接风洗尘。” 听说要“喝酒”,湘东王眼睛一亮,“一杯怎么够?至少要一壶。” “那要看我们还剩多少。” 这里的酒属于湘东王所谓的马尿,喝惯了梁军提供的酒,突然换成劣酒,他十分不习惯,只喝一口就吐出来,“这真是酒吗?” 宋取竹喝了一口,“不错啊,你得仔细咂摸,不能喝得太多、太快。” 湘东王抿一小口,留在嘴里润养多时才慢慢咽下去,点头道:“还真是酒,聊胜于无。” “徐础送你来时,说过什么没有?” “只说襄阳混乱,需要一个人坐镇,好像还说过一些别的话,但我不记得了。”湘东王敲敲脑袋,依然想不起来。 “无妨,反正也不用你做什么——济北王不是也在东都吗?徐础为什么没将他送来?” “济北王已被梁王立为皇帝,他自己并不情愿。” “原来徐础是没得选。” “你们真的想让我坐镇襄阳?”湘东王在汝南城外初听此信时,有些兴奋,一路上酒越喝越多,信心则越来越少,至此已经所剩无几,反而心存惊慌。 “太想啦,简直是日盼夜盼,无时不盼。”宋取竹笑道。 湘东王干笑两声,“你们只是想要一个傀儡吧?” 宋取竹上下打量一眼,“湘东王自以为除了傀儡,还能做什么?” 湘东王越发尴尬,端着酒杯低头不语。 “傀儡也分种类,有的好,有的坏,所谓知耻而后勇,湘东王既有羞愧之心,没准能做一个好傀儡。”宋取竹劝道。 湘东王脸色通红,但是抬起头,“襄阳形势如今怎样?” 宋取竹点头,“瞧,这就对了。襄阳形势——只能说是一团糟,迄今为止,各路守军一战也没打赢,全仗着比较分散,而并州军又不肯分而攻之,才坚持到现在。” “那我能做什么?” “坐镇啊,就是坐着别动,能不能镇住什么,我也不好说。” 湘东王放下酒杯,本来酒就难喝,被宋取竹几句话说得连最后一点兴致也没了。 宋取竹却喝得津津有味,突然道:“徐础是个奇怪的人。” “啊。”湘东王敷衍道,想做点什么却觉得大势已去全无希望,想就此放弃却又感到有愧于张氏和自己的女儿,不由得左右为难。 “没有他,襄阳早已失守,可是弄来这些援兵之后,他自己却跑了,将你送来。” “他……大概是身不由己吧。” “身不由己还管闲事?他甚至不认得襄阳城主,就帮这么大一个忙,对他认识的人,得帮到什么地步?” “对熟人他不怎么帮忙。” “果然是怪人。” “襄阳城主是冷遗芳?” “曾经是。” “嗯?” “他现在是死人,老实说,比他活着的时候有用多了,如果他还是城主,襄阳早已投降,坚持不到现在。” “哦。”湘东王不敢接话,生怕也落一个“死比活好”的判断。 “你敢当皇帝吗?”宋取竹问。 “啊?”湘东王脸色立变。 “嗯,你已经回答得很清楚了,来,喝酒,看能不能壮一下胆量。” “朝廷有皇帝。”湘东王的确壮起一点胆量。 “所以我才问你敢不敢,当了皇帝你就能封官,大家都当官,或许能够心齐一些、士气高一些。其实援兵比并州军数量更多,只是被打怕了,谁也不敢上前迎战。我在三十里外驻营,还有人比我躲得更远。若是能够一拥而上,没准真就赢了,到时候,你还是傀儡皇帝,但是由泥身变金身,喝的酒也能更好一点。” “我敢。”湘东王终于道,“但我不为自己,甚至不为天成朝廷,而是为了驱逐异族,恢复九州。” “徐础果然有眼力,湘东王越来越上道。等你当上皇帝,我有接驾之功,能得一个什么官儿?” “这个……你自己挑。” “我从前做过楚王。” “呃……” “哈哈,开个玩笑,你现在封我做楚王,别人也不会同意,我还是有名无实。你随便封我一个将军吧,不用太大,也别太小。” “需要名号吗?”湘东王小心地问。 “你是皇帝,你说得算。” “抚西将军?天成有将军名号三十多个,抚西将军排在第十四位。” 宋取竹想了想,“行,就这个吧。请陛下随我出帐接见臣民。” “我还没有登基,怎么也需要一个仪式吧?” “仪式不着急,以后会有。” 宋取竹拽着湘东王出帐,高声道:“都过来,拜见天成皇帝!” 稀稀拉拉走来十几人,围观“天成皇帝”,品头论足,好像在看稀罕玩意儿。 湘东王羞愧难当,却无从躲避,切身体会到济北王的难堪。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宋取竹大声道:“何人喧哗,不知道皇帝在这边吗?” 一名头目跑来,远远地道:“杨摸鱼来……唉哟。” 一队骑士疾驰而至,领头者正是江王杨钦哉,自从改名之后,他最痛恨别人叫他原名,一鞭甩去,抽在宋军头目肩上,马不停蹄冲到宋取竹面前。 “杨兄怎么说来就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宋取竹笑道。 杨钦哉盯着宋取竹身边的人,“这位就是湘东王?” “他自称‘应该是’。” “什么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他喝多了酒,自己也有点迷糊吧。” “接到湘东王,宋老弟怎么不派人通知我们一声?” “因为我知道杨兄消息灵通,不用我派人通知,瞧,这不就来了?而且来得正巧,湘东王已经称帝,杨兄下马拜见天成皇帝吧。” “没我允许,谁敢称帝?”杨钦哉怒道。 湘东王刚刚生出的一点信心与雄心,立刻消失殆尽,低着头仔细咂摸刚才的那点酒味。 “那杨兄允许还是不允许?” “嘿。告诉你一声,奚家军撤兵,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奚家胆子小成这样?还没分胜负就跑了?” “据说奚家老巢遭到攻击,他们自身难保。” “被谁攻击?” “不知道,让他们打去吧,守襄阳就是咱们几家的事,等湘东王当了皇帝,看他能不能再招一些援兵。” “他已经是皇帝,不信你听我叫一声‘陛下’。” 湘东王头垂得更低。 远处又传来嘈杂,这回头目不敢乱说话,大声道:“两州陈牧守来啦!” “看来大家消息都很灵通,看来我的营地真的需要好好检查一番。”宋取竹小声道。 陈病才驰到近前,“湘东王何在?” 宋取竹道:“就在这里,湘东王,抬头让陈牧守看看。” 湘东王只得抬头,陈病才跳下马,几步跑来,扑通跪在地上,“臣陈病才,叩见湘东王殿下,望恕未迎之罪。” 所有人都吃一惊,尤其是湘东王,他的确认得陈病才,但是算不上熟悉,急忙道:“那个……平身,快快请起,万不可多礼。” 宋取竹看向骑在马上的杨钦哉,“对啊,陈将军是朝廷命官,应该认得湘东王,他说是,肯定就是了吧。” 杨钦哉也跳下马。 陈病才起身,两眼含泪,“这就是湘东王,绝不会错。” 湘东王局促不安,嗯嗯而已,陈病才高声道:“湘东王到得太及时了,刚刚传来消息,贺荣大军已经攻破汉州关卡,估计很快就会转向襄阳,各家守军正需要湘东王鼓舞士气!” 湘东王轻轻哼了一声,自己心里一点士气也没有。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六十六章 鞭策 徐粗回到邺城,天气越发寒冷,将士们的盔甲发出的响声也越发清脆,徐础身穿厚袍,仍觉得有些冷,骑马停在路边,不肯前进。收藏本站 梁军前锋连攻两天两夜,在城墙上留下诸多忧,一些地方在冒青烟,尸体与血迹也还没来得及清洗。 马维得到的情报十分准确,邺城没有多少守兵,虽然抵抗得十分坚决,终是寡不敌众,且又应对仓促,眼看敌军即将登上城头,城中守将开门投降。 马维带领大军刚好赶到,大喜过望,当即犒赏全军,将前锋将军封为冠军将军,多分兵马,命他继续北上去攻渔阳,自己则要进入邺城,昭告冀州兵民:梁王来了。 徐础不愿进城。 昌言之对邺城却颇有感情,还是劝道:“公子进城吧,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邺城该当有此一劫。梁王已经进城,待会肯定会传唤公子,去得太晚,徒生嫌隙。” 徐处道:“我想的不是邺城,正是梁王。” “梁王怎么了?”昌言之小声问,前后看看,确定无人偷听。 “梁王声称要在一月之内攻占整个冀州,可他” “有人来了。”昌言之提醒道。 一杏人骑马过来,停下打招呼。 乔之素原是大将军的幕僚,辗转来到梁王身边,待得久了,渐生忠心,再无离意,向徐础拱手道:“徐公子怎么不进城?” 徐簇道:“不敢进。” “这是为何?” “我以为梁军是来夺冀州,可是观众人皆面露喜色,似乎攻下邺城就已大规成,我心存疑惑,怕进城之后不心表露出来,惹人厌嫌。” 乔之素笑道:“明白了,请徐公子在此稍待。” 乔之素带人进城,昌言之疑惑地问道:“他明白什么了?” “他乃梁王之臣,该是他进谏的时候了。” “梁王明明已经派出大军去攻渔阳,公子和乔先生为什么都说梁王似有自满之意?夺下一座大城,连面露喜色都不行吗?” “前锋兵卒辛苦攻城,冀得重赏,因此面露喜色,后方将士免去一赤战,性命无忧,因此面露喜色,皆为应当,无可指摘。可是梁王面露一分喜色,将领心中则生三分,兵卒生六分,人人皆喜,谁愿离开邺城?且前锋将士刚刚夺城,就被派去再攻渔阳,所依仗者,无非是后方大军,大军一有惰心,则前方亦无斗志。” 昌言之笑道:“只听公子的一句提醒,乔先生能想到这些事情?” “他早就想到这些事情,听我提醒之后,才决定去向梁王进谏。” “呵呵,我有点明白谋士的套路了,就是一定要将新说大,大事说小,劝人争夺天下时,好像一切唾手可得,劝人注意言行时,好像一颦一笑都能惹来大祸。” 徐础点头,“你学得很快。” “怪不得像公子这样的人愿意当谋士——你们想方设法鞭策他人,自己却不用承担责任与后果,只要梁王一直前行不止,谋士也就跟上了。” “哈哈,你学得未免太快一些,可你忘了一句俗话,伴君如伴虎。鞭策老虎可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情,老虎跑得高兴时,不会在意身上的写楚,一旦停下来,就会将从前种种全记起来,生出反噬谋士之意。” “怪不得公子让乔先生去劝,自己不去。”昌言之连连点头,马上补充道:“我不是在说公子胆小,而是说公子通达人情,能够趋福避祸,乱世之中,别无疡。” “我哪里有‘通达’?”徐传喃道,轻轻叹了口气。 将官从城里疾驰而出,传令全军调头,在城外扎营,众人无不失望,可是没过多久,梁王带一大队人出城,也要宗城外,及时止中的沮丧。 帐篷刚刚立好,徐赐得到传唤。 马维正与将领们议事,安排某人守城,某人前往渔阳,某人督运粮草,某人传檄四方郡县,以“天成皇帝”的名义招降 诸事皆急,一些人领命之后立刻出发,其他人吧,我休息一会。”马维闭上眼睛小憩,高圣泽给他揉肩。 乔之素向徐础道:“渔阳想要议和,派来的使者正在路上,很快就到,梁王希望徐公子能一块接见使者。” “好。” 乔之素看一眼桌上的公文,“这两天各处传来不少消息,徐公子要听听吗?” “有劳乔先生。” “先说冀州,进展十分顺利,各处郡县纷纷投降,前方大军也已包围渔阳,指日可下。” 乔之素是梁王幕僚,所说的梁军进展,虚实难辨,徐础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淮州盛家已经得知梁军入冀并夺下邺城,但是并无异动,淮北增兵不多,看样子是要采蓉势,盛家大军仍集中在淮南。梁王推测,盛家乃是将错就错,弃渔阳朝廷不顾,专心准备进攻吴州。” “想来如此。” “宁王攻入荆州,接连大胜,已经快到江陵城≥说奚家向单于求助,但是远水不解近渴。” “襄阳仍未失守?” “襄阳还在,荆州群雄拥立湘东王为帝,与并州军对峙,一直未分胜负。” “单于没向襄阳增兵?” “单于如今在汉州。” 徐础脸色一变。 “贺荣大军佯装要增兵襄阳,突然攻击子午道,大获全胜。” “子午道乃长史楼碍把守,他没有毁掉栈道?” “具体消息这边无从得知,总之单于已率大军进入汉州,不知他是要分兵夺取全境,还是增援并州军,无论如何,襄阳支撑不到明年春天,很可能一个月之内就会失陷。” 徐础长叹一声,楼碍说汉州能守一冬,结果初冬刚至,就已兵败,徐础连遵守诺言带去援兵的机会都没有,“楼长史与铁将军可有下落?” 乔之素曳,“那边的消息非常少。” “梁军入冀,单于做何应对?” “奇怪就在这里,单于那边没有任何应对,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这里的形势。” “鲍将军呢?” “鲍将军率兵进入并州,消息不太通畅,要等山脉两边的关卡都落入梁军手中之后,才能得知并州的进展,快了,也就是十来天的事情。” “单于绝不会无动于衷,必有计策。”徐础道。 马维睁开眼睛,推开高圣泽,“单于无非是要偷袭东都,逼我回防,我已派人提醒潘楷,让他无论如何不要出城迎战,死守城池即可。” 徐础沉吟不语。 马维笑道:“单于还能怎样?派兵驰援渔阳?那可来不及,何况他在汉州、荆州还有许多事情未了。” “我不知道。”徐础猜不出单于的计划。 一名士兵进来通报,“渔阳使者到了。” 马维起身,“麻烦两位替我接见使者,我没什么想说的。” 马维带着高圣泽离开,徐措乔之素起身送行。 使者很快到来,进帐之后没看到梁王,先是一愣,再见到徐措乔之素,又是一愣,“两位是梁王之臣?” 渔阳派来的使者是孙雅鹿,与徐、乔二人都很熟,问过之后,轻笑一声,“我这是废话,请两位代我转告梁王,单于已经在渔阳准备一支大军等候梁军入彀。” 。_手机版阅读网址: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六十七章 三条 乔之素与孙雅鹿相识多年,虽然极少共事一主,彼此间却一直保持友谊,听说贺荣人在渔阳城外准备了一支大军,乔之素笑道:“这可不像是孙先生的风格。” “我有什么风格?”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委婉相劝,务令对方心甘情愿,而不是如现在这般虚张声势。咱们都知道,单于在冀州只留下极少骑兵,反将各城的兵卒、民夫尽数调往秦州,那边战事未了,这边哪里突然冒出一支大军?况且梁军自有斥候、哨探,早已摸清渔阳的底细,城中守兵不超过三千人,对否?” 孙雅鹿哼了一声,转向徐础道:“渔阳守军确实不多,可是单于何尝真的相信过朝廷?他带走冀州兵民不算,到了秦州之后,很快就将皇甫阶送回辽东,而留下其父皇甫开为质,徐先生应该知道这件事吧?” 徐础摇头,“我虽然在单于身边待过一阵,但是不得参与军务。” 旁边的乔之素笑了一声,孙雅鹿仍不看他,对徐础道:“总之皇甫阶早已回到辽东,聚集大批塞外荒民,原本是要前往秦州与单于汇合,正好赶上梁军入冀,他们已奉单于之令入塞,离渔阳不远。” “这件事我倒是有所耳闻。”徐础道。 乔之素脸色微变,“徐公子什么时候听说过辽东兵入塞?” “我听单于说过,他在入塞之前曾向远近诸部发出邀请,皇甫阶在辽东聚集的荒民,或许就是这批人。” 孙雅鹿点头。 乔之素依然半信半疑,很快笑道:“便是真有这样一支军队也无妨,梁军所忌惮者,无非大批贺荣骑兵,杂部荒民,不足为惧。” 孙雅鹿重新看向乔之素,“荒民虽不习兵法,但是骁勇无畏,足补其短,梁军准备用多久打败他们?” “顺势扫荡而已,用不了多久。” “嘿,还是徐公子更清醒些,我对他说。皇甫阶仓促间聚集一批荒民,数量虽多,但是来历纷纭而不相统属,作战勇敢,但是素来不习兵阵,如果换成徐公子,如何用兵?” “我会避开梁军锋锐,纵兵四掠,骚扰郡县,奇袭粮道,令梁军不得安稳,然后静待贺荣援兵到来。” 孙雅鹿又一次看向乔之素,一字不说。 乔之素笑道:“皇甫阶不是徐公子,也不是其父皇甫开,观他一向行事,谄而无胆,断不敢分兵,初战不利,必然败退辽东,不敢再次入塞。” “正因为皇甫阶谄而无胆,弹压不住诸部荒民,分兵四掠将成自然之势。” “说来说去,也得真有这支军队才行。” “乔先生为人谋士,看好而不看坏,报喜而不报忧,是为失职。将我的话报给梁王,请梁王决断吧。” 乔之素犹豫片刻,向徐础道:“请徐先生在此待客,我去去就回。” 等人一走,孙雅鹿道:“乔之素投靠梁王日浅,只敢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不敢执意进谏,此事非得徐公子出面才行。” “‘此事’是何事?要梁王退兵?我做不到,没人能做到。” “不是退兵,而是请梁王率兵去并州,并州乃前梁故地,梁王不想夺回?” “梁王已派军进入并州。” “为夺并州,还是为守冀州?” “为守冀州。”徐础说了实话。 “那就是只夺关卡,不夺大城,坚持不了多久,梁王以为一个冬天就能让他在冀州站稳足根?” “嗯。” “汉州人也是这么以为的,现又如何?” “孙先生在渔阳还知道些什么?” 孙雅鹿微微一愣,“子午道失守,贺荣大军已进入汉州,徐公子没听说过?” “听说过,仅此一句话,不知汉州详细形势如何。” “详情渔阳亦不得知,但你我都知道,强臂单于颇有谋略,绝非寻常的塞外蛮王,他不会丢掉冀州,也不会给梁王一个冬天……” “我会自己争取,无需谁来给我。”马维来了,站在门口道。 孙雅鹿急忙转身,拱手道:“不知梁王驾到,一时妄言,万望海涵。” 马维大步走到近前,“回去告诉渔阳的皇帝与欢颜郡主,或是前来跪拜这里的真皇帝,以尽父子、君臣之节,或者坐待城中,等我替天成朝廷整肃乾纲,别无它途,无论塞外有无援兵,梁军都不会退却半步。” 孙雅鹿看向徐础,不等徐础开口,马维又道:“要战便战,何需废话?敢有劝我退兵者,斩。” 跟随马维过来的人不少,谁也不会替渔阳说话,徐础开口道:“我倒有个想法。” 马维目光如电,狠狠瞪来,徐础马上补充道:“不是劝退,恰恰相反,我劝梁王速进。” 马维脸色缓和,“你以为梁军走得还是太慢?” “如果真有一支荒民之军,如果皇甫阶真有纵兵四掠之意,则梁军的确有点慢。” “我已派出大批斥候,前去寻找这支所谓的援兵。” “可能还是来不及,荒民一见斥候便知大军不远,马上就会散开。” 马维沉吟片刻,“你说你有一个想法?” “或许可以想办法让荒民留在原地不动。” “派一支军队故意败给他们吗?” “这是一条妙计,想要生效,最好有渔阳配合。” 马维大笑,“你还是这么能兜圈子,我不需要渔阳配合,渔阳也不会真心配合,佯败之计可以,就按……” 孙雅鹿插口道:“渔阳愿意配合,真心无二。” “嗯?”马维与身后诸梁将都不相信。 孙雅鹿拱手道:“我带来如此重要的一条消息,并非为了吓退梁王,也不止是让梁王想出一条佯败之计。” 马维看向徐础,以为他给渔阳暗中献计,徐础笑道:“不如听孙先生说完。” 孙雅鹿再一拱手,“我与徐公子见面不久,帐中一直有他人在场,我二人说过什么,梁王一问便知。” 门口一直有两名卫兵站立,马维没有询问,向孙雅鹿道:“你坚持要见我,想必真有话说。” “临行前,陛下对我有三条交待……” “陛下还是郡主?”马维冷冷地问,他很清楚渔阳城内谁说话算数。 “都一样,总之有三条交待,说是梁王同意哪一条都行。” “嗯。” “第一条,自然是请梁王退兵……” “这一条不用说了,我不同意,梁军将士都不会同意。” 孙雅鹿轻叹一声,对一这条原也没抱太大希望,“梁王到来之前,我正向徐公子说起,希望梁王能率兵前去攻占并州……” 马维立刻摇头,“并州夹在冀、秦之间,左右临敌,我守不住,你也不用说了,就是徐础,也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吧?” “绝非上上之策。”徐础道。 孙雅鹿再度拱手,“最后一条是梁王率兵前去攻打秦州。” 马维一愣,随即大笑,“是你传错了话,还是郡主惊慌过头,想出这么一条?” 跟来的梁将也都发出笑声,乔之素轻轻摇头。 孙雅鹿没笑,“梁王还得取消济北王的帝号。” 马维脸色微沉,“我已经听够了……” “梁王不妨再听听渔阳给出的好处。” “除非你们愿意将整个冀州让出来。”马维笑道。 “梁王的雄心只在一个冀州吗?” “嘿。”马维不肯承认自己开始感兴趣,直接走到椅前坐下。 孙雅鹿跟着转身,继续道:“渔阳被迫引贺荣骑兵入塞,实非所愿,本想等形势稍稳之后,再想办法驱其出塞,可梁王这么急……” “我还是没听到‘好处’。”马维不愿听这些没用的话。 “梁王可以得到整个冀州,但是朝廷仍留在渔阳。” “这才有点意思,但不足以让我改变主意。” “梁王已得朝廷册封,可再得大将军之职,奉旨讨伐贺荣人。” “大将军空名,我不稀罕,这是你们的好处,不是我的。” “朝廷让出并、秦两州,许梁王设国立庙,世世相传。” “你刚才还问我‘雄心只在一个冀州’吗?现在却用区区两州来敷衍我。” “梁国以上,朝廷所不能许,梁王自取。” 马维笑道:“为一座小小的渔阳城,郡主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郡主所在意者,不是渔阳城,而是名号:皇帝只有一位,现在渔阳城内,梁王先要承认这一点,然后以朝廷名义驱逐异族。” “郡主……是不是觉得我很愚蠢?” “郡主十分敬佩梁王……”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尽想愚弄我?” 徐础在一边插口道:“梁王,我能说句话吗?” “说。” “梁军攻冀,最大的敌人乃是贺荣部,得此一冬,明春依然难免一战,既然如此,何不提前除此大患?敌强我弱,守势看似稳妥,其实是坐以待毙,无非稍慢一些,攻势好像冒险,但是出其不意,或有一线生机,哪怕只有一成胜算,也好过必定之灭亡。” “别人也说说。”马维道。 乔之素旁听已久,开口道:“太过冒险,何况还有一支荒民之军没有除掉。” 孙雅鹿马上道:“只要梁王点头,渔阳会想办法留下塞外荒民,不让他们分兵四掠。” 高圣泽小声道:“渔阳已是梁王囊中之物,秦、并却在强敌手中,朝廷这是要以难换易,梁王不要上当。” 又有几人开口,马维挥手,表示自己已有决断:“明晨发兵,我要去渔阳与郡主当面谈谈,郡主想要表达诚意,就先将荒民之军稳住。” /txt/96342/ 。_手机版阅读网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六十八章 问人 梁军绕过渔阳,在五十里以外取得一场大胜,消息传来,马维压抑不住心中的兴奋,挥拳在老宦高圣泽肩上狠狠捶了一拳。 高圣泽疼得直流眼泪,还要兴高采烈地说:“恭喜梁王,贺喜……” “去将徐础叫来!” 高圣泽还想多说两句,见梁王又举起拳头,急忙跑出帐篷,一边行走,一边嘴里喃喃道:“徐础、徐础,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的,论忠心,连我的一点皮毛都赶不上,竟然让我亲自去请……” 到了帐篷前,高圣泽变得平和,无论怎样,梁王还是公平的,对只肯献计、不肯献上忠诚的徐础,安排在一顶普通的帐篷里,里面除了床铺近乎一无所有,初冬已至,徐础仍然穿着旧袍,寒风吹过,脸色愈显苍白。 高圣泽笑道:“梁王有请。” “梁军获胜?” “我只管请徐先生过去,别的事情不该我说,我可不能乱说。” 徐础笑笑,知道老宦不喜欢自己,也知道所猜绝不会错。 马维已经恢复常态,坐在书案后面览阅公文,良久之后才抬起头,向徐础道:“你对欢颜郡主应当很熟吧?” “见过几面,梁王也见过。” “嗯,当初她亲自出城与我议和,很让我意外,天成倾塌,她一个女流之辈,居然能够硬撑到现在,也算是一位奇女子。” “终究敌不过大势。” 马维冷冷地哼了一声,“大势、大势,你天天说什么大势,从前我还相信,现在要我说,那就是胆怯者的借口,真要顺应大势,谁也不会造反,大家都向单于投降好了,我大梁更是没有翻身兴复之时。” “帝王龙兴,必定逆势而上。”高圣泽激动地接话,“张息帝、万物帝莫不如此。” “强弱、难易,并非大势的全部内容。”徐础微笑道。 马维也不问,语气突然变得平缓,“据说郡主一直深受张息帝与万物帝的宠爱,想必从两帝身上学到不少。” “想来如此。” 马维盯着徐础,“你是不是曾经想娶她?” “梁王从哪听来的谣言?” “不是听来,而是看到,回想起来,从你在诱学馆替周律写那篇文章起,就颇受郡主赏识,即使你刺杀万物帝,她也没有追究,反而送你逃出东都,当时咱们在孟津城外相遇,你包袱里有几本书,是她赠送的吧?那些书呢?” “放在思过谷,我与欢颜郡主乃是君子之交。” 高圣泽忍不住大笑一声,“孤男寡女,何来君子之交?欢颜郡主我可知道,张氏子孙都被万物帝宠上了天,不讲男女之别、尊卑之分,白天游玩无度,夜里纵酒狂欢,欢颜郡主尤甚,我们看在眼里,都说……” 高圣泽闭上嘴,猛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错误,梁王说起欢颜郡主,并非敌视与鄙夷,而是欣赏与赞叹,他刚刚说的这些话,没有一个字迎合到梁王的心事。 马维面色阴沉。 高圣泽抬手抽自己一个嘴巴,“让你胡说八道,郡主凭一己之力硬撑起整个天成朝廷,岂是……” “滚出去。”马维道。 居然没挨打,高圣泽感激涕零,转身向外跑去。 “请渔阳使者孙先生过来。”马维补充道。 等老宦消失,马维道:“刑余之辈,其实有些本事,可惜在宫里待得太久,早忘初心,一味地只想揣摩人主之意。” “梁军大胜?”徐础问道。 “哦,险些忘了,刚刚传来的消息,梁军大胜,辽东兵被歼、被俘过半,剩下的人逃往塞外,关卡尽入梁军之手,皇甫阶也成俘虏,很快就能送来,辽东荒民已非大患。” “如无渔阳相助,梁军断能取此大胜,梁王……” 徐础话未说完,孙雅鹿赶来,他已听说梁军大胜的消息,行礼之后,提的问题与徐础差不多,“渔阳守约留下辽东军,梁王相信了吗?” “嗯,孙先生可以详细说说朝廷的要求了。” “首先要去除济北王的帝号,并将济北王送还朝廷,这一条梁王若是不许,剩下的也不必说了。” “嘿,天成朝廷沦落至此,嘴还是这么硬。好,我可以归还济北王,是否去除帝号,让他自己决定。” 孙雅鹿拱手,“梁王做此让步,朝廷也安心了。” “接着说。” “梁王可以用朝廷的名义号令冀州郡县,一如贺荣单于所为,但是渔阳要留给朝廷,仅此一城。” “嗯,不算过分,我也可以接受。” “渔阳留给朝廷的意思是梁军一兵一卒也不能入城。” 马维想了一会,“朝廷的官兵是不是也不出城?” “绝不越过城外二十里。” 马维向徐础道:“天成朝廷是想给自己留一个国中之国。” 徐础点下头,没有参与这场交谈。 “我不入城,如何与郡主、皇帝议和?” “陛下与郡主可以出城。” “这一条我也可以接受。” “最后一条,梁王可以留兵守卫冀州,但是也要率兵攻打秦州,经此一战,朝廷已与单于决裂,必遭报复,与其坐等,不如直探虎穴。” 前两条多是虚名,攻秦却是要梁军付出实打实的巨大代价。 孙雅鹿初次见面时提起过此事,马维早已反复思索,回道:“这件事我不能与你谈,要与郡主、皇帝当面商议。” 孙雅鹿还要说下去,马维道:“你这就带着济北王回渔阳,后天午时,在渔阳南门外的十里亭我与郡主、皇帝会面,各带一百人,五里以外,各停千人。下去吧。” 梁王坚决,孙雅鹿只得告退,马维手写军令,命帐内的一名卫兵带出去,交给高圣泽,再由老宦转至相关将领,释放“皇帝”。 马维向徐础道:“你可曾料到冀州得来如此容易?” “没料到。” “但你的确说过,郡主一定会做些什么,我一直担心她会重新拉拢到淮州盛家,现在看来,盛家已经铁心要放弃天成朝廷,听说他们已经发兵渡江,要从后面抄宁王的老巢。” “宁王想必不太高兴。” “哈哈,九州如棋局,死生互倚,有人高兴,自然就有人不高兴,宁王若是聪明,就尽快攻下江陵城,弥补江东的损失。” “宁王没再派人过来?” “他总不至于以为还能劝我调头去攻打淮州吧?郭时风现在想必不太好过,但这是他咎由自取。盛家倒是派人过来,愿意与我议和,说是一南讨、一北征,互不干扰。” “对盛家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当然,北上救援渔阳,功成则利归天成,功败则淮州倾危,南下攻打吴州,功成则是开疆扩土,功败亦足以退守自家,盛家自称忠孝,真遇到危机的时候,还是要以谋略为先。” 马维十分兴奋,但是很快控制住情绪,又变得冷漠,“唤你过来其实是有两件事,一是打听一下郡主的为人,二是要听听你的想法:攻打秦州有几分可行?” “九死一生。” 马维点头,“至少你没在这种事情上说谎。” “我所说的大势可能不得梁王认可,但我绝不会说谎。” “嘿,你不说谎,但是未必知无不言,未必真心为我着想,相识这么久,我会不明白你的套路?” 徐础笑道:“梁王这是想让我说话,还是不想?” 马维自己想了一会,“你说吧,攻秦有何利弊?” “利弊一目了然,若是真能击败贺荣部,则梁王功盖九州,距离兴复大梁只有一步之遥,但是胜算极少,大败之后,梁军无路可退,冀州转眼复归天成。” “天成出卖辽东军,单于会放过渔阳?” “渔阳与单于至少有重归于好的可能,梁王没有。” “你说攻秦九死一生,那一生在哪里?” “汉州若未全失,襄阳还在固守,贺荣大军左右奔波,没有余力回守秦州,且凉州与北方降世军愿意出兵,三方联手,或有一丝胜算。” “汉州、襄阳岌岌可危,等我率兵赶到秦州,怕是为时已晚,且寒冬将至,中间又隔着一个事态未知的并州……”马维摇摇头,“我绝不能去秦州,顶多进入并州,择机而动,进可以与贺荣部对峙,退可以据守冀州,如果来得及,就南下洛州,与东都连上,或许能够迫使单于讲和。” 徐础刚要开口,马维道:“我知道单于不会真心讲和,但是大势所迫——”马维笑了笑,大势对别人的影响,他还是相信的,“单于或许会暂时让步,这就够了,等得越久,对梁军越有利。” “梁王此计可算下上之策。” 马维冷笑,“你还有中上、上上之策?” “中上之策,不攻秦,而是南下襄阳,与群雄合力抵抗贺荣大军,若能守住襄阳,则……” “说上上之策。”马维对帮助别人守城完全没有兴趣。 “发兵塞外,攻贺荣部巢穴,向西横扫,封闭沿途关卡,断贺荣军退路,其心若乱,则天下形势为之大变,梁军……” “现在是冬天,你却要我率兵出塞?这就是你的上上之策?比下下还不如。” 徐础笑道:“总之我没有万全之策,无非危险多些或者少些。” 马维吐出长长的一口气,“说到万全之策——你觉得欢颜郡主愿意嫁给我吗?梁成联姻,事情就好办多了,我觉得她对我会有极大的帮助。” 。 。_手机版阅读网址: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六十九章 取信 “这不叫万全之策。”徐础沉默多时,开口回道。 马维一直饶有兴致地盯着徐础,像是一只猫守在鼠洞前,听到这句回答,他的脸上露出笑容,“事到如今,封王已经远远不够,嫁娶才是群雄取得互信的最有效手段,张氏能与单于联姻,自然也能嫁我一个女儿。何况我不是随便提出求亲,而是看中郡主的真才实学,我二人联手,当可做出一番事业,她能为张氏殚精竭虑,为自己的夫君、子女会付出更大努力吧?” 马维早有妻妾,连孩子也生了几个,但这些对他、对任何一位称王者,都不是另娶正室的障碍,徐础也不提起,只是低头沉思。 马维等了一会,笑道:“怎么,你觉得我配不上郡主?她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梁王若是真心求亲,她会同意,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哈哈。徐础,你若喜欢郡主,就告诉我,或许我可以将她让给你,湘东王不至于只有这一个女儿,我另娶别人就是。” 徐础当然明白,他要用效忠梁王才能换来欢颜郡主,但这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当务之急,“梁王不可得意忘形。” 马维脸色一沉,“你也不要得寸进尺,真以为能在我面前口无遮拦。” 徐础拱手道:“大事未定,梁王不宜另生波折。” “正因为大事未定,才要借助联姻巩固张、马两家的互信,有何不妥?” “梁王将妻小留在东都,用以稳固军心并引诱敌人,突然在渔阳另娶,示人以无情……” “你真是没什么可说的了,居然找出这样一个借口。”马维起身,叹息一声,“潘楷对我忠心耿耿,绝不会为这点小事而心生动摇。总之我意已决,但我不想借势压人,所以请你替我当名说客,免去双方尴尬。” “欢颜郡主别无选择,只要梁王是真心……” “我不是只要娶她这个人,还要她将大梁马氏当成自己的家,至少能与张氏平分秋色,她信任你,你能让她明白这一点。” “梁王在冒很大的风险。” “从咱们策划刺驾那一刻起,我就在冒险,现在这一次,对我来说算是很小的。我不会对你撒谎,心里的想法也瞒不住你,我的一切所作所为全是为了兴复大梁,报仇反在其次。张氏虽然凶残无道,但是至少没对马氏赶尽杀绝,我会还报,而且更慷慨些,可以保留‘成帝’的称号以及三郡之地。” 马维轻轻笑了一声,“郡主十分在意名位,我的让步可以让她满意吧?至于她本人,永远不必担心,我是梁王,她是王妃,我是梁皇,她是皇后。” “梁王太小瞧欢颜郡主,她……” 马维有些不耐烦,“徐础,不要让私情影响你的判断,身为谋士,这可是大忌,你可以有话不说,可以观望不决,但不要试图左右我的决定。” 徐础轻叹一声,“我愿意替你做说客。” 马维重新露出笑容,“我会帮你找回芳德公主,如果她不幸遇害,你可以从济北王家里再选一个女儿,通过张氏,咱们就是亲戚,只是——”马维笑得更开心,“你要矮我一辈。” “欢颜郡主肯定会问起攻秦之事,我该如何回答?”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马维沉吟思索,片刻之后向门口的卫兵挥手,让他们全出去,别无外人时,他说:“我要借用你的‘中上之策’。” “协守襄阳?” “出塞过于异想天开,攻秦反令群雄势力分散,不如合力守卫襄阳,在那里牢牢拖住贺荣大军。” “梁王打算派兵多少?” “两万人。” “太少。” “先派两万人,然后视情况再定,我会派得力将领带兵,我自己去并州协助鲍将军,尽量在并州占据更多城池,冀州则留给郡主——如果我们顺利成亲的话,希望她这一次不要再犯错误,让冀州落入他人之手。” 马维推着徐础往外走,“好好想一想,欲令郡主心甘情原嫁入马氏,首先你得做到。” 徐础回到帐篷里,坐下发呆。 昌言之看出公子心事不宁,没有开口打扰,将所有东西都收拾一遍,才道:“梁王又为难公子了?” “他在为难自己。” “嗯?” 徐础却不想解释,侧身躺下。 梁军大营离渔阳不远,次日一早,马维带一千一百人出发,缓缓行进,远派斥候查看情况,确保渔阳出来的也是同样兵力,没有设置埋伏。 渔阳人先到十里亭,徐础命一千人留下待命,只带一百卫兵疾驰而至。 十里亭空有其名,亭子早已被毁得一干二净,渔阳人在路边搭建一顶大帐,梁军士兵检查过,确认无虞,马维才带着徐础和两名卫兵入帐,高圣泽等人守在外面。 帐篷里铺着厚毯,皇帝张释虞跪坐在东厢,面前一张矮几,欢颜郡主坐在侧后,身穿宫装,与寻常宫女无异,只是头上首饰多了两三件。 梁王进来,张释虞微微一动,很快又坐稳,没有起身相迎,欢颜郡主亦不动。 马维直接坐到西厢矮几后面,徐础守在他的侧后,卫兵站在门口,亦是两两相对。 诸人当中,张释虞最为紧张,脸色变幻不定,几次尝试迎视梁王的目光,最后都是一抬眼就败下阵来,比在单于面前还要局促几分。 马维笑道:“济北王可还好?” “啊?好……很好。”张释虞答道。 “希望济北王不要以为梁军失礼。” “不会不会,父亲……济北王很感激梁王的照顾……他还胖了几斤。” “天成原本出于大梁,如今大梁又出于天成,咱们也算是亲上加亲,之前种种,皆为误会,我来冀州,是从贺荣人手中夺回失地,而不是故意为难天成朝廷。” “明白。”张释虞越发显得坐立不安。 “是咱们两人直接商议吗?” 张释虞点下头,马上又改变主意,“郡主来谈,我回来不久,她……她更了解渔阳的情况。” 欢颜郡主稍稍向前移动一点,开口道:“梁王……” 马维却抬起手,说道:“请郡主与我的谋士商议,他的话我每一个字都认。” 徐础点下头,没有开口。 马维起身,向张释虞道:“陛下要出去透口气吗?估计他们要商议一阵,无趣得很。” 张释虞吃了一惊,扭头看向欢颜郡主,得到示意之后,才勉强起身,“透口气也好。” 徐础拱下手,张释虞挤出一丝微笑,两人重逢,却无话说。 卫兵也都跟出去,欢颜郡主移至矮几后面,“梁王这是何意?” 徐础也挪下位置,“咱们先说正事吧。” “你真的投靠梁王?” “我是梁王的客人。” 欢颜轻轻地笑了一声,“梁王必须去击退贺荣部,留在冀州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于他、于天成皆无好处。” “梁王愿意发兵前去助守襄阳,他自己带兵经营并州。” “襄阳旦夕难保,梁王又不愿亲往,他这是要与贺荣人对峙,而不是逐出塞外。” “梁王以为,驱逐贺荣部时机尚不成熟,暂且稳住形势,对梁、成皆有利处。” 欢颜郡主思忖片刻,“听说你从襄阳而来?” “是。” “以你观之,襄阳能守住吗?” “极难,但是九州势颓,再不抵抗一下,将会陷入无可周旋的死地。襄阳虽然难守,至少有人愿意挺身而出。” “襄阳如今都有哪些人?” “湘、广两州牧守陈病才……” “自封的牧守。”欢颜郡主纠正道。 “自封,但他以勤王为名率军北上,拒绝称王,坚持要请张氏王过去坐镇,察其言行,对天成仍存忠心。” “难得,所以你就将我父亲送了过去?” 徐础笑道:“我以为那是一个更好的去处。” “这件事我要感谢你,如果我父亲仍留在梁王军中,怕有不测。” “除了陈病才率领的南兵,还有一支江上水军,以及几支自立的队伍,目前都在襄阳。” “多少兵力?” “未知。” “谁在主事?” “奚家受到宁王攻击,无暇顾及襄阳,所以应该是陈病才主事。” 欢颜郡主又想一会,“如果还来得及的话,助守襄阳倒也是一计,但是梁王必须夺下并州全境之后才能返回冀州。” “冀州原本就是梁军驻守,你还在意梁王回不回来?” “我不怕梁王反悔,是怕他一退出并州,贺荣人就会趁虚而入,冀州又陷入无险可守的境地。” “能夺占并州全境,梁王也会非常高兴,不过他担心冀州成为后患。” “他不相信朝廷?” “这不能怪他吧?” “他想怎样?” 徐础沉默一会,“梁王要效仿单于,与天成联姻,以此取信。” 欢颜郡主眉头微皱,马上明白过来,目光紧紧地盯着徐础,“他想娶我?” 徐础点头。 “并且派你来做说客?” 徐础再次点头。 “而你同意?” “重要的是郡主同不同意。” “我已经与别人定亲,虽然尚未拜堂,虽然楼矶去往江东之后没再回来,生死未知,但我至少不是待嫁之身。” “对梁王这不是问题,对朝廷……想必也不是问题。” “你觉得我应该同意?”欢颜郡主露出一丝嘲笑。 “梁王……虽然发生了许多事情,也发生了许多变化,但梁王仍然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放过他。”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七十章 温柔 欢颜郡主忍不住笑了一声,“朝廷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任何一方攻上门来,张氏都不得不倾其所有才能勉强自保,你却请我放过梁王?唉,我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伤感,你就像在劝一个饥肠辘辘的人少吃些,不要撑着。” “我想你在渔阳这段日子里,不会毫无作为。” “我的确尽我所能,希望能有些腾挪的余地,可是——换成是你,会怎么做?” “首先,必须与盛家和解。” “和解了,公主嫁到淮州之后,盛家送来一个女儿做妃子,我亲自出面,与盛家人立誓:互为藩屏,共兴天成。但是没用,察觉到梁军动向之后,朝廷频繁向盛家求助,甚至请盛妃写信向父亲求助,盛家却坚持认为梁军北上只是佯动,真实的意图是要与宁王夹功淮州,反而请求朝廷向单于借兵。” “晋王志向高远,绝不会真心顺从单于。” “我想到了,也派人去联络过,但是晋王的志向过于‘高远’,对单于尚且虚情假意,对天成朝廷连伪装的意图都没有,我派去的使者甚至不敢说得太明白,害怕晋王扭头就会通报给单于。” “天成已与降世军和解,芳德公主又去了那里,可为一股强援。” 欢颜郡主笑道:“不妨告诉你实话,芳德公主是我派人送去的,我让她假扮男装,与田匠等人自称是辽东皇甫家的使者,绕路前往秦州。我的确对那里的降世军抱有希望,但是单于突然转而西进,降世军在西京惨败,残余部分北上躲避,离渔阳更远了,对冀州已无太大帮助。” “尹甫尹大人率一批冀州兵与降世军汇合,与渔阳联系过吧?” “尹大人仍忠于朝廷,但是缺少粮草,无法赶回冀州,他正想办法劝说凉州杨家提供帮助,可杨家现在也不踏实,既不敢得罪贺荣部,还要面对羌人的进攻,分身乏术。尹大人半个月前派人送来一封信,说是准备与塞外诸部打一仗,在那之后再也没有消息,怕是凶多吉少。” “江东宁王正在壮大,费昞费大人此前曾去议和,结果如何?” “费大人与楼矶一同南下,楼矶留在那边,费大人单独返回。宁王声称要进攻淮州,将皇太后送到渔阳,但也只是声称而已,最终他率兵西入荆州,甚至没向渔阳打声招呼,我派去的使者也得不到召见。” 徐础沉默。 欢颜郡主轻叹一声,“承蒙你高看,但我真没有扭转乾坤的本事,梁王想娶我,我只好从命,无非多提几样要求。” “什么要求?”徐础茫然道,心里还在想别的事情。 “我乃堂堂郡主,不能说改嫁就改嫁,梁王要找出楼矶,若是死人,事情简单,若是活人,得让楼矶写一封弃婚书。” “梁王肯定会选‘简单’的那条路。” “这我不管,我不能在未解除婚约的情况下另嫁他人。” “还有呢?” “眼下的形势,如果梁王战败,渔阳还有可能取得单于的原谅,我若嫁他,则无退路,他必须先占据整个并州,能与贺荣人抗衡时,才能正式娶我为妻。” “梁王并不急于一时,他很欣赏你,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一同兴复大梁,他还说,愿意保留天成皇帝的名号,赐给三郡立国。” “八字还没一撇,梁王就当自己是坐拥天下的大梁皇帝了?” “没有这份野心的人,也不敢与贺荣人争雄。” “可是野心暴露得早,让人怀疑他有没有这个本事。”欢颜郡主轻叹一声,“对我来说都是一样,别无选择。梁王家中原有妻子吧?” “嗯,他还是悦服侯的时候就已成亲。” “在军中?” “在东都。” “东都孤悬,四面环敌,他将大军带至冀州,东都之危比渔阳更甚,他能放心?” “梁王将最信任、最得力的大将留在东都,保护他的妻儿。” “唉,终是身不由己。其实梁王不必派你来当说客,我不是那种明知不可而为之的人,芳德公主能逃走,我不会。” “其实郡主不如逃走。”徐础脱口道。 欢颜郡主先是一愣,随即露出这些年来罕见的温柔笑容,“你劝走一个不够,还要让我也逃婚?” “天成土崩,断无起死回生之理,你明知如此,何必……” 欢颜郡主脸上笑容消失,“不能起死回生,我就要再造一个天成。” “事已至此,你仍存幻想?” “天成张氏原本不过是前梁的臣子,位不过公侯,兵不过数千,张息帝若无一点幻想,如何夺得天下?如今群雄割据九州,人人心存幻想,你能看出谁有帝王之相?单于继位之前,不过一位蛮王,短短一年间,威震天下,他心里没有一点幻想?徐础,你选择退位,我很敬佩,但是并不意味着人人都要学你,天成只要一息尚存,便是群雄之一,我不会放弃。” “是因为单于大妻吗?” “嗯?”欢颜郡主露出一丝警惕之色。 “我在贺荣营中与单于大妻见过数面,总觉得她与郡主似有极深的联系,或者这就是郡主不肯放弃希望的原因之一吧?” “单于大妻是沈家人,即便肯为我所用,也不过是一名妇人,无非在单于面前替天成朝廷说几句好话,以单于之雄心,能做多少让步?” “如果强臂单于也像老单于一样暴毙呢?贺荣诸部聚合不久,人心未齐,单于一旦出事,必然崩溃。” “我若有这样的本事,早在贺荣人入塞之初,就该让单于暴毙。” “要等贺荣人剪除中原群雄之后,单于之死对天成才有最大的好处。” 欢颜郡主笑道:“你还说我心存幻想?你自己的幻想更加离奇。” “我是在推测。” “那你再推测一下,我有什么办法让单于大妻杀夫?她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我推测,郡主手中必有单于大妻的把柄,应该与老单于之死有关,把柄一旦公布于众,单于无论知情与否,都必须处死大妻,以证清白。大妻的两个儿子尚还年幼,她若死了,两子必然失宠,所以她不想死,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提前杀死单于,让两子继位,但是时机掌握在郡主手里。” 欢颜郡主重又露出温柔的笑容,“你呀,一旦认准我有特别的本事,就抓住不放,将看到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安在我头上,替我策划出通天的阴谋。你知道吗?当初我看到你的文章,以为你是个老学究,后来又觉得你是个心怀坦荡的书生,直到刺驾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你心里藏着的阴谋比谁都多。” “我的推测就没有一点准确的地方?” “相由心生,你的阴谋也只在你自己心中。”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的推测有一点准确的话,希望你能早些动手,群雄蜂起,旧人死去,新人又会冒出来,只是伤亡越来越多而已。你想再造天成,只能用正常手段,无从取巧。” 欢颜郡主面色微沉,“我用过正常手段了,在邺城,我努力‘用民以时’,结果怎样?外敌攻来,我保护的百姓却没有保护朝廷,反而为外人征调,前去攻城掠地。伤亡当然会越来越多,唯有如此,天下人才会思念天成,天成建朝虽短,万物帝也不体恤民力,但是与如今的乱世相比,那二十来年将成为所有人回忆中的太平盛世。” 欢颜郡主轻轻吐出一口气,神情恢复正常,“天成没准真能起死回生。” “如此说来,我的推测没有全错?” 欢颜郡主冷笑一声,“便是全对又怎样?你还想再来一次刺杀?那不如现在动手,我就坐在这里,杀死我,一切阴谋烟消云散。” “你知道,我不会再做那种事,对你尤其不会。” “你担心我死之后,没人公布把柄,单于大妻不会杀夫,中原群雄没人是贺荣大军的对手吧?” 徐础沉默片刻,开口道:“单于若有意外,会少死些人,但是九州终将依靠实力击退外敌,无需任何阴谋。” 欢颜郡主笑道:“你用你的方法,我用我的方法,没准有一天咱们会来一次交锋,那倒有趣。” “梁王……” “没人需要你来操心。”欢颜郡主稍显严厉,“梁王如果需要你来保护,那他早晚死于他人之手,梁王若是当世之雄,能够平定天下,谁能动得了他?我也很愿意嫁给这样一个人。” 欢颜郡主掌权以来,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今天算是破例,但她觉得已经够了,平静地说:“去请梁王回来吧,告诉他,我同意这桩婚事,待会就可以公布,但是先不要说是谁,只说梁王将娶宗室之女,等他处置楼矶之后,可以定亲,等他占据并州,能与单于抗衡时,再说成亲的事情。有大志者,不爱一己之躯,我虽是女子,也明白这个道理。既不爱己,当然更不爱人,请徐公子放弃心中最后一点私念吧,用你自己的方法平定天下,不必在意任何人。” 徐础起身,拱手深揖,“我将死守襄阳。” 欢颜郡主微微一笑,“我将死守天成。”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七十一章 赠礼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徐础转述欢颜郡主的要求,马维听后点头道:“我就知道郡主通情达理,不会像寻常女子那样扭捏作态。” 马维邀皇帝过来,当众宣布自己将娶一名天成宗室之女,与张氏联姻。 双方士兵欢呼庆祝,张释虞也跟着喊了几声,趁梁王不备,向徐础投去诧异的目光,显然已经猜出“宗室之女”是谁。 接下来的议和变得非常简单,马维留下一枚玉佩——据说它原是前梁旧物,在天成皇宫中埋没多年,直到被梁王重新发现。 “这是一件古物,至少已经传承上千年,希望它能在郡主手中继续传承下去。” 欢颜郡主接受礼物,点头致谢,平淡地说:“出城仓促,无礼还赠,陛下身上或许带着什么。” 张释虞上下摸索,“有,都是普通佩饰……” 马维笑道:“不需要,郡主同意这桩婚事,就是最大的礼物。” 马维告辞,留下乔之素等人商议细节。 欢颜郡主与皇帝随后离开,将后续事宜交给孙雅鹿。 徐础也留下,但是没有参与谈判,在外面站了一会,突然翻身上马,追往渔阳的方向,帐外的两方士兵都吃一惊,但是见他只有一人,谁也没有阻止或是追赶。 两三里后,徐础勒马停在一座小土丘上,远远望着远去的队伍,心中迷茫,说不清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不知是谁发现队伍后面的身影,一名骑士离队飞驰而来,到土丘下道:“徐公子有事?” “没有,只是……送行。” 骑士跳下马,将一直托在手臂上的披风递来,“陛下说天气寒冷,无物可赠,正好随身多带一件披风,望徐公子笑纳。” 徐础也下马,接过这分意外的礼物,披风很新、很厚,缀以大量柔软的毛皮,单单是抱在怀中就觉得温暖,好像还没怎么穿过。 “多谢。” “徐公子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请转告陛下……徐某无话可说,就这几个字,还有‘多谢’,别的没有。” 骑士点下头,上马离去,追赶前方缓缓行进的队伍。 徐础戴上披风,一直望着队伍消失,转身将要上马,忽然嗅到一股香气,像是来自身上,他笑了笑,解下披风,仔细叠好,上马之后单手握缰,另一只手抱着披风。 没走多远,两人骑马迎面而来,稍近些,徐础认出是乔之素与昌言之。 见公子无恙,昌言之停下,乔之素赶上来,长出一口气,“至少我看到徐先生是往回走。” “乔先生以为我要逃跑?” “徐先生招呼也不打一声……算了,徐先生回来就好,是我多心,徐先生不必留在这里,速回军营吧。” “好。” 三人回到十里亭,谈判因为乔之素的离开而暂停,这时又重新开始。 四名士兵护送徐础回梁军营地,昌言之早就注意到徐础怀中的衣物,半路上小声问:“谁送的?” “皇帝。” “皇帝为什么送礼物给公子?那是一件披风吗?” “可能是因为看我穿得单薄吧,而且想让我少说些话。” 昌言之微微一愣,更加小声地说:“皇帝倒是一片好心,公子收好,别让……那一位看见。” “哪一位?” 昌言之瞥一眼四名卫兵,再看一眼徐础,怪公子明知故问。 徐础笑道:“与其遮掩,不如大方展示。” “哼哼,我是不明白公子怎么想的,既然寄寓梁军营中,干嘛还要孤身去追敌人,徒惹猜忌?” “一时没想周全。” “别人没想周全,我信,公子?我信别人也不信。” 昌言之唠叨一路,徐础知道他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因此后半程路听多说少。 回到营中,徐础刚刚走进帐篷,还没来得及休息,高圣泽就跑来传唤。 徐础戴上新披风,前往梁王大帐。 高圣泽笑道:“新披风?这可是一件好东西,光是上面的狐毛,就值不少钱。” “嗯。”徐础一字也不多说。 大帐内,马维坐在椅子上,手里端一杯酒,面色严肃,全无定亲时的喜悦,看见徐础身上的新披风,他的脸色稍稍缓和些,放下杯子,开口道:“皇帝的礼物?” “是。” “皇帝倒是会做人,怎么没当面送你,要等你追上去?” “在梁王面前皇帝有些紧张,忘了拿出来。” “而你与皇帝心有灵犀,特意追上去索要礼物?” 徐础笑道:“当然不是,我追上去询问皇帝是否有芳德公主的消息,皇帝一无所知,但是赠我这件披风,可能只是随意之举,并非早有准备。” 马维脸色又缓和一些,“找你过来不为此事。我正要派人去往江东,处置楼矶一事,请你斟酌一下。” “梁王要楼矶死还是活?” 马维一愣,随即笑道:“这是什么话?我只要他写封弃婚,别无它意。” “那就没什么可斟酌的,梁王写信给郭时风,请他帮忙,此事十拿九稳。” 马维长长地嗯了一声,似乎不太满意,挥挥手,命其他人退出帐篷,然后道:“你非要将什么事情都问个明白。” “不问明白,我不知道该如何献言。” “若是郭时风,就会揣摩上意,不不,换任何一名谋士,都会揣摩上意,然后替主解忧,事成则功归于上,事败则过归于己。” 徐础笑道:“怪不得我这一路走来,到哪都待不久。” “嘿,你最会揣摩人心,但你只用来定计,不用来讨好。” “梁王身边很缺讨好的人吗?” “算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想与你争辩。实话说吧,我要死楼矶,不要活楼矶,我不是贺荣人,对名声不能含糊,楼矶投奔宁王,日后若是拿弃婚说三道四,我与郡主脸上无光。” “这就有些麻烦,楼矶受宁王庇护,而宁王想必对梁王有些埋怨……” “所以才找你来。” “梁王想让我去劝说宁王杀死楼矶?” 马维摇头,“你一去宁王那里,就再也不会回来,我要你另想一个办法,借刀杀人、栽赃陷害,怎么都行。” “梁王将我当成什么人了?” “聪明人。”马维脸色微沉,“楼矶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但我知道你不在乎,你之所以推三阻四,无非是想延缓亲事——你之前去追的人不是皇帝,而是郡主,这件披风……” “梁王早晚能将当时的情况打听清楚,我何必隐瞒?” “就当是皇帝赠你的礼物,但你心里想谁,我一清二楚,所以你必须替我想个主意,好让我确信你真的支持这桩婚事,不会暗中阻挠。” 徐础没吱声,在帐中来回踱步,马维也不催促,重新拿起杯子,慢慢饮酒。 来来回回七八趟之后,徐础道:“让我随军去襄阳吧。” “还没说到那里的事。”马维严厉地说。 “不不,我说的还是楼矶。” “何意?” “思来想去,让宁王杀死楼矶,怎么都不太可能,倒不是宁王有多重视楼矶,而是他绝不愿奉梁王之命行事。” 马维了解宁抱关,而且心里一直有点怕他,点头道:“确实很难,郭时风能帮上忙吗?” “如果只要一纸弃婚,郭时风或许能帮上忙,而且根本不让宁王得知,杀人不行。” “楼矶必须死,我意已决。” “那就只有让宁王对楼矶生怨。” 马维笑道:“这才是你的本事。” “所以我要随军去往襄阳,然后派人去请宁王派兵过来。” “宁王既要攻占荆州,又要守住吴州,哪有余力去帮襄阳?而且他这个人绝不做赔钱买卖,即便真有余力,也不会送给外人。” “当然,所以我还要请楼矶‘帮忙’,梁王最好写一封信让我带上,说自己将与宗室女成亲,与楼矶从此便是亲戚,别的都不用提。” “然后让宁王发现这封信?嗯,是条妙计,或许可行,但是用不着派你去襄阳。” “必须是我人在襄阳,宁王才会入彀,如果随便一人,则显得宁王守襄阳之志不坚,宁王与郭时风必会生疑。” 马维盯着徐础,“你就这么想离开我?” 徐础笑道:“我留在这里,梁王怀疑我会阻挠婚事,我去襄阳,梁王怀疑我会一去不返——真是令我左右为难。” 马维歉意地微笑一下,“你真的想守襄阳?” “襄阳至关重要,我一直在想尽办法送去援兵,荆州人皆知。” “我也知道,你已经提起好几次。也不知单于怎么得罪你了?” “单于没得罪我,但是九州绝不能落入异族之手。” “你先退下,待我考虑一下,或许有别的办法挑拨离间,用不着非得让你亲自出马。至于襄阳,两万士兵我肯定会派去。” 徐础告退,一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就将披风解开,叠好包起来。 昌言之诧异地道:“公子这时怎么又要‘遮掩’了?” “因为咱们很快要出远门,而且还能得几件新袍,这件可以收起来。” “远门?千万不要是江东。”昌言之愿意跟随徐础出生入死,唯一不愿做的事情就是投靠宁抱关。 “回襄阳。” “襄阳?”昌言之也开始收拾东西,“也不知道那边形势怎样,没准已经失守。” “襄阳若是失守,就只能退据东都。”徐础叹了口气,襄阳难守,但是形势重要,东都易守,却非险要之处,无法拦下贺荣大军。 两人刚刚收拾好行李,高圣泽不请自来,一脸的不满,“明天一早,徐先生随军前往襄阳,我跟你一同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七十二章 监视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马维对守卫襄阳没有太大兴趣,不愿为此分散梁军兵力,指定几名将领,只拨兵一万人,剩下的一万人则由冀州诸郡县征调,刻期在东都汇合。 梁军赶到东都时,冀州的一万兵卒只有不到两千人,至少要等半个月,才能凑齐,徐础希望先去襄阳,将领们却坚守梁王的命令:必须等所有冀州兵全部赶来之后,才能去往襄阳。 徐础没有办法,只好暂留东都,每日打听襄阳的消息。 东都守将潘楷曾经因为私下与徐础说过几句话,遭到梁王的“惩罚”,这回完全不露面,多派兵卒来大将军府服侍客人,若有军报,也会立刻送一份副本过来。 襄阳的形势极其混乱,唯一确定的消息是城池尚未失守,贺荣大军也没有赶来支援,单于似乎打定主意先要攻占整个汉州之后,再来解决这边的问题。 徐础在东都一住就是十天,路上已有积雪,路行不便,冀州兵来得更慢,刚刚超过五千人,照这样下去,怕是要再等半个月,甚至更久,才能凑齐兵员。 徐础想自己先去襄阳,同样得不到允许,老宦高圣泽也住在大将军府,美其名曰服侍徐先生,其实是个极称职的看守,几乎寸步不离。 徐础接连给马维写去三封信,力陈尽快发兵的重要,马维只回了一封,告诉他耐心等待,该发兵的时候自会发兵,还督促他早些与宁王、楼矶联络。 事实上,徐础给宁王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去,迄今尚未得到回音。 倒是陈病才回了一封信,他已听说梁王派兵的消息,因此措辞十分谦逊,希望徐础尽快到来。 在东都的第十二天,终于有一部分兵卒奉梁王的命令出发,监护粮草上路,剩下的人还要再等几天。 徐础也只能继续等待。 这天下午,天空阴云密布,似乎又要下雪,徐础站在庭院里,抬头望天,不肯回屋里休息,昌言之只好将披风送来,给他披上——马维的确赠送数件衣物,但是哪一件也不如这件披风保暖。 高圣泽坐在屋内烤火,让两名小宦轮流出来监视。 徐础心里反复思考一件事:这个冬天究竟对哪一方更有利。 “础弟这是等着欣赏雪景吗?” 冷不丁听到“础弟”这个称呼,徐础差点以为是马维来了,猛然想起梁王早已不这样叫他,转身笑道:“郭兄什么时候来东都的?” “没多久……” 郭时风大步走近,高圣泽从房间里跑出来,惊讶地说:“你怎么进来的?门口守卫跑哪去了?” 郭时风笑道:“潘将军派人送我过来,所以守卫没有阻拦。抱歉,我本应先送上名贴,但我很快就要离开,想在走之前拜见础弟,所以有失礼数。” 徐础并不在意,“郭兄要去冀州见梁王?” “我看梁王心意已决,且又天寒地冻,就不去冀州啦,听说梁王已经率兵进入并州,是真的吗?” 徐础尚未开口,高圣泽提醒道:“关于梁王去向,徐先生最好什么都不要说。” “我对梁王去向一无所知,能说出什么?”徐础请郭时风进屋。 昌言之烧好了炭,屋里十分温暖,徐础与郭时风分别脱去披风与厚袍,坐下交谈,高圣泽自己跟进来,掇条凳子坐在门口。 “我前些日子曾给宁王写过一封信。”徐础道。 “嗯,宁王接到了,宁王说他不擅长写字,怕信上说不明白,所以让我过来口头回复。” “郭兄为这件事特意跑一趟?” “哈哈,那倒不至于,我看看东都还有没有余力进攻淮州,说实话,比较失望。先不说过个,础弟邀请宁王派兵助守襄阳,宁王说,他知道襄阳一战的重要,但是分身乏术,何况与襄阳之间隔着一个奚家,背后还有盛家捣乱,待他铲除两敌之后,肯定会亲自去往襄阳,与贺荣人一较胜负。” 徐础笑了笑,知道这只是托辞,盛、奚两家的势力都不小,宁王即便运气佳,也要一两年才能打败这两个强敌。 “盛家渡江了?”徐础问道。 “盛家沿江囤兵,尚未渡江,估计快了。宁王与我猜测,盛家大概是要与奚家联手进攻,一方直攻石头城,一方拖住宁军,令我军首尾不得相顾,但是双方正在商谈中,所以迟迟没有行动。” “想必如此。宁王打算如何应对?” “还能怎样?宁军已经攻入荆州,不夺下江陵城、击溃奚家军,绝不退兵。”郭时风突然笑了起来。 “郭兄想必是信心十足,所以才能笑出声来。” “我笑的是宁王与梁王不谋而合,都将妻儿留在后方城中,但是绝不会为妻儿而回防。” 门口的高圣泽咳了一声,提醒两人不可评议梁王。 徐础道:“宁王留下哪个妻子?” “宁王只有一位妻子,姓栾。” “姓牛的那一位呢?” “栾氏为妃,牛氏为嫔,都在石头城,一同照顾宁王的几个孩子。” 徐础点头,“宁王想必是觉得石头城必然能够守住。” “盛家满门忠孝,却无大将,又不愿另请高明,兵卒虽多,不足为惧,宁王不担心石头城,倒是东都……” 高圣泽忍不住道:“两位闲聊就是,如何守卫东都,梁王自有安排,不劳两位操心。” 郭时风连连点头,“高总管说得对。础弟什么时候去襄阳?” “还要再等两三天吧,一切由梁王定夺。” “础弟到了襄阳,派人给我送个信儿,宁王与我都希望能与础弟时时保持联络。” “当然,只是道路不畅,又不掌握宁王行踪,信可能到得晚些。” “陈病才部下有一位幕僚,名叫郁柳,是我故交,这次随军北上,又与我取得联系,陈病才亦对宁王推崇有加,时时通信,础弟托他带信,必能及时送到宁王手中。” “郭兄相识满天下,这时都能用上。” “谋士嘛,有时候出谋划策尚在其次,识人、荐人更加重要。” “尤其是主上自己就能出谋划策的时候。” “哈哈,础弟一语中的。唉,如今谋士也不好当,不多几样本事,难以立足。” 两人闲聊,纵论天下形势,只是不提梁王,高圣泽一开始还听,慢慢地有些懈怠,坐在那里打盹。 眼看天色将晚,徐础留客吃饭,郭时风执意告辞,“不了,见过础弟,我此行的任务算是结束,天黑之前就得出城,连夜回去向宁王复命。下次见面,一定要与础弟大醉一场。” 徐础送客到大门口,趁高圣泽没跟太近,郭时风小声道:“宁王求贤若渴,础弟在意。”说罢大笑着告辞。 空中飘雪,徐础站在门口目送郭时风上车离去,良久才转身回到府中。 昌言之正在屋子里收拾茶具,“这位郭先生倒是挺讲交情,没什么重要事情,还特意来探望公子。” 徐础心中却有不安,想了一会,道:“请高总管过来?” “嗯?公子还没看够他吗?”昌言之出门找人。 高圣泽就住在隔壁,却等了好一会才过来,进屋道:“徐先生找我有事?” “嗯,要事。” “如果又是出兵襄阳的事情,还是不要对我说了,梁王早有安排,谁敢不从命?我也没有办法。” “不是出兵的事情。我在想,梁王命高总管监视我,一直以来也派别人监视潘将军吧?” 高圣泽脸色一沉,“梁王看重故人之交,派我服侍徐先生,怎么说是‘监视’?梁王待潘将军如至亲,将妻儿都交给他保护,更是没有‘监视’之说。” “高总管是在‘服侍’我?” “梁王是这么要求我的。” “那我能命令高总管做事吗?” 高圣泽脸色更加阴沉,“想要什么东西,徐先生尽管开口。” “请高总管去打听下,潘将军最近可有异常之处。” “徐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梁王待你甚厚,你却要设计挑拨离间吗?郭时风是不是向你暗示了什么?我就知道他不会平白无故前来拜见。” “高总管这句话说对了,郭时风之来,绝不会平白无故,而且他赶来东都,却不去拜见梁王,仔细推算,真正的目的必是要劝说潘将军背叛梁王。” 高圣泽一愣,“我提醒徐先生,你现在说的话,我都会原封不动记下来,日后通报给梁王。” “派人去打听一下,我若是猜错,于你无损,若是猜对,你却能立一大功,令梁王对你刮目相看,从此倚重有加。” 高圣泽哼了一声,“万一被潘将军得知,我可得罪不起。” 高圣洁转身离去,屋外很快传来小宦奔跑的脚步声,他还是派人打听去了。 昌言之小声笑道:“公子猜得肯定没错,梁王在潘楷身边也留下了‘服侍’之人。” “必然。” “可要说潘楷背叛梁王……公子猜得有些过头吧?郭时风若是心虚,干嘛特意来拜见公子,惹你怀疑?” “潘楷与郭时风见梁王派来的兵卒迟迟不走,所以心虚,来我这里打听动向。” “我还是很难相信。” “等你像我一样了解郭时风,就知道他来东都必有阴谋。” “等公子更了解潘楷,或许就知道他不可能背叛梁王。” 徐础沉默一会,笑道:“若在从前,我不敢说,但是最近发生的几件事情连在一起,我有九成把握能够说服潘将军心生异志,郭时风的本事不会比我更差。” 昌言之自以为从公子这里学到不少东西,这时却想不出有什么事情能让潘楷改变忠心。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七十三章 劝叛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潘楷觉得自己站在了悬崖边上,稍一不慎就会掉下去摔个粉身碎骨,可是身后虎狼成群,他不得不准备纵身一跃。 天色刚暗,郭时风匆匆赶回来,潘楷立刻屏退卫兵,迎上前道:“如何?” “果然不出我所料。”郭时风急迫地说。 潘楷大惊,“徐础已有察觉?” “不是察觉,而是早已知情,他带兵前来东都,又找借口迟迟不肯离开,其实都是为了潘将军你啊。” 潘楷脸色骤变,慢慢坐下,喃喃道:“梁王终究不肯信我……” “梁王或许还在犹豫,但是徐础来过之后,梁王当会下定决心。还有那个老宦,似乎也在隐瞒什么。” “梁王曾将宫中宦者分赐诸将为奴,但是谁也不敢将他们真当成奴仆对待……” “因为他们都是梁王的眼线?” “嗯,高圣泽就是这些眼线的头目。” “潘将军身边亦有?” 潘楷伸出四根手指,“但是无妨,这里是议事厅,我下过命令,宦者不得入内,咱们在这里所说的话,不会传出去。” “果真?” 潘楷张嘴又闭嘴,不是十分肯定。 “已经隐瞒不住,请潘将军速作决定。” “别急,或许……或许梁王只是在试探我,他有这个习惯。” 郭时风笑道:“潘将军太过忠厚,事实摆在眼前,也不肯承认。梁王命潘将军死守东都,甚至将妻儿留下,可是一到冀州就要另娶天成宗室之女,抛弃东都之心于此昭然若揭。” “梁王为何要抛弃东都?”潘楷小声问道,心里却已认同郭时风的说法。 郭时风胜券在握,耐心地说:“大势如此,梁王北上冀州与天成联姻,转攻并州要夺回前梁故地,东都于他已非至关重要,无非用来吸引贺荣大军,好让他在北边得些喘息。” “梁王根本就不相信我能守住东都。” “梁王不信,只是希望潘将军守得越久越好,那样一来,就能吸引更多敌军,可他在冀州决定与天成张氏联姻之后,开始担心潘将军无心守城,对梁王来说,这是一个大麻烦,于是他想另换一人守城。” “徐础。”潘楷马上回道,觉得一切都已清晰,“还有谁比徐础更适合守卫东都?毕竟他曾经守过一次,而且守住了,这一次他只要守得长久一些就可以。” “就是这个道理。” “可是……梁王直接换将就是,我不会抗命,更不会与徐础相争,何必非要置我于死地?” 郭时风哈哈大笑,好像这个问题不值得回答。 潘楷自己想出了原因,“梁王依然怀疑我与徐础曾有勾结,所以让徐础杀我以表明全无二心。” “此乃其一。潘将军自问,亲友之中有多少人在梁军中为将?” “那可不少,没有五十,也有三十,梁王从前对我……十分信任,只要是我推荐的人,一律封将,哪怕是从来没上过战场的人。” “而潘将军推荐的全是亲友?” 潘楷脸上一红,他之前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一想起,忽然觉得自己一直在犯错,“我认识的人不多,梁王……梁王总是说自家人为将,方便我带兵。” “梁王的自家人在哪?” “梁王儿女皆幼,别无家人。” “所以潘将军还不明白?” 潘楷长叹一声,“梁王待我甚厚,于我有知遇之恩。” “梁王待你甚厚,所求亦重,要你拿命来还。” “如果只是我自己的性命,我愿意还给梁王。” “以梁王一向的品性,他会放过潘将军的亲友?换言之,潘将军若是死了,亲友能够无动于衷?君臣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互信,一方生疑,则另一方也要多心,疑上加疑,终酿祸端,最后就看是谁先下手为强。” 潘楷沉吟良久,仍不肯下定决心。 郭时风等了一会,缓缓道:“潘将军要做忠臣,先要想一件事:梁王果真是明主吗?君贤臣忠,功绩彪炳千古,君昏臣忠,不过多一冤死之魂。以潘将军之智力,凭借东都之坚厚,或是固守以待时局变化,或是另投明主再建功业,甚至自己称王,皆无不可。潘将军愿以性命报恩梁王,追随潘将军的诸多亲友有何罪过,也要受此牵连?” “郭先生不必再说。”潘楷终于拿定主意,“梁王无情,抛妻弃子如同敝屣,何况我潘楷?梁王得徐础相助,想必已寻得更合心的大将,哪里还会将我当回事?请宁王派兵过来吧,我愿交出东都。” 郭时风大喜,正要开口许诺,潘楷又道:“但是有几件事我要说在前头。” “潘将军请讲。” “第一,不可伤害梁王妻子,梁王想要,就送过去,不想要,留在东都,以礼待之。” “娇妻弱子,梁王既不在意,宁王杀之无益,更无助于守城,何必担此恶名?我替宁王同意这一条。” “第二,城里的梁军将士,随其心意,愿留者留,愿去者去,宁王不可强求。” “宁王要的是上下一心,梁军若有去意,宁王绝不挽留,反要礼送出城。但是潘将军会留下吧?” “唉,我不留下还能去哪?” “潘将军有一个儿子在梁王身边,可以用梁军将士交换回来。” “不必,无论怎样,我都是在背叛梁王,他就算杀我一子,我也不怨。” 郭时风笑笑,没说什么。 “第三,放徐础等人出城,他们爱去哪去哪。” “这条不妥。” “怎么?” “徐础受梁王重托,怎肯弃城而走?自他到来之后,刻意回避梁军将领,假装自己不得梁王重用,可是梁王若是对他不信、不用,为何允许他离开?此乃再明显不过的疑兵之计,所谓的扮猪吃虎。潘将军心中一软,满盘皆输,空担一个叛主之名。” 潘楷咬咬牙,“那就没办法了,是梁王与徐础先要动手,不是我无情无义。宁王将士什么时候赶到?我提前一天起事。” “宁军随时会到,徐础却不能等。” “什么时候合适?” 郭时风不语。 “今天?”潘楷吃了一惊。 “今天、今晚、现在,一刻也不能耽误。” “可我还没向手下将士讲明情况。” “不需要,潘将军召集亲友,再加上可信的兵卒,有二百人足够。” “徐础带兵将近两万,我这里的二百人怕是不够用吧?” 郭时风笑道:“咱们这是将计就计,徐础擅长用计,为了不引来潘将军的怀疑,故意与将领疏远,但是这种事情知情者不能太多,我猜梁军中只有极少人知道徐础的真实目的,甚至一个也没有,徐础身怀密旨,必要时让高圣泽宣旨,谁敢违背?” “这就是高圣泽跟来的用意。” “没错。所以潘将军要当机立断,带兵斩杀徐础与高圣泽,然后声称是奉梁王之命行事,等梁王那边得知消息时,宁王大军也已赶到,潘将军慢慢说服诸将即可。” 潘楷又犹豫一会,再次打定主意,“好,一个时辰以后动手。” “潘将军此举,挽救东都与满城兵民。” 潘楷抓住郭时风的一条胳膊,“宁王是要守住东都,对吧?” “当然,否则的话,何必派我过来劝说潘将军?东都对梁王可有可无,对宁王却是至关重要,不得东都,宁王无以破局。” 潘楷松开手,大步走开门口,向卫兵道:“紧急军务,去将潘剧叫来。” 潘剧是潘楷的侄子,亦是亲信,年轻气盛,对伯父无所不从,潘楷只说一句“梁王要除掉潘家”,潘剧立刻大怒,甚至没问原因,手握刀柄,“潘家绝不坐以待毙,大将军下令吧,拼个你死我活,事成之后,大将军称王!” “我已定下计策,不用你来胡说八道。去将咱们潘家的亲友叫来,不要大张旗鼓,就说……就说我要给老母庆寿,请他们过来商议,别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要提起。” “明白,都要找谁?” 潘楷说出一连串的人名,潘剧全都认识,嘴上重复一遍,牢牢记在心里,匆匆跑出去找人。 第一步已经迈出去,潘楷再不犹豫,也不需要郭时风督促,命令卫兵头目去将梁王赐给他的四名宦者请来。 “这四人先要除掉,以免走漏风声。”潘楷解释道。 郭时风拱手道:“还是潘将军想得周全。” 先是几名亲友赶来,然后四名宦者同时到达,对将要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是觉得怪,潘将军居然允许他们进入议事厅。 潘楷大喝一声:“拿下!” 卫兵们立刻将四名宦者按倒,旁观的亲友吓了一跳。 宦者更不服气,纷纷叫嚷,潘楷也不解释,拔刀出鞘,直接砍翻一人,剩余三人人面如土色,再不敢开口。 郭时风上前,阻止潘楷继续动手,向三名宦者道:“高圣泽是不是找你们问话了?” 三人吓得张不开嘴,只会点头。 “高圣泽询问潘将军动向?” 三人继续点头。 “高圣泽刚刚问过?” 三人还是点头。 郭时风看向潘楷,潘楷脸色微变,“果如郭先生所言,徐础就要动手。” 三名宦者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与徐础有何关系。 郭时风缓缓点头,退后几步。 潘楷向几名亲友道:“梁王派来使者,要将潘家赶尽杀绝,我不想送死,诸位愿随我起事吗?” 这些人都是潘楷的亲信,立刻拔出刀来,大呼不止。 三名宦者大惊,刚要开口争辩,乱刀齐下,他们只来得及发出惨叫声。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七十四章 反击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城中宦者陆续派人送来消息,全无异样,尤其是潘楷身边的四名宦者,尽说好话,没一句怀疑,高圣泽已经准备好前去嘲笑徐础,这时却有一条消息引起他的一丝疑虑。 准确地说,这不是消息,而是“没有消息”:谁也没看见郭时风出城。 东都每座城门都有一名宦者坐镇,如今是非常时期,进出者极少,郭时风无论从哪里出城,肯定会被看到,但是诸门宦者却都说今日无人出城,一名宦者派来的随从特意提醒高圣泽:“梁王曾经有令,不准任何人进出东都,高公等人带来梁王旨意,才获准进城,郭时风乃宁王使者,按理说进不得城,何来出城一说?” 高圣泽猛然想起,梁王的确曾经发布过禁入东都之令,他与徐础顺利进城,因此一直没想过这件事,即使见到郭时风,也没有醒悟过来。 但这好像也不能说明什么,郭时风毕竟是梁王的好友,或许另行得到允许? 高圣泽犹豫多时才来见徐础,已将近二更,潘楷那头正在紧锣密鼓地布置兵变。 徐础没睡,见到高圣泽,问道:“外面还在下雪吗?” “啊?已经停了,这场雪不大。” “遗憾,或许别处的雪能大一些。” “会吧。”高圣泽被问得莫名其妙,等了一会又道:“郭时风没有出城。” “没完成任务,他当然不会出城。”徐础笑道。 “他当时可能只是随口一说,为的是不留下吃饭。” “也可能是别有用心。” 高圣泽虽然谄媚事主,但毕竟不是笨人,一旦觉得徐础的猜测有理,立刻道:“怎么办?我现在就去召集梁军将领,来个先下手为强?” “潘楷乃梁王最为亲信的大将,眼下又是东都城主,高总管如何劝服诸将反对潘将军?” “老实说,我到现在也不太相信,那可是潘楷,大梁遗民,追随梁王多时,全家皆蒙重恩,怎么会……为什么要这样?” “潘将军虽忠,但无大将之才,被梁王委以重任,孤守东都,守护梁王妻儿,层层重压之下,其心易变,梁王偏偏在这时频繁变计,先娶张氏之女,后要进攻并州,却没向潘楷及时解释——潘楷远在东都,梁王的每一次变计,都会令他心生疑虑,猜测自己是不是也会被‘变’。潘楷已成可劝之人,此时只缺一名胆大心细、能说会道的谋士来捅破这层窗纸。” “郭时风……他来得倒凑巧。” “我猜他也不是凑巧,而是迫不得已。” “嗯?” “郭时风劝梁王佯攻淮州,以保江东安全,自以为得计,回去必向宁王邀功,结果中计的却是他,梁王率兵北上冀州,置江东于不顾,令宁王辛苦得来的石头城陷入危急之中。以宁王为人,郭时风必遭重罚,他若不来东都立功,只怕性命难保。” 高圣泽连连点头,“我这就向梁王写信,请他发密令除掉潘楷。” “来不及,郭时风必然要劝潘楷早早下手,没准就是今晚。” 高圣泽大吃一惊,“今晚!” “如果我是郭时风,肯定要力劝潘楷今晚动手,无它,潘楷忠心尚未尽去,想得越久,越会犹豫,一旦动手,则再也没有回头之路,郭时风的计策才能得逞。” “府里总共不到五十人,其中一半多还是潘楷的部下,这……这可怎么办?” “高总管派人出去的时候,未受阻拦?” “没有。” “还好,说明潘楷那边还在犹豫。梁军将领十有八九更信潘楷,而不信高总管,如今之计,唯有调动冀州军。” “冀州军?他们还不到五千人,而且全驻扎在城外,只有不到一百人进城。” “这就够了。郭时风以巧计说动潘楷,必不敢牵连太多人,高总管总能找来一百人,再抢占行机,可轻松得胜。” “冀州军干嘛听我的呢?” 徐础笑道:“这就要看我的了,请高总管将我送到冀州军那边,用不了一时三刻,必能令他们对高总管言听计从。” 高圣泽笑了笑,相信徐础确有这样的本事,“城中宦者尽听我令,加上一些卫兵,或许还能再凑一二百人。” “很好,但是先不要告诉他们用意,聚集在一起就好。” “呃,有件事先说在前头,对潘将军只能活捉,不能杀死,万一有错,我也不至于因此担上死罪。” 潘楷乃梁军大将,得罪他与得罪梁王无异,高圣泽却还想着“万一”,徐础没有挑明,笑道:“下命令的是高总管,一切自然皆随你意。” “唉,唉,为什么让我碰见这种事?”高圣泽连连跺脚,“我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只凭郭时风拜访,徐先生就能猜出这么多事情?初听时有理有据,再一细想,又觉得……漏洞颇多。” “高总管想潘楷,觉得漏洞颇多,想郭时风,则以为有理有据,是不是?” “就是这个意思,郭时风是谋士,擅长阴谋诡计,我不信他,但是潘楷……”高圣泽摇头。 “高总管再想一想,论智谋,潘楷与郭时风孰强孰弱。” “当然是郭强潘弱,十个潘楷比不上一个郭时风。” “然则高总管还有怀疑?” 高圣泽又一咬牙,“得,冒次险吧,如果一切皆如徐先生所猜,此举不仅能保住自家性命,还是给梁王立一大功。” “可称是扭转乾坤之大功。” “如果徐先生猜错……我死之前一定先杀你。” “高总管不动手,潘楷与梁王也不会放过我,你我二人被杀不过是前后脚的事情。” “嘿,梁王未必,我从来没见过他对别人像对徐先生这样在意,嘴上说得狠,没准过两天就会原谅,我可没这个待遇……不多废话,徐先生这就随我出门吧。” 徐础命昌言之留在府中,如果有人来找,尽量拖延时间,他穿上披风,随高圣泽出府。 守卫极其松懈,见到高圣泽,立刻躬身送行,甚至没注意到随行者当中还有徐础。 “潘楷还没动手,咱们仍占先机。”徐础小声道。 “嗯。”高圣泽心事重重,无心答话。 冀州客人住得不远,高圣泽带着徐础以及两名小宦步行,提灯匆匆赶到,立刻召集冀州将领。 冀州将领来自各个郡县,带来兵卒数量最多的十人被指为统领,五人留在城外,五人进城,每日的事情就是商讨粮草分配与营地位置,与梁军将领争吵不休。 他们都见过高圣泽,知道这是梁王身边的心腹之人,因此十分恭敬,一叫便至。 五名将领一字排开,等候高圣泽发话。 徐础上前一步,开口道:“在下徐础,见过诸位将军。” 五人互相看了一眼,显然都听说这个人。 “嗯,我不废话,想问诸位将军一句:你们是不是要发动兵变,逃回冀州?” 五将各各吃惊,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绝无此事。 徐础道:“诸位来都来了,不在家乡反对征兵,却在异乡闹事,此事极不合理。” “就是这个道理!”五将齐声道。 “但是人言可畏,高总管与我相信冀州将士,有人不信。潘将军乃东都城主,对诸位颇存忌惮之心,说冀州兵刻期不至,必有异心。” “那也是没来的人有异心,我们按期赶到,许多人还提前了啊。”一将道。 “诸位到是到了,可私下里是不是说过什么?” 冀州已被贺荣人强征一遍,男丁稀少,都不愿出兵,被迫来到东都,当然不会没有怨言,徐础一问,五个人都低下头,不敢回话。 徐础道:“谁也不愿上战场,尤其赶上寒冬,此乃人之常情,莫说冀州将士,就梁军兵卒,谁能保证个个心甘情愿?” 五将连连点头,一人道:“人人都说徐先生通情达理,体察下情,果然名不虚传。” 徐础笑笑,“现在的问题是得让潘将军明白诸位绝无异心。” “有高总管和徐先生替我们说话,冀州将士可以放心了。” “口说无凭,光有我二人据理力争还不够,必须要有诸位的支持,请诸位带上兵卒,与我二人一同去见潘将军,将事情说个清楚。” 五将一愣,再怎么着他们也明白,带兵去见大将,已与兵变无异,问下来乃是死罪。 高圣泽一直旁听,这时上前,手按腹部,“我这里有梁王密旨,许我便宜行事,诸位不必担忧,一切职责由我和徐先生承担。” 老宦开口,五将又信几分,一人道:“瞿将军呢?能不能让他出来说几话?” 瞿将军是梁王指定的襄阳统帅,诸将皆受他节制。 高圣泽道:“瞿将军坐镇城外大营,深夜里无法唤进城内,可我得到消息,潘将军受小人蛊惑,今晚就要拿诸人问罪,你们还想等到明天吗?” 五将面面盯觑,暗呼倒霉。 徐础道:“潘将军捉拿诸位,只需从冀州将士嘴里问出几句抱怨的话,就足以定罪,以军法处置,莫说城外的瞿将军,就是梁王在此,也未必救得了诸位。” “我们冀州人没得罪过潘将军,何以受诬至此?”一将大为愤慨。 “当初冀州军围困东都时,曾杀死潘将军爱子。”徐础随口编道,并不知道潘楷是不是真有家人死于当年的战斗之中。 五将再无怀疑,同时拱手,由一人道:“我等誓死追随高总管与徐先生。”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七十五章 一步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昌言之找来一本,费力地逐字阅读,丝毫不担心徐础的安危。 外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很快又有敲门声,他回一声“稍等”,将本页剩余几行看完,将倒放在桌上,起身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大群兵卒,门一开就要里面冲,昌言之张开双臂,拦在门口,向其中两人道:“我认得你们,大家一块守过东都、喝过酒,你叫……你叫潘剧,你也姓潘,恕我一时糊涂,有点想不起你的名字。” “潘渊,我叫潘渊。”那人道。 “没错,有一回喝醉,你还说要将妹妹嫁我为妻,后来却没有下文。” 潘渊脸一红,潘剧道:“少听他胡说,他妹妹早已嫁人,孩子都生了一个,他到处许人,就是为了攀交情、骗酒喝。” 昌言之笑道:“原来如此,亏我挂念这么久。” 众兵卒原本气势汹汹,几句话过后,反而都有些不好意思,纷纷后撤,不再坚持往里闯,昌言之走到门外,向潘剧道:“潘大将军是你叔叔吧?” “是我伯父。” “哦,听说你升官了,当初是校尉,现在是将军了吧。” “得我伯父的荐举,当个副将而已,与昌将军没法比。” “我现在是平民百姓,无官无职,哪能跟你比?” 两人互相奉承,站在旁边的潘渊推了堂兄一下,潘剧醒悟过来,打断话头,拱手道:“我们这次拜访不是为了闲聊,请昌兄将徐先生叫出来。” “他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情明天说不行吗?” “急事,必须是现在。” “哦,真是麻烦,好吧,既然是潘大将军的侄儿亲自赶来,怎么也不能拒绝,请诸位在此稍待,我去叫醒公子。” 潘剧、潘渊等人纷纷点头,都愿意卖昌言之几分面子。 昌言之退回房内,将门关上,轻轻落闩,然后坐到桌前,拿起继续看,眉头越皱越紧,深感读之难。 外面的人等候多时,见屋里灯亮,却迟迟无人出来,都有些着急,潘剧大声道:“请昌兄速唤徐先生起床,再不出来,我们就闯进去啦。” “公子正在穿衣,马上就好。” 众人继续等待,潘渊小声道:“昌言之不会是在诳咱们吧?里面连个声响都没有。” “不至于吧。”潘剧对昌言之仍存有好印象。 众人正犹豫不决,郭时风从后面跑来,“怎么回事?都站在这里干嘛?” “等昌言之唤醒徐础。”潘剧回道。 郭时风一愣,随即大怒,但是不敢发作,只得压低声音道:“潘大将军已将事情说得一清二楚,你们不是来拜访的,这么客气干嘛?” 两潘脸上都是一红,潘剧拔出刀,大声道:“昌言之、徐础,赶快给我出来!” 无人应声,潘剧伸手推门,发现里面上闩,这回明白自己果真上当受骗,向兵卒道:“撞门。” 兵卒两人一组,轮流撞门,十几次之后,将门闩撞断,潘剧推开众人,当先抢入,看到昌言之正坐在桌前看,不由得恼羞成怒,“昌言之,你……徐础何在?” 不等昌言之回答,潘剧提刀冲进里间卧房,转了一圈发现无人,又冲出来,脸色变得凶恶,一刀落下,将桌上的籍砍成两截,怒道:“徐础人呢?” “没在里面吗?”昌言之诧异道。 “里面是空的,床上没人。” “床下看了吗?” “少来废话,我认识你,我手上的刀可不认识,亏我当你是朋友,你竟然骗我!” “你们先骗我的。”昌言之仍坐在椅子上,抬头道。 “我……我们啥时候骗过你?” 昌言之看向潘渊,“我现在还是孤身一人哪。” 潘渊想道歉,转念改变主意,“你自己娶不到媳妇,与我何干?快说徐础在哪,要不然……” “公子不在床上,想必是出门了。” “知道他出门,问你他去哪了?” 好几口刀指过来,昌言之想了一会,突然指向门外,“问他,他肯定知道。” 众人回头看去,谁也没见着人。 昌言之道:“我看见人影一闪,是郭时风郭先生吧?” 郭时风只得走进来,笑道:“昌将军在逗你们玩呢,不用些狠手段,他是不会交待徐础去处的。” 潘剧看一眼放在桌上的手掌,昌言之急忙收回来,“公子去哪不会告诉我,郭先生神机妙算,一算便知。” 郭时风脸色微变,“带他去见潘大将军。” 昌言之自知不敌,也不反抗,起身与众人出门。 潘家兵卒还在到处搜索,郭时风全叫回来,匆匆去见潘楷。 这个夜里,许多人都显得匆匆忙忙。 徐础希望立刻带冀州兵去捉潘楷,高圣泽却觉得这些人不够可靠,坚持要等一会,等城中宦者聚齐之后,才肯动身。 这一等就是将近一个时辰,高圣泽带领数百人前往潘府时,已是后半夜。 潘楷住在一座王府里,那里早先被徐础改成军营,能住人,也能议事。 极少数人有马,剩下的人大多步行,斗志昂扬地赶路,但是大多数并不知道此行的真正目的,他们只是相信高圣泽,以为老宦带头,必是梁王曾有密旨。 一路未遭拦阻,到了王府门口,几名卫兵看见他们,转身就往里跑,连门都没关。 众人情绪高涨,高喊“我们要见潘大将军”,直往里闯。 徐础一把抓住高圣泽,让到一旁,小声道:“情况不对。” “哪里不对?” “潘楷乃是一城之主,咱们准备这么久,高总管又从各处找人,不可能人人保密,潘楷理应知情,却不设防,这里有埋伏!” 高圣泽看一眼人群,“都已经冲进去了……” “找不到你我,潘军反而不会伤害这些人。” 高圣泽焦头烂额,“你说要今晚起事,临头却又改变主意。” “本欲先发制人,奈何晚了一步。” “真的晚了?” “我有九成把握。” 高圣泽还在犹豫,人群已经全部涌入王府,只有两名小宦守在高圣泽身边。 府里人声鼎沸,不像是有埋伏,高圣泽决定跟进去,今晚是他主事,他不进去,必惹猜疑,抬腿迈上两级台阶,老宦只觉得心惊肉跳,于是又退回来,向徐础道:“咱们先躲一阵。” 高圣泽命小宦丢掉手中的灯笼,一同往黑暗中去,走出没多远,就听王府内叫喊声一片,紧接着咣啷一声,王府大门关上了。 高圣泽大吃一惊,心中再无疑惑,四人当中数他年纪最大,这时跑得却最快,直到奔出一条街之后才停下。 徐础追上来,气喘吁吁,“这下麻烦了。” “怎么办?”高圣泽已然惊慌失措,“他们两个呢?” 那两名小宦竟然没影了,徐础也没看到他们是何时跑掉的,于是摇摇头,“只晚一步,便是一败涂地,如今之计……”徐础转身看向来路,“只好我去见潘楷、郭时风,或许可以说服他们改变主意,至少放你我一条生路。” “潘楷会杀咱们?”高圣泽声音发颤。 “潘楷不杀,郭时风也会杀,用以坚定潘楷之志,使其没有回头之路。” “徐先生能劝服他们?” “别无它法,只能一试。” “怎么劝?”事关自己的性命,高圣泽必须问个明白。 “见机行事吧。” “一见面就要杀人呢?” “我说过,咱们就是前后脚的事,估计我会先走一步,高总管随后。” 高圣泽发出一声惨叫。 徐础迈大步往回走,隐约听见前方似乎有脚步声,想必是潘军出来找人。 高圣泽站在后面,突然道:“徐先生快回来,我有办法。” 徐础回到老宦近前,“整个东都如今都听潘楷一人的号令,咱们无处可躲。” “随我来。”高圣泽也不多话,小步快跑,一点看不出年事已高。 徐础只得跟随。 高圣泽显然认路,七拐八拐,越走越偏僻,身后倒是一直没人追来。 徐础渐渐觉得不对,追上来道:“咱们已经进入皇宫了?” “嗯。” “可我没见到大门。” 高圣泽停下,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皇宫……有缺口,一直没修。” “梁王干嘛弄个缺口?” “不是……梁王,是你。” “我?” “你守东都时,降世军……拆了这个缺口。” 徐础想起来了,一部分降世军执着于掠夺财物,但是皇宫大门有人把守,他们于是破墙而入。 “在这里也躲不了多久。” “躲一天算一天,梁王早晚会得到消息,等他带兵到来,潘楷必亡。” 徐础觉得宁军将士会来得更早一些,但是没说出来,跟着老宦继续前走。 皇宫几重围墙,只有最外一重有缺口,再往里就进不去了。 但是进宫之后,高圣泽熟门熟路,先找一间空屋子躲藏,静候天亮。 屋子漏风,不比外面温暖多少,徐础实在累了,找不到椅凳,干脆坐在地上,靠着墙壁休息。 高圣泽守在门口向外窥视,扭头道:“徐先生年纪轻轻,体力不行啊。” “高总管老而弥坚,徐某自愧不如。咱们在这里没有食物,会被饿死。” “这里只是暂住,天亮之后,我去找人帮忙,整个东都城里,唯有此人能保护咱们的安全。” “这人住在皇宫里?” “对啊,就是王妃。” 徐础摇头,“潘楷反叛梁王,王妃自身难保。” “你不明白,潘楷肯定会保证王妃安全。” 徐础的确不明白。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七十六章 马妻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梁王的妻子姓林,出身香门第,虽非大富大贵之人,但是知达理,温柔贤惠,尤其善解人意,深得亲友以及仆人的喜爱。 但她唯独猜不透丈夫的心事。 婚后头一年,她曾经与丈夫若干次深入交谈,试图弄清楚他的好恶与梦想,结果一无所得,每次丈夫兴致勃勃地说起“大梁帝胄”,她都做不到感同身受,反而频频劝他谨慎些。 “早就改朝换代啦,现在是天成朝,夫君身为悦服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应当收心自省,少惹麻烦。我倒希望所有人都忘记夫君的出身,以后马家子孙读应试,在科场上博个功名。” 开始几次,马维只是不痛不痒地嘿笑一声,次数一多,他开始不耐烦,有一次终于暴发,向妻子说:“你不过是只麻雀,机缘巧合,误入凤巢,但是见识短浅,永远不会明白天有多高、地有多广。唉,日后误我马维前程者,或许就是你吧。” 林氏还以为丈夫是在开玩笑,直到马维拂袖而去,一连几天睡在房里,林氏才明白,自己对丈夫的误解有多深,等她想要弥补的时候,一切都已来不及。 马维的怒意维持三天,此后还是回到卧房睡觉,但是与妻子几乎没有交谈,即使在有了儿女之后,他的心也再没有回到妻子身上。 林氏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命,于是将一腔心血全都倾注到儿女身上,以为自己的一生将会平平淡淡,结果突然之间,她被卷入到一阵狂风暴雨中,全然没有一点防备。 丈夫说逃就逃,连句话都没留下,林氏还以为他去哪个朋友家里小住,几天之后才明白事情不对劲,到处找人,一无所获,反而听到越来越多的传言,最轻微的一条是马维沉迷于欢场,住到相好家里去了。 林氏当时很生气,可是又过些天,她巴不得丈夫只是流连花丛之间。 万物帝遇刺,悦服侯逃亡,家人遭殃,皆被定为钦犯,连刚刚会走路的儿童也不例外,全被送到监牢里,等候处决。 林氏瞬间觉得天塌地陷,但在内心深处,她知道丈夫绝不无辜,于是甘心等死,只是哀叹儿女尚幼,就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以为这就是结局,没想到更多、更大的风暴接二连三席卷过来,她一会是钦犯,一会是王妃,一会死到临头,一会贵不可言……几次起落之后,林氏变得麻木,更将全部心事都花在儿女身上。 “被迫”迁入皇宫之后,林氏选了一座偏僻的院落,坚决不肯住进皇后与嫔妃的寝宫,马维对此只是冷笑一声,没有强求。 林氏还将自己对儿女的喜爱延伸到其他孩子身上,马维后娶之妾所生的孩子,她视如己出,梁军将领无论谁有年幼子女,她都邀请母子进宫相聚。 潘楷因为与徐础单独说过几句话,受到梁王的猜忌,奉命出使江东,他当时十分惊恐,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得到原谅——他是前梁将门之子,从小受到熏陶,对“伴君如伴虎”这句话视若至理——于是派人送信给妻子,让她带着年幼的小儿子入住皇宫,以避灾难。 林氏明知这是怎么回事,也没有拒绝,反将潘妻与幼子一直留在身边。 梁王由邺城仓皇退回东都,别人都不敢捋虎须,只有林氏主动去见丈夫,说:“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你们男人的大事,但是我知道与人交往,要讲真情实意,想必君臣之间亦是如此吧。潘楷追随梁王已久,因为一点小事受到贬逐,心中惶惑不安,梁王若不信他,干脆弃而不用,好过像现在这样彼此猜疑。” 马维心里已经原谅潘楷,于是接受妻子的劝告,待潘楷回来之后,恢复大将军之号,待之如初。 潘妻回到家中,尽说王妃的好话,要求丈夫必须牢记这分恩情。 高圣泽消息灵通,了解前因后果,曾向梁王进言:“梁王本来就无意重罚潘大将军,何必非要借王妃之劝而行好事,平白将恩情送给别人?” 马维对此自有说法:“王者恩威并施,但是不宜独兼,我让王妃显恩,而我持威,以免部下觉得我摇摆不定。” 高圣泽当时自然是连连称赞,心里多少有些不以为然,等到潘楷兵变,他与徐础无路可走,才想到梁王当初让给王妃的这点恩情,或许真的有用。 赶在天亮之前,高圣泽将王妃林氏做过的事情说了一遍,徐础点头道:“潘楷受郭时风蛊惑而背叛梁王,为人其实忠厚,他若有报恩之心,对王妃当会敬让几分。” 天刚刚亮,高圣泽独自出门,去找可信的宦者,向王妃传话。 徐础冷饿交加,紧紧裹着披风,等候消息,将近中午,才有一名小宦过来,推门进来,问道:“徐先生?” “是我。”徐础起身。 “嗯。”小宦转身就走,徐础急忙跟上,又是一通拐弯抹角,中途换一名宫女带路,辗转来到一所小院里,被送进厢房,高圣泽正等在那里。 “吃些东西吧,徐先生。”高圣泽早已吃饱,留了一些酒菜。 徐础的确需要食物,坐下大吃,半饱之后抬头道:“昨天有雪,咱们留下足迹,潘楷认真搜索的话,一定会追踪到皇宫里。” “我也想到了,但是没有别的办法。” “这是什么地方?潘楷若要搜查,王妃能阻止吗?” “这里就是王妃的寝宫,潘楷除非撕破脸,否则的话,绝不敢搜查。” 徐础吃了一惊,“王妃就住……这种地方?” “王妃不喜奢侈,而且总说自己没有大贵之命,住进皇宫已属僭越,断不敢玷污后妃之所。” “嗯,王妃是这种人。” “徐先生见过王妃?” “见过几次,那时她还是悦服侯夫人。”徐础已经想不起王妃的模样,只记得那是一名极温柔的女子,衣着朴素无华,无论马维招待客人有多晚,她都不曾露出哪怕是一点的不悦之色,每次出现,无非是劝大家少喝些酒。 徐础当时与马维一样,心中只有天下,对这位嫂夫人礼敬而已,从来没太在意,想不到有一天居然要靠她保命。 徐础吃得差不多了,推开杯盘,道:“这样干等着不行,得找个人替我送信。” “对,必须尽快通知梁王……” “不是梁王,是宁王。” “啊?”高圣泽吃了一惊。 “梁王远在并州,潘楷背叛,他虽然愤怒,但是并州未平,他不会转师南下。” “梁王原本就没指望东都能守住。”高圣泽喃喃道,随即叹了口气,“只是梁王不会想到,东都竟会以这种方式丢掉。可宁王要杀徐先生,给他写信能有何用?” “是郭时风要杀你我二人,好让潘楷无路可退,宁王并无杀心,只有他能真正救咱们一命。” “可宁王远在荆州,中间路途遥远,潘楷一反,南下之路越发难行……” “如果我猜得没错,宁王不在荆州,也不在江东,必然是在前往东都的路上,而且已经不远。” 高圣泽又吃一惊,“宁王要来东都……原来郭时风只是前锋。” “嗯,郭时风若能骗得东都,宁王兵不血刃,郭时风若失败,宁王也会大举攻城。” “我还是糊涂,宁王尚未夺下荆州,老家亦受威胁,他这个时候来夺东都是何道理?” “宁王行事,不可以常理揣度,如果让我推测的话,我猜他攻江陵城不顺,在荆州进退两难,担心军心不稳,急切地想要攻下一座大城。当然,他也可能只是派一支军队前来东都,自己仍在围攻奚家。” “宁王若不来的话……” “那就真的麻烦了。”徐础笑道。 高圣泽笑不出来,“宁王真来,咱们也未必就没有麻烦,他杀起人来,更是六亲不认。” “尽力而为吧。” “嗯,让我想想办法。”高圣泽思索一会,突然道:“有件事先说在前头,我可不会学潘楷,向宁王归降,既认梁王为主,我是不会改变的。” 徐础笑了笑,“明白。” “徐先生不用笑,我说的是真话,你可能不知道,我原本就是大梁的宦者,追随梁王理所应当,而且是天成朝廷抛弃我们,不是我们背叛主人,这是两码事。” 徐础记得很清楚,当初就是高圣泽带领宁王闯入皇宫,但这不是戳人痛处的时候,他拱手道:“敬佩。” “但我还没想出办法能够送信。”高圣泽叹息道。 房门突然打开,一名小孩子闯进来,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对房内的两个大人视而不见。 一名女子跟进来,小孩子转身道:“不在这里。” “仔细找找。”女子柔声道。 高圣泽立刻起身,徐础随后,隐约想起女人的容貌,拱手道:“徐础拜见王妃。” 小孩子四处翻查,女子微笑道:“徐先生乃梁王至交,可不必多礼。潘将军已经派人来过,询问这里是否有外人来过,我说没有,但是这里人多眼杂,怕是无法保密太久。” “我正与高总管商量,如果能送信给宁王,此事或许还有转机。” “宁王?” “梁王太远……” 林氏笑道:“我明白,梁王无暇顾及这边的事情。嗯……我倒有个办法能将徐先生直接送出城去,只怕徐先生不肯。”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七十七章 女装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俘虏一群不明所以的冀州兵卒与宦者,唯独走脱了徐础与高圣泽,潘楷火冒三丈,还有些后悔,尤其是见到郭时风,更是怒从心头起。 “潘氏全族几十口人,全要被你害死。”潘楷咬牙道,真想抽刀砍死这名笑呵呵的谋士。 郭时风脸上全无焦急或是惭愧之色,笑道:“等潘氏全族个个称将封侯、子孙兴旺时,希望潘将军也能记起我来。” “你还有心说笑话?” “这可不是笑话,如今大事已成,潘将军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徐础与高圣泽不见踪影……” “那又怎样?” “嗯?坚持杀人是你,如今不以为然也是你……” “我所忌惮两人者,无非是他们身怀梁王密旨,凭此号令梁军将士,攻杀潘将军。经过昨晚一事,虽让徐础逃掉,但我至少明白一点:他们没有密旨,调不动梁军,只能借助冀州兵与宦者小打不闹,潘将军无忧,东都亦无忧矣。” 潘楷目瞪口呆,对他来说,这可不是“无忧”,腾地站起身,两步来到郭时风面前,伸手揪住对方的衣领,怒道:“你说徐础与高圣泽奉旨杀我,我才行此下策……” 郭时风不紧不慢道:“这两人必定怀叵测,只是手段与我预料得稍有不同,昨晚那些人冲进来,总不是来向潘将军请安吧?” 潘楷松开手,退后几步,颓然坐下,“梁王终究不想放过我。” “肯定是徐础太过狂妄,在梁王面前许下大话,以为无需动用梁军将士,只凭他与高圣泽两人,就能将潘将军扳倒,若非是我及时赶到,潘将军的人头,此刻已经悬于城门。” “宁军一定要尽快赶来援守东都,否则的话,梁王一旦抢先……我未必还能控制住城里的将士。” “放心,宁军肯定比梁王先到。如果我猜得没准,梁王被并州牵绊,无力分兵南下。” “唉,又是猜……徐础和高圣泽怎么办?抓到之后还要……” “必须杀死,绝不能留后患,城中只有几百冀州兵与宦者,尚且被他们闹出这么大动静,若是出城与大军汇合,麻烦可就大了。” 潘楷点点头,他需要一个人替他出主意,以坚定意志。 “这两人躲不了多久,潘将军只需紧闭城门,严禁任何出入,然后许以重赏,逐户搜索,顶多三天……潘将军有事瞒我?” 潘楷神情有异,郭时风立刻看出不对。 “没什么,是王妃……” “王妃怎么了?高圣泽是宦者,确有可能躲进皇宫。” “我派人将王妃送往冀州……” 郭时风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情?潘将军为何不与我商量一下?” “王妃于我潘家有恩,我虽然被迫背叛梁王,但是不能恩将仇报。” “是王妃要走,还是潘将军不想留她?” “是我夫人,她劝我说,既然反了梁王,留王妃无益,等宁王来了,他那个性子……易生事端,不如将王妃送还梁王,至少互不亏欠。” 郭时风连连顿足,“王妃什么时候出城的?” “一个时辰前吧,正好城外的冀州兵有些不稳,我让他们护送王妃……” “潘将军……唉,徐、高两人必随王妃出城。” “不可能。”潘楷肯定地说,“我不是没有疑心,所以特意让家中女眷以送行为名,仔细检查过了,王妃所带之人不是孩童就是妇人,男子一个没有,连宦者也没有,全都留在宫中。” “确定没有男子?” “确定,王妃一行,除去孩童,总共只有十人,个个都是妇女。” “若有人男扮女装呢?” “郭先生想多了,便是常年换装的戏子,也能看出男女……” “潘将军没见过徐础吗?他换上女装,涂以脂粉,若不开口说话,谁能认出来?” “当然见过,徐础一身英气,装不得女人。” 郭时风又一次顿足,“徐础这次来,潘将军没见过吧?” “没有,能有多大区别?” “徐础貌美,原本就有几分妇人之态,最近不知在哪里受过的伤,比从前更瘦,面带病容,便是男装的时候,说他是女子,也有人信,何况换装?潘将军上当了,徐础必随王妃出城,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数千冀州兵护送王妃……怎么追啊?” 郭时风连连叹息。 潘楷道:“徐础虽有杀我之心,毕竟是奉命行事,与我没有私人恩怨。王妃对我潘家有恩,如果真是她要带走徐础——随他们去吧。仔细想想,其实也不是非杀徐础不可。” 郭时风心中骂了几句“蠢货”,嘴上却要表示赞同,“潘将军恩怨分明,令人敬佩,但是搜城不要停止,尤其要提防城外营中的梁军,以免被徐础拉拢过去。” “当然,徐础出城只是郭先生的猜测,未必为真,何况还有高圣泽,他肯定装不了女人。这两人逃往冀州也就算了,若是还在城中,或者藏在城外军营里,必须搜出来斩杀,以免再起变故。” “嗯嗯,潘将军可以向更多下属透漏口风,静待宁军到来。” 潘楷长叹一声,他对徐础逃走不太在意,真正感到为难的正是如何说服众多将士与自己一同另投他人。 潘楷依然摇摆不定,郭时风这时一步也不敢离开,只得先忘掉徐础,“潘将军无需担心,召将领一批批过来,由我劝说他们。” “必须是郭先生亲自出面才行。”潘楷稍稍放心。 东都城外二十几里的路边,徐础也在同一时刻稍稍放心。 他的确换上女装,混在宫女当中,原以为破绽百出,没想到无惊无险,竟然真的能够走出城门。 冀州兵卒身在异乡骤逢巨变,无不急于回乡,出发不久就都自顾逃亡,只有数百人有意讨好梁王,依然护着王妃。 林氏无意留在东都,她清楚得很,自己对潘家的恩情只会越来越淡,无法持续太久。 她命人停下车辆,将徐础叫过来,说:“梁王与徐先生情同手兄,我亦当徐先生是小叔,凭我妇人之见,徐先生会是一名好谋士,梁王却未必……唉,我终究是个妇道人家,只知道自己没有大贵之命,对别人就看不清了。或许梁王另娶是件好事。徐先生真的不随我去往邺城吗?” 徐础已在车后无人之处换上男装,站在车外,拱手道:“高圣泽与我的一位朋友还留在城里,我不能弃之不顾,冀州太远,我必须就近求助。” “好吧,徐先生自有主见,不必我来多嘴。徐先生以善谋著称,我去邺城避难,徐先生可有一二良言指教?” 徐础也不谦虚,道:“王妃不要留在邺城,一定要去渔阳。” “我在渔阳不碍眼吗?” 徐础笑道,“有些碍眼,正因为如此,才要非去渔阳不可。” 林氏沉吟不语,一想到将要面临的明争暗斗,对渔阳颇生畏惧。 “王妃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膝下儿女算计。” 马维最大的儿子只有十来岁,林氏万分不舍,只得道:“到了渔阳又该如何?梁王心意已定,不会改变。” “王妃不在意名位吧?” “徐先生每次说出‘王妃’两字,我的心都跟着一颤,觉得自己不配此称,我只想看着儿女长大成人,别无它愿。” “既然如此,请‘嫂夫人’到渔阳之后,无论如何也要见到欢颜郡主,求她庇护。” 徐础改变称呼,林氏微微一笑,随即有些惊讶地说:“我听到传言,梁王想娶的人好像就是这位欢颜郡主。” “一切未定,无论如何,嫂夫人会从欢颜郡主那里得到好处。” “好,我信徐先生。” 徐础拱手道:“就此别过,嫂夫人见到梁王,请转告他:我还是会去襄阳,待那边事了,我会去见他。” “嗯。徐先生一路保重。” 徐础单人匹马,身上穿着披风,寻路往南去,途中遇见一些落在后面的冀州兵,未受任何阻拦。 林氏本想赠送一些礼物,徐础全都婉拒,只带一些食物与喂马的草料,绕过东都,向汝南城的方向赶去。 鲍敦带兵去往并州,留族人守卫城池,应当还忠于梁王,徐础至少要通知他们一声,以免也被郭时风诳骗。 可是老天爷不体恤倒霉人,当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徐础虽已绕过东都,眼前白茫茫一片,饶他从小在东都长大,这时也辨不出方向,只得寻个地方休息,冻得瑟瑟发抖,再厚的披风也挡不住寒风。 次日一早,刚刚能够认出路径,徐础骑马上路,积雪甚厚,东都周围如今人烟稀少,路上连道车辙都没有,马匹艰难前进。 徐础暗暗叫苦,突然发现孤身行走居然如此艰难,他还年轻,却已没有年轻人的体力。 为了给马匹减轻负担,徐础下地步行,天还没黑,他就已疲惫不堪,此地离汝南尚远,但他无力赶路,只得找一间断壁残垣,在避风处勉强生起一堆火,草草地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天色已亮,徐础只觉得全身更加疲惫,而且头晕脑胀,身体如坠寒冰之中,知道自己这是着凉了,不由得苦笑道:“无声无息死在这里,还不如死在东都,至少有因有果,世人皆知我的下场。” 徐础强迫自己起身,将披风裹紧,牵着马匹,摇摇晃晃地上路。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迎面一群人走来,徐础什么都看不清,只来得及喊出一句“宁王”,扑通倒在雪地上。 (十分抱歉,耽误太久,今天只有一章。)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七十八章 病愈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徐础自觉只晕过去一小会,再睁眼时,周围一切却已变化,不是积雪覆盖的路面,而是一张普通的床铺,他知道,自己又进入军营了。 “徐先生醒啦?”一名中年男子走来问道,面带微笑。 “你是……郎中?” “我是随军的包郎中。徐先生的这场病来势凶猛,还好我及时用药,若是再晚一会……哼哼。” “多谢,这是谁家的军营?” “宁王的军营。” 徐础腾地坐起来,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适应一会才道:“宁王何在?我要立刻见他。” “徐先生别急,你还没有完全康复,何况这里虽是宁王的军营,宁王本人却不在营中。” 徐础大失所望,慢慢躺下,问道:“我与包郎中素不相识,你怎么会认得我?” 包郎中微微一愣,“我……他们让我来给徐先生治病,我就来了,其实并不认得徐先生。” “哦,营中统帅是哪一位?” “宗明义宗将军。” 这个名字比较特别,徐础立刻想起来此人乃是河工,半途追随宁抱关,守卫东都的时候还是卫兵,如今是带兵的将军了。 但徐础只是记得姓名与模糊的长相,对宗明义并无了解,“麻烦替我通报一声,我要拜见宗将军。” “宗将军也不在营内。” “嗯?” “宗将军急着带兵赶路,留下我们几个人照顾徐先生。” “我昏迷多久?” “断断续续有两天了吧。” 徐础吃了一惊,挣扎着起床,“我的披风……” “在这,真是一件好看见,得值不少钱吧?” 包郎中抱来披风,一只手轻轻摩挲上面的狐毛,徐础一把夺过去,然后有些歉意地说:“我还是有点冷。” “是啊,入冬以来,数这几天最冷。徐先生多躺一会,不必急着出去。” 徐础围上披风,坚持要出去看一眼。 帐外更冷,凛冽的寒气猛地钻进鼻孔,阳光照在雪地上分外刺眼,徐础像是被灌了一大口烈酒,险些又一头栽倒。 跟出来的包郎中急忙搀扶住,“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徐先生大病初愈,身体虚得很,应当多多休息。” “还好,我能受得了。”徐础微笑道,推开郎中,自己站稳。 这是一小片营地,只有三顶帐篷,他住的这一顶居中,几匹马站在雪地中吃草料,鼻孔里时不时喷出阵阵白汽,兵卒都躲在帐篷里取暖,不见人影。 “我昏了两天?”徐础问道。 “对啊,醒过几次,说了一些胡话,徐先生都不记得了?” 徐础摇摇头。 “徐先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让人煮些热汤吧。” “有劳。我欠包郎中一条性命。” “千万不可这么说,治病疗伤是我的本分,徐先生要谢,就谢宗将军,他下了死令,我若是不能让徐先生醒过来,自己就得跟着陪葬。” 包郎中笑着走向旁边的帐篷。 徐础不想回到帐篷里,缓缓走到大路上,看着已被踩踏结实的地面,琢磨眼下的处境,这位宗明义倒是比较友好,可他进入东都见到郭时风之后,一切难料。 徐础轻叹一声,他现在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从东都的方向驰来一队人马,徐础站在原地守望。 “老天有眼,础弟无恙。”郭时风从马上跳下来,几步跑至近前,将徐础上上下下地打量几遍。 徐础其实虚弱,却尽量挺直身板,笑道:“遇到一位好郎中,逃过一劫。郭兄这是要去哪里?” “听宗将军说他路遇础弟,我立刻出城,前来探望,原以为要晚一步……哈哈,础弟病愈就好,这么冷的天,站在外面干嘛?” “等候郭兄。” “础弟知道我要来?” “心有所动,揣知必有故人来访。” “哈哈,础弟经此一场病,得了神通吗?” “难说。” 郭时风大笑,回头看一眼自己带来的兵卒,正犹豫间,包郎中走来,手里捧着一碗热汤,他不认得郭时风,轻点下头,向徐础道:“徐先生进帐里吧,喝碗汤暖暖身子,病能好得利索些。” 郭时风上前搀住,“础弟快快进帐。这位是郎中吧,多谢你的回春妙手,救下我的兄弟。” “应该的,应该的。”包郎中含糊道。 进到帐篷里坐下,徐础慢慢喝汤,郭时风道:“东都大乱,我遍寻础弟不着,想不到你竟然出城——础弟为何不去找我,而要逃走?” 徐础放下汤碗,笑道:“我就是为了寻找郭兄,才要出城。郭兄当时说马上就要回去见宁王,我以为你在路上。” “怪我,随口一句话,让础弟受这么多苦头。” “所以郭兄一直都在城里?” “唉,说来话长,梁王可将我害惨了,说好由他牵制盛家,他却背信弃义,竟然中途带兵去往冀州。其实夺冀是条妙计,可至少要跟我知会一声啊。梁军入冀不久,盛家率兵南下,如今已至石头城外围,令宁王颇为狼狈,我更是……唉。” “宁王对郭兄发怒了?” “宁王念我有功,而且这件事全是梁王一个人的主意,所以对我倒没有怨言,但我心里不好受啊,所以请缨,要为宁王拿下东都。” “恭喜郭兄,大功告成,不费一兵一卒,就为宁王夺得天下第一名城。” 郭时风笑道:“勉强算是功过相抵吧,要感谢潘楷潘将军,明形势、识大体,一点就透,省我许多麻烦。” “谋士都喜欢潘将军这样的人。” “呵呵,不是我自夸,若非我亲来尝试,谁会知道潘将军的为人呢?怕是都以为他不会背弃梁王吧?” “在这件事上,我佩服郭兄,自愧不如。”徐础捧起碗继续喝汤。 郭时风笑了笑,向守在一边的包郎中道:“你认得我吗?” 郎中笑道:“原本不认识,听两位交谈,我知道你是郭军师,宁王身的大红人。” “嗯,既然知道我是谁,还要站在这里偷听我们交谈,你只会治病,不会看眼色吗?” 包郎中脸上一红,讪讪地退出去。 徐础道:“他救了我一命,郭兄不必如此待他。” “一名郎中而已,治病是他的本分,若是治好一人就给捧到天上去,那还了得?” “嗯。我那位朋友昌言之,与我失散,还在城中吗?” “在,础弟不用担心。础弟如今已经病愈,今后有何打算?” “没什么打算,就在这里坐等。” “等谁?” “先等郭兄。” “我已经来了。” “后等宁王。” 郭时风的神情稍显僵硬,“等宁王?” “宁王很快就将赶到,我在这里等他。” “见到宁王,础弟要说什么?” 听到这句话,徐础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宁王也要去往东都,正在路上,于是笑道:“我奉梁王之命前去助守襄阳,见到宁王之后,当然还是要借兵。” “奉梁王之命?础弟这是要奉梁王为主了?” 徐础摇头,“客听主命,而且我许诺过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哈哈,守诺这种事,我不信梁王,但是相信础弟,想当初咱们三人定计刺驾,事情泄露,我与梁王奔亡,只有础弟留下不走,终成一刺,从那时起我就知道,础弟乃是重诺之人。” 徐础捧着汤碗取暖,“但我有一阵没见过宁王了,与他又有些过节,此前写信借兵,宁王婉拒,这次会面,不知结果如何,郭兄可代为美言几句吗?” “础弟想听实话?” “当然。” “我若开口,宁王更不会出兵襄阳。” 徐础笑道:“明白了,是我一时糊涂,郭兄与我乃是故交,你若替我说话,宁王心中必定生疑。但是郭兄常在宁王身边,总能指点我几句吧。” “宁王十分赏识础弟,经常说你多智与我相仿,大略却胜我一筹,你若肯奉其为主,宁王对你言听计从。” “宁王谬赞,我若有大略,怎会沦落至此?但是无论怎样,我不会投靠宁王。” “为何?础弟觉得宁王没有帝王之运?” “非也,宁王眼下虽然艰难,但是一旦腾挪开来,将能占据半壁江山,傲视中原群雄,最具帝王之相。我不奉其为主,乃是因为与梁王、与襄阳群雄有约在先,一心不能二用。” “襄阳事了之后呢?” “退居山林,开门纳客,专讲‘大略’,不问来历。” 郭时风笑道:“础弟倒给自己安排一条好退路,最终谁得天下,都要感谢你。但是础弟想过没有,不会每个人都对你客客气气,群雄当中总有用强之人,础弟怎么办?” “人在心不在,尸位素餐。” “础弟真能做到?” “我已经做过多次。” “哈哈,础弟的志向……与我们越来越不相同了。础弟想从宁王那里借兵,其实有个现成的由头,以础弟之智,不应该没想到。” “意外连连,兼又刚刚病愈,心中糊涂,还要郭兄指教。” “宁王若未夺占东都,借兵无望,宁王一旦进入东都,则借兵不是借兵,反而是替宁王分忧。” 徐础笑道:“果然还是需要郭兄提醒,没错,襄阳能否守住,虽是荆州之战,其实同样事关东都安危,贺荣人若是攻下襄阳,必然转兵进入洛州。” “宁王快要到了,我得前去迎接,就不与础弟闲聊了,告辞。” 徐础入下汤碗,亲自送到路边,目送客人离去。 郭时风带人驰出一里有余,勒马转身,也看向徐础,最终挥手致意,然后疾驰而去。 徐础终于松了口气,对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的“逃过一劫”。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七十九章 问势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如今提起宁王时,许多人都会在前面加上“江东”或是“吴州”两字,承认他是一方雄杰。 无论别人怎么想,宁抱关本人倒是从来没犯糊涂,心里清楚得很,自己这个王号依然名不副实,在江东,他真正占据的地盘只有石头城,剩下的郡县有一半表面上服从,送些粮草与兵丁,敷衍了事,另一半连名义上的臣服都不肯接受,时不时发兵骚扰宁军。 宁抱关接受郭时风的建议,认为忙于在江东平定郡县,旷日持久,将会坐失争鼎的机会,不如外出开疆扩土。 “宁王只需攻夺江陵城,就可以号称占据荆州,威震四方,派一使者昭告江东郡县,不服者胆怯,可传檄而定。”郭时风描绘出一副美好前景。 许多将领都不赞同这个计划,以为太过冒险,宁王开始也有些犹豫,郭时风不希望看到自己的计策无疾而终,于是又来劝说:“诸将喜安不喜危、喜静不喜动,此乃人之常情,然则宁王欲成大事,需行非常之举,不可困于‘常情’。在江东待得越久、越舒服,诸将越不愿外出征战,再过一年半载,宁王怕是无将可遣。” 于是宁抱关率大军出征,郭时风出使各方,施展纵横之术,为宁军解除后顾之忧。 事实证明,诸将的担忧是有理由的。 奚家军当年在东都不战而逃,宁抱关对他们一向瞧不起,却没想到这些人保护朝廷时三心二意,守卫自家时却颇为出力,宁军虽然连战连胜,伤亡却也不少,眼看寒冬降临,想攻下江陵城已非易事。 盛家的趁虚而入更是雪上加霜,诸将轮番劝说宁王暂且退兵,明年再图进取,宁抱关不得不斩杀一将,才令全军息声。 宁抱关一人承担所有责任,“罪魁祸首”郭时风没有受到当面斥责,但是他心里清楚,一旦形势明了,宁军不得不退回石头城,甚至连退路都被截断,宁王必要杀他泄愤。 郭时风必须做点什么,他又来劝说宁王:“去攻东都,既能惩罚梁王背信之举,同样能够威震四方,还能借城过冬,而且不费宁王一兵一卒,我去说服潘楷献城投降,如若不能,我愿以死请罪。” 郭时风心里其实只有五六分把握,路上听说梁王要在冀州另娶天成宗室之女的消息,大喜过望,连喊几声:“天助我也。” 宁王带兵随后而来,命宗明义为前锋。 听说东都已降,宁抱关只是嗯了一声,并无喜悦之意。 郭时风特意跑来献功,这时一字也不敢多说,尴尬地沉默一会,开口道:“徐础在前方路上等候宁王。” “嗯?”宁抱关露出一丝诧异。 郭时风简单将事情说了一遍,面对宁王,他不敢撒谎:“在东都城里,杀徐础是为坚定潘楷之志,迫不得已,可他既然逃出来,我觉得……” “好。”宁抱关拍马疾驰,卫兵紧随其后。 郭时风一愣,急忙跑向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追赶宁王。 宁抱关将大军暂交给亲信将领,自己带着百余名卫兵跑在前头,天黑不久,赶到徐础等候的地方。 听到马蹄声响,包郎中等人都出来查看,见到宁王本人,无不大吃一惊,纷纷在雪地中下跪。 “徐础何在?”宁抱关问。 “在……在帐中休息。”包郎中颤声道,弄不清宁王是喜是怒。 宁抱关命卫兵留在外面,自己大步走进帐篷。 徐础坐在床铺上,全身裹在披风里,守着一小盆炭火取暖,抬头看见宁王,笑道:“宁王恕我失礼……” “你不用起来。”宁抱关左右看了一眼,搬来郎中所用的小凳,坐到床边,也伸出手来烤火,半晌不语。 徐础也不开口。 一阵寒风卷进来,郭时风出现在门口,气喘吁吁,两颊通红,他已经尽力,还是被宁王甩在后头。 “晚来一步。”郭时风笑道,放下帐帘,找不到坐具,但又不想站在一边,于是侧身坐在铺上,与徐础对面,“宁王求贤若渴,一听说徐先生在此,立刻抛下大军赶来相会。” “我看宁王好像是奔着这只炭盘来的。”徐础道。 宁抱关面无表情,郭时风大笑道:“今天的确是冷……” 宁抱关咳了一声,郭时风立刻闭嘴,只要没被撵出去,他就已满足。 宁抱关开口道:“你现在是徐先生了?” “一介布衣,随宁王称呼。” “追根溯源,这一切都是徐先生的错。” “我犯过不少错误,请宁王点醒是哪一件?” “当初是你建议我去江东,让我落入今天这种窘境。” 听到“窘境”两字,郭时风低头,徐础笑道:“宁王坐拥吴、荆、洛三州,放眼天下群雄,无出宁王之右者,唯有贺荣部可以比拟。” “来见你不是为了听这些废话、虚话,是你当初将我支往江东,如今也要由你帮我摆脱困境。” 徐础看向郭时风,郭时风也抬起头看他,两人互视片刻,徐础道:“承蒙宁王看重,但是宁王何必舍近求远?郭先生就在宁王身边……” “他不行。”宁抱关冷冷地说。 郭时风笑了两声,“我的确不行。” 宁抱关又道:“郭先生是位好军师,我多得其力,宁军虽陷困境,都与郭先生无关,是我自己过于急躁,又过于轻敌。” 郭时风心虚,但是总算稍稍松了口气,急忙道:“宁王无错,全是我用计不当、识人不明……” 宁抱关摆下手,制止郭时风说下去,“但他是位用计的军师,指点九州、议论大势,他不如徐先生。” “宁王想听大势?” “正是。”即使是在请教,宁抱关也没显露出半点客气,更像是在下达命令。 徐础拿起身边的铁筷子,轻轻翻弄盆中的木炭。 “徐先生是不想说、不愿说,还是不敢说?”宁抱关问。 “不敢说。” “为何?说对说错,我都不会杀你。” 徐础抬头看向对面的郭时风。 郭时风一惊,忙向宁抱关解释道:“徐先生高瞻远瞩,我一向是佩服的,每次见面,都劝他投靠宁王……” 徐础笑道:“我怕宁王以为我别有用心。” 郭时风又松口气,“原来如此,我明白徐先生担心什么了,他现在是梁王宾客,受梁王所托,率兵前去助守襄阳。更早一些,徐先生亦曾向襄阳群雄许诺,必会找到更多援兵。他担心自己议论大势时,免不了会说到襄阳……” 宁抱关道:“江东未稳,受盛家威胁;荆州未下,奚家兵马强盛;东都初附,且处于四战之地,难言稳固。宁军处境如此,你还想让我去襄阳?” “宁王所问者何?” “天下大势。” “大势尽在襄阳。” 宁抱关冷笑一声。 徐础道:“所以我不敢说。宁王问起,我不愿说假话,但也不敢说实话,惹宁王发怒。” 宁抱关深吸一口气,“我不发怒,你说吧。” “即便江东稳固,荆、洛两州尽入宁王之手,宁王自以为能守住几时?” “你说贺荣人吗?若是真能夺下三州,我自会寸土不让……”宁抱关稍一犹豫,“顶多让出洛州,贺荣人多是骑兵,在江南将会失去地利。” “襄阳亦是荆州之城。” “第一,襄阳不在江南,第二,荆州尚未归顺于我,为何要救?” “中原群雄彼此争斗不休,个中缘由,宁王可知否?” “为自保,为夺地盘。” “然则为何贺荣大军一至,群雄不分远近、强弱,纷纷归降,近者供其驱使,远者送上降?” “还是为了自保。”宁抱关道,他是最早送去降的人之一。 “同样是为自保,为何甘愿归顺异族,而不是中原群雄中的某一位?” “因为中原群雄实力相当,没人强如贺荣部。” “宁王一语中的。”徐础拱手,又拿起铁筷子,继续拨弄炭块。 宁抱关已经明白徐础的意思,坐在小凳上默默沉思。 郭时风等了一会,开口道:“我能说句话吗?” 宁抱关点头。 “徐先生所言不错,但是忽略了一件事,欲要扬威于天下,立足先要稳定,如今盛家军已逼至石头城下,旦夕生变,宁王纵然守住襄阳,于事无补,更不得群雄敬畏。” “盛家军并非刚刚发兵南下,郭先生何以不早劝宁王旋师回防?” “两面受敌,最忌仓皇后退,一旦旋师,则后有追兵,我军士气亦受重挫。” “然也,还有什么胜利能比击败贺荣更能振奋士气?” 郭时风笑着摇头,“先不说能否守住襄阳,即使侥幸成功,亦不是一时三刻的事情,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宁军士气还没振奋,江东即已失守。” “如果盛家退兵,甚至也去助守襄阳呢?” “哈哈,徐先生若能劝退盛家军……”郭时风看向宁王,有些话他没资格说。 宁抱关道:“盛家若肯退兵,我倒是的确可以考虑发兵襄阳,只是便宜了奚家。” 郭时风道:“奚家一旦站稳,肯定会进攻江东。” “奚家原有助襄之意,我再去劝说,不让他们东进便是。” 郭时风看向宁王,笑道:“大家都去襄阳,梁王在冀、并两州可就如鱼得水了。” 徐础道:“宁王若不想让任何一方获益,就不必想什么大势了。” 宁抱关思考多时,“助守襄阳只为争一个威名?不妥,大大不妥,徐先生此番议论,大失水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八十章 三名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梁王曾派兵一万随徐础前往襄阳,大多驻扎在东都城外,前些天押送粮草时离开千余人。 东都城里生变,城外军心大乱,许多人混在冀州兵当中逃亡,仍剩余六七千人,进退两难:留下,害怕遭到杀害;逃走,担心城中的家人。 听说第一拨宁军赶来,又有千余人逃走,郭时风向潘楷建议道:“宁军已至,潘将军靠山稳固,可将城外的梁军召进城来,厚加抚慰,抚慰不成,需以军法绳之。” 潘楷却不同意,“宁王心狠手辣,曾在东都城外烧杀数千吴兵,大家还都记得,所以听闻宁军赶来,个个心生惧意,我若再召其入城,梁军将士必然更害怕。唉,事到如今,愿留者留,愿去者去,不如随他们去吧。” “宁王当初烧杀吴兵,自有原因,此次前来东都,只有感激,全无愤恨,怎会再行杀戮?潘将军万万不可放城外梁军离去,实在不忍,坐视不管就好,绝不可声言放行,以免扰乱城中将士的军心。” 潘楷点头,“总之我不插手就是。” 郭时风急于去见徐础与宁王,叮嘱之后出城,以为有宗明义坐镇,不会再出意外。 可他低估了宁王的“威名”。 宁王亲临东都的消息不胫而走,城内城外皆已听闻,越来越多的人恐惧万分,郭时风刚刚离开不久,城外梁军开始大规模逃散,将领们无力阻止,自己也跟着跑了。 消息传来城里,潘楷长叹一声,愧悔之余,将郭时风的叮嘱抛之脑后,传令道:“梁军将士欲留则留,欲走则走,听其自便。” 这道命令一传出去,城内梁军也乱了,以为这是一道暗示:宁王将会大开杀戒,潘将军提醒大家快逃。 先是有人偷偷离城,很快就变成大规模奔逃,四面城门大开,有人成群结队,有人孤身上路,更多人则是将妻携子,东都好不容易聚集的一些人口,眼看就要逃亡一空。 宗明义擅长带兵打仗,却不擅长应对这样的混乱局面,情急之下,派兵前去接管城门,结果宁军刚一上街,就带来更大的混乱,流言像飞一样,迅速传遍全城,都说宁军准备动手清城,连潘楷也听说了,特意派人前来询问真相。 宗明义百口莫辩,只得下令收兵,任凭东都兵民逃亡。 直到天黑以后,见宁军并无杀人之意,逃亡大潮才逐渐止住,潘楷查点兵员,重新封闭城门,回到住处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 次日天亮不久,宁王赶到东都,他在路上就已听说城内的情况,心里大为光火,进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将宗明义绑来,质问他为何没能阻止逃亡。 “我要一座空城做什么?”宁抱关住进北城的一座营地,当初守卫东都时,这里就是他的地盘。 “我派兵了,可是……可是情形更乱,所有人都说宁军要将东都兵民杀光……”宗明义跪在地上,努力辩解。 “所以呢?” “我……我想宁王没有这个打算,宁王又说不要空城,所以……” “所以你就心软了?”宁抱关大怒,“你自己也是百姓出身,不知道百姓当中尽是欺软怕硬之辈?他们害怕什么,你就做什么,他们害怕屠城,你就摆出屠城的架势,他们闹一会自然老实。从来只听说民怕兵,到你这里却是兵怕民,你也配称将军?” 宗明义面红耳赤,再不敢争辩。 郭时风一直跟在宁王身边,这时劝道:“必是潘楷力主放行,宗将军被迫无奈……” 宗明义连连点头。 宁抱关冷笑道:“潘楷是什么东西,我的部下要听他命令?” 郭时风也不敢再说,退后一步,向宗明义使个眼色,宗明义双手被缚在身后,磕头道:“末将有罪,请宁王处罚。” “放走东都兵民,你犯下的是死罪,但是念你此前功高,功过相抵,贬为兵卒,重新立功自效,滚下去吧。” 宁王语气不善,宗明义却大大松了口气,磕头告退。 宁抱关仍未解气,痛恨的不是自家部将,而是东都兵民,“一群不识好歹的家伙,见我就逃,嘿,我要让他们无路可逃。” 郭时风察言观色,乖乖地站在一边不吱声,却扭头瞥一眼徐础。 徐础笑了笑,上前道:“宁王如今知道‘名’的重要了吧?” 宁抱关目光冰冷,“我杀了那么多吴兵,你不想替他们报仇?” “想。” 宁抱关脸色一变,随即傲然道:“我平生不缺仇人,多一个无妨,我就坐在这里,你来报仇吧,我给你一次机会,与你单打独斗,不让卫兵插手。” 徐础拱手道:“我要向万人之上的宁王报仇,不与匹夫之勇的宁抱关斗狠。” 宁抱关哈哈大笑,向郭时风道:“你二人都是谋士,又是好友,师出同门,何以劝人的风格全不相同?” 郭时风笑道:“我倒没有觉得,望宁王解释详细。” “郭先生之劝,令人如沐春风,过后却是越品越苦,徐先生恰好相反,劝人如骂人,非得细品之后,才能明白其中味道。” 郭时风笑容不减,“徐先生的确比我厉害些。” “不不,你比徐先生厉害,你是表里如一的谋士,徐础却不然,自称谋士,心里仍当自己是王,总有高人一头的意思。他再厉害,不能为人所用,便是无用。” 宁抱关脸色渐渐冷酷,郭时风笑而不语。 徐础也不反驳,等宁王“细品”。 沉默良久,宁抱关开口道:“我现在有何名?欲要问鼎天下,又要何名?” 郭时风暗叹一声,徐础之劝居然又要成功。 徐础上前半步,拱手道:“眼下宁王有三名:一是狠名,烧杀吴兵,手段之毒闻于天下;二是色名,抛舍发妻,强娶天成皇后,自古好色之徒,无出宁王之右者;三是威名,夺江东、攻荆州、占东都,已成龙兴之势。” “嘿,我说你劝人如骂人,你还变本加厉了,来,再说说我需要何名?” “第一仍是狠名。” “嗯?” “若无狠名,何以攻城夺地,令敌人闻风丧胆?” “这个我已经有了。” “但还不够。” “不够?” “远远不够,吴兵本为俘虏,身受束缚、手无寸铁,杀之容易,宁王之狠名,乃是心狠、手狠,却不是人狠,因此东都兵民宁愿逃亡,不肯归附,若是人狠,则吴州郡县早已驯服,荆州奚家亦当献城归降。” 宁抱关又冷笑一声,却没说什么。 徐础继续道:“第二是仁名,爱一人为好色,爱众人则为好仁,宁王好色,再有一步……” “这一条先不用说,我听着头痛,说第三条,肯定还是威名,而且是威名不足,对不对?” 徐础笑道:“若是人人皆有宁王的悟性,谋士就都轻松多了。” 宁抱关向郭时风道:“这道题留给你,徐先生要如何说我‘威名’不足。” “襄阳。”郭时风只说两个字。 宁抱关大笑道:“不愧是我的军师。徐先生还有话说吗?” 徐础摇头,“我等宁王‘细细品味’,但我有一件私事相请。” “嗯。”宁抱关收起笑容。 “我有一位朋友,似乎被潘将军囚禁,他不是东都人,也不是梁王部下,希望宁王能将他释放。” 宁抱关看向郭时风。 郭时风道:“叫昌言之,是徐先生的随从。” “你将随从认作朋友?”宁抱关不解地问。 “他是与我同行的朋友,不是随从。” “徐先生的朋友,想必也是谋士,我倒要见见。” 徐础笑道:“让宁王失望了,他不是谋士,行伍出身,厌倦战场,随我一同退隐,所以成为朋友。” “原来是个胆小鬼,昌言之……我有点印象。徐先生不用着急,等我问明白,自会还你这个‘朋友’。郭先生,咱们是等潘楷过来拜见,还是去见他?” “潘楷颇生疑心,但是已无退路,绝不敢对宁王动武,所以宁王该去见他,安慰其心,也让城中剩余的兵民勿生恐惧。” “好,那就少带卫兵,我亲自去一趟潘府。” 宁抱关大步向外走去,郭时风悄悄向徐础拱手,小声道:“只有徐先生能劝动宁王,他现在至少不想惩罚逃亡者了。” 徐础笑笑。 宁抱关只带三十余人前往王府军营,潘楷所剩部下不多,但也有近千人,单是军营里就有四五百人,而且对他极忠诚,可说是一呼百应。 宁抱关丝毫不惧,直入大门,见到潘楷之后,远远地大笑,张臂迎上前,给他一个拥抱,大声道:“东都相别,东都再见,潘将军雄姿不减,令人欣慰。” 潘楷心中原有不少别扭,见宁王如此热情,且不拘礼节,心中大安,一得脱身,立刻跪下,口称“宁王恕罪”。 宁抱关留下吃筵席,邀请众多潘家亲友参加,他居然认得一多半人,能叫出名字,甚至能说出当初在东都见面时的一些细节。 不到半个时辰,潘家上下全被折服,连潘楷也除去心中最后一点悔意,再不留恋梁王。 徐础不肯饮酒,中途告退,被人送回大将军府。 徐础从未听到宁抱关传令,昌言之却已被释放,刚刚回来不久,见到徐础立刻跑来,连连道:“又逃一难。” 回到房间里,没有外人在场,昌言之道:“公子见到宁王了,以为如何?有资格争鼎吗?” “能将我的吴王身份忘得干干净净,宁王是第一人。” 昌言之叹了口气,无话可说,心中万分不愿。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八十一章 不留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大厅里一片狼籍,醉倒者横七竖八,秽物满地,各种味道搅和在一起,几近凝固。 十几名仆人守在门口,暗自哀叹自家倒霉:主人一醉方休,却要他们收拾残局,怕是一晚不得休息。 宁抱关还是没有倒下,只是说话含糊不清,紧握潘楷的一只手,唠叨不停。 潘楷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偶尔发出几声傻笑。 唯一保持清醒的人是郭时风,他没敢喝太多,一直服侍在宁王身边,这时小心劝道:“时候不早,大家都累啦。” 宁抱关醒眼望去,“怕是装醉,都给我叫起来!” “是真醉,宁王也醉了,该回去休息。” 宁抱关推搡身边的潘楷,得到一阵傻笑回应,“才吃多少酒,潘家人就醉成这样?” “喝得不少,而且宁王的部下也都醉了。” 筵席期间,宁王招来几名宁军将领过来坐陪,这时也都倒在地上,醉得一塌糊涂。 “没用的东西。”宁抱关挣扎起身,郭时风急忙上前搀扶。 门口的仆人们都松了口气,客人一走,筵席就算告终。 走到门口,宁抱关突然低头狂呕,恶臭扑鼻,仆人纷纷散开,只有郭时风无路可退,还得不停捶背,劝慰宁王。 吐过之后,宁抱关倒是清醒几分,挺身道:“酒真不是好东西,但是不能不喝,郭军师,你说怎么办?” “那就少喝、适量喝。” “没喝到兴头上,宾主都不高兴啊。” 郭时风搀着宁王走出大厅,“既要宾主尽欢,又要酒不伤身,那可就难了。” 宁王推开郭时风,“是啊,除非一方只管高兴,不管另一方是死是活。” “这倒是个办法,只是……”郭时风本来面上带笑,这时突然僵住,急上前一步抓住宁王的一条胳膊,低声道:“宁王小心……” 黑暗中居然站着一大群兵卒,郭时风酒宴中曾经出门,当时还没有这些人。 宁王却不害怕,“是咱们的人。” “哦。”郭时风松开手,心里咯噔一声。 宁王向黑暗中的兵卒大声道:“下手利索些,不要伤到自家人。” 在两名将领的带领下,数十名兵卒拔刀出鞘,走向大厅,其中就有宗明义,他换上兵卒的甲衣,紧握刀柄,比别人都要更坚定些。 郭时风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兵卒从身边经过时,他身上汗毛直竖,好像会有一口刀砍向自己。 没人理他,所有兵卒陆续进入大厅,郭时风双腿发软,令他怪的是,厅里居然没有多少惨叫,偶尔一声,短促而低微,好像只是一次小小的意外。 “郭先生要留在这里吗?”宁抱关问。 “不不,我……我跟宁王走。” 宁抱关大步往外走,又有一批兵卒迎上前,簇拥宁王出门。 王府门外,宁抱关试图上马,两次失败之后,只得放弃,笑道:“真是醉了,真是醉了,唉,酒量大不如从前啊。” 宁抱关步行往营地走,郭时风紧紧跟在身边。 “郭先生想说什么,现在就说吧,回营之后我得大睡一觉,至少要等到明天下午,才能听你唠叨。” 郭时风干笑两声,“宁王既已决定,其实我没什么可说,只是……宁王不信任潘楷?” “背主之将,如何让人相信?不止是他,整座东都我都不信,此城不祥,谁占据这里,谁会倒霉。” “宁王……不想占城吗?”郭时风大为意外。 “我只想夺城,不想占城,郭先生不要误解,这一趟,你立首功,但是东都终非久留之地。四方群雄,无论谁能腾出手来,都会过来攻城。梁王至少在这件事上是聪明的,宁愿冒险跑去冀州,也不肯留下。” “是是,宁王高见。”郭时风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不是高见,只是常识。宁军在荆州攻不下江陵城,但也不能退回江东,粮草即将用尽,再耗下去,必是死路一条。所谓树挪死、人挪活,宁军往东都这么一挪,既能鼓舞士气,又可夺些粮草,还能争得几分徐础所谓的‘威名’。” “宁王见识深远,非寻常英雄所及也。” “你是谋士,不是奴仆,留你在身边不是为听奉承话。” “是是。”郭时风已经缓过神来,“宁王不想留在东都?” “留在这里等死吗?我只要这里的粮草。” 郭时风脚步稍慢,被落下几步,急忙追上来,“宁王不占东都,东都也不能留与他人。” “嘿,这才像谋士说的话。” “收集粮草、征发民夫,遣散老弱之人,放火烧城。” “可惜东都兵民逃走太多。”宁抱关恨恨地道,心中依然不平。 “粮草紧缺,人少不算坏事。” “嗯,然后呢?” “有三条路,分别对应上中下三策。” “你是要让我选择吗?” “献计在我,用计在宁王。” “你说。” “趁士气正盛,宁王可率兵返回江东,解石头城之围。” “这是什么策?” “下策。解围之后能保一时平安,宁王的格局与如今梁王相仿。” “嘿,梁王投机取巧之徒,避乱求安,趁虚而入夺占冀、并二州,就自以为是一方霸主了,其实不堪一击,我不学他。” “粮草充足,宁王可率兵速回荆州,攻奚家一个措手不及。” “这是中策?” “是。” “比现在的梁王如何?” “宁王如能攻下江陵城,逆江而上,与益州结盟,收拢江上船只,依靠天堑自守,形势将大大好于现在的梁王。” “还剩一条上策。” 郭时风沉默一会,“听徐础的劝说。” “郭先生之前好像不太同意他的说法,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宁王若要据守东都,上上之选乃是暂且向单于称臣,借贺荣之名北攻梁王,当然不能参与襄阳之战。” “你怎么早没说这条计策?” “没来得及。” “哈哈,我已经忍够了,不会再向单于称臣。” “不占东都,也不称臣,则宁王的上策就是率大军前往襄阳,兵将一定要多,不能像梁王那样,只派一两万人,还迟迟不肯到位。” “守襄阳究竟有何好处?” “荆州群雄多在襄阳,宁王率大军前去,树立威名,尽收诸军,则奚家不战自败,若能守住襄阳,击退并州军与贺荣部,则威震天下,胜过夺取两三州之地。” “在你们谋士嘴里,什么事情都简单至极,又是‘不战自败’,又是‘威震天下’,其实真做起来,千难万阻,没一件容易。” 郭时风已经恢复常态,笑道:“所以我们不劝世俗之辈,也不劝知足常乐的寻常英雄,非得是宁王这样的人,心怀大志,敢想人所不敢想,敢为人所不敢为,我们嘴里的简单,只对宁王简单,换一个人,怕是连听我说完的胆子都没有。” 宁抱关大笑。 说话间,一行人已回到北城营地,一路走来,宁抱关的酒又醒几分,也不睡了,进入议事厅,召集诸将,下达一连串命令,空闲时仍与郭时风论说时势。 屠杀潘氏的将士回来复命,宁抱关平静对待,没将此举当成大功,单独留下宗明义,说:“你今晚顶多算是纠错,不算立功。” “是,恳请宁王派我攻城掠地。” “暂且恢复你的将军名号,带你本部人马前往襄阳,邀战并州军,许胜不许败。我带大军随后,宁军之名取决你这一战。” 宗明义大喜,慨然道:“死战而已。” 诸将退下,宁抱关稍有些累,但是仍不愿入睡,向郭时风道:“上策虽好,但是仍有一个问题:盛家。” “徐础自称能让盛家退兵,甚至发兵前来援助襄阳……” 宁抱关摇头,“我不相信徐础,他比你本事大,但是不肯归顺于我,心在它处,若是对他言听计从,必生大患。” “宁王明鉴,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事情。”郭时风的心紧张多时,终于生出一股舒畅之感。 “我去襄阳,不是因为徐础,而是因为你,郭先生说这是上策,我才肯相信。” 郭时风有些感动,但是守住了谋士的风度,没有下跪谢恩,上前道:“徐础终不肯为宁王所用,不如……” “他虽不肯为我所用,我现在却有办法用他,等到全无用处的时候,再杀不迟。”宁抱关说起“杀”时,没有片刻犹豫。 “我明白宁王的用意。嗯……不能让徐础回去见梁王,也不能派他去淮州,宁王若要物尽其用,不如遣他去益州。” “益州?” “甘招在益州称王,据说兵多将广,积粮甚多。宁王要凭江固守,早晚需与益州结盟,不如先让徐础前去借兵,算是打声招呼。成则宁王受益,不成的话,甘招似无大志,留不下徐础。” 宁抱关点头,“是个办法。” 宁抱关打个大大的哈欠,郭时风告退,宁抱关又道:“我突然想起来,徐础那个所谓的朋友……” “昌言之。” “既然姓昌,应当是江东七族之人吧?” “是,曾经徐础手下为将。” “天亮之后,召他前来见我。” “宁王不可大意,徐础其心难测,留一名吴人在身边,或有异志,他可是曾经刺杀万物帝的人!” 宁抱关冷笑一声,“我就是弄清楚徐础在想什么。”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八十二章 错觉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徐础一觉醒来,东都城里已是天翻地覆。 徐础与昌言之一同去见宁抱关,在议事厅门口,徐础被郭时风叫住,昌言之只能独自一人进去。 昌言之解下腰刀交给徐础,点下头,迈步走上台阶。 郭时风抬头看眼天空,笑道:“好像又要下雪。” “我听到许多传言。” “姑且当它们全是真的吧。” “宁王心中终无天下。” “础弟小心些,这句话会给你惹来杀身之祸。” “杀与不杀,全在宁王一念之间,不在他人说与不说。” 郭时风笑了笑,示意徐础随他走出几步,小声道:“宁王决意去守襄阳。” “东都怎么办?” “础弟别想太多,前面有狼,后面有虎,当此之时,唯一的选择就是引狼攻虎,宁王虽然……放眼天下,或许只有他才是贺荣人的对手。” 徐础不语,郭时风又道:“础弟不愿投靠宁王,但也不会视宁王为仇敌吧?” “不会。” 郭时风点头道:“我就知道础弟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因此在宁王面前力保础弟,以为凭础弟之才智,终有大用。” 徐础微笑道:“我有件事想请教郭兄,希望郭兄给我一句实话。” 郭时风正色道:“础弟这么通透的人,竟然向我请教,令我受宠若惊,一定说实话。” 徐础沉默一会,扭头看一眼议事厅,“郭兄……相信谋士能平定天下吗?” “这个……我不太明白。” “谋士是君王的暗中操控者,还是供其驱使的部属?或者更惨,只是一名以言事主的奴仆?” 郭时风笑着点头,“我明白了,让我想想,我从来考虑过这个问题……我觉得都算吧,古来多少帝王受到阉宦与妇人的掌控?谋士比这些人要好一些吧?” 徐础轻叹一声。 郭时风又道:“我也有一件事要向础弟请教。” “请说。” “帝王是天下人的主宰者?还是为其辛苦操劳的父母?或者更惨,只是一尊坐在宝座上的傀儡,与庙中的泥胎木雕无异?” 徐础笑了,拱手道:“郭兄令我豁然开朗。” “论起来,我也算见过不少人物,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尊卑贵贱差异甚大,但是心中所思所想,却多有相似之处:当其安乐之时,无不睥睨众生,百姓以为帝王日理万机,不如我之安逸也,帝王以为百姓蝇营狗苟,不如我之尊崇也;当其遇困之时,无不自怨自艾,百姓以为帝王为所欲为,绝不至于受人欺辱,帝王以为百姓轻松自在,绝不至于处处受到束缚,连迈出门槛的自由都没有。” “彼此掌控,彼此利用。”徐础道。 “可不就是这样吗?帝王可以征兵、征粮,但是大军溃散之时,哪个帝王能‘掌控’得住?像咱们这样的谋士,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劝说这个,调拨那个,有人按计而行,咱们真就‘掌控’他了?未必,无人接受咱们的计策,就一败涂地了?也未必。” “与世沉浮。” “与世沉浮,但是我心不动,一会你‘掌控’我,一会我‘掌控’你,我得意时,不会赶尽杀绝,你得意时,亦不要在意旧日之仇。” 徐础大笑。 昌言之从议事厅里走出来,一脸茫然,没有惊慌或是恐惧之色。 徐础上前道:“见过了?” 昌言之点头,“嗯,宁王……要见公子与郭先生。” 宁抱关只睡了一小会,脸上醉意已然消失不见,正与几名将领商量什么,见到两名谋士进来,他挥手屏退众人,扶刀走来,“还好,东都剩下的百姓比我预料得要多些,至少可以帮着运粮。徐先生,你的那位朋友要留下来给我带兵,但是他说必须得到你的许可。” 徐础吃了一惊,“我不反对。” “很好。”宁抱关向门口卫兵大声道:“告诉昌言之,去找黄怀黄将军。” 卫兵应命。 黄怀乃是宁军护军大将,昌言之去他那里,当得任用。 宁抱关又道:“郭先生告诉你了吧,我决定带兵去襄阳。” “告诉了。” “他还说过什么?” “没了,我们只是闲聊。” “我希望你去一趟益州。” “益州?见蜀王?” “对,既然要守襄阳,兵越多越好,蜀王不能坐享好处,也得派兵过来。” “益州大将铁鸢陷于汉州,蜀王很可能不愿再派兵助守襄阳。” “这就要看你们两人的本事了。” 郭时风也吃一惊,脱口道:“我也去?” “徐先生算是我的客人,让客人去蜀王那里借兵,不够礼貌,你才是我的军师,必须去一趟。”宁抱关转身在桌上翻拣,找出一方金印,“刚刻好不久,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军师将军,至于品级……以后再定。” 郭时风又吃一惊,同时也有些喜悦,伸手接印,“我虽立些微功,但也犯过许多错误……” “这趟去益州,不要犯错。”宁抱关严厉地说,将金印放在郭时风手中。 金印沉重,入手一坠,郭时风急忙道:“得徐先生相助,此行必定马到成功。” 宁抱关看向徐础,“徐先生既是客人,我就不封你官了,我相信你一心只想击退贺荣人,也无意于官职。” “知我者,宁王也。”徐础微笑道。 “需要什么,你们随便提,我尽量满足。” 郭时风也不客气,立刻提些一堆要求,车马、金银、布帛,能要多少是多少,宁抱关大多同意,最后道:“徐先生要些什么?” “我要——东都。” “哈哈,徐先生出口不凡,但这个我没法给你,东都必须毁掉,毁不掉就烧,烧不掉就砸,砸不掉就拆,总之要让东都成为一座人人可来可走的空城,省得还有人惦记它。” “若是没人惦记东都,宁王拿什么诱说盛家从江东退兵?” “嘿,徐先生怎么知道我没有办法击退盛家?” “因为击退盛家并非上上之策,不如将东都让与盛家——盛家觊觎东都已久,必然受之,受之则与贺荣人相距不远,或许也会派兵助守襄阳。” “更可能归降单于,反成襄阳之敌。徐先生不用多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自会考虑,东都是存是毁、是留是送,全由我决定,你只管与郭先生前往益州,替襄阳借兵。” 徐础告退,宁抱关叫住他,笑道:“徐先生仍然用刀?” 昌言之的腰刀还在徐础这里,他几乎全给忘了,“这是蜀王送我的宝刀,希望他还记得吧。” “蜀王送你宝刀,我送你一口宝剑,但是宝剑不在身边,明天出发的时候,过来拿取。” “多谢。” 两名谋士一同走出议事厅,徐础看到昌言之等在远处,向郭时风拱手告辞。 “础弟得尝所愿,给襄阳送去一股强援,该是让宁王感觉有所得的时候了,所谓‘掌控’,无非如此。” 徐础笑着点头,快步走向昌言之。 昌言之脸上仍是一片茫然,“那个……有件事……” “回去再说。” 两人回到大将军府,昌言之从怀里取出一方银印,“宁王封我做左卫将军,统兵三千,我……” “你应该接受。” “我、我其实不想再带兵,尤其不愿为宁王带兵,让江东七族知道,我的名声可就毁了。可是……可是宁王……” “你不敢拒绝。”徐础道。 昌言之脸上一红,张嘴想要辩解,马上垂下头去,长叹一声。 “你不用羞愧,我跟你一样。” “嗯?” “宁王想要毁掉东都,我只敢劝说半句,宁王派我去益州借兵,我也只能半推半就。” 徐础的话并没有让昌言之更好受些,“宁王的杀气比从前更重,见他之前,我甚至有杀他之心,见面之后,却连大气也不敢喘。唉,宁王……是不是真能夺得天下?” “我今天刚刚听到一番宏论,正好可以用上:宁王自以为生杀在握,或许这是他的错觉。” “错觉?” “争夺天下的道路艰难险阻,大多数人想都不敢想,敢想之人往往半途而废,甘愿做一方之雄,必须是有强烈错觉的人,才能坚持走下去,错觉可能是生杀在握,可能是天命所归,可能是坐拥强兵……总之必有一样。” “嘿,我的胆怯绝不是错觉,所以宁王的生杀在握……大概也不是错觉吧,公子不用安慰我,大家都为保命,走一步算一步吧,只是我不能陪你去益州了。” “无妨。” “公子也不愿为宁王奔走,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公子见过这么多人,除了单于,觉得还有谁能与宁王一较高下?” “现在还没有,等襄阳之战结束之后再说吧。” “我明白公子刚才的话了,生杀在握是宁王,天命所归是梁王,坐拥强兵是单于,公子想找的人该有怎样的‘错觉’?” 徐础笑道:“你问倒我了。” “公子总不至于一点眉目也没有吧?比如晋王,自恃智勇双全,也算是一种‘错觉’,连我都能看出来,他早晚必然还会再反。至于其他人,好像都满足于一方之雄。哦,还有渔阳的欢颜郡主,她的‘错觉’是什么?比所有人都聪明?” “我要找的‘错觉’是所有这一切。”徐础道。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八十三章 争礼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郭时风带车二十几辆,他与徐础共乘一辆,剩下的全是货物,数百卫兵护送,声势浩大。 由东都前往益州,襄阳乃是必经之路,徐础劝说郭时风在城外停留三日,拜见群雄,至少以后的道路会因此方便一些。 襄阳城外东、北、南三个方向布满军营,或大或小,或远或近,全是各路联军,总数有十七家,多是荆州、洛州的强盗,受宋取竹岳父麻老砍刀之邀,前来助威——真的只是助威,来了之后先向各方要粮,却一战也没参加,总能找出种种借口。 徐础与郭时风先去拜见陈病才。 经过几次犹豫之后,陈病才将南军全部调至襄阳,号称十万人,乃是当之无愧的主力,如今守卫城池的人就是南军将领,但他也与群雄一样,宁愿在城外数十里以外的险要之处扎营,以免坐困城中无路可逃。 湘东王也在南军营中,在他的严辞拒绝之下,一直没有被推为皇帝,但是刻了一方王印,南军所有命令都要加盖此印。 当然,王印掌握在陈病才手中。 援兵虽然多了一些,陈病才脸上却无喜色,他在中军帐里接见两名使者,一见面就道:“宁王要亲自率兵前来襄阳吗?” 郭时风上前道:“在下郭时风,在宁王麾下忝任军师将军,见过牧守大人。牧守大人所言不错,宁王即将率二十万大军亲至襄阳,与群雄一同抗击贺荣人。” “嘿,二十万,倒是不少。前两天来了一位宗明义宗将军,真是宁王的部下?” “正是,宗将军……” “宗明义全军覆没,身死战场,可惜一员勇将……这就是宁军的打法吗?” 郭时风昂然道:“宗将军奉命死战,有进无退,宁军下上的确都是这样的打法。” 陈病才笑了两声,随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必诳我,宁抱关不回来了,宗明义以后,宁军一兵一卒也不会来。宁抱关完全不明白襄阳的形势,以为这只是敢打与不敢打的问题,宗明义一死,宁抱关的胆子就没那么大了。” 陈病才直呼宁王之名,郭时风必须针锋相对,“请问陈牧守,宗明义将军率兵与并州军交战时,南军在做什么?群雄在做什么?” 陈病才脸色微变。 郭时风道:“这还真的就是敢与不敢的问题,群雄号称援襄,却都驻营城外,远离敌军,虽有勇将在前,却无一人追随。陈牧守自可安心,宁王必来,也必会替诸位击败并州军,群雄坐享其成即可。” 陈病才勃然大怒,冷笑道:“你是一方使者,我不与你计较,但是能说大话的人我见多了,等宁王真率兵赶来并且敢与并州军交战时,你再来逞口舌之利吧。哦,请你提醒宁王,并州军里不止是并州人,还有冀州和秦州人,总数至少有十五万,当然,还是比不上宁王的‘二十万’大军。” “什么时候并州军里有湘、广两州的将士,宁王才会稍稍担心一些。” “恕不远送。”陈病才直接逐客。 徐础一句话也没插上。 到了帐外,郭时风就像没事人一样,笑道:“既然来到这里,有个人不可不见。” 陈病才动怒,两人不能留在营内,只能先出去,然后请南军兵卒代为通报。 南军营地依山傍水,派重兵守卫通往江边的大道,郭时风登车遥望,向徐础道:“我虽不太懂排兵布阵,但是也能看出来,南军似无斗志。” 徐础站在车边,望向襄阳城的方向,相距太远,又有山林阻隔,他什么也看不见,“南军希望能引来更多援兵。” “所以陈病才对我用激将法?” 徐础笑了两声,他们都知道,陈病才并非真的发怒,也不是真要得罪宁抱关,而是担心宗明义败亡之后,宁抱关知难而退,因此用激将之法,郭时风用的也是同样招数。 “宗将军败得可惜。”徐础道。 “宁王若不发兵前来襄阳,宗明义败得毫无价值,宁王若来,而且立即开战,则宁军之威始自宗明义,他死得不冤。” 营地里有人骑马飞驰而来。 来者是名中年人,满面红光映照满面笑容,亲切而热情,停在车前,没有下马,开口道:“陀螺兄还没死哪?” 郭时风冷冷地说:“没在郁兄坟前栽柳哭丧,我是不敢死的。” 两人互相瞪了一会,同时大笑。 郭时风介绍道:“这位是我经常提起的南军第一谋士郁柳,这位是……” 郁柳跳下马,打断道:“认得,天下闻名的徐础徐先生,之前不太凑巧,每次徐先生前来拜见陈将军,我必不在场,今天借郭兄的光,总算得见。” 郭时风的确提起过郁柳,但是只有一次,而不是经常,徐础上前拱手笑道:“久闻郁兄大名。” 郭时风也下车,三人在路边互相客气,尤其是徐础与郁柳,彼此还无更多了解,就已相见眼晚。 许久之后,郁柳道:“郭兄一向与世沉浮,半生周旋于王侯之间,今天怎么大失水准,惹怒了陈将军?” 郭时风道:“没办法,我也是迫不得已,陈牧守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初一见面,就屡屡对宁王不敬,我身为人臣,怎能忍受?” 郁柳笑道:“郭兄不要多想,陈将军身负重责,难免有些焦虑,而且……” “而且什么?” “咱们私下里说话,郭兄别生气。宁王来路不正,强娶皇太后,陈将军朝廷骨鲠重臣,闻之怎能无动于衷?” 在郁柳面前,郭时风的确没有生气,也笑道:“既是骨鲠之臣,当识大体,何必拘泥于小节?陈牧守若是以为非天成忠臣不用,群雄谁还敢来襄阳?” 郁柳连连点头,“郭兄说得在理,但是上头总有上头的想法,咱们这些幕僚有时候扭转不了。” “我已被宁王封为军师将军。” “恭喜。”郁柳拱手道,不忘加一句,“这是宁王自创的名号吧?” 郭时风拍拍腹部,“我有金印。郁兄给我透句实话,陈牧守究竟能否放下偏见,若是不能,我立刻回去,劝宁王不要来。大家都为守卫襄阳,外敌未退先起内哄,就不好了。” 郁柳想了一会,问道:“宁王能拜湘东王吗?” “嗯?” “大家共守襄阳,总不能是一盘散沙,需分个主次,湘东王乃当今皇帝叔祖,群雄当中倒有一多半人为他而来。陈牧守不与宁王争位,但是湘东王绝不能居于人下。” “既然都称王,平起平坐即可。” 郁柳摇头,“同样称王,来路不同,宁王至少要向湘东王拜上一拜。” “这种事情我可做不得主,但是我会尽量劝说宁王,不因小事而破坏大局。” “礼节若正,其它事情都可迎刃而解,我等郭兄的消息。”郁柳告辞,上马道:“我与徐先生相见仓促,未得指教,深以为憾,希望下次再见时,你我能够促膝长谈。” 徐础与郭时风上车,前往下一处营地。 郭时风道:“我对郁柳很熟,对陈病才了解不多,以础弟所知,他真是这样一个迂腐之人?” “我对他的了解也不多,但是他曾拒绝称王,坚持迎来湘东王,或许可见一斑。我本想见湘东王一面,看来是没机会了。” “哈哈,机会总有。” “郭兄真要劝说宁王向湘东王拜见?” “当然不会,宁王为人你跟我一样清楚,我说这种话,岂不是自寻死路?等宁王来了,让陈病才自己去争吧,他可不是宁王的对手。” 徐础没说什么。 两人接下来拜访的是杨钦哉。 江王杨钦哉倒很客气,十分盼望宁王到来,自知兵少势弱,不敢与宁王计较礼节,说起宗明义,杨钦哉敬佩不已:“连败几场,大家都有点害怕,半个月来没人敢去挑战,宗将军知难而上,是位真英雄,虽死犹荣,我们都佩服他的胆气。” 徐、郭婉拒酒宴,天黑之前前去拜见麻老砍刀与宋取竹。 两军虽未合成一军,但是营地紧紧相邻,互为依靠,周围还有几座小营,连成一片,颇显气势,比不上南军,但是强于杨军。 宋取竹更热情,酒宴已经摆好,由不得两人不参加。 麻老砍刀是名纯正的强盗,祖辈做的就是没本生意,没留下任何家业,只给麻家奠定了名声,麻父死得早,麻老砍刀十几岁时就已是头目,频遭官府围剿,势力却逐渐扩张,荆、洛、汉三州都有他的足迹。 麻老砍刀对徐础尤其热情,“你就是刺驾的徐础?哈哈,终于见到本人了,你可是我们的大恩人。来来,大家都来跪拜恩人,你们的性命都是他给的。” 徐础受宠若惊,不敢受此在大礼,宋取竹在旁边解释道:“让他们跪一下吧,就因为你杀死万物帝,官府的一次围剿无疾而终,他们才保住性命。” 麻老砍刀笑道:“那次可是真险,官兵比哪一次都要多,看来真是下了狠心,要将麻家斩草除根,谁想到老天有眼,突然传来消息说狗皇帝驾崩,官兵立刻撤退,倒让我们吓了一跳,许久之后才打听明白是怎么回事。” 数十人跪拜,徐础还礼。 感激归感激,麻老砍刀却不想继续守卫襄阳,“襄阳守不住,如今我们的粮草够用一冬,准备往山里去,分成小股,等外面打完了,我们再聚在一起。徐先生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宋取竹向徐础轻轻摇下头,示意他不要反对。 徐础笑道:“似乎比较稳妥。” “就是,想在江湖上讨生活,稳妥比什么都重要。像我这个女婿,哪里都好,就是不定性,三十几岁的人,还跟我十多岁的时候差不多,总想折腾出点大事来。” 众人入席,宋取竹拽住徐础,小声道:“奚家派人来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八十四章 倾己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酒过数巡,宋取竹将徐础请到帐外,“只要诸路义军肯离开襄阳,奚家将会提供一批盔甲、棉衣和粮草,如果前去投奔江陵城,所赠之物加倍。” “奚家终究还是要向单于归降?”徐础猜道。 “嗯,据说是晋王从中撮合,奚家要破坏襄阳防守,向单于邀功。” 徐础轻叹一声,麻老砍刀的势力虽然不是很大,影响却颇广泛,他若一走,很可能给襄阳守军带来致命的裂痕。 “令岳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就这两天吧,看奚家什么时候将‘礼物’送到地方。” “他不想投靠奚家?” “麻老砍刀?他家三代强盗,怎么可能投靠官兵?” “令夫人不能劝劝他?” “劝了,没用,老头儿说了,女婿是他挑选的,也是他养活的,想做大事业,自己想办法去,不准动用他的本钱。他当我的面说这些话,我竟然无法反驳。唉,我好像入赘麻家了。” “宋将军做何打算?” “老实话,我现在犹豫不决,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 “宋将军究竟为何起事?” “我……算是趁火打劫吧。” “那你还有何犹豫?令岳的选择是正确的,见好就收,胜过冒险守卫一座危城。” 宋取竹不语。 徐础等了一会,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袱,递过去,宋取竹接在手里,没打开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惊讶地说:“宝印还在你手里?” “要不要它宋将军自己决定。” 宋取竹将宝印牢牢握在手中,“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它,本以为徐先生将它送人,我也就断了这个念头,既然它又回到我手里——徐先生不必担心,听说你要去益州借兵,尽管去吧,我绝不会离开襄阳。” 徐础拱手。 宋取竹又道:“有件事差点忘说,明天一早请徐先生、郭先生就走吧,你们带来的财物太多,摆在这里简直是种诱惑,你没看到许多人的眼睛都直了,麻老砍刀也难免不会动心。” “我还以为他们感激我。” “哈哈,感激是感激,但他们那一行的规矩与徐先生不同,没准会杀死郭先生,夺取财物,然后分一份给你,你若接下,从此便是生死之交,你若不接,稍显不悦,那就是瞧不起他们,再深的交情、再多的感激也没有。” “明白了。”徐础笑道。 两人回到帐里,继续喝酒,徐础喝得少,早已失去众人欢心,郭时风却能与这些人结交,谈起江湖上的人轶事,也能接上话,令麻老砍刀等人惊不已。 酒宴结束,徐础与醉熏熏的郭时风住进客人的帐篷。 “郭兄早睡,明天一早咱们就走。” “何必着急?再有一天,我能劝说麻老砍刀留在襄阳。” “奚家人来过。” “我知道。”郭时风笑道,因为酒醉,笑得有些莫名其妙,“那些人的嘴巴不严,几句话我就问出来了。但是无妨,这些人贪得无厌,稍稍劝引,就能让他们拿走奚家之物,前去投奔宁王。” “郭先生所带财物,怕是已遭觊觎。” “哈哈,他们不动心才有问题。”郭时风突然起身,跑到外面呕吐一会,回来道:“这些财物,就是我用来劝说他们投奔宁王的‘伶牙俐齿’啊。” “郭兄不打算带到益州了?” 郭时风醉意正酣,笑道:“础弟出身贵门,偶尔到民间行走,也不过看些表面,怕是从来没与太多江湖人接触过吧?” “接触的确不多。” “其实与江湖人打交道,重要的规矩就一条,大家心知肚明,但是不能说,说出来就伤交情。” “还有这种规矩?”徐础有点感兴趣了。 “础弟不是江湖人,所以说给你听无妨,记住,与江湖人打交道,必须倾己所有,不能有丝毫含糊,哪怕只是皱下眉头,交情尽毁,人家拿你的东西,还不感激你。” “倾己所有?这个要求太高了吧。”徐础有些吃惊。 郭时风大笑,想起自己当年沦落江湖的经历,又长叹一声,“我也是吃过许多苦头之后,才想透这条规矩,当时可没有人向我说明。倾己所有其实是个姿态,不是真让你将所有财物都交出去,那不成了傻瓜?” “我有点明白了。” “比如两人偶遇,互相赏识,普通人怎么做?彼此称赞,互递名贴,今天你请我,明天我请你,一点点增进交情,江湖人不做这种慢功夫,必要一醉方休,然后掏出身上全部银钱送与对方,甚至脱衣相赠,自己光膀子回家,没有就借,不能悄没声的借,而要大张旗鼓地借,方显英雄本色。” “那得到好处的一方呢?不需要还吗?” “必须要还,而且还得越早越好,因为名声已经传出去,你欠人家一个大人情,还得早些,还只是银钱往来,还得晚,搞不好就得舍命相还啦,真若是厚脸不还,必是身败名裂,无法在江湖立足。” “江湖人也有名实之论。”徐础感慨道。 “我这只是一个简单例子,实际更复杂一些,江湖人尤其重名声,今天你对我倾己所有,明天就有人对你倾己所有,这是一个循环。” “总有循环不下去的时候吧?” “哈哈,所以江湖人才要对不守、不懂规矩的人坑蒙拐骗、巧取豪夺,让这个循环一直持续下去,等到这一招行不通的时候,那就大战一场,交情全毁,一切重来。” “所以,郭兄已经将几十车财物全送出去了?” “一件不留,连拉车的马匹都送给诸位头领。” 徐础吃惊道:“我就坐在旁边,怎么没注意到?” “础弟还是没明白,既然是姿态,当然要做足,倾己所有就是一句话的事,再多提一个字,也显得心不诚。” 徐础笑道:“我是门外汉,然后呢?郭兄打算如何‘循环’下去?” “诸头领现在都知道我是江湖人,宁王也是江湖人,而且是懂规矩的江湖人,不像奚家,送些粮草就自以为了不起,提出诸多条件,将交情毁得干干净净。础弟等着,明天我再说几句,就能鼓动麻老砍刀带兵去劫奚家财物,然后去向宁王投诚。” “他们不会离开襄阳躲进山里了?” “只要宁王来,他们都不会走。”郭时风合衣躺在床铺上,闭上眼睛,喃喃道:“江湖人爱面子、重名声,其实最好对付,你得敢给,也得敢要,今天倾己所有,明天就让他们拿命来还。反倒是普通人才难打交道,尤其是读人,规矩太多、太琐碎,难以拿捏……” 郭时风鼾声大响,已经睡着了。 徐础吹熄油灯,脱靴上床,思来想去,决定不再提醒宋取竹,让他自己去做决定,徐础很想知道,宋取竹是不是也属于江湖人。 次日一早,徐础告辞,继续去拜访其它营地,约定两日内返回,与郭时风一同前往益州。 有一座营地,徐础必须去一趟,而且不能与郭时风同行。 梁军的一支先行队伍护送粮草南下,已在襄阳城外数十里的地方扎营,离城最远,但至少是到了,结果很快传来东都失守的消息,这支梁军立刻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 徐础不带任何人,独自骑马前往梁营,当天下午赶到地点。 这支梁军只有千余人,粮草充足,士气却极低落,见到徐础无不大喜,纷纷围上来打听情况,主将赶来驱走兵卒,将徐础接至帐中。 徐础也不隐瞒,将东都失守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主将姓余名辕,与潘楷颇熟,对传闻一直不信,听徐础讲述之后,才无奈地承认事实,长叹一声,“潘将军,那可是潘将军啊,怎么会……怎么可能……” “这件事人人都有错,但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何况潘家满门皆死于宁王之手,追究无益。” “徐先生……” “余将军不必多疑,我若投奔宁王,今天就不会孤身一人前来。” 余辕拱手道:“徐先生与梁王交情之深,非潘楷可比,我对徐先生没有半分怀疑,正要请徐先生指条明路,让我们去见梁王,据说梁王现在并州,我正是并州梁人……” “明路不在并州,而在襄阳。” “此话何意?”余辕诧异道。 “由此前往并州,道路险阻,以区区千人北上,千难万难。如今襄阳群雄辐凑,今后还会更多,宁王即将率军前来,他要建立名望,必不敢对义军动手。余将军与其北上,不如入守襄阳,高举梁旗,反而安全。” 余辕大吃一惊,“这个……徐先生所言倒是有理,但是……容我想想,容我仔细想想。徐先生休息一会吧,晚上开宴,我们为徐先生接风洗尘,正好一块商量。” 徐础亦不多劝,起身道:“宁王喜怒无常,不降遭戮,降亦遭戮,需行险招,方有一线生机,余将军切记。” “我会仔细考虑,徐先生计谋百出,你的一线生机对我来说就是十拿九稳的生路啊。” 徐础告退,去帐中休息,他已经习惯居住陌生的帐篷,倒下就能睡着,但他现在不想休息,思考襄阳眼下的局势,只觉得如同一团乱麻,无从下手。 有人进来,徐础以为是那边酒宴摆好,起身正要开口,发现来者竟是熟人。 相士刘有终拱手笑道:“四弟来晚一步,这支梁军已经改投晋王。” 徐础这才明白余辕所谓“并州人”的真实含义。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八十五章 生变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徐础的确来晚一步,他在东都耽搁太久,襄阳这边的形势每天都在变化,奚家派人收买麻老砍刀,晋王沈耽也没闲着。 刘有终手里拎着一壶酒,笑道:“多日不见,四弟酒量又见长了吧?” “快要戒掉啦。” “这是为何?凡间的酒已经满足不了四弟的胃口了?” “受些小伤,自那之后酒量一日比一日减弱。” 听说徐础受过伤,刘有终道:“怪我,应该带药来,拿什么酒啊?四弟怎么受的伤?重不重?” “不重,只是……大哥带的什么酒?” 刘有终拎起酒壶看了一眼,笑道:“实不相瞒,我是随手拎来的,不知什么酒。” “味道不错,我想我可以喝一杯。” “对伤势没影响?” “一两杯无妨,只是不能多喝。” “哈哈,四弟还是好酒。”刘有终从怀里取出两只杯子,将一只递给徐础。 帐中无桌,两人各自持杯,刘有终分别斟满,祝道:“薄酒一杯,聊表寸心,希望四弟快些伤愈,咱们一醉方休。” “亦祝大哥诸事顺利,早日助晋王一统天下。” “哈哈,四弟在嘲笑我,但我接下,晋王必定一统天下。” 两人喝了一会,徐础只饮一杯,刘有终连饮三杯,道:“传闻都说宁王火烧东都,毁墙杀民,是真的吗?” “我听到的也都是传闻,我走的时候,东都尚还完整。” “但宁王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晋王不会,晋王喜欢东都,绝不忍心将它毁掉。”刘有终放下酒杯,正色道:“四弟投靠宁王了?” “客人而已。” “四弟不必自欺欺人,你现在所作所为皆对宁王有利,虽无君臣之名,已有其实。我算是过来人,劝四弟一句:现在不比从前,诸雄蜂起,人人皆可称王,人人皆可自寻明主,现在是押注的时候,你再这么犹豫下去,怕是连下注的机会都会失去,怀揣重金却只能在一边旁观。早些寻一个落脚之处吧,别再三心二意。” “大哥早早选定晋王,令人敬佩,亦令人羡慕。”徐础笑道。 “不是自夸,我对晋王可谓不离不弃。” “我还要再等等。” “唉,四弟当初若是坚持称王……算了,往事不必提,四弟愿做一生座上宾,也由得你,至少眼下无害,各方对峙,都缺一个传话之人,还有谁比四弟更合适?” “大哥需要我向谁传话?” “陈病才与四弟很熟吧?” “有过数面之缘。” “我可听说就是四弟将陈病才劝来襄阳的,还为他请来湘东王坐镇,立下大功一件。” 徐础笑道:“大哥提醒我了,等我回去,得向陈将军邀功。” “我曾几次求见陈将军,都遭拒绝,四弟若能居间引见,促成此事,晋王与我都会记得这份人情。” “我会引见,但是成与不成,还在陈将军那里。” “当然,四弟尽力,我就已感激不尽。” 徐础又饮半杯,将杯子放在地上,摇头道:“已经不能喝了。” 刘有终也将杯子放下,犹豫片刻,还是道:“这些话本不应该现在说起,但是好不容易见到四弟,如果隐瞒的话,四弟以后必定怨我。” “大哥万不可勉强,若事关晋王,大哥当先守君臣之礼,再论兄弟之情。” 刘有终笑道:“的确事关晋王,但不至于有损臣节。是这样,晋王准备返回并州。” 徐础微一扬眉,“单于允许吗?” “哈哈,四弟总不至于相信晋王真的投靠单于吧?” “不相信,但我也不觉得现在是晋王反叛单于的最佳时机。” “晋王说了,宁造时机,不等时机,晋军已经准备妥当,随时能举义旗,驱逐异族,兴复朝廷。” “哪个朝廷?” “当然是渔阳的天成朝廷。” “晋王的雄心壮志呢?” “对四弟我不隐瞒,晋王与我反复商议,觉得这个时机的确要等待,至少三年五载。” “大哥为此要见陈将军?” 刘有终点头,“陈将军北上勤王,与晋王不谋而合。” 徐础笑了笑,问道:“贺荣大军现在何处?” “还在汉州,围攻汉中城,进展不太顺利,单于恼羞成怒,发誓非要攻破城池、尽杀守军不可。” “汉中城还在?”徐础既惊讶又欣慰,汉中应该是铁鸢与唐为天把守。 “还在,但是紧持不了多久,顶多一个月吧。单于派一些冀、秦两州将士前来襄阳,名为助攻,实为监督,这也是晋王想要再举义旗的原因之一。” “还有梁王。” “哈哈,梁王挺有意思,看似胆小,却敢冒险,趁群雄不备,抢夺冀州,兵发并州,但他自视太高,不得众心,只敢趁虚而入,不敢当面争锋,晋王只需派一将军回防,就能将梁王击退。晋王要回并州,所在意者不是梁王,而是要断贺荣人退路。” “晋王若是走了,单于不得不亲率大军转攻襄阳,群雄势弱,且不心齐,十有八九会败,贺荣人怕是不需要退路。” “若论必胜,除非群雄齐聚襄阳,倾天下之力,当可击溃贺荣大军,但是……群雄多是梁王之辈,趁乱扩张地盘,来襄阳的能有几家?襄阳绝无必胜之道,只有险胜之机,贺荣人入塞未久,骤闻退路被断,军心或乱,襄阳群雄还有一线希望。” 徐础想了一会,“大哥或许真能劝服陈将军,我会尽量促成此事。” “有劳四弟,我知道四弟不是攀龙附凤之人,就不向你许诺什么了,总之晋王与我都会记住四弟的好处。” “这支梁军如何处置?” “按晋王的意思是要带回并州,四弟有何建议?” “这支梁军兵少粮多,带回并州无益于事。晋军是围攻者,退兵能够鼓舞襄阳士气,梁军本是援兵,一旦离开,或令群雄生变。” “嗯,四弟说得在理,待我回去与晋王商议,或许可以将这支梁军留下,至少凑个‘群雄’之数,只怕他们自己不愿意。” 徐础笑道:“晋王若是开口,余将军断无拒绝之理。” 两人又聊一会,刘有终告退,余辕这才派人来请徐础。 筵席上,大家只管闲聊,谁也不提正事。 次日一早,徐础告辞,路上在想:刘有终提醒得没错,自己真的需要投靠一方势力了,如今已不是天下初乱时的混沌局面,新旧群雄各自壮大,留给谋士个人的周旋余地越来越少。 谋士的智只有依托王者之勇,才能发挥最大的效力。 思来想去,徐础觉得群雄之中只有宁王差强人意,不由得长叹一声,心中千般不愿,他仍然无法原谅宁王烧杀吴兵之举。 徐础直奔南军营地。 没有郭时风在场,陈病才和善多了,亲自出帐相迎,还将湘东王请来。 湘东王又胖了些了,脸色不错,看样子在南军这里颇受优待,他现在极有自知之明,感谢徐础之后,再不发言,无论谁说话,他都点头表示赞同。 陈病才道:“宁抱关暴戾之气太重,他若兴起,亦是另一支贺荣人,徐先生干嘛将他招来?” “先除心腹之敌,再论肘腋之患。” “宁抱关来就来吧,但他休想号令群雄,至少我不会接受。宁抱关若能痛改前非,亲来拜见湘东王,以示共舟共济的诚意,我倒愿意与他同殿称臣,共襄勤王大业。” 湘东王一个劲儿地点头,脸色却是微变,显然不相信宁王真会来拜他。 “宁王虽狠,却非不讲道理之人,我会尽力劝他。” “我相信徐先生,至于那个郭时风,请他不要再来。” 徐础笑着点头,然后道:“晋王派人与陈将军联络,陈将军因何不见?” 陈病才微微一愣,“徐先生从何得知此事?” “传言纷纭。” 陈病才转向湘东王,“沈耽阴险之人,叛主、弑父、杀兄,他派人来,必要用计,所以我拒绝会见,没向殿下告知。” 湘东王还是点头,“这点小事,陈将军做主即可,用不着告知我。” 陈病才又转向徐础,神情稍显严厉,“徐先生来我这里,不是替沈耽当说客吧?” “我只当襄阳的‘说客’。” “是我多心,群雄来守襄阳,皆仗徐先生之力,别人都有可能转投沈耽,徐先生绝不会。” “但我还是要替晋王说一句。” “嗯。” “襄阳的敌人是贺荣部,不是晋王,不是冀、并、秦三州将士,若有回旋之机,不该放弃。” “沈耽派人过来,无非是要劝我归降,如奚家一般……”陈病才哼了一声,十分不屑,“我不是奚耘,沈耽何必多此一举?” “两军交战,知己亦要知彼。” 陈病才寻思一会,问湘东王:“殿下以为呢?” “啊?陈将军做主,一切皆由陈将军做主。” “好吧,沈耽若是再派人来,我就见见。” 徐础拱手告辞,陈病才挽留道:“天色将暗,徐先生还要去哪?” “回麻家军营,明日一早前去益州,或许还能再请来一些援兵。” “襄阳无论能否守住,徐先生都是首功之臣。” 徐础出营时正是傍晚,赶到麻营已近三更,还没进去,就察觉到不对劲,营地守卫明显变得森严,兵卒的语气也都不善,再三确认他的身份之后,才开门放行。 夜色正深,徐础先回自己居住的帐篷。 郭时风也住在这里,他还没睡,坐在铺上发呆,见到徐础进来,立刻起身道:“你总算回来了,事情有变。” “怎么了?” “麻老砍刀……被人杀啦。”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八十六章 主使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听说麻老砍刀被杀,徐础大吃一惊,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宋取竹,以为他为阻止岳父离开襄阳,出此狠招。 “是……谁下手?”徐础问。 郭时风一向冷静,这时却有些张皇失措,伸手伸向自己:“他们说是我找人杀的。” 徐础又是一愣。 “真是你杀……‘他们’是谁?” “营地里的各家头领。” 徐础越发疑惑,但他不信郭时风真会杀人,“郭兄带来的那些卫兵呢?” “都被关押在营地另一头。”郭时风突然有些激动,“真不是我杀的,也不是我派人杀的,他们栽赃陷害……” “我看外面没有人特意看守。” “他们知道我逃不掉。”郭时风终于冷静下来,神情恢复正常,“我是宁王使者,他们不敢拿我怎样——我会将事情解释清楚,但是础弟得帮我。” “郭兄在这里稍等。”徐础不愿听郭时风说得太多,转身出帐,找到几名兵卒,询问宋取竹的去向。 “头领们都在麻家营中守丧,我们给徐先生带路。” 宋营与麻营紧邻,很快就到,这里的守卫更加森严,到处都是人与火把,与此同时却有失控的迹象,偶尔会有叫骂声从阴影里响起,还有无主的马匹来回奔驰,主人不知所踪。 麻营守卫极不客气,“又是外人,麻老砍刀就是太相信外人才会遇害,你来干嘛?想来抢人头领功劳吗?” 宋军头目道:“这位是徐础徐先生,曾经刺驾的那一位,于你们有恩,是我们宋将军的贵客。” 麻营众守卫互相看看,颇不情愿地让开,“你一个进去,直奔灯光最多的大帐,人都在那里。” 走进麻营,徐础发现情形更加糟糕,摇曳的火光中,帐篷之间聚集着大批兵卒,人数多少不等,全都握持刀枪,或小声议论,或大声宣讲,一有外人走近,立刻警惕地看过来。 徐础只能扫几眼,匆匆走向大帐。 大帐外面站着数十人,全都空手,亦是三五成群,低声交谈,徐础一出现,许多人立刻看过来,大多数人没有开口,单有一人走来,大声道:“徐先生,怎么你一来,这里就出事?” “出事的时候我可不在营里。”徐础回道。 “更可疑,没准你是故意避嫌。” 徐础点点头,“没准你故意当众质问,以示忠诚,好让别人不要怀疑到你。” 那人大怒,“我是麻老砍刀的干儿子,而且出事的时候我正在喝酒,许多人可以作证……” “也是为避嫌?” 那人更怒,手里没刀,赤手空拳就要扑上来,被其他人拽开,劝道:“算了算了,你先怀疑人家,还不许人家说你了?” “他是外人,我是……” 徐础不理他,径直走进大帐。 大帐里已经吵成一团。 将近三十人挤在帐篷里,全是各军头领以及麻老砍刀的近亲,干儿子不在其中,守着中间的尸首,互相指责,各发毒誓为自己辩解。 徐础刚一进来,就有人伸手拦住,不准他往里面走。 宋取竹看见他,大声道:“徐先生可以进来!” 别的头领反驳:“凭什么?他不是麻家人,也不是头领,甚至跟咱们不是一伙。” 宋取竹之妻麻七姑也在,开口道:“咱们在这里吵来吵去,不得要领,徐先生来得正好,他是外人,且又足智多谋,可以分辨是非。” 不是所有人都赞同,但是麻七姑说话比较有份量,再没人公开反对,门口的卫兵也放下手臂,允许徐础往里走。 麻老砍刀刚死不足,还没来得及入棺,躺在一张木板上,身穿新袍,看不出伤口在哪。 徐础上前,先向尸首拜了三拜,然后才道:“是非自有公断,我只想问清事实。” 话音刚落,众人又吵起来,谁也弹压不住,宋取竹无奈地摇摇头,示意徐础走到一边,他也过来,说道:“一团乱麻,真正的一团乱麻。” “先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连真凶是谁都不知道吗?” “就是昨晚的事情,麻老砍刀和他的一个小妾被人杀死在床上,悄无声息,直到今天早上才被发现,一直没查出凶手是谁。” “卫兵呢?” “前半夜有卫兵,后半夜喝酒去了。我们这里的规矩不严,几名卫兵白天时被打个半死,胡说八道一通,几乎将所有头领都牵连进去,连我也不例外,这真是……”宋取竹骂了一句脏话。 徐础稍稍放心,“最受怀疑的人是谁?” “第一位就是郭时风,他给麻老砍刀送了一份厚礼,希望大家都去投奔宁王,可是我岳父说了,行走江湖最重的是一个信字,他先接了奚家的礼物,不能中途背弃。当时场面有些尴尬,郭时风没有坚持,麻老砍刀收下一半礼物,说这算是见面礼,他记住宁王的好意,日后必有报答。我们都明白,岳父这是动心了,还有点……”宋取竹看一眼妻子,见她仍与众人争吵,继续道:“还有点贪心,打算先将奚家的礼物全拿到手,再去投奔宁王。” “既然如此,郭时风不该受到怀疑。” “问题就在这里,我们明白,郭先生看上去……不太明白,过后单独与好几位头领见面。”宋取竹一努嘴,他说的那几个人正是争吵的核心,“大家怀疑郭时风拿剩下的一半礼物收买头领暗杀麻老砍刀。” 徐础摇头,“郭时风行事一向想得周全,暗杀麻老砍刀而不提前策划退路,绝非他的风格。” “徐先生了解郭时风,我们可不了解。” “只有他受到怀疑?” “还有奚家使者,他们正好昨天又赶来,商讨具体交接事宜,肯定有人多嘴,透露了一些事情,奚家人也能收买刺客,而且今天早晨事发之后,奚家使者跑掉一人,如今还剩五个被扣在营中。” “如此说来,奚家人更可疑。” “可奚家是荆州人,还是荆州大官,郭时风和宁王是外人,谁好得罪,一目了然。” 徐础已明白大概,他还听到一些周围的争吵内容,知道郭时风处境更加不利,连带着与郭时风单独见过面的几名头领也备受怀疑。 麻七姑走来,向徐础道:“让徐先生见笑了,一群粗人,只会吵来吵去。” 徐础拱手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请宋夫人应允。” “请说。” “郭时风住在宋将军营中,宋将军也受到怀疑了吧?” 麻七姑看一眼丈夫,嗯了一声。 “宋将军不宜在此久留,我希望他能随我回自家营中。” 宋取竹马上小声道:“那我不就更受怀疑了?” “清者自清,靠的不是争吵与是否在场。” 宋取竹还在犹豫,麻七姑道:“你们两人先走,我跟他们解释。” “夫人……” “别婆婆妈妈的。”麻七姑微一瞪眼。 宋取竹跟着徐础往外走,立刻有人大声道:“宋千手,你往哪去?这边的事情还没说清楚呢。” 麻七姑道:“他是我丈夫,有我在这里就够了。” “那怎么行?宋千手嫌疑不小,就是亲儿子……” 麻七姑怒道:“我的亲爹,难道让你报仇?” 双方争吵起来,宋取竹再不犹豫,与徐础匆匆出帐,回到自家营中。 一进营地,宋取竹让卫兵先走,向徐础道:“我还是没明白徐先生是何用意。” “杀人容易,善后才难。” 宋取竹微笑道:“徐先生也怀疑我吗?我的确不想离开襄阳,但也不会杀自己的岳父……” “宋将军不必向我解释,我只问你,是要一家留在襄阳,还是要将各家都留住?” 宋取竹嘿嘿笑了两声,思忖良久,“人肯定不是我杀的,但是麻老砍刀一死,诸家肯定需要一位新头领,可我不是山匪,与麻家结亲不久,难以得到支持。” 徐础不语。 宋取竹正色道:“我希望诸家都留下,请徐先生指教。” “我见众人忙于争吵,无人披麻带孝,也没有发丧之意,宋将军当首倡之。” “这个我能做到。” “宋将军离开,那边必定更增疑心。” “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一直没走。” “再等半个时辰,宋将军带郭时风一同过去,当面将话说清楚。” 宋取竹苦笑道:“就因为说不清楚,才吵到现在。” “让郭时风来说。” “他可有点吓呆住了。” “他会冷静下来,宋将军不必担心。” “好吧,郭时风解释清楚之后呢?” “没了。” “没了?” “麻老砍刀对宋将军恩情深重,亲自选你为婿,如今令岳遇害,宋将军唯有发丧、报仇两事,不宜再做它想。” 宋取竹稍稍一愣,拱手道:“多谢徐先生指教,请先回帐休息,半个时辰之后,我去请郭先生。” 徐础回到住处,坐在里面的郭时风已经恢复常态,甚至能够面露笑容,“础弟回来得倒快。” “事情没那么麻烦,郭兄无忧。” “找出凶手了?” “还没有,待会宋将军过来相请,与郭兄一同去揪出主使之人。” “怎么揪?宋将军手里有证据?” “宋将军手里的证据就是郭兄。”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郭时风诧异地说。 “主使者肯定是奚家、必须是奚家、只能是奚家,郭兄不至于连这一点也做不到吧?” 郭时风愣了一下,随即道:“你得跟我多说几句。”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八十七章 论雄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船只逆流向益州进发,遥望岸上的萧瑟冬景,郭时风终于完全放下心来,进到舱里向徐础道:“础弟救我一命。” 徐础笑道:“郭兄自己摆脱嫌疑,何必谢我?” “我一谢础弟回来得及时,敢去麻营之中观察形势。” “那是因为麻老砍刀被杀时我不在场,受到的怀疑最少。” “二谢础弟当机立断,而且找出一条至关重要的证据——奚家逃跑的那个人,真是帮了大忙。” “最终还是要靠郭兄自己的一张嘴,才能说服众头领。” “唉,论嘴皮子功夫,我就算不比础弟更强,也不会差太多,但是我得先知道要说什么——这就是础弟的功劳。” 徐础还要谦虚,郭时风道:“我现在明白宁王为何看重础弟,既非谋,也不全是大略,而是临危不乱,惊慌失措时有础弟在场,确能转危为安。” 徐础这回没再自谦,而是笑了笑。 郭时风感慨多时,又道:“奚家留下的五名使者全被杀死,众贼发兵去抢奚家粮草,此事已成定论,但我还是想问一句:础弟以为谁是真凶?” “奚家。”徐础回道。 “当然是奚家。”郭时风笑道,等了一会又道:“如果不是奚家,会是谁?那五名使者虽然招认——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招——但只承认是主使者,行凶者却没指认出来。” “郭兄以为呢?” 郭时风想了一会,笑道:“是奚家,就是奚家。” 徐础点头,表示赞同。 郭时风将卫兵大都留在宋营,只带四人同行,让他们准备些酒食端进舱内,与徐础边吃边聊。 “宋取竹宋将军是不是曾经称过楚王?”郭时风问道。 “对。” “因何去号?是要学础弟吗?” “他学的可不是我,只是觉得自己实力太弱,名不副实,所以去号。” “嗯,这位宋将军倒是个人物。” “就因为去号?” “前天在麻营大帐里,我向诸头领揭发奚家阴谋,形势一度危急,全仗宋将军与麻夫人从中协助,令我能够一直说下去,没被打断。到最后大家决定报仇,推举三位头领共同辅佐麻老砍刀的孙子时,宋将军明明呼声很高,他却坚持不接受,也不让麻夫人参与,令我印象深刻。” “宋将军本是襄阳豪杰,并非强盗出身,新娶麻家女儿不久,资历尚浅,的确不足以服众。”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能想明白并且坚持者,寥寥无几,便是础弟,当年……呵呵。” 徐础笑道:“当年的确是我心急,总算悬崖勒马,没走出太远,但是遗患至今,令我无法摆脱。” “础弟有大定力,非常人能比,这位宋将军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许我自夸一句,宋将军放弃的楚王之号,比我当年的吴王要差多了。” “哈哈,那是当然。”郭时风饮一杯酒,叹息道:“可惜时机不好,宋将军若是早些起事,或许已成一方霸主,能与群雄争鼎,现在可就难喽,留给他的路不多,不是投靠宁王,就是追随陈病才,从天成朝廷那里争个封号,再难有大作为。” “除非襄阳城之战,中原群雄大败,活下来的人或许还有机会。” “有础弟从中出谋划,群雄怎会大败?” 徐础举杯敬酒,“人各有命,身为谋士,咱们也不过比普通人多看出两三步,还未必全对,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郭时风畅饮,徐础举杯相陪,喝得很少。 郭时风虽是独饮,渐渐却来了兴致,又道:“这里没有外人,外面的四名卫兵都是我的亲信,绝不会偷听咱们的谈话,还会替我看着船夫。咱们尽可放言纵论,础弟以为宁王如何?” “郭兄这是有点喝多了。” “我清醒得很。” “既然清醒,怎么敢在背后议论自家主公?” “谋士与将军不同,既要得主公信任,又要维持一点疏离,以免当局者迷,便是将军,也有将在外不受君命的时候,何况你我?础弟不敢谈议,我先来。” “洗耳恭听。” “先说好处,宁王为人坚忍,不惧艰险,劝别人冒险费尽口舌,对宁王却要劝他少冒些险。乱世之中本无坦途,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却没几个人能够理解,每每都要‘万全之策’,真是可笑,若有‘万全之策’,还是乱世吗?宁王没有这个毛病,他敢抢,也敢舍,我以为他会过于贪图女色,可他将栾太后留在石头城,没有带在军中,让我安心许多。” “宁王的确如此,咱们此去益州,马上要见的就是一位‘万全之策’。” “宁王还有一个好处,能屈能伸,屈礼而不屈志,不用担心他会半途放弃。” “像我就害了许多人,其中包括郭兄。” “哈哈,础弟别想太多,但是话倒没错,退位的确会害许多人,但也救了许多人,不管怎样,如果有选择的话,我宁愿胆战心惊留在宁王身边,也不愿踏踏实实追随……础弟这样的人。” 徐础笑着点头,不以为意,“还有别的好处吗?” “这两条就够了,别的都在其次。” “有好必有坏。” “刚猛太过,说是能屈能伸,却只能假屈,不能真屈,一怒之下,无人可劝,我只盼宁王能够一鼓作气,只要他能站稳脚跟,天下无人是他的敌手。” 在郭时风嘴里,宁王的“坏处”也像是“好处”,徐础道:“我与郭兄看法相似。” “相似就无趣了,础弟肯定还有别的看法。” “宁王……我不喜欢宁王。” “哈哈,础弟还真说到点子上了,喜欢宁王的人不多,真的不多,但是一想到宁王前途无量,又都不愿离开。” “宁王不是唯一有资格争鼎的人。” “还有谁?梁王吗?若论交情,十个宁王比不上一个梁王,若论英雄,却要反过来,十个梁王比不上一个宁王。留在梁王身边,我只需记住‘大梁帝胄’四字,就能衣食无忧,过得踏踏实实,至少是梁王的心腹之一。只要梁王不败,我永远不用担心自家安危,可是梁王能够不败吗?” “梁王败在何处?” “有名而无实,志大而才疏,他在东都收集到不少前梁遗物,出征冀州时带走不少吧?” 徐础点点头。 “梁王不带妻子,不带重臣,不带百姓,却带无用之物,此其所以必败也。” 徐础轻叹一声,“可惜梁王执迷不悟。” “他是不可能醒悟的。础弟还看重谁?” “单于。” “单于……论不得,他若夺得天下,我不意外,他若一败涂地,甚至身死名灭,我亦不惊讶。无它,单于以贺荣人的招数压服中原群雄,力胜则安,力衰则溃,无可论说。” “陈病才。” 郭时风想了一会,“此人确有些深不可测,见我而怒,但不是真怒,号称勤王、推崇湘东王,皆非出自真心——我对他了解太少,要听础弟的想法。” “陈病才真心未露,就有如今之势,一旦张扬,威不可量,他有湘、广两州以为后盾,虽是散州,但是据我所闻,对他颇为忠诚,只论根基的话,唯有淮州盛家能与之相提并论。” “盛家与蜀王皆无大志,陈病才如果真有野心,倒是不可小觑,但是兵多而不强,将广而不猛,冒险渡江,远离湘、广,他想成就大业,必须熬过襄阳之战。” “陈病才与宁王势同水火。” 郭时风笑道:“宁王争夺天下,第一步先要稳固江南,与湘、广必生争执,只是没想到,双方在江南没遇上,却在襄阳碰面。或许不用等此战结束,陈病才就已不再是威胁。对他来说这是件好事,野心尚未显露,能留一个忠臣之名。” “郭兄以为陈病才不是宁王对手?” “除非我看错人了,否则的话,陈病才在宁王面前过不了三招。” “我倒觉得陈病才能坚持一阵。” “等咱们从益州回来,便见分晓。” “还有一个人没说起。” 郭时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露出明显的醉意,“哪位?晋王?还是渔阳?” 徐础犹豫一下,“晋王。” 郭时风笑道:“础弟还记挂着渔阳,但是天成气数已尽,而且就‘尽’在础弟手中,断无起死回生之理,况且那只是一名女子。至于晋王,倒是可以说说。” 郭时风给自己倒满酒,“晋王曾有机会,当初他若能说服其父称王,内固并州,外连群雄,两三年之后再图进取,形势就不会是今天这样,可晋王太急,急于称王,急于攻占东都,急于弑父夺权,结果内外交困。晋王的机会过去啦,襄阳之战无论胜败,于他都没有好处。” 晋王已打算退回并州,徐础对谁都没说,这时也依然守口如瓶。 “说来说去,大势未定,或许还有新英雄崛起。” “机会不多,连晋王尚且难再出头,何况其他人?础弟别再犹豫,早日追随宁王,至少还有从龙之功,等到大势已定,础弟落在人后,只能抢些残羹剩炙。” “我胃口小,有些残羹剩炙也就够了。”徐础笑道。 郭时风醉眼朦胧,“础弟的野心才真是深不可测。” 两人一直聊天傍晚,船只靠岸停歇,才撤去酒菜,躺下休息。 徐础喝得少,觉也轻,夜里被一阵脚步声惊醒,没有睁眼,只是侧耳倾听。 郭时风走到舱外,向一人小声交待:“带上这封信,即刻回去见宁王,不可耽误,务必亲手……” 剩下的话听不太清,徐础微微一笑,这次谈论之后,郭时风已将陈病才视为大敌,大概就是为此写信提醒宁王。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八十八章 变脸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夔门关的守兵比从前多出几倍,徐础与郭时风一下船就遭到扣押,好消息是蜀王甘招就在城里,坏消息是蜀王不想见这两位客人,甚至不允许他们进城,直接关押在码头上的一间屋子里。 郭时风十分诧异,“础弟离开益州时颇受礼遇,没听说你做错什么事情,怎么就得罪蜀王了?” “想必是因为铁鸢。” 铁鸢与一支益州军如今正被困在汉中城里,蜀王原本要将这些人召回来,如今已无可能,大概是将罪过算在了徐础身上。 当天傍晚,蜀将黎胜国过来探望,倒是比较客气,一见面就解释道:“徐先生海涵,蜀王最近烦心事比较多,不愿见人。” “明白,黎将军能替我带句话吗?” “嗯……可以。” “请转告蜀王,与其为虎作伥,不如静观事变,切记切记。” 黎胜国神情骤变,随即干笑道:“徐先生尽说怪话,‘为虎作伥’这种话我可不会转告蜀王,那不是找死吗?” 徐础笑道:“无妨,别人说不得,我能说得。” 黎胜国原本要多聊一会,这时兴致全无,命卫兵放下几样酒菜,告辞离去。 郭时风坐下吃喝,说道:“蜀王不留在金都城,不去北边关卡防备贺荣大军,而来东边的夔门关,想必是已暗中投降单于,要带兵顺江而下,前去攻打荆州。” “想来如此。”徐础也坐下,无心进食。 郭时风吃个五分饱,放下杯筷,“多想无用,蜀王若是率军出益,贺荣大军肯定出汉州配合,如此一来,襄阳群雄必败无疑,连最后一点胜算也会丢失。得想办法通知宁王一声。” “得想办法劝说蜀王回心转意。” 郭时风摇摇头,“我已经想过了,没有办法。如果我是蜀王的谋士,亦会劝他投降单于。” 徐础也没想出办法,“你我二人合力,或许……” “谋士只在模棱两可的时候才有大用,或者蜀王足够愚蠢,能被几句话说得晕头转向。咱们都认得蜀王,他愚蠢吗?” 徐础笑了笑,甘招缺一点雄心壮志,但是绝不愚蠢。 一个时辰之后,黎胜国又来,神情变得冷漠,带领一队卫兵,“蜀王请两位进城。” 路上,郭时风小声道:“础弟不该挑明,如今想要全身而退可就难了。” “总得见蜀王一面。”徐础喃喃道,“请郭兄多配合我。” “尽力。” 甘招心情不佳,身穿全套铁甲,只是没戴盔帽,坐在椅子上,膝上横刀。 在大厅门口,徐础被要求交出来配刀,他解下来交给黎胜国,“这是蜀王当初赠我之物,请小心保存。” 甘招听到这边的说话声,开口道:“拿过来。” 黎胜国双手捧刀,送到蜀王面前。 甘招接过刀,轻轻拔出半截,只看一眼就道:“的确是我送给徐先生的礼物,好像还没用过。” 徐础上前一步道:“带在身上霉运退避,因此一直没机会使用。” 甘招笑了两声,收起刀,交给黎胜国,将自己膝上的刀放在桌上,“郭先生别来无恙?” 郭先生上前深揖,“一别经年,蜀王风采依旧。” “嘿,我在东都时哪来的风采?你说我风采依旧,就是说我过得不好喽。” 郭时风拱手笑道:“蜀王坐拥天府之地,兵多将广、粮足城坚,值此九州飘摇之时,天下人谁不艳羡?” “我担心的就是太多人‘艳羡’益州。”甘招冷冷地回道,随即转向徐础,“徐先生的消息总是那么灵通,你是猜出来的吧?” 徐础道:“我若是猜出来的,就不会来益州,更不会当面告知。” “你的路数我能不明白?你说自己不是猜出来的,从何处得知消息?” “晋王。” 甘招微微一愣。 郭时风插口道:“宁王得知消息之后,深感不安,说自己与蜀王同出秦州,共侍弥勒佛祖,如今一东一西分别称王,因此不忍心见蜀王……误入歧途。” 甘招冷笑不已。 徐础道:“蜀王不信吗?可以再等数日,就知道晋王心向何方。” “晋王心向哪里与我何干?”甘招莫名大怒,“若不是你将铁鸢陷在汉州,我何至于此?如今你又来搬弄是非——带下去,严加看守,既然自投罗,休怪我不客气。” 徐础与郭时风互视一眼,都觉得无可劝说,于是同时拱手告退。 这回他们被关在城里,黎胜国将腰刀送还,临别时道:“事已至此,两位还是小心些吧,千万不要再惹怒蜀王。” 徐础道:“怎么不见车全意?” “他留守金都。” “蜀王放心?” “蜀王如今最信任车全意,有什么不放心的?” “黎将军放心?” 黎胜国脸色微变,“我就是一名小小将领,唯蜀王之命是从,别的都不关心,我一向对徐先生客客气气,请徐先生不要对我用计。” “万万不敢。铁二将军人呢?” 黎胜国微笑道:“铁二将军倒在城中,但是蜀王禁止他来见徐先生,我也不可能替你传话,徐先生死了这条心吧。” 黎胜国告辞,留人把守房间。 房间倒是宽畅舒适,益州不是太冷,因此屋中不用烧炭也能忍受。 郭时风已经点燃油灯,问道:“铁二将军是哪位?” “铁鸢的弟弟铁鸷。” “他不愿投降单于?” “铁家兄弟颇重情义,应当不愿偷袭襄阳群雄。” “可惜蜀王早有防备,不许铁二来见你。础弟刚才自称从晋王那里得到消息,是随口一说,还是……” 徐础嘘了一声,到门口听了一会,确认外面无人偷听,到桌边坐下,“我在梁军营中见到了刘有终,观其言行,晋王似有返回并州之意。” 徐础没有完全说实话。 郭时风点点头,“梁王正在并州攻城掠地,晋王不能不急。可现在是冬天,梁王进展不会太快,晋王完全可以再等一阵。” “我猜单于对晋王已起疑心,因此晋王不能再等。” “如果几天真有晋军生变的消息传来,倒是可以用来吓一吓蜀王,就说襄阳群雄已有防备,蜀军出益,必遭大败。” “希望蜀王能够当真,重新考虑。” “怪,蜀王既然归降单于,为什么铁鸢还在坚守汉中城?” “可能是消息还没传到你我耳中,也可能是铁鸢抗旨不遵。” “若是后者,城中的铁鸷倒可一劝,只是没办法见到他。”郭时风要想的事情很多,尤其是如何给宁王提醒。 徐础也要沉思,两人都不言语。 良久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一下,张嘴想要说话,又不约而同地闭嘴,重新思考。 “必须等晋王那边传来消息,才有劝说蜀王的机会。”郭时风道,起身走向里间,“先睡吧,无法可想。” 卧室有两间,徐础去另一间,躺在床上,设身处地为蜀王着想,发现郭时风说得没错,对益州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投靠单于,换回铁鸢以及益州军,击败中原群雄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徐础与郭时风一等就是三天,期间虽然酒肉不断,但是见不到能说话的人,连黎胜国也不再现身,士兵则是一问三不知,郭时风想贿赂守卫召来自己的随从,结果遭到训斥。 就连擅长“再等等”的徐础,也开始有些心急,这天下午,他与郭时风正在商议对策,黎胜国推门进来,从神情上看不出喜怒。 “徐先生请随我来。” 两人起身,黎胜国道:“郭先生不必,请留下。” 郭时风缓缓坐下,向徐础点下头,两人想法一致,谁去蜀王面前都可以。 徐础被带至大厅,一进门心中就暗叫声苦。 蜀王正在厅内招待贵宾,与他并肩而坐者,正是单于在中原招引的幕僚寇道孤。 寇道孤全无变化,依旧是宽袍大袖,依旧是一副冷傲神情,即使在蜀王面前也不肯稍加辞色。 背靠单于这棵大树,寇道孤更没理由减少自己的傲气。 甘招笑道:“寇先生要找的人就是这位吧?” 寇道孤瞥了一眼徐础,点下头,冷淡地说:“是他,我将他带回汉州,单于必定感谢蜀王。” 徐础正要开口,黎胜国小声道:“可以走了。” 徐础向甘招笑了笑,看一眼寇道孤,随黎胜国出厅。 徐础没被送回原处,而是进入另一间小屋子,环境差了许多,更像是牢房。 黎胜国道:“委屈徐先生暂且住在这里,事情……或许还有转机吧。” “晋王那边有消息传来吗?” 黎胜国摇摇头,告辞离去。 刘有终声称晋王要返回并州,却没说是什么时候,他与陈病才的会面也可能并不顺利,徐础心中越发焦虑,一旦晋王得知益州军已然投靠单于,审时度势以后,很可能也会改变主意,不回并州,还会拼全力攻打襄阳。 襄阳的胜算原本就不大,如今更是微乎其微。 黄昏时分,寇道孤过来拜访,或者说是欣赏到手的猎物,因为他站在门口,仔细打量徐础,却一直不说话。 徐础心里再着急,脸上不会显露出来,笑道:“寇先生怎么不换上毡袍?” 寇道孤没有被激怒,又沉默一会才淡淡地说:“我来只是告诉你一声,秦北的降世军、益州军已被击败,要不了多久,躲在那里的芳德公主就会被送到汉州,你有机会与她重聚。”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八十九章 顺天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寇道孤看向徐础腰间的刀,“你会用它?” 徐础摇摇头,“不会。” 寇道孤居然信了,上前两步,走到徐础面前,“消息很快就会传来。” “什么消息?” “嘿。我刚刚说的消息。” “降世军和益州军……” “两军不自量力,企图夺取边塞关卡,阻止诸部入塞与单于汇合,可单于早有准备,与诸部暗中设计,先是引蛇出洞,然后两面夹击,就这样取得一场大胜。” “至少他们尝试了?” “金圣女和尹甫吗?嗯,他们尝试了,徐公子呢?这些天尝试什么没有?” 徐础抬头看向那张高傲的脸。 寇道孤明白目光中的含义,回道:“我心中只有天下,没有华夷,单于虽然出身塞外,对中原颇为仰慕,已任命我为圣师,专门教授单于和大妻的一对孪生子,等他们长大,必成一代明君。” “教他们如何喊父亲?” 寇道孤冷笑一声,“徐公子就只是坐在这里逞口舌之利吗?” “你似乎还有话没说。” “我不止是给你带来消息,还有一项劝说,徐公子一生劝人,也该被别人劝一劝了。” 徐础露出微笑,“这倒稀。” “徐公子聪慧通达,擅长揣摩别人心中的想法,所以我不隐瞒,先说于我有利的地方:我不希望徐公子活着去见单于,单于心高志大,虽然通缉你,但是未必会杀你,徐公子只需一俯首,便能得到单于的谅解,被委以重任。” “你来杀我?” “亲手杀人的事情我做不出来,而且这会惹单于不高兴。” “假手他人?” “蜀王是个聪明人,宁愿将徐公子活着送给单于,不会为我作刀。” “那就只剩下自杀了。” “正是。” “让我想想,我手里有刀,又遭到囚禁,很快要被送至单于面前,想要保命,只能俯首称臣——你瞧,真的很难下定决心。” 寇道孤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转瞬即逝,“为了襄阳呢?” “襄阳?” “襄阳群雄聚集,要与贺荣大军决一死战——哦,我之前听到徐公子的暗示了,但是请你放心,晋王不会逃离襄阳,恰恰相反,他会与益州军一同击败群雄,向单于效忠。” “所以我是因为走投无路而自杀?” “益州四塞之地,外人难进,自己也难出,襄阳群雄只需派少量将士守住峡口,就能堵住益州军。唯有一点,群雄还不知道蜀王心意,对益州军毫无防备,必须有人传递消息。” 徐础早已明白寇道孤的心思,笑道:“我若在此自尽,消息传到荆州,必能引起群雄警惕。” “没错。” “就怕消息传不出去。” 寇道孤轻轻叹了口气,将徐础之前的话还回来,“至少是次尝试。” 徐础不语。 “我后天动身回汉州,或者带一个活人去见单于,或者带一个死讯交差。”寇道孤转身离去。 徐础呆坐半晌,解下腰间的刀,放在桌上,盯着看了一会,抽刀出鞘,细细观赏,这是一口好刀,只是握在手中就让人心里发毛。 徐础练过一阵刀法,虽不精通,倒也不算陌生,突然站起身,在屋中空地上舞刀,太久不练,套路已经生疏,需要一招一式地回想,动作时快时慢。 一趟刀法下来,徐础气喘吁吁,身上出了一层细汗,坐在椅子上休息一会,突然放声大笑。 门外传来卫兵的声音,“徐先生需要什么吗?” 徐础走到门口,“我这里有蜀王的一口刀,请代我物归原主。” “这可不行,我们……” 徐础走到窗前,挥刀连砍几下,劈出一块缺口,再看刀刃如新,不由得赞了一声“好刀”,然后将刀从缺口扔出去。 外面的卫兵有些惊慌,半天没人吱声。 徐础回到原处坐下,喃喃道:“必须要活着。” 外面的冷风吹进来,徐础找出自己的披风,紧紧裹在身上。 是夜二更过后,甘招亲自来了,拎着他此前赠送的那口刀,刀鞘还在徐础屋中的桌子上。 徐础没睡,将油灯放置在桌上一角,将刀鞘横在中间,正对着它沉思默想。 甘招没带卫兵,站在门口等了一会,上前几步,将刀扔在桌上。 徐础转过头,微笑道:“这是蜀王的刀。” “送出去就不再是我的。” “送出去就不再是自己的,蜀王对一口刀想得明白,对益州为何犯糊涂?” “嘿,我就知道。”甘招坐在对面,“无论如何,我也要向徐先生解释几句。” “我明白蜀王的心事。” “徐先生不明白,你眼里只有九州,没有我益州,你根本不知道益州形势有多混乱,客民与土著、各路客民之间,矛盾重重,当初徐先生指引我来益州时,只说地利,可没提起人和。” “我的确不知。” “我这个蜀王做得不稳,娶益都王之女也是个错误,张氏在益州没有多少拥戴者,与之联姻对我帮助甚少。” “这不是我的建议。” “我知道,我就是抱怨一下,如果徐先生当初随我入益,或许会阻止我犯错,我应该娶一位土著贵女,形势会好许多。” “联姻的方式有许多,不一定非得是蜀王亲自出马。” “我的儿女少,又都年幼,即便如此,也都定下亲了,但是要再等几年才能成亲。”甘招脸上突然露出几分热切,“我的要求不多,两年,最多三年……不不,两年就够,我就能在益州立足,铲除内患,有余力出兵问鼎中原。” “蜀王雄心仍在?” “益州虽险,终难独存,这个道理我懂。但也不能太冒险,得有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 “必须是万全之策,我在这边率兵出益州,单于在那边会解开汉中之围。” “铁将军还在坚守?” 甘招脸上闪过一丝怒容,“铁鸢本有机会返回益州,可他抗旨不遵,如今深陷重围之中,他死不打紧,连累我益州将士难回故土,罪不可恕。” 甘招当初受车全意蛊惑,派客兵出战,就没打算让他们全回来,等到内部纷争不断,他又怀念起这支军队。 “单于若在襄阳取胜,从此再无敌手,益州能保几时平安?” “我只要两年,实在不行,一年也够了。” “到时单于已占据中原,蜀王向谁问鼎?” “襄阳、东都、石头城、广陵城……总会有人挡一阵吧,只要单于还没尽占九州,益州就还有机会。” 徐础不由得苦笑,“这的确是万全之策。” “徐先生也这么以为?”甘招没注意到徐础的神情。 “对单于是万全之策,对蜀王是必亡之策。” 甘招面露不悦,“徐先生一心只想击退贺荣部,全不管他人死活,铁鸢与楼碍听了你的话,结果怎样?襄阳群雄也听了你话,结果又是如何?徐先生‘大势’两字不离口,为何偏偏要逆势而行?” “顺势必亡,逆势或生。” “嘿,我听说的可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单于之昌,群雄之亡。” “没有单于,也有这个王、那个王,有何区别?如果单于真的尽夺天下诸州,我也只能顺应天命,留一个蜀王的名号,足矣。” “单于不止是要尽占诸州,还要分裂天下。中原民稠物阜,若能同心协力,贺荣部断不是对手,单于深知此点,所以绝不会做一个太平天子,他会一直驱赶诸州彼此征战……” “大家都像晋王与我一样顺应天命,单于就没有征战的借口了。” “比如益州土客相争,单于若要插手,蜀王怎么办?是顺应天命,引狼入室,还是拒绝‘帮助’,给单于一个征战的借口?” 甘招没接话。 “中原人杰地灵,总有不愿‘顺应天命’之人,今日群雄尽去,亦有新雄崛起。” 甘招起身,将刀收入鞘中,拿在手中,“徐先生既然不要,我就收回。今晚前来拜访,本想听听徐先生的高见,可徐先生一味只想劝我涉险——从前我没有立足之地,麾下将士不过千人,觉得徐先生的话句句都有道理,现在不行,只要我能将益州内乱解决,至少能保十年安稳,冒险的事情我不做。仔细想来,徐先生似乎只在危机四伏时有些用处,能绝处逢生,不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所谓险士,做不了治臣。” 徐础起身拦行,甘招握刀,冷冷地道:“我的话已经说完。” “蜀军何时出峡?” 甘招寻思一会,“寇先生后日带你上路,蜀军亦在当日登船出发。” “几日可至荆州?” “顺流而下,顶多两日,冬季水浅而险,要多用一日。” “蜀王与晋王已经刻定日期?” “单于定下的日期,我与晋王同日发起进攻。” “蜀王多等一天。” “嗯?” “只需一天,单于事后问起,就说‘冬季水浅而险’。” “没这个必要,既然……” “我是为蜀王着想,因为我知道晋王当日肯定会按兵不动,留蜀军独战群雄,贺荣大军一时半会无法赶来支援,蜀军必败,蜀王亦成为九州共敌。” “晋王没这个胆量,单于对他看得很紧。” “如果我说错了,晋王按期动手,将群雄牵制在襄阳,蜀王多等一天,也有好处。” 甘招沉吟不语,“一天……蜀军出峡之后将会直攻夷陵城,夷陵与襄阳相距至少三日路程,快马加鞭也要一天一夜,我晚一天,晋王不会知道,晋王按兵不动,我也不能立刻知晓。这一天究竟有何意义?” “至少对蜀王无伤,算是我最后一次向蜀王进言吧。” 甘招想了一会,推开徐础,走出房间,没给任何回答。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九十章 大败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次日下午,徐础获准与郭时风辞行——寇道孤只带他去见单于,对另一名谋士毫无兴趣。 两人来不及说太多话,徐础道:“我劝蜀王推迟一天入荆,如果郭兄能够再争取一两天,形势或许还有转机。” 郭时风苦笑道:“每多一天,都是难上加难。” “没办法,我先见到蜀王,所以简单些,郭兄只好勉为其难。” “嗯,第一件事就是怎么才能见到蜀王,他若是将我留在夔门关,我便有通天本事也用不上。” “尽人事、听天命吧。” 徐础被带走。 次日一早,徐础被押送到寇道孤那里,车马已经备好,随行者有十几名贺荣人以及上百名中原士兵。 冠道孤已经向蜀王告辞,看到徐础,轻轻摇下头,露出一丝鄙夷。 徐础虽是囚犯,乘坐的却是正常车辆,而不是囚车,一路行进得极快,几乎不得休息,入夜之后住在驿站里,郡县官吏前来拜见,寇道孤一概拒绝。 益州有一条栈道直通汉州,赶到关口时,已是数日之后,寇道孤特意过来探望徐础,感慨道:“襄阳之战此时或许已经结束。” 徐础这些天一直没接到任何消息,心中七上八下,脸上却不动声色,“以天成之强盛,一日而亡,单于兵马虽众,强不过天成,能猖獗到几时?” 寇道孤摇头,“徐公子这几句话大失水准,想是心中已乱。” 徐础笑了笑,无从辩驳。 栈道难行,好在前无阻碍,后无追兵,走得非常顺利,一入汉州,离贺荣大军已然不远,消息突然间扑天盖地而来。 一支被单于征调来的冀州军守卫关卡,一见到使者队伍,就有人大声嚷道:“襄阳大败!襄阳大败!” 在十几名贺荣人的带领下,将士们欢呼,冀州兵卒又嚷道:“是咱们大败,单于已经带兵去往襄阳了。” 众人无不大惊失色,进城之后,寇道孤立刻去见守城将领询问详情。 具体情况守将也说不清,只听说奉命攻打襄阳的并、冀、秦三州军队同时大败,单于获信大怒,立刻调兵东进,昨天刚刚出发。 城中的兵卒之间却流传着各种说法,一个比一个夸张,军心显然已经动摇。 寇道孤脸色铁青地回来,下令立刻上路,尽管赶回大营。 单于昨天只来得及带走一万多名精锐骑兵,大量人马仍留在汉中城外的大营里。 一行人弃车乘马,疾行一日一夜,路上掉队者颇多,次日下午赶到大营时,只剩下二十几人。 徐础不被允许掉队,换马不换人,终于停下时,已经累得四肢麻木,心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了。 被送进帐篷里,徐础倒头便睡,全不管自己接下来会受到怎么的处置,也不管襄阳之战有何进展。 再次睁眼时,四周一片黑暗,徐础想了一会才记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他接着又睡。 这回睡得不久,昏昏沉沉间听到脚步声,立刻翻身坐起,穿上靴子。 两名贺荣士兵进来,大声说话,徐础听不懂,大致明白是要自己跟他们走。 外面正是深夜,营地里却不安静,到处都有骑士奔驰以及叫嚷声。 徐础被带进一顶大帐篷里,士兵没有跟进来。 帐内聚着二十多人,或站或立,全是中原将领,徐础认得其中几位。 没人理睬徐础,过了一会从最里面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徐公子!徐公子到这边来。” 皇帝的弟弟、渔阳王张庚坐在厚毯上,向徐础招手。 徐础穿过人群走到近前,拱手笑道:“渔阳王安好。” “坐下。”张庚道。 徐础坐到左手边,看向对面的人,又一拱手:“皇甫大人,好久不见。” 应国公皇甫阶扭过脸去,向渔阳王小声道:“此人乃是单于缉拿的重犯,殿下不该与他过于亲密。” 张庚笑道:“对徐公子单于虽然生气,但也有点敬佩,是杀是用还不一定呢。何况咱们现在处境相似,就不要避嫌了吧。” “渔阳王乃单于座上贵宾,处境怎会与我相似?”徐础有些惊讶。 “都怪沈耽,他在襄阳大败,连带着所有中原人都不得信任。” “襄阳那边究竟怎么回事,我到现在也没明白。” “就是大败……皇甫将军,你来说。” 皇甫阶这才看向徐础,仍有些不太情愿,“详情依然不知,总之是晋军大败,后退数十里,单于带兵赶去支援,半路上传令回来,将中原将领都送到大帐里。” “我居然也算是中原将领?” 皇甫阶冷笑一声。 “寇道孤为什么不在这里?” 张庚叹道:“他是单于之子的教师,有中宫庇护。” “渔阳王……” “别提了,我不过是碰了小孩子一下,看上去像是打,其实只是一拂,他不知为什么哭个没完,中宫很生气,已经好几天不见我了。”张庚自己也是孩子,语气却像是大人。 “原来如此。” “渔阳也尽给我惹麻烦,连座小城都守不住,竟然向悦服侯投降,丢尽了脸面,还连累了我……” 皇甫阶劝道:“单于处事公正,不会因此牵怒于殿下。” 张庚也发现自己的话有些过头,点头道:“单于对我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朝廷显得更弱啦,还好意思派人过来求援。” 皇甫阶道:“朝廷被迫降于反军,当然要来向单于求援。” 徐础开口道:“令郎皇甫开在渔阳大败,单于也没说什么?” 皇甫阶脸色一变,哼了一声。 张庚笑道:“单于剥夺应国公的军职,还说他们皇甫家不愿为贺荣部效力,故意败给梁军。” 皇甫阶脸色更加难看,“我儿中计而败,这笔账早晚会算清楚。” 中原将领虽然都被送进大帐,却都不太惊恐,以为这只是暂时之举,等单于到达襄阳,弄清那边的败仗与这里的中原将士无关,自会放人。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有人跑到门口打听,很快转身道:“益州军这是疯了,居然趁夜袭营!” “大概是听说单于率兵去往襄阳,就以为大营剩下的人不多吧?” “估计如此,城里粮草不足,再耗下去更是死路一条。” 徐础向张庚道:“怪,蜀王不是已经归降单于了吗?单于为何不肯解围?” “可能是……单于不愿意吧。”张庚看向皇甫阶。 皇甫阶无奈地解释道:“蜀王虽降,汉中城不降,即使接到蜀王的旨意,也不肯开门,反而射杀使者。单于因此不肯解围,下达严令,必须攻破城池,一人不留。” 张庚撇下嘴,“益州军真是愚蠢,明知不敌,还不服软,最终全要被杀,还会落个不忠之名。” 徐础侧耳倾听外面的声音,但是嘈杂声渐弱,这次夜袭显然对贺荣营地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张庚伸手戳了徐础一下,“这些天你跑到哪里去了?所有人都在找你。” “我……由秦入汉、益,乘船进荆州,北上洛、冀,然后又原路回来。” 张庚呆了一会,突然大笑,“徐公子也爱吹牛。” 徐础笑笑,对面的皇甫阶道:“他没吹牛,梁军攻打渔阳时,他的确在场,我从朝廷使者那里问到的。” 张庚吃了一惊,“来回几千里啊,你……何必呢?” 徐础拍拍自己的腿,“是它们闲不住。” “这回它们得闲下来了,单于不会再放你走。” 徐础一直关心外面的事情,没有接话,张庚一个人唠叨,说的全是自己的事情,皇甫阶在一边帮腔。 徐础突然觉得怪,皇甫阶乃天成“六臣”之一,虽然一直失势,但也不至于讨好张氏的小孩子,于是向张庚道:“恭喜渔阳王。” “嗯?无缘无故恭喜我什么?” “单于对渔阳朝廷不满,要立渔阳王为帝了吧?” 张庚眼睛一亮,随即神色暗淡,“全是谣言,一点准信没有,你听谁说的?” 皇甫阶道:“殿下别听他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在套你的话。” 张庚大失所望,“还以为……我才不关心这种事,皇帝好好的,又是单于的妹夫,就算犯错也会被原谅,哪里轮得到我?” 门口有人大声道:“渔阳王、徐础,过来!” 张庚一惊,“为什么单叫咱们两人?” 又是皇甫阶小声提醒:“殿下莫惊,我看那人是中宫的卫兵。” “中宫还好。”张庚起身,与徐础走到门口。 卫兵前头带路,两人跟随出帐。 营地里毫无变化,骑兵跑来跑去全是为了准备上路,前去追赶单于,刚才的夜袭好像没发生过一样。 两人果然被带到单于大妻的帐中。 帐篷小一些,温暖如春,大妻居中而坐,一对孪生子睡在身边,几名仆妇小心翼翼地照看他们,另有四名卫兵守在门口。 寇道孤也在,坐在一边,闭目养神,宛如一尊雕像。 张庚毕竟是孩子,再见到单于大妻,心中又喜又怕,跪地磕头,“中宫恕罪,我那天真不是……” “算了,坐到一边去。”大妻道。 张庚心情一松,坐到寇道孤身边。 大妻看向徐础,良久方道:“将你送到凉州,本来是要在那里杀死你。” “我知道。”徐础点下头。 “可你没死,想必是天意吧,又将你送回来。我改主意了,现在不想杀你,要用你换件东西。” “我不值钱。” “对别人不值钱,在欢颜郡主那里就不一定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九十一章 杀俘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徐础笑道。 帐中仆妇不懂中原话,旁听的两人当中,寇道孤仍在闭目养神,张庚不明所以,想问又不敢问,目光扫来扫去。 大妻笑了一声。 徐础继续道:“寇先生人很聪明,能想出妙计,唯有一条,私心太重,将报仇放在第一位,而不是一心为中宫着想。” 大妻哼了一声,瞥一眼寇道孤,冷冷地说:“难道你能为我着想?” “我亦不能,所以兼听则明,中宫最后要自行定夺,择其善者而从之。” 大妻冷笑,却没说什么,徐础视之为默许,继续道:“中宫应向单于坦白一切。” 大妻目光更加严厉,“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欢颜郡主对你果然与别人不同。” 徐础摇头,“欢颜郡主什么都没说,我只是猜测她手里握有中宫的把柄,至于是什么,一无所知。无论怎样,中宫所担忧者无非是单于大怒,可中宫地位尊崇,又为单于生下两子,向单于隐瞒,必获原谅,虽一时受辱,但是永无后患,胜过暗中设计,虽能除掉欢颜郡主,却留下更多隐忧。” 大妻又看一眼寇道孤,轻叹一声,“看来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欢颜郡主如果公布此事,单于便是再宠爱我,也……我向你说这些做甚?明天你与寇先生上路,去往渔阳。” “寇道孤看不住我。” “嘿,放心,我会多派人护送,到了秦州,你们与塞外诸部汇合,他们已经接到单于的命令,正要去夺回并、冀两州,你二人随军行进。” “中宫真的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大妻不再理睬徐础,看向张庚,“渔阳王听懂我们在说什么了?” 张庚茫然地摇摇头,“没听懂。” “唉,我还以为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张庚脸色涨红,“听懂一点,中宫要拿徐础向欢颜郡主交换什么,但是不想让单于知道。” 大妻点头笑道:“这才有点聪明的样子,你不必回大帐了,就留在我这里吧。” 张庚大喜,哽咽道:“中宫大恩大德,我……我真的想念这里……” 大妻笑了一下,“寇先生,请好生看管徐础,此去渔阳,不要让我母子三人失望。” 寇道孤睁开双眼,向大妻郑重地点下头,仍不说话,起身往外走。 大妻用贺荣语说了几句,门口卫兵上前,示意徐础也得离开。 徐础告退,“请中宫再思再想,莫贪一时之易,留一生之难。” 大妻脸上闪过一丝犹豫,随即扭过脸去看向熟睡的两个儿子,立刻露出万分温柔,再不会被任何事情所吸引。 卫兵押着徐础跟在寇道孤身后,走不多远,一队骑兵疾驰而过,嘴里兴奋地叫嚷着什么,卫兵随之欢呼。 寇道孤的帐篷不大,却极为洁净,迥异其它帐篷,寇道孤坐下,向站在门口的徐础道:“请再忍几天,事情快要结束了。” “你将我带回来,是要交给单于,不是大妻。” “单于不在,大妻可以便宜行事,她会对单于说,带你去冀州,或可兵不血刃夺回渔阳。” “你干嘛不直接杀我?有大妻替你求情,单于肯定会放你一马。” 寇道孤想了一会,“只是杀你,不能解我心头之恨,此去秦州,你会看到降世军之败,到了渔阳,你会看到张氏之亡,哦,还有梁王,据说你二人原是好友——对他的惨败,你多少会有一点感受吧?” 不等徐础开口,寇道孤挥下手,卫兵将徐础拽出去,送进旁边的另一顶帐篷。 降世军大败、单于亲往襄阳、汉中城夜袭未成、塞外诸部联手东进……到处都有大事发生,徐础却被困在贺荣人的一顶小帐篷里,一件也参与不了,这让他深感受挫,坐在铺上,喃喃低语:“瞧你等来的好时机。” 次日一早,徐础正在吃饭,张庚溜进来,“你与寇道孤下午出发。” “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昨晚的夜袭原来是声东击西,城里的益州兵开门四散逃亡,贺荣骑兵正在追杀,所以要等半天,路上安全以后你们再出发。” “汉中城终究没能守住……” “要不是太相信蜀王,以为益州军会投降,单于早就将汉中城攻下来啦。唉,一群蠢人,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许多人成为俘虏,待会要开刀问斩,徐先生要去观看吗?” 徐础摇摇头。 张庚笑道:“其实没什么可怕的,看被杀的人痛哭流涕、屎尿齐下,还挺有意思。贺荣人喜欢这种事,小孩子都得去看,谁若露出惧色或是不忍,就会遭到嘲笑……” “大妻让你来的?”徐础问。 “大妻没说让我来,但也没说不让我来。” “向单于坦白乃是唯一之计,大妻信任寇道孤,必酿大患。” “呵呵,你如果没有别的计策……我还是走吧。” “等一下。” “你想出别的办法了?” “我要跟你去看问斩。” “对嘛,很有意思,跟过节一样。” 张庚说得没错,营地里的气氛的确像是过节,人人兴奋,随军的妇孺走出帐篷,成群结队走向刑场——就在营地大门以外。 营地离城池不远,在一片空地上,已经挖出一座大坑,坑里躺着许多尸体,数百名俘虏站在坑前,被成群的骑兵包围。 张庚带徐础登上一座望楼,居高临下,看得更清楚些,他也跟贺荣人一样兴奋,指指点点,“怎么还没人哭?是吓傻了吧?” 贺荣骑兵大概也有同感,数十骑突然前冲,手中挥刀,嘴里大叫,围观诸人齐声助威,将到俘虏面前,骑兵又突然勒马。 这一招屡试不爽,每每能将对方吓得痛哭失声,甚至跪地求饶。 今天却意外地失效。 几排俘虏不仅没有痛哭,反而从人群中发出大笑声,很快,所有俘虏同时大笑,贺荣人摸不着头脑,呼啸声渐弱。 “他们在干嘛?”张庚疑惑地问。 “这些人不是冀州兵。” “守城的就是冀州兵。” “他们是汉州兵,带头大笑的人乃是汉州长史,姓楼名碍。” “姓楼,是大将军的子孙?” “第六子。” “怪不得……你从前也姓楼吧?” “嗯。” “你们是兄弟?” “嗯。” “啧啧,我也有一个兄弟,若是能看到他……汉州兵为什么要笑?” “楼碍率兵夜袭,是为益州军争得逃亡机会,想必是益州将士逃走不少,所以他要大笑。” 贺荣骑兵被笑声激怒,开始动手杀人。 张庚说得轻松,这时却移开目光,躲躲闪闪,生怕被别人发现。 徐础目不转睛。 屠杀很快结束,一批中原士兵奉命掩埋尸坑,骑兵纵马踩踏。 张庚道:“这就算结束了,下去吧。” 徐础向小孩子道:“九州之地英雄辈出,总有不肯屈服之人。” “有啊,这不都被杀死了吗?” “杀不尽。” “呵呵,我看未必,杀得多了,就没人敢反抗了。” 张庚要往下去,徐础突然抓住他的一条细瘦胳膊,张庚吓了一跳,“你想干嘛?” 徐础小声道:“告诉大妻,东西不在渔阳,就在营中,就在单于身边。” 张庚一愣,“什么意思?” “大妻自会明白。”徐础松开手。 杀完俘虏之后,贺荣骑兵与中原兵卒分批进去屠城,汉中城里已经没剩什么人,屠城既是掠夺与惩罚,也是一种警示,宣告不服从者的下场。 午时一过,徐础被叫出帐篷。 二百多名贺荣骑兵列队,寇道孤也骑马,而不是乘车,向徐础道:“出发吧,或许在路上能见到芳德公主。” 徐础一言不发地上马。 由汉中前往秦州,最近的路是褒斜谷道,益州军曾将它毁掉,单于派人修复,不太牢固,勉强可供人马通行。 直到入夜,一行人也没走出多远,停在实地上扎营休息,这种地方不用担心谁能逃跑,因此看守不严,徐础能够走来走去。 他睡不着,站在外面观望天象——他认得许多星象,却从来看不出任何征兆。 远处传来说话声,没过多久,寇道孤大步走来,夜色虽能掩饰脸色,却藏不住愤怒的步伐,“咱们两人回去。” “有意外发生?” “我不知道,肯定是你……我不知道。”寇道孤十分恼怒。 两人在少量骑兵的护送下,连夜返回汉中城外的大营,次日凌晨才到,一下马就被送入大妻的帐中。 寇道孤很自然地要进去,却被门口的卫兵拦住,请他在外面稍等。 寇道孤吃了一惊,但是不敢争论,乖乖地退到一边。 徐础独自进帐,看到大妻与几名仆妇坐在毯子上,一直没露面的周元宾站在旁边,向徐础笑了笑。 “这么说来,你还是知情。”大妻道。 “猜出来的。” “东西在哪,你也能猜出来?” 徐础想了一会,肯定地回道:“能。” “给你一天时间。” “一天不够,想找出东西在哪,我得去见单于。” 大妻沉默不语,周元宾叹了口气,“中宫应该早向我透露真相,事已至此,我送徐先生去见单于,无论如何将事情解决,咱们周家不能毁在这件事上。” 大妻向徐础道:“不管你是猜出来的,还是真的掌握什么,先当我的面说个所以然来。”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九十二章 不难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感谢读者“heathers”的飘红打赏。) 徐础向单于大妻和周元宾先后拱手,开口道:“中宫见过欢颜郡主?” “未曾谋面,有过……信往来。” “周参军呢?” 周元宾笑着摇头,“没见过,听说过她的一些事迹。” “我见过,而且了解欢颜郡主为人:她手里若是握有中宫的把柄,绝不会留在身边,因为天成朝廷飘摇在外,无论是邺城还是渔阳,都不够安全,而且与中宫距离时近时远,为稳妥起见,她会将这份把柄藏在中宫身边。” “你刚才说是在单于身边。” “因为中宫一直留在单于身边,单于急于驰援襄阳,才有这次短暂分离,而我推测,把柄离单于更近,唯有如此,才能保证它能随时生效。” 周元宾稍一皱眉,向大妻道:“当初你干嘛要写信呢?还在信里说那么多?” 单于大妻哼了一声。 周元宾不敢说得太多,又向徐础道:“什么都是推测,你的话很难让我们相信啊。” 徐础笑笑。 单于大妻道:“推测只是说说而已,他知道得这么清楚,肯定是欢颜郡主告诉他的。” 周元宾连连点头,觉得有理,拱手笑道:“欢颜郡主对徐公子还真是……信任,想必她也告诉你信在谁手里了。” 徐础摇头。 “徐公子不愿说吗?” “我已经将我所知都说出来了,并无一字隐瞒。” 周元宾连笑几声,显然不信,单于大妻也不信,“你想要什么,或者欢颜郡主想要什么,尽管说吧,别太过分,我都能满足。” “欢颜想要什么,中宫应当很清楚。” 单于大妻沉默一会,“天成皇帝不会换人,单于平定冀、并两州之后,也不会怪罪渔阳,够了吗?” “嗯……” “单于透露过,张氏若是乖乖听话,可以给他们留几座郡县,我可以再多要一些,半个冀州总够了吧?” 徐础这才点头,“欢颜郡主不会强人所难,更不会提出过分的要求。” 单于大妻冷笑,“你呢?” “我要做单于的谋士,地位不能比寇道孤低。” 单于大妻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徐先生何必舍近求远?你若是一开始就向单于俯首称臣,如今已是他的心腹,非寇先生所能比拟。便是现在,你只要肯低头,仍能得到单于的赏识。” “我要的不是赏识,而是原谅与信任,所以要求到中宫头上。” “嗯?” 周元宾对徐础更了解一些,插口道:“他的意思是自己会说一些单于不爱听的话,中宫得替他解围,让单于原谅他并且信任他。” “多谢周参军。”徐础笑道。 单于大妻显出一丝为难之色,“这不是一件事,以徐先生的‘口才’,我怕是要经常替你解围吧?如果只是言辞过激还好,徐先生若是心怀鬼胎欺骗单于,我也没有办法,便是拿性命担保,也没法让单于放过你。” “欢颜郡主与我都不会强人所难,我不过是要多救些人,劝单于少一些屠城之举。” 听到这句话,单于大妻又有些怀疑,看向周元宾。 周元宾上前道:“徐公子向来有匡济天下之志,我觉得可以帮他一把,单于也能得一个宽仁之名,并无坏处。” “只是劝单于少杀人、少屠城?”单于大妻问道。 徐础点头,“天下大势,单于自有定夺,我劝不得,别人亦劝不得,我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令中宫为难。” “好吧。唉,是我当初一时失策……待会周元宾送你去襄阳,我给单于写一封信,只要你别做得过分,当会得到礼遇。见到单于之后,一天之内……” “至少需要三天。” 单于大妻垂下目光想了一会,“三天之内,你要找出信,让周元宾带来给我,我会记得你的功劳,保你一世无忧。” “希望中宫的保证能够更多一些。” “你还想怎样?”单于大妻有些恼怒,马上压制下去,“我以两个儿子的性命发誓,若是背信弃义,事后报复徐先生与欢颜郡主,叫我亲眼看着两子丧命,终生不再生育。” 单于大妻对孪生子的喜爱人所共知,徐础拱手道:“从此以后,中宫无忧,我亦无忧。” “等你找出信再说吧。”单于大妻挥下手,周元宾来到徐础面前,“请随我来。” 帐外,寇道孤已经不在,周元宾打个哆嗦,“真是冷啊,好像比晋阳还冷。” “何时动身?”徐础问道。 “徐公子赶了一夜路,先去睡一会,咱们午后出发,谁都不会强人所难?对不对?”周元宾笑道。 周元宾送徐础去往自己的帐篷,“徐公子要劝单于少杀人,这是件好事,徐公子也会为晋王说几句好话吧?” “我还没得到单于的信任。” “呵呵,有中宫荐举,徐先生此去必得重用。” “再重也重不过晋王。” “今非昔比,我担心晋王难逃此劫。” “为何?” “可能是我想得太多,我总觉得……单于会将襄阳之败的责任全算在晋王头上。” “周参军是不是觉得晋王故意战败?”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这么大的一场败仗,单于总得找人承担罪名,总之希望徐先生能够美言几句。” “我与晋王乃是结拜兄弟,当然不会坐视他被单于杀死,可是……” “如果晋王真有异心,而且被单于找到证据,便是中宫亲去求情也无用,我亦不会强求徐先生。” “谁都不要强人所难?” “哈哈。徐先生尽量多睡一会,若是饿了,向外面的仆人开口便是。” 周元宾告辞,向仆人交待几句,匆匆赶回单于大妻的帐篷。 天色已亮,营里到处都是人,大批兵卒稍事休息就要出发前往襄阳。 在帐篷门口,周元宾与从里面出来的寇道孤撞个满怀,两人虽然认识,但是从无交往,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打招呼。 单于大妻也在等周元宾,问道:“何时出发?” “下午。” “要等什么?” “我给单于以及诸王准备一些礼物,还没装好。” “你就只会这一招吗?” “这一招最好用。”周元宾笑道,“他来干嘛?” “寇先生一心想看到徐础痛苦而死,声称徐础说的全是谎言,即便欢颜郡主将信交给单于身边某人,也不会让徐础知道,留他无用,必招祸患。” “这两人的仇不小。” “嗯,所以我让他多等些天。” “寇道孤无智无勇,无非担个读人的名声,中宫为何……” “嘿,你不知道‘名声’有多重要吗?中原读人众多,成事的时候用不到他们,败事的本领却不小。单于初入中原,得不到读人的支持,但也不想被他们坏事。寇道孤在读人中间名声不小,而且他说‘有天下、无华夷’,正中单于下怀,此人目前还没怎样,日后必成单于左膀右臂,所以我请他做两子的圣师。” 周元宾恍然大悟,笑道:“如此说来,以后我也得与他多多来往。” “此去务必拿到信,快马加鞭回来交给我,我也会尽快上路,去与单于汇合。” “是,拿到信,我立刻原封不动送回来。徐础呢?如何处置?” “我拿自己的两个儿子发誓,当然不能动他。” “若是……别人动他呢?” 单于大妻眉头一皱,“得到单于重用,谁还敢动他?真有人敢,必定不受我的控制,我能有什么办法?” 周元宾拱手道:“就是这个道理,我去督促装车,出发时就不来向中宫告辞了。” 单于大妻略显疲倦,嗯了一声,又叮嘱道:“沈家已败,你多想着咱们周家,少管别人的闲事。” “是,我明白。”周元宾告退。 午时一过,徐础被叫起来,吃些食物,登车上路。 周元宾骨子里是名商人,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能用来做生意,他向许多贺荣人放贷,允许他们用以后的战利品偿还。 此次大掠汉中城,动手的是诸多兵卒,获益最多的却是周元宾,他挑选值钱的细软之物,装载了满满十车,每一样都有明确去处——这是他们周家的另一轮本钱。 一路上,周元宾对徐础十分客气,行则同车,食则同席,说些闲话,绝口不再提起此行的任务。 冬季不便行路,周元宾的车多,走得更慢,好在一路上总有前去襄阳的贺荣骑兵,倒没什么危险。 这天傍晚,车队停在一处破败的驿站里过夜,离前方的贺荣大军只剩一两日路程。 驿站由几名贺荣人和一批中原兵卒看守,这里离襄阳既近,消息比较迅捷,看来单于亲征大有效果,连战连胜,将城外群雄逐退,只剩下襄阳一座孤城,留给后续赶来的中原人攻克。 单于初至襄阳时,只带一万多名骑兵,依然所向无敌,甚至没遇到几次正面反抗,群雄大都闻风而逃。 徐础心中唯有叹息。 周元宾很高兴,“单于征战顺利,高兴之余,或许不会怪罪晋王。” 三更过后,驿站里的人都已休息,突然又有人敲门,进来就问周元宾在不在。 周元宾被几名贺荣士兵叫起来,一脸的困倦与困惑,不满地问:“是谁找我?你们……你们是……” 又有人走进来,掀起兜帽,露出的脸孔居然是单于大妻。 “中宫怎么来了?”周元宾大吃一惊,急忙爬起来披上外衣。 “有人走漏消息。”单于大妻的神情前所未有地严厉,“单于将要亲自调查真相,徐础不能再留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九十三章 死计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好不容易离开帐篷,住进真正的房屋,徐础睡得很香,可是开门声一响,他还是被惊醒,立刻坐起来,问道:“哪位?” “是我。”来者没有提灯笼,摸黑走来,声音略显犹豫。 “周参军……是单于还是中宫?” “嗯?”周元宾止步。 “谁派你来杀我?” 周元宾沉默片刻,回道:“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单于,请动手,我无二话,如果是中宫,请告诉他,杀我无益,反而适得其反,令单于生疑。” “嘿。” “有人向单于泄密,肯定不是我……” “也不是我。” “中宫杀我,无非是要阻止单于从我这里问出真相,可我一死,单于更加生疑,以他的脾气,一定不会就此放过这件事,一旦深查,中宫的信藏不了多久。我能够向单于解释清楚,让他相信所谓秘密全是某些人对中宫不满而编造出来的谎言。” 周元宾更显犹豫,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 “我能看见你手里的刀。” 周元宾低头,看到从月光正好从门外照射进来,映出手中的腰刀,于是挪动身后,“你早料出会有人泄密?” “中宫过于轻信,引入的外人太多。” “你不会又在暗示我吧?” “是寇道孤。”徐础直接说出人名。 周元宾长长地哦了一声,“为了报仇,他连中宫都能出卖?” “中宫在驿站里?” “你……等一会。”周元宾转身出去,将房门关上。 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周元宾原本就不想杀徐础,但他想要说服单于大妻却困难得多。 终于,房门再次打开,徐础已经穿好衣靴,坐在床沿上等候多时。 单于大妻一个人进来,依然没有灯笼,关上门,摸黑站在门口,过了一会才开口:“现在只有咱们两个人,门外也没人。” “中宫手里……也拿着刀吗?” “嗯,所以你就坐在那里不要起来,我十几岁嫁到塞外,与那里的女人一样骑马、射箭,对刀也不陌生,你不要心存侥幸。” “我不会。”徐础笑道。 “周元宾除了会做生意,没有别的本事,让他杀个人都做不到,可我现在能够信任的人不多。” “中宫现在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生意人。” “嘿。但泄密者绝不会是寇道孤。” “寇道孤为了报仇,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没错,但他只知道我有把柄落在欢颜郡主手里,带你前去交换,可单于却已经知道他身边的人藏有信——泄密者只能是你与周元宾。” “我与单于之间没有任何联络。” “那就是周元宾,他用这条秘密能够交换到许多好处。你们在路上走得慢,他完全可以派人提前去给单于送信。” “单于身边的人又将消息送到中宫那里?” “嗯。” “那我们走得的确够慢。” “我已经上路,提前遇到了送信者。” “中宫原计划是让周元宾杀死我,再杀他灭口?” “周元宾没你聪明,却比你心软,被你几句话说服,反而回去劝我不要杀你,这样的人留着何用?” “原来中宫并没有改变计划。” “泄密者必是你两人当中的一个,哪个不重要,我只要一个‘死无对证’,单于会生疑,也会很不高兴,但我总有办法让他放过这件事。” “泄密者不是我们两人,是中宫身边的那些仆人与卫兵。” “他们不懂中原话,一个字也不懂,我特意挑选出来的。” “多久以前挑选的?” “在塞外……四五年前。” “如果有人学会中原话呢?”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中宫在单于身边尚且安插眼线,单于就不会做同样的事情?” 单于大妻手中的刀垂了下去,“单于相信我,绝不会……绝不会……” “强臂单于对老单于之死从来没有过任何疑心?” 单于大妻的声音里没有了那股自信,“欢颜郡主真的什么都对你说了。” 徐础没有接话。 “或许你的猜测是对的,我身边的人……我能找出来是谁泄密。”单于大妻恢复自信。 “中宫当初为何非要接受欢颜郡主的帮助?” “她没说吗?” “没说,即便是对我,她也有隐瞒。” “是她派人找我,给我出主意,送来毒药,塞外没有的毒药,如此一来,老单于之死就不会受到怀疑……” “老单于……” “我不想提他的事情。”单于大妻冷冷地说,将手中的刀又提起来,“你与周元宾一到贺荣营中,就会受到单于的审问,酷刑之下,谁也不会保密。” “没错,我与周元宾都不是能受得了苦头的人。”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挣扎呢?我必须杀你,待会再杀周元宾。” “我之前的话只为见中宫一面,其实还有一条路,比杀人灭口更稳妥。” “嘿,你又要蛊惑人心,你以为我会上当?” “只有再死一位单于,中宫与两子才能得到安全。” “闭嘴!”单于大妻怒道。 “这才是你原本的计划,早就准备好的计划。”徐础却不肯闭嘴,“可两子尚幼,中宫不得不等待,但是现在……” 中宫提刀走来,在黑暗中待得久了,她已能大致看准徐础的位置。 徐础越说越快,“单于很快就能找出信,我若死了,谁替中宫出谋划策?” 中宫停下,手里的刀指过来,离徐础不到一尺距离。 徐础不怕刀,甚至不怕这个女人,但他不想反抗,也不想动手,“中宫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两个儿子着想,他们太小,中宫一旦失宠,单于必定另寻新欢……” “不行。”单于大妻厉声道:“单于是我们母子最大的靠山,没有他,我们……现在太早。” “事已至此,不能再等,单于志在九州,可贺荣诸部对他尚未完全信服,单于绝不允许这种时候出现意外,他会将所有知情者另寻借口全部杀死,会留下两子,可是没有中宫照顾,两子纵然长大成人,还有机会继承父位吗?” “不行,不行……”单于大妻喃喃道。 “周元宾也不能杀,单于死后,周家就是中宫最大的靠山……” “周家人大都恨我入骨,不杀我就不错了。” “自家人的恩怨总能和解。” “你与楼家人也能和解?” 徐础笑了一声,“如果非要与楼家和解才能达成目的,我愿意。” 单于大妻想了一会,“单于……贺荣大军将会溃散……” “是,中宫将不得不退回塞外,你可以选择带哪些人回去。” “这就是你的目的?” “我不隐瞒,这的确就是我的目的,所以中宫可以相信我,我不会在这件事上欺骗你。” 单于大妻往前微微探身,刀尖也离徐础更近一些,“等单于死了,你就有理由骗我、杀我了。” “只要中宫退回塞外,我骗不了也杀不了你。” “你可以向外透露真相。” “即便是在中原,也没有几个人愿意相信我的话,何况是在塞外?” 单于大妻放下刀,突然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单于现在绝不能死。” 可她没有再次举刀,转身走了。 徐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真有那么一会,他觉得自己无法说服单于大妻。 即便是现在,也不能说完全说服,但他至少保住了性命。 再没有人过来,徐础坐到天亮,没等来食物,也没人叫他出发。 直到日上三竿,周元宾又来了,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昨晚也在鬼门头前走了一遭,依然面带笑容,甚至忘了他曾提刀来杀徐础。 “唉,事情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哪一步?” “中宫去见单于,咱们留在这里等着。中宫还说……”周元宾笑着摇摇头,不打算说出来。 “她提醒你不要再上我的当,说我会用各种方法蛊惑你?” “你与中宫都是聪明人,我就不参与了,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周元宾打开门,几名仆人搬进来床铺与被褥,放在另一头。 “徐先生不嫌拥挤吧?” “不嫌,正愁没人聊天。” “我可不能跟你聊天,就像昨晚……中宫很生气,说我没用。其实——”周元宾等仆人走出去继续道:“其实我杀过人,不会手软,早在来之前,我就觉得不妥,并非被你说服才改变主意。” “中宫有何打算?” “我不能乱说,中宫现在对泄密这种事十分在意。” “她要向单于坦白真相?” 周元宾瞪大双眼,像是要反驳,最后却道:“这原本就是你的主意,你能猜出来也不稀。” “若是无人泄密,中宫很有可能获得原谅,现在却只剩下不到五成胜算。”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中宫宁愿去争取这五成胜算。” 徐础轻叹一声,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对单于大妻来说,哪一种选择的胜算都不大,相较而言,坦白反而最简单,胜算也更高一些。 仆人送来酒菜,周元宾邀请徐础同吃,“徐先生多吃些吧,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顿。我曾经以为刘有终能够预见一切,其实他不过是个老骗子,若论远见,徐先生比他还要更多一些,你说这件事究竟会如何收场?” “我……不知道。”徐础说的是实话。 “那就是不好收场。”周元宾神情暗淡。 外面跑进来一名仆人,急切地说:“刚刚传来的消息,单于已经攻下襄阳!” 徐础虽然不怎么喝酒,手里却习惯性地端着杯子,闻言手指一松,杯子落地粉碎。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九十四章 周家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没等中原军队和攻城器械到齐,单于就率军攻下了襄阳城,细节众说纷纭,最受欢迎的说法是单于身先士卒,骑马冲到城下时大吼一声,城门自行裂开,让出一条通道…… 传信的仆人很高兴,驿站里的兵卒也都高兴,几名贺荣人纵声长啸,像是与远处的同伴呼应,中原人互相庆祝,对他们来说,虽无奖赏,但是免去了一场危险的攻城战。 仆人离去,周元宾转身问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对单于肯定是好事,对咱们呢?” “难说。” “攻下襄阳,单于必定大悦,中宫前去坦白,获得原谅的机会更大一些吧?” “周参军有没有想过,如果中宫获得原谅,你我二人会得到怎样的下场?” “这个……中宫若是没事,咱们也跟着没事了吧?” “单于能像信任中宫一样信任你我二人?” “呃……” “中宫急于摆脱眼下的困境,还没有想到如何处置你我二人,等她获得单于原谅,必然要保证个中内情绝不外泄,到那时候,你、我和那个泄密者,就是单于夫妻子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周元宾的神情有些僵硬,“未必吧,只要将那些信找出来,此事查无对证,单于就不必担心咱们对外乱说了。” “他是单于,能够忍受哪怕是一丁点的意外吗?” “嘿,中宫若是不获原谅,咱们岂不是会更惨?” “单于若想一劳永逸,就将中宫的罪行公布于众,然后处死,秘密既然公开,从此再不怕泄密。” “不可能,绝不可能,单于对中宫的宠爱异乎寻常,甚至可以说是……依恋,他绝不会杀死中宫。” “那就得杀死所有知情者。” 周元宾笑不出来,寻思一会道:“最大的知情者是远在渔阳的欢颜郡主……” “单于又多一个攻破渔阳、另立新帝的理由。” 周元宾突然干笑两声,“中宫提醒过我,说你会想尽一切办法蛊惑我,呵呵,我差点上当……” 徐础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对单于夫妻,周参军比我熟悉得多,我只是提个醒而已。” “酒都凉了。”周元宾也提个醒。 徐础看一眼地上的杯子碎片,摇摇头,“我吃饱了,恕不奉陪。” 徐础回到床上盘膝而坐,闭目养神。 屋子里很久没有声响,周元宾似乎也在发呆,屋外时不时有叫嚷声传来,那是驿站里的兵卒在庆祝襄阳之胜。 房门声响,周元宾出去了,房门再响,周元宾返回,中间相隔将近一个时辰。 徐础睁开双眼,看到周元宾身上有雪,问道:“又下雪了?” “大雪。”周元宾冷淡地回道,坐回椅子上,很快,有仆人送来炭炉,周元宾一边烧火取暖,一边热酒,也不邀请徐础,在那里自斟自饮,再也倒不出一滴酒之后,他将壶扔到一边,开口道:“原来中宫昨晚就想杀我。” “嗯?”徐础装糊涂。 “我花费不小代价,才让中宫的侍从对我说实话,原来中宫打算让我杀你,再除掉我……”周元宾突然拿起杯子,往地上狠狠掷去,“我们是一家人啊!我对她忠心耿耿,周家人对她不满,是我从中斡旋,让沈、周两家承认她的地位,给予一切帮助……我做得还不够吗?” “周参军做得已经够了,但是中宫心里只有两子。” “嘿,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当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暗害老单于的吗?早在动杀心之前,她就不遗余力想往上爬,觉得当时的贺荣强臂配不上她,一有机会就往老单于的帐篷里钻……”周元宾终究顾及几分颜面,没再往下说。 徐础也不问。 沉默半晌,周元宾问道:“徐先生有什么好主意?” “这已经是你们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不好乱说。” “唉,徐先生这时候就别惜字如金了,我知道你肯定有了主意。”周元宾起身走来,神秘地低声道:“周家与贺荣部关系紧密,我不能逃,也没处逃,但是徐先生可以走得远远的,我能放你走。” “中宫留下不少人看守驿站吧?” “周家付出的代价总能获得回报,中宫想不到我与她的侍从联系有多紧密,你救了我,也就是救了自己。” 徐础想了一会,摇摇头,“太冒险,周参军不敢做。” “死到临头,我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周元宾有些着急,坐在床沿上,热切地说:“许多贺荣大人不喜欢中原,即便单于连战连胜,占据大片土地,他们也不高兴,其中一些人地位颇高,乃是族中的长老。” “就是他们曾经给晋王说情?” “对,这些长老留在军中没回塞外,说是要长长见识,其实是不太信任单于,想要监督他。长老个个在贺荣部一呼百应,诸大人全与他们沾亲,而且是晚辈,他们救谁,一定能救下……” “他们与老单于关系如何?” 周元宾语塞,长老大多与老单于是同一辈人,亲如一家,其中几位真就是老单于的兄弟,他们若是听说老单于被人害死,绝不会饶恕凶手,贺荣部里的周家人,不分男女,都会受到牵连。 “中宫误我周家。”周元宾叹息道,“徐先生必有妙计。” “我没有妙计,只是看到一条唯一的出路,除此之外,周家无从自保。” “请徐先生指点。” “老单于之死的真相绝不能暴露。” “对对,可徐先生刚才还说,单于若是公布真相,只杀中宫一人,咱们……” “单于或许不会再杀人,贺荣部诸位大人呢?那些长老呢?” “是我糊涂,徐先生继续说,真相绝不能暴露。” “如今之计,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 “嗯,往前走……往哪走?”周元宾一脸困惑。 “唯一的方向。” 周元宾依然困惑,“这里没有外人,就是咱们两个……”周元宾突然起身,走到外面查看一圈,回来关好房门,“的确只有咱们两人,连隔壁房间我都查看过了。” “周家已经杀死一位单于,退无可退,只得再杀一次。” 周元宾大惊失色,身子一晃,险些摔倒,伸手扶住桌面,好一会没开口。 徐础也不多说,坐在床上等候。 “此计……不妥。”周元宾终于回过神来,连连摇头。 “我说过,周参军可能不敢做。” “这不是敢不敢的事情,而是做不到,贺荣部虽有不少周家人,但是多为女子,与强臂单于隔着好几层……” “中宫与单于毫无阻隔。” 周元宾苦笑道:“就是中宫不肯帮忙……” “假设强臂单于遇难,周家何以保持在贺荣部中的地位?” “我……还没想到这里。” “周参军要想。” “嗯……肯定要另立一位对周家友好的单于,我倒是有三四个选择。” “还有谁比中宫的两个儿子与周家更亲?” 周元宾一愣,“那是当然,可还是那个问题,中宫不会帮忙,转头就会将我出卖给单于。” “中宫走投无路的时候呢?” “中宫若是获得单于的原谅,道路多着呢,除非……除非……”不知不觉间,周元宾已经开始认真考虑这个极其大胆的计划,“徐先生当初刺驾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只想除暴君,所以一败涂地。” “徐先生刺驾成功,怎么是一败涂地?” “我虽除掉暴君,却没有扶上一位明君,自己一无所得,沦落江湖,又使得天下大乱,罪莫大焉。” “万物帝不死,天下也会大乱,刺驾不过是让天下乱得早些。” “虽然如此,若是再有一次机会,我会想得更多,有开始,也有结束。” 周元宾慢慢坐下,“徐先生说得对,有开始,也得有结束,只是保住你我二人的性命不够,还得保住周家,甚至保住晋王。” “晋王那边有消息吗?” “晋王……唉,其实晋王是要率兵返回并州,所以故意大败一场,可单于来得太快,晋军还没做好准备,贺荣骑兵已至。” “当时单于只带兵一万多人。” “这叫事后明白,当时可没人知道,晋王以及群雄都以为来的是所有贺荣骑兵,所以败的败、逃的逃,晋王也没敢反抗,如今被单于留在身边,怕是凶多吉少。” 徐础很想趁热打铁再劝几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有些事情必须是对方自己想透才行,否则的话,周元宾即便一时心动,出了屋子也会反悔。 周元宾坐在那里发呆,良久方道:“我押上的可是周、沈两家的性命与前途,徐先生若是骗我……” “事实都摆在面前,我指出一条路,至于这条路通不通、怎么走,全由周参军决定,我能骗你什么?” 大部分事情都是周元宾向别人问出来的,怨不怪徐础身上,周元宾仍然犹豫不决,“我不是这种人,我们周家全是生意人,只有……只有……” 周元宾长叹一声,整个周家真的只有单于大妻敢做敢为。 “中宫的两个儿子还在路上,或许……徐先生觉得咱们还剩多长时间?” “此地距离单于营地不远,中宫很快就能赶到,她坦白真相之后,单于很可能会暴怒一阵子,才能开始着手解决问题——少则两三天,多则七八天。” 周元宾挺身而起,“左右是个死,总不能等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九十五章 登山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宁抱关登上小山,向南望去,宽阔的大江横在眼前,对岸的夷陵城隐约可见,成串的船只泊在南边,北边只有寥寥七八艘小船穿梭往来,轻易不肯靠岸。 江北乱成一团,几十处营地遍布于山水之间,大小不一,全无章法,兵卒、百姓随意进出,将官们无意阻止,所有人都试图往江南去,但是没有船只,只好站在岸上望江兴叹,有人大声叫嚷,希望以重金贿赂那几艘小船,将自己载运过去。 宁军大将罗汉带一队人骑马上山,他原本留在江陵城外,奉命率兵过来支援,刚到不久,“宁王,湘、广两州牧守陈病才与诸营首领前来拜访。” “请他们上山来。”宁抱关道,目光仍然望向江南。 “是。” “你留下,让别人去传令。” 罗汉下马,命手下去请客人上山,将缰绳交给他人,登上最后几步,“宁王有何吩咐?” “咱们快要无路可退了。” “那就不退,拼死一战,我就不信贺荣人全有三头六臂。”罗汉昂首回道,他还没有领教过贺荣骑兵的厉害。 “要是大家都有你这样的想法,事情就简单多了。”宁抱关冷笑道,嘲讽的不是罗汉,而是群雄。 “一群胆小鬼。”罗汉看向聚集在岸边的人群,“要不要我带兵冲杀一番,让他们明白什么是军纪?” “嘿,贺荣人还没打来,先杀自己人,只有你能想出这种馊主意。” 罗汉脸上一红,扭头看了一眼,稍稍压低声音,“我听到传言,群雄都有逃亡的打算,而且已经与杨摸鱼做了约定,今晚乘船渡江,视出钱粮的多少,每人可带若干兵卒,剩下的人马留在江北,说是归宁王统领,其实是要让咱们独自抵抗贺荣人。” 宁抱关冷笑一声,“连你都听说了,这些人还真会保密。” “我猜陈病才他们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宁王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我来个一锅端?” 宁抱关看向罗汉,“咱们从小一块长大,人人都说你胆子大。” “我的胆子有多大,宁王最清楚。” “宗明义之死,有人觉得冤,你以为呢?” 罗汉眉毛一竖,“有什么冤的?打仗还不能死人了?每一仗我都没想着要活下来。” “好,两三日内,贺荣大军必然追来,我派你做前锋,有进无退,有死无生。” 罗汉慨然道:“到了九泉之下见到宗明义,我绝不能脸上无光。” “我亲率大军跟在你身后,你若死了,我给你报仇,大不了比你晚死一会,你若不死,让贺荣骑兵攻到我面前,我死之后绝不放过你。” 罗汉跪下,“我若独活,叫我……叫我连做八辈子王八!” 宁抱关笑了一声,“起来吧,客人到了。” 陈病才等十几人骑马上山,见到宁王的卫兵,全都停在远处。 “带卫兵下山。” “他们人多,宁王孤身一人,我留下来……” “你以为我怕他们?” 罗汉讪讪地退下,叫上宁王和自己的卫兵,骑马下山,从诸头领身边经过时,挨个盯瞧,无声地警告他们小心些。 没人在意罗汉,纷纷下马,随着陈病才来到山头。 宁抱关转身,位置比众人稍高一些,不等陈病才开口,他先道:“我留下来。” 众人都吃一惊,他们的确是抱着这个目的而来,原以为会很艰难,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没想到宁抱关竟然主动请缨。 陈病才尤其吃惊,还有些尴尬,“宁王已经……” “诸位过江,我留下来与贺荣人决一死战。” “我等并非贪生怕死,只是……” “我明白,没必要都死在江北,诸位过江,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但是人多船少,不能一下子全过去,总得留人抵挡北虏,宁军人多,应该是我留下。” 诸雄当中,宁军与南军数量最大,不分上下,陈病才闻言脸色微红,“我也留下,总不能让宁王独力迎敌。” 杨钦哉上前道:“陈将军的心意大家理解,可是没有陈将军辅佐,湘东王怎么办?” 陈病才左右为难,宁抱关道:“陈将军不可留下,咱们之前就因为军令不一,才会屡战屡败,既然是决一死战,就让我一个人做主吧。” 陈病才无奈地说:“既然宁王坚持……唉,没能守住襄阳,罪责全在我等……” “如何定罪以后再说,我愿意留下,但是有一个要求。” 众人谁也没指望宁抱关痛痛快快地留在江北,听他提出要求,心里反而都踏实些,纷纷请他开口,还没听到一个字,就有人拍胸脯保证没问题。 “诸位可以渡江,但是每人只能带一百兵卒,陈将军可以带二百人,剩下的都要留在江北,归我调遣。” 诸首领面面相觑,宁抱关又道:“船少人多,一旦大家抢着渡江,必生混乱,平白增加损伤不说,还会坏我宁军的士气。” 陈病才第一个表态:“宁王说得没错,而且咱们总不到将自己人全带走,单留宁军抗敌。” 南军数量众多,陈病才也只能带走二百人,他既然同意,别人自然无法拒绝,于是纷纷表示赞同,有人想多带走一些兵卒,没敢吱声。 宁抱关道:“那就说定了,诸位回去通告全军,从现在起接受我的号令。” “从现在起?” “贺荣大军随时都会追来,难道要等到了战场上,才肯听我号令吗?”宁报关厉声道,说话者躲到别人身后,大气不敢喘。 “还有,请诸位管住自己的嘴,不要到处乱说渡江之事,今晚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过去,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明白吗?” 宁抱关很不客气,像是在对部下训话,对面诸人全是各军首领,从陈病才以下,谁也没有分庭抗礼的意思,唯有点头称是。 “恕我不送,一个时辰之后,我派人去接管诸军。” 陈病才等人又说些敬仰的话,同时告辞下山。 宁抱关独自站在山顶,继续望向江边,片刻之后,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转身看去,冷冷地道:“宋将军还有何事?” 宋取竹一个人回来,上前拱手道:“我不渡江,也要留下。” “嘿,为什么?” “我是襄阳人。”宋取竹的理由十分简单。 宁抱关盯着宋取竹,良久方道:“当着大家的面你怎么不说?” “我为一战,不为博名。” 宁抱关又笑一声,“你一个人回来,不怕那些人背后议论吗?” “我对他们说,我有办法让宁王允许各家再多带些兵卒渡江。” 宁抱关摇摇头,“不,你没办法,说好多少人就是多少人。” 宋取竹笑道:“那只是一个借口,我告诉他们没劝成,他们也不会怪我。” “我很早就听说过‘千手宋’的名声——为什么叫‘千手’?” “说我拿得广、给得广、管得也广。” “在襄阳城,你曾带兵与贺荣人交战。” “可惜没打赢,是场惨败,折损不少将士。” “可你毕竟敢打,不像那些人,闻风而逃。” “比不了宁王,若非宁王率军且战且退,群雄早就全军覆没,连逃到江边的机会都没有。” 宁抱关的语气突然显出几分热切,“打仗就是这样,有进无退,实在迫不得已,也要且战且退,否则的话,军心必乱,一溃千里。” “前有宗明义将军,后有宁王,给群雄做出表率。” “接下来的这一战即便大败,你我也不愧英雄之名。” “宁王才是真英雄,我不过是名守乡的土著。” 宁抱关招手,示意宋取竹走近些,“有些人朝夕相处我也要提防,有些人初一见面我就视之为知己,宋将军是后一种人。” 宋取竹略显激动,“我的部下不多,但是死战之心与宁王并无二致。” “既然如此,你告诉我陈病才他们今晚要在哪里渡江?” 宋取竹立刻伸手指向下游,“绕过那片山有片平地,杨军船只今晚子夜时分会去那里接送诸雄,宁王的意思是……” “首领渡江,兵卒怎会死战?” 宋取竹心里一惊,“我也以为不该让群雄渡江。” “还有对岸那些船。”宁抱关咬牙切齿,“只要船摆在那里,连我的士兵心里也会活动。” “宁王还要毁船?”宋取竹更加心惊,却又有几分佩服。 “宋将军下山之后不必说自己要留下,与群雄一同准备,今天夜里,我会带人截杀陈病才等人,然后由宋将军乘船到对岸放火烧船,务必一艘不留。” “留船一艘,我领死罪。” “此战若败,不过一死,此战若胜,天下就是咱们两人的。” 宋取竹干笑一声,“天下是宁王的,我没有这份野心。” 宁抱关冷冷地说:“我当宋将军是真英雄,宋将军为何不以真心相报?” 宋取竹从怀里取出一方宝印,“实不相瞒,这是楚王之印,我一直带在身上,此战若胜,我还要做楚王。” 宁抱关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就对了,天下广大,我据江南,楚王占江北,你我划江而治。” “划江而治。”宋取竹的声音微微颤抖,此时此刻,他对宁王的信服远远多于怀疑。 宁抱关心里只有即将到来的火焰与决战,先来一场内斗,这个主意似乎也不那么“馊”。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九十六章 远胜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徐础只能耐心等待。 周元宾进进出出,显得极为忙碌,很少与徐础沟通——他已经问明计策,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实施,已经不需要徐础的指点。 两人偶尔也会闲聊,多是周元宾抱怨付出多、回报少,为两家人奔走,却得不到赏识与重用,“中宫只相信自己,晋王……唉,晋王最大的失误就是信任刘有终那个老家伙。” 徐础在驿站一困就是十天,倒是没有受困,只是心中焦急无处缓解,脸上还要装出笑容,好像对一切事情都不放在心上。 这天傍晚,周元宾进餐时发出感慨:“徐先生真能稳得住,居然一点也不着急。” 徐础微笑道:“急也没用,不如静候结果。” 周元宾放下杯筷,“形势不大妙。”神情却没有显出焦虑。 “哦?”徐础明白,若是一切顺利,周元宾绝不会提起这个话头。 “我倒是找到一些人,地位很高的贺荣人,与我抱有同样的想法,但是……没人敢动手。” “中宫呢?” “目前还不能向她透露计划,中宫好像真的得到了原谅,徐先生此前说少则两三天、多则七八天,如今已经是第十天,单于和中宫也没有动手的意思。” “单于忙于追剿群雄,中宫忙于寻找信,还都没有腾出手来。” “呵呵,徐先生总是……我在想,事情或许还有转机:单于一死,贺荣部必乱,对中宫、对周沈两家终归没什么好处。” 徐础不想显出急迫来,笑着点下头,安静地吃了一会,问道:“晋王还被单于扣押?” “已经允许晋王带兵了,这是一个好迹象,单于击败群雄之后,仍然需要我们周沈两家的协助。”周元宾显出几分得意。 “周参军向中宫透露过什么?” “呃……什么都没透露,我派亲信去见中宫,说眼下形势十分危急,摆在面前的道路不多,很可能只剩下一条。中宫说一切尽在单于,让我耐心等候,不要着急,她自会保护沈周两家的安全。然后没过几天,晋王重新掌兵,我想其中必有中宫的功劳。” “可周参军心中仍有不安?”徐础道。 周元宾拿起一杯酒,犹豫多时也没喝下去,“中宫……毕竟不比从前,她的心事我猜不透,徐先生能替我猜一猜吗?” “中宫绝不会坐以待毙。” 周元宾苦笑道:“当然了,就算是为了两子,中宫也不会认输。” “两子如何?” “已经送到中宫身边。” “周参军为何不想办法留下?” “我思来想去,以后还要借助中宫的势力,最好还是不要与她撕破脸皮。” 徐础心里轻叹一声,“中宫要自己动手。” “嗯?不可能,绝不可能。” “中宫找出信就会动手。”徐础固执己见。 周元宾连连摇头,“中宫的确害过一次单于,但是有外人相助,这一次她能得到谁的帮助?” “中宫解决单于之后,就轮到咱们了。” 周元宾笑道:“徐先生的推测也不尽准确。” “这倒是。周参军多喝几杯。” 周元宾饮一口酒,“襄阳之战就要打完了,有惊无险,估计明后天就能传来获胜的消息,单于愿意,直接挥师渡江,若是不着急攻占江南,就转而进入洛州夺取东都,顺便铲除梁王。如今是得单于欢心者得中原,唉,希望中宫真获得了原谅,她当年所为,毕竟是为单于着想,希望单于能记得这一点。” 周元宾又变得唠叨,开始想象单于一统天下之后,周家能获得多少好处。 “晋王怎么办?”徐础问。 “晋王……等到中宫的难题解决,我们周家自会想办法挽救沈家。” 徐础注意到周元宾说的是挽救“沈家”,而不是晋王,于是笑了笑,“周参军主意已定,我不多嘴,唯有一句提醒。” “请说,徐先生的提醒肯定有用。” “尽量留一个备招。” “明白,我这些天里也没白忙活,至少有三位大人不怎么喜欢强臂单于,而且与我们周家关系密切,必要的时候能够提供保护,甚至助我一臂之力。” “击败襄阳群雄之后,单于十有八九会去益州,他若立即出兵,周家无忧,若要整兵休息,周参军则要小心提防。” “益州?为什么是益州?” “洛州残破,冀、并两州另有塞外诸部救援,皆非单于当务之急,他要夺取益州,一是惩罚蜀王出兵不速之罪,二是要尽取益州粮食,为明年更大的攻势做准备。” 周元宾点头道:“徐先生说得有道理,蜀王也真是愚蠢,既然投靠单于,还要三心二意。” “即便蜀王一心一意,也改变不了什么,单于需要益州的粮草,蜀王供应不起,早晚还是会遭到攻击。” 周元宾心情愉悦,能够关心别人家的闲事,笑道:“徐先生也觉得襄阳群雄这次必败?” 徐础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希望襄阳能够守住,至少坚持一个冬季,结果全成泡影,如汉州一般无二。 “认命吧,徐先生,如果能得到单于的谅解,你愿意做他的谋士吗?” 徐础摇摇头。 “这……这是何必呢?活路不走,偏要走死路?” “时机不对。” “生死关头,徐先生还觉得时机不对?” “不是我的时机,是单于的时机。” “咦?” “单于若是早两三年继位,先在塞外争得诸大人的全力支持,此时入塞必成大业,但他继位晚了一些,中原乱得早了一些……” “徐先生听说我拉拢到几位贺荣大人,就以为单于军心不稳?那你可就错了,贺荣人的忠心跟咱们中原人不同,可以在心里反对单于,但是仍然服从单于的命令,单于心知肚明也不追究,只要能打胜仗,人人有利可图就行。那三位大人说了,他们绝不会动手,只是‘意外’发生之后,可以向我提供保护。” “时机依然不对。” “哈哈,放眼天下,还有谁会是单于的对手?” 周元宾话音刚落,从外面跑进来一名仆人,周元宾怒道:“早跟你说了,不许外人擅闯,你自己倒闯进来了。” 仆人惶恐道:“急事。” “襄阳那边?” 仆人摇头,“不是,是秦州……是凉州。” “到底是哪?” “刚刚传来的消息,凉州杨家反叛单于,率军偷袭诸部将卒,诸部大败,又逃回塞外去了,秦州无援,形势危急。” 周元宾一愣,“天成朝廷还在的时候,杨家就与贺荣部暗通款曲,一直很老实,怎么现在胆子却大起来了?” “不知道,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信使已经出发去见单于了。” 周元宾挥手道:“知道了,出去吧,别再乱闯。” “是是。”见主人不是特别感兴趣,仆人讪讪地告退。 “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周元宾微笑道,“降而又叛这种事,什么时候也少不了,前有汉、荆,后有益、凉,对了,还有梁王趁火打劫。” “单于有麻烦了。” “不算大麻烦,杨家兵少,掀不起大风浪,就看单于先要平定哪一州,或者单于传个命令,塞外诸部重新集合,杨家也不是对手。” 对徐础来说,远方这次不明不白的胜利,却是连日阴霾中的一线阳光,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徐先生又能喝酒了?” 酒到了肚子里极不舒服,徐础连连摇头,强忍下来,开口道:“周参军听说过芳德公主的消息吗?” “徐先生还没忘记她?”周元宾笑问道。 “十多天前就有人说她会被送到单于营中,一直没有消息,我有点好。” “徐先生怀疑公主被凉州杨氏劫走了?” “两件事情或有联系。” “我去给你打听一下。”周元宾起身,“如果单于真要去益州,周家可以借此机会发一大笔财,徐先生的这条推测很值钱。” 周元宾出去没多久,回来道:“还真是有点怪,前些天还都盛传芳德公主、金圣女等人沦为俘虏,全会被送过来,如今却没什么消息了,还有人说,降世军虽然大败,却没有全军覆没,逃走不少人,公主根本没有被抓。” “凉州杨氏参战,想必是为了救助降世军。” “可是……为什么?降世军多是秦州百姓,杨氏乃凉州豪门世族,双方哪来的交情?杨氏此时背叛单于,无异于自寻死路——没理由啊。” “很快还会有新消息传来。” “没意外的话,天黑之前还会再来一拨信使。”周元宾笑了两声,“凉州太远,那边的胜负影响不了这边的形势。” “周参军有没有想过,如果凉州杨氏趁机进入秦州,北方三州尽叛,贺荣部的退路可就没了。” “单于对此早有准备,留下重兵守卫秦州关塞,所以并、冀丢失的时候,贺荣人不太担心。以杨家的实力,就算倾其所有,也攻不下秦州关塞。” 有人敲响房门。 “进来。”周元宾喝道。 仆人推开门,站在外面道:“寇圣师来了,说是带来徐先生的一位故人,请徐先生出去看看。” 徐础一惊。 周元宾笑道:“徐先生这是金口玉言吗?说谁谁到,寇道孤亲自送来让你看的人,肯定是芳德公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九十七章 不认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驿站外面停放四五辆马车,由百余名士兵护卫,身穿长袍的寇道孤鹤立鸡群,微微仰头,遥望远方,不知在看些什么。 七八名生装扮的男子站在寇道孤身后,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显得十分顺从与恭敬。 徐础居然认得他们,这些生全是范闭在思过谷里的弟子,安重迁、严微、于瞻等人皆在。 徐础停下脚步。 寇道孤手脚不动,目光也不动,安重迁稍一犹豫,前行几步,来到徐础面前,“芳德公主在此,徐先生要见一面吗?” “范门正统不会再有争议了。”徐础微笑道。 安重迁脸上一红,硬着头皮回道:“范门正统以天下为念……” “请引路。”徐础道,没有太为难对方。 安重迁转身引路,众生也都学寇道孤的样子,目光转向远方,只是神色有些躲闪,做不到“圣师”那般坦然而高傲。 安重迁将徐础引到一辆车的后面,侧身让开。 徐础等了一会,上前轻轻掀开厚重的帘子。 车里坐着三名女子,两老一少,少女看向徐础,满脸的紧张与惶恐。 两人互视良久,徐础轻叹一声,“公主一路安好?” 少女轻轻地嗯了一声,点下头,似乎要哭,但是强行忍住。 “公主放心,我……”徐础又叹一声,他现在的任何许诺听上去都像是笑话。 少女开口道:“金圣女与尹大人尚与敌军鏖战,亦请公子放心。” “我刚刚听到消息,凉州杨家参战,击败了塞外诸部。” 少女露出一丝微笑,“公子的消息比我还要灵通,阿弥陀佛,曹将军总算没有白死。” “曹将军战亡了?” “嗯,他说必须如此,多亏了他的,其他人才能……” 安重迁得到示意,上前放下厚帘,“我们还要赶路。” 徐础拱手道:“多谢。” “要谢就谢寇圣师。” 徐础来到寇道孤面前,再次一拱手,说道:“多谢。” “总得让徐先生看一眼,单于一心要替贺荣平山完成婚事,徐先生以后怕是没有机会再见到芳德公主了。” “寇先生一时得意,以后有何颜面与天下士子论道?” “得天下者,亦得天下士子,我凭此论道。”寇道孤扭头看一眼众生,“或者应征为兵卒,或者随我习圣贤之道,他们都已做出选择。” 生们个个面带惭色。 徐础又一拱手,“范先生泉下有知,应当满意了。” 寇道孤向带队将官点头,车辆缓缓出发,生们纷纷登上其它马车,寇道孤最后一个上车,独占一辆,向站在道边的徐础道:“这才只是开始。” 徐础什么也没说。 寇道孤一行人远去,周元宾从驿站里走出来,“不在驿站休息,他们这是要走夜路吗?” “只要有选择,寇道孤绝不愿与我共处一地。” “这位寇先生的气性可真大,可中宫说他今后前途无量,我想与他结交,却一直不得其法。” “周参军只需声称与我有仇,就可以了。” “呵呵,我现在倒也不着急。”周元宾望着远去的队伍,“堂堂的天成公主,居然沦为俘虏、为人殉葬……真是可怜可叹。” “嗯。”徐础语气平淡,像是在强行镇定,又像是毫不关心。 他两种心情都有,因为坐在车中的少女根本不是芳德公主,而是公主身边的丫环缤纷,最让他惊讶的不是缤纷冒充公主,而是安重迁等人居然都不戳破真相。 张释清住在思过谷里的时候,经常抛头露面,从不避着任何人,众生很可能见过她,尤其是于瞻,肯定认得公主,却一言不发。 看寇道孤的样子,必不知情,他前去思过谷挑战时,曾与公主同行,但是当时人多,他又一身傲气,对当时的世子张释虞尚且不怎么折礼,对混在一群女子当中的公主毫无印象,并不怪。 “徐先生有办法救公主一命吗?需要用到我的话,尽管开口。” 虽然那是侍女缤纷,徐础也不愿看她被杀死,“想改变单于的决定估计很难。” “殉葬的事就不要想了,除非单于看公主貌美,自己要娶,否则的话,绝不会开恩。” 徐础突然想起渔阳王张庚,不知道那个孩子是否认得自己的姐姐,他似乎不会守秘,一旦开口说出来,将被处死的就不只是缤纷一个人了。 “如果周参军能给公主保留一些尊严,足感大恩。” “这个我可以想想办法。”周元宾侧身道:“进去吧,外面太冷。” “我站一会。” 周元宾没有强求,留两名仆人盯着徐础,自己回屋饮酒取暖,心里想的全是单于夫妻,早将“芳德公主”抛在脑后。 多半个时辰以后,徐础回到屋中,坐在凳子上,不言不语。 周元宾已有三分醉意,开口道:“想救公主一命,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是徐先生亲自出马,劝说单于改变心意,至于如何劝说,徐先生比我明白。” “单于并非真心需要我当他的谋士,只是要让外人看到我向他俯首称臣,并不会因此改变心意。” 周元宾笑道:“单于是有这个习惯,别人越不愿意,他越要勉强。但是一样,单于做给别人看,徐先生何不有样学样?你现在什么都不做,公主死后,人人都说你无情无意。” “我的名声早就毁了。” “徐先生自己决定吧,也就是这两天,襄阳之战一结束,单于必然乘兴祭奠贺荣平山。” 周元宾继续自斟自饮,突然笑道:“徐先生其实并非什么都不做,你劝我做那件事,有一点是为了公主吧?毕竟单于一出事,殉葬就不是当务之急了。” 徐础挤出一丝微笑,没有回答。 周元宾却生出感慨,“要说聪明,徐先生是真聪明,早早谋划,别人以为你做这件事,其实你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我差点上当,差点上当啊,中宫提醒得对,徐先生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不能信。刘有终当初怎么说徐先生来着?闭嘴治世,张嘴乱世,还真是没错,哈哈。” 徐础根本没在听,心里还想着如何能救缤纷一命。 外面天色渐暗,周元宾吃饱喝足,唤来仆人点燃蜡烛,起身伸个懒腰,“徐先生还是吃点东西吧,有我在,至少是好酒好肉,等我离开,徐先生未必还有这么好的待遇。” 徐础笑了笑,“正好提前习惯一下。” 周元宾摇摇头,示意仆人收拾残局,又伸个懒腰,“屋里憋闷,我出去走走。” 主人一出屋,两名仆人互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驿站里关着一批被俘的百姓,其中有数名妇人,必然引起周元宾的兴趣。 仆人将桌面收拾干净,退出房间。 徐础守着孤灯,心绪起伏不定。 房门突然被撞开,周元宾被仆人扶进来,脸上带着血迹。 徐础吃了一惊,起身让开。 周元宾大声怒道:“好个贱婢,下手真狠,我要杀了她,杀她全家,一个不留!” 仆人连连称是,用绢帕给主人擦拭脸上的血迹,干净之后,露出几道深深的指痕。 周元宾要来铜镜,照了一下,心中更怒,“最毒妇人心,留长甲指者尤其狠毒。还站在这里干嘛?去请百骑长来,让他给我报仇。” 仆人领命而去。 徐础道:“周参军不宜动怒。” “看看我的脸!”周元宾一向客客气气,这次没能忍住,“这个贱人我一定要杀,你不必劝我,有话留着对单于说吧。” “周参军虽是贺荣部贵宾,但是无官无职,擅自杀人,消息传扬出去,必惹单于忌惮。” “一名女俘而已,即便是一名贺荣兵卒也能杀她,何况是我?” “兵卒能杀,周参军不能,单于自己嗜杀,必然不喜欢别人夺他的兴趣,尤其是眼下这种时候。” 周元宾依然满面怒容,可是百骑长到来之后,他的语气却缓和下来,用贺荣语交谈几句,亲自送客到门外,回来恨恨道:“我不杀这个贱人,也要让她受些苦头。” 徐础轻叹一声,他一个人也救不得。 周元宾坐下,又拿起镜子左照右照,“千万别留疤痕。” 外边天色已经很暗,周元宾起身道:“休息吧,明后天消息一传来,估计咱们就得上路。” 房门被人撞开,外面的寒风猛地涌进来。 周元宾心情不佳,怒道:“又来擅闯,真以为我不敢杀……什么事?” 仆人惊慌失措,“外面来了一大队人马,说是要救父母妻子……” “俘虏全是百姓,来的也是百姓吧?正好……” 周元宾话未说完,一支火箭从外面射进来,正中窗棂,很快燃烧起来。 徐础一直坐在床沿上,起身两步走来,“来者不是百姓,周参军性命忧矣。” “啊?是为我来的?不是要救父母妻子吗?” 又有几支火箭射进来,叫喊声骤起,显然是驿站兵卒与外面的人交战。 杀声不断,火越烧越大,周元宾与徐础跑出房间。 驿站不大,到处都有火苗,眼看就要连成一片,时不时仍有火箭射进来。 连周元宾也不相信救人者是百姓了,急道:“难道……外面有多少人?” 仆人瑟瑟发抖,“我没看清,好像不少。” 驿站大门被撞开,一群人冲进来,手持刀弓,见人不是砍就是射,嘴里大喊:“救人。”语调古怪,的确不像是中原人。 周元宾一下子坐在雪地上。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九十八章 借计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一群人抢步走来,周元宾再无侥幸之心,坐在地上颤声道:“只要放我一条生路,周家的钱就是你们……”一时心急,忘了说贺荣语。 “救人!”当先一人喊道,大概只会说这么一句中原话,举刀就砍。 周元宾被吓得呆住了,动不得,躲不得,眼睁睁看着刀刃向头顶劈来。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号角声,驿站里的人全都一愣,因为他们听得出来,这是贺荣部惯用的号角,声响与中原不同。 号角声持续不绝,似乎在下达命令、发出威胁。 徐础趁机将周元宾拉开一些,举刀的那人侧耳倾听,全无察觉。 号角声终止,院外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说的是贺荣语,徐础听不懂,周元宾能,不由得喜极而泣。 举刀者看向目标,犹豫不决。 周元宾急忙说出一连串贺荣语,举刀者往地上啐了一口,转身走开,与同伴汇合,匆匆走出大门。 “快扶我起来。”周元宾道,虽然死里逃生,他还是全身酸软。 仆人动不得,徐础将他搀起,“有人来救你?” “是右都王……” “单于的弟弟?” 周元宾点头,勉力迈步,驿站里的火势已经十分旺盛,仆人也爬起来跟在后头,徐础突然转身,趁着火焰尚未吞没整间屋子,跑了进去,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件披风。 驿站外面停着一队骑兵,举着大量火把,照见地面上的十几具尸体,远处有马蹄声,显然是杀人者离开,未受阻拦。 周元宾推开徐础,急行几步,来到一匹马前,抱着骑士的腿,激动地说了许多话。 驿站没法住了,有人牵来马匹送给周元宾、徐础,众人疾驰奔向襄阳。 周元宾惊魂未定,紧紧跟随右都王身后,不停地说话。 右都王年纪不大,看样子才十六七岁,徐础留在单于身边时,从未见过他,想是刚刚赶过来不久。 右都王不怎么开口,只顾骑马。 周元宾张嘴太多,灌了一肚子寒风,只得闭嘴,放慢速度,渐渐又与徐础齐头并进。 赶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夜路,队伍停下,进入一座已经建好的小营地里,周元宾被右都王叫去谈事,徐础留在一顶空帐篷里休息。 又过去一个时辰,外面已然天亮,周元宾终于过来,神色变换不定,说不清是喜是忧,“徐先生休息得好吗?” “还好。” “嗯……”周元宾沉吟不语,徐础也不追问,良久之后,周元宾打定主意,开口道:“此事非得是徐先生来拿主意不可。” “我连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不知道。” “第一拨人的确是贺荣兵卒假扮,也的确是中宫派来的,要杀你我灭口。” “这个我能猜到。” “嘿,我早就应该明白,中宫根本不在意‘周家’两字,驿站里关押俘虏的时候我还纳闷,不送去大营,留在这里干嘛?原来是为了制造一个借口,我竟然……”周元宾摸摸脸上的伤痕,愤愤不平。 “为什么是右都王来救你?他是周参军联络的三位大人之一?” 周元宾立刻摇头,“当然不是,右都王怎么可能反对单于?他原本留镇塞外,半个多月前刚刚赶来——单于受了重伤。” 周元宾最后一句话说得不明不白,徐础惊讶地嗯了一声。 “刚刚传来的消息,单于在战场上中了一箭,伤势不轻。” “身前还是身后?” “什么意思?” “身前是敌军放箭,身后是自己人偷袭。” “当然是身前……我不知道,中宫已经出发去见单于,临走时下达密令,要将你我二人除掉。” “右都王怎么不去见单于?” “中宫不准他去,要他留守襄阳,有人向他告发中宫的密令,他亲自带兵过来救我。”周元宾的语气里透出一丝得意。 “战事呢?谁胜谁负?”徐础最关心这件事。 “单于既然没有后退,应该是没败吧?”周元宾的心事却不在这上面,上前道:“形势是这样,万一单于……贺荣部需要立刻选出一位新单于,以免全军崩溃,中宫带走两子,意图十分明显,可两子年幼,许多贺荣大人更看好右都王。” “强臂单于继位时,就曾遭到反对,那些人怎么想?” “不愧是徐先生,一开口就说到点子上,老单于那一派虽然争位失败,但是势力仍然不小,我联络的那三位大人都属于这一派,他们希望老单于的孙子左贤王继位。” “所以右都王来救你,希望你居中说和,争取左贤王一派的支持?” 周元宾点点头,“可我知道自己的斤两,担不起如此重大的事情,来求徐先生指点。” 徐础想了一会,“右都王会说中原话?” 周元宾摇头,“他对中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此次入塞乃是奉命而来。” “单于必是遭到暗算。” “估计是中宫找的人,她一定会隐瞒此事。” “不,恰恰相反,中宫会宣扬此事,然后替强臂单于报仇。” “贼喊捉贼吗?她向谁报仇?” 徐础不语,周元宾自己明白过来,“没错,谁想夺单于之位,她就栽赃给谁。右都王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帮他还是不帮?左贤王那一派虽然与我们周家十分亲密,但是想让他们放弃单于之位,怕是很难。” “右都王这个人怎么样?听得进去劝告吗?” “怎么说呢,右都王是真正的贺荣人,就喜欢骑马、射猎,对别的事情全无兴趣,当然,争夺单于之位不算,这不是兴趣,而是自保,在这件事上,他能听得去劝告。” “很好,那就劝他公开支持中宫两子。” “啊?争都不争一下,直接就认输啦?” “这叫以退为进,单于若死,三方争位,右都王看上去实力最弱。” “他的确最弱,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成为右都王不久,地位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反正比较尴尬,他希望……”周元宾压低声音,“他想知道中宫为什么要杀我灭口。” “你告诉他了?” “没说实话,我说中宫怕你我二人投靠晋王,所以要杀人,右都王有点失望。” “周参军做得对,先不要告诉他。如果右都王真肯听劝——他现在的做法是错的,不可与中宫争锋,而要虚与委蛇,将继位之争引向中宫与左贤王,自己坐山观虎斗。” “不能一直‘观’下去吧?” “中宫早有准备,目前占据优势,左贤王一派发现自己不敌的时候,必要寻找盟友,那时候右都王和周参军才能出面。” 周元宾连连点头,又一次压低声音,“徐先生此计对右都王有利,可我们周家与左贤王那边更熟一些……” “左贤王、右都王一旦感觉有必要结盟,就是周参军大展身手之际,愿意选择哪一方为单于,是你的事,外人不可插手。” 周元宾笑了两声,牵动脸上的伤痕,伸手摸了两下,“明白了,可右都王救出你我二人,已经得罪中宫……” “这个简单,中宫也是周家人,右都王只需声称他听说有人要暗害周参军,所以替中宫过来救人。” “呵呵,别人或许相信,中宫不信。” “也简单,让右都王将咱们送到中宫那里。” 周元宾大吃一惊,立刻道:“我可不去,那不是送死吗?” “恰恰相反,中宫要将单于遇害的罪名推给他人,绝不会公开杀人灭口,离她越近,可能越安全些。” “所以中宫昨晚才会设计杀人……可留在中宫身边,还是比较冒险吧?” “冒险,以周参军目前的状况,躲在哪里不是冒险?” 周元宾长叹一声,“这算怎么回事啊,中宫向我透露一切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得到了信任,原来只是一时利用。好吧,我去见右都王,将话说清楚。” 没过多久,周元宾与右都王一块到来,右都王仔细打量徐础,然后说了一串话。 周元宾道:“右都王感谢徐先生献计,无论用与不用,你都立了一功,想要什么奖赏?徐先生不必客气,开口要便是,贺荣人不忌讳这种事。” “我要芳德公主。”徐础道。 “徐先生还真敢要,可公主是要送给单于的,不在右都王手中……” “入住营地的时候,我看到了车辆,这里就是寇道孤的营地,芳德公主也在这里。” 周元宾愣了一下,笑道:“徐先生的眼睛什么都不放过。” 右都王见两人说个不停,开口询问,周元宾恭敬回答。 右都王点下头,又说一通,周元宾道:“右都王说他现在没权力将公主交给你,但是可以将公主带去襄阳,等他……如果诸事顺利,他就有这个权力了。” “好。”徐础道。 右都王听懂了这个字,上前握住徐础的手臂,语气激昂地说了一些话。 “右都王在发誓,徐先生可以相信他,贺荣人看重誓言,绝不会背信。” “我相信。” 右都王离去,周元宾送行,很快回来,“咱们待会与寇道孤一同去见中宫。” “嗯。” 周元宾突然笑了,“我知道徐先生的真实目的是要将贺荣人送回塞外,可我现在也没想明白,你要怎么做?” “我也没想明白。”徐础笑道,停顿片刻,又道:“再等等,形势才会明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百九十九章 遗命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单于深受伤痛折磨,中原的郎中、塞外的神婆神汉来了一拨又一拨,帐篷里药香积聚不散,帐篷外锣鼓喧天……一切无益于事,单于大部分时候不是在强忍疼痛,就是昏迷不醒,身体发烫。 这天黄昏时分,单于突然清醒过来,感觉一身轻松,疼痛消失无踪,好像从来没受过伤,他睁开双眼,正看见大妻温柔而悲痛的面容,于是挤出一个微笑,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大妻坐在毯子上,让丈夫枕着自己的腿,已近一天一夜,“终于醒了,这里有刚刚熬好的药……” 单于费力地摇下头。 “羊奶?美酒?果浆?” 单于润了润嗓子,终于能够挤出一线声音,“靠近些,我有话……” 大妻向后稍稍挪动,努力弯腰,将耳朵附在单于嘴边。 “我知道是你。”单于轻声道。 大妻一惊,正要打个圆场,只觉得耳朵一疼,竟被单于紧紧咬住。 单于用尽全身力气,咬得如此之紧,鲜血顺着嘴角溢出。 大妻短促地叫了一声,稍一挣扎,立刻放弃,不呼痛,也不躲避,就那样忍受着。 帐篷里还有不少大人、仆妇与郎中,见到这一幕,无不惊骇莫名,但他们没听见单于的话,只觉得怪异与惊恐,谁也不敢上前阻止,只得挪开目光,假装什么都看不见。 单于心中充满快意,可是发现妻子没有反抗,他松开牙齿。 大妻慢慢挺身,耳边鲜血淋漓,她没有抬手擦拭,也没有显露惊讶或是恼怒,脸上反而露出微笑,“单于感觉更好些了?” 消失没有多久的疼痛旧态重萌,但是单于的心里依然清醒,稍稍转身,看向帐篷里的人,只需一声令下,这些人会为他做任何事情。 “出去,都出去。”单于下令,却不是心里的那道命令。 众人巴不得离开,立刻排队出帐,几名大人略有犹豫,但是看到单于没有改变心意的打算,也跟着出去。 “两子呢?”单于问。 “在隔壁,要叫过来?” “不必。”单于慢慢地伸出手臂,碰了一下妻子受伤的耳朵,沾了一点血迹,又慢慢收回来,“为什么?”他问,“我已经原谅你……为什么?” 大妻想笑,结果却哭出来,她想说不是自己,结果说出来的却是:“我没有办法。” “我就是你的办法。” 眼泪一旦夺眶而出,就再也停不下来,大妻哭道:“消息早晚会泄露,即便找出信,欢颜郡主也有办法公布真相,我不能……我不想让你为难……” 单于忍不住笑了一声,伤口因此更加疼痛,“所以你就让人放暗箭?你要自己掌权,解决一切问题?” “我不知道。”大妻抱住丈夫,泪水打在他胸前,混杂着几滴鲜血,当她做出决定的时候,自以为心硬如铁,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没那么决绝。 “答应我三件事,这是我的遗言,你若遵从,仍然可以得到我的原谅,你若违背一件,生生世世要受我的诅咒。” “我遵从,一件也不违背。” “第一件,必须让我的儿子继位单于,用你的阴谋诡计,用你的一切手段确保这一点,单于之位如果落在他人手里,你是死罪。” 大妻哭着点头,说不出话来。 “第二件,退回塞外,没有我,贺荣部无力也无心与中原人争霸,趁着还来得及,退到塞外等候,等我的儿子长大,等中原再陷入战乱。” 大妻继续点头。 单于觉得自己在下沉,他抓住最后一点力气,恶狠狠地说:“杀光天成张氏的女人,她害了你我,也害了贺荣部。” 单于居然从自己体内压榨出更多力气,伸手掐住妻子的一条胳膊,喊道:“你是恶魔,世上最凶狠的恶魔,你会遭到报应,但是在此之前,你要继续做恶魔,保护咱们的两个儿子,让他们长大成人,然后……然后……” “然后我自杀去见你,随你惩罚。” 单于大笑,突然后悔刚才所说的一切话,即将走到终点,他发现自己并不真的在意身后之事,他只想报仇,向这个女人、向整个世界报仇,带着他们一同归于虚无,他移动手掌,想要掐住那条细弱的脖子,只需轻轻一扭…… 大妻猜不透丈夫的心事,稍稍俯身,轻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单于的手指碰到了脖子上的肌肤,然后无力地垂下,嘴里吐出一团气,再没有声音。 大妻紧紧抱住丈夫,痛哭流涕,一开始是默默地哭,渐渐地她回过神来,喃喃道:“我要做那个恶魔……”于是放声大哭。 哭声引来一名大人的窥视,随后是更多人,一个接一个走进来,站在门口,不知所措,有人拽进来一名郎中,往前一推。 郎中踉跄走来,全身颤抖,慢慢跪下,想要查看单于的情况。 “滚开!”大妻怒吼,声嘶力竭,“你这个肮脏的杂种!”然后她用贺荣语痛骂,郎中在地上滚了一圈,仓皇爬行,连药箱都没带。 痛哭多时,大妻终于止住泪水,依然抱着丈夫的尸体,用贺荣语向诸位大人说话。 整座军营里响起持续不绝的号角声,越来越响亮,上遏浮云,远逾群山。 行在路上的一队人马听到声音,不约而同全停下来。 周元宾脸色一变,扭头向徐础道:“单于已经……咱们怕是来晚一步。” “到得正好。”徐础催马疾驰,其他人跟上来。 军营里一团混乱,但是守卫极严,周元宾找到熟人才能进去,立刻前去求见单于大妻,即便一时见不到,也要守在帐篷外面,不离寸步。 其他人没有这样的资格,全被送进不同的帐篷里。 徐础、寇道孤不得不共享一帐。 寇道孤神情更冷,他在半路上被迫放弃“芳德公主”,还有诸多追随他的生,连车辆也没有,骑马在冬天疾行,几天下来,已是疲惫不堪,而且深感有失体统,全仗着一股傲气坚持下来,即使进入帐篷,也不肯坐下,站在门口,背对另一人。 徐础管不了那么多,脱下靴子躺在床铺上,说道:“就算是要被砍头,我也不想起来,就死在这张床上吧。” 寇道孤不吱声,宁可当身后的人不存在。 外面的号角声持续很长时间,终于慢慢弱下来,直至消失。 徐础体力稍有恢复,起身重新穿上靴子,开口道:“寇先生别太苦恼,你还有机会,可能不需要你开口,中宫就会杀了我,顺便替你报仇。” 寇道孤又沉默一会,开口道:“如果只为报仇,你早就死了,我遗憾的是天下又一次大乱,还是因为你。” “这一次真的与我无关。” “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将那个念头送到中宫心里,让她……徐础,从今以后,天下每多死一人,都要算在你头上。” 徐础也沉默一会,“你真的在意天下?” 寇道孤拒绝回答。 “强臂单于不适合主宰天下。”徐础道。 “你总想找一位明君,然后推到帝位上,可是你错了,颠倒了顺序,应该找一位能够夺得帝位的人,然后将他改造成为明君。” “如果你见过万物帝,就知道有些人是不可改造的。” “单于可以。” 徐础笑了笑,这个问题能争上几天几夜,但他现在没有兴趣,没脱靴子,重新躺下,“寇先生不如只想报仇。” 周元宾闯进来,看一眼寇道孤,绕过他,向徐础道:“中宫请你过去。” 徐础起身,随周元宾出帐,寇道孤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孪生子并排坐在正中,不明所以,总想离开,每次都被母亲按住,单于大妻就守在旁边,耳朵得到包扎,垂下一缕头发稍加遮挡,她已经以遗孀的名义下达诸多命令,全是单于的“遗命”,刚刚腾出空来处理私事。 对驿站的那次“意外”,谁也不提,单于大妻命令徐础与周元宾站在门口,不准走近,然后冷淡地说:“信我已经得到了。” 徐础拱手道:“恭喜。” “听说是你劝说右都王放弃争位?” “举手之劳。” “嘿。请徐先生再效‘举手之劳’,帮我参谋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得先知道中宫下达了哪些命令。” “你就当我一条命令也没发出吧。” 徐础思忖片刻,开口道:“中宫必须尽快率领贺荣人返回塞外。” “真巧,单于的遗命也是这么说的,让我听听你的理由。” “一是避免兵败,二是防止有人以回家为借口扰乱军心。” “怪不得单于赏识你。还有吗?” “与右都王汇合,由他掌管兵权。” “嗯,然后呢?” “然后静观事变。” 单于大妻想了想,“主意是好主意,与单于不谋而合,但我不想这么做,贺荣人好不容易占据半壁江山,就这么放弃,实在可惜。” “择机而动,不可强求。” “徐先生的话要反着听,听到你的建议,我心里踏实许多。周元宾,可以说出我的计划了。” 周元宾先向中宫行礼,然后道:“强臂单于遗命:贺荣人一个也不准返回赛外,必要尽占九州之地,两子幼小,不可统领大军,因此由左贤王继位,娶中宫为大妻,当众立誓,它日传位给强臂单于之子。”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章 留下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中宫请寇先生去一趟。”周元宾道,看着寇道孤离开,没有跟上去,他得到的命令是单请一人。 “中宫就是这样,从小主意正,连强臂单于生前也要对她言听计从,现在更没人能劝得了她,但她不会再杀人灭口了。” “中宫向周参军保证过?” “哈,这种事怎么能够保证?提都不能提,但是中宫向我派了一堆任务,说明他又要用我。”周元宾面露喜色。 “周参军不要忘了晋王。” “不会不会,只是……就像徐先生说过的,时机未到,时机未到。”周元宾不愿说这件事,转而笑道:“徐先生有一件事可猜错了,中宫没说单于遭到暗害,还下令禁止大家议论。” 徐础心里在想别的事情,随口道:“这是缓兵之计,中宫要等回到襄阳召见右都王之后,再替单于‘报仇’。” “徐先生猜错好几次了。”周元宾提醒道。 徐础笑了笑,“越是这样,越要继续猜,万一猜中一次大的,足以弥补之前的错误。” “那不成了赌徒?” “正是,我还要再赌一次。” “赌什么?” “中宫会退兵返回塞外。” 周元宾摇头,“中宫已经说得非常清楚,而且是当众说的,左贤王也表示赞同,发誓要在这里击败中原人之后再继位。徐先生若是像我一样了解贺荣人,就知道中宫绝不不敢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我这是要再赌一次。” “呵呵,徐先生跟自己赌吧,我去忙了,还有许多事情呢。”周元宾告辞。 帐篷里有些食物,徐础边吃边思考。 有人掀帘进来,徐础以为是寇道孤,没有扭头,直到听见笑声,才看过去,立刻起身,“原来是大哥。” 刘有终笑道:“四弟辛苦,刚到不久吧?” “大哥也辛苦,困在这里很久了吧?” “哈哈。”刘有终走到对面,神情变得严肃,低声道:“晋王本想佯败之后趁机退兵,没想到强臂单于来得太快。” “他当时率兵一万余人。” “当时谁知道啊,一听说单于亲至,大家都没了斗志……” “对面如何?” “四弟来时没听说?” “贺荣人说单于在战场上受伤之后,化为一头巨大的黑狼,冲进群雄军中一通撕咬,杀敌无数。” “呵呵,谁也不肯承认自己打了败仗,倒也难怪,因为的确有点说不清楚。贺荣部这边单于受了重伤,但是当时许多人不知道,继续作战,说‘杀敌无数’也不为过。群雄那边——再说‘群雄’已经名不符实。” “何意?” “宁王总能出人意料,据可靠的传闻,宁王在江边杀死数十位头领,还放一把火烧光了江上的所有船只,然后与贺荣大军背水一战——要说这一招虽然狠辣,但是真有些用处,宁军将士个个殊死战斗,伤亡惨重,但也杀死不少敌兵。如今双方对峙,相距不到二十里,又打过几场小仗,未分胜负。” “晋王有何打算?” “单于已死,晋王更要返回并州,只是难获允许,听说四弟刚刚被中宫召见……” “大哥怎么不去找周参军帮忙?” “周元宾?此人三心二意,且又趋炎附势,不值一信,晋王几次请他帮忙,都没得到回应。” “周元宾不是不想帮忙,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眼下倒是一个机会,周元宾举手之劳,晋王可脱困境。” 刘有终立刻拱手道:“请四弟指教,晋王不能亲至,但是一听说四弟赶到,就让我过来探望……” “晋王返回并州,首要之务是击退梁王吧?” “当然。” “成功之后呢?” “晋王接受教训,没有更大野心,一待并州形势稳定,必然率兵再与贺荣部汇合。” 徐础摇头,“晋王若持这种说话,贺荣人肯定不信,而且不会放人。” “应该怎么说?” “不将梁军彻底消灭,誓不退兵,梁王逃至渔阳,就攻渔阳,逃至邺城,就攻邺城。” “这样一来,可就进入冀州了,贺荣人……中宫会同意吗?” “可以试试,总之晋王恨梁王入骨,所有与梁王结盟者,全要一打尽。” “包括……渔阳?”刘有终有些不解,至少在表面上,渔阳的天成朝廷乃是被迫向梁王低头,单于生前从未公开指责过渔阳张氏,反有救助之意。 “尤其是渔阳。” “四弟能说得清楚些吗?” “大哥去问周元宾,他愿说就说,不愿说也不可强求。” 寇道孤从外面进来,刘有终立刻笑道:“原来如此,四弟这一路走得真是艰辛,去我那里喝杯薄酒吧?” “今天实在疲惫,改日吧。” “既然如此,不打扰四弟休息。”刘有终拱手告辞,向寇道孤点下头。 徐础的确累了,躺下准备睡一会,寇道孤却走来道:“明天,你和我出使宁王。” “嗯?”徐础坐起来。 “中宫命你我二人担任使者,劝宁王或是投降,或是择日决战,贺荣部所有骑士已经做好准备。” “这是……你的主意?” 寇道孤本来就高,稍一仰头,更显高大,“不妥吗?” “宁王不会投降。” “那就决战,宁王烧毁船只自断退路,军中粮草所剩无几,决战是他最好的选择。” “为什么要拉上我?” “宁王信你不信我。” “信我什么?” “贺荣人有决战之心。” “可我自己都不信。” “嘿,需要我提醒你吗?公主还在襄阳。” 徐础确实差一点忘了在襄阳还有一位“芳德公主”,他盯着寇道孤看了一会,“好吧。” 寇道孤转身离去,他已经另要到一顶帐篷。 徐础终于能够踏实地睡上一觉。 次日上午,徐础与寇道孤只带四名卫兵,骑马前往宁军营地。 整座营地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氛围中,好像比损失单于的贺荣部更加悲伤,人人神情木然,极少交谈,到处都是破败的器械与帐篷,兵卒衣甲不整,手里拖着兵器,随处乱走,几乎见不到将官的身影。 宁抱关在大营里面又建一座小营,由亲信将士重重把守。 两名使者被带入中军帐。 宁抱关倒没多少变化,还是那副阴冷的神情,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两边排列的将领也都保持沉默。 寇道孤先开口,要求宁王或是投降,或是决战,说过之后站在那里,半天得不到回应。 宁抱关终于回过神来,目光看向的却是徐础,问道:“单于真的死了?” “伤重不愈,就是昨天的事情。”徐础道。 “选出新单于了?” “还没有,但是已经指定左贤王继位,要等这里战事结束之后,再行大典。” “好,转告贺荣人,明日上午决战,此次必要分出胜负。” 徐础看一眼寇道孤,“我不回那边了。” 宁抱关冷笑一声,“你在贺荣人那里也是客人?” “准确地说应该是俘虏。” “那就留下吧,明天的决战你也参加。” “宁王不需决战,贺荣人已有退兵之意,邀战只是威胁而已,乃是以进为退之计。” “贺荣人用计也好,真要决战也罢,明天我都要打这一仗,因为贺荣人等得,我等不得。”宁抱关转向寇道孤,“那就由你回去送信吧。” “我也要留下。” 此言一出,宁抱关与徐础都是一惊,尤其是徐础,完全没料到寇道孤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留下干嘛?”宁抱关惊讶地问。 “宁王要夺天下,何必不欢迎天下之士?” 宁抱关又是一愣,看一眼徐础,见他也是一脸茫然,问道:“你叫什么来着?” “寇道孤,范闭的弟子。” “你想留下倒也可以,但我这里没有生的位置,看你身材高大,有意弃文从武吗?” “如果宁王只想凭借刀枪夺取天下,我就不留下了。” “嘿,不凭刀枪,还能凭什么?” “我有平天下之策,但是不愿为外人道,只能向宁王一人讲述。” 宁抱关大笑,“你是刺客吗?” “徐础认得我,宁王可以问他。” 宁抱关看过来,徐础道:“寇先生是否有平天下之策我不知道,但他绝不是刺客。” 宁抱关想了一会,觉得有趣,向诸将道:“你们先退下。” “宁王不可大意。”一名将领劝道。 “你觉得一名生能杀得了我?” 再没人敢吱声,陆续出帐。 寇道孤道:“徐础亦是外人。” 宁抱关道:“你们还带来其他随从了?” 两人点头,宁抱关道:“请徐先生打发随从回去吧,明日上午决战,就是这样。” 徐础告退,出去之后先让四名卫兵回去复命,站在中军帐外等候,心里猜不透寇道孤的用意,可是怎么也不相信此人会有刺杀之计。 宁军大将罗汉走来,在徐础肩上拍了两下,“你还活着。” 徐础笑道:“罗将军……受伤了?” “皮肉伤。”罗汉咧嘴笑了笑,随意地说:“那边是不是经常议论我?” “我在那边是俘虏,很少与他人接触。” “而且你也不懂贺荣人的怪话。” “不懂。” 罗汉莫名地压低声音,“是我一槊刺中单于。” “哦。”徐础不知说什么才好。 “怎么,你不信吗?”罗汉露出怒容。 “就因为相信,所以才不意外。” 罗汉大笑,“明天我再刺新单于。” “罗将军必定马到成功。”旁边一人插口道,向徐础拱手。 “宋将军。”徐础还礼,他早看到宋取竹,刚得机会打招呼,心里纳闷群雄被杀,宋取竹是怎么活下来的?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零一章 信心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罗汉一把将宋取竹拉到身边,笑道:“我给徐先生引见,这位是宋取竹,人称千手老宋。” “我与宋将军有过数面之缘。”徐础笑道。 “我倒多余了。老宋不错,是个狠人,立下不少功劳,宁王很看重他。”罗汉在宋取竹肩上重重地拍了两下,走开与别人说话。 宋取竹笑道:“徐先生见到我好像有些意外。” “受传言蒙蔽,以为宋将军……已经遇难。” “哈哈,明白了。”宋取竹瞥一眼周围的人,正色道:“非是宁王心狠手辣,陈病才等人嘴上喊得响亮,又是北上勤王,又是驱逐北虏,一遇危险,顿生怯意,都想乘船逃到江南。宁王曾经给过他们一次机会,声称他们只能带一两百名兵卒渡江,本意是想看他们是否有爱兵之心,如果坚持带兵渡江,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可是无一例外,诸头领只想自己逃命,即便一兵不带,也要抢着渡江。如此一来,宁王觉得再无必要留下这些人。” “宁王做得对。”徐础点头道,“大战在即,主将先退,何以稳定军心?” 周围的将领当中颇有一些人原是别家的部下,听到两人交谈,插口道:“将不爱兵,兵亦不爱将,只有宁王将我们当回事,没有宁王,大家早就被贺荣人杀光啦。” “要不就是掉进江里喂甲鱼。”另一人道。 众人大笑,一派热烈。 徐础也笑,心里却明白得很,这都是假象,小营以外的大营,才是宁军将士的真实状态,他们已被逼到绝路:后退,没有船只可以渡江,进攻,对贺荣人充满恐惧,整支军队正处于崩溃的边缘。 宋取竹小声道:“有些人心怀不满,想为主将报仇。” 徐础点点头,问道:“湘东王呢?” “湘东王还在,宁王奖罚分明,说湘东王无辜,受陈病才挟持,不该平白送掉性命。” 徐础点点头。 “寇道孤怀着什么心?”宋取竹问道,他也算是范闭的弟子,与这位“师兄”却没有来往,只听说过一些传闻。 “我也想不明白,但是……” 宁抱关带着寇道孤走出帐篷,向众将道:“传令下去,犒赏全军,今晚、明早务必吃饱,明日上午,我亲率大军与贺荣人决战。” 有人欢呼,也有人比较谨慎,待欢呼声减弱,一名将领小心地提醒道:“军中存粮不多,想让所有人都吃饱,怕是剩不下多少……” “不用剩。”宁抱关豪气干云,“一粒也不用剩,要让所有人吃饱,随军百姓也不例外,明天下午,咱们吃贺荣人的牛羊!” 无论心中有无疑惑,所有将领全都高声欢呼。 宁抱关就在帐外排兵布阵,宁军马少,无法与贺荣骑兵正面对抗,他的对策很简单,派少量骑兵引诱敌军,大量步兵分成几部分,稳扎稳打,逐渐合拢,将贺荣骑兵逼向附近的一座山里。 “无论死多少人,绝不能退后半步,只要进入险地,咱们必胜,退入平地,咱们必败。贺荣人刚死了单于,立誓要将所有中原将士杀光,给单于殉葬。你们回去向部下说清楚:左右都是个死,向前冲尚有一线生机,往后退必死无疑,还要遭受敌人蔑视。” 宁抱关看一眼站在身边的寇道孤,满含深意地轻轻点下头,“而且我有必胜之计,绝不会平白拿大家的性命冒险,明天我会亲自上阵,与士卒同战。” 宁王没说“必胜之计”是什么,他的信心却传递出去,众将对明日的决战原本半信半疑,这时又多信了两三分。 宁军开饭比平时稍早一些,炊烟四起,大营里的紧张气氛顿减过半——虽然都知道军中存粮不多,但是绝大多数兵卒不管这些,只要能吃上一顿饱饭,心情自会愉悦。 徐础住在小营里,也吃了一顿饱饭,还被分到一碗酒,他让给了前来拜访的罗汉。 罗汉不客气,两口喝光,举碗又往嘴里倒了一会,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碗,笑道:“够本了,明天就是死在战场上,我也没有怨言。” 罗汉明天要率领骑兵充当诱饵,尽量将贺荣人引向山中,这是一项极危险的任务,即便宁军最终大胜,这些诱饵也是死多生少。 罗汉对宁王惟命是从,但也做不到完全的视死如归,前来拜访徐础,是要私下里打听一件事:“那个寇道孤,有什么本事?” “读、解惑、论道,他都是第一等的人物,天下知名。” “天下知名?我怎么没听说过?” “在天下读人当中知名。” “嗯,张问璧倒是听说他的名字。徐先生告诉我一句实话,寇道孤会法术吗?” “什么法术?” “撒豆成兵、呼风唤雨一类。” “从没听说过。” 罗汉微微皱眉,“如此说来,宁王的必胜之计说的不是他?” 徐础面临一个选择,他很快做出决定,“大家怎么议论寇道孤?” “有说他会法术的,有说他会算命料事如神的,有说他通晓阴阳八卦会布阵的,还有人说他是单于老婆的姘头,知道贺荣人的弱点所在……” 徐础忍不住笑出声来。 罗汉不明所以,“我哪一句说错了?” “我只说我知道的事实。” “有事实就够。” “寇道孤……”徐础想了一会,“确实受到单于大妻的宠幸,是她两个儿子的‘圣师’。” “原来传言没错。”罗汉连连点头。 “不是姘头,只是圣师。” 罗汉心照不宣地眨下眼睛,“明白。”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我的猜测了。” “徐先生猜得肯定准。” “寇道孤从单于大妻那里知道一些秘密,能够保证宁王必胜。” “什么秘密?” “这个我可不知道。” “因为徐先生不是……那个?” 徐础笑道:“不是,寇道孤也不是。” “没点私交,他凭什么知晓秘密?就这些吗?” “我所知就这些。” “行了,我心里踏实多了,宁王若没有几分把握,怎会拼死一战?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老天要让宁王大胜一场。告辞,明天我若是能活着回来,请你喝酒,喝塞外的烈酒,他们总能剩下几坛吧?” 罗汉告辞,徐础依然纳闷,寇道孤究竟说过什么,能让宁抱关敢于孤注一掷?虽说宁抱关一直喊着要决战,但是与寇道孤谈过之后,信心明显大增。 此后又有数人前来拜访,有的认识,有的陌生,全是来打听寇道孤的来历。 寇道孤正与宁王把酒言欢,没请第三人,据进出帐篷的仆人透露,两人的谈话内容高来高去,他们听不懂,只记得“天道”两字频繁出现。 徐础既不夸大其辞,也不捏造事实,可是所有人与他谈过之后,全都满意离去,确信寇道孤真有本事,对明日的决战充满信心。 这是徐础的选择,将寇道孤塑造成为“人异士”。 宋取竹来得晚些,是唯一对寇道孤不太感兴趣的人,而是来解释自己为什么能活下来,“是我带兵烧掉了对岸的船只,回来之后又将剩下的船凿沉。如今对岸的夷陵城恨我入骨,都以为是我杀死了杨摸鱼。” “宋将军别无选择。” 宋取竹叹了口气,看一眼门口,低声道:“老实说,我有点害怕宁王。” “我没见到谁不怕他,我自己也是一样。” “所以宁王同意群雄渡江,他留下独守北岸时,我就知道……可他下手还是太狠,四十七位大小头领,以及跟随他们的一千多名兵卒,一个也没活下来。哦,只放过湘东王。直到现在我还有些后怕。” 宋取竹神情稍显呆滞。 “宁王对宋将军有所奖赏吧?” 宋取竹笑了笑,“战胜之后,他许我还做楚王。” “这一战真有可能获胜。” “寇道孤会不会别有用心?无缘无故他干嘛背叛贺荣人,跑来投靠宁王?” “强臂单于一死,寇道孤想必是觉得宁王有平定天下的本事。” “就因为这个?” 徐础点下头。 “先不管那些,其实我来拜访,问的是战胜之后。” “之后如何?” “我该不该索取楚王之位?” “宋将军不必索取,若能战胜,宁王立刻就会封你为王。” 宋取竹笑了一声,“那我该不该接受呢?” “宋将军心动了?” “说不心动那是骗人,我之前的楚王乃是自封,若能得到宁王册封……可就不一样啦。” “宋将军还记得范先生对你说过的话吗?” “煮粥去?” “嗯。” 宋取竹轻叹一声,“我这时获封楚王,仍是有名无实,可我到哪‘煮粥去’?” “此战若能获胜,宁王必要转攻江陵城奚家,宋将军当主动请缨。” “呵呵,宁王视江陵城为囊中之物,不会允许我去攻打。” “宁王拒绝就拒绝,总之‘楚王’之名目前还不重要,宋将军要想方设法带兵独挡一面,不去江陵,也要去别的地方,我亦会助你一臂之力。” 宋取竹大喜,拱手道:“多谢。”随后又道:“徐先生……觉得我还有希望吗?” “宋将军问我,我说没有,宋将军不问,我亦不说。” 宋取竹大笑,“自己的事情还需自己做主。告辞,明天一战生死难料,没准咱们现在所说皆为多余。” “敢想未来之事,从来不会多余。”徐础送宋取竹出帐,在门外发现一位熟人站在那里,好像已经等候多时。 “昌将军。”徐础笑道,之前在宁抱关的帐篷里没见到他。 “公子。”昌言之拱手,神情有些紧张。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零二章 必行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昌言之再次成为将军,统兵三千,不算太多,但他拥有一项“特权”,无论何时,无论什么原因,只要兵员少于三千,不出两日就会得到补充,仅凭此一点,他就被说成是宁王的“爱将”。 “我现在一天比一天害怕。”进入帐篷之后,昌言之的神情稍稍缓和一些,“就像是借了太多的外债,多到几辈子还不起,可我没想借钱,别人硬将钱塞到我手中,还帮我花掉了,弄得我有嘴说不清,又没胆子拒绝……” “宁王曾经烧杀数千吴兵。”徐础提醒道。 昌言之越发地垂头丧气,“我知道,每天晚上我都被烧得焦黑的吴人吓醒,他们质问我为何投靠仇人。” “是我将你带到宁王这里。” “公子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没人想到宁王会这样对我。我来见公子,一是叙旧,二是想请公子帮我出个主意。” “如何‘还债’?” 昌言之点头,“事到如今,看样子我只能用性命偿还宁王的‘恩情’,可是……我还想多活几年。我知道现在是乱世,走在路上被强盗劫杀、被各路英雄误杀,我都认命,可主动送死,还是为报答我不喜欢的人,真是有点为难。” 徐础笑道:“昌将军不愧是吴人,受人恩惠,必要报答。” “真正的吴人不会像我这么犹豫不决。” 徐础想了一会,“先不要着急。” “再等等?” “哈哈,就是这样,但这回不用等太久,明天你要努力保住自己的性命,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置。” “我一直在努力。”得到徐础的保证,昌言之心中略宽,笑道:“听说公子找到小郡主了?” “是小郡主的丫环缤纷。”徐础对昌言之不必保密。 “哦。”昌言之有些失望。 “消息已经传到这里了?” “是啊,我们抓了一些对面的中原兵卒,他们说的。” “缤纷假冒公主,如今被留在襄阳城里。” “明天若是真能打赢,我一定带兵去襄阳救出缤纷。公子觉得呢?宁王真有必胜之计?咱们真能获胜?” “能。”徐础肯定地说,觉得一切解释都是多余。 昌言之的心情又放松几分,拱手道:“那我就放心了,明天努力保命吧。” 昌言之告辞之后,再没有人过来拜访,徐础能够好好地睡上一觉,次日天还没亮就被吵醒,外面又在升火做饭,为即将开始的决战做最后的准备。 徐础在这里不是囚犯,可以随意行走,他出去绕了一圈,甚至走进大营里,发现士气比昨天高涨得多。 回到住处时,天边微亮,饭菜已经送到帐篷里,一大碗糙米、一大块肉和几根咸菜,看样子宁军真是不打算留一粒粮食。 徐础正吃饭,又有人进来,这回不是将领,而是一位文士。 张问璧原是乡下秀才,脸色苍白,身材虚弱,一直追随宁王,如今已是重要的幕僚之一,所以有些事情他必须过问一下。 “张先生吃过了?”徐础举碗笑问道。 “嗯。” 徐础挪让地方,张问璧稍一犹豫,坐到旁边,“徐先生就这样坐视宁王受骗?” “宁王受什么骗?受谁的骗?” “寇道孤。” “我觉得寇道孤应该是真心想要投靠宁王。” “怎么可能?我听说过他的名声,志大才疏,眼高手低,思过谷之辨,一败涂地,却不肯认输,想方设法要向徐先生报仇。” “我二人确有私仇,但是不能因此就说他一无是处。” 张问璧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神情,“徐先生宽宏大量,令人敬佩,可寇道孤明显不安好心,徐先生为何看不出来?” “寇道孤向宁王说过什么?” “嗯……我没听全,只听到几句。” “几句也行,至少让我知道他究竟是不在说谎。” “寇道孤向宁王保证,贺荣大军今天不会全力出击,宁王只需勇往直前,必能全歼敌军,剩下的贺荣人将会退兵,冀、并、秦三州将士则会四散溃退。” 张问璧显然不止是偶尔听到几句。 徐础点点头,表示已经明白。 张问璧等了一会,惊讶地说:“徐先生仍然以为其中无诈?寇道孤分明要将宁军引入陷阱,今日被‘全歼’者不是贺荣人,而是宁军啊!” “如此明显的‘谎言’,宁王为何会相信?” “寇道孤用花言巧语取信于宁王。” “那就麻烦了,你我二人没有‘花言巧语’能与寇道孤一较高下。” “论到花言巧语,我是不行,徐先生可以啊,当初在思过谷,你不是将他驳得哑口无言吗?” “张先生听到的传言不尽真实,思过谷里驳倒寇道孤的人不是我,而是一名女子。” 张问璧一愣,“真的不是徐先生?” “不是。” 张问璧大失所望,“原以为徐先生能够揭发寇道孤。” “不管寇道孤有无异心,宁军已到不得不决战之时,咱们在战场上帮不了忙,至少在后方能够鼓舞一下士气。” 张问璧越发失望,“这是陷阱,士气越高伤亡越大,而且——咱们今天都得上战场,能与妇孺一同留在营里的人只有一位,你猜是谁?” 徐础笑了笑,张问璧也不告辞,走身离去,到门口又道:“或许徐先生亦是帮凶。” 徐础没有争辩,最初他曾有意劝说宁王多等几天,可是见过营中情形之后,他越来越觉得寇道孤是正确的,决战越早越好,再等下去,先崩溃的不是贺荣人,而是宁抱关以强力兼并的诸多将士。 有兵卒过来请徐础前往中军帐,东西都不用收拾。 徐础已将披风叠好,放在床铺上。 宁抱关坐在马上,正低头与送行的寇道孤小声交谈。 徐础、张问璧等十几名文士都要随宁王上阵,被授以甲衣与兵器,大多数人的脸色都不太好,手里握着的不像是刀,倒像是长满尖刺的荆棘,偶尔看一眼寇道孤,目光中充满嫉恨。 徐础上马,听到寇道孤向宁王道:“决战是我的主意,我怎能独留后方营中?” “我意已决,寇先生不必固执,营里总得留人坐镇,我与寇先生一见如故,相信寇先生乃是不二之选。” 大营以外,罗汉率领的骑兵已经列队,一部分步兵也提前布好阵势,宁抱关在卫兵的保护之下,停在一处高地上,遥望前方。 对面也已摆好阵势,中原步兵守卫阵脚,主力骑兵进进出出地耀武扬威,数量十几倍于宁军的骑士。 宁抱关下达第一道命令,罗汉立即率兵前行。 骑兵尚未交战,宁抱关命人将徐础叫过来,“骑兵珍贵,可惜,真是可惜。” “总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时候。”徐础道,没明白宁王有何用意。 宁抱关扭头看过来,“你居然一直没来劝我,让我很意外。” “无事可劝,自然不劝。”徐础微笑道。 “这么说来,你完全相信寇道孤?” “不信,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赞同他的建议,决战越早越好。” 宁抱关看向排列整齐的众多兵卒,“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贺荣人若是全力而战,我军胜算不大。” 战场上传来叫喊声,双方已经接触,贺荣人以骑射见长,不肯与敌军近身鏖战,采取时进时退的打法,小心翼翼地保持一箭之地。 宁抱关看了一会,再次下达命令,副将以旗鼓传递出去,步兵开始变阵,但是没有进入战场。 “寇道孤对我说,单于的老婆想要返回塞外,但是退兵之前,先要除掉争位的对手,就是今天带兵的左贤王。” “很有可能。”徐础点头道。 “但他没带来任何凭证,说是单于的老婆有过前车之鉴,还说其中隐情你全知道。” “宁王怎么早没有问我?” “因为我觉得没必要,这场决战势在必行,我若显出一分犹豫,将领们就有三分,兵卒则有六分、七分,就是现在我也觉得没必要,我不在乎单于的老婆怎么想,只想打这一战,倾尽全力,胜就胜了,败就败了。” 徐础拱手道:“宁王能持此心,胜算大增。” 宁抱关笑了一声,又下达几道命令,派出第一支步兵,“紧紧跟住我。” “是。” “也别说寇道孤毫无凭证,他的凭证就是你,如果我死在战场上,陪死的人不是他,是你。” “不胜荣幸,而且正中寇道孤下怀。” 宁抱关又笑一声,再次下令,这回是他亲自带兵进入战场。 大批步兵走在前面,宁抱关等百余在骑马殿后,再往后一些,更多步兵准备出阵参战。 “你相信天命吗?”宁抱关大声问,周围的人都能听到。 徐础不信,但他大声回道:“宁王即是天命。” 宁抱关大笑,“此战若胜,我仍要定国号为吴。” 宁抱关用一根长槊,右手高高举起,纵声长啸,周围的卫兵、前方的将士齐声应和——虽然已经引入诸多兵法,这支军队仍保留一些降世军的习惯。 贺荣人的箭矢如暴雨一般扫来,步兵举盾自保,中箭者仍是络绎不绝,只能艰难前行。 后方的宁王等人暂时没有承受箭矢,但是距离不远,偶尔会有冷箭射来,卫兵聚在一起,用盾牌和身体保护宁王。 战事越激烈,宁抱关越冷静,向徐础大声道:“一切胜利都是死尸堆出来的!” 眼前尽是旗帜与枪槊,除此之外,徐础几乎看不到什么,只能听见持续不绝的惨叫声。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零三章 遗落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徐础曾在东都指挥过大规模的战斗,自己却被困在城里,无缘参与,这是他第一次亲身加入如此庞大的战场,与士卒同战。 这与他想象中的场景不太一样,他手里举着刀,嘴里也跟别人一样大叫大嚷,可是他看不到敌人,更没机会交战,放眼望去,全是自己人,密集地挤在一起,坐骑受困,焦躁地不停嘶鸣。 徐础倒是很想跟随在宁抱关身边,可是身不由己,没过多久就被硬生挤到另一头去,他佩服那些卫兵,像岩石一样包裹宁王,不许任何人靠近,哪怕是自己人,徐础一旦离开,再想挤进去比登天还难。 少量骑兵大都围绕在宁王身边,坐在马上的徐础,眼前终于开阔,能够望得稍远一些。 事实上,兵器“闲置”的人不止他一个,宁军步兵与敌军根本就没有接触,全都举着盾牌缓慢前行,贺荣骑兵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持续射箭。 徐础正在观望形势,突然被人从马上一把拽下来,吓了一跳,手里的刀险些掉出去。 “笨蛋,坐那么高,不想活啦?”有人喝道。 徐础好不容易站稳身形,只见一名四五十岁的老兵正像看傻瓜一样怒视他。 “我……”徐础刚说出一个字,就被人群裹挟着继续前进,甚至没记住老兵的容貌。 他再也没见着自己的坐骑。 身边一人不幸中箭,惨叫着倒下,被身后的人踩踏,徐础这才注意到自己没有盾牌,只有一口刀,高高举起,即使臂膀发酸也不敢落下,怕伤到自己人。 这时候再想找盾牌已经来不及,只寄希望于运气。 步兵的参战并非毫无意义,贺荣骑兵受到牵制,罗汉率领的宁军骑兵终于派上用场,能够冲进敌军群中,发挥长槊的威力。 徐础与大都数兵卒一样,什么都看不到,只能跟着人群前进。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突然停下,而且产生向后的推力,叫喊声更加响亮——宁军步兵与对面的中原步兵遭遇,战斗一下子变得激烈,好处是贺荣骑兵射来的箭少多了。 可徐础还是什么都看不到,被身后的人往前推,他也推前面的人。 多年以前,徐础还是十来岁的孩子时,曾与十几名年纪相仿的兄弟一同被大将军带进军营,参加了一场操练,上千名兵卒排列整齐,进退有据,与现在的混乱场景没有半点相似。 前方的压力来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人群一下子散开,中间出现空隙,所有人都往前冲,好像晚一步就会失去某件极其重要的东西。 徐础也往前跑,终于能将刀换只手,休息一下右臂。 没跑出多远,徐础脚下被绊,重重地向前扑倒,一次没用过的腰刀脱手而出。 在那一瞬间,徐础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自己要死了,身后蜂拥而至的兵卒会将他踩成肉饼,遗憾的是,他甚至没机会与贺荣人交战。 他的确被踩到了,还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眼前一黑,对这场必将震惊天下的大战,再没有任何印象。 徐础是被冻醒的,翻身而起,发现天已经黑透,伸手快速摸了一遍,确认自己身体完整,个别地方似有发粘的血迹,但是不疼,说不清血是谁的。 徐础挣扎起身,双脚麻木,连跺几下才慢慢缓和过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此战谁胜谁负,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原地转了一圈,借着天上的星光,看到许多尸体,他猜自己就是被其中一具绊倒的。 他又转一圈,随便选了一个方向,拖着僵硬的身体迈步前行。 寒风刺骨,身上的几片甲衣不仅没有挡风,反而让他感觉更冷,徐础脱掉身上的甲片,稍感轻松。 远处似乎有人惨叫,也可能是风的呼啸,徐础心中一片木然,只知道迈步往前走,此时此刻,什么天下大势,什么英雄豪杰,全都不值一提,他只记得自己有一件温暖的披风,找到它,才能活下去。 数里之后,徐础骤然发现自己并不孤独,夜色笼罩之下,另有一些人与他一样踽踽独行,怪的是,谁也没想过要互相靠近,走的方向却相差不多。 黑黢黢的身影像是一具具行尸走肉,徐础真的怀疑自己已成鬼魂,直到冻得他牙齿打战,才重新恢复活着的信念。 远方出现一片移动的火光,所有身影都奔它跑去,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叫声,只为被“火光”听到,即使来的是敌人,大家也会认命。 来的是一队步兵,见面先问是谁的部下,别人都有回答,徐础稍一愣神,就被两名兵卒按倒。 “宁王,我是宁王部下。”徐础马上道,不再坚持自己到哪里都是“客人”。 “废话,都是宁王部下,问你归属哪位将军?” 听到这句话,徐础彻底放心了,“昌言之昌将军。” 兵卒松手,随手一指,“跟着别人走。” “咱们胜了?” “快走快走。”兵卒不耐烦地催道。 这群兵卒是来收拾战场的,凑够十几名幸存者就派一人手持火把引路,将他们送回后方,能走路的人要帮忙搀扶或是抬送重伤者。 徐础搀着一名左腿受伤的士兵。 慢慢地,这群“行尸走肉”活了过来,开始说话,开始询问,带头的兵卒大声道:“胜了,胜了,宁军大胜,我带你们去贺荣人的营地,那里有酒有肉,够你们吃的。” 众人欢呼。 可是带头兵卒接下来的描述却让徐础觉得自己记忆错乱。 “宁王一马当先,接连挑翻五名蛮王、十名蛮将和无数蛮兵,贺荣人吱哇乱叫,不肯认输,还想靠人多围攻宁王,你们猜怎么着?一条巨龙从天而降,一下子就压死一千名敌兵,贺荣人这下子真害怕……” “龙呢?”有人好地问。 “压死敌兵之后就消失啦,跟你们说,巨龙就是宁王的法身,他是真龙天子……” 中途发生一件意外,幸存的士兵们互相聊天,居然发现一名秦州士兵混在其中,于是队伍中多了一名俘虏,双手被绑在身后,谁都能打两下,还没吃到贺荣人的牛羊,就感受到其中的痛快。 营地里极其混乱,许多人在争抢帐篷等物品,但是没有打起来,只是吵闹而已。 有人指了一个大致方向,徐础穿行营地去找昌言之,不知为什么,虽然心中如释重负,却没有多少喜悦之情,好像他也是一名混进来的敌军士兵。 接连询问七八人,徐础终于找到昌言之的地盘。 “昌将军阵亡了。”守卫地盘的兵卒回道,然后上下打量徐础,“你是这里的人?我怎么没见过,上司是哪一位?” 徐础愣了一会,“遗体在哪?” “不知道,现在是佟将军管事——你叫什么?究竟是谁的兵?” “宋取竹宋将军在哪?” “先说你是谁。” 徐础转身走开,兵卒在后面叫了几声,却没有追上来。 昌言之在宁军当中为将不久,尚未培养出忠诚的部下,他的死波澜不惊。 徐础又问数人,很快找到宋取竹的地盘,同样受到兵卒的质问。 “我叫于瞻,原与宋将军同窗,现在是他的幕僚。”徐础没说真实姓名。 “于瞻?没听说过,不过你看上去倒像是读人,先进去吧,找地方休息,宋将军在宁王那边吃庆功宴,得明天才能见你们这些幕僚。” 徐础别无所求。 整座大营虽显混乱,进入各家地盘之后,查得却极严厉,几名军官都没听说过“于瞻”这个名字,不由得心生警惕,将他送到上司帐中。 戴破虎正与一群人喝酒,见到徐础进来,不由得大吃一惊,立刻放下碗迎过来。 “生于瞻见过戴将军。” “徐”字已嘴边,戴破虎硬生生咽了回去,“啊啊,于公子……没事吧?” 戴破虎认得此人,军官放下心来,拱手告辞。 戴破虎转身交待一声,立刻带着徐础来到一顶空帐篷里,“委屈徐先生在此暂住一晚,查点人数的时候没见着徐先生,还以为……徐先生为什么……” “我暂时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还活着。” “明白,我不会泄密,我去弄点酒肉来。” “多谢戴将军。”徐础的确已是饥肠辘辘。 戴破虎很快亲自送来一些食物,大碗酒配大块肉,徐础又一次谢过之后,问道:“昌言之的遗体带回来了?” 戴破虎黯然道:“昌将军不幸陈亡,遗体被宁王收走,说是要与其他阵亡将领一同风光大葬。” 徐础叹息一声,“戴将军去喝酒吧,我自己吃过之后要睡一会。” “徐先生好像受伤了,要不要我找人过来看看?” “不必,睡一觉就好。” 戴破虎拱手告辞。 徐础只吃了两块肉、一口酒,合衣躺在铺上,很快入睡,再醒来时,帐外有光亮透进来,他的心仍如一潭死水,无悲无喜,他虽然活了下来,却好像有什么东西被遗落在占场上,再也找不回来。 “徐先生醒了。”宋取竹掀帘进来,笑呵呵地说,身上无伤。 “宋将军可得独挡一面?”徐础直接问道,已不再关心昨天的战斗如何取胜。 宋取竹微微一愣,“宁王允许了,让我率兵渡江,前去平定湘、广两州,这是要将我支去不毛之地。” “宋将军必须先夺下益州。”徐础道,至少有一样东西他已经找回来——天下大势。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零四章 误我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宁军大胜的消息传来时,蜀王甘招正在船舱里喝酒,听两名女子弹琵琶唱曲,闻讯大惊,将手中的杯子掷向歌女,怒道:“贱人误我!贱人误我!” 歌女抱着琵琶逃出去,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因何得罪。 铁鸷、黎胜国等将领急忙跑来查看情况,甘招怒气仍未缓解,斥责诸将:“都是废物,天天要粮要兵,真到用你们的时候,全是废物。” 诸将更是莫名其妙,但是不敢跑,只得硬着头皮倾听。 甘招骂了一会,坐下发呆,铁鸷既是诸将之首,又与蜀王沾亲,于是上前抱拳道:“是谁惹怒蜀王?我等虽然愚鲁,但是各有一腔忠诚,蜀王所指……” 甘招摇摇头,轻声道:“跟你们无关,是我一时失态,牵怒于诸位。唉,宁抱关居然打赢了,而且是场大胜……” 铁鸷越发糊涂,“这个……是好事吧,听说单于也死了,贺荣人兵败如山倒……” “笨蛋!”甘招忍不住怒火又起,“如果是群雄一块打败贺荣部,这是好事,咱们一直按兵不动,这时还来得及去分一杯羹,如今是宁王独胜,这就糟了,糟了……”甘招脸色微变,与许多人一样,他心里对宁抱关也有一点害怕,尤其是听说群雄遇害的消息之后,更是如此。 铁鸷与诸将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将郭时风叫过来。”甘招道,马上改口:“请过来。你们暂且退下,打仗的时候才用得上你们。” 郭时风也已听说宁军大胜,因此胸有成竹,进入船舱之后微笑行礼,不卑不亢。 甘招请郭时风坐下,命人上茶,然后笑道:“郭先生可将我害苦了。” 郭时风捧着茶杯,诧异道:“此话从何说起?郭某寄寓蜀王军中,一向谨言慎行,不敢稍越雷池一步。” 甘招并没有生气,依然笑道:“郭先生劝我坐山观虎斗,我听你的,如今两虎斗完,一虎胜出,我该怎么办?” 郭时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放下茶杯,拱手道:“是因为宁军大胜吗?” 甘招点头。 郭时风想了一会,“我劝蜀王暂且按兵不动时,是怎么说的?” “你说晋王围攻襄阳已久,且又心生退意,蜀军此时参战,胜则功归于晋王,败则独受其咎。等晋军战败,你又说单于势强,群雄力弱,此时参战,左右不了战局,得不到单于的重视,让我再等几天。过了些天,你说群雄被逼到绝路上,必然拼死反扑,单于受挫,派人前来求助时,蜀军登岸不迟。” 郭时风笑道:“蜀王记得倒清楚,我的确是这么说的。” “可现在大败的是贺荣人。”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也没想到单于竟会死在战场上,但是我的建议不变。” 甘招面色稍沉,“难道郭先生要我追到塞外去投靠没有单于的贺荣人?” “蜀王既能投靠单于,为何不能投靠宁王?蜀王从未见过单于,与宁王却有旧日情谊,孰优孰劣,不是很明显吗?” 甘招沉吟片刻,摇摇头,“不妥。” “有何不妥?” “宁王挟大胜之威,正是郭先生所谓的‘势强’之时,我此前没有参战,此时投靠宁王与一开始就投靠单于有何区别?” “大有区别。天下九州,单于已占冀、并、秦、汉四州,大军入荆,夺取襄阳,此所谓席卷之势,蜀王那时投奔,不过是望风而降。宁王则不同,吴州不稳,受盛家威胁,荆州之内,亦有奚家虎视,烧毁船只,则南不得渡江,未能令贺荣部全军覆没,则北不得入冀、并诸州。值此之时,宁王虽挟大胜之威,却无单于往日之势,蜀王出兵,则宁王顾此行彼、左支右绌,蜀王投靠,则宁王立得后盾,北上、东返、南下,皆随其意。蜀王据此权柄,还担心不得宁王看重?” 甘招嘿了一声,“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选立即出兵,攻其不备?” “蜀军能令宁军顾此失败,却不能将其消灭,胜算各有五成,此战可以打,但是两败俱伤,获益最多者是江陵奚家,其次是淮州盛家,再后是北遁的贺荣人,最后是正在攻夺并州的梁王,蜀王能得到什么?” “击败宁王,可顺江而下,夺荆问吴。” 郭时风起身,拱手道:“蜀王有此雄心壮志,可喜可贺,败宁军、夺江陵、问吴州,转而北上淮、洛,兵指贺荣与梁王,少则三年,多则十年,蜀王可做九州之主了。” 甘招大笑,“郭先生不必嘲讽,我只是说说而已,并无问鼎天下之意,益州尚有内患,我亦腾不出手来。其实不是我不愿投靠宁王,实在是宁王这个人……郭先生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但是请蜀王深思,什么人最有可能趁势而起一统九州?” 甘招默然不语,良久方道:“宁王剿灭群雄之后,转头就会将益州灭掉。” “太远的事情我不敢保证,但是只论当下的话,我可以劝宁王将夷陵让与蜀王。” “宁王会同意?” “宁王攻荆,是要消灭奚家,得东边的江陵城足矣,西边的夷陵与益州更近,可为蜀王门户,我有十足把握劝宁王让出来,唯有一条。” “郭先生请说。” “蜀王需提供一些粮草,夷陵城正好当作交接之地。” 甘招笑道:“这个好说。可我益州门户不止是水路。” 郭时风明白其意,“汉州不在宁王手里,所以无法相让,可是蜀王若能夺下汉州,宁王亦不会反对。” “襄阳马上就要落入宁王手里了吧?” 郭时风略显为难,“我不说谎,劝宁王让出襄阳,我只有六七成把握。” “我要襄阳不为窥视中原,只希望能与夷陵水陆并守,多求几分心安。至于更远的事情,如郭先生所言,谁也预料不到,无需强求,宁王若是真能一统天下,益州自当顺应天命。” 郭时风想了一想,“夷陵归益州,汉州任蜀王自取,至于襄阳——我会力劝宁王让出来。盛氏兵加石头城,宁王归心似箭,或许会同意,但我不能给蜀王十成保证。” “明白,请郭先生转告宁王,他要安心,我亦要安心,他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亦知道他是什么人,希望他能以大局为重。” “郭某记下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动身?” “事不宜迟,郭先生这就动身吧,我派人送你到北岸。数百里的江面上,只有我还剩些船只,宁王若想顺流直扑江陵城,可以向我借船。” 郭时风拱手笑道:“战则两败俱伤,和则相得益彰,蜀王明白此理,宁王更不会犯糊涂。” 两人又说几句闲话,甘招命人准备船只、马匹、贺礼等物,手写一封信,措辞谦卑,请郭时风交给宁王。 郭时风换船上路,甘招立刻招来诸将,让他们远派斥候,全力备战,“宁王若能接受我的所有条件,再好不过,低他半头我不在意,就让他去与群雄征战,咱们坚守益州。可宁王这个人很难说,但我知道一点,他若不同意,绝不会来回讨价还价,而是集中全力突袭我军,诸位不可不防,益州安危尽在此时。” 铁鸷等人都是降世军出身,对宁抱关颇为了解,因此都对蜀王的话深以为然。 郭时风才是“归心似箭”,他受困于蜀军之中,没能参与宁军大胜,急于回到宁王身边,立一件大功。 他许诺宁王可以让出夷陵,其实这座城池仍在别人手中。 杨钦哉死于江北,他的大部分水军却留在夷陵城中,没有投降宁王,由于船只尽毁,双方隔水相望,谁也没办法。 郭时风乘船沿北岸行驶,当日下午弃船登岸,带着百余名宁军将士奔向大营——蜀军斥候已经打听到大营的粗略位置。 傍晚时,郭时风望见军营,比他预料得要近一些,他没想太多,急匆匆地跑去,向迎面的兵卒大声道:“我是郭时风,有急事要立刻见宁王!” 兵卒进去通报,很快就有人打开营门,请一行人进去。 郭时风抛下自己的卫兵,快步走向中军帐,已到门口才注意到这好像不是宁王的帐篷。 “宁王在这里?”郭时风问带路者。 “宁王不在,宋将军在。” 郭时风一愣,“哪位宋将军?” “就是那位宋将军呗,还能是哪位?” “宋伟臣?宋取竹?” 宋伟臣是宁王旧部,宋取竹是后加入的群雄之一。 “后一位。”带路兵卒答道,轻轻一推,“进去吧,别让宋将军久等。” 郭时风只得进帐,心里纳闷,据说宁王尽杀群雄,这个宋取竹为何能够独活? 宋取竹离座相迎,笑道:“真是巧,竟然在这里与郭先生相遇。” “啊啊,是很巧。”郭时风拱手道,“宁王在哪?” “宁王大营在数十里外。” “误会,我从蜀王那边赶来,有极重要的事情,必须尽快见到宁王,请宋将军派人送我一程。” “刚说真巧,转眼又不巧了,好不容易见到郭先生,有许多事情想要讨教,怎么就要走呢?” “真有急事,以后一定再来拜访。” “再急也能喝杯酒吧?” 郭时风脸色稍沉,“宋将军,你说这话可不像是宁王之臣。” 宋取竹叹了口气,“就因为是宁王之臣,才不放心让郭先生这就过去。” “什么意思?” “郭先生从蜀王那边来?” “我刚刚说过。” “有传闻说蜀王要派人刺杀宁王。” 郭时风苦笑道:“蜀王绝无此意,他急于与宁王讲和,便有歹心,也不会派我当刺客。” 宋取竹依然不太相信,郭时风只得将大致情况讲述一遍,“宋将军实在不放心,让我一人去见宁王,带来的卫兵都留在你这里,可以吗?其实卫兵也都是宁王部下,但是宋将军谨慎一些,也没坏处。” “好吧。”宋取竹勉强同意,唤进来一名将领,命他带兵送郭先生去往宁王大营。 宋取竹将客人送到营地门口,转身进入另一顶帐篷,向徐础道:“果如先生如料,蜀王要议和。” “机不可失。”徐础起身,“宋将军这就派人去见蜀王,定要抢在宁王之前夺得益州。”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零五章 借船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宋取竹没有派人去见蜀王,他亲自走了一趟。 江边有船等候,船上的蜀兵听说宋取竹是宁王使者,都吃一惊,“这么快?” “离得不远,而且宁王十分着急。” 江北如今已是宁王的地盘,蜀兵自无疑心,接宋取竹与数十名随从上船,即刻出发,赶回蜀营。 甘招也很吃惊,他听说过宋取竹的名字,知道此人乃是荆州豪杰,居然没被宁王杀死,令他十分意外。 “郭先生……怎么没一同回来?”甘招对此尤其意外。 宋取竹拱手笑道:“宁王久不见郭先生,留下彻夜长谈,但是不能让蜀王久等,所以派我充当先导,郭先生随后便到,也就是一两天的事情。” 宋取竹毕竟是有名的人物,甘招很快疑心消退大半,设宴款待,席上问道:“郭先生将我的话都传到了?” “当然,一字不漏。”宋取竹从郭时风那里套问出大概,心里有数。 “宁王……同意吗?” 宋取竹放下酒杯,看一眼其他将领,回道:“除了襄阳,其它都好说。” 甘招对此早有准备,点头道:“宁王功高盖世,要他让出襄阳,的确有些过分。只要宁王肯让出夷陵城、汉州,襄阳可以再谈。” 宋取竹笑道:“宁王若无十分诚意,不会派我过来。实不相瞒,经郭先生劝说,宁王已有几分心动,但是仍存疑虑。” 甘招大喜,“我与宁王相识已入,同出降世军,他有何疑虑?” “蜀王坐拥天府之地,兵多将广,粮草满仓,船只蔽江数百里。宁王虽然新胜,但是伤亡极多,吴、荆两州都不安稳,所以……”宋取竹笑了笑。 甘招明白其意,“郭先生没说明白吗?我只想安居益州,无意争夺天下,索要夷陵、襄阳、汉州者,无非是拿它们做个门户,绝无更大野心,而且——宁军现在急需粮草吧?” “火烧眉毛。” “益州不敢说是富足,但还有些余资,为表诚意,愿为宁军供粮。” 宋取竹笑着点头,甘招追问道:“宁王还有何要求,宋将军不必隐瞒,全说出来吧。” “蜀王以为宁王为何派我出使益州?” “宋将军屡立大功,乃宁王心腹之人,派你出使理所应当。”甘招心里其实仍有几分疑惑,但是不说。 “我确实立过几件小功,也确实深得宁王信任,但宁王麾下大将众多,其中几位,如罗汉罗将军,与蜀王原是旧相识,宁王不用他而用我,其实另有原因。” “愿闻其详。”甘招心中正是对这件事最为不解。 “是这样,宁王将要领兵攻打江陵城,然后回吴州平乱,但是担心后方不稳,所以将一批南军将士拨给我,足有十万之众,命我带他们回返湘、广两州,一是稳定军心,二是向故老解释陈病才之死。” 甘招连连点头,对“十万”之数全不当真,“宁王正在用人之际,却能放还南军将士,足见大义。” “此举也是迫不得已,一则当初有过约定,宁王不能毁约,二则南方不定,终是遗患,与其以后另派大军南下,不如现在就让南军将士回去,自行平定两州。” “有道理,宋将军受此大任,必定马到成功。” 宋取竹苦笑道:“‘成功’没问题,问题是难以‘马到’。” 甘招一愣,随即醒悟,笑道:“缺船。” “宁王那把火,真是烧得干干净净。” “背水一战,就该烧得干净。我明白了,宁将军来我这里借船?” “双方还没正式议和,我就过来求借船只……” 甘招大笑,心里最后一点疑惑也已消失,“我与宁王是友非敌,即便没有议和,借几艘船又有何难?宋将军需船多少?” “多多益善,而且越早越好。不瞒蜀王,我是襄阳人,自己的兵却没有多少,麾下尽是陈病才留下的南军,在江北留得越久,军中越容易生变。” “明白。”甘招想了一会,觉得宋取竹的话里没什么漏洞,“明日可否?” 宋取竹马上拱手道:“蜀王大恩大德,宋某没齿难忘。” 蜀王立刻向一同喝酒的铁鸷下令,让他准备明天运送南军将士。 “咱们的人怎么办?”铁鸷问道。 “先登岸。” “南岸还是北岸?” 甘招稍一犹豫,反问道:“哪边方便?” “北岸方便,南岸的话,还要往前十几里,离夷陵城比较近。” “那就北岸。” 铁鸷领命而去,甘招向宋取竹道:“夷陵城还不肯向宁王投降吗?” “怎敢不降?诸事皆已谈妥,但是宁王见到郭先生之后,说不如请蜀王自取夷陵城,免去‘相让’之名,于两王皆有好处。” “还是宁王考虑周全。”甘招也更愿意自己夺取夷陵城,因此十分高兴。 “但这只是宁王一说,一切要等郭先生回来,再与蜀王细说,我的话做不得准。”宋取竹脸上露出一丝悔意。 甘招连连敬酒,众将也轮流过来,宾主尽欢。 酒酣耳热之余,甘招小声道:“宁王打算怎么向湘、广两州解释陈病才之死?” 宋取竹已有明显的醉意,大声道:“简单,陈病才想要独自渡江,弃十万南兵于不顾,全军尽知,凭此一点,湘、广父老能原谅他?” “嗯,有理。听说宁王在江边尽诛群雄……”甘招笑了笑,“宋将军必是深受宁王宠信,所以无事。” 宋取竹长叹一声,他只向徐础说过实话,面对外人另有一套说辞:“谁让我是襄阳人呢?别人走我走不得,当时只想拼死一战,无愧于故乡子弟,谁想到竟然因此逃过一劫。但我得到一个教训:绝不能背叛宁王。” “我早有同样的教训。”甘招道,继续敬酒,从宋取竹嘴里套话,想弄清楚宁抱关对益州究竟有无觊觎之心。 宋取竹有些说,有些不说,到了最后,全说了出来,甘招心里越来越有数,对宋取竹也越来越热情。 “不行了,不行了,真的喝不下去……蜀王准备船只,我也得……回去安派兵卒……” “宋将军不必担心,我亲自送行,宋将军安心坐在这里喝酒便是。”甘招下令行船,与众人仍在舱中痛饮。 宋取竹终于登岸时,脚步踉跄,说话含混不清,被随从抱上马背,勉强骑行,他留下数人与蜀王交接,剩下的人全带走。 甘招站在船上,望着客人远去。 铁鸷早已安排好船只,今晚蜀兵就能登岸,明日运送宋军,走来向蜀王道:“蜀王小心上当。” “如果是郭时风,我会加倍小心,宋取竹无妨,他急于渡江,以向宁王邀功,没有问题。” “宋取竹渡江,与宁王呼应,将成夹击之势。” “只要船在咱们手里,怕他做甚?总之宁王不让出夷陵与汉州,我不同意议和。”甘招脸色突然变得严厉,“铁鸢已经回到益州,正赶来见我。他犯下的罪过太大,无可赦免。” 铁鸷面红耳赤,“我们铁家不求赦免,只求蜀王饶我哥哥一命。” “铁鸢贬为庶民,投入狱中。待这边事了,由你率军再出益州,若能攻夺汉州,可以放你兄长出狱,许他立功自效,你若是再次兵败,或者抗旨不遵,你们哥俩一块提人头来见我。” 铁鸷脸色更红,慨然道:“我以全家人性命担保,誓为蜀王夺取汉州,绝不受奸人所骗。” “据说徐础已经阵亡,你今后小心提防一切谋士、读人便是,倒不是他们没用,而是你不会用,反受其害。” “再遇见这种人,我一句不听,全送到蜀王这里来。” 甘招笑着点头,随便叹息一声,“徐础太骄傲,不肯为人所用,可惜遇上宁王,他那张嘴终究没有。” 宁取竹回到军营时天色已黑,立刻传令全军拔营,向江边进发。 他没向蜀王撒谎,如今他麾下兵卒确实多是南人,没有十万之多,但也不少。 第一拨人马出发之后,宋取竹找地方呕吐,清醒几分之后,去见徐础。 徐础如今名叫“于瞻”,除了宋取竹、戴破虎等极少数人,再没人知道真相。 宋取竹将情形简说一遍,“蜀王率军登岸,明天一早我带兵杀人夺船。” “蜀王可杀,其他人能不杀尽量不杀。”徐础道。 “怎么,徐先生顾念旧情,心存不忍?”宋取竹笑道。 “宋将军麾下多是南兵,尚未渡江就杀人夺船,与宁王无异,南兵得船时高兴,一回到湘、广两州,必生疑虑。” “好吧,但是肯定会留后患。当今世上,想与宁王争锋,必须得做宁王一样的人。” “宋将军不是宁王。” 宋取竹有些讪讪,随即笑道:“既然是徐先生之计,徐先生说不杀就不杀。然后怎么办?那些南兵未必愿意随我进益州。” “不能去益州?” “嗯?” “益州富足而四塞,消磨英雄气志,宋将军进去之后再难出来。” “可是……”宋取竹惊讶不已,“那我何必与蜀王闹翻呢?” “甘招求稳,投靠宁王之后,必不敢有所作为,但是他死之后,十有八九会是铁家掌权,为报此仇,将与宁王纠缠不休。” “铁家报仇也是冲我来吧?” “所以宋将军杀蜀王之后,立刻派人将尸首送给宁王,渡江之后,船只也都留给宁王。宁王无心割城议和,对郭时风已是心生不满,得宋将军消息,必然大喜,归功于己,也将仇恨揽到自己身上。” 宋取竹笑了两声,“此计甚妙,我还得再做些准备,蜀王要死,但不能死在我手上。”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零六章 没错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甘招最在意益州的安全,而且本意是在江面上击败杨钦哉的水军,做个样子给单于看,所以军中船多兵少,大小几百条船,兵卒只有七八千。 看到宋军陆续赶来,人数越来越多,虽无十万之众,也有两三万之多,甘招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有点后悔酒后的仓促决定,于是传令麾下将领再度暗中备战,他亲自登上高处,监督宋军士兵上船。 直到第一批船只驶离,没有任何意外发生,甘招才算稍稍放心,昨晚的宿醉涌上头来,他让随从扶自己回船上休息——岸上的营地乃是临时建造,帐篷远不如舱里舒服。 两名侍女将蜀王照顾得无微不至,甘招躺下之后不由得心生感慨,“像你们两人,搁在秦州,至少价值五百两白银,每人,我做小吏的时候,想看一眼也难。” 两名侍女都笑了,一人道:“加在一起不过千两,也不多嘛。” “呵呵,你们从小在富贵人家长大,不知道外面的艰辛,何况那是当年,现在更值钱喽。” “蜀王买我们时花了多少钱?” “哈哈,这正是我之感慨:别人痛恨乱世,我却要感谢乱世,由秦州小吏成为益州之主,眼前美女如云,分文不费。” “谁让你是蜀王呢?我们姐妹运气好,成为蜀王的侍女,吃穿比从前更好,难得蜀王又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对我们不打不骂,我们私下里总说这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可不是嘛,我们跟定蜀王了,有一天蜀王看腻了我们,也别将我们卖掉,留在身边做个粗使丫环,我们也心满意足。” “不卖,不卖,万两黄金也不卖。”甘招心中大悦,闭上眼睛沉沉睡去,脸上兀自带着微笑。 两名侍女给蜀王捏肩捶腿,确信他的确睡熟之后,悄悄下床,伸展一下疲惫的身体,小声互相抱怨道:“称王的人,就不能每天洗个澡吗?水有的是,又不用他自己动手。”“是啊是啊,还爱喝酒,那个味道——我都不敢喘大气。” 两人小声说话,收拾床铺准备休息,突然间一女僵住,满脸惊慌,另一女急忙顺着目光看去,也吓得僵直。 明明已经睡着的蜀王,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正坐在床上侧耳倾听。 一想到刚刚的抱怨可能会被蜀王听到,两名侍女悔恨不已,正琢磨着用什么办法乞求原谅,床上的蜀王开口道:“什么声音,你们听到了?” 两女同时摇头,还没从惊骇中回过神来,无法开口说话。 “有声音,外面肯定有什么声音,你们去看……不不,我自己去看。”甘招下床,也不穿靴,从桌上抽出刀来,赤足往门口走去。 两名侍女吓得瑟瑟发抖,紧紧抱在一起。 蜀王刚一出舱门,就传来扑通一声,沉寂良久,有人推门进来,是名提刀的将领。 两女极少抛头露面,分不清来者是哪家的人,彼此抱得更紧。 “呦,蜀王艳福不浅,你们别怕,会有别人带你们回益州,你们只管老实待在这里,别乱跑,也别乱叫。” 两女立刻点头。 提刀将领退出船舱。 “会有……新蜀王?”等到终于能够开口时,一女小声问道。 “希望是位爱干净的蜀王。”另一女道,虽然还是害怕,心里却已生出新的遐想。 徐础留在宋军营地里,要等最后一批出发。 宋取竹掀帘进来,笑道:“徐先生真是冷静,一点也不担心。” “献计在我,行事在宋将军,我的担心此时已毫无用处。” “我若是行事失败呢?” “我会逃到宁王那里。” “哈哈,徐先生真是实诚人。怪不得你不称王,偏要当谋士,听上去谋士比较安全。” “的确比较安全,但是等万事成功之后,得到一切的人不是谋士。” 宋取竹嗯了一声,“郭时风经过,刚刚被我的人拦下,如何处置?” “请他过来。” “徐先生可以见人了?” “我还要再隐藏一阵,所以想给宋将军推荐一位能够随时留在身边的谋士。” “郭时风?他是宁王身边的红人儿,干嘛投靠我?何况他这个人好像不怎么可靠。” “宋将军想要可靠的人?” “当然,乱世之中,可靠比本事更重要吧?” 徐础摇头。 “我说得不对?” 徐础道:“乱世之中,对最强者来说,可靠比本事重要,对其他人来说,本事最重要。” “我肯定不是最强的那一个,正因为如此,我觉得自己比宁王等人更需要可靠之人。” “宋将军更需要,但宋将军必须明白,你现在得不到。” 宋取竹愣了一下,笑道:“徐先生一句话差点将我的雄心壮志毁掉。” “但宋将军有一项优势。” “我一定要听听。” “强如单于、宁王,必须对他们一心一意才叫可靠。” “对弱者如我呢?” “对宁王不是一心一意,便算可靠,请宋将军不必计较此人对你是否忠诚,只看他是否反对宁王、不忠于宁王。” “这样的人可就多了。” “所以这是宋将军的优势,亦是群雄当中诸多弱者的优势,善用者因之而强。” 宋取竹低头想了一会,“我去将郭时风请来。” 郭时风又被宋军拦下,心中十分不满,但是不敢当场发作,一边走一边道:“事情真的紧急,宁王要我今天就得回去复命……” “一小会而已,总不耽误郭先生的行程。”宋取竹笑道,硬是推着郭时风进入帐篷,自己却没有跟随。 郭时风还要推却,抬头看见徐础,一下子愣住了,好一会才挤出笑容,“我这真是活见鬼了。” “请坐。”徐础笑道。 郭时风坐到凳子上,与坐在铺上的徐础面面相对,突然又站起来,“础弟还活着,这是一件大好事,可我……” “郭兄出不去。” 郭时风看一眼门口,又慢慢坐下,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宋取竹?不可能,础弟怎么会选择他?绝无可能。” “为何?” “明摆着,宋取竹有什么?手下的兵卒多是南人,一入湘、广必然四散逃亡,宁王正是因此派他南掠。至于聪明才智、胆气见识、出身地位,样样平庸,无非在襄阳有几分名望,可即使是在襄阳,他也算不得第一等的人物。”郭时风又看一眼门口,笑着摇摇头,“础弟是受到胁迫了?” “暂时立足,为的是远离宁王。” “如此说来还有几分道理。可础弟为何留我?你要知道,我乃宁王谋士,回去之后必须如实上报,不可有一事隐瞒。” “宁王对郭兄一如既往?” “当然,我又没做错什么。” “宁王所在意者,不是‘没做错’,而是‘做对’,此次大胜,郭兄做对了什么?” “础弟这是在对我行离间计吗?”郭时风笑道,“础弟实在太小瞧我了。” “我只问两件事,然后就让郭兄离开,对郭兄我不用计,只想将事情说个明白。” “你问,但我不保证如实回答。”郭时风已经有点不耐烦。 “宁王如何回复蜀王?” “这倒不需要隐瞒,反正消息很快就会传开。宁王的决定是让出夷陵,襄阳不让,至于汉州,蜀王只能占据栈道外面的两郡,作为补偿,蜀王要供应十万大军一年的粮草。” “宁王实际的决定呢?” “呵呵,础弟这是强人所难。”与蜀王的谈判尚未结束,郭时风当然不能透露底线。 “好吧,我问第二件事:郭兄觉得自己能否讨好寇道孤?” 郭时风不悦,起身道:“我为什么要讨好寇道孤?我追随宁王已久,他才刚刚投至帐下。” “嗯,我问完了。” “告辞。”郭时风拱手道,大步往外走,见徐础不拦,又止步转身道:“莫名行此险招,础弟这是怎么了?” “从郭兄认得我的那一天起,我不就是在行‘险招’吗?想来我天性如此。” 郭时风笑了几声,走出帐外,向宋取竹拱手道:“宋将军得此良助,前途无量。” “没有郭先生这样的人,终究走不长远。” 两人相视而笑,谁也不信谁。 宋取竹将郭时风送出营外,马上赶来见徐础,问道:“没成?郭时风很快就会发现真相。” “如果郭时风回来时求见宋将军与我,请宋将军立刻将他杀掉。” “啊?” “郭时风必是要行奸计,蒙混过关,去向宁王告状,只能杀他灭口。” “他若是绕路而行?” “多派斥候监视路口,绝不能放他过去,见之则杀。” “那他没有活路了,何必让他去看一眼,不如就在这里动手。” “如果我猜得没错,郭时风一旦发现真相,既不会过来求见,也不会绕路去见宁王,而是独骑逃亡,宋将军将他带回来,则此人可用。” “他又没做错什么,为何要跑?” 徐础露出一丝微笑,“郭时风的罪过,就在于‘没做错什么’。总之请宋将军多加注意。” “好吧,也请徐先生准备动身,早早渡江我心里才能踏实,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宁王发起狠来,谁都料想不到。” 徐础起身,抱起铺上的披风,“可以动身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零七章 长谈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自从见到活着的徐础,郭时风就开始心神不宁,一路上反复琢磨,因此远远望见江边全是宋军旗号,心里不由得一惊。 “不可能,绝不可能。”郭时风喃喃道,“宋取竹没这个胆子,徐础没这么愚蠢,这是找死……” 一队骑士迎面驰来,郭时风与众卫兵停下。 “来者何人?”对面喊道。 “在下宁王幕僚郭时风,特来求见蜀王,阁下是蜀王帐下哪位将军?”郭时风明知故问,他看得很清楚,对面的人是南军将士。 南军兵卒数量更多,将郭时风等人团团包围,这回连卫兵也都开始紧张,但是背靠宁王,倒是不怎么害怕。 郭时风硬着头皮驱马向前,微笑道:“这是何意,不相信我们的身份吗?” 一名年轻将领越众而出,向郭时风拱手道:“在下湘州副将毛元惕,郭先生来得正好,给我们评评理。” “啊?我只是一名幕僚……” “郭先生乃是宁王亲信,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何必自谦?我们正要去见宁王,郭时风既然来了,倒省我们一趟腿脚。” “毛将军请说。”郭时风别无选择。 “蜀王说好借船送我们渡江,结果船一离岸,他就提出种种无理要求,强迫我们投降,随他回益州,郭先生说这种事情能忍吗?” “想是不能忍,只是不知蜀王此举有何用意?” “还有什么用意?胁迫我们投降呗。南军出师不利,连战连败,好不容易归到宁王麾下,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大家都对宁王既敬佩又忠诚,绝无二心,郭先生也是如此,对吧?” “当然,绝无二心。” “所以我们将蜀王杀掉,囚禁益州兵将,等候宁王发落,没问题吧?” 郭时风虽然早有预料,听说蜀王被杀,还是大吃一惊,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点头道:“没问题,诸位有功,宁王知晓之后,必定重赏。” “重赏什么的就算了,我等奉命平定乡里,一多半人已经渡江,不敢无故折返,就请郭先生代我们禀报宁王,就说蜀王已死,船只、益州兵将都留在岸边,请宁王自取、自定。” “好好。”郭时风一味答应,诸多疑惑一个也不敢多问。 毛元惕拍马上前,与郭时风马头交错,将挂在马鞍上的一只包袱扔过去,“请郭先生将这个带给宁王。” 郭时风接在手里,心里一颤,顺口问道:“这是何物?” “蜀王的头颅。”毛元惕调转马头,带着兵卒回往江边。 郭时风捧着包袱呆若木鸡,南军将士已经走远,他才回过神来,将包袱递给一名卫兵头目,“你带着。” 头目接过包袱,一脸惊骇,他不怕头颅,而是对南军的胆大妄为感到吃惊,“他们……他们这是不想活了?宁王听说此信,必然大怒,挥兵追来,这些人一个也活不下来。宋取竹管不住南兵吗?还是他也参与其中?” “宁王自有定夺,咱们……尽快回去见宁王。” “回去的路上又会经过宋取竹的营地……” “咱们……绕路吧。” 郭时风有些惊慌失措,头目看在眼里,决定不再征求意见,向几名荆州兵卒询问路径,直接带领众人绕行。 走出数里,郭时风突然大叫一声,众卫兵都吃一惊,纷纷勒马停下,头目四处打量,没见到埋伏,问道:“郭先生发现什么了?” “不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必须要回去向那个毛元惕问个明白,否则宁王问起,而我答不出来,必惹事端。” “那怎么办?再回去?好在不远。” “事发突然,要尽快让宁王知晓,你们去见宁王,我去找毛元惕。” “我留几个人给郭先生……” “不必。”郭时风连连摇头,“看情形,南军与宋取竹还都没有公开反叛宁王,我孤身一人反而容易脱困。” 郭时风是军中有名的谋士,头目信他的话,“好吧,郭先生保重,我们急行去向宁王复命。” “我稍后便到。” 卫兵离去,郭时风望着他们的背影,见无人回头,拍马就走,没去南军那里,而是朝相反的方向疾驰,希望能从江边找一条漏的小船,送自己渡江。 江上苍茫一片,没有船只的影子,路边却有青烟升起,郭时风驰近些,发现那是七八名兵卒在围圈烤火,暗道不妙,调头要跑,那些人却已经看到他,大声道:“来者是郭时风吗?” “不是,路过的商旅。” “这里兵荒马乱,竟然还有商旅?”“而且还能骑马?”兵卒大笑,不慌不忙地上马。 郭时风犹豫片刻,停在原地没有动。 兵卒们骑马来到近前,一人凑前看了一会,笑道:“这不就是郭先生吗?为何不肯承认?” “你认得我?” “郭先生贵人多忘事,我是宋将军的卫兵,不久前刚与郭先生见过面。” “哦。” 兵卒扭头向同伴们道:“咱们幸运,刚生起火,就接到了郭先生。” “你们……特意在此等我?” “宋将军说他跟郭先生还没聊够,派出几路人四处守候,就为请郭先生无论如何再回去一趟。” 郭时风尴尬地笑了笑,“宋将军盛情难却……” 众人上路,走没多远,郭时风道:“宋将军的营地好像不在这边。” “宋将军这时候估计已经渡江,咱们去南岸与他汇合。” 郭时风再不吱声。 一行人正好赶上最后一拨将士渡江,共有上千人,毛元惕坐守,在船上又等一会,将散落的宋军兵卒全召回来,传令出发。 撑船摇橹者仍是益州兵卒,登上南岸,毛元惕向船上拱手道:“感激诸位相送,我们是宁王部下,你们待会去向宁王要奖赏吧。” 益州兵一直胆战心惊,一获自由,立刻离岸,少部分船只径向上游驶去,急于返回益州,大部分船只还是奔北,要与岸上被关押的同伴汇合。 南军马少,郭时风有马也只能牵缰步行,入夜之后才赶到大营。 郭时风被送到一顶帐篷里,准备的食物与普通兵卒无异,郭时风全无胃口,在帐篷里不停地来回踱步,将近子夜也无睡意。 宋取竹终于来了,一身酒气,手持半截蜡烛,笑道:“我猜郭先生没睡。” “得宋将军力邀,我不敢睡。”郭时风拱手道。 宋取竹将蜡烛安放在一边的凳子上,看向郭时风,半晌不语。 郭时风脸上挤出微笑,“宋将军将我请来,有何要事?” “算不上要事,郭先生之前许诺过要与我长谈一次,还记得吗?” “啊?好像有过。” 宋取竹坐在铺上,向郭时风笑道:“郭先生请坐。” 唯一的凳子上放着蜡烛,郭时风想了一会,拿起蜡烛捧在手中,然后坐下。 “咱们这是秉烛夜谈吧?”宋取竹笑道。 “嗯。”郭时风尽量少说话。 “其实我也没什么非要谈的事情,随便聊聊吧,郭先生觉得我此去湘、广两州,能否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估计有些难,也无从预料,但我推测宋将军最终肯定能够平定两州。” “托郭先生吉言,请问关键何在?” “就在宋将军麾下这些南军将士,我看他们对宋将军比较忠诚,这是好迹象。” “只是‘迹象’?” “南军将士急于返乡,对宋将军无所不从,一旦回到湘、广,返乡之情更切,又有本地官吏、豪杰、长老相招,或许会生异志。” “我也想到了,所以尽我所能满足南军将士的要求,希望能留住他们的心。” 郭时风笑道:“宋将军此举怕是适得其反。” “请郭先生指教。” “南军容易心散,宋将军此时宽以待人,其心更散。” “若以严法绳之,我担心他们现在就会反。” “宋将军以为南军将士在江北时为何不反?” “陈病才已死,南军没有将帅统领。” “仅此而已?” “他们害怕宁王。” “正是,越往南去,离宁王越远,南军越不害怕,事端频出,宋将军无论是宽是严,只怕全都无济于事。” “依郭先生之见该当如何?” “尽快给南军将士找一个强大的敌人,让他们重新害怕,自然不敢轻易离开宋将军。” “宁王吗?我可不敢公开反抗宁王,此次杀蜀王,我是觉得对宁王有利。” “嗯,宁王会生气,但他不会追来,无法成为南军将士的敌人,非得是湘、广两州的本地豪强才行。” “这可难了,既是本地豪强,为何对本地兵卒不利?” 郭时风笑道:“宋将军是襄阳豪杰,常在九州行走,对南方之地似乎不太熟悉。” “的确不熟,请郭先生多加指点。” “陈病才帐下有一位郁柳先生对湘、广最熟,可惜随主而死,但我与他多有信往来,颇知其地风俗……”郭时风突然闭口不说了。 宋取竹拱手道:“郭先生为何知而不言?是怪我强请郭先生至此,又不设宴款待吗?” “我要见徐础,跟他谈过之后,才能决定要向宋将军说什么、说多少。” “哈哈,此事容易,我这就去请徐先生过来相见。”宋取竹起身,“与郭先生半席长谈,已令我获益良多,明天一早,郭先生愿去则去、愿留则留,随君自便,我绝不勉强。” “我……唉,我落在徐础手中,去留全在他一句话。”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零八章 各证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徐础进来时,郭时风已将蜡烛放在地上,坐在凳子上吃饭,饭菜凉透,饿了一天的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徐础,徐础,徐础。”郭时风放下碗筷,连说三遍,好像这是下饭的菜肴。 徐础站在门口,笑而不语。 “你害惨我啦。”郭时风叹道,捧起碗又吃几口,起身向徐础展示空空的碗底,“无酒无肉,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廉价?” 徐础笑道:“有钱者出钱,有物者出物,我无钱无物,因此不以酒肉贿赂郭兄。” “你有什么?” “我有大势。” “嘿。”郭时风冷笑一声,“真巧,我也有大势,大势就是你们要完蛋了,宁王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暴怒之下,他必然带兵前来问罪——你们竟然连船都没毁掉,正好留给宁王。” “既然如此,郭兄为何要逃?” “我没逃,我是……我是查看江边情况。” 徐础只是笑,郭时风叹了口气,“毕竟相识一场,徐先生为何揪住我不放?” “在东都的时候,郭兄可曾有过放我之心?” 郭时风在东都劝说潘楷归降宁王时,一心要杀徐础,这时也不否认,“所以础弟是为报仇?” “郭兄虽有杀人之意,我却无有报仇之心,只是觉得郭兄满腹才华,弃之可惜,所以请宋将军招揽过来,给郭兄一个大展拳脚的地方。” “嘿,你怎么知道我没地方去?” “郭兄要去哪里?” “总之不是这里。” “宋将军统兵十万,亦是一方之雄,郭兄觉得他差在何处?” “徐先生应当比我看得更清楚吧。” “嗯,宋军号称十万,其实只有三万出头,其中一多半是南兵,思乡心切,其余则是荆州群盗,山头林立,难以驯服。” 郭时风笑了一声,“仅此而已?” “宋将军奉命平定湘、广,看似容易,其实千难万难,即便侥幸成功,两州远离中原,从无问鼎之资,陈病才北上可为前车之鉴。” “陈病才没敢称王,是他聪明,既然渡江却又畏难而退,是他愚蠢。但宋将军的问题不止在此两点。” “宋将军杀蜀王,夺船渡江,尚未取得立足之地,先已显露雄心壮志,必成宁王眼中之钉。” “我明白你的心事,以为宁王急于攻打江陵城、回援石头城,眼下没精力报复宋将军,不得不忍下这口恶气,甚至会奖赏宋将军。” “如果郭兄留在宁王身边,想必也会这样劝他吧?”徐础笑道。 “身为一名谋士,必须劝宁王暂忍一时,同样身为谋士,我知道宁王必不会忍,他会发动益州兵将,鼓动他们为蜀王报仇。” “益州兵将是要报仇,但是也要暂忍一时,他们必须立刻返回益州,平定金都城。” “金都城又发生什么了?” “蜀王留宠臣车全意守城,车全意与铁家不和,一旦听说蜀王遇害的消息,必要抢先夺权。铁鸢由汉州逃回益州,已沦为阶下囚,其弟铁鸷是蜀王东征大将,蜀王不在,由他掌权,报仇与救兄,他只能选择其一,我赌他选救兄。” 郭时风不太了解益州的内情,但是相信徐础不会在这种事情撒谎,沉默片刻,开口道:“那也不过多延一时,铁家若胜,还是会来寻仇,铁家若败,车全意独木难支,益州必归宁王,宁王形势稳定,也不会放过宋将军。” “能延一时是一时,等宁王形势稳定,他还有更紧迫的敌人。” 郭时风又想一会,“如此说来,宋将军不打算与宁王为敌?” “暂时不想。” “那他必须深入湘、广,以示没有北返之意。” “然也。” “既然如此,不仅我不该留下,徐先生也不该,你刚才也说了,南州僻远,占据一方称王称雄者有之,能与中原争鼎者,向来没有。” “所以宋军要深入湘、广,宋将军却要留下。” 郭时风一愣,随即笑道:“这又回到第一个问题,南军、群盗,一个比一个难以驯服,宋将军亲自掌军尚且难以调和,他若留下,派谁带兵深入湘、广?” 徐础拱手。 郭时风惊道:“我?徐先生又开玩笑,我哪会带兵?” “由郭兄主事,毛元惕将军带兵,尽听郭兄调遣。” 郭时风更加吃惊,“你是说真的?” “何必撒谎?” 郭时风笑着摇头,“不行,谋士就是谋士,我做不得主事者。” “如郭兄所言,湘、广两州虽无争鼎之资,却易于称王称雄,郭兄得此两州,用之劝人无往不利,此后愿意归顺,则是大功一件,不愿归顺,也有一块立足之地,胜过漂泊江湖。” 郭时风还是笑,“徐先生自己都不称王,却用称王来诱惑我吗?” “郭兄不受诱惑,但是能用两州诱惑别人。” 见徐础真的不是开玩笑,郭时风开始当真,“为宋将军计,两州不能交给同一人,也不能都交给外人或者当地人,需是一外一内,彼此制约。” “对湘、广两州,我与宋将军都不算熟悉,非得是郭兄亲自出马,用谁贬谁,尽由郭兄定夺,宋将军不置一词。” 郭时风不由得怦然心动,“但我不做公开的主事者。” “南军由毛元惕掌军,群盗由戴破虎统兵,宋将军会下达严令,要求他们二人听从郭兄的一切安排,郭兄愿意的话,可做监军或者护军将军。” “不如让我做宋军长史。” “亦无不可。” 郭时风又摇摇头,笑道:“不妥,大大的不妥,宋将军将兵力交给我,他凭什么问鼎中原?怕是连在荆州立足都做不到吧?” “宋将军会留数千人,在荆州蛰伏,静待时机。” “若是时机迟迟不来呢?” “宋将军誓死不入湘、广。” 郭时风还是摇头。 徐础转身,将等在外面的宋取竹请进来。 宋取竹身为一军之主,如兵卒一般守在帐外,随叫随进,依然面带笑容,“两位聊得怎样?” 郭时风道:“我有办法平定湘、广,但是必须由宋将军亲自掌军,别人谁都不行。” 宋取竹露出一丝难色,“这个……有点难,我已向徐先生立誓,绝不进入湘、广一步,若违此誓,叫我不得好死。” 郭时风才这才相信徐础的话,思忖片刻,“我对宋将军说过,想要稳定军心,先要给南军找一个强大的敌人。” “我在外面一直在想此事,可是对湘、广两州实在不熟。” “湘、广土獠甚多,但是分散而居,彼此不和,都不成大气候,想给南军树立一个敌人,必须是湘州刺史贝珍,他与陈病才一向不和,此前被迫屈服,听闻死讯,十有八九会反。我在军中散布消息,再派人到湘州行离间之计。贝珍傲而无才,色厉内荏,选他为敌,再好不过。” 宋取竹大喜,拱手道:“徐先生说得没错,不得郭先生,两州难平。” 郭时风摆手道:“这都是险招,未必见效。贝珍身边或有高人指点,他若拉拢返乡湘兵,我竞争不过,他若据城坚守,我也耗不起,总而言之,胜算不足四成。何况还有一个广州,我对那边亦不熟悉,胜算更低。” 宋取竹笑道:“四成胜算已经很高,我留在荆州,连一成胜算都没有。” “宋将军不在意?” “富贵险中求,做的生意就是九死一生,何必在意几成胜算?我只看人,得两位先生相助,对我来说就是九成胜算。” 郭时风还是不能下定决心,觉得有些话提前说出来比较好,“我若侥幸平定两州,宋将军指望我供兵供粮吧?” “这是当然。” “我若不愿意呢?” “那是我看错了人,责任在我,只好另寻办法。”宋取竹笑道。 “宋将军请坐。”郭时风将宋取竹让到铺上。 “徐先生亦请坐。”郭时风将徐础让到凳子上,自己站立面对两人,拱手道:“我大致明白两位的意图:贺荣人败退,宁王刚刚兴起,尚未站稳脚跟,因此要在四方树立雄杰,用以牵制宁王,宋将军伺机而动。” 徐础与宋取竹同时点头。 郭时风接着道:“宁王只差一步,无论是击败江陵城奚家,还是趁胜追击贺荣人,任何一战成功,都能让宁王取得立足之地,从此再难有敌手。我之所以逃离宁王,原因无它,宁王亦自知大功将成,心高气傲,再难容人,他怨我前失梁王,今失蜀王,已有不满之意。值此乱世,既然君不信臣,臣亦不必忠君。” 宋取竹点头道:“群雄相争,四成胜算已然不少,宁王却要十成。” “正是这个意思,所以我不向宋将军承诺什么,宋将军也不必向我提要求,我若兵败,当死于湘、广,我若成功,亦要依托中原之雄,请宋将军勉力,让我可以依托、值得依托。” 宋取竹起身大笑,“郭先生平定两州之时,我若还是蛰伏,也没脸要郭先生依托。”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请宋将军封我为长史,委我以大军,我举宋将军旗号南下,必让天下皆知,尤其要让宁王知晓。一南一北,大家各自努力,徐先生呢?” “我会北上。”徐础泛泛道,郭时风亦不多问。 三人又聊多时,将近破晓徐础与宋取竹告辞,出帐之后,宋取竹道:“徐先生原说给我身边招一名谋士,结果却将我的老本儿都送人啦。” “宋将军别急,郭时风早晚会回到宋将军身边。” “徐先生在帐里说要北上?” “北方纷乱,我要给宁王树立敌人,给宋将军交结盟友。” “那我做些什么?” “做该做的事情,我与郭时风都需要一个证明,证明宋将军值得依托。” 宋取竹送走兵卒与谋士,反要证明自己的本事,不由得笑了一声,随即正色道:“我会证明,咱们三人各自证明。”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零九章 送礼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宋取竹回到自己的寝帐里,见妻子麻七姑还没睡醒,于是悄悄脱掉靴子,躺在她身边,打算趁天色还没有大亮,小睡一会。 可他睡不着,心中起伏不定,一会豪情直逼云霄,似乎能够听见山呼万岁的声音,一会又陷入深深的怀疑之中,难以自拔,恨不得将自己拎起来,连煽几个巴掌,然后痛斥一顿。 “你一晚上没回来。”麻七姑醒了。 “是,跟徐础、郭时风聊了一宿,我将你吵醒了?” “你的呼吸声太重——本来我也要醒了。”麻七姑坐起,从丈夫身上爬过去,下床穿衣、穿鞋,“今天没有行军,你多睡会,我出去看看。” “我睡不着。”宋取竹也坐起来,突然笑道:“我还没向你道歉。” “道什么歉?”麻七姑诧异道。 “本来说好襄阳之战结束以后,我会带大家去找奚家报仇,结果却要南下湘、广。” “宁王不许你去攻打江陵,谁也没有办法,反正宁王手段够狠,必然能给我父亲报仇。” 麻七姑要走,到了门口又转回来,“你睡不着是因为别的事情。” 宋取竹笑了笑,“我在想,他们两个是不是合伙在骗我?” “跟我仔细说说。” 宋取竹将昨晚的决定说了一遍,最后道:“我将绝大多数将士交给郭时风,对徐础北上的详细计划一无所知,我留在荆州不知该做些什么,还要向他们证明我值得‘依托’——当时说在兴头上,我稍一犹豫就会被他们小瞧,只好应承下来,可是……” “你现在有点后悔,不想承认说过的大话?”麻七姑笑道。 宋取竹点点头,“太冒险,不久之前我还缺兵少粮,单于、宁王一个比一个凶狠,我算是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有了这点本钱,虽说军心不稳,粮草也只能支撑半个月,却也是我起事以来最大的成就,真是有点……舍不得。” 麻七姑坐到丈夫身边,和声道:“你想当强盗,咱们就进山,只带自己人,管他南兵死活,管他徐础、郭时风怎么想,你心里如果还是别扭,就将他们两个全杀了。” 宋取竹惊讶地问:“夫人说真的?” “问题是你想当强盗吗?” 宋取竹沉默一会,从怀里取出楚王印,轻轻摩挲,坚定地说:“我不想。” 麻七姑一改和声细语,严厉地说:“既然如此,你还犹豫什么?凭你现在这点兵粮,南下争雄尚无多少胜算,与中原群雄相比更是一虎一猫。难得有两位天下知名的谋士愿意帮你,你还想东想西,觉得冒险,什么都不舍得。你就没想过徐础、郭时风是不是在冒险?他二人投奔任何一方,都比你这里稳妥百倍,所看重你者,无非是能从你这里得到完全的信任,你一犹豫,他二人必生异虑,你连最后一点胜算也没了。” 宋取竹急忙道:“我没表露出来,当他二人的面,我一点也没表露出来,这些心里话我只对夫人说。” “说说也就够了。放手让他二人去做吧,咱们也别闲着,确实要做出一番事业出来,别让他二人小瞧。” “宁王攻下江陵城之后,必回吴州救援石头城,他一走我就去攻打夷陵,夷陵虽小,却是益州顺江而出的必经之路,能够控制益州兵马与粮草的进出。” “这种事情由你决定,我跟着你,反正我从小就是强盗,早就习惯冒险。” 宋取竹握住妻子的双手,笑道:“夫人就是我的贤内助,没有你,我不知要犯多少错误。” 宋取竹也不睡了,出帐挨个拜访诸将领,或晓之以情,或动之以理,或迫之以威,或诱之以利,然后将所有人召集在帐中,正式任命郭时风为军中长史,戴破虎为左路将军,毛元惕为右路将军,受长史节制,明日起兵南下湘州。 宋取竹当然不能说自己留在荆州,只说是要督后,与宁王商讨天下大事,很快就会前往湘州与大军汇合。 诸将都担心宁王会发怒,因此对宋将军的决定深以为然。 事情处理完毕已是下午,宋取竹依然神采奕奕,邀请郭时风饮酒,向他介绍麾下诸将,没有丝毫隔阂。 郭时风十分高兴,施展浑身解数与诸将结交,对宋取竹反而只是尽礼数而已。 徐础没参与酒宴,留在帐篷里想事。 天还没黑,郭时风突然来了,脸上稍带慌张。 “怎么了?”徐础起身问道,本以为这场酒宴会持续很久。 “宁王派来使者。” “嗯。” “使者能够渡江,说明宁王已经得到益州的船只。” “使者是哪位?” “寇道孤。” “果然是他,郭先生担任宋军长史的消息很快就会传扬出去,无需避他。” 郭时风明白这个道理,多少还是有些害怕,不是害怕寇道孤,而是宁王,稍稍冷静一会,“我去见他,请础弟在此稍等。” 这一等就是近两个时辰,夜色已深,郭时风终于回来,脸上醉意更浓,显然又喝一顿酒。 “宁王必要用计。”郭时风开口道。 “嗯。” “寇道孤是来犒赏宋军的,说宋将军当机立断,给宁王立一大功,益州军已然胆寒,尽数逃走,但是留下几艘船只,并且派人向宁王乞降。宁王即将发兵去攻江陵奚家,请宋将军专心南平两州,明年会师,共襄大业。” “嗯。” “寇道孤见到我没有太意外,说他会向宁王禀明一切,许我留在宋将军这里。” “嗯。” 郭时风深吸一口气,“总之宁王极好说话,好到不像是宁王。” 徐础不语。 “我猜宁王已经与湘、广两州取得联系,没准就是湘州刺史贝珍。”郭时风道。 徐础又想一会,“我猜是奚家。” “嗯?哦——”郭时风恍然。 宋取竹正好进来,郭时风转身道:“奚家大概是投降了,要奉宁王之命偷袭宋军,或是断宋军的退路。” 宋取竹一愣,“奚家坚持这么久,说投降就投降了?” 郭时风道:“奚家所依仗者,无非是单于与盛家,如今贺荣大军败退,盛家攻打石头城想必是不太顺利,宁王威震天下,奚家除了投降已经别无选择。” “宁王轻松得到江陵城,更不好对付了。”宋取竹轻叹一声。 郭时风摇头,“未必,宁王懂得轻重缓急,他表面对石头城不在意,迟迟不肯率兵回防,其实视吴州为根基,看得极重。他必是放弃江陵,换取奚家的归降与出兵,他自己速返江东与盛家决战。” 宋取竹点头,看向徐础。 徐础道:“郭先生所言极是。” “两位先生尽管南下北上,奚家若派兵来,由我对付。”宋取竹留兵数千,与奚家兵力相差悬殊,但他不惧,笑道:“奚家暗害我岳丈,若是送上门来,再好不过。” 三人又聊一会,宋取竹道:“宁王送我一件礼物,但是这件礼物必须转送给徐先生。” “我不需要礼物。” “这件礼物徐先生肯定需要。”宋取竹与郭时风告辞。 徐础正纳闷,又有人进来,居然是麻七姑,手里牵着一名年轻女子。 徐础拱手道:“麻夫人,我已对宋将军说了,不需要……” 麻七姑笑道:“徐先生若是不要,我可就真的带走了。” 年轻女子抽泣道:“公子,是我啊。” “你……怎么是你?”徐础大吃一惊,宁王送给宋取竹的礼物居然是“芳德公主”缤纷。 “他们……他们将我送来……” “你们慢慢聊吧。”麻七姑退出帐篷。 徐础让缤纷坐下慢慢说。 缤纷以公主的身份被送到襄阳,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城中突然大乱,贺荣人纷纷撤退,将她也带上,出城没多远,嫌她太慢,竟然弃车而走,单于已死,也没人想杀她给贺荣平山殉葬。 缤纷不明所以,在车上没等多久,又被带回城里,成为宁军的“俘虏”,几天前被带到宁军大营,每日里担惊受怕,忽然间上车、乘船,辗转来到宋军营中,心中悲痛,一直在哭,直到看见徐础,哭得更厉害了。 “真没想到,我怎么也想不到……” 徐础也想不到,他与昌言之约好战后去接缤纷,可是一假死一真死,事情只好不了了之。 “跟我说说北边的情况。”徐础请求道,两人初见面时,缤纷曾经说过几句,他希望知道得更详情些。 缤纷终于止住哭泣,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徐础忽然觉得不妥,“稍等,我叫几个人来。” “我不想见别人。” “他们……是好人,以后你要靠他们保护。” “公子呢?” “我明天就要出门。” “带上我吧。” 徐础笑道:“我要去的地方十分危险,你去不得。” 缤纷不敢强求,但是又要哭。 徐础急忙走出帐篷,先去找郭时风,然后两人一同去见宋取竹夫妻,“宁王将她送来,大概是猜到我没有死。但她不是公主,而是公主的侍女,名叫缤纷。” 三人都吃一惊,徐础道:“缤纷了解秦、凉的一些情况,虽然发生已久,多少值得参考。” 郭时风道:“徐先生要去降世军那里?” “没错。” “可你怎么过去?中间隔着宁军与贺荣人。” “借路益州。”徐础笑道。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一十章 比武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曹神洗带领一支诱兵与塞外诸部交战,撤退途中遗留大量辎重与财物,引发敌人哄抢,待他们分散之后,金圣女的降世军以及尹甫的冀州军则从侧后截击。 这是定好的计划。 可是塞外诸部互不统属,其中几部没有追击诱兵,而是绕行至降世军后方营地,一举攻破,俘获大量百姓,其中就有缤纷,芳德公主跟随金圣女出征,反而逃过一劫。 缤纷见诸部势大,担心他们再去追赶降世军,于是自认公主身份,希望骗得一时是一时,结果一直也没被认出来,即使在汉州遇见相识的范门弟子,也被指认就是芳德公主本人。 从秦州南下的路上,更多消息传来,说是降世军与冀州军大胜,但是曹神洗却不幸阵亡,具体情况缤纷也无从得知。 至于凉州杨家的参战,更是众说纷纭,缤纷不敢保证真实。 总之秦北的一战有胜有负,情形似乎没有太大好转。 徐础请麻七姑将缤纷带走,向宋取竹和郭时风透露自己北上的意图:“单于大妻只是借刀杀人,除掉最大的对手左贤王,而不是真要撤出中原,放弃北方三州。如今冀、并两州有张氏、梁王和晋王,对贺荣人至少是个制约,最弱者便是秦州,那里也会是贺荣人进出塞的最重要通道,因此我要去帮降世军和冀州军一把。” 郭时风道:“徐先生要小心,此去经过益、汉、秦三州,全是混乱之地,稍一不慎便生意外。” “乱中才有机会。”徐础笑道。 宋取竹没有劝说,直接道:“徐先生需要带多少人?” “两名随从足矣。” “我得挑两名可靠之人。” “多谢宋将军。” “徐先生路上千万小心,宁可原路退回,不可冒险深入。” 徐础笑着点头,“宋将军亦要小心,奚家若是真的投靠宁王,实力不可小觑。” “奚家不来还好,若真追来,我必夺其江陵城。”宋取竹昂然道,见两人似乎有怀疑,笑着解释道:“我留下的三千人全是我的一群兄弟和岳丈的旧部,强盗居多,我们会进山隐藏。到时候麻烦郭长史也当一回诱兵,引奚家军深入湘州,我绕路去夺他的老巢。” “奚家若在江陵城里留有重兵呢?奚耘也是老奸臣滑之人,对宁王不会特别信任。” 宋取竹又笑了笑,向门口看一眼,稍稍压低声音,“实不相瞒,我从前常去江陵城,在那里认识不少人,还结过一门亲。” 徐础与郭时风都吃一惊。 宋取竹急忙道:“没有媒妁之言,也没正式拜堂,但也不是露水姻缘,她家虽非富户,亲族众多,可以做我的内应。” 郭时风道:“多少英雄毁在一个色字上,宋将军万不可重蹈覆辙。” “我不指望她一家,我的部下当中还有几位江陵人氏,都能帮上忙。” 宋取竹是荆州人,对攻打江陵颇有信心,徐础与郭时风自然不会多加干涉,三人又聊到后半夜。 宋取竹先告辞,郭时风留下,向徐础道:“础弟眼力不错,这位宋将军颇具雄心,且能用人、敢用人,希望他能一直坚持下去,可是……” “可是怎样?”徐础笑问道。 “稍显浮夸,豪杰气太重。” “哈哈,人无完人。” “无所谓了,反正我要带兵南入湘、广,唉,这可不是我心中的计划。” “郭兄原本是要绕路去投奔梁王吧?” “梁王那里是我最后的退路。” “辅佐梁王不过是固守冀、并两州,同样是做一方之雄,寄人篱下,不如自创基业。” “冀、并至少还有问鼎的机会,湘、广真就是偏居一方啦。不过我还是要感谢础弟给我这个机会,你说得没错,寄人篱下,终不如自创基业,湘、广两州无论今后献给谁,都是封侯拜相的大功——希望础弟没有看走眼。” 徐础睡了一个完整觉,次日中午才起床,寇道孤这时已经告辞离去,他也可以动身了。 宋取竹安排两名随从,一人是他的远房亲戚,没个正经名字,人称“宋五手”——比千手少了许多——极通人情世故,熟悉江湖门道,另一人是麻七姑的堂兄,人称“没舌头”麻金,其实有舌头,也会说话,只是人极老实,背着一大堆行李,半天也不吱声。 三人四马,其中一匹驮运行礼,宋五手跑在前头,临行时道:“要说找一百条船渡江,我做不到,寻一条小船去益州,我有办法,徐先生在后头踏实走,到了江边必有船只相迎。” 徐础路上几次挑起话头,得到的回应只有“嗯”、“是”、“啊”几个字,终究没听清麻金是怎样的声音。 赶到江边时天已经黑了,宋五手迎来,果然找到了船,“船不大,徐先生将就些。” 那是一条细长的民船,之前不知藏在哪里,竟然躲过了宁王的火烧与益州军的征调,船夫数人,个个相貌不善,对宋五手倒是比较客气,对徐础与麻金则是不理不睬。 船小载不了马匹,留在岸上充当船资,徐础入舱休息,只听外面欢声笑语不断,一多半时候是宋五手在说,船夫偶尔回几句,麻金一句也无。 船行至第二天下午就遇上益州兵船,宋五手再不敢说自己是宋取竹的亲戚,直接抬出“徐础徐公子”的名头,要求去见铁鸷铁二将军。 益州将士不知道徐础已经投靠宋取竹,有人记得他是蜀王的客人,于是接到船上,送住夔门关。 结果晚到一天,铁鸷已经动身回往金都城,留守将领仍是黎胜国,与徐础唏嘘一番蜀王之死,慷慨地提供马匹与兵卒,送徐先生追赶铁二将军。 铁鸷显然心急,行军极快,徐础步步皆晚,一直也没追上,等他赶到金都城时,比铁鸷足足晚了两天。 离金都城还远,徐础等人就听到传言,说是城门紧闭,禁止进出,似乎将要开战,百姓纷纷找地方躲避,人心惶惶。 滞留汉州多时的铁鸢,早些天将一部分益州兵带回益州,很立刻就与一些重要将领被收监,他留在城外的部下却拒绝承认将军的罪行,做出攻城的架势,城内惊惶,立刻闭门,本想等蜀王的旨意,结果等到的却是死讯。 形势一下子变得更加复杂。 徐础自然不会进城,带人直奔城外的军营。 远远地就能感受到营地的混乱,营门大开,不停地有人跑进跑出,个个神情紧张。 徐础由十几名益州兵卒护送,因此没有受到拦问,顺利入营,发现营内另立许多道栅栏,栅后都有兵卒守卫,显然是在彼此警惕。 宋五手询问铁鸷的下落,竟然没人知道。 卫兵中的小头目心中惴惴,向徐础道:“情形不对,营里许多兵好像不是我们益州人,铁大将军入城被俘,铁二将军下落不明,营里怕是要闹事,咱们不如先出去,观望一阵再说。” “没听说铁二将军入城,麻烦你去向熟人打听一下,实在找不到铁二将军,咱们再做打算。” 小头目去寻熟人,徐础等人留在原地,他们能够进入营门,再想随意行走就困难了,到处都有栅栏和警惕的兵卒,经常有手持刀枪的士兵从此经过,对这一小群“客人”反复打量。 小头目一直没回来,远方突然有人高声喊道:“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营地门口的兵卒全朝一个方向跑去。 徐础好奇,延颈遥望,站在他身边的宋五手道:“徐先生在此稍等,我和老金给你看看去。” 麻金不吱声,但是宋五手走开时,他跟了上去。 远处的叫嚷声越来越响亮,不像互相厮杀,倒像是为什么人助威。 小头目仍未现身,麻金一个人跑回来,到了徐础面前直接道:“徐大世和杜黑毛。” 徐础一愣,因为他记得这两个名字,一个是百目天王,一个是指日天王,全是新降世军的头领,居然跑到了益州,尤其是徐大世,心狠手辣,与宁抱关倒有几分相似,杜黑毛应该很怕他才是,不知为何竟然打起来。 “他二人比武?” “嗯。” “铁鸢竟然将降世军带过来……我去看看。”徐础迈步走去,护送他的益州兵互相看看,没有跟上来,只有麻金抓起地上的两只包袱,匆匆追上。 前方聚集一大批兵卒,里三层外三层,喧声震天。 宋五手迎过来,“快要分出胜……” 话未说远,人群突然轰然叫好。 “徐大世赢了。”宋五手道,他刚才挤进去看了一眼,徐大世占据上风。 人群散开,让出一条通道,百目天王徐大世单骑驶出,手持长槊,槊尖上挑着一只断手,他的相貌并不威武,这时却如凶神恶煞一般,令见者胆寒。 “还有不怕死的吗?”徐大世勒马高声喝道。 人群又往后让出几步,再没有谁出来挑战。 “别管是秦州人、益州人,有血性的就随我前去攻城,将铁大将军他们救出来,手里有刀有枪,干嘛要用嘴谈?”徐大世骂了一句脏话,“半个时辰之后,全军攻城,拒不从命者,人人得而诛之!” 徐大世睥睨左右,众人齐呼“攻城”。 徐础站在人群中观看,忽然被人从后面扯了一下,“徐先生不怕死吗?”那人小声道,拽着徐础就往外走。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百一十一章 草堆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徐础被拽到外围,宋五手和麻金紧紧跟上。 段思永本是广陵王府中的人,曾经服侍过徐础,辗转流落至秦州,加入降世军,认出徐础之后,立刻将他拽出来,引向僻静之地。 “公子太不小心啦,若是被百目天王发现……”段思永向远处望了一眼,见徐大世仍向大批兵卒慷慨陈辞,稍稍放心。 “铁鸢的益州军怎么变成了降世军?”徐础问道。 “唉,说来话长,早知今日,当初我不如跟着公子走。” “跟着我未必是好事,昌言之已经遇害。” 段思永一惊,长叹一声,看一眼徐础的两名随从。 “他们都是可信之人。”徐础道。 “嗯,公子走后不久,百目天王杀死了神行天王,尽夺巩军粮草,可是没等高兴几天,贺荣人突然杀到,我们不是对手,死伤无数,只好往汉州逃亡,向铁大将军投降。铁大将军当时正需要人,而且他也是降世军出身,于是收留我们,一同守卫汉中城与褒斜谷道。可楼长史那边失守,贺荣人杀进汉州,我们不得不放弃谷道,死守城池。要说铁大将军,那是一位重情重义的真英雄,说是守城,就要死守到底,连蜀王的旨意都不听……” 段思永继续往下说,徐础其实已经了解大致。 楼碍心中有愧,劝铁鸢退兵,自己带汉州兵夜袭贺荣营地,铁鸢带益州兵和降世军逃亡,一路遭到追击,伤亡巨大,唯一庆幸的是,因为襄阳大败,单于调发兵将,汉、益两地之间的关卡留人极少,不堪一击,铁鸢得以率兵顺利入益。 回到金都城的第一天,城里掌权的车全意就派人送来蜀王的旨意,斥责铁鸢的种种罪过,命令他束手进城。 铁鸢不愿再违背蜀王的旨意,于是不顾众将反对,命人将自己的双手绑在身后,十几名亲信将领也学他的样子,一同进城请罪,其中就包括猛将唐为天。 降世军头领没有跟进去,但是远来为客,不敢造次,老老实实等在城外的营地里。 蜀王遇害的消息改变了一切。 城外的益州兵与降世军都觉得这种时候应该释放铁鸢,车全意一口回绝,并且命令城外兵卒分散立营,将领、头目进城听令,如若不从,将停止供应粮草。 益州兵犹豫不决,降世军却只信任铁鸢一人,叫嚷着要闯城救将,金都城于是关闭城门,据说还派出信使,前往各地召集军队。 形势越来越紧张,益州军无将,降世军这时急需一名首领,徐大世觉得自己当仁不让,别的头领却以为大家既然都已投降铁鸢,从前的位次自然无效。 争吵之后就是比武,徐大世能成为人人惧怕的百目天王,确有几分真本事,连败三位天王,最后一位就是杜黑毛。 如今支持百目天王的人不只是降世军,连益州兵也愿听他号令,就在段思永说话期间,围观徐大世的兵卒正在四散跑开,纷纷准备兵甲坐骑,将要一同攻城,救出铁鸢。 “铁大将军的弟弟铁二将军前天刚刚赶到,现在何处?” “没听说啊?”段思永诧异道,“如果铁二将军在这里,大家肯定听他的,用不着比武争首领之位了。他是不是直接进城了?” 徐础与铁鸷有过接触,觉得他不像是那种一心只想救兄长的迂腐之人,于是摇摇头,“应该不会,中间肯定发生了意外。” “我去打听。”段思永自告奋勇,转身要走,马上又转回来,“我得先给公子找个藏身的地方,不能让百目天王发现。” 段思永将徐础和两名随从带到一座草料棚里,“公子在此暂忍一会,别的地方我不敢去,唯有这里的马夫与我熟识,我知道他一时半会不过来。我去打听铁二将军的下落,他若已经进城,或是发生意外,我劝公子不要在此久留,出营逃跑吧。” 徐础点头,“麻烦你了。” “公子千万别说这样的话,能为公子做事,我高兴着呢。” 段思永匆匆离去,宋五手立刻道:“徐先生,这人可信吗?嘴上倒是挺能说,看样子不像是好汉。” 徐础笑道:“是我在东都结识的故人,应当值得信任,等他一会吧。” 段思永一直没露面,马夫也不见影,三人坐在草料堆上休息,宋五手对益州和降世军都不太熟悉,但是不影响他判断形势,滔滔不绝地发议论,以为降世军必败,“我可知道攻城有多难,他们连架云梯都没有,凭什么攀城?城里只需断供粮草,坚守几天,降世军就得放弃。降世军也有意思,不称将军,叫什么‘天王’,我看……” 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迅速接近,有人道:“所有地方都搜一遍……” 宋五手惊道:“我说什么来着,肯定是姓段的告密。” “他们四处搜人,不是段思永告密。” “怎么办?咱们没处藏身……” 一直不说话的麻金突然站起身,利索地将两只包袱塞进干草堆里,随后将徐础推到包袱上,从附近拿来两柄木叉,分给宋五手一柄,弯腰叉草,迅速将包袱和人掩住。 宋五手发了一会呆,也跟着叉草。 徐础躺在包袱上面,一动不动。 门被推开,进来几名兵卒,见到两名没穿盔甲的人在叉草,以为是看管草料房的马夫,一兵问道:“有陌生人来过没有?” 麻金停止叉草,抬手擦去额上不存在的汗珠,摇头道:“没有。” 宋五手笑道:“这种地方,谁爱来啊?几名兄弟怎么称呼?是有奸细混进营地了?抓住了有悬赏没有?待会休息的时候,我也去到处找找。刚才外面叫叫嚷嚷地在干嘛?我还以为打起来,仔细一听又不像。要说今年真是够冷的,咱们益州往年不是这样……” 宋五手唠叨不停,几名兵卒不爱听,转身就走,他们奉命到处找人,没工夫在一处地方耽搁太久。 宋五手关上门,侧耳倾听一会,长出一口气,转身向麻金道:“真险,还好我心思敏捷,一通说将他们说走了。” 麻金拨开乱草,徐础向他点下头,然后道:“宋将军派两位随行,果然有远见。” 宋五手道:“咱们这只算是躲过一时,再等一会,营里的人全要去攻城,咱们正好趁机逃跑。看这样子,再想北上是不可能了,咱们回荆州吧。” “怎么也得等到段思永的消息。” 宋五手扒门缝向外观望,“有消息早就回来了,没准是碰到意外……哎呀,他们要去攻城,我看见不少人,还有鼓声,你们也听到了吧?机不可失,徐先生早做决断,无缘无故死在这里,可不值得……” 徐础也不回答,与麻金坐在草堆上,默默地等着。 宋五手只是话多,倒也没有坚持己见。 “来了来了。”宋五手突然道。 “谁来了?”徐础起身问。 “等等,我再看看……”宋五手后退几步,转身道:“是姓段的,还带来几个人,这回是直奔咱们来的。” 麻金也站起身,又拿起木叉。 段思永推门进来,看见徐础还在,稍松口气,“公子带来的益州兵嘴巴不严,走漏了消息,百目天王传令搜营,我还以为……现在没事了,他急于攻城,以为公子已经逃走。” “这几位是……”徐础问道。 段思永一拍脑门,“这四位都是铁大将军的卫兵,我向他们打听消息,他们愿意帮忙。” 一名卫兵上前,拱手道:“在下陈瓦儿,跟着铁大将军见过徐先生,徐先生想必不记得……” “看着脸熟。”徐础笑道,也上前拱手。 陈瓦儿道:“这些天没人见到铁二将军进营,但是有件小小的古怪事,若非段兄询问,我们也没当回事。徐大世手下谋士名叫王颠的,徐先生认识吧?” “认识。” “从前晚开始,王颠住的帐篷外面突然增加不少兵卒,不许外人随便进入,他自己也很少出来,大家都说王颠旧伤复发,快要死了,现在想来,其实未必。” 徐础想了一会,“徐大世人呢?” “带兵攻城,我看他不是真心救人,而是要逼城里杀死铁大将军。” “营里还剩多少人?” “不多,三四百人吧,我们几个借口不得铁大将军命令,不能出营,因此留下。” “陈兄还能召来更多人吗?” “还能召来十几个吧,如果真能找出铁二将军,那就不一样了。” “好,既然如此,我束手就擒。” 陈瓦儿、段思永等人一惊,徐础笑道:“将我送到王颠那里。” 段思永忙道:“铁二将军若是不在那里呢?或者他已经遇害呢?毕竟没有确切消息。” “那我就说服王颠帮忙,无论如何也要找出铁二将军。”徐础伸出双手,表示可以捆绑。 对面五人互相看了看,段思永道:“那就委屈公子了,不用绑手,这两位仁兄也一快去吧,若有万一,大家力拼。” 段思永与四名卫兵“押送”徐础等三人前往王颠的住处。 王颠受过严重的烧伤,身体虚弱,没有随军出营,在他的帐篷外面,至少二十名卫兵把守,全是百目天王徐大世的部下。 “找到徐础了!”段思永大声道。 一人进帐通报,很快出来,“让徐础一个人进来。” 徐础向几人轻点下头,独自走向帐篷。 帐篷里比较阴暗,徐础适应一会才能看清里面的情况,不由得有些吃惊。 铁鸷的确在这里,正与王颠对面饮酒,满面带笑,一点也不像是受困的样子。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一十二章 快计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铁家兄弟与车全意向来不睦,铁鸢率益州军前去夺取汉、秦两州,一多半是这位蜀王宠臣的主意。 铁鸷半路上听说车全意拒绝释放兄长,心里立刻明白自己若是进城,也会成为阶下囚,于是隐藏身份来城外的军营里寻找支持。 可是他有一件事没料到,兄长铁鸢从汉中城带回来的不止是益州兵,还有几路降世军,更不巧的是,益州军重要将领全随铁鸢进城一同为囚,铁鸷趁夜入营,表明身份之后立刻被送到百目天王徐大世那里。 徐大世走投无路才向铁鸢投降,一直有夺军自立之心,立刻将铁鸷囚禁,藏在王颠帐中,打算以后用他来胁迫益州将士。 王颠是极少数受到徐大世信任的部下之一,而且受伤之后容貌丑陋,经常用药,帐篷里时刻弥漫着一股药味,没人愿意来他这里,正是藏人的好地方。 徐大世在外面连败几位天王夺取兵权的时候,王颠与铁鸷则在帐篷里聊天,一开始还有卫兵看守,渐渐地王颠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屏退卫兵,松开铁鸷身上的束缚,要来酒肉,两人越聊越投机。 铁鸷有一番话深得王颠之心,他说:“数百年来,益州迁来一拨又一拨客民,在这里,寻一立足之地,容易,想大展拳脚,难上加难,土著不服,客民之间亦是新仇旧恨不断。蜀王入益之后,真正占据者不过是金都城等少数郡县,算是立足,不算真正的一州之主,但是蜀王是个知足之人,从不强求各方臣服,因此称王之后无人反对。以王先生所知,若论和辑四方,百目天王比得上蜀王吗?” “比不上。”王颠承认。 “勇猛无畏,战则必胜,百目天王比得上宁王吗?” 王颠身上的伤就是宁抱关一把火烧出来,虽然恨之入骨,但是王颠还是得承认此人的本事,“更比不上。” “然则百目天王有何前途,能让王先生甘心追随。” 王颠早已明白对方的意思,虽然笑得艰难而丑恶,他还是笑了一下,“实不相瞒,徐天王在秦州大败时,我就已生离意。贺荣人来到之前,徐天王自吹自擂,拒绝听信良言,贺荣骑兵突然杀到,他又惊慌失措,只顾逃亡,丢下大量将士与粮草。与铁大将军相比,徐天王更显卑劣无能。我与许多人一样,一时无处投奔,暂时留在他身边而已。” 两人将话说开,正商量着待会如何从徐大世手里将兵权夺回来,外面来人通报,说是徐础被抓到了。 徐础一进帐,铁鸷先迎过来,拱手道:“此前惊闻徐先生遇难,不胜悲痛,今日竟得重逢,不胜欣喜。” 王颠没那么热情,冷淡地说:“徐先生追在铁二将军身后,是来给宁王当说客的吧?” 徐础此时比较尴尬,说是宁王的部下,得罪王颠,说是宋取竹的人,得罪铁鸷,只得笑道:“我只是借道北上,要去投奔秦北的降世军,并非任何人的说客。” 王颠这才起身,走来拱手道:“徐先生一来,此事又有几分把握。” 铁鸷道:“我们正商量着如何从徐大世手里夺回兵权。” “那我来得倒多余了。”徐础将自己来救铁鸷的意思与计划说了一遍,三人都笑了。 王颠道:“绝不多余,正要请徐先生给我们斟酌一下。” 三人落座,王颠道:“百目天王没有远见卓识,他在益州必然还是要靠劫掠为生,争一时之利,早晚身死名败。可惜我当初没听徐先生劝告……唉,如今我已醒悟,打算今晚就动手,联络益州官兵以及反对百目天王的降世军,一同推铁二将军为主,夺回兵权。徐先生以为如何?” “十拿九稳。” 铁鸷道:“就是不知道降世军是否愿意追随我。” 王颠道:“铁大将军已经趟好道路,虽然相处日浅,但是铁大将军爱惜士卒,奖罚分明,行事公平无私,降世军上下皆被折服,所以百目天王再夺权时,才有那么多人反对。铁二将军乃铁大将军的亲弟弟,在军中必能一呼百应。” 徐础也道:“此计可行,只是夺回兵权之后,两位打算如何救出铁大将军?” 王颠与铁鸷还没商讨到这里,互相看了一眼,铁鸷道:“没有别的办法,还是要攻城。城中兵卒虽然也是益州客民,但是与城外的益州兵籍贯不同,彼此仇视已久,不会听我的命令,只对鸡公车惟命是从。” 徐础点点头,看向王颠。 王颠道:“攻城无法避免,但是现在攻城有两不妥:一是缺少器械,难以破墙登城,二是逼得太急,城中必拿铁大将军开刀,而这正是百目天王的目的。” 铁鸷立刻道:“是我考虑不周,眼下的确不能攻城。” 王颠道:“车全意召集郡县之兵前来救援,铁二将军当针锋相对,声称有蜀王遗旨,循定各地,征兵征粮,不服者攻破之。金都城迟迟不得援兵,车全意或许愿意议和。” 铁鸷点头,与王颠一同看向徐础,都想听他的意见。 徐础想了一会,“计是好计,但是费时太久,益州如今无主,颇受四方豪杰的觊觎,中途易生变故。” 铁鸷道:“请徐先生指点,只要能救出我哥哥,便是用我一命换一命也行。” 王颠也道:“徐先生必有妙计。” 徐础又想一会,“如今城门紧闭,内外不通,要救铁大将军,需从百目天王这里着手。请两位的夺权之计稍稍延后,待会将我送到百目天王那里,我来劝他几句。” “劝他什么?”王颠惊讶地问。 “我还没想好,到时随机应变吧。” “百目天王对徐先生颇为不满,若是一见面就动杀心……” “那两位就不必等了,按原计划行事,今晚就夺权。” 铁鸷与王颠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个计划不太可靠。 徐础笑道:“我被公开送到这里,百目天王一回来就会知情,在两位行事之前,我总得去见他一面。” “可是……”铁鸷仍觉得不妥。 “百目天王不会杀我。”徐础肯定地说。 对面两人又互视一眼,王颠道:“好吧,我们可以拖延一阵,但是不能太久,我今晚就得联络他人,消息隐藏不了太久。” “明晚之前,必见结果。”徐础道。 三人又聊一会,外面传来消息,徐大世率兵回营,攻城毫无进展,城上城下互相叫骂而已,徐大世借此机会笼络士卒,观察动向,看准对自己的命令不太服从,暗暗记下,打算尽快找机会除掉。 王颠命人将徐础的两名随从关押,奖赏段思永等人,然后带着徐础去见刚刚回来的百目天王。 虽然没有真的攻城,徐大世却摆出苦战一场的架势,召集众头目来自己帐中,点评功过,安排明日的任务。 见到徐础进来,徐大世哈哈大笑,“人生何处不相逢?秦州一别,竟在益州再遇。诸位都认得吧,我的本家,赫赫有名的徐础徐先生。” 徐础向众人拱手,的确认得其中不少人,之前与徐大世比武的三位天王都在,个个带伤,但是没有被杀死,杜黑毛最惨,失去一只手,脸色苍白如纸,还得强撑着过来听令。 “听说徐先生投奔宁王,为他在战场尽忠了,我为此还撒了几点眼泪,怎么突然间跑到我营中诈尸?难不成这里藏着宝物?” 徐础笑而不答,王颠急行几步,来到徐大世身边,向他小声耳语。 徐大世嗯了两声,向众头领道:“都下去吧,明天攻城用点心,让城里人害怕,他们才肯交出铁大将军。” 众人告退,从徐础身边陆续经过,都不看他。 徐大世先向王颠道:“那人怎样?” “百目天王放心,我假意向铁鸷示好,他已完全信我,指望着我救他出去,不会胡乱行事。”王颠先给自己留条退路,以免有人告密说他与铁鸷把酒言欢。 “嗯,王先生这一招用得好。徐础有重要的事情要对我说……他还可信吗?” “徐础人不可信,说的话却可择其善者而从之。” “徐础,你可以说了,就站在那里。”徐大世连虚假的客气也省去。 徐础拱手道:“此事重大,需与百目天王私下交谈。” 徐大世冷笑一声,王颠道:“查过了,他身上没有兵刃,可以留下两名卫兵……” “要什么卫兵?他就是带刀,我也不怕。王先生暂且退下,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听他几句废话。” 王颠告退,将门口的卫兵也都带走。 见没有外人,徐大世立刻道:“是宁王带来的消息?” “是宁王,但不是带给百目天王的。” “嗯?” “宁王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知道百目天王已到益州,他对我说,谁是益州之主,就将消息带给谁。” 徐大世大笑,“我还不是益州之主,但是益州早晚是我的,这就叫‘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老天爷赏我的地盘,不能不要。” “我亦是这样以为。” “宁王怎样说?” “宁王说:俯首称臣者,可为益州之主,胆敢抗逆者,必为益州之鬼。” 徐大世再次大笑,略显生硬,因为他相信这的确是宁王的话,“凭你一人,就想让我做鬼?” “不敢,我说这话,是因为相信百目天王乃是识时务之人,可为益州之主。” “嘿,宁王能击退贺荣人,奉他为主倒也可以,他能给我什么好处?” “第一项好处就摆在百目天王面前。” “你?” “是我。百目天王听我之计,可在一夜之间得到金都城以及城内城外所有益州兵卒,旬月之间当称蜀王。” 徐大世一愣,似信非信,最后道:“接着说。”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一十三章 半成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徐大世在意的人不是徐础,而是背后的宁王。 徐础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上前一步拱手道:“天王是要乘风而起,还是一切从头开始?” “乘风而起是什么意思?乘谁的风?” “铁家兄弟。”徐础微笑道。 徐大世不傻,立刻明白对方的意思,笑道:“我的确是跟着铁鸢进入益州,可是想借铁家的势并不容易——你见到铁二了?” “见到了。” “觉得他好说话吗?” “固执如牛。” “你还想乘他家的风?” “固执如牛,牵之亦如牛,加一鼻环足矣。” “鼻环何在?” “铁大将军。” 徐大世露出困惑之意。 徐础解释道:“铁鸷重兄弟之情,誓死要救兄长,这就是他的鼻环。” “徐先生的意思是……” “救出铁大将军,令铁二俯首,令铁家俯首,令益州俯首。” 徐大世笑了两声,“救出铁大,满军将士都去跪他,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徐础不笑,“如果铁二先跪天王呢?如果铁大获救之后也向天王跪谢呢?” 徐大世思忖片刻,“铁二有‘鼻环’,强迫他下跪容易,铁大的‘鼻环’在哪?” “在铁二。” 徐大世一愣,随即道:“他们兄弟之间的交情有这么深?好吧,即便一切如你所说,铁家兄弟愿意向我下跪,问题是怎么才能救出铁大?攻城是没用的,城里很狡猾,逐日提供粮食,我这里节省一点,顶多坚持三天,明天我就得分一半人到附近城中借粮。” “攻城乃是下下之策,我有办法让车全意将铁大送出来,还能让他向天王俯首称臣。金都乃益州治所,存粮最多,足够数年之用,天王无需舍近求远。” 徐大世早就听说过金都城的富庶,不由得怦然心动,“徐先生的办法能说来听听吗?” “第一是宁王,宁王的要求极简单,益州必须尽快推出一位新主,如果迟迟没有结果,他就派兵过来接管。益州若是陷入刀兵,谁更在意一些?” “哈哈,当然是车全意,老子大不了带兵去别处劫掠,躲着宁军就是,他可没处逃亡。” “第二则是百目天王。” “我?” “正是。当初我经过益州时,曾与车全意有过来往,此人一向趋炎附势,与铁家兄弟互相仇视。” “嗯,这件事我有耳闻,铁大的益州兵都说车全意偏袒洛州客兵,故意派别州客兵出来送死,全仗着铁大的保护,才没有全军覆没。” “所以铁家兄弟在客兵当中声望甚高,车全意无胆之人,借蜀王之名囚禁铁大,却不敢杀之,百目天王若能替他动手……” 徐大世又是一愣,“不是要让铁家兄弟向我跪拜……明白了,这是徐先生的计策。” 徐础笑着点头。 “徐先生要进城?” 徐础继续点头。 徐大世这回思考得更久一些,“徐先生说过,宁王并不知道我在益州——他听说过我吗?” “略有耳闻。” 徐大世稍显失望,“只是耳闻而已……宁王日后愿意让我当益州之主?” “实话实说,宁王并在不在意谁做益州之主,只是不希望背后再多一个乱州,而且宁王需要益州的粮草,无论谁得益州,只要肯供应粮草,就能得到宁王的承认。” 徐大世嘿嘿笑了两声,“徐先生偏偏选中了我?” “我没有选择,初进益州时,我看好铁家兄弟,快到金都城时,我又看好车全意,直到进入军营,亲眼目睹种种形势之后,我相信唯有百目天王能能够迅速平定益州,亦能为宁王所用。” 徐大世脸色微沉,“虽然都是降世军,但宁王是秦州人,我是汉州人,大家没有过来往,谁为谁所用可不一定。” 徐础微笑道:“这件事可以让宁王亲自来说明。” 徐大世嘴角稍一抽搐,突然大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初单于若是能给些好好,我们也去投降了,何况是宁王?宁王以弱胜强,大败贺荣骑兵,威震天下,向他称臣、供应粮草都没问题。” “天王觉得此计可行?” “可行。” “好,请天王派人送我进城。” “这就进城?” “事不宜迟。” 徐大世点点头,忽然道:“徐先生手上可有宁王信物?” “没有,宁王草莽出身,不爱写字。”徐础坦然道:“天王不信我的话,可以派人去向宁王打听。” 徐大世笑道:“换成别人我未必信,徐先生我信。要说徐先生确有眼力,千挑万选,投向了宁王,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徐大世先叫进来王颠,将徐础的计策简单说了一遍,征徇意见,然后派部下去向城里喊话,声称要派使者进去谈判。 部下很快回来,说城里同意谈判,但是最多允许两个人进城。 徐础道:“我一个人就够了。” 徐大世却不同意,“徐先生到我这里不久,对许多事情还不熟悉,城里问起来,一时应答不上,反生意外,我派一个人给徐先生当随从,劝说由你来,答疑由他来。” 也不等徐础同意,徐大世从外面叫来一人,介绍道:“这是我的一个侄儿,叫徐三猿,猿猴的猿。三儿,跟着徐先生进城,徐先生说什么你不必插嘴,城里若是问起咱们的情况,你照实回答。” 徐三猿二十几岁年纪,人高马大,憨憨地回道:“是。” 徐础没法拒绝,只得拱手道:“得徐将军同去,再好不过。” “他算什么将军?叫他徐三儿就行。” 几人又商议一会,徐础与徐三猿出帐,前往金都城。 外面夜色已深,徐大世送到营门口,回来之后向王颠道:“我不信他。” “徐础?” “他说他是宁王的说客,一开始我信,可是越想越不对,人都说狐假虎威,那狐狸生怕别人不知道它背后跟着一头老虎,徐础借宁王之威,来得却是无声无息,按理说早应该传得沸沸扬扬才对。” 王颠心里一惊,却点头道:“百目天王所言极是,怪我一时不察……” “不怪你,谁见到徐础,肯定都以为他是宁王之人。” “百目天王是要将计就计,借徐础之手要出铁鸢、夺下金都城?” “知我者,王先生也。你再替我想想,此计能不能成?” 王颠装模做样地想了一会,“能成,但是不宜告知众人,以免事泄,天目天王召集亲信,二十人足矣,都穿兵卒之甲,徐础劝说成功之后,车全意必要见百目天王一面,到时候——。” “明白。”徐大世笑道,脸色突然一沉,“你去将铁二的人头带来?” “现在?”王颠又吃一惊。 “就是现在。徐础用计,十有八九是为救铁家兄弟,我不能让他得逞,不如先下手为强。” 王颠找不出理由反对,也不敢反对,拱手道:“好,我这就去,百目天王稍候。” 徐大世抓住王颠的胳膊,对他的可怕面容丝毫不以为意,直视道:“下手利索些,别弄坏眉眼,得让人认出那就是铁二,以后或许用得上。” “是。” 王颠告辞,匆匆走向自己的帐篷,心中惴惴,半路上下定决心,先将守在外面的几名徐大世亲信支走,让他们去见百目天王,然后进帐道:“等不得了,现在就得动手。” 铁鸷起身,“徐先生失败了?” “比失败还要糟糕,成功一半,他现在进城去了,徐天王却没有全信他,这就要杀铁二将军。” “咱们能找来多少人帮忙?” “铁二将军一呼百应,但是附近全是徐天王的部下,外围的将士一时冲不过来,所以此事不宜人多,且不宜张扬,一旦被城里人知道城外兵乱,徐先生必危。我能找来十人左右,借用徐先生此前之计,‘押’铁二将军去见徐天王,擒贼先擒王。” “全听王先生安排。”铁鸷别无选择。 王颠立刻出帐,叫来亲信十余人,引到帐中,向他们道:“这位铁二将军乃是铁大将军亲弟,来此求援,却被徐天王扣押,这就要斩杀。徐天王无意救出城里的铁大将军,于此明矣。我等受铁大将军厚待,怎能恩将仇报?我意已决,要杀徐天王,救铁二将军,诸位可愿随我一同前去?” 王颠此前已向这些人透过口风,因此诸人都不意外,同声道:“愿往。” 徐大世一向性急,不能让他等得太久,王颠再不多说,向铁鸷道一声“委屈”,与众亲信将他扭送百目天王那边。 两帐相距不远,中间有一些徐大世的部下,见到王颠都无疑心。 到了徐帐门口,王颠示意众人停下,帐内徐大世正与亲信数十人谈话,王颠这边人少,不能现在进去。 等了一会,帐内诸人陆续出来,有人向王颠道:“王先生就在这里,百目天王等你呢。” “我马上进去。”王颠道。 等里面的人出来得差不多,王颠带人进帐。 帐中还有三人留下,正与徐大世交谈。 徐大世扭过头,第一眼先看见铁鸷,稍稍一愣,向王颠道:“我要的是脑袋,带个大活人来干嘛?王先生不敢下手吗?” “不是不敢,是铁鸷还有重要的事情没说。”王颠示意其他人停下,独自走向徐大世,“他们铁家在城里藏了不少财宝,但他不肯向我透露。” “咱们缺财宝吗?”徐大世嘴上不承认,心里却极贪财,迈步走向铁鸷,笑道:“我还以为铁家兄弟不会爱惜钱财呢。” “是为周济将士,不为自用。”铁鸷道。 王颠站在后面,面朝徐大世的三名亲信,以防他们前去救援,心里却想着徐础,不知他在城里进展如何。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一十四章 失策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徐础进城顺利,很快就见到了车全意。 蜀王之死令车全意有些狼狈,城里兵将不算太少,但他不会领兵打仗,也不信任别的将领,只会闭关死守,白天时徐大世只是虚张声势,就将他吓坏了,听说要谈判,立刻接受,见到是徐础,既意外,又喜不自胜。 “怎么是徐先生?”车全意起身迎来。 徐础甩不掉徐三猿,带着一同进来,拱手笑道:“因车城主当日一言,我特意赶回益州。” “我算哪门子城主?不过是替蜀王暂守金都城而已,待蜀王之子继位,我立刻交还权柄,不敢恋位。” “在此之前,城主就是城主。” 车全意身后跟着两名卫兵,他瞥一眼高大的徐三猿,没有靠得太近,也没再拒绝城主的称呼,向徐础道:“徐先生说是因为我当日一言……” “车城主不记得了?” 车全意当初送行的时候曾经说过,徐础若能带来一位新王,他不会拒绝,此时自然没忘,哈哈笑道:“记得,记得,只是没想到徐先生回来得这么快,徐先生这是投靠铁家了?还是徐大世?” “百目天王的名讳不可乱说。”徐三猿提醒道,眉毛一扬。 车全意没理他,但是示意两名卫兵靠近些。 徐础回道:“既非铁家,也非百目天王,我奉宁王之命前来。” “宁王?” “正是。” “在荆州大败贺荣人的那位宁王?” “没错。” 车全意长长地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位是……” “这位是百目天王的侄儿徐三猿。” 车全意点点头,回去坐下,向徐础招手,待他走到六七步之遥时,又伸手示意停下,“所以徐先生是代宁王与百目天王进城谈判?” “是。” “百目天王也投靠宁王了?” “刚刚的事情。” 徐三猿飞速看一眼徐础,牢记百目天王的交待,没有插话。 “徐先生一来就给宁王立功,佩服。”车全意笑道,马上变脸,严厉地说:“宁王不守信义,杀死蜀王,益州兵民无不愤慨,秣马厉兵,要为蜀王报仇,绝不会向宁王投降,徐先生免开尊口。” “宁王不惧寻仇,但是车城主出得了金都吗?” 车全意不语。 徐础上前半步,“在车城主面前什么都能说吗?” 车全意看一眼卫兵,“他们都是我的人。” “好,我就不拐弯抹角了。百目天成能为车城主除掉铁家兄弟。” 车全意大笑,连连摇头,显是不以为然。 “铁鸷已是百目天王阶下之囚。”徐础继续道。 车全意收起笑容,“真的?” 徐三猿当这是一句问话,立刻回道:“是真的,就关在军师王颠的帐篷里。” 徐础则嗯了一声。 车全意想了一会,“据说百目天王走投无路,率兵投靠铁鸢,白天时还带兵攻城,怎么突然间改了主意?不怕有人说他恩将仇报?” 徐三猿回答不了,正犹豫间,徐础已经开口:“群雄相争,不记仇、不报恩,百目天王能屈能伸,走投无路时可以投奔,机会到来时也不会放过。” “这样的人,徐先生也要推荐给宁王?” “宁王正需要这样的人。” “嘿,徐先生还真是没有拐弯抹角。可我不会向百目天王归降,宁王亲来,我或许会打开城门。” “车城主只需交出铁鸢,百目天王自会退兵,去别处立足。” 徐三猿没听过这种说法,强行忍住开口的冲动。 “我怎么知道百目天王是要杀铁鸢还是要救铁鸢?你让他将铁鸷的人头送进来,我就将铁鸢送出去。” 徐础笑道:“铁家兄弟要杀就一块杀,百目天王此时杀铁鸷,营中必乱。车城主得铁鸷人头而交出铁鸢,则城中亦乱。双方都得不着好处,百目天王此时打救人旗号,车城主放人,至少落个宽宏之名。” “百目天王?以何名义杀铁家兄弟?” “铁鸷暗中进营,将要刺杀百目天王夺权,铁鸢受弟弟鼓动,也有不轨之心。” “所以是铁家兄弟恩将仇报?” “没错。” 车全意连笑几声,“先毁其名,再杀其人,这是徐先生的计策吧?” “有一点功劳。” 车全意想了许久,“我要与徐先生单独交谈。” 徐础向徐三猿道:“请到外面稍等。” “百目天王让我紧跟着徐先生。” “百目天王让你听我的命令。” 徐三猿犹豫一会,“好吧,别让我等太久。” 徐三猿转身往外走,车全意示意卫兵也离开,等到厅里只剩下两人,车全意起身来到徐础面前,笑道:“其实我有些意外。” “我回来得是快了一些。” “不不,我是说徐先生竟然出此毒计,令我意外。” “对铁家兄弟是毒计,对宁王则是妙计。” “我交出铁鸢,百目天王退兵,然后呢?宁王要亲来益州?” “宁王会派一员大将来益州,得车城主相助,除掉百目天王。” 车全意又笑了,“我想宁王也容不下那些降世军,但是宁王愿意用我?” “宁王对益州的要求乃是粮草,无意在此大动干戈,因此需要本地豪杰相助,我向宁王力荐车城主。” “多谢了。” “我一直记得车城主的那句话。” “蜀王自己失策,怨不得别人,谁也没法给他报仇。宁王想得益州,我当然同意,还会亲自去拜见他,只是……宁王真的要用我?” 徐础点下头。 “可有宁王手信?” 徐础摇头,“我孤身入益,夔门关等地的兵卒皆是蜀王旧部,带宁王的信很不安全。” “哦,那倒也是。请徐先生在此稍等,我去将外面的人叫进来,那人真是徐大世的侄儿?” “是。” “那咱们还得在他面前演场戏。”车全意笑道,迈步走向门口,向外面道:“可以了。” 徐础一惊,知道事情有变,却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外面一声惨叫,两名卫兵很快进来,手里提刀,刀上有血,显然是将徐三猿杀死了。 徐础面露惊诧,“车城主这是何意?” 车全意哈哈笑道:“徐先生编得好故事,你若早来一天,也能骗取我的信任,可惜,你来晚了。”车全意伸手入怀,取出一封信,轻晃两下,笑吟吟地说:“宁王信在此,真正的使者不日即至。” 徐础愣在当场,他料到宁王肯定会派人来金都城,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他一路上紧赶慢赶,还是晚了。 车全意道:“虽然如此,我不杀你,等宁王使者到来,由使者处置,至于徐大世,我不怕他,他军中粮草多少,我一清二楚,顶多再过两日,他只能退兵。徐先生虽是满口胡言,却说对了一件事,宁王会派一员大将随使者一同过来,城中兵卒得他统领,很快就能剿灭降世军。到时候铁家兄弟也都不是问题。” “你认得宁王?” “不认得,但是很快就会成为君臣。” “你至少听说过宁王的手段吧?” 车全意有卫兵,不怕徐础,笑道:“不劳徐先生担忧,你以为从前的益都王心慈手软?后来的蜀王宽宏大度?全是暴虐之辈,宁王无非更甚,我与这种人打了一辈子交道,不说如鱼得水,至少还有些技巧。带下去,严加看守。” 两名卫兵提刀上前,徐础别无它法,跟着他们往外走,心里不停思考,经过车全意身边时,说道:“宁王使者若是别人,车城主无忧,若是寇道孤,车城主小心。” 车全意哼了一声。 徐础走出厅门,希望自己这句话能让车全意记住。 门外躺着徐三猿的尸体,车全意在门口向另外几名卫兵道:“将尸体扔出城去,还给降世军。” 卫兵抬尸离去。 徐础心中自责不已,徐大世一看见侄儿的尸体,必然大怒,很可能会杀铁鸷,徐础此次用计,害人害己,若没有他,王颠与铁鸷或许已经成功夺回兵权。 这是一次惨败,直到牢房门口,徐础也没想出挽救的办法。 所谓牢房就是王府里的几间客房,由数十名士兵在外把守。 车全意的两名卫兵将徐础推进一间房里,关门上锁,在外面道:“看紧了,这是总管亲自抓到的俘虏。” “总管神力,都能亲自抓俘虏啦。”把守者谄媚道。 屋子里一片漆黑,徐础在门口站了一会,向前摸索,想找个地方坐下,继续自责,继续想办法。 屋子里很空,徐础走出几步也没碰到东西,再往前走,前面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眼瞎吗?就要踩到人啦。” 声音如此耳熟,徐础脱口道:“唐为天?” 对方也听出声音来,“公子?” 然后两人同时道:“是我!” 一阵锁链声响,唐为天道:“公子也被抓起来了?真是鸡公车亲自动手吗?公子虽弱,也不至于输给一个老家伙吧?” “唉,一言难尽,是我计算失误,害了自己,很可能也害了别人。”徐础蹲下,先摸到的是一条铁链。 “鸡公车怕我闹事,给我身上缠了几条链子。”唐为天解释道。 徐础眼前已能隐约视物,“这里有多少人?” “总共二十一人,这屋里有七位。” “徐先生。”有几人开口打声招呼。 “铁大将军呢?” “在别屋。” 徐础坐在地上,双手捧着铁链,第一次感到无计可施。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一十五章 断链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徐础躺在地上睡了一会,醒来时外面已有阳光透进来,一睁眼就看到唐为天怒目圆睁——他盯的不是徐础,而是门口。 徐础翻身而起,发现屋里其他人都守在门口,囚犯当中,只有唐为天受锁链束缚,动弹不得。 外面传来含糊不清的叫喊声,还夹杂着妇人的哭泣。 徐础大为意外,但是众人听得认真,他不好开口询问,于是也倾耳倾听,勉强能听见几个字,依然不明所以。 外面声音渐消,门口数人回到墙边坐下,个个叹气不止。 “怎么回事?”徐础问。 唐为天怒意未消,“公子,你说张家是不是就没有好人?” “哪个张家?” “皇帝张家啊。” “有坏人也有好人。” “哼,我怎么一个好人也没见着?益都王的女儿是不是姓张?” “是。” “三个女儿都姓张?” “想来如此。” “没有一个好人,蜀王刚死不久,铁家两位将军一个被关在城里,一个被扣在城外,姓张的三个女人竟然就要‘休夫’。” “休夫?”徐础有些吃惊。 “公子也意外吧,居然还有休夫这种事!” 徐础一点也不意外,他自己就被“休”过一次,巧得很,也是来自张家的女儿。 “公子笑什么?”唐为惊讶地问。 徐础道:“至少张家的这个女儿哭了几声。” “那有什么用,你没听到铁大将军有多生气吗?他脾气一向好,对谁都不发火,这是他第一次发怒吧?” 其他人点头,一人道:“我认识铁大将军十几年了,也是第一次听他如此愤怒,夫人真是将他惹火了。” “都‘休夫’了,还算什么夫人?”唐为天双手举起锁链,抖得哗啦啦直响,“再让我看见她,一拳头打死!” “或许她是身不由己。”徐础道。 “嗯?她自己跑来‘休夫’,怎么会身不由己?”唐为天一腔怒火,但是不敢对徐础发作。 “益都王三女当初嫁蜀王与铁家两位将军,就是车全意的安排,现在的‘休夫’想来也是他的主意。” “没错,鸡公车最坏!”唐为天又抖锁链,“老家伙曾让我们指认大将军有篡位之心,我们谁也没有同意,宁可一同被囚,益都王的女儿怎么就做不到?” “嗯。”徐础心里其实也有些纳闷,他没见过益都王的女儿,只是从铁鸷嘴里听说了只言片语,还拿到一封送给奚家儿媳妇的信,总感觉这三女的脾气与张释清或许相似。 徐础起身走到门口,透过缝隙向外窥视,只见到庭院里有两名兵卒在悄声笑谈,其它地方全看不到。 “蜀王当初也是糊涂。”唐为天兀自气愤难平,好像受辱的是自己,“既然造反,而且是自己称王,干嘛要娶张家的女儿?对张家人就要赶尽杀绝。” 唐为天是个极实诚的人,将铁鸢当成主人,就要一心一意、感同身受。 徐础看在眼里,心中竟有一丝嫉妒,马上驱散,走回唐为天身前,忍不住又笑一下。 唐为天疑惑道:“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死到临头了还这么高兴?” “口渴的时候最需要喝水,困境之中最需要笑。” 唐为天愣了一会,随即放声大笑,然后道:“别说,心里好像真的舒服一些。公子果然厉害,大家都来笑吧。” 屋子里的人同时大笑,外面有人敲门呵斥,他们也不停下,渐渐地觉得无趣,笑声停歇,唐为天道:“就好用那么一小会,公子还有别的招数吗?” “没了。” “今天怎么没人送饭?”唐为天食量超出常人,饿得也快。 “大将军夫人既然来‘休夫’,估计鸡公车是要对咱们动手了吧?”一人猜道。 众人不语,陆续坐下,再也笑不出来。 “我就是用这链子,也要勒死几个。”唐为天恨恨地说。 徐础没坐,又走到门口向外窥望。 “公子不用看,今天是不会有饭送来了。”唐为天劝道。 “嗯。”徐础依然没动,良久之后他说:“又有人来了。” “送饭的?”唐为天大喜。 “不是,好像……好像是来吵架的。”徐础只看见一小块地方。 “吵架?谁来这里吵……” 唐为天话未说完,外面传来女人的尖锐声音:“我们姐妹从小到大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你说算了就算了?再不让开,我先抓花你的脸!” 唐为天动不得,同屋的其他人都跑到门口,或望或听,有人道:“是铁二将军的夫人。” 外面喧闹声不断,更多女子的声音加入进来,铁二夫人显然带来不少帮手。 “铁鸢,你给我听着,你自己犯下的罪,别连累别人,我们姐妹想休夫就休夫、想嫁谁就嫁谁,你管不着,谁都管不着,我姐姐明人不做暗事,给你一封‘休夫’是看得起你……” 别人还好,唐为天气得哇哇乱叫,“果然张家没好人,臭女人、贱女人,有本事冲我来!” 可他的声音传不出去,反而让门口的徐础等人听不清外面在说些什么。 外面逐渐安静,徐础等人转过身,一人道:“铁二夫人进去了,铁大将军……唉,英雄末路,竟遭女人羞辱。” “肯定又是鸡公车主使。”唐为天睚眦欲裂,突然间大喝一声,竟将一条铁链从墙上硬生生拽了出来。 这里不是专门的牢房,铁链末端用长钉固定在山墙上,唐为天曾经试过拉扯,即使是在同伴的帮助下,也只是稍稍松动而已,如今怒火中烧,竟然拽出来一根。 唐为天继续用力,脸憋得通红,其他人先是吓了一跳,随即跑过去帮忙,八条铁链先后被拽出来,其中一条钉得太深,直接扯断一枚链环。 几条铁链依然束缚在身上,唐为天的行动却已不受束缚,喝道:“诸位让开。” “稍等……” 徐础话刚出口,唐为天已经带着满身的铁链冲向房门,大吼一声,将两扇门撞开,双手挥舞铁链,“张氏女纳命来!” 徐础等人急忙跟出来,只见外面的数十名兵卒大惊失色,手持刀枪纷纷围上来。 唐为天一腔怒火正找发泄的地方,虽然没学过舞链,但是仗着力气大,所挥之处无不披靡,众兵卒不敌,改而纷纷避让,唯恐被铁链扫到。 唐为天也不追赶,转身看向隔壁的房间,冲门外的几名女子道:“让张氏女出来送死!” 那几名女子面对兵卒时气势汹汹,这时却都花容失色,紧靠墙壁瑟瑟发抖。 铁二夫人从房里走出来,是名极年轻的女子,满面含霜,冷冷地说:“你说的‘张氏女’就是我吗?” “你是益都王的女儿、铁二将军的老婆?”唐为天见过她,但是心里没什么印象。 “你是唐为天?”铁二夫人倒记得他。 唐为天挥起铁链往地上用力一砸,激起一团灰尘,喝道:“就是你爷爷我!” 身后几名兵卒本想偷袭,被吓得又退回去,铁二夫人脸上也有些变色,“好个莽人。” “强过你这个贱人!”唐为天拎着铁链迎上去。 铁鸢从房里走出来,拦在铁二夫人身前,“唐为天,你要干嘛?” 唐为天心里就一个念头,甚至没注意到铁鸢手里有刀,“大将军让开,我先杀这个贱人,再去杀你老婆和蜀王的老婆,将城里的张家人……” “糊涂蛋,卫兵在你身后,你不带着大家闯出去,却要乱杀恩人吗?要杀就去杀车全意。” “恩人?”唐为天一愣,可是终于回过神来,低头看一眼已获自由的手脚,转身面对院中兵卒,突然大笑,“这回我真能笑出来啦,谁来送死?” 唐为天名声在外,否则的话也不会单独被锁起来,众兵卒稍一犹豫,转身就跑,心急的人连兵器都不要了。 唐为天挥舞铁链追上去,徐础与铁鸢异口同声叫道:“回来!” 唐为天追上一名跑得慢的兵卒,一链甩去,将他砸倒在地,这才转身回来。 徐础向铁鸢拱手:“铁大将军受苦了。” 铁鸢倒转手中的刀,拱手道:“连累到徐先生,是我之过。” 铁二夫人探头出来,打量徐础几眼,“你找到芳德了?” 徐础摇摇头,“还没有。” 铁二夫人又缩身回去。 唐为天大步走来,“铁大将军,咱们先去杀鸡公车,再杀张家的……” “你怎么还不明白?”铁鸢晃晃手里的刀。 “明白什么?”唐为天依然莫名其妙。 徐础走到他身边,小声道:“铁家两位夫人设计,其实是给铁大将军送刀。” “哦,何必这么麻烦,直接带人闯进来不就好了?” “不是人人都有你的力气。” “啊啊……”唐为天突然惨叫起来,被铁链勒过的地方如今痛入骨髓。 铁二夫人带来三十几名女伴,裙中藏刀,但是铁鸢屋中只住他一个人,因此得刀之后迟迟没有冲出来,反倒是唐为天先行一步。 铁鸢立刻命众女将刀分给部下,亲自去撬锁开门,放出其他囚犯,总共二十一人,手持短刀,前去寻找车全意。 徐础没接刀,走在稍后面,铁鸢专门指定一人保护他。 铁二夫人拒绝等候,带人也跟上来,追到徐础身边,说道:“芳德若是死在贺荣人手中……” “被抓的人是缤纷,公主还在秦北降世军那里。” “你要去找她?” “当然。” 铁二夫人露出一丝微笑,“当初我们一块乘船去看徐先生,都说你不配芳德,现在看来,还是有几分相配的。”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一十六章 夺益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车全意跑了,一听说铁鸢与唐为天要来寻仇,他起身就跑,连试图反抗的架势都没做一下。 蜀王府乃至整个金都城里的将士多是洛州客民,一向与车全意关系紧密,可是意外发生之后,车全意的第一个想法不是调兵自救,而是怀疑洛州人也已背叛自己,惊慌失措,只带数名亲信骑马出城,前去投奔外面的降世军…… 铁鸢也吃一惊,但是没有慌乱,第一件事就是改派唐为天去保护徐础,“城中混乱,到处都不安全,守卫徐先生是你唯一的职责,必须寸步不离。” “寸步不离。”唐为天道。 铁鸢其实是担心唐为天乱杀一气,将他支走之后,立刻亲自去见城中将领,表示仇人只有车全意,绝不会牵连他人。 洛州将领虽多,但是群龙无首,对铁家兄弟又无仇恨,于是纷纷归降,不过半日,铁鸢已然掌控全城。 徐础留在王府里,见到了益都王的三个女儿,她们的年纪都不大,嫁给蜀王甘招的姐姐也不到二十岁,事实上,她此前已经定亲,带着两个妹妹来金都城就是准备成亲,因此逃过东都之乱,但是亲事也因此取消。 两个姐姐比较沉稳,时刻关心府外的消息,妹妹铁二夫人比较活泼,在东都时,与张释清是最好的朋友,因此缠着徐础问东问西,听说张释清的逃婚经历,既欣慰又嫉妒,叹息道:“还是她胆子大些,我就不行了,老老实实地嫁人。” 铁鸢留下三名将领和数十名女兵保护三位夫人与徐础,唐为天遵守诺言,守在徐础身边,时不时揉搓被勒痛的地方,偶尔斜睨三名“张氏女”。 铁二夫人忍了又忍,终于不能再忍,冷冷地说:“你干嘛总用这种目光看我们?好像我们十恶不赦,铁大将军已经告诉过你,我们是为救人。” “铁大将军是说过,可我心里的怒火憋得慌,怎么也没办法消除。”唐为天也知道“张氏女”并无过错,就是没办法改变印象。 铁二夫人笑着摇头,向两个姐姐道:“世上居然有这种人,死不认错。” 两个姐姐只是笑,唐为天不笑,回道:“我若是不认错,早就将你们全杀死啦。” 铁二夫人脸色一沉,“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前锋将军,敢对我们不敬,眼里还有没有蜀王和两位铁将军?” “眼里有,心里也有,所以请铁二夫人说话小心些。” “我说话有何不妥?”铁二夫人眉毛慢慢挑起。 “什么叫别人胆子大些,难道你不愿意嫁给铁二将军?” 铁二夫人被气得笑了,“我是郡主,他是造反的百姓,成亲之前一面未见,我为什么要高高兴兴嫁给他?” 唐为天愣了一会,“我不知道,但是既然嫁了,就该一心一意。” 铁二夫人更加恼怒,铁大夫人走来,和声道:“我们若非一心一意,干嘛冒险救出铁大将军呢?” “你们救人我感激,只是不愿听不好的话。” 蜀王妃也走过来,微笑道:“唐将军在主公面前只说好话,不说坏话?哪怕坏话是实话?” 唐为天脾气急躁,当了前锋将军之后,脾气更急,经常顶撞上司,一下子问倒,呆了半天才道:“不是一回事……而且蜀王刚死,你不该笑。” 蜀王妃却没有收起笑容,“你们这些臣子能笑,我不能笑?” 唐为天无言以对,转向徐础,“公子,你来说说她们。” 徐础道:“蜀王遇难,有人继位之前,当由王妃临政,她现在是益州之主,而我是客人,你是本州将军,对王妃当对蜀王一般,说不得。” 唐为天又发一会呆,小声道:“真有这样的规矩?” “嗯。” 唐为天指向角落里的一小群人,“若是新蜀王继位呢?” “王妃便是王太妃,虽非益州之主,但是地位更高。” “她不是……亲娘。”唐为天更小声说。 甘招原来的妻子是名普通女子,此时正拉着几个孩子发愣,脸色苍白,对周围的事情视而不见,对别人说话听而不闻。 “规矩是这样,王妃是正妻,无论蜀王的哪个儿子继位,都要尊王妃为太妃,称为‘母亲’。” 唐为天眉头紧锁,显然觉得这条规矩不合理,但是徐础亲口所说,他不能怀疑,憋了半天才道:“肯定是张家自己定的规矩。” 蜀王妃拉着两个妹妹走开,她们虽非一母同胞,但是从小一块长大,十分亲密。 唐为天来回走了几圈,向徐础极小声地说:“我投奔的是蜀王,可不是她们。” 徐础笑了笑,“有些事情不可多想,何况以后你追随的人是铁大将军。” 唐为天点点头,“公子是不是也要聚张氏女?” “我们拜过天地,只是……” “唉,张氏女好在哪里,你们都想娶?” 徐础无法回答,正好一名兵卒跑进来,大声道:“铁大将军请徐先生去前厅。” 铁二夫人马上问道:“外面怎样?铁二将军获救了?” 兵卒点头道:“获救,正在进城。” “阿弥陀佛。”铁二夫人重重地松了口气,转向两个姐姐,似乎要哭。 唐为天跟着徐础去往前厅,在门外道:“怪,刚说过不愿意嫁给铁二将军,现在又这样,究竟是什么意思?” “张氏女……先苦后甜吧。”徐础笑道。 前厅聚集五十几名将领,多半是洛州客民,心中惴惴,对其他将领比较警惕,只信任铁鸢一人。 徐础刚到,外面就有人大声通报:“铁二将军回来啦!” 洛军将领愈显紧张,站在一起观望,铁鸢全当没看到,起身迎出去,高声道:“二弟在哪?” 铁鸷带一群人进厅,兄弟两人先是抱头大哭,随即捉臂大笑,铁鸷道:“鸡公车被我抓回来了,任凭哥哥处置。” 车全意就在铁鸷身后,缩成一团,不敢看人。 铁鸢厉声道:“车全意,我铁家兄弟哪里得罪你,你非要置我们于死地?” 车全意跪在地上,颤声道:“是……是蜀王旨意……” 铁鸷转身怒道:“蜀王待我兄弟二人亲如一家,亲口向我承诺,见到我哥哥就会释放,何况他已遇难,留下遗旨,由我哥哥辅佐新王,你怎么不肯遵旨?” 车全意一味地磕头求饶。 徐础站在一边听着,暗暗点头,铁鸷已经学会使用“蜀王遗旨”,前途无量。 铁鸷道:“哥哥,不必与他废话,让我一刀杀了他。” 铁鸢却另有打算,“车全意,你可知罪?” “知罪,求大将军饶我一条贱命……”车全意哀求道。 铁鸢转向众将,并不特意面朝某一群体,高声道:“天不佑我益州,蜀王蒙难,但是上天亦不做绝,给益州安排了后路。蜀王有后,我等当奉其为新主,上下一心,招兵积粮,为蜀王复仇!” “复仇!”众将高声附和。 铁鸢又说许多话,大意是要团结一致,最后道:“车全意,将我囚禁的确是蜀王之旨,我不怪你,我只问你一句:是否奉蜀王之子为主?” “生是蜀王之臣,死为蜀王之鬼,绝无二心。”车全意急忙回道。 “既然如此,许你戴罪立功。” 车全意大喜,磕头谢恩,铁鸷却不满意,“哥哥……” 铁鸢道:“益州遭此大不幸,当全州服丧,推立新主,然后谨守门户,以防外敌进入,要报仇去找宁王,不可自相残杀。” 他这番话其实是说给洛州将领听的,果然不其然,铁鸷虽然依旧愤愤不平,厅中的一大批将领却都暗自松了口气。 铁鸢命人将车全意带下去,向众将下达命令,不分客籍,只按职位分派。 众将一一领命告退,只剩寥寥数人时,铁鸢先向王颠拱手:“听徐先生说,二弟的性命是王将军所救,铁某感激不尽,此前种种不敬之处,请王将军海涵。” 徐础其实只说过王颠有救人的意图,铁鸢先感激再问细节。 王颠立刻还礼,“铁大将军在汉州救我等一命,从来不以外人相待,我等助铁二将军一臂之力,不过报大恩之万一。” 铁鸷这才有机会讲述反杀徐大世的经过,“全仗着王先生帮忙,我才能保住性命,亦仗着王先生安抚将士,城外军营没有发生混乱。” 蜀王刚死不久,铁家兄弟不能摆设酒宴,请王颠出城镇营,给予极大的信任。 人都走得差不多,只剩铁家兄弟与徐础、唐为天,铁鸢这才拱手道:“事态紧急,我来不及请教,先发布了命令,有哪里不妥,请徐先生务必指出。” 徐础道:“益州得铁大将军,当保无忧。我只提醒一句,据车全意所说,宁王派来的使者正在路上,很快就到。” “嗯,正好让他们给宁王带句话回去。”铁鸢冷冷地说。 铁鸷道:“主使之人是宁王,执行之人是宋取竹,动手之人是南将毛元惕。” “总之是一家,一块报仇便是。”铁鸢道。 徐础拱手道:“蜀王之子年幼,又无叔、舅看顾,怕是镇不住益州兵民。” “我们兄弟两人就是他的叔伯、舅公。”铁鸢道。 “益州需要一位强力的蜀王。” “我一向敬佩徐先生,但是这件事请徐先生万不可再提起。”铁鸢明白徐础的意思,立刻拒绝。 徐础只得道:“我要去往秦北降世军营中,不知铁大将军能否派人护送一程。” “当然,不过从此北上,汉州、秦州皆在贺荣人手中,怕是不易通行。” 如果是在一天前,徐础也会冒险孤身北上,可是在金都城用计失败,全靠侥幸解围,他对自己的运气不那么自信,于是道:“我正要请铁大将军夺回汉州。” 铁鸢摇头,“益州军新败,已无力北上,且要为蜀王报仇,更难分兵。” 徐础道:“杀死蜀王其实是我的主意。” 铁家兄弟连同唐为天闻言大惊。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一十七章 不杀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徐础并无隐瞒,将自己劝说宋取竹杀蜀王的经过讲述一遍,平淡而直白,不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唐为天脸上满是惊讶与不解,“可是公子……是好人啊。” 铁鸢同样困惑,“为什么……” 铁鸷没那么多犹豫,默默地拔刀出鞘,唐为天立刻护在徐础身前,他现在没有铁链也没有兵器,却丝毫不惧,“铁二将军,把刀收起来说话。” 铁鸷冷冷地说:“我没什么可说的,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徐础既然自己承认……” “还没听公子解释呢。” “他纵然有一百个理由,也逃不过死罪。” “那也得听听。”唐为天梗着脖子,不肯让开。 唐为天虽是有名的力大无比,铁鸷自恃手中有刀,并不怕他,屏住呼吸,准备一击必杀。 铁鸢上前按下弟弟握刀的手,“听听无妨。” “哥哥!”铁鸷难以置信,若论对蜀王的忠诚,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兄长,他此时竟然不急于报仇。 “蜀王子幼,要由你我辅佐,咱们现在不止是将军,逞一时之气有害无益。” 唐为天点头,“铁大将军说得有理。” 铁鸷不敢违背兄长,将刀收入鞘中,最后一下颇为用力,恼怒地走到一边,背对其他人。 唐为天转身看向徐础,不再是一心维护的神情,而是质疑与责备,“蜀王得罪公子了?” “与之无关。”徐础道。 铁鸷头也不回地大声说:“不用装模做样,蜀王确实得罪过徐础,在夔门关将徐础交给了单于的使者,不知他是怎么逃出来的,早知如此,蜀王当初就该将他的人头割下来,让使者带走。” “哈!”唐为天叫了一声,心中如释重负,“我就说嘛,必有原因,蜀王这事做得不地道,我与铁大将军在汉州被贺荣人包围,他不帮忙就算了,竟然与单于勾勾搭搭……” 铁鸷转身怒道:“蜀王勾搭……蜀王联络单于,还不是为救你们?” 唐为天又无话可说了。 铁鸷问道:“这是原因?” 徐础摇头,“我说过,与此无关。” “那是为什么?你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蜀王投靠宁王,早晚会丢掉益州,宁王将因此而一家独大,杀蜀王是为阻止宁王。” 铁鸷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但是没有拔刀,“你这是胡说八道,蜀王与宁王议和,不是投靠,有我们兄弟二人在,谁也别想夺走益州。” 徐础没有反驳。 铁鸢却没像弟弟那样恼怒,低头沉思。 铁鸷等了一会,忍不住道:“哥哥,你不会相信他的鬼话吧?” “跟我说说蜀王如何与宁王议和。”铁鸢道。 铁鸷抢先回答,将郭时风如何劝说以及议和的大致内容讲述一遍,“这是一桩好买卖,益州不过出些粮草,资助宁王讨伐奚、盛两家,就能保一境平安。宁王咱们都认识,虽然手段凶残些,但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他若取胜,必然感激蜀王。而且咱们也能腾出手来平定益州土著。” “我当然认识宁王,比你更熟。”铁鸢转向徐础,“这么说来,徐先生现在是宋取竹的谋士了?” “暂且栖身。” “你来金都城也不是经过,而是另有目的。” “我的确要去往秦北降世军,但是铁大将军说得没错,我来金都城是希望看到两位铁将军掌控益州。” 铁鸷大笑一声,“好坏全在谋士的一张嘴上,哥哥小心,徐础想要讨好咱们呢。” 徐础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些。铁家若以报仇为先,请这就杀了我,然后发兵去攻宋将军,得一个忠义的名声。铁家若以益州为先,我倒是还有几句话要说。” 铁鸷看向哥哥,半是哀求地说:“蜀王对咱们兄弟恩重如山……” “所以咱们要守住益州,交给蜀王的幼子。” “益州四面环山,我守夔门关,伺机出峡报仇,哥哥坐镇金都城,监守北边的谷道,就算有人倾天下之力来攻,益州也不怕。” 铁鸢却不像弟弟那样一心只想杀人报仇,盯着徐础看了一会,转身走开,来回踱步,颇显犹豫。 “唐为天。”铁鸢终于开口。 “嗯。”唐为天应了一声。 “带徐先生下去休息。” “哥哥!” “让我细想一下,你不准动徐先生,明白吗?” 铁鸷不服气地瞪大眼睛,唐为天替他回道:“明白了,铁大将军放心,只要有我在,谁也动不得公子。” 唐为天想得倒多,不愿留在城里,带着徐础去往城外的营地,那里有他的部下,可以提供更充分的保护。 唐为天不喜奢侈,帐篷与普通兵卒无疑,他要来许多酒肉,听说徐础现在不能喝酒,他又吃一惊,“公子变化太大,我快认不出来啦。” 徐础不能碰酒,全是因为唐为天的那一拳,他没提起,笑道:“你的变化更大。” “我不过是做了前锋将军而已,先吃饭吧,不能喝酒,就多吃肉。” 徐础很快吃饱,唐为天将剩下的食物一扫而空,拍拍肚皮,“总算又吃上一顿饱饭,咱们什么时候逃走?” “逃走?” “对啊,难道坐在这里等铁二将军来杀人吗?” 徐础笑道:“我猜他不会来杀人。” “铁二将军可说不准。” “我愿意赌一下。” 唐为天正要说话,外面的卫兵道:“王颠王将军求见。” “请进来。”唐为天起身道。 徐础也站起身。 王颠一个人进来,拱手道:“我还说徐先生会留在王府里,听说与唐将军一同出城,立刻前来拜访。” 唐为天叹了口气,忍住没说什么。 王颠见唐为天神情有异,不由得微微一愣,向徐础道:“我来得不是时候?” “请坐,王先生不来,我亦要过去拜访。” 王颠只得坐下,唐为天不坐,守在徐础身边,他现在谁也不相信。 王颠本来有许多话要说,这时却不知如何开口,颇显尴尬。 徐础道:“王先生要问谁做新蜀王?” “徐先生若是不方便……” “我欠王先生许多人情,能够偿还一二,是我之幸。” 王颠脸上有伤,没法变红,挤出一个微笑,“是我亏欠徐先生更多。” 徐础笑了笑,说道:“必须是铁大将军。” 王颠心中一宽,“我们皆有此心,无论是降世军,还是益州兵,都以为非铁大将军不可,但是看铁大将军的意思,似乎……不太想做蜀王。” “蜀王有真假两种,王先生希望铁大将军做哪一种?” “当然是真蜀王。” “那就好,王先生与诸将士不必担心,铁大将军即使没有蜀王之号,亦有蜀王之实。” “有徐先生这句话就够了。”王颠起身,拱手告辞,“徐先生会留在益州吧?” “不,我要去秦北找降世军,正等铁大将军派兵护送。” “我一定要请缨送行。”王颠离去。 唐为天问道:“公子刚才说铁大将军要做蜀王,这是实话?” “嗯,铁大将军已经露出王者之风。” “我怎么没看出来?” 徐础笑道:“农夫眼中所见尽是当年收成,商人所见尽是银钱,你是将军,所见尽是杀戮,我是谋士,才能见到王者之风。” 唐为天撇撇嘴,“铁大将军做蜀王当然最好。” “他不会接受蜀王的名号,仍是铁大将军,但是拥有蜀王的一切权力,你在他面前,少提‘蜀王’两字。” 唐为天点点头,随即眉头一拧,“我还是没明白,公子干嘛非要弄死蜀王?” “以后你会明白。” “公子不逃?” “此去秦北,阻碍颇多,我必须等铁大将军派兵护送。” “公子是不是想得太美了?铁大将军能饶公子一命就不错啦,怎么可能派兵护送?也就是我愿意跟着公子走。” 徐础笑道:“当初在邺城与你相遇,是我的幸运。” 唐为天有点不好意思,“可我在东都离开了公子,不是我想离开,而是……而是……” “咱们各自要走的路离得太远。” “对,就是这个意思。”唐为天叹了口气,随即又振奋起来,“我不管公子怎么说,蜀王先起害人之心,将公子交给单于使者,有这一条,公子怎么报复都不过分。” 徐础笑着点点头,说服唐为天太容易,以至于他有点惭愧。 次日下午,铁鸢派人出城邀请,唐为天也不带卫兵,仍是自己一人护送,腰间配带两口腰刀,肩扛长槊,直入王府,拒绝交出来,王府卫兵都认得他,没人敢要。 铁二将军不在,铁鸢独自在前厅接见徐础,对全副武装的唐为天亦不在意,客套一番之后,他说:“宁王使者到了,但是他们要见的是车全意,宁王显然不太喜欢我们铁家人。” “宁王需要一人暂守益州,日后方便拿走,所以喜欢车全意,对蜀王也比较放心。” “嘿。”铁鸢笑了一声,“使者我没留,直接打发走了,另有一件事比较麻烦,请徐先生过来商议。” “请说。” 铁鸢犹豫一会,开口道:“太医说王妃有孕在身,看脉相很可能会是男孩。” 徐础点点头。 铁鸢继续道:“蜀王现有两子,乃是结发之妻所生,我们这些老人都认得,虽还年幼,大的也有十岁了。可是仔细论起来,王妃才是正妻,生育虽晚,却是嫡子……” “若按常规,当是嫡子继位,但现在是非常时刻,不可尽守常规,铁大军亦不好自作主张,当召集益州将臣,一同商量出个结果。” “我亦有此心,徐先生也这样建议,我没什么可犹豫的。徐先生不必出城,就留在王府里吧,唐将军也留下。” 铁鸢命仆人将两人送去客房,唐为天进屋检查一圈,将长槊放下,问道:“不该是老大继位吗?” “按规矩是嫡长子继位。” “又是张家人自己定的规矩吧。怪,王妃怎么突然间就怀上孩子了?我可一点也没看出来。” “还不是因为你。” “我?公子可别乱说,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唐为天连连摆手。 “你吓着了益都王三女,王妃不得不怀上这个孩子。” 唐为天不明所以,徐础却想:她们与芳德公主张释清只是表面相似而已。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一十八章 兄弟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徐础推开门向外望了一会,喃喃道:“北边必是大雪纷飞。” 正在屋子里坐着吃饭的唐为天道:“是啊,益州哪里都好,就是雪少,冬天不像冬天。” 看到有人从院外进来,徐础迎上去,拱手道:“铁大将军。” 铁鸢一人到来,身着便服,站在院里向屋内看一眼,摆手示意唐为天不必起身,然后道:“城中已有传信,说是徐先生害死蜀王。” “这种事情无从隐瞒。” “徐先生不该提前向我兄弟二人泄露真相。”铁鸢有些不满。 徐础微笑道:“与其等两位将军从别人嘴中得知真相,不如我自己坦白。” “你让我很为难。” 徐础依然只是微笑。 铁鸢走开几步,示意徐础跟上,避开唐为天的目光,小声道:“请徐先生逃走吧。” “逃?往哪逃?” “或者回荆州去找宋取竹,或者北上去寻降世军,总之不要留在益州。” “多谢铁大将军不杀之恩,但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嘿,别说你想帮我们铁家守卫益州。” 徐础拱手道:“我帮益州,不为铁家。” 铁鸢又笑两声,突然道:“王妃怀孕已经两个月,文武众臣皆以为应当由嫡子继位,因此要等上七八个月,王妃若诞下男孩,一切顺理成章,若诞下王女,则由大王子继位。” “十分合理。在这七八月期间呢?” 铁鸢沉默一会,“王妃以太妃名义临政,三位大臣辅政。” “哪三位?” “我,长史冯野筹,内侍车全意。” “车全意?” “他对蜀王的忠诚至少没得说,且他在洛州客民中间根深蒂固,需要他来稳定金都城局势。冯家也是客民,但是迁居益州上百年,经营数代,深受土著信服。” “铁大将军选得好。铁二将军呢?” “他一心想要报仇,所以我派他去守卫益北关卡,离荆州远些,夔门关还由黎胜国守卫。” “铁大将军不想出兵荆州?” “至少现在不想,太妃有孕,人心不稳,益州当务之急是要自保,不是报仇。” “铁大将军所言极是。” 铁鸢摇摇头,“我知道自己做得远远不够。” “还差在哪里?” “整个益州,甚至整个天下,都会以为铁家有夺益之心,在这七八个月以内,我没办法自证清白。” “但求问心无愧,无需自证。” “我还知道,单守益州难得长久,可是本州新遭重挫,无力向外扩张,与群雄联合,又无人可选。” “宁王呢?” “嘿,徐先生此番亲至金都城,就是为了阻止益州投向宁王吧?” “我希望听听铁大将军的真实想法。” “宁王此前不止派来使者,还派来一位将军,毫不掩饰夺益之心,而且以他的为人,必然征调无度,益州从命,则兵粮尽失,无力自保,益州不从,则前功尽弃,给宁王征益提供借口。” “铁大将军说得没错,但眼下也不是得罪宁王的时候。” “我已经派人去见宁王,告诉他益州愿意提供粮草,但是数量由我们根据当年收成和存粮多少自己决定,派船送到夷陵,与宁军交接。” “宁王没有拒绝的理由,至少现在没有。” “但这并非长远之计,宁王平定荆、吴之后,还是会调头攻益。” “未必,宁王如果只想划江而治,则必定攻益,如果他有席卷天下之心,必然北上与贺荣人、梁王、晋王等争锋。” 铁鸢沉吟良久,“徐先生仍然以为益州也要北上争锋?” “别无它途,坐守益州不过多延些年月而已,铁大将军若寻长久之计,必须北上。” “贺荣人虽在襄阳大败,但是实力犹存,汉、秦两州全在他们掌握之中……” “北上乃是争锋,不是趁虚而入,不是趁火打劫,宁王一胜而威震天下,铁大将军为何不能?” “本州不稳,且又值冬月……徐先生真的不走?” “铁大将军若不打通汉州途径,我无路可走。” “嘿,那就多住几天吧。”铁鸢拱手告辞。 次日上午,徐础与唐为天被送到城中另一处小院里居住,宋五手与麻金也被送来,仆人若干,朝夕服侍,但是再无人过问,也没人找他报仇。 益州虽然连逢不幸,但是根基未毁,过年时热热闹闹,到处张灯结彩。 唐为天耐不住寂寞,见徐础十分安全,于是又去当前锋将军,年前练兵,年后准备去讨伐几处公开反对铁家的郡县。 “几天不上战场,我全身都发痒。”唐为天边说边挠两下,“公子不用担心,铁大将军向保证过你的安全,我也宣告过,谁动公子一根汗毛,等我带兵回来,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那我安心了,你自己也小心些。”徐础笑道。 唐为天撇下嘴,小声道:“益州人其实不太会打仗,土著尤其不会,一打就散,等我得胜归来吧。” 新年刚过,元宵未至,唐为天顺军出征。 正月十五晚上,金都城更加热闹,与除夕在家守岁不同,百姓纷纷走上街头游玩赏灯,能持续到次日凌晨。 徐础站在院门口看了一会,向两名随从道:“当年东都赏灯,也不过如此。” 麻金不爱说话,宋五手感慨道:“襄阳从前也很热闹,我们前半夜赏灯,后半夜喝酒,唱曲的个个美若天仙,喝不尽的酒、说不尽的话……唉,都成过眼云烟喽。” “我得早些休息,你们可去逛逛。” 宋五手大喜,看向麻金,“我知道几处好玩的地方,只要你舍得花钱……” “有钱。”麻金回道。 两人结伴上街,徐础关门,回房里躺下,揣测铁鸢的心事。 外面传来砸门的声音,仆人询问身份,立刻开门。 徐础翻身坐起,刚刚穿上鞋子,来者已经闯入卧房。 “徐础,哈,好一位徐先生。” “铁二将军什么时候回城的?”徐础道,让跟进来的仆人点燃油灯。 铁鸷显然喝了许多酒,脸色通红,走路有些摇晃,眼中尽是血丝,坐在凳子上,一手扶桌,低头想了一会,突然抬头道:“我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你真的只为报仇?” 徐础坐到对面,示意仆人离开,然后道:“你想报仇?” “若不是哥哥不许……”铁鸷咬牙切齿,“哥哥的胆子比从前小了许多。” “做大事者,先怯后勇。” “不管大事、小事,杀你会让我心里痛快一些。” 徐础笑笑。 “你先动手。”铁鸷命令道,抬手敲打桌子,“你动手,我还手。” “我打不过你。”徐础笑道。 “别装胆小,暗害蜀王时,你怎么敢呢?” 徐础收起笑容,“铁二将军一直留在蜀王身边,以你所见,蜀王要到夷陵、襄阳之后,能守住几时?” 铁鸷冷冷地盯着徐础,“宋取竹前几天先后袭取夷陵、江陵,这就是你的目的吧,杀死蜀王,将地方腾出来?” “是我的目的,但是宋将军袭取两城,是他自己的本事,我没帮忙。” “你别高兴太早,宋取竹已经惹怒宁王,必遭报复,益州趁机出兵,正好报仇。” “这是铁大将军的意思?” “不用他的意思,我自己就能做主,我与黎胜国换守,他去北边,我去夔门,随时能够带兵出峡。” 徐础轻叹一声。 “你害怕了?哥哥留你一条命,无非是不愿树敌,等我除掉宋取竹,留你……再无用处。” “我替铁大将军惋惜。” “嗯?” “铁大将军费尽心机守护蜀王家人与整个益州,甚至不得不与宿敌妥协,留车全意不杀,立为辅政大臣,这是为什么?” 铁鸷不答,对兄长的妥协,他心里其实颇有微词。 “因为他身边没有帮手,自家兄弟还要坏他的事情。” 铁鸷脸色更红,拍案而起,嗫嚅几声,又慢慢坐下,“我能为哥哥出生入死。” “铁大将军亦愿为你出生入死。” 铁鸷沉默不语。 徐础继续道:“你们铁家是秦州人,在益州根基不沉,带来的兵马也不够多,全仗着铁大将军一人苦苦支撑,若是兄弟生隙,不止会招来大祸,还会引天下人耻笑。” 铁鸷闷声道:“如果蜀王不死……” “蜀王不死,铁家必亡,益州也不长久。” “蜀王向我保证会赦免我哥哥,让我们兄弟二人再去夺取汉州,将功赎罪。” 徐础道:“你知道宁王的回话吗?他只肯让出夷陵,绝不让出襄阳与汉州,蜀王一旦俯首,宁王很快就要征调益州兵将随他做战,尤其是会点名你们兄弟二人,你说蜀王会拒绝吗?” “宁王干嘛非要我们两个?” “这叫调虎离山,让车全意掌权,架空蜀王,最后将整个益州送给宁王,你们兄弟二人到时在宁王麾下为将,立功而不得信任,稍有异常即遭忌惮,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铁鸷再度沉默,他本意是来挑衅,却被说得哑口无言。 “少喝些酒,少想些事,多帮帮铁大将军。” “我一直在帮。” “铁大将军独掌益州,别人都有尊称,铁二将军为何还称‘哥哥’?” “他就是……我哥哥。” “铁大将军拒绝称王,以辅政之臣的身份管事,正是要外示公正无私的时候,你却当众以家人相称,究竟是何用意?” “我……我……以后称大将军便是。” “铁大将军有心征讨汉州,苦于无人,你为何不能相助?” 铁鸷一愣,“哥哥……大将军从来没说过要征讨汉州。” 徐础微笑道:“新年刚过,铁大将军就派兵平定郡县,这是为北出汉州做准备。益州不缺兵卒与猛将,缺的是一位值得信任的大将。” “我可以。”铁鸷挺身道。 “你先得戒掉酒,还得能分清轻重缓急,否则的话,铁大将军宁可信外人,不会信你。”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一十九章 端倪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天气刚一转暖,铁鸢下令再攻汉州,声称这是蜀王的遗命,总共调动将近八万人的军队,号称二十万,分两路北上,这几乎是益州所能提供的最多兵力,不分客民、土著,各郡县全要出兵、出粮。 两路益州军的统帅分别是铁鸷与冯野筹,后者虽是文官,但是熟谙兵法,且深得土著信任,配以武将辅佐,堪为一军之主。 刚刚成功平定郡县的唐为天,依然出任铁鸷一军的前锋将军,能够连续打仗,他最高兴。 发兵仪式盛大而隆重,临政的太妃亲自出城送行,虽然只有极少数人亲眼见到她,但是消息传出来,都说太妃确实有孕,平息不少传言。 徐础随铁鸷出征,晚两日出发,错过了城外的仪式,送行者只有王颠。 冬去春来,王颠的状态却越来越差,已经无力骑马,需要乘车出行,但是坚持送到十里亭外,布下酒席为徐础饯行。 “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与徐先生见面。”王颠对自己的健康不抱希望,倒一大杯酒,饮了一口,“我有两桩疑惑未解,望徐先生指点一二。” “不敢,但是想听听王先生的疑惑。” “宁王可得天下否?” 徐础已经极少喝酒,这时却给自己斟了小半杯,拿在手中端详多时,一口饮尽,然后将空杯推置一边,表示不能再喝,“今明两年必见端倪。” “如何可得?如何不得?” “先论当今形势。据闻荆州这边,襄阳归顺宁王,江陵奚家先是投降,发兵追击宋取竹,反遭宋军偷袭,丢失江陵,但是宋取竹没有坚守江陵,而是将城池送给宁王,令奚家尴尬不已。” “宁王也很尴尬。”王颠挤出一丝古怪的微笑,“表面上宋取竹为宁王建立大功,该受重赏,可他献出江陵而占据夷陵,令宁王一时难以翻脸,何况益州支援宁王的粮草经由夷陵,宁王更不能轻举妄动。不愧是徐先生看中的人,至少这一招有退有进,气度非凡。” “只是一时之胜,宋取竹的确在荆州留得一块立足之地,但是实力尚弱,四周强敌环绕,无论是益州、奚家,还是远在江东的宁王,任何一方腾出手来,他都不是对手。” “想必就是这个原因,让宁王原谅奚家,许其返回江陵,其实是给宋取竹树敌。” 徐础点头,“但是奚家被迫将大批本族子弟与兵卒送给宁王为质,从此一蹶不振,宁王也不希望看到奚家取胜,因此不许他擅自进攻夷陵,算是给宋取竹一点喘息时间。” “益州兵发汉州,宋取竹又得一点喘息,这是徐先生的功劳。” “铁大将军愿为大业而弃小怨,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唉,江东终究归了宁王,据传他这次平定吴州颇为顺利,入夏之前,必然大功告成,到时候他就腾出手来了。” “没错,宁王能否夺得天下,今夏会有第一个端倪,到时他有三个选择:一是北上淮州,彻底击败盛家,乘势入冀,与梁王争锋;二是重返洛州,乘势入汉、秦,与贺荣人争雄;三是逆江而上,巩固江陵,夺回夷陵,然后派一大将入益,自己亲率大军北上,问鼎中原。” “哪一计能夺得天下?” “第三计,北方混乱,不急于一时,宁王若能平定江南,则大势可定。” 王颠饮一口酒,“宁王若行第三计,则宋取竹必败,益州军北入汉州亦是大错特错。” 徐础点头表示赞同。 “可徐先生仍然力劝铁大将军发兵?” 徐础笑道:“益州虽然民丰物阜,但是百姓不习战阵,征兵极难,八万人攻汉,胜算七八成,用来阻挡宁王,胜算不过三四成。何况宁王未必会用第三计,以我揣测,他会率兵攻淮州,报盛家趁虚而入之仇。” “如果徐先生猜错?” “王先生当劝铁大将军向宁王俯首称臣,万不可以硬碰硬,益州虽是四塞之地,却非牢不可破,况且内患颇多,不足以与宁王一战。” “宁王是我江东七族的大仇。”王颠恨恨道,思忖片刻,“我必尽我所能,推动宁王去攻淮州。” “果能如此,则宁王将步入歧途,再想夺得天下,需要付出几倍努力。” “第一桩疑惑已了,还有第二桩。” “请说。” 王颠向亭外望了一眼,确认仆从都站在远处,听不到这边的交谈,悄声道:“铁家能走多远?” 这是一个极敏感的话题,徐础并非益州之臣,倒是可以谈论,“若是只守益州,顶多坚持两年,若能夺下汉州,或许还能再坚持两年。” “只是这样?”王颠有些失望。 “王先生以为呢?” “我……不知道,我早先追随徐大世,可他空有宁王之狠,却无宁王之智,令人失望。铁大将军待人宽厚,亦有智谋,在他麾下为臣,最为舒适,可是……”王颠对铁鸢颇存敬意,犹豫一会才道:“可是野心似乎小了一点,不是没有,而是与其他雄杰相比要差一层,此次发兵汉州,无论成功与否,恐怕都是铁家最后一次兴师动众。” 王颠心中早有判断,之所以向徐础询问,只是想得一个肯定的回答。 徐础笑了笑,“对铁家来说,野心小一些,或许是好事。” 王颠叹息一声,再一想到自己命不久矣,又看开不少,“铁大将军给我容身之地,无论将来怎样,我都得忠于他。两桩疑惑已得指点,徐先生若不急于赶路,咱们再闲聊几句?” “不急。”徐础只是军中客人,铁鸷打仗亦不需要他出谋划策,的确不急。 “徐先生投至宋取竹麾下,实在令人惊讶,他真能夺得天下?献江陵、留夷陵虽是妙计,但是离站稳脚跟还差得远吧?” “差得很远,百步行程,宁王若是迈出五十步,宋取竹才迈出不到十步,等他露出端倪,或许要三四年以后。” “然则徐先生看中他什么?” “舍我其谁。” “嗯?” “单于敢于入塞问鼎,乃是因为坐拥十几万贺荣骑兵;晋王敢于早早显露野心,乃是因为家世高贵,在并州颇得民心;梁王自恃大梁帝胄,以为天命在己;宁王初无大志,其兵越多、其地越广,则其志越大。此数人者,无不有所凭恃,宋取竹布衣之时便有志,虽加掩饰,偶露锋芒,因此我说他有‘舍我其谁’之心。” “嘿,可惜无缘得见。” “但他毕竟凭恃最少,所以比任何人都需要运气,哪怕他步步皆准、招招皆妙,若是运气不佳,也难免骤兴骤亡的结果。” “哈哈,不愧是徐先生,即便是对自己投靠的主公,也不肯稍加辞色。宁王若行下策,宋取竹若无运气,天下可还会有新英雄出现?” 徐础叹了口气,“我希望有,一二年间若无真英雄力挽狂澜,则九州分裂之势不知将持续几十、几百年,这一切因我而起,我虽百死不得赎其罪。” “万物帝不死,天下亦会大乱,可能更乱一些。” “早先我也这么想,如今却不敢肯定:如果能看到天下大治,我对刺驾毫不后悔,如果看不到,我不能问心无愧。” 王颠盯着徐础看了一会,“徐先生亦有‘舍我其谁’之心,当初为何……算了,徐先生不必在意。” 徐础却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有不忍之心,且又刚愎自用,劝别人时,总希望别人言听计从,别人劝我时,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当初在东都,放走宁王,是我的错,我若继续称王,犯下的错只会更多、更严重。所以我宁愿做谋士,宁愿别人对我的话听三分、拒三分、斟酌三分,然后留一分意外。年前在金都城,我行险计,若非王先生等人各有计策应对,我早已一败涂地,命丧王府之中,不仅害己,亦会害人。谋士犯错或有回旋作地,王者犯错往往无路可退。” “擅劝人者,难听人劝,徐先生自知甚明,或许这才是不能称王的原因吧,王者总得有点狂妄无知才对。”王颠站起身,“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徐先生北上,必能搅起一阵风雨,我留在益州,亦要想方设法阻止宁王西进。” 徐础也起身告别,“只要宁王不是亲自率兵西进,夷陵与益州都有不小胜算。我在北边若得到宁王北上淮州的消息,必朝金都城方向拱手相庆。” “哈哈,我若听说贺荣人逃离中原,亦要北向抱拳。” 徐础上马,王颠乘车,背向而行,谁也没有再回头。 徐础通过栈道赶到汉州时,两路益州军已经各打了几战,进展颇为顺利,汉州留守的贺荣人不多,中原军队大多三心二意,铁鸷与冯野筹都没遇到顽强的抵抗。 唐为天身为前锋将军,鼓足劲儿要重新夺回汉中城,因此一路急行,后方的大军也不得不加快速度,徐础追上铁鸷时,益州军离汉中城已经不远。 铁鸷志得意满,制定了强攻汉中城的详细计划,抽空见了徐础一面,“大将军没能攻入秦州,乃是一大憾事,我此番北征,至少要攻取栈道,送徐先生进入秦州境内。” 徐础拱手称谢,铁鸷道:“但我有一个条件。” “铁二将军请说。” “不准你带走唐为天,他是我们益州之将,必须留下。”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二十章 入秦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汉中城守军不堪一击,益州军发起进攻不到一个时辰,城上高呼投降,没提任何条件就将城门打开,少量贺荣人骑马夺门而出,全被益州将士追上杀死。 汉中几近一座空城,百姓失落十之八九,兵卒不过两千,多是从秦州征调而来,无心恋战,城中积聚的粮草早被运走,剩下的也被贺荣人点了一把火。 不管怎样,城墙依然牢固,街道也还通畅,房屋大都完好,这场胜利值得庆祝,铁鸷开庆功宴,传令休息三日,准备攻入秦州。 庆功宴大家都喜欢,攻秦的决定却让许多人意外。 将领们敬酒时借机提醒铁二将军,大将军只想夺取汉州,并无攻秦之计,且粮草尚未齐备,冬寒也未散尽,不宜再度远征。 铁鸷拒绝改变主意,但也做出一点妥协:“守益先守汉,守汉先守秦,我不为攻取秦州全境,只是要占据整条栈道,令敌军寸步难进。” 又有人道:“冯长史那边战事未结,且汉州许多郡县尚未平定……” 铁鸷固执己见,“你们也看到了,贺荣人无意固守汉州,留下的骑兵不多,冯长史那头很快就能大获全胜,至于诸郡县,派一偏将统兵五千足以平定。所谓兵贵神速,汉州一失,秦州必然戒备,晚去一天,则战事更加艰难。” 不是所有将领都反对铁二将军的计划,前锋将军唐为天极为支持,“进入汉州以来,仗打得太容易,不过瘾,得去秦州跟贺荣人较量,报上次的围城之仇,顺便还能回老家看看。” 没人提醒唐为天,栈道另一头离他的老家还很远。 铁鸷为人固执,又是大将军的亲弟弟,谁也说不动他,将领们只得分头准备,先派斥候到前方探路,催促后方尽快将粮草运来,同时派人向金都城送信。 全军休息三日,唐为天只休息两天就带兵出发,临行时来向徐础告辞,“我去开路,让公子能够直接见到金圣女。” 唐为天一直没弄清益州军的计划,仍以为要夺取整个秦州。 徐础也不解释,笑道:“不可冒进,至少让我能追上你。” “放心,铁二将军下了严令,命我一出栈道就停下,最重要的任务是保证栈道畅通,一切等他赶到再说。” “嗯,你该牢记此令。” 唐为天告辞要走,忽又停下,“大家都说铁二将军冒进,公子以为呢?” “征战非我所长,我不敢乱说。” “呵呵,公子守卫东都时何等豪气,现在怎么说‘非你所长’?” “想来是因为胆子越来越小吧。” 唐为天摇摇头,表示不信,告辞离去。 徐础其实不太支持北伐秦州,但他自知不得铁鸷的信任,因此不去讨没趣,而且经历金都城用计失败之后,他确实变得更加谨慎,说是“胆小”也不为过,总觉得万事并不能全如自己所料,纵有千算万算,还是难免失误。 他更愿意盯住“大势”,可惜自从与王颠告别之后,再找不到人谈论。 铁鸷不等金都城的消息,三日过后准时发兵,留五千人守城,分五千人平定郡县,剩余三万人全都北上秦州。 栈道狭窄,且遭到诸多破坏,反复修缮之后也不牢靠,大军以长蛇之形前进,边走边加固。 铁鸷原本居中,但是嫌前方行军太慢,一路追赶,亲自督促兵卒修路,修好一段之后可以就地休息,由后面的后卒顶上。 又过三日,前方传来消息,前锋遇到敌兵,很快又传来消息,敌兵已退,前锋继续挺进,很快就能进入秦州地界。 剩下的道路比较好走,铁鸷不必亲自监督,当晚扎营休息时,他派人叫来徐础,请他喝酒。 “越往北越冷,徐先生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只能喝一杯。”徐础小口慢饮烫热的酒,确实觉得温暖许多。 铁鸷说了些闲话,然后道:“人人皆以为不宜北上秦州,徐先生呢?” 徐础笑道:“大将出征,当专断自决,尤其是已经发兵,多说无益,反增疑虑。” “可我发兵之前,徐先生也没说什么。” “我非益州之臣,铁二将军未必信我。” “哈哈,实话实说,我确实不信,徐先生计谋虽多,最后却都是为他人着想,与我益州无关。” 徐础笑笑,懒得争辩,只顾小口喝酒。 “但我还是想听听徐先生怎么说,无它,只为比较一下。” “既然铁二将军坚持——我亦觉得北攻秦州太早,如果只为夺取栈道,派前锋军也就够了,无需大军跟进。铁二将军亲自督战,想必还有更长远的计划。” “嘿,徐先生猜得倒准。没错,夺取栈道只是第一步,益州军不敢进入秦州,无非是怕贺荣骑兵,待我连胜几场,大家自然惧意尽去。我不敢说夺取秦州全境,至少要占据西京!” “西京遭遇战乱最甚,形同鸡肋,铁二将军为何……” 铁鸷双眉一扬,“只为证明我铁家并不输于宁王,他能击败贺荣人,铁家也能。”铁鸷稍稍缓和语气,“大将军不敢给蜀王报仇,无非是觉得益州弱而宁王强,一旦兵出峡口,必遭反扑。等我也击败贺荣人,夺下西京之后,谁还会觉得益州军弱?” 徐础不语,因为他知道自己被叫来听这些话,并非无缘无故。 铁鸷拿起杯子一饮而尽,示意徐础也喝一口,然后笑道:“大将军一旦觉得益州有实力报仇,徐先生也得为自己的罪行受罚。徐先生一路游说,力劝群雄抗击贺荣人,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性命竟与贺荣人息息相关吧?” 徐础将杯子里最后一点剩酒喝光,放下杯子道:“铁二将军若能大败贺荣人,夺回秦州,我愿自杀谢罪。” 铁鸷脸色微沉,“你觉得我必败无疑?” 徐础摇头,正色道:“我说的是真心话。益州四塞之地,占居此州者,往往易生知足之心,难得铁二将军勇猛精进,若能一举夺秦,不止驱逐贺荣人,亦有平定天下之势,我愿已足,不惜此命。” 铁鸷打量徐础,似信非信,半晌才道:“你还是没说攻秦之计的好坏。” 徐础轻叹一声,“我能分出什么好坏呢?只能说铁二将军有些冒进,如果后方生变,则将进退不得,如果汉州稳定,则堪称兵。我无从预料汉州形势,自然也无从判断铁二将军攻秦的好坏。” “贺荣人很明显是要放弃汉州,还有什么可担心的?等我在秦州立足,将冯野筹也招过来。” 铁鸷畅想一番,徐础起身告辞。 铁鸷道:“不管怎样,徐先生于我、于铁家皆有大恩,铁二恩怨分明,杀主之仇必报,滴水之恩亦不会忘,所以请徐先生放心,我不会无故杀你。” 徐础拱手道:“多谢。” 栈道尽头秦州界内原有一座小城,如今已被破坏得只剩下断壁残垣,守军仓皇逃走时,又放一把火,将整座城烧成了废墟。 唐为天追赶一阵,总算记得铁二将军的严令,没有深入敌境,率兵返回,就地扎营,树栅为墙。 铁鸷赶到之后,不说还要去攻西京,而是命令兵卒重新修葺城墙,远派斥候,打探贺荣人的动向。 他的计划是先稳住军心,择机与贺荣人一战,用胜利鼓舞士气,然后步步前进,直至西京。 数日之后,斥候从各个方向带回消息,还带来一些秦州人以做佐证:贺荣人似乎连秦州也不想要了,整个冬天都在搜刮财物,征集民夫运住北方,秦州百姓深受其苦。 消息刚传来时,铁鸷尚且不信,等到消息越来越多、越来越详实,他再无怀疑,大笑几声,连称“天助我也”,立即指派一万人明日随他出征——他必须快一些,否则的话贺荣人全都逃回塞外,他梦想中的大胜也就失去了。 出益以来,战事异常顺利,诸将惧意渐去,只剩极少数人劝铁二将军谨慎些。 依旧是唐为天为前锋,铁鸷率中军随后,将徐础带上,如今已进入秦州地界,他担心徐础会逃跑。 唐为天一路势如破竹,第一天就连夺两城,每次都是兵马刚到城下,守城将士就开门投降。 有两件事让铁鸷担心,一是城里没有贺荣人,益州军恐怕还是晚了一步,二是到处都没有粮草,全被贺荣人搜刮走或是放火烧掉,头两批守军投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跪求一点粮食,他们已经饿了两三天。 发兵五日之后,铁鸷不得不停下,等候后方粮草跟上,好消息是前方终于出现一队贺荣骑兵,双方可以一战。 铁鸷证明自己并非单纯的鲁莽之辈,早在益州的时候,他就到处打听宁军击败贺荣人的经过,事无巨细,全要问得清清楚楚,因此对这一战他心里已有准备,亲自踏访地势,然后派兵挑战,将贺荣人引入险要之地,发伏兵一举将其击溃。 这支贺荣人兵力不多,只有三千出头,铁鸷以多胜少,但是仍然极大地鼓舞士气,至少益州兵卒不再相信贺荣人个个以一敌十的传闻。 铁鸷大喜,传令次日一早直奔西京,同时传令后方的两万人跟上。 但是到了晚间,传来一个坏消息,令白天的大胜骤失光彩。 仍留在汉州的冯野筹被一支中原军队击败,溃不成军。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二十一章 退路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天成旧族大都外强中干,奚家日益衰弱,盛家勉强自保,沈家正忙于夺回并州,楼、兰两家消失殆尽,而皇甫家最早步入下坡路,一直没能稳住自家的冀州,逃至辽东之后屡次南下都不成功。 应国公皇甫开第一个投靠强臂单于,曾经奉命守卫潼关,此后追随单于征战,没有显露出本事,但是极会讨好单于大妻,颇受信任。 谁也没看出这位天成老臣还有余力,就连徐础也以为皇甫开已经甘心做一名佞臣。 贺荣人在襄阳大败之后,剩余将士逃回泰州,正值单于大妻掌权,她将汉州交给皇甫开把守,封他为汉州牧守,却没留下多少兵卒。 益州军一来,少量贺荣士兵非逃即死,各地征调而来的中原士兵纷纷开门投降,皇甫开亦未做出抗拒的架势,早早地带兵退出汉中城,向东逃蹿,避开敌军锋芒。 直到汉州城池多半失守,铁鸷率军进入秦州,一直四处躲藏、几乎快要被人遗忘的皇甫开,突然率兵攻破益州军的粮道。 皇甫开的兵力并不多,却正好击中敌人的软肋。 两路益州军入汉之后进展太快,粮道延伸得比较长,且周围郡县尚未真心归附,即便见到益州军受到攻击,也不肯提供支援,反而闭关不纳。 皇甫开切断益州军粮道,夺走大批粮草,将带不走的东西一律烧毁,故意放走一些俘虏,让他们去通告益州兵卒:汉州军将要封堵后方的栈道,令益州军无法回师。 铁鸷军大都被带往秦州,受到的影响因此小些,冯野筹那头却是军心大乱,主将刚刚下令撤军,队伍就失去控制,有马的先跑,没马的随后,无不丢盔弃甲,就怕晚一步回不了益州。 皇甫开并没有封堵栈道,故意放一些兵卒逃回益州,然后截击剩下的兵卒,连战连胜,很快得到诸郡县的响应,兵力与日俱增。 当消息传到秦州时,已经将皇甫开汉州军的规模夸张到二三十万,甚至说他得到秦、洛、荆各州的支援…… 入秦的益州军陷入同样的混乱之中,他们离家乡更远,畏惧之心自然也更重一些。 距离西京不过一日路程,铁鸷却不得不放弃攻城计划,迅速率兵返回栈道入口,与后方大军汇合,共商进退之计。 中军帐里吵成一团,即便是益州大将军的亲弟弟,也不能让将领们闭嘴,铁鸷一遍又一遍地受到提醒,早有就人说过率兵攻秦太过冒险。 徐础只是军中的一名客人,未受邀请参与议事,留在帐篷中休息,实在无聊,独自走出去闲聊。 益州军刚刚用废弃的砖石建起一道矮墙,勉强堵住栈道入口,但是禁不住猛烈的攻击。 军营里,人人面带惊慌,主将虽未做出最终决定,但是所有兵卒都在收拾东西,准备踏上返程。 中军帐里走出一群人,全都义愤填膺,看样子商议进行得不太顺利,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一名益州将领向迎过来的兵卒大声道:“铁二将军拒绝退兵,说是还要再考虑一下。让他考虑吧,等皇甫开夺走汉中城,封死栈道,咱们想回也回不去了。” 士兵们大声叫嚷,但是铁家威望仍在,没人真敢甩手就走。 徐础原本站在墙下,结果有几名将领看到他之后,竟然迎面走来。 一共五人,全是汉州降世军的首领,如今不称“天王”,改叫“将军”。 杜黑毛断了一只手,却还跟从前一样鲁莽,来到徐础面前,第一个开口道:“徐先生是要去投奔金圣女吧?” “嗯,有这个计划。” “好,我们跟你走。” 徐础微笑道:“诸位皆是益州兵将,受铁家厚恩,怎么能跟我走?” 杜黑毛脸上一红,喃喃道:“有恩的是铁大,不是铁二。” 另一位将领穆健道:“不是我们忘恩负义,眼下的形势明摆着:贺荣人与皇甫开设计,引诱我军深入,然后截断退路,如今莫说回益州,就是回汉州也难。铁二将军犹豫不决,益州诸将死活要往回走,我们虽然记着铁家的恩情,但是不想无故送死,因此宁愿前去投奔金圣女。待逃过此难之后,再寻路返回益州。” 几位将领点头。 另一批益州将领远远望来,一人高声道:“果然是汉州人向着汉州人!” 杜黑毛脸色更红,更大声说:“徐先生是汉州人吗?他是……他是东都人!” 双方眼看着就吵起来,徐础小声道:“益州兵多,诸位寄人篱下,当谨慎行事,请诸位先回各自帐中,安抚士卒,待我与铁二将军谈过之后,再做决定。” 几名汉州将领告辞,边走边聊,显然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徐础无需求见,很快就被唤到中军帐里,可铁鸷找他不为问策,而是责备:“军心正是不稳的时候,徐先生切莫插手。” 唐为天也在,站在一边不吱声,但是向徐础点点头,表示自己能保护他的安全。 徐础道:“是因为那些汉州将领?” “嗯。” “铁二将军可以放心,我不会插手,他们想跟随我去投奔金圣女,我已经拒绝。” “嘿,他们甚至算不得真正的降世军。” “我想他们只是一时气话,并非真要离开。” 铁鸷双唇紧闭,目光坚毅,沉默片刻开口道:“不能退兵,言退必敌。” 徐础不吱声。 铁鸷又想多时,抬眼看向徐础,“徐先生了解贺荣人?” “略有所知。” “他们真的在诱兵深入?” 徐础也想一会,摇摇头,“不是,贺荣人正忙于争夺单于之位,无心恋战,他们运走粮草与财物,是要回塞外重整旗鼓。” “嘿。”铁鸷吐出一口气,“我怎么能相信你呢?或许你只是想借益州军北上,与降世军汇合。” “铁二将军不必信我,请自做决断。” 铁鸷冷冷地说:“是我统领全军,当然由我来做决断,你要管好自己的嘴。” 铁鸷挥下手,唐为天示意徐础跟他走。 两人来到唐为天的帐篷里。 “公子打算去哪?我跟你走。” “不行,你是益州将领……” 唐为天昂首道:“早在投靠蜀王的时候,我就对他说了,日后若是公子相招,无论在哪我都要赶去,蜀王当时同意,所以这件事我可以自己做主。” 徐础笑道:“等等再说。” “公子从今天起住在我这里,不要单独外出,如今营中有些乱,保不齐会发生什么,那些汉州人也不可信,虽说都是降世军,我从来没当他们是自己人。” 徐础又笑了笑,问道:“你觉得是退好,还是进好?” 唐为天一愣,“我只管打仗,不管进退,反正进打贺荣人,退打汉州军,都一样。” “要做将军总得多想一些事情。” “前锋将军也要想?” “尤其要想,因为有几千兵卒跟着你,你有明确方向,他们才能心安。” “那倒是。”唐为天想了一会,“我觉得退兵比较好,毕竟汉州还没有被皇甫开完全占据,这时回去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进攻的话就比较麻烦,也不知道贺荣人究竟在哪,所到之处又缺粮草。” 徐础赞道:“嗯,尚未交战,先想粮草,你有几分将军的样子了。” 唐为天不好意思地咧嘴而笑,“看得多了,多少懂点儿。公子以为呢?进好还是退好?” “以进为退。” “嗯?”唐为天没听懂。 “铁二将军麾下有四万人,足以与皇甫开一战,而且胜算不小。可有一点,铁二将军说得对,言退必乱,不怕战败,就怕心败,益州军上下已无斗志,一声‘退兵’,必然人人争抢着要回益州,无意久留汉州,此所谓不战而败。” 唐为天本人倒没有惧意,但是在中军帐里看诸将争论,知道徐础所言不错,叹了口气,“公子说得对,这个‘退’字不能说出口,那就是进了?” 徐础摇头,“贺荣人正在退回塞外,追之无益,反受其害,且秦州到处缺粮,益州军在此坚持不了多久。” “那怎么办?” “要尽快返回益州。” “那就得走汉州。” “不走汉州,走凉州。” “嗯?” “你从来不看地图?” 唐为天挠挠天,“看过,没记住。” “这里是秦州,往南是汉州,再往南是益州,九州当中,汉州占地最小。秦、汉以西,还有一处散州,便是凉州,凉州南端与益州有一条古道相连,我在看到过,此道虽然荒废,但是稍加修缮,应该还能行军。” “啊。”唐为天听得稀里糊涂。 “凉州虽非富庶之地,但是多少有些存粮,且杨家正与羌人交战,益州若能提供帮助,可借得粮草。” “哦。”唐为天更糊涂了。 “回到益州之后,还可再入汉州,皇甫开闻讯必乱。” 唐为天点点头,就这一句听得明白。 “记住了?”徐础问。 “记住什么?” “刚才我说的话。” 唐为天张嘴结舌,半天才道:“就记住一个‘凉州’。” “很好,这就够了,铁二将军若再问起,你可以献计。” 唐为天笑道:“我还能献计?” “当然,这是将领的本分。” “公子留在这里别出门,我这就献计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二十二章 代问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唐为天刚一说出“凉州”两字,铁鸷就猜出来这是谁的主意,他先是觉得可笑,随后觉得有趣,找来军中的秦州将士以及一些俘虏,打听凉州的情况。 凉州也正陷入混乱之中,据说羌人作乱,攻占不少城池,将凉州拦腰截为南北两部。 杨家主力在北边,经过数战之后,勉强拦住了羌人,南部却岌岌可危。 至于徐础所说的古道,的确有一条,位于凉州南端,已经中断数十年,是否能够通行,秦州人说不清楚,倒是有益州兵卒声称曾见过零星商旅从凉州古道入益。 铁鸷召集众将一同商议唐为天提供的“返益之策”,反响出的好,益州将领其实不太愿意再经过汉州,更不愿意留在秦州,能有另一条路回家,正中他们的心事,一名将领信誓旦旦地声称自己的父亲曾走过那条古道,一点问题没有。 即便古道没有问题,粮草也是问题,益州军带粮不多,顶多还能支撑十余日。 铁鸷派人回汉州查看情况,如果还有击败皇甫开的机会,他愿意原路返师,如果形势不妙,则留守汉中城的益州兵要携带全部粮草来与主力汇合。 与此同时,铁鸷又派人去与凉州杨氏联系,借路借粮。 唐为天也没闲着,带领数千人深入秦州,数日之后返回,既没发现贺荣人,也没找到粮草。 铁鸷长叹,他明明可以夺下秦州,可是后路已断,又没有粮草接济,他守不住这块地方,不得不带领将士返回益州。 又过几天,汉州与凉州都传回消息。 汉州郡县皆已叛益,皇甫开虽然不是汉州人,却颇受推崇,兵力与日俱增,汉中城的益州军已无退路,一见到铁鸷的使者立刻运粮进入栈道,边走边毁,宁可入秦,也不愿与汉州军交战。 汉州这头的退路彻底没了。 凉州传来的消息则含糊不清,益州使者分赴南北两边,南边的近些,最先返回,那里的凉州官吏盛情款待了使者,对借路之请却不置可否,只说自己做不得主,需要得到杨家的允许。 前往凉北的道路极不通顺,使者绕路前往,有惊无险地到达凉州,却没能见到杨家人,在边境就被打发回来——凉州虽是散州,但是杨家世代掌权,只认朝廷与同样的世家,对新兴的益州铁家全不当回事,要求铁鸷派一位可信的使者过去谈判。 铁鸷大怒,却又无计可施,从将领那里也问不出主意,只好让唐为天去将徐础请来。 “你的计策不好用。”铁鸷一见面就道。 “我的什么计策?”徐础明知故问。 “凉州借路之计。” “是铁二将军不想走,还是凉州不肯借路?” “凉州不肯借,让我再派一名可信的使者。” “杨家乃是望族,且又正与羌人交战,自然要谨慎些,铁二将军再派人去即可。” 铁鸷盯着徐础,“对你来说,这条计策倒是好用。” 徐础笑道:“铁二将军又怀疑我了?” “你想去凉州吧?从那里可以方便地前往金圣女的营地。” 徐础拱手道:“如果铁二将军派我去凉州,实不相瞒,我会一去不返,但是不会辜负所托,必然给益州军借得道路与粮草。如果铁二将军不愿让我走,亦无妨,凉州已遭截断,益州军不必非要取得杨家的同意,可以直接去往凉南,同时虚张声势,表示若不借路,就向羌人求助。以我揣度,凉南将吏十有八九会默许铁二将军通过,甚至会暗中送粮。” “可那样一来,益州将会得罪杨家,埋下嫌隙。” 徐础点下头,“先除近患,再考虑远忧吧。” 铁鸷笑了一声,示意帐中其他人退下,向唐为天道:“放心,待会我还你一个完整无缺的徐先生。” 唐为天最后一个离去。 铁鸷起身走到徐础身前,“蜀王要将你交给单于时,其实我不赞同,也曾劝过他。” “所以蜀王当时禁止铁二将军与我见面。” “但我没想到徐先生如此记仇。” 徐础笑了笑,无意争辩此事。 “不管怎样,蜀王是君,铁家是臣,若不能为君报仇,枉为人臣。” “嗯。” 铁鸷沉默一会,长叹一声,“可是大将军不许我动手,说你才华盖世,得一两句指点,足以稳定一方。” “铁大将军过奖。” 铁鸷脸色微沉,“攻打汉州就是你的主意。” “铁二将军觉得这个主意不好?” 铁鸷又叹一声,“是我失策,真不知道我还有什么脸回益州?” “将益州子弟平安带回,就是最大的理由。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是只能胜不能败,则铁二将军与庸将无异。” 铁鸷眉毛一扬,随即笑了,“我可以派徐先生去凉州,但有一个要求。” “请说。” “你告诉我实话,益州究竟是谁称王比较好?” 徐础正要开口,铁鸷马上补充道:“我知道这句话有不臣之心,但是……但是蜀王的儿子全都太小,难以服众,如果因此丢掉益州,蜀王地下有知,也不会原谅我们铁家。” “这句话是铁二将军替谁问的?” “我不能问吗?” “是铁大将军?”徐础坚持问下去。 “不是。”铁鸷犹豫之后回道。 “是铁二夫人?” 铁鸷脸色微红,显出几分恼羞成怒,“徐先生慎言。” “是铁二夫人。” 铁鸷脸色更红,生硬地说:“怎样?” 徐础笑道:“益州有张氏三女,当无大患,铁二将军不必忧心。” 铁鸷伸手握住刀柄,“请徐先生收回此话。” 徐础拱手道:“铁家得此贤内助,如虎添翼,必得长久。” 铁鸷仍觉得这些话像是羞辱,却无从辩解,手掌也没有松开刀柄。 徐础并无怯意,继续道:“回到铁二将军刚才的问题,我可以给你一个明确的回道:还是蜀王之子继位比较好。” “可王妃生男生女还不知道,现有两子又都年幼……” “王妃必生男儿,但这不重要,无论谁来继位,辅政重臣都是铁家,蜀王若得久立,皆是铁家之功,如果益州有危,不得不俯首称臣,亦是为蜀王保留血脉,非铁家之过。” “嘿,你总是觉得我们铁家保不住益州。” “与哪一家无关,铁二将军既然问计,我自然要从胜败两头考虑。” 铁鸷松开刀,低头想了一会,“荆拙与她的两个姐姐都以为……以为不如让大将军直接称王。” 这是张氏三女的试探,徐础差点说出实话,临到嘴边改口道:“王妃能有此心,是她谦让有礼,两位铁将军却不可接受。如果铁二将军顺利夺得汉州,甚至占据秦州,则铁大将军称王或可得到益州人以至天下人的认可,如今出师不利,尤其不利于称王。” 铁鸷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好,徐先生明日可以出发吗?” “可以,但我不能一个人去。” “需要多少随从?” “三千精兵。” 铁鸷一愣,“徐先生是要做信使,不是打仗。” “杨家正与羌人交战,益州军借路借粮,杨家必然借兵借势,一来一回耽误时间,不如我直接带去。” “三千人能有多大帮助?” “我自有办法让杨家以为这是一万人,让羌人相信是十万人。” “嘿。”铁鸷相信徐础有这个本事,“这三千人估计不会再回益州,既然如此——我从汉州降世军当中给你调兵遣将,不能全交给你,只给三千。” “足矣。” “但是你不能带走唐将军,这是咱们早就说好的事情。” “谁留谁走,全由铁二将军指定,我不提要求。” “我这边多久能得到回信?” “铁二将军不必在此等候,待汉中将士赶到,可以立刻向凉南进军,在交界处等我的消息。” “好。”铁鸷终究觉得遗憾,“铁家运数不佳,汉州若是再能稳定几天,我就能攻占西京,或者贺荣人搜刮得别那么干净……可惜,真是可惜啊,总之是运数不佳。”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徐础敷衍道,即便是此时此刻,他仍觉得益州军仍有机会夺占秦州,但是士气已丧,多说无益,铁家兄弟二人都不是可劝之人。 铁鸷意兴阑珊,挥手道:“徐先生去休息吧,在我指派三千人之前,最好不要乱说话。” 徐础告辞,他仍然住在唐为天的帐篷里,静待消息。 天黑之后不久,随徐础出使凉州的三千将士选派出来,其实只有两千五百余人,其中还有一些是秦州俘虏,加进来充数——降世军早先要随徐础去见金圣女,乃是因为退路被断,一旦找到途径,他们还是愿意返回粮草充足的益州。 诸多头目当中,只有杜黑毛坚持北上,他断了一只手,在益州不得重用,宁愿另寻出路。 二更过后,唐为天气冲冲地回来,“我要跟公子走,铁二将军竟然不同意,我说我与蜀王有过约定,他不认!” “你真想跟我走?”徐础问。 “当然,公子以为我在说谎?” “如果我只选一个可信之人,肯定是你。”徐础笑道。 “不管了,明天我无论如何要跟公子走,铁二将军同不同意都无所谓。” “我教你一招,可让铁二将军心甘情愿放你走。” “公子快说。”唐为天面露喜色。 “明天等我上路之后,你去对铁二将军说,回益州可以,但是你与张氏三女有怨,绝不进金都城,要去别的地方驻守。” 唐为天一愣,“我跟她们有怨吗?” “你曾在言辞上得罪过她们,记得吗?” “那是误会,她们会记仇?” “会。”徐础肯定地说。 唐为天点头,“那我更要跟公子走了。” 徐础不愿再让唐为天留在铁家身边。 (抱歉,今天只能发一章。)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二十三章 心坎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铁鸷抬头看一眼唐为天,冷淡地说:“有事情回去向大将军说。” 唐为天也不管避嫌与否,当着几名卫兵的面直接道:“回益州行,但我不回金都城。” “嗯。”铁鸷不以为然。 “我跟张氏女有仇,我得离金都城远一点。” “张氏女是……”铁鸷脸色一变,“唐将军不可恃宠而娇,眼下正是需要上下一心共度难关的时候,你不要给我添乱。” 唐为天却认准了这件事,摇头道:“不是添乱,是减乱,我回金都城,必惹麻烦,不是张氏女想杀我,就是我忍不住要杀张氏女。” “一派胡言,张氏……”铁鸷挥手示意卫兵退下,耐着性子问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她们三个。” 铁鸷眉头紧皱,“你怎么得罪王妃姐妹了?” “大将军被囚的时候,我以为她们要‘休夫’,所以吵了几句。” “小事一桩,而且当时不就解释清楚了吗?” “可我看她们还是不顺眼,她们看我也是一样。” “放肆,你说的人是蜀王之妃,是大将军与我的夫人。” “没办法,就是这样。”唐为天两手一摊,“王妃说她怀孕,我都不信……” “你说什么?”铁鸷脸色更加阴沉。 “王妃自称怀孕之前一天,我见过她,虽然我不是郎中,但我觉得她在撒谎,根本就没怀孕。” “当时还早,王妃如今孕相已显,你没看到,别人看到了,而且是比你可信的大臣。” 唐为天撇撇嘴,“我还是不信,大肚子可以装出来。” “等王妃生产,你还有何话说?” “王妃肯定从别处弄个孩子过来,说是自己生的。” 铁鸷怒极反笑,“你这个……你信与不信都不重要,管好你的嘴,王妃姐妹并不恨你,更不会报复。” 唐为天还是摇头,“我管不住自己的嘴,怀疑王妃假孕的人不止我一个,别人说起,我必然接话……” “不止你一个?” “对啊,铁二将军没听到过吗?传言纷纷,有些话甚至牵连到你和大将军。” “关我们铁家何事?”铁鸷大怒。 唐为天不会看脸色,即便看出来也不会退避,“说怀孕的不是王妃,是大将军或者铁二将军的夫人,生下来之后送到宫里,冒充蜀王之子继位,到时候新蜀王姓铁不姓……” 铁鸷拔出刀,喝道:“你说什么?” 唐为天往后跳出一步,也拔出刀,“铁二将军,你可打不过我,而且那些话不是我说的,是别人说的。” 铁鸷两眼冒火,他的确不是唐为天的对手,但是可以叫卫兵进来帮忙,犹豫再三,他还是收回刀,强忍怒气,“我们铁家敌人多,总有人编排流言,你不要信,也不要乱说。” “我不信新蜀王会姓铁,但我也不信他姓甘。铁二将军了解我的脾气,管不住自己的嘴,喝酒之后更管不住,不如放我走吧。” 铁鸷狐疑地打量唐为天,“徐础刚走你就跑来说这些话……他教给你的?” “公子若是肯教,我说得肯定比现在好。”唐为天撒半句谎。 铁鸷心中愤怒不已,总算没有失控,“你先退下。” 唐为天也收起刀,但是站在那里不动。 “让我想一想,待会给你回答。” “呃……快点想,我还要天黑之前追上公子呢。” 铁鸷不耐烦地挥手,撵走唐为天之后,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召集卫兵,立刻将前锋将军活捉,关在囚车里带回益州,第二个念头是干脆杀死,永除后患。 但是这两个念头很快打消,铁鸷不想在这个时候再生变故,喃喃道:“肯定是徐础在背后捣鬼……” 铁鸷走出帐篷,带领卫兵巡营,见所有兵卒都已准备妥当,随时能够动身,自从听说退路被断之后,他们难得表现得士气大涨,但这股士气不是急于求战,而是为了尽快回到家乡。 “徐先生”被频繁提到,连普通兵卒也听说过其人,异口同声地说:“徐先生亲自出马,必然能借到路。” 兜了一圈之后,铁鸷的怒气又减三分,来到唐为天帐中,向他道:“你真的要走?” “说过好几遍了。” 铁鸷屏退卫兵,“我们铁家就这么不堪,留不下你?” 唐为天恭恭敬敬地拱手,“铁大将军和铁二将军对我都很好,让我做将军,许我开心打仗,但是公子孤身上路,我实在不放心。” “徐础害死了蜀王,他亲口承认,你当时在场。” “在场,还听到铁二将军亲口说蜀王如何对待公子,竟然将他送给贺荣人!不管怎样,公子是第一个用我的人,恩情最重,即便蜀王还在,他也比不过公子。” 铁鸷叹息一声,“徐础何德何能……或许可以将你派到夔门关,算了,心既不在,要人何用?你实在要走,我不挽留。” 唐为天欢呼一声,抓起铺上早已备好的包袱,迈步就要走。 “等等。” “还有什么事?” “远离益州,你能管住自己的嘴了?” “嗯?”唐为天没听明白。 “你不会再传播关于王妃的流言吧?” “哦,那个,不会了,眼不见心不烦,互相见不着,没什么可说的。” “你也别这么就走,叫上你的人,谁愿意跟你走,你全带上,我再给你一个‘左路将军’名号,追上徐础之后,由你统领那几千人。” 唐为天又恭恭敬敬地施礼,“铁二将军对我的恩情,我一样记得,以后你若是孤身逃亡,只要公子这边没事,我一定去保护你。” 铁鸷苦笑,“我们铁家人宁可战死益州,也不会孤身逃亡。” 唐为天去帐外叫来自己的部下,真有三五十人愿意跟他走,铁鸷那边的任命状也写好了,唐为天带在身上,向众将告辞。 铁鸷亲自送到营外,当众叮嘱几句,在外人听来,不是唐为天死活要走,而是铁鸷担心徐础兵力不足,忍痛割爱,派得力将军前去帮忙。 唐为天当晚追上没走出多远的徐础,令这边的军心也为之一振。 唐为天颇为兴奋,“终于走出来了,铁二将军人好,就是有点啰嗦,想了好一会才放人。我说我与张氏女有仇,他一点都不在意,我说王妃假孕,他倒追问不休,临走还告诫我不要乱说。” 徐础笑了笑,“你说到了他心坎上。跟着我,你大概有一阵不能打仗。” “啊?公子不是要帮凉州打羌人吗?” “如果一切顺利,虚张声势就够了,不会真打。” “那我就盼着不顺利吧。” 次日一早,拔营出发,这回是正常行军,不再故意放慢速度,也不绕行远路,直奔凉州。 这天午后不久,前方斥候回来通报,有一支队伍拦在路上,不许益州军通过。 唐为天十分兴奋,徐础却不许他前去邀战,派人再去打探,要弄清对方的来历。 消息很快传来,那支队伍打着左家寨的旗号,兵力不多,只有六七百人,对方将领听说徐础的名字之后,愿意见面商谈。 徐础曾在左家寨遇险,见过那里的人,于是留唐为天领军,自己带少数卫兵赶往前方会面。 拦路将领是左家七子左骏,相距不足一年,左骏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从青年变成了老者,一副颓丧极至的样子,见到徐础之后,骑马拱手道:“徐先生别来无恙。” 左骏也只带十余名卫兵,抬头望见两三里外的益州军,又道:“徐先生当初孤身犯险,如今亲率大军,何其快也。” 徐础笑道:“那不是我的兵卒。左将军在此拦路,所为何事?” “我奉羌王之命在此守卫道路,不知徐先生要去哪里?” “凉州。” “凉州正乱,徐先生带兵是要帮哪一边?” “杨氏。” “嘿,那咱们就是敌人了。” 徐础也望一眼左家军,数量确实不多,但他们都是本地人,熟悉地势,周围又多高山峡谷,若是设伏,会是个大麻烦。 “左将军世代为秦州之将,何以帮助外人?” “徐先生当时亲眼所见,还要再问吗?” “为了报仇。”徐础带来的益州兵卒多是从前的“棍匪”,正是左家寨的仇人,他自然不会提起,继续道:“我记得左将军大仇已报,也已遵守约定带羌人入凉,应该两清了吧?” “哪有那么容易?”左骏轻轻咬牙,“羌王不会允许别人轻易忘掉他给过的恩情……徐先生带兵多少?” “五万人。” “哈哈,徐先生当我是瞎子吗?你身后顶多有五千人。” “这是前锋,大军随后。” 左骏似信非信,“我听说了,有一支益州军来到秦州,就是你带来的人?” 徐础点头。 “益州干嘛参与凉州的事?强臂单于活着的时候都没插手。” “大势有变,贺荣人正在退回塞外,益州军要扬威天下,准备数路并进,将贺荣骑兵尽数歼灭,因此要借路凉州,顺便平定羌人之乱。” 左骏微微一惊,他独守小镇,消息不畅,尚未听说汉州之变,但也没听说过“数路并进”的益州大军,“益州军真有五万人?” “其中一路。” 左骏又是一惊,再向徐础身后的军队望了几眼,“你们兵多,我不是不想拦,而是拦不住,许你们通过,不要停留,直接去往凉州吧。” “多谢,益州军亦不想多惹是非。” 左骏点下头,拱手告辞,前去命令手下兵卒让路。 徐础回到军中,向唐为天道:“敌军不备,可一举击破,将左骏活捉交给我。” “吼吼。”唐为天大喜。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二十四章 莫杀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左骏义愤填膺,连声呼叫“徐础见我”,直到被堵住嘴巴兀自不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左家寨里几乎空无一人,益州军顺势入驻,徐础释放几名左家兵卒,让他们去给羌王送信,宣告“五万”益州军的到来。 兵卒走后不久,徐础传令全军在寨外另行扎营,旗帜遍布内外,也不选险要之地,就横在大路上,从凉州的方向看过来,所见将是一座极为庞大的营地,其中一部分甚至“挤”占大道。 徐础的每一道命令都通过唐为天下达,安排妥当之后,派人将左骏带来。 左骏嘴上的布条已被解开,双手依然被缚在身后,无声地叫嚷多时,他已经有点疲惫,一见到徐础,怒火再度燃烧,喝道:“徐础小人,背信弃义,恩将仇报,无耻下流……” 徐础笑吟吟的听他说完,问道:“还有吗?” “我已经让路,你为何……为何……” 徐础不语。 左骏突然长叹一声,“是我自作自受,杨氏本与左家交好,我为报自家血仇,却带羌兵攻入凉州,亦是背信弃义之人。” “去年寨中还剩些百姓,如今人都去哪了?”徐础问道。 左骏愣了好一会,“我左家寨中的百姓,跟你有何关系?” “好而已。” “我率兵攻打凉州的时候,百姓都逃走了,他们不愿投靠羌人。” “而左将军愿意。” “我没办法,必须遵守诺言!”左骏面红耳赤地喊道。 “左将军的诺言是什么?” “诺言……羌人助我报仇、夺回左家寨,我带他们进入凉州……” “羌人做到了?” “当然,你当时在场。” “据闻羌人占据凉州十之三四,左将军也算是言而有信。” “羌王要夺整个凉州,不是‘十之三四’。” “左将军可曾誓死效忠羌王?” “我不是羌人。” “那就是没有了?” “没有……”左骏回答得有些犹豫。 “既然如此,我正好可以帮左将军一个忙。” “嗯?” “如今你已被俘,不得不向益州军投降,此举并未违背诺言。” 左骏又愣一会,“你想让我投降?” 徐础点点头,“左将军能带羌人入凉,想必也能给益州军指路。” “我……我……”左骏心中仍有愤怒,最后全化为一声长叹,“左家兵卒五百多人,跟我多时,请徐先生放他们一条生路。” “当然,他们可加入益州军,仍由左将军统领。” 左骏又叹一声,费力地跪下,“在下左骏,请徐先生发落。” 徐础起身上前扶起左骏,命人解开绳索,笑道:“请左将军不要记恨我之用计。” 左骏道:“兵不厌诈,徐先生用计,我中计,无可记恨,何况左家兵少,益州军众,若是交战,左家必然死伤殆尽,徐先生用计,倒是救下几百条性命。” “左家占尽地势之利,我亦不敢擅闯。” 两人又聊一会,尽弃前嫌,左骏将自己所了解的凉州形势一五一十道来,全无隐瞒。 凉州形势比传言中还要复杂,羌人占据不小地盘,连胜之后,各部族之间却发生争执,甚至为此刀兵相向,羌王许求迅速出手,平定内乱,但是实力因此受损,也失去了迅速占据凉州的机会,与杨氏成为形成对峙之势。 杨氏那边也不太平,左骏听到可靠的传言,老凉王杨轲受到囚禁,几个儿子互相争权,也没实力驱逐羌人。 徐础问道北面的降世军,左骏也听到一些消息,但他对降世军没有好印象,仍以“棍匪”相称,“棍匪与塞外诸部打了一仗,侥幸取胜,据说杨家的一个儿子率兵相助,不知真假。贺荣人虽在荆州大败,但是实力仍存,正要剿灭棍匪,估计……” 唐为天从外面走进来,一言不发,默默地走到左骏身边。 徐础与左骏对面而坐,看一眼唐为天,因为要听降世军的消息,因此没说什么。 左骏向唐为天点下头,正要继续往下说,忽觉腰间一痛,骇然发现自己竟被利刃刺中,“你……” “想想你做过的事情,就该知道自己死得不冤。”唐为天手上继续用力,左骏啊啊几声,带着满脸的惊诧停止呼吸。 徐础比左骏还要吃惊,起身喝道:“唐为天!” “公子别急,我待会向你解释。” “住手,他有大用……” “来不及了。”唐为天慢慢拔出刀,将尸体一推,倒在桌上,他拿起左骏的袖子擦刀,“公子跟我来。” “你为何杀人?”徐础有些恼怒。 “公子看一眼就明白了。” 人已经死了,怒也没用,何况唐为天才是一军之将,徐础不过是名客人,只得叹息道:“他有再大的罪过,你也该问过我之后再动手。” “公子有时会心软,不好意思让我杀人。来吧。” 徐础没办法,只得让卫兵看守帐篷,不许外人进入,亦不要透露消息,以免吓到俘兵,向唐为天道:“去哪?” “寨子里。” 外面有马,两人上马,带着一队士兵驶向左家寨,那些兵卒此前从寨子里搬运粮食,此时个个面色阴沉,像是受到意外的打击。 徐础开始相信寨中确有事情发生,再不多问。 进寨之后,兵卒全都停下,不肯再往前走,唐为天一人带路,领徐础来到一座仓库前。 仓库大门敞开,徐础进去看了一眼,马上出来,脸色也变得铁青,“你问清楚了?” “我问过至少十名左家兵卒,他们的说法全都一样。” 仓库存储的不是粮食,而是大量尸体,大都已经腐烂,但是看衣饰,全是百姓,男女老妇皆有,诡异的是尸体被绑在木板上,或坐或站,极少有躺着的。 左骏声称寨中百姓逃亡,其实是被他杀死。 左家许多兵卒亲眼所见,都说借兵复仇之后的左骏像是变了一个人,疑神疑鬼,总说家人的鬼魂还在寨子里游荡,向他诉说自己多么凄惨,缺这缺那。 左骏一开始烧衣物、烧床椅,渐渐地越来越疯狂,开始杀人献祭。 他曾经亲手杀死受“棍匪”污辱的五嫂,对这件事最为在意,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议论,很多时候只因为听到一个类似于“五”的发音,就要拔刀杀人。 左家寨不大,百姓很快就被杀光,仍摆出服侍左家人的姿势,一些兵卒也因此送命,剩下的人战战兢兢,好在冬天结束之后,左骏杀人少了些,他们才稍稍安心。 唐为天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却被这一幕所激怒,问清缘由之后,进帐刺死左骏。 徐础建议唐为天放火烧掉左家寨,然后亲自去见左家兵卒,向他们宣布左骏的死讯。 兵卒没有为此愤怒,反而全都如释重负,跪地谢恩,唐为天困惑不解地问:“你们这么多人,怎么就让他随意杀来杀去?一起动手将他砍翻不就得了?” 兵卒们面面相觑,谁也解释不清楚为何无人反抗,最后只有一人道出理由:“这里是左家寨啊。” 回到帐篷里,唐为天仍无法忘却寨中所见的一幕,来回走个不停,实在忍受不住,跑到隔壁徐础的帐篷里,一进来就问:“左骏是疯了吗?为什么要那样杀人?” 徐础心中同样不安,但是脸上不表现出来,“你经历过多次屠城,应该见惯了杀戮百姓这种事情吧?” “那不一样,屠城是为抢夺财物,总有个理由,左骏有什么理由?他真相信家人鬼魂仍在寨中?咱们夺寨的时候,可没见到鬼魂出来阻拦,可能是因为还没到晚上吧……”外面天色初暗,唐为天不由得打个冷战,“公子真是太聪明了,没在寨中扎营,你是不是一早就察觉到不对头?” 徐础摇摇头,“我没那个本事。总之你以后不要做左骏。” “肯定不会!”唐为天大声道,说完之后自己也有点不确定,“我也杀过不少人,但是见到那些被杀的百姓……公子,我和左骏有区别吗?” “有,你是将士,在战场上为自保、为取胜而杀人,左骏却是为鬼魂、为一己之私而杀人。” 唐为天松了口气,“还好,我不是左骏那样的人。” “但是你离他亦不太远,需要小心在意,不要走到他那一边去。” “离他不够远吗?咱们明天换座营地。” “不是这个意思。”徐础想了一会,“莫杀降兵、莫杀百姓,你就永远不会是左骏那样的人。” “我杀过百姓,刚刚还杀死了投降的左骏。”唐为天脸色微变,他原本觉得杀人越多越显本事,如今却深受震撼,改变了想法。 “从今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情。” “莫杀降兵、莫杀百姓……”唐为天反复念叨几遍,“我不是害怕,也不是愤怒,而是……而是恶心,公子能明白吗?” 徐础点头,“大家的感受都一样。” 唐为天松了口气,又念叨几遍“莫杀”,“公子之前说到了凉州不会经常打仗,我还挺失望,现在想来,还是少打仗、不打仗比较好,想那左骏,若非遭遇战乱,家人尽被杀害,也不至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徐础向唐为天拱手深揖,“唐将军能生此心,堪为大将矣。”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二十五章 大意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唐为天带兵出营,击败一队前来查看情况的羌兵,他在战场上依然勇猛,所向披靡,但是给自己制定几条规矩:已被刺倒者、跪地投降者,不再补上一槊,四散逃亡者,全交给部下追赶,他只奔人多的地方冲锋。 羌兵不多,五十余人当中只有数人被杀,剩下的一半逃走,一半成为俘虏。 唐为天按计行事,在阵前将俘虏释放,让他们回去通报羌王许求:益州军十日之内入凉,让羌人做好迎客的准备。 徐础并不急于入凉,他在等杨家人主动过来。 军营每日向前移动数里,后面不动、少动,左家寨已被一把火烧掉,寨中的材料则被尽数搬出来,足够这支数千人的队伍建造庞大的营地,树立无数旗帜。 唐为天每日带兵驶出二三十里,却再也没见到羌兵。 扎营的第五日,凉州杨氏的使者来了。 前方道路尽被羌人所占,杨氏使者只能绕行秦州,从军营后方赶来,徐础对此早有准备,特意留一千人守后门。 使者远远就见到营地沿路排列,一眼望不到头,进营之兵满眼尽是帐篷与士兵,不由得大惊,屏息进帐,礼数甚恭,称徐础为“尊使”,几番客气之后才改称“徐先生”。 交谈十分顺利,使者对益州军的到来万分感谢,借道、借粮全然不在话下,只有一个要求,十日之内进兵凉州,与杨氏一同夹击羌人。 徐础摇头拒绝,“不妥,此计不妥。” 使者立刻改口道:“十日太快的话,半个月也行。” “五日之前,我已通告羌人,十日之内入凉,如今只剩五日,凉州却要再延五日,令益州军失信,不妥。” 使者笑道:“原来如此,没有问题,我即刻返回说明情况,两军刻期并发,哪怕雨雪并至,也不能阻止凉州军。” 双方约好发兵的日期与汇合地点,使者留下一名随从以做向导,带其他人告辞,要连夜返回凉州。 次日,徐础命营地向前扩张二十里,唐为天带兵走得更远,占据一处山岭,已能望见凉州界,但是仍没有羌兵的身影。 第九天晚上,凉州使者赶来,表示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明日两军并进,他还带来凉王的旨意,命令南凉官吏向益州军提供粮草,战后礼送出境。 徐础也不客气,收下旨意,立刻命人将它送往铁鸷营中,然后邀使者饮酒,他酒量小,找别的将领过来相陪,自己找借口告退,连夜穿过营地去找唐为天。 唐为天手下的兵卒只有两千余人,其中一部分是左家寨降卒,他们深知己方虚实,也了解羌人的实力,因此离凉州越近,越显得恐慌。 徐础召集诸将官,“明日发兵,杨氏大军为主,益州军为辅,此战必胜。” 众人心中稍定,徐础谈笑自如,与唐为天互相开玩笑,最后道:“明日我与诸位共赴战场,夺下一城之后停下进餐,诸位共勉。” 众人告退,唐为天道:“公子还是留在后面吧,万一……” “斥候发现羌兵了?” “没有,可许多人都觉得这不是好迹象,羌兵可能设伏。” “羌兵不会设伏,必是以为这边兵多,所以集中兵力要与杨氏决战。” “啊?羌王这么笨吗?” “羌王不笨,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以为他是一个极有决断的人,他以为益州兵多,但是远来为客,主人若是大败,客人自然退走,反过来,客人若败,主人却未必退却,反要趁火打劫。” 唐为天想了一会,点头道:“嗯,如果我是羌王,如果我以为益州兵多,也会集中兵力与杨氏交战。” “而且羌人与杨氏交战多时,连战连胜,士气颇足,有必胜之心,对益州军却未必。” “羌人这回还能胜吗?” “其实胜算不大,如果传言属实,羌王刚刚平定内乱,实力已然衰弱,士气并非鼎盛。反倒是杨氏,受逼无路可退,有哀兵之志,骤得强援,拼死一战,胜算反而大些。” “呵呵,等杨氏发现真相,就有意思了。”唐为天笑道。 “真相?益州军四万出头,号称五万一点没错。” “可大部分兵卒都在铁二将军那头。” “铁二将军拿到凉王的旨意,立刻就会进入凉州地界,与约定无异。” 唐为天愣了一会,笑道:“公子真会玩花样。”忽然叹了口气,“真是怀念啊。” “怀念什么?” “怀念公子做吴王的时候。” 徐础笑了笑,“不要大意,诸事总不会尽如我所料,需防万一。” “明白,明天我慢些走就是。” 一名卫兵进来,向徐础道:“凉州又来一名使者,一定要见徐先生。” “又一名使者?” “嗯,我让他去见之前的使者,他不肯去,还说自己与他不是一伙,但是不肯透露身份,只说姓杨,也是凉州使者,而且他是迎面赶来的。” “带进来。” 这位新使者有些特别,迎面赶来意味着他穿越了羌兵占据的地盘。 使者孤身一人,不带随从,背一件包袱,即便如此,唐为天仍亲自守卫,不离寸步。 “徐先生别来无恙。”来者拱手道。 徐础很是意外,立刻起身道:“原来是猛军将军。” 新来的凉州使者竟是凉王之子杨猛军,徐础当初正是获此人相助才能从贺荣人手中逃出。 “徐先生明日就要进军凉州?” “正是。” “万万不可。” “这是为何?明日之期乃是我与凉王使者商定。” 杨猛军看一眼帐中的卫兵。 徐础示意卫兵退下,但是留下唐为天,向杨猛军道:“这位唐将军乃是我的故人,猛军将军有话但讲无妨。” 杨猛军盯着唐为天看了一会,点下头,说道:“徐先生之前接待的使者是哪位?” “自称杨戈,凉王之弟。” “嘿,他按辈份是凉王之弟,其实差得很远。但他不是凉王使者,而是家兄杨猛志的使者。” “嗯?” 老凉王儿孙众多,自然少不了争权的事情,一直以来,他都能镇压得住,可是自从天下大乱,他又得一场重病,形势开始混乱,子孙先是联合文武群臣,不顾他的反对,强立凉王,然后争抢太子之位,由暗斗发展为明争,又由嘴上争吵变为刀兵相见。 杨氏经营凉州数代,根深蒂固,若非子孙不和,也不至于被羌兵击败。 杨猛军并不讳言自己也曾参与争位,失败之后才请求带兵出镇,远离都城。 就在一个月前,另一位争权失败的老凉王之子杨猛志,不甘心就此退出,于是也从父王那里要来一批兵卒,声称出镇凉南,与羌人决战,却在得兵之后攻打王宫,将老凉王囚禁起来。 徐础也曾听过这个传言,但是过后不久又得传言说老凉王已经恢复权势。 杨猛志获得的支持太少,他杀了一些人,仍不能挽回形势,情急之下,决定引入外人。 “杨猛志已与羌王讲和,将凉南尽数割让,他占凉北。徐先生明日入凉,面对的不止是羌兵,还有上万凉州兵。” 徐础大惊,唐为天更是吃惊,忍不住开口道:“他们不知道我们益州军……兵多吗?” “知道,正因为如此才要联手,杨猛志得位不正,担心益州军会放出老凉王。” 唐为天变色,徐础更是后怕,拱手道:“若没有猛军将军提醒,益州军将士命丧异乡,我更是两度得猛军将军救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益州军毕竟是来帮忙的,杨氏总不能眼看着援兵上当。” “凉南诸城支持谁?”徐础问道。 “凉南仍支持老凉王,不领杨猛志的命令。” 徐础稍稍放心,使者杨戈带来的旨意加盖老凉王之印,或许能起作用。 “猛军将军怎么从正面而来?”徐础又问,对此颇有怀疑。 “我奉金圣女之命回凉州打探军情,行走半月,前天刚刚得知徐先生带兵将要入凉,因此立刻赶来提醒,我带的人都留在后面。” 杨猛军熟悉凉州地势,能够轻松躲开羌兵。 “金圣女?”徐础与唐为天同时叫出来。 杨猛军笑道:“我率本部人马与降世军结盟,打算一举攻入凉州,救出老凉王,驱逐杨猛志与羌人,因此要来仔细查看敌情。” “原来传言中援助金圣女的凉州军就是阁下。”徐础拱手道。 “我年轻的时候曾在萧国公曹将军帐下为卒,多得教诲,有师徒之情,因此率兵相助,可恨没能救下曹将军。” 杨氏乃散州世家,子孙通常要送往朝廷军中待上几年,一是训练,二是为质。 杨猛军担心徐础仍然不信,解下背后的包袱,打开后亮出一根木棒。 徐础倒没什么,唐为天惊叫一声,立刻解下别在腰间的棍棒,扯去包裹的锦缎,拿来与杨猛军的比较,越发吃惊:“这……这是真的降世棒!” 杨猛军点头,“金圣女说,如果我不得不绕行秦州,遇到降世军的话,此棒或许有用。” “或许?肯定有用啊,你等等。”唐为天收起自己的木棒,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向神棒磕个头,亲切地道:“好久不见,你还好吧?” 杨猛军等了一会,稍显尴尬,但是确认自己已得信任,于是道:“好在益州军兵多将广,由我带路,只要别进入埋伏,仍可一战。” 徐础苦笑道:“说实话吧,益州军只有三千人。”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二十六章 缺将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凉州使者杨戈喝得酩酊大醉,一觉醒来时觉得身下的床铺在晃动,以为宿醉未醒,接着又睡,忽然觉得不对劲儿,翻身坐起,发现周围漆黑一片,自己竟然睡在密闭的车厢里。 益州军发兵了?杨戈如是猜想,马上又觉得不对,车辆似乎一直在下行。 由秦入凉,虽然道路起伏不定,但是大致上地势越来越高,持续下行更像是往秦州去。 杨戈一惊,掀开车帘往外望去,果不其然,队伍是在往秦州前进,他认得两边的山峦。 车后跟随大批兵卒,昨晚陪他喝酒的独手将军杜黑毛随车而行,这时从马上弯下腰来,笑道:“杨使醒啦。” “这……这……咱们这是要去哪?” “去凉州。” “可方向不对啊。” “哦,唐将军说了,打仗要出其不意,凉州那么大,道路不止一条,之前步步逼近只是疑兵,真要开打时,需另择道路。” 杨戈大惊,“凉州山地崎岖,入凉之道总共只有四五条,绕行的话非一日能成,至少两日,且其它道路都不与羌兵接触,何来夹攻之势?” “详情我就不知道了,奉命行事。杨使也不必操心,踏实睡觉,等候大功告成吧。” “徐先生呢?我要见他。”杨戈知道这支队伍真正的统领者是谁。 “徐先生走在前头十几里,现在可叫不回来。杨使还是休息吧。” “那唐将军……” 杜黑毛拽下车帘,不给杨戈说话的机会。 杨戈呆呆地坐在车里,明白自己与凉州都上当了。 凉州是处巨大的陷阱,目的是要吞下“五万”益州军,徐础纵然聪明百倍,也想不出反败为胜的妙计,因此决定避战,在杨猛军的带领下,经由秦州前去与降世军汇合。 至于凉南的益州军,徐础已派人前去提醒铁鸷,不要耽搁,尽快借路返回益州。 杨猛军还有十余名手下留在凉州,早就做好约定,他若不能按期返回,他们走凉州小路返营,无需等待。 去年的时候,杨猛军率兵北上,走的就是这条道路,因此行军顺利。 徐础一路陪同杨猛军,几日相处下来,彼此各生敬意。 杨猛军敬佩徐础对天下形势的了解,问个不休,对中原群雄极感兴趣,尤其是由草莽中兴起的宁王,赞叹不已,“天成留下那么多世家大族,居然都不如一名秦州草民,此人必有不同寻常之处。” 徐础不说自己对宁王的判断,他敬佩杨猛军的坦诚大度,对成败得失都看得很清楚。 金圣女统领的降世军说是在秦北,其实更接近凉州,在几座山谷中扎营,几经战事,剩下的人已经不多,只有三万出头,其中还有许多老弱妇孺。 一支由尹甫统领的冀州军也在此地扎营,人数虽少,只有一万五千多人,但是没有家眷拖累,兵力反而更强。 杨猛军的凉州军兵卒最少,总共不到五千人,但就是他们从凉北各地“借粮”,养活所有将士。 山谷往东数十里临近塞外的平坦之地,则是贺荣人的大营,经历襄阳之败,他们变得十分谨慎,不肯进入险狭之地作战,包围各处出口,频繁派兵骚扰,希望能将敌军引出去。 若不是杨猛军认得山间小路,徐础率领的三千多名益州军根本绕不开贺荣人。 为了行路,益州军不得不抛弃几乎所有的辎重与马匹,人人裹粮前行,终于与降世军汇合时,粮食已然耗尽,肚皮全都是瘪的。 到了这里,唐为天与部下不再自称益州军,也称降世军,受到热情的欢迎。 金圣女不在,她几天前带领一队人马出去探路,一直没回来,张释清也跟去了。 徐础稍事休息,正要去拜见尹甫,对方已闻讯而至,先来拜访。 尹甫本是文官出身,年纪又大,很不适应军旅生涯,颇显憔悴,却无衰败之意,一见面就哈哈大笑,“人算不如天算,邺城一别,不意却在边塞重逢,我没能带冀州将士与降世军回冀州,徐公子好像也不太如意。” “何止是不如意,一路死里逃生,若非常有贵人相助,不知会死几次。” 两人落座,尹甫道:“坐而论道与亲历亲为,难易有如天地之差。” “正是,哪怕带兵三百我都觉得吃力。” “哈哈,知难而后易,感觉吃力这就对了,像我更加吃力,时刻盼着能有人替我接下这支冀州军。” “军中将领没有合适的?” “忠将则有,猛将则有,大将难寻。”尹甫盯着徐础。 徐础立刻笑道:“我倒是带来一员难得的猛将,大将亦缺。” “徐公子因何北上?” “希望亲眼看到贺荣人离开中原。” “徐公子来得正巧。” “哦?” “你将看到贺荣人在边塞附近站稳脚跟。” “形势这么差吗?”徐础笑道。 “说是绝路也不为过。塞内塞外如今尽是贺荣人,他们不急于开战,围而不攻,要等这边粮尽。” “听说猛军将军一直提供粮草。” “杨猛志已与羌人结盟,能够腾出手来封闭凉北诸诚,猛军将军也快要无处寻粮。” “这是我的错。”徐础以“五万”益州军虚张声势,没能获得胜利,反而令杨猛志下定决心与羌人和解。 “这就是所谓的人算不如天算。”尹甫笑道,已经听说大致的前因后果。 “果然是绝路。”徐础叹道,“金圣女就是为此前去寻路吗?” “嗯,她希望找一条路绕到塞外去,但是很难,即便侥幸能成,到了塞外更不是贺荣人的对手,一旦被追上……”尹甫摇摇头。 徐础想了一会,“这里兵卒多少?” “全加在一起,将近三万人,拣选之后,顶多两万人,马匹更少,只有两千左右,多是猛军将军带来的。” “贺荣人呢?” “不计其数,至少十万人吧。” “这么多?”徐础有些意外。 “这还不算追随贺荣人的秦、并、冀三州将士。贺荣人虽在荆州大败,但是幸存者不少,而且得到塞外诸部的补充,实力大增。唉,当初曹将军以为击败塞外诸部,能够乘势夺下边关,令贺荣人大乱,现在看来,亦是人算不如天算。但在当时,这的确是唯一的办法,若留在西京,早已全军覆没。” “曹将军的战略没有问题。凉州杨猛志拥兵多少?” “确切兵力要问猛军将军,我估计是两万,得羌兵相助之后,兵力翻倍,甚至更多。” 徐础又想一会,“贺荣大军难破,我军怕是只剩下凉州这一条路了。” “嗯,我们也这样以为,因此请猛军将军前去凉州探路,希望能够一举夺下凉州,有块立足之地。” “猛军将军说,其兄杨猛志囚禁老凉王,不得人心,军中士气也不高,或可一举击溃,然后再与羌人交战。” 尹甫点点头,“唯有一个问题,我军缺员大将,我肯定不行。” “猛军将军呢?” “徐公子以为呢?”尹甫反问道。 徐础沉默,他敬佩杨猛军的为人,但是不认为此人堪为大将,领兵五千差不多就是极限。 “金圣女呢?”徐础又道,“她从曹将军那里应该学到不少,而且又有若干老将辅佐。” “曹将军不幸遇难,管长龄管将军半途病故,剩下的将领只能为副,不能为正。至于金圣女——”尹甫多看徐础两眼,“学到不少,能用上的却不多,一到战场上,仍是身先士卒、勇往直前。” 徐础笑道:“她还是没变。” “这一战至关重要,胜则绝处逢生,败者全军覆没,必须有大将坐镇。” 徐础不语。 尹甫道:“徐公子当初能守东都,如今不能攻凉?” 徐础挤出一丝微笑,“我心里……害怕。” “怕什么?”尹甫诧异道。 “人算不如天算。” “我随口一说的话,徐公子怎么当真了?”尹甫笑道。 “我心中害怕,并非全因尹大人一句话,而是深有感触,回想起来,我之前用计,成功多是因为侥幸,最近几次频生意外,我心中后怕不已,胆子越来越小。” “如果要找胆大之人,我这里可不缺。” “我来之前呢,尹大人打算推谁为大将?” “只能是金圣女。” “等她回来吧,我宁愿做她的谋士。”徐础露出笑容,“献计的胆子还剩几分,哪怕漏洞百出。” “那就等等,我只有一个请求。” “尹大人请说。” “请徐公子为中原着想,为此地数万将士着想,若是觉得金圣女难以担此重任——” “那就由我勉为其难。” 两人又聊一会,尹甫见实在劝不动,起身告辞。 徐础不希望“勉为其难”,对金圣女,他心中愧疚甚多,绝不愿意夺她的军权,哪怕只是权宜之举。 在山谷中居住数日之后,徐础更不想夺权,无论金圣女是否堪任大将,降世军男女都对她崇敬有加,比在东都时更甚。 这天傍晚,徐础从冀州军营地里返回,远远就见唐为天冲他走来,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大声道:“公子,这里竟然也有张氏女。” “金圣女回来了?”徐础立刻想到随金圣女出去寻路的张释清。 “金圣女在路上,先回来的是一名张氏女,倒是不客气,在公子的帐中等你呢,有人说她是公子的妻子,怎么回事?” “以后再向你解释。”徐础匆匆进入自己的帐篷。 帐篷里的确有一名女子,徐础却是一愣,端详多时才认出那真是张释清。 她的变化之大,便是济北王夫妇亲至,也未必能一眼认出来。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二十七章 险计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张释清比徐础记忆中的人高出半头,但是又黑又瘦,脸上全无当初的天真烂漫,公主的傲气倒是没变,面无表情,像是在看陌生人。 “你……瘦啦。”徐础道。 “嗯。”张释清冷淡地回了一声,“我来向你……” “你知道吗?缤纷还活着。” “咦?”张释清面露惊诧,刹那间恢复几分旧日的神情。 “她冒充你被贺荣人抓走,在襄阳落入宁王将士所救。” “她人呢?” “我将她留在宋取竹宋将军营中。” “宋取竹是谁?” “原是襄阳的一位豪杰,人称宋千手,也是范闭的弟子。” “为什么要将缤纷留在他那里?” “我此次北上,道路艰辛,没法将她带在身边。” “这个宋取竹可信吗?” …… 徐础每次回答之后,总能引来更多的疑问,于是他从头讲起,从天下形势说到荆州形势,又说到江南,最后道:“一时间我也找不到比宋将军那里更安全的地方。” 徐础说的时候,张释清一声不吱,等长篇大论讲完,她却只关心一件事,抬手在心口轻轻拍了两下,“我还以为缤纷替我死了,伤心好久。”张释清笑了一下,马上又冷下脸,“你干嘛来这里?” 徐础还在打量她,“你不是要跟我学看大势吗?怎么弄得自己像是兵卒?” “你的大势太枯燥,我决定不学了,还是跟金圣女学打仗比较有趣。” “你要学兵法?”徐础诧异道。 “兵法也枯燥,我在学骑马射箭、舞刀弄槊,以后在战场上斩将夺旗。” “嗯?”徐础吃了一惊。 “怎么,你觉得我不行?”张释清双目圆睁,“单挑的话,军中没几个人是我对手,金圣女说下一仗就让我参加……” 徐础笑道:“我只是意外而已。你刚才说找我有什么事情?” “金圣女派我先回来,向你打听一个人。” “她知道我来了?” “你究竟要不要听我说话?” “你说,打听谁?” “谭无谓。” 徐础又吃一惊,“这是我的结拜义兄,非常熟悉——金圣女应该也认识他。” “金圣女说是在东都见过面,认识,但是不了解,觉得此人夸夸其谈,不像老实人,但是又怕错失人才,所以想问问你。” “请金圣女无论如何将他请来,接下来这一战是胜是负,全在此人身上。” “他这么厉害?”张释清有点怀疑,“天成名将众多,我怎么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迹?” “谭无谓乃匣中之剑、石中之玉,外人尚不识之。” “他倒是带着一柄长剑,但是不像会用的样子。他真的很厉害?” “嗯。” “好吧,反正这是你说的,我回去原话照回就是。” 张释清迈步要走,徐础道:“稍等。” “还有什么要说的?” 徐础犹豫一会,“算了,以后再说。” 张释清撇下嘴,走到门口突然停下,“你不能再辜负金圣女。”说罢离去,没给徐础回话的机会。 次日上午,张释清与一队女兵带着谭无谓回营,金圣女却没有随行,据说她马不停蹄,又去凉州查看形势,并且招杨猛军率兵前去与她汇合。 谭无谓的模样倒是没什么变化,仍然带着那柄长剑,走路时昂首挺胸,颇为惹人注目。 徐础迎出营地,拱手笑道:“二哥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一言难尽,有酒吗?咱们边喝边聊。” 徐础特意请来尹甫,居中引见,一同入帐饮酒。 谭无谓没注意到徐础酒量不佳,一边畅饮,一边讲述自己经历。 谭无谓在晋王帐下迟迟不得重用,被发配到边关守城,等到晋王投降单于,并州边关必须向贺荣人敞开,谭无谓越发无所事事。 降世军与益州军袭击塞外诸部,一些人塞外人逃到了并州关外,他们分不清秦州人与并州人的区别,一律视为中原人,见关卡敞开,于是一拥而入,大肆杀掠,声称是在报仇。 边关诸将不敢阻止,只能缩在城中自保。 谭无谓捏造一份晋王的旨意,调动上千兵卒,趁诸部懈怠,偷袭他们存放战利品的营地,也不拿走,一把火烧个精光,然后声称要去攻打贺荣人老巢,逃至塞外,引诱诸部将士追赶。 只有二三十人愿意跟他出塞,一行人躲躲藏藏,奔向秦北。 秦州关卡全在贺荣人的掌握之中,谭无谓等人只能继续向西绕行,吃了诸多苦头,中途失落一多半人,若不是遇见前去寻路的金圣女,他们极可能饿死在荒漠里。 谭无谓又喝一大口酒,感慨道:“意气用事,唉,想不到我谭无谓也有意气用事的时候,如果能够重来一遍,我绝不会再做这种蠢事。现在倒好,晋王已回并州,我却亡命荒外,不能见他。” 尹甫看一眼徐础,无声地发出询问:这人真是你推荐的大将? 徐础笑道:“事已至此,后悔无用,二哥到得正好,我们马上面临一战,请二哥参谋一下……” 谭无谓对这种事从不拒绝,点头道:“我听金圣女说了,你们为何早不进攻凉州,非要等到现在?” 尹甫道:“早先准备进攻塞外诸部,不希望另惹麻烦,后来又因为猛军将军,不想过分逼迫凉州,以免危及老凉王的性命。” 谭无谓摇头,“失策,十分失策,刚刚击败塞外诸部,且杨猛军在的时候,才是进攻凉州的最佳时机,一时心软,追悔莫及。” 尹甫笑道:“我们也有‘意气用事’的时候。” “嗯,意气用事。” 徐础道:“过去就过去了,重要的是眼下,二哥觉得还能一战吗?” “你们有多少兵力?金圣女一直没向我透露实数。” “勉强三万,堪用的只有两万。” 尹甫没料到徐础竟会实话实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两万……马匹呢?” “两千左右。” “太少。”谭无谓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突然笑道:“但是也比没有强,可以一战,但需用计。” 徐础道:“凉州杨猛志与羌人联手,实力大增……” 谭无谓摇头,“四弟与金圣女想法一样,是要先破凉州吗?” “二哥觉得此计不妥?” “击凉州无非是为寻一条出路、一个立足之地,对真正的强敌贺荣人毫无影响,这一战败则无路可走,胜者一时获益,殊为不智。且凉州地荒民少,杨氏经营数代,民心难夺,降世军纵然取胜,也难以站稳脚根,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尹甫又看一眼徐础。 徐础却极认真地问:“二哥以为这一仗该如何打?” “贺荣人败于荆州,塞外诸部败于降世军,士气大衰,且在中原掠夺甚多,选立的新单于尚还年幼,人人思归,已非初入塞时可比,不足为惧,可一举击溃之。” 徐础沉吟不语,尹甫吃惊地问:“贺荣大军虽非往日之盛,但是得诸部与中原将士支援,亦有十几万之众,如何击溃?” 谭无谓道:“围而歼之。” 尹甫更加吃惊,“我军顶多三万人,敌军十几万,怎么围?” “多备旗帜,降世军、凉州、九州之旗全都要有。” 尹甫目瞪口呆,“虚张声势?” “正是。” “若是被贺荣人看穿呢?” “不过一场惨败,与坐守山谷无异,比进攻凉州亦不过败得早些而已。” 尹甫大摇其头,“我军与贺荣人对峙已久,彼此互知底细,谭将军这一招绝不可行。还是攻凉比较稳妥,到时不打降世军、冀州军的旗号,由猛军将军出面,当可稳定民心。” 徐础也觉得谭无谓的计策太过冒险,“多立各州旗帜是条妙计,用来攻凉也可以。” “凉州最近并未败给中原诸州,树旗有何用处?” 徐础想了一会,问道:“二哥觉得贺荣人会乱,是亲眼所见,还是私心揣度?” “私心揣度,但我绝不会错,贺荣人的雄心全在强臂单于一人身上,他一死,众人只想带上财物返回塞外,再无死战之心。” 见徐础似有动摇,尹甫插口道:“虚张旗帜骗不过贺荣人,此地山高谷深,徐公子带来数千人尚且困难,怎么会有九州援兵?贺荣人断然不信,他们或许不愿死战,但是以多击少,还是没问题的。” 谭无谓笑道:“战者,非常事也,若走寻常之路,则少不胜多、弱不胜强,大家不必争战,比较一下实力,直接投降,引颈受戮好了。” 尹甫怫然不悦,“不走寻常之路,但也不必非走必死之险路,一成胜算与五成胜算总还是有些区别。” 谭无谓叹息道:“五成胜算只解近忧,一成胜算能除远患,哪个更好?” 尹甫冷笑不应,徐础举杯敬酒,打个圆场,将话题支开。 话不投机,尹甫先行告辞,徐础送到营门口,尹甫道:“谭无谓言过其实,又无带兵经历,不宜加以重用,不如先让他带兵数千,有效之后再做升任。” 徐础拱手道:“我与谭将军皆是客人,自然要听从主人的安排。” 尹甫在卫兵的帮助下上马,“还得是徐公子亲自为将,等金圣女回来,咱们再做商议。” 徐础回到帐篷里,只见谭无谓已经倒下大睡,笑了笑,转身出来,心中犹疑不定,忽然看见张释清在远处与一群女兵说说笑笑,心中又是一阵犹疑不定。 唐为天手持一根长槊,站在众女兵对面,脸色铁青,像是要比武。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二十八章 支使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长槊去掉尖头,裹以厚布,张释清上马之后仍与同伴说说笑笑,对面的唐为天却不笑,只是抱怨一句:“一根木棍,算什么比武?” 别人都当热闹看,徐础心里却是一惊,急忙走过去,想要提醒唐为天出手轻些。 一大群兵卒跑在前头,将徐础挡在场地外围。 徐础虽说是“贵客”,毕竟只是客人,并未得到掌兵的权力,无法命令众人让路,他也不愿那样做,只好高举手臂,叫喊唐为天的名字。 唐为天听到自己的名字,循声看来,笑着点下头,回了一句什么,徐础听不清。 两马冲锋,众人欢呼,徐础停下观看,只见两马交错,发出一声闷响,随后是众人惊呼。 比武只用一个回合就分出胜负,唐为天勒马转身,脸上神情有些困惑,在他对面几十步以外的地方,只剩下马匹,他找了一会,才在地上看到对手的身影。 “你杀死了公主!”几名女兵尖声道。 “我没用全力,还以为她能经住……”唐为天茫然地解释道。 徐础挤过人群,拨开已经围上来的几名女兵,跪地先拭鼻息,发觉还有呼吸,稍松口气,“去叫郎中。” 一名郎中很快赶到,稍一查看就道:“断了一根肋骨,昏迷过去,应无大碍。” 郎中简单包扎,让女兵将公主抬回帐中休息。 唐为天下马走来,有人指责他下手太重,唐为天不由得大怒,“我没用全力!而且这是比武,又不是闹着玩,难道我打赢了还有错不成?公子,你来评理。” “唐将军没错,大家散去吧。”徐础道。 众人离开,唐为天留下,又辩解一句:“是她向我挑战……” “我明白。”徐础勉强笑了笑。 “看她的样子,我还以为她有多厉害,以后我再也不跟女人比武,张氏女是不是都喜欢撒谎?” “她不知道你的本事有多大。” 唐为天点点头,“想来如此,这回她知道了。那我走啦,公子不埋怨我吧?” “不埋怨。” 唐为天松了口气,转身走开,脚步轻快,他不在意对手受伤,只在意公子是否因此发怒。 徐础来到张释清帐前,被两名女兵拦下,其中一人道:“那人是你带来的?” “是。” “你也不说说他,出手没轻没重的。” “他是将军,我是客人,说不得他。两位是……” “我们是金圣女派给公主的卫兵,你不记得我们,我们可记得你,你在东都抛弃金圣女,如今又跑来这里干嘛?” 徐础正待回答,帐中传来一声痛呼,他直接闯了进去,两名女兵没有硬拦,跟在他身后。 张释清醒了,另两名女兵已经替她解去盔甲,重新包扎了伤口。 “我……这是……我输了?”张释清问道。 “公主一时不察,被唐为天偷袭得中。”一名女兵道。 张释清看到了徐础,“你来干嘛?” “看看。” 张释清挪开目光,守门的两名女兵道:“金圣女下过严令,任何男子不得接近女兵住处,更不用说公主的寝帐,徐公子还是请离开吧,公主痊愈,我们自会通知你。” 徐础嗯了一声,转身要去,张释清却小声道:“让他留下。” 徐础止步,四名女兵互相看看,一人俯身,贴在公主耳边低语,张释清嗯了一声,服侍她的两名女兵起身,与守门女兵一同离去,经过徐础身边时,向他投来警告的目光。 这里的帐篷与贺荣人相似,没有铺位,而是堆放厚厚的毡毯,徐础跪坐在毡毯上,看向那张黑黢黢但又有些苍白的小脸。 “我是不是个傻瓜?”张释清问。 徐础摇摇头。 “我竟然以为自己很厉害,结果……大家笑话我了?” 徐础依然摇头。 “之前输给我的人,其实是有意让着我,是不是?” 徐础点点头。 “你就不能说点什么?” “我不知道其他人怎样,在我见识过、听说过的所有将军当中,唐为天堪称当世第一,迄今还没人是他的对手。” 张释清脸上浮现一丝微笑,马上又露痛容,“但也没几个人像我这样自大,却连一个回合都坚持不住。” 徐础想了一会,“嗯,你很自大。” 张释清脸色一沉,“你还跟从前一样不会说话,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这里是女兵营地,你别赖着不走。” “你没事就好。” 徐础刚刚起身,张释清又呼出半声痛,后半声忍住,不能转身,只好扭过脸去。 徐础重新坐下,说:“你很自大,但是人人都喜欢你的自大。” 张释清不觉得这是好话,脸色再加阴沉,强忍疼痛,不肯开口,额上渗出一层细汗。 徐础拿起旁边的绢布,轻轻地给她拭去汗珠,“你有着了不起的勇气,敢于向唐为天挑战,敢于违抗父命从送亲路上逃去,甚至敢写‘休夫’。” “你还记得那件事?”张释清仍显恼怒。 “我忘不了,因为不久之前刚刚有人模仿你。” “嗯?” 徐础将益都王三个女儿的事迹简单说了一遍。 “她们是假装的。” “那也是在学你,而且铁二夫人亲口对我说,她们姐妹三人对你敢于逃婚,既羡慕又敬佩。” 张释清脸上终于又露出一丝微笑,“铁二夫人……还不如叫张释笙,她们真是被迫嫁人的?” “益都王被杀,她们被佞臣车全意掌控,藏于民间,待蜀王入益,车全意献王女求荣,想必不会征求她们的许可。” 张释清脸上的笑容又多几分。 “蜀王与铁家两位将军都是人中龙凤,益都王三女过得很好,并不后悔嫁人,否则的话也不会设计相救。” “那也是被迫出嫁。” “嗯。”徐础笑着点点头。 “让她们知道我败得这么惨,肯定会笑话我。” “不会,她们连挑战的胆量都没有,哪敢笑话你?” “或许吧。唐将军……没人为难他吧?错全在我,不在他。” “唐为天手里握槊,没人敢为难他。” 张释清嗯了一声,露出明显的倦容。 徐础起身道:“你睡一会吧。” “你要走吗?”张释清语气里有些失望。 徐础想了一会,“我去处理一些事情,马上回来。” “嗯,快些过来。我受伤了,你应该陪我。” “应该。”徐础笑道。 徐础刚从女兵营地里走出来,唐为天迎面拦住,“公子带我进去,我向公主道歉。” 徐础一愣,“为何要道歉?” “我伤着她啦。” “比武之中难免有人受伤,如果这样也要道歉,干脆禁止比武算了。” 唐为天脱口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他们说……” “说什么?谁说的?” 唐为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所有人都说,说我出手不知轻重,说公主是公子的爱妻,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仔细一想也对,既然都是公子之妻,我应该像对金圣女一样尊敬公主。” “公主已经原谅你,特意嘱咐我不要让任何人为难你。” “真的?” “真的。” “哈哈,那我放心了。虽然都是张氏女,公主比益州的三个要好多了,还是公子有眼光。” 徐础回到自己帐篷里,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亲笔写了封信,派人去凉州,将信交给金圣女,然后又去探望谭无谓。 谭无谓已经醒来,正坐在那里发呆,抬头茫然地看一眼徐础,“我有点记不住了,我说的计策,你与尹大人当时同意了吗?” “没有。” “哦,连四弟也觉得冒险。” “这不是我的军队,我没资格拿全军将士冒险。我相信贺荣人军心不稳,但是这里的士气也不高涨,分兵围歼,怕是我军先要溃逃。” “明白,好比饥饿的乞丐,只想求一餐裹腹,我却想教他如何赚得千银万贯,着实可笑。” “二哥别急,尹大人谨慎,金圣女或许愿意冒险,我已请她尽快回来,共商大计。” “嗯。”谭无谓兴致不高,抚摸长剑,倒下又睡。 徐础又来探望张释清,这回没有受到女兵的阻拦与盘问。 张释清正在睡觉,但是徐础一进来她就睁开眼睛,露出微笑。 两名女兵识趣地退出帐篷。 “你走了多久?” “大概两刻钟。” “我觉得好像是两个时辰。” “没那么久,天才刚刚黑。” “怪不得点上蜡烛了。我有点口渴。” 食物与水就摆在附近,徐础坐在张释清身边,一手托在脑后,一手端杯送水。 张释清只喝一小口,不肯闭眼休息,一会饿了,一会要移动,一会觉得头皮发痒,一会要看自己的刀……不停地支使徐础,好像之前的两名女兵什么都不会做。 夜色渐深,徐础剪过几次烛芯,劝道:“你刚刚受伤,要多休息。” 张释清打个哈欠,就是不肯闭眼,“我一睡着,你是不是就要走了?” “这里是女兵营地……” “如果金圣女受伤,你就不用离开,对不对?” 徐础无言以对。 “你来这里是与金圣女团聚的,去找她吧。” 徐础轻叹一声,“傻丫头……” “我才不傻。” “金圣女让你回来向我问事,你还不明白?” “可是……” 徐础握住她的一只手,轻声道:“好好睡觉,什么都不用担心。” “真的不用担心?” “不用。” “我相信你。”张释清微笑道,终于闭上双眼,很快进入梦乡。 徐础又等一会,松开她的手,悄悄走出帐篷,向女兵拱手告辞,小声道:“我明天再过来。” 徐础刚刚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就有卫兵送来一封信,“谭将军留下的,他说自己有急事,就不向徐先生告辞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二十九章 去意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只有两名兵卒还愿意跟随谭无谓,其他人太累了,宁愿留在前途未卜的降世军营地里。 徐础追上来时,这三人已经驶出十余里,正停在一处路口辨认方向。 徐础也只带领两人,一个是宋五手,一个是麻金。 谭无谓听到马蹄声响,向两名兵卒笑道:“四弟追我来了。” “谭将军要留下吗?”一兵问道。 谭无谓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徐础驰到近前,一路跑得太快,已是气喘吁吁,“二哥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走?” “省些时间,也免去尴尬,四弟这一追来,令我前功尽弃。” “我有办法说服尹大人和金圣女……” “不必了,金圣女我已见过,是位女中豪杰,但不是能够平定天下的英雄,至于尹大人,差得更远,我便是留下,也不过多打一场胜仗,终非长久之计。” “二哥当初为何而来?” “唉,早说过,我当时是意气用事,如今后悔莫及,本以为降世军敢于袭击塞外诸部,或有英雄在此主持大局,现在看来是我想得太多。没什么说的,我还是绕回并州,去向晋王请罪吧,或许还能再蒙收留。” “二哥亦是天下英雄,何不留下自己称王?” “哈哈,我有自知之明,金圣女与尹大人各自深得军心,我便是率兵连战连胜,也争不过这两人,勉强称王,反而受害。四弟追来,足感大义,但我不会留下。四弟若是有心,就按我的计策打这一战,如何鼓舞士气,四弟自己想办法吧。” “二哥实在要走,我不勉强,请让我送二哥一程。” “不必。”谭无谓四处看了看,“你认得路吗?” “二哥要顺原路回并州?” “嗯,来时记得挺清楚,再走时却想不起来,主要还是天黑。” “我也不认路……二哥能借一步说话吗?” 两人跳下马,走出一段距离,徐础轻声道:“晋王为人骄而多疑,若是步步顺遂,或能重用二哥,如今接连受挫,困于并州不得一展大志,势必无法信用他人。二哥遁走,已无可能获得原谅,为何非要回去受辱呢?” 谭无谓长叹一声,“四弟说得没错,可我无处可去啊。没准晋王已经击败梁王夺回并州,他一高兴,我还有机会重获任用。” “我推荐二哥一个去处,路途可能更加难行,此人也尚未显露峥嵘,但是放眼天下,或许只有他能让二哥尽展才华。” 谭无谓想了一会,“若论打仗,四弟不如我,或论看人,我承认自己不如四弟,可是……四弟先说这人是哪位英雄?” “荆州宋取竹。” “谁?” “本是襄阳豪杰,人称‘宋千手’。” “哦,确有耳闻,他也称王了?” “称过楚王,后来放弃,如今是宁王麾下将军,但是独当一面,奉命南讨湘、广,我离开益州时,他刚刚夺下荆州夷陵城。” “他能平定天下?” “我不敢保证,但是我相信他能重用二哥。” “他有兵多少?” “大军被派去湘、广,他身边留兵数千,如今可能会更多些。”徐础没有撒谎。 “这么少。”谭无谓十分失望。 “豪杰兵多者,唯有贺荣、宁王、盛氏、益州四家,二哥可有投奔之人?” 谭无谓笑道:“四弟看中之人,终不会久困于浅池之中,我去看看也无妨。唉,从这里去往夷陵,道路更不好走。” 徐础从怀中取出两封信,“二哥带上,或许能有帮助,一封信给猛军将军,请他派人送二哥行径凉州,一封信送给益州铁大将军,请他送二哥前往荆州。” “原来四弟追我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谭无谓接过信,“宋取竹呢?不需要信推荐?” “我派一名随从与二哥同行,他名叫宋五手,是宋将军的侄儿,由他引见,不需要信。二哥到了益州,不要说自己要去投奔宋将军,只说要去见宁王。” “明白。嘿,宋千手的侄儿宋五手——宋家亲族很庞大吗?” “或许吧。”徐础笑道,与谭无谓走回马前,向宋五手道:“又要辛苦宋将军了。” 宋五手已经提前知情,笑道:“能回荆州,多辛苦也心甘情愿,徐先生和麻兄留在这里,才是真辛苦。” 麻金虽然也是外来之人,却已打听出大致的路径,指道:“这边去凉州。” 谭无谓翻身上马,又叹一声,“我此去前途难料,四弟留在这里福祸未知——唯愿它日相见,你我二人还能笑谈今日。告辞。” “告辞,恕不远送。” 徐础目送谭无谓一行远去,上马与麻金赶回营地。 一去一回,天已经大亮,徐础来不及休息,立刻前去探望张释清。 守门的女兵一看到徐础就道:“还好你回来了,我们都说……快进去吧,就等你救公主一命呢。” 张释清却没有女兵说得那么夸张,已经能够靠着枕头稍稍坐起来一些,见到徐础立刻露出笑容,“我就知道你不会逃走。” “我去追一位‘逃走’的将军。” “什么人值得你亲自去追?” “就是那个谭无谓。” 张释清更加惊讶,“你还真是将他当成一个人物,追回来了?” “他去意已决,我也劝不回来。” 张释清笑道:“连你都劝不回来的人,必有独特之处,你跟我详细说说。” 徐础坐下,一边陪张释清吃早饭,一边讲述自己与谭无谓相识的经过。 张释清听得津津有味,不停地追问,连晋王和刘有终的事情也不放过,最后笑道:“你们这四个结拜兄弟个个虚情假意,还如我与张释笙更亲密些。” “不如。”徐础笑道,“晋王当初若能成功夺下东都,我们的友情会更深厚一些。” “晋王真的弑父吗?” “我没看到,不敢论说真假。” 张释清叹了口气,在徐础的帮助下稍稍挪动一下,面露痛楚,然后长出一口气,又叹一声,“上的英雄都是假的,世上只有枭雄、奸雄。” “想要平定天下,每一步都要经历艰难险阻,对他们就不要太苛求了吧。” 张释清嗯了一声,“我问件事,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 张释清想了一会,“你为什么对万物帝那么苛求呢?” 徐础没料到她会问这件事,不由得一愣,发现还真是难以回答。 “你不用解释,仔细想来,即便是以最不苛求的目光来看,万物帝也做得过头,他若不亡,天下只会更乱。” “或许我就是急于看到天下大乱吧。”徐础笑道。 一名女兵进来,“徐先生,尹将军求见。” 张释清道:“你去吧,我已经好多了,不用你总守在这里。” 徐础告辞。 尹甫听说了谭无谓的离去,“这位谭将军好没耐心,一言不合说走就走。” “这里也的确没有他的用武之地。” “既然要走,强留无益。但我回去之后仔细想了一阵,又向军中将领旁敲侧击,大家似乎不是那么害怕贺荣人,谭无谓的虚张声势之计,或许真能成功,可他一走……” “尹大人若有这个胆量,无需谭无谓在此调兵遣将。” “唉,我不怕贺荣人,我怕益州人。” “尹大人此话怎讲?” “败给贺荣人,不过一死而已,我离开邺城时,就没抱着侥幸之心,可是跟我的益州将士有何罪过,非要陪我送死?此军若亡,我便是死后,也没脸面对益州父老。” “我还以为尹大人早已勘破名实。” “哈哈,我亦自以为勘破,事到临头,还是瞻前顾后。怪不得范先生至死不肯出仕,怪不得他在最后几年看重徐先生这样的人,总说我们为名所困。” “尹大人可能下定决心?” 尹甫看得明白,真要做的时候,还是犹豫,思忖多时,开口道:“如果金圣女同意此计,我不会反对。” “有尹大人这句话,足矣。” 尹甫年事已高,又没有争夺天下的野心,终究不能担负大任。 次日下午,杨猛军回来,薛金摇却没有随同,声称自己还要深入凉州,传令降世军由杨猛军代管。 杨猛军先是援助降世军与益州军,后又持续提供粮草,恩情颇重,由他代管全军,没人反对,只是怪金圣女居然不用自己的丈夫徐础。 徐础更不会反对,请来尹甫,与杨猛军深谈,直说到二更厅右,杨猛军才做出决定:“长痛不如短痛,与贺荣人早晚有一场决战,就是这回吧。徐先生干嘛要放谭将军离开?留他指挥全军岂不甚好?” “谭无谓去意不可挽回,何况他是外人,初来乍到,难以服众,即便他在,也只是出谋划策而已,能统全军者,非猛军将军莫属。” 杨猛军稍一犹豫,随即慨然道:“此地临近凉州,我有地主之责,又得尹大人与徐先生看重——义不容辞。” 三人聊到深夜,尹甫告辞,杨猛军与徐础送行,回来之后杨猛军道:“金圣女有意避让,请徐先生莫怪。” “是我来得鲁莽,怎会怪她?” “金圣女让我转告徐先生,说信已收到,她……”杨猛军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上。 徐础接信打开,扫了一眼,面露微笑,“猛军将军知道信中的内容?” 杨猛军摇头。 徐础话到嘴边又改变主意,收起信,“等打完这一战再说吧。”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三十章 满足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张释清恢复得很快,已能起身慢慢行走,一开始不好意思走出帐篷,在女兵的劝说下,才稍稍放下心中的羞愧。 营地里的女兵都喜欢这位公主,没人对她的战败说三道四,只是一味指责唐为天不知好歹,但这反而让张释清更加尴尬。 直到唐为天本人出现。 唐为天这些日子里经常来女兵营地门前晃悠,以至于被人怀疑别有用心,他却全不在意,或许也是因为没听懂,总是赖在那里不肯走,就为见公主一面。 “公主!公主!”唐为天高高跳起,挥手大声叫喊。 张释清简直无地自容,但是当女兵们要合力将人撵走时,她却阻止众人,慢慢走到营地门口,“唐将军武艺高强,当世无双,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万望海涵,上次比武是我输了。” 唐为天一愣,随即咧嘴笑道:“输赢不重要,打败你我脸上也没什么光彩,但是你没生气吧?” 张释清面红耳赤,笑道:“我没生气,但是……” “但是什么?” “唐将军今后不必守在这里,我真的没有生气,对唐将军只有敬佩。” “那就好。老实说,我来这里守着不是因为公主,而是因为公子。” “他让你来的?”张释清有些惊讶。 “公子没让我来,还撵我走,可我又不是傻瓜,能看得出来,他对公主是真关心,一抽出空就往这里跑,连饭都顾不上吃一口。我想我还是过来跟你将话说清楚比较好,要不然我在公子面前不自在。” 张释清忍住笑,眉眼却不由自主弯曲,“他很忙吧?” “当然,再过几天咱们就要与贺荣人决战,公子能不忙吗?天天在几个营地里跑来跑去,连晚上都不得休息。” “这一战唐将军必能大展身手。” 唐为天得意地道:“那是当然,不是我吹牛,我在秦州与贺荣人打过一仗,他们也不是特别厉害,就是爱远远地射箭,只要能追上,他们就傻眼,他们的刀可比不上咱们的长矛、长槊……” “唐将军与贺荣人交过手?” “对啊,你不信吗?” “当然相信,但是好,想听详细些。” 唐为天的一大爱好就是炫耀自己的本事,张释清的这一请求正中他下怀,也不谦逊,立刻从头讲起,不漏过一个细节,虽然常有夸大之处,但是他不会撒谎,所说的一切自己全都深信不疑。 女兵越聚越多,男卒也跑来凑热闹,唐为天越发得意,说得眉飞色舞,好像不是上万益州军围剿数千贺荣人,而是他一个人对抗几万骑兵。 他说得来劲儿,众人听得也来劲儿,有男卒道:“塞外诸部与贺荣人有什么区别?不也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 见公主明显有些疲倦,女兵坚持送她回帐中休息,张释清向唐为天道:“唐将军接着跟大家说吧,我明天再出来听唐将军的事迹。” “一言为定,初到益州时我打过的仗更精彩!”唐为天有点停不下来,嘴角泛沫,与众男卒争论贺荣人与塞外诸部究竟谁更厉害一些。 张释清确实累了,胸口隐隐做痛,但是心情很好,躺下之后说道:“希望我能快些好起来,与大家一块参战。” “公主还要参战?” “现在我有自知之明,不往前冲,跟大家守在一起,看唐将军冲锋陷阵,他以后若是吹牛,咱们也能指出来。若是敌军太强,我与其留在营中等死,不如在沙场上战死。” 面对兵多势众的贺荣人,这一战降世军胜算不大,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女兵轻叹一声,“堂堂的公主,居然要跟我们死在一起……瞧我的嘴,在乱说些什么啊?” 张释清并不在意,笑道:“我可不是‘堂堂的公主’,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子’,就算是将东都的宫殿给我,我也不愿回去,宁肯留在这里与姐妹们待在一起,是生是死,全凭自己的本事,生则自由自在,死则了无遗憾。” 两名女兵都笑了,一人道:“还是公主会说话,能将穷途末路说得这么好听。” “怎么是穷途末路……” 徐础正好进来,张释清闭嘴,两名女兵立刻退下。 徐础刚从别处营地回来,身上还带着野外的气息,笑道:“听说你走出去了?” “嗯。”张释清淡淡地回了一句。 “伤口还感觉疼痛吗?”徐础坐到张释清身边。 “不那么痛了。” “唐为天怎么又跑到这边来了?” “他还在说?别阻止他,唐将军的事迹很能鼓舞士气。” “的确,咱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唐为天这样的胆气。” “这里没有外人,你能告诉我一句实话吗?咱们有几分胜算?” “无论胜负,我都会想办法……” “不不不。”张释清阻止他说下去,“我不要你为我想办法,将你的主意用来击败敌人,我走不了,也不想走,天下虽大,却再没有一处地方能像这里一样,能让我如鱼得水。东都的王府、邺城的思过谷虽然都是好地方,亦不如此地。” 徐础微笑道:“还有许多地方你没去过呢。” “我满足啦,不想再去更多地方。” 徐础稍感意外,握住她的一只手,“‘满足’这两个字可不像芳德公主会说出来的话。” 张释清微笑道:“从前我是不知天高低厚,如今才知道自己文不成、武不就,或许只有马球——算了,估计别人也都让着我——我应当满足,只有一件憾事。” “什么?” “如果这一战我不能参加,将会抱憾终生。” “并不是所有人都要参战,何况你身上有伤……” “我知道不是所有人参战,老弱病残留在后方,我肯定不算其中之一。” “妇孺也要留下。” “与塞外诸部交战时,我可没当自己是‘妇孺’,现在更不是。”张释清将手掌抽出来,抓住徐础的一只胳膊,“别将我扔在后面。” “这不是扔……” “你明白我的意思。” 徐础犹豫多时,“你总得能骑马。” “肯定能。” “好吧。”徐础无奈地说。 张释清这才露出欣喜的笑容,“大家都在战场上,千万不能将我落下。” “大家?” “是啊,你、唐将军、所有将士,还有金圣女……” “嗯,大家都在战场上。” “我听到传言说,金圣女要去借兵——凉州不是要跟咱们打仗吗?金圣女去哪借兵?” “杨猛志在凉州不得人心,猛军将军派人前去离间,数日之内,或许能将凉州军争取过来。” “又是你的主意,对不对?你最擅长这种事情。” “既然来了,我总得做点什么。”徐础道。 “那我就更放心了,上一战也是凉州军帮我们打赢的。”张释清有些犯困,不由自主地要闭上双眼,突然又睁开,“我知道你很忙,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多陪我一会。” “也不是太忙,只要有空,我就过来。” 张释清笑了笑,“我闭上眼睛,但是不睡,你不要走。” “嗯。”徐础坐在那里不动,连呼吸都变得轻柔。 张释清突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徐础问。 张释清闭眼道:“抱歉,我顶着一个公主的名头,却帮不到你,不能给你带来千军万马,到了战场上也只是我一个人,没有多大用处,比不了……”她想说唐将军,突然觉得连这也显太自大,于是改口道:“比不了田匠,他若在这里,没准能去暗杀贺荣部单于。” 徐础笑道:“单于现在是个刚会说话的小孩子,田匠下不得手,而且杀之无益于事。” “至少能够扰乱军心。”张释清突然睁开双眼,“金圣女才是对你帮助最大的人,如果你要去她那里,我……我不会阻止。” “她现在并不需要我的帮助,有猛军将军派去的亲信就足够了。” “等这一战结束,如果咱们能够获胜……” “那必然是一场大胜。” “大胜之后,你将我送到益州吧。” “益州?” “嗯,张释笙会收留我。” “如果你一定想去的话。”徐础有些莫名其妙,刚刚她还说没有想去的地方,这么一会就改了主意。 “益州与荆州不远,我还能将缤纷找回来。” “确实很方便。” “张释笙从前总向我吹嘘金都城有多好,我要亲自去看上一眼。” “金都城的繁华不输于东都,现在更是会胜过几分。” “说定了?” “放眼天下,益州确实更安全一些——说定了,只要咱们大胜。” “如果战败,就算我拣了一个便宜。” “嗯?”徐础更糊涂了。 张释清打个哈欠,“现在我真的困了,你等我睡着能梦见你的时候再走。” “好。” 徐础看着张释清入睡,呆坐良久,突然醒悟,原来张释清以为他会与金圣女破镜重圆,所以才说什么去益州、拣便宜的话,在她心里,只希望能留住他一小会。 徐础无声地叹了口气,真想将她唤醒,说她是个“傻丫头”,可他还是忍住了,有些事情必须等到最后才能说清楚。 他轻轻地起身走出帐篷,回自己的住处手写一封信,派人立刻送往金圣女那里。 徐础与金圣女每日通信,如今全军将士都相信,数日之后,金圣女必然会带来一支庞大的援军。 什么时候连贺荣人也相信,徐础觉得这一战的胜算将会大增。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三十一章 前夜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大战断断续续进行了五天。 先是唐为天率兵挑战,试图将贺荣人引入山区,没能成功,于是不再退却,降世军与益州军逐日增加兵力,贺荣人增兵更多,双方鏖战,难分胜负。 对处于劣势一方的兵卒来说,难分胜负已经足够鼓舞士气,只有最上层的将领明白危险所在:照此下去,他们即将无兵可派,敌方却能源源不断。 张释清仍然不能骑马颠簸,但是坚持随众女兵前往战场,她们没有参战,只是举旗以张声势,但是离战场不远,前方将士若是退却,她们一个也逃不了。 贺荣人一直没有显露出崩溃的迹象,尹甫心中开始慌张,在部下面前从不显露,对徐础却说出实话:“金圣女该出现了,如果连她也不能吓退……咱们只能认命,只能认命。” 徐础百般劝说,以为时机未至,请尹甫耐心地多等一阵。 这天下午,尹甫派人请徐础过去,神情显得十分兴奋,手里举着一封信,“冀州军打算投降!” “冀州军?” “不是咱们这边,是对面的冀州军,贺荣人胁迫冀、并、秦三州出兵协助,晋王带兵逃回并州,秦州年荒民少,因此数冀州兵最多。信中说,冀州兵在军中与仆隶无异,将士皆心生不满,想要逃亡,一直未得机会,因此宁愿向我投降。” 徐础也很高兴,但是仍存谨慎,“信是哪位将军写来的?” 尹甫脸上兴奋稍减,“没有署名,送信者是名兵卒,说不出什么,我推测应该是杨彤彩杨将军。” 左武侯将军杨彤彩是天成朝廷重要的将领,通常由他统领冀州将士。 “我能看看吗?” “当然。”尹甫将信递来。 徐础接信看了一遍,还给尹甫,“今晚对方会派人过来商谈。” 尹甫点头,“我在营外东南方数里处燃火为号,杨将军的人看到之后就会进营——肯定是杨将军,他担心信泄漏,所以不敢具真名。” 徐础想了一会,笑道:“想必如此,若是能得杨将军阵前倒戈,我军必胜。” 见徐础也已相信,尹甫大喜,“我也是这样想的,冀州军倒戈,贺荣人怎能不乱?今晚徐先生与我一同见杨将军使者吧。” 徐础摇摇头,“此事机密,我非冀州人,对方使者若见我面,或生疑心,我还是不露面为好。” 尹甫深以为然,笑道:“枉我读多年,自以为见多识广,临事仍然沉不住气。如今是杨彤彩要投降,应该是他着急,而不是我,他若不急,则背后必定有诈。” 徐础笑着点头,告辞离去。 诸军如今都聚集在同一座营地里,靠近前线,一支队伍刚刚从战场上返回,将士们全都疲惫不堪,一进营地就有人扔下兵器,坐地休息,只有开饭的讯号才能将他们唤起来。 杨猛军骑马从徐础面前经过,向他点下头,没说什么,直奔中军帐而去。 战事开始以来,杨猛军最为辛苦,晚上调兵遣将,白天亲自督战,几乎不得休息。 又有一人骑马过来,停在徐础面前,笑道:“怎样?” “你能骑马了?”徐础有些吃惊。 张释清策马跑出几十步,又调头回来,显示自己已无大碍,“其实昨天就能骑了,但是他们今天才给我马匹。” “恭喜。” 张释清大笑着骑马离开。 天刚擦黑,徐础来找张释清,她正与一群女兵吃饭,突然扭捏起来,被众人推着才起身走过来,小声道:“我现在没事啦,你不用……这个时候来陪我。” 徐础笑道:“其实我是来请你帮忙。” “请我帮忙……你又想出什么妙计?”张释清两眼闪光。 “我的妙计总是离不开虚张声势。”徐础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 张释清连连点头,“明白了,交给我就好。”说罢走开,几步之后停下,转身向仍站在原处的徐础欣喜而笑,似乎有话要说,最终却是一言未发,显然很高兴领受任务。 徐础拐个弯去见杨猛军。 杨猛军一边吃饭一边分派兵力,见到徐础,邀请他一同进餐。 “我吃过了。”徐础坐到对面,两人已经很熟,可以不拘礼节。 杨猛军也不客气,直接道:“明天我将无兵可增,而贺荣人才只派出三四成兵力。” “尹大人那边倒有一个好消息。” “我听说了,不知是真是假,即便冀州军真能临阵倒戈,仗还是要由咱们来打,丝毫不可大意。” “猛军将军所言极是,凉州那边可有消息?” “只能说还算幸运,杨猛志与羌王听说我军前来与贺荣人决战,果然心生疑惑,没敢走出凉州地界,留在远处观望。” “凉州与贺荣人必有联络。” “凉州那边还有我的人,杨猛志确实一直与贺荣人保持联络,但是贺荣人在荆州大败之后,他也生出异心,与羌王商议之后,决定按兵不动,要等这边的战况明了之后,再来参战。总之咱们若是战败,无路可逃。” “不需要逃,明日即是决战。” 杨猛军放下碗筷,“徐先生接到金圣女回信了?” “嗯。” “凉州既然与贺荣人一直联络——这一招能骗过他们吗?”杨猛志虽然赞同徐础的计策,最后关头却生出一丝疑虑。 “贺荣人在战场上表现如何?” 杨猛军沉思良久,“确实不如传言中勇猛无畏,贺荣人作战,总是要与敌军保持一箭之地的距离,但是这几天他们拉开的距离越来越远,射来的箭不少,却很少会落在我军头上,算是他们胆怯的一个迹象吧。” “明天无论如何要追上贺荣人,不能再让他们拉开距离。” “我军马匹已经不足两千……我会尽力,徐先生放心。” 徐础告辞,回到自己帐篷里等候消息。 三更过后,最先请他的人是尹甫。 尹甫刚刚送走对面冀州军的使者,“有些蹊跷。” “怎么?” “来者是名军士,不肯透露姓名,自称是冀州诸将官共同派来的使者,杨彤彩并不知情,他也不敢反叛贺荣人。” “他们愿意明天临阵倒戈吗?” “愿意倒是愿意,可是……” “嗯?” 尹甫脸上露出一丝困惑,“这会不会是疑兵之计?冀州军假装倒戈,令我军放松警惕……” “如果是疑兵,使者应当自称是杨彤彩派来,他不肯透露姓名,又说是诸将派来,反而可笑。” “徐先生说可信,我放心多了,想来咱们也没有别的选择。”尹甫突然一笑,“有件趣事,使者在营外火堆附近,撞见一队女兵,她们自称看见火光,找错了营地——这是徐先生安排的吧?” “使者怎么想?” “他没有明说,但是显然以为那是金圣女的部下。” 徐础笑道:“那就是有些用处。” “希望如此。”尹甫不愿再露出心中的惴惴不安,拱手笑道:“明日你我二人并肩做战,范先生泉下有知,应该会欣慰吧,至少他的弟子不全是坐而论道,还有几人敢做些实事。” 徐础拱手还礼,“哪怕是为范先生,也当奋力而战。” “奋力而战。” 徐础回到住处不久,张释清来了,一进帐就笑道:“大功告成——这算大功吗?” “算。” “其实我明白你的用意。” “哦?” “金圣女根本不会带兵回来,猛军将军也没办法夺回凉州,她也只能‘虚张声势’,希望借此吓退贺荣人。” “没有太多人看穿吧?” 张释清摇摇头,“那倒没有,我觉得许多人是宁愿相信。” 徐础微笑道:“能吓贺荣人一下也是好的,咱们总不能束手待毙。” “那是当然,既然要打这一仗,就得尽咱们所能。兵不厌诈,虚张声势也好,确有其事也罢,都是一种打法。” “就是这个道理。” “明天是要真打吗?” “真打。” “你也要上战场?” “是,只要会用兵器的人,都上战场。” “我们这些女兵也不会只是举旗呐喊,可以参战了?” “不得不如此。” “我愿意。”张释清重重地嗯了一,“我去休息了,养精蓄锐。” “呃……”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不要死在战场上。” “哈哈,至少不会死在你前头。”张释清笑着离去。 徐础以为自己会失眠,结果坐了一会竟不知不觉倒头睡下,直到被唐为天唤醒。 外面天色仍暗,唐为天已经穿戴好全副盔甲,“公子,开饭了。” “嗯。”徐础急忙起来,穿上几片甲衣。 “公子应该留下。” 徐础还没完全醒来,没力气说话,因此只是摇摇头。 “那公子尽量留在后头,我在前面冲杀,照顾不到你。” 徐础笑了笑,“活着回来见我,我还有许多事情安排你做。” 唐为天拍拍别在腰间的木棒,“有它护着我呢。” 草草吃过早餐,徐础随队出营前往战场,守在冀州军尹甫身后。 降世军女兵都在杨猛军那边,可是列阵不久,张释清在几名女兵的护送下来冀州军这边找徐础,小声道:“猛军将军让我过来。” “跟紧我。”徐础道。 “你跟紧我。”张释清反驳道。 朝阳已起,军中鼓响,第一批军队走向战场。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三十二章 实之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战斗刚刚开始不久,两军尚未进混战,对面的冀州军放倒旗帜,退出战场。 杨、尹两人的军队为之欢欣鼓舞,但是这一招没能令贺荣人溃散,反而引发大怒,无数贺荣骑兵涌入战场。 退出战场的冀州军并没有真正“倒戈”,他们列阵自保,远远地观战,似乎并不打算帮助尹甫进攻贺荣人。 战事进行了将近一个时辰,形势没有发生改变,杨猛军已经无兵可增,连他自己也将亲自参战。 尹甫自然不能旁观,扭头向徐础道:“金圣女什么时候……算了,专行己路,莫问他人,徐先生,咱们上路吧。” 徐础点头,看一眼天,“按照约定,金圣女午时可到。” 金圣女赶到之后也只是虚张声势,尹甫不能当众戳破,笑了笑,说句“甚好”,催马前行,卫兵步行围护。 徐础与张释清骑马跟在尹甫身后,五六百人当中,只有十余人拥有坐骑,走得不快。 行进途中,尹甫又望一眼远方,仍未见到冀州军参战。 无论事先准备得有多充分,无论将领们安排得有多细致,一旦进入战场,总是逐渐陷入混乱。 这支降世军身经百战,经过曹神洗等人的改造,已经大为改观,尹甫率领的冀州军更是训练有素,但是在贺荣骑兵的来回冲击之下,仍然不可避免地遭到切割与包围,士兵们大多数时候以盾护头,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只知道跟着前面的人时停时走,不敢落后半步。 尹甫乃是文臣,参战只为鼓舞士气,虽进入战场,但是离战斗发生的地方保持一定距离,众多卫兵严密地将他护住。 张释清有些焦躁,小声向徐础道:“咱们一定要跟在后面吗?” “两军交战不同于比武,需留有余力。” “让别人做‘余力’,咱们去参战吧。那支在贺荣人中间穿来穿去的骑兵队伍,是不是唐将军?原来他真的不是吹牛!” 唐为天率领的骑兵虽少,却发挥了极大的作用,逼迫大量贺荣骑兵陷入近距混战,失去骑射的最大优势。 但是数量毕竟太少,每一次奔袭都会损失数十人,照此下去,不等整场战斗结束,骑兵先会全军覆没。 徐础不停地抬头看天、扭头回望。 张释清注意到他的行为,道:“金圣女说来肯定会来,但是……尹大人说得对,但行己路,莫问他人。” 徐础笑了笑,不再观望,直到身后传来阵阵鼓声。 所有听到鼓声的人,都抽空回望一眼。 远处真的出现一支军队,而且骑兵居多,许多人认出降世王的旗帜——新王年幼,这面旗帜如今暂归金圣女使用。 战场上响起欢呼声,声音又引起更多人的关注,尤其是敌军的关注。 “有用!真的有用!”张释清兴奋地大叫,指着远方,“贺荣人在退。” 的确有一部贺荣骑兵退出战场,但是没有持续太久,贺荣人派出更多兵力,将逃跑者撵回战场。 刚刚取得的一点优势转眼就已消失,张释清大失所望,但是没说什么,四周的步兵看得不远,正受到极大的鼓舞,加快行进速度,嘴里叫喊着,给前方的人助威,自己也急于参加战斗。 战线越抻越长,尹甫也离敌军越来越近,他拔出刀,跟年轻的兵卒一样高声叫喊。 刚一接近贺荣骑兵的射程,就有卫兵提醒骑马的人下来步行,以免成为目标,尹甫下马之后向徐础大声道:“终归有用,冀州军参战了!” 徐础也已看到,那支退出战场一直观望的冀州军正向战场接近,但是他们参战太晚,无法进入这边的战场,贺荣人派兵截击,在远处的山坡上开辟第二块战场。 贺荣人兵力依然占优,没有被突然出现的金圣女吓退。 自从败给唐为天之后,张释清不再使用沉重的长槊,改用刀盾,与普通兵卒无异。 步兵对阵骑射,第一条以及最重要的一条规则,永远都是举盾护住头顶,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说。 战斗毫无乐趣可言,多数时候只是盯着前方人的脚后跟,举盾紧紧追随,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与敌兵交战,更不知什么时候会被一箭射中。 后方仍有鼓声传来,士兵们却已不像初听时那样兴奋,无论怎样,他们先要保住自己的性命。 徐础有过经验,一手举盾,目光时时关注着身边的张释清,另一只手没有拔刀,而是用来将她拽回身边。 队伍突然散开一些,徐础更加小心,不让自己摔倒。 张释清参加过一次战斗,但是那次是偷袭,战斗很快变成追击,没有进行长时间的混战,这是她首次身处真正的战场,一有空隙,立刻向前跑去,奔向清晰可见的敌人。 徐础一把将她拽回来,高声道:“跟紧我!” “敌人……” “保护尹大人与帅旗!”徐础提醒道。 尹甫早已疲惫不堪,手中提刀,踉跄前行,由两名卫兵举盾护头,旗手紧随其后,也由别的卫兵保护。 张释清觉得尹大人不需要自己的保护,可也不想离徐础太远,于是留下,高声呐喊,盼着老大人能走快些。 离敌兵最近的时候,张释清甚至看清了那人的相貌,那是一名普通男子,脸上既不凶恶,也无惊骇,而是一脸茫然,好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张释清扔掉盾牌,举起腰刀,后悔没带枪槊,否则的话她现在就能刺中敌人。 那名贺荣人已经失马匹,突然转身逃跑,没有几步就被人砍倒。 队伍越来越分散,行进得也越来越快,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超过自己,张释清急了,看向徐础,想催他快些,却看到他在笑。 尹甫耗尽了力气,再也走不动,将刀交给卫兵,徐础上前搀扶,老大人喘了好一会才问道:“贺荣人溃逃了?” “迹象已著。” 尹甫努力挺身望去,“金圣女真的吓退了贺荣骑兵!哈哈,虚张声势真有效果!” 既然贺荣人退却,尹甫不在乎透露真相。 “虚则实之,实之虚之,尹大人请回头看。”徐础提醒道。 尹甫转身望去,惊讶地看到两队骑兵正从战场侧翼疾驰而行,前锋已与贺荣人交战,就是他们吓退了敌人。 但这可不是虚张声势,骑兵数量众多,至少有上万人。 “凉州军真被金圣女争取过来了?”尹甫大吃一惊。 张释清也很惊讶,但她最在意的不是这个,向徐础道:“再不追上去,咱们白来一趟。” “请尹大人留在后方稳住阵脚,不要浪费这场大胜。”徐础将尹甫的胳膊交给另一名卫兵,拔出刀,陪着张释清前冲,几名女兵跟上去,尹甫立刻又派几十名卫兵追随。 没有马匹,张释清与大批步兵一样,只能过个腿瘾,追上不骑马狂奔的贺荣人,但是他们并非毫无用处,进入敌军阵地之后,那里还剩下许多的车辆、器械以及无路可逃的仆从兵卒。 在抓住一匹无主的马之后,张释清终于放弃追击,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现实:她的力气比不上唐为天,也比不上大多数男兵,他们参战更早,这时仍有余力追赶残兵、抢夺战利品。 张释清牢牢抓住缰绳,喘了一会气,转身看去,发现身边只剩下徐础一个人。 徐础也是体力不支,脸上满是汗珠,笑道:“就当是照顾我吧,不要再追了。” “你不是带过兵、打过仗吗?怎么……弱成这样?” 徐础摇头苦笑道:“今非昔比。你的伤怎么样?” 张释清这才察觉到肋下的疼痛,忍不住叫了一声,随即埋怨道:“你不提没事,一提起反而不好了。” 徐础收起刀,不顾地上脏乱,扶她坐下。 张释清仍不肯松开缰绳,“它是我抓到的……” 徐础接过缰绳,“放心吧,我给你看着,不会有人来抢。” 再赶上来的人多是女兵,数量不多,张释清很快起身,先望一会前方,问道:“你真的追不动了?” “追不动了。” 张释清又转身回望,偌大的战场上一片狼籍,到处都是死伤的士兵与马匹,哀叫声一片。 “不追就不追了吧。”张释清笑了笑,“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嗯。” “很快我就要去益州了,那边远吗?” “不近,穿行凉州的话,应该不会太难走。” “金圣女真的将凉州军带来了?”张释清问道。 “那不是凉州军,是益州军。” “唐将军带来的益州军?” “另一支益州军,兵力更足、马匹更多。” 张释清越发吃惊,四处望去,还能看见少量骑兵,但她认不出是哪里的人,“益州既然不近,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说来话长,这本是一支进攻秦州的益州军,借道凉州返乡,将军铁鸷原是降世军出身,因此我劝金圣女绕路前去与他会面,请他北上参战——我猜他被困在凉南,没能返回益州。” “原来金圣女借兵不是虚张声势,你连我都给骗了!” “我没有骗你,全是你自己猜测。” “哼哼。”张释清忽然长叹一声,觉得战场亦是如此美好,“你跟金圣女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们不是。”徐础松开胸甲,从怀里费力地取出一封信,递给张释清,“如果你不是非要去益州不可的话,我邀请你随我前往并州。”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三十三章 战后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这边战事尚未结束,尹甫就得去见冀州诸将,对他们之前的“退战而不参战”避口不谈,只是一味地感激与笼络。 冀州主将杨彤彩在战场上受众将劫持,被迫退出战场,一直心惊胆战,怕的不是冀州人,而是战后贺荣人的报复。 完全出乎杨彤彩的预料,贺荣人居然大败,他见机迅速,下令追击败兵,比其他各支军队都要踊跃。 尹甫仍是不过问、不追究,假装毫不知情,将功劳归于杨彤彩,与他捉臂笑谈。 终于回到营地里,尹甫已是筋疲力尽,被卫兵抬进帐篷,他只肯喝水,不肯吃饭,立刻命人去请徐础。 徐础回来得晚些,他在战场也找到一匹马,陪张释清追亡逐败,虽然一个也没追上,但是聚集一批降世军,转头回到战场上帮忙抬送伤兵。 此战虽然大胜,降世军与尹甫的冀州军伤亡也不少。 徐础一身汗水,在帐外脱下甲衣,进来拜见尹甫。 尹甫气色稍复,看着徐础笑道:“毕竟是年轻人啊。” 徐础挤出微笑,“勉力支撑而已。” “快请坐。” 尹甫半躺在床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徐先生好严的口风。”不知不觉间,尹甫也跟别人一样,称徐础为“先生”,而非“公子”。 “没有十成把握,不敢事先张扬。” “明白明白,用计当然要小心些。金圣女人呢?” “还没回来。” “据说她从凉南带回益州军,一路上没受阻拦吗?” “猛军将军派亲信前去密访羌王,引起杨猛志的怀疑,两军彼此提防,听说益州军只是借路,都没敢出兵拦截。” 尹甫连连点头,心中已大致明白,“徐先生再立功,接下来就要平定凉州了吧?” 徐础知道尹甫在试探自己,回道:“尹大人是要回冀州?” “当然,我得回去向朝廷复命,更不必说冀州将士思乡已久,都盼着回去。” “如果尹大人许可,我希望能随冀州军一同上路。” 尹甫大喜,坐起身道:“求之不得,然则徐先生不需要留下帮助降世军吗?” 徐础摇摇头,“杨猛志与羌王已生嫌隙,降世军与猛军将军挟新胜之威,必能顺利平定凉州。” “但是冀州军不能这么就走。” “尹大人有心的话,派兵随猛军将军去凉州边界助威,足矣,我相信杨猛志与羌王绝不敢接战。” “金圣女、猛军将军对冀州军恩情甚大,这点小忙我是一定要帮的。我还要请徐先生帮我一个忙。” “尹大人请说。” 尹甫犹豫片刻,开口道:“徐先生向所有人隐瞒金圣女借兵的消息,就是为了攻贺荣人一个出其不意,但是徐先生没有阻止决战进行,许多将士因此死去——恕我无礼,问一句徐先生心中可有愧意?” 徐础想了一会,回道:“无有。” 尹甫点点头,“这一战若不能彻底击败贺荣人,后患不断,徐先生做得没错。我也正是因为徐先生并无愧心,才要请你帮忙。” 尹甫下床穿上鞋子,抬手示意徐础不必起身,自己走到门口,命外面的卫兵取壶酒来,顺便查看情况,确认无人偷听,回到徐础身前,正色道:“杨彤彩是个麻烦,冀州诸将没有杀他,将麻烦留给了我,徐先生如果能帮我除掉……” “我不是刺客。”徐础微笑道,随即补充一句:“不再是刺客。” “徐先生不必亲自动手,帮我出个主意就好。如无意外,杨彤彩会与我一同返回冀州,此人贪而无能,他若夺得兵权,冀州形势更加无可挽回,可朝廷……唉,不提也罢。但是杨彤彩并无实罪,我有点……于心不忍。” 徐础笑道:“此事急不得,待上路之后再说,尹大人切不可流露不满之意。” “放心,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杨彤彩对我应该没有丝毫怀疑。”尹甫又叹一声,“做这种事情我真是……力不从心,希望徐先生不要误解我的意思。” “不会。” 卫兵送酒进来,徐础起身告辞,尹甫知道他酒量不佳,亦不强留,送到门口道:“徐先生也会一同去凉州吧?” “凉州不需要我,我后天就会前往并州,走得不会太快,尹大人能追上我。” 尹甫吃了一惊,又将徐础请回帐篷,“虽说贺荣人大败,但是秦州依然纷乱,徐先生孤身上路,如何保得安全?” “唐将军想必愿意送我一程。” “哦。可是金圣女……”尹甫笑了笑,“徐先生自有主意。徐先生定下路线之后,务必知会我一声。” 徐础拱手,二度告辞。 追击贺荣人的将士陆续回营,虏获颇多,但是没能抓到单于母子,据说大妻留诸王监军,早带着年幼的儿子返回塞外。 饶是如此,贺荣人依然损失惨重,甚至超过荆州之败,估计几年之内再不敢入塞。 杨猛军与铁鸷一同回来,立刻安排庆功宴,金圣女却没有一同回营,而是直接回后方山谷,探望许久不见的幼弟。 铁鸷与徐础重逢,第一句话就说:“徐先生又将我们给骗了。” “此话怎讲?”徐础诧异道。 “古道不好走,一直没有修好,徐先生是不是早就知道?”铁鸷笑问,并不生气。 徐础也笑道:“铁二将军高估我的本事了,我从未去过凉州,只是从上看过古道的记载,如何能知道那边的路况?” “既然如此,徐先生怎么知道我们还在凉南,让金圣女去请?” “我不知古道通畅与否,但我知铁二将军心有不甘,得到粮草之后,或许不会急于返回益州。” 铁鸷稍稍一愣,大笑道:“知我者,徐先生也。” “侥幸猜中。” 铁鸷对汉州之败一直耿耿于怀,总觉得与自己冒进秦州不无关系,因此从凉南借到粮草之后,没有急于动身,反而以修路为名,暂停不走,远派斥候,打探秦州贺荣人的动向。 金圣女一到,讲明凉北形势,铁鸷立刻动心,很快就决定率军北上。 酒宴盛大而欢闹,桌子一直摆到帐外,不停地有人加入,都是刚刚返回的将领,将近二更天,唐为天出现,浑身是血,所至之处,尽是欢呼相迎,他坦然受之,进帐拜见主将,随手端碗喝酒。 连饮三碗酒,唐为天骂了一句脏话,所有人都是一愣,不明白他为何生气,然后只见他往地上一倒,竟然晕了过去。 唐为天身上的血不全是别人的。 郎中被招来,仔细察看之后,表示唐将军虽然有伤,但是不重,晕倒是因为太累,喝酒又过急。 酒宴到此结束,杨猛军将铁鸷送出营地,然后下令收拾营地、安置伤者。 杨猛军留下徐础,单独向他解释道:“金圣女担心幼王,所以先走一步,她说徐先生不会怪罪,还说……还说徐先生明白她的意思。” “明白。”徐础微笑道。 杨猛军却是一脸困惑,显然他并不明白,但是不好再问,于是道:“我准备带兵回凉州平乱,徐先生以为妥否?胜算几何?” “回凉越早,胜算越高,不说十拿九稳,亦有七八成把握。” 杨猛军连连点头,“有徐先生这句话,我心里踏实多了。明天我就整顿队伍,先率一部分人前往凉州,徐先生一同去吧。” “猛军将军此去必胜,我就不同去了,休息一日,我将去往并州。” “徐先生立此大功,凉州杨氏尚未报答,为何这就要走?”杨猛军十分惊讶。 “这是谭无谓谭将军的功劳,我不过助推一下而已。并州形势危急,晋王是我结拜兄弟,梁王是我故交好友,我得尽快赶去平息战乱。” 杨猛军点头道:“还真是非徐先生不可,真是遗憾,金圣女……” “她留在这边,猛军将军如果能在凉州提供一块栖身之地,她想必也愿意接受。” “当然可以。”杨猛军脱口道,心中疑惑,却不好多问。 从杨猛军这里告辞,徐础又去探望唐为天。 唐为天已经醒来,没穿外衣,身上缠着诸多布条,正坐在床上喝酒吃肉,见到徐础,笑道:“说什么不可饮酒、不可吃肉,那不饿死啦?疗伤就得多吃,公子说对不对?” “对。”徐础赞同道。 唐为天将酒肉推来,徐础摇摇头,看着他吃了一会,开口道:“后天你随我上路。” “嗯。”唐为天闷头回道。。 “你觉得有多少人愿意跟你走?” 唐为天仰头想了一会,“少则千八百,多则两三千吧。跟我来的益州兵死掉不少,要不然还能更多一些。” “你尽量多找些人,备足粮草与旗鼓。” “好。”唐为天继续喝酒,良久之后才抬头问道:“去哪?” “你必须保守秘密,我才能告诉你。” 唐为天放下碗与肉,紧闭双唇,用力晃晃头,表示绝不会泄密。 “西京。” “啊?”唐为天吃了一惊。 “秦州空虚,先至者先得,这是你独当一面的机会。” “独当一面?嘿嘿,我有这个本事吗?” “再往前,你能想到自己会做将军吗?” “想不到。行,公子说夺西京,咱们就去夺西京!”唐为天意兴勃发,再无半点犹豫。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三十四章 生机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大胜之后,降世军马匹骤增,唐为天喜欢骑兵,所以只从军中招募一千五百余人,却要到近两千匹马以及若干车辆,杨猛军等人都以为他是要护送徐础前往并州,因此对所请一律满足,没有二话。 唐为天留五百人居后押运粮草,并且保护徐础的安全,自己带一千人马跑在前面,出发不久就改变方向,直奔西京而去,一路上出地顺利,所经过的大小城镇没有一个抵抗,纷纷开门投降。 贺荣人大败的消息早已传开,人人都以为这支“降世军”就是胜利之师派来的。 秦州几经战乱,刚刚被贺荣人彻底搜刮一遍,城中人口稀少,大城亦不过数千人,有些小城甚至空无一人,门墙倾毁,房屋之间只见野兽,不见人影。 唐为天每到一处都要招抚百姓,让他们整顿财物,与随后的降世军一同前往西京,但是并不留人监督,有人躲藏或是逃走,他也不管,只是留下话:“降世军重建西京,今后粮食全往那里运送。” 徐础带五百兵与车队跟在后头,沿路收集百姓,初时肯跟随的人少,见降世军车上有粮,似乎不会抢夺自家财物,加入队伍的人越来越多,将要赶到西京时,已增至五六千人,多是一家人同行,少则三四口,多则数十口。 徐础悉心接纳,从大族当中选立头目,然后暗中观察,提升行事公允之人为吏。 贺荣人临走之前,在西京放了一把火,烧毁城门与城内大批房屋,还将城墙凿开几处缺口,但是行事仓促,毁得并不彻底,远远望去,西京依然耸立,不失宏伟之相。 城里没有守军,躲藏着一些百姓。 徐础早有安排,唐为天赶到之后没有立刻进城,而是在一处城门外扎营,派出士兵驰告全城:天成镇西大将军、降世军秦州总管唐为天从今天起接管西京,命众人速去参拜。 名头虽然响亮,效果却不显著,只用一百多人从藏身之地走出来,胆战心惊地过来叩拜唐将军。 唐为天下马还礼,然后全都放走,专心等徐础赶到。 徐础带领他一路上选出的新头目,次日上午赶到西京,这些新头目的号召力更强一些,当天就叫出近千人,此后每天都有人出来,最终达到五千余人——这就是西京的全部人口,加上一路跟随而来的百姓,刚刚过万,且多是老弱病残,胜兵者不过两三成。 即便如此,徐础也没将这些人编入军中,而是分与房屋、田地,让他们先照顾自家人。 西京占地颇广,外郭内城,论起来比东都还要大些,徐础选择保持较好的一角,将宅院全分出去,允许百姓去其它地方拆除断壁垣,拣取石木修补自家,还鼓励众人在城中空地开荒耕种。 荒废的西京重新萌发生机,但是只有一线,随时都有中断的可能。 入城不过数天,唐为天就开始面临缺粮的窘境,城中百姓勉强能养活自己,没有余力供养士兵。 唐为天最在意的事情就是食物,一听说存粮所剩无几,大为着急,来找徐础寻求主意:“我带兵出去转转吧,或许能从附近的城中找到一些粮食。” “西京尚且残破至此,别处不会比这里更好,你带兵出去,找不到粮食,反而惊扰四方。听我的,派百姓当中的头目出城,宣告四方,多招些百姓过来。” “还招百姓?那粮食可就更不够了,你又不许我从百姓那里征粮。”唐为天十分不情愿。 徐础笑道:“民为源头,没有源头,哪来的水?你要做大将,就不能只会打仗。” “可我真的只会打仗。” “别着急,慢慢学。” 唐为天摇头,“我学不来,反正有公子在这里做主,我专心替你打仗就是了。” “我很快就要走。” “咦?”唐为天大吃一惊,“公子要去哪?” “并州。” “那我怎么办?我必须跟你一起走,不能留在这个鬼地方。唉,小时候我最大的梦想之一,就是能来西京逛上一天,什么都不买,只是闲逛,如今我来了,西京却是这个样子——唉。” “你必须留下。”徐础严肃地说。 “为什么?”唐为天不服气。 “因为你武艺高强,当世无双。” 唐为天咧嘴而笑,“公子真会夸人,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何要留在西京。” “像你这样的人,若是留在别人帐下,至多不过一员猛将,其人强,则你还有用武之地,其人弱,你也无能为力,反会深受其害。” “公子说得有理,守汉中城的时候,贺荣人兵多将广,我一点办法没有,在城里憋坏了,铁大将军就是不允许我出去。” “他是在保护你,但是亦不能重用你。” “金圣女和猛军将军也不能?” “不能,他二人已是强弩之末,平定凉州之后,必要休养休息,再无扩张之心,用不到你的本事。” “只有公子能用我。” “我也不能。” “那谁能用我?” “所以你要留在西京,召集百姓,坚守城池,今秋若能丰收,则你明年可以发兵循定郡县,照我估计,至少可以夺占半个秦州。然后坐观中原事变,观看群雄起伏,选择你喜欢的人投奔,日后至少是封侯之命。” 唐为天傻笑两声,“我还能封侯?我的爹娘若是听见,该有多吃惊啊。” “但你要记住两件事。” “嗯,公子交待的事情我一定记住。” “第一,不可与民争利,你要想尽办法招聚百姓,趁天时还在,就在城中垦荒,但是在收成之前,不可征粮、抢粮,亦不可滥用民力,等农闲之时再修补城墙与城门。” “记住了。”唐为天点头道。 “第二,不可擅兴兵戈,若是有人愿意投军,你可以接受,但是今年不要向外发兵,专心守城,有来争夺者,撵走就是,不要追赶,一切要等明年再说。” “哦,专心守城,我也记住了。可是……我没粮啊,勒紧腰带,顶多还能支撑十来天。饱肚子兵好管,饿肚子兵就是神仙也镇压不住。” “我会再给你找一批粮来,你自己多想办法,不成的话,宁可杀马为食,不可抢夺百姓余粮,西京能否复兴,全赖于此。” “不抢,但是我也不想杀马,据说城外野兽不少,我带人打猎可以吧?” “可以,总之我会尽可能给你送来粮草,让你坚持过今年,明年你就要全靠自己了。” “没问题。”唐为天心思简单,很容易被鼓舞起士气,完全没想到自立会有多难。 当天下午,徐础请来十余名百姓中的头目,多是年长之人,正式引见给唐将军,充任官吏。 百姓当中有几名从前的官吏,徐础一律不用,并且提醒唐为天也不要用:“西京初兴,人心不稳,需一切从简,老吏规矩多,容易引发民乱,至少今年绝不能用他们。” “以后我也不用。”唐为天从小就不喜欢老吏。 徐础次日就要走,唐为天挽留不住,只好设宴送行,还请来芳德公主,敬酒道:“我改变从前的说法,张氏女不都是坏人,公主就挺好。公子交给你了,可是你们两个一样弱,也不知道是谁照顾谁。总之,公子是聪明人,你也不笨,你们肯定能想出办法,不用我啰嗦……” 唐为天啰嗦许久,越说越不知所云,张释清笑着听完,“明白,我喝下这杯酒,聊表寸心。” “我就是这个意思!”唐为天大喜,抢先一饮而尽。 张释清也喝光杯中酒,两你推杯换盏,喝得尽兴,徐础在一边做个看客。 唐为天喝得更多,最后大着舌头道:“别的不说,单论喝酒这件事,还是需要公主照顾公子——咦,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公子,你们两个很有缘啊。” 张释清笑个不停,告辞之后却向徐础道:“你真要将他一人留在西京?” “嗯。” “你胆子真大。” “看他运气如何。”徐础笑道。 两人各回房中休息,次日一早骑马出发,只有麻金等十余人护卫,唐为天一直送到三十里外才肯调头,并且立誓:“我会牢记公子的嘱咐,今年绝不发兵,离城最远不超过三十里。” 徐础一行人北上,数日之后正好与返乡途中的冀州军相遇。 尹甫与徐础早已约好汇合地点,为此特意等了一天,见面十分高兴,笑道:“徐先生真是闲不下来,居然抽空去了一趟西京。” 尹甫颇为识趣,他现在没有想法、也没有余力占据秦州,因此对徐础的意外之举不作任何评价,当徐础提出借粮时,他也十分大方,拨出一队人马,专程给唐为天送去粮草,至少够他再支撑一两个月。 凉州的战事十分顺利,果如徐础所料,大军压境,凉州立刻大乱,羌王率兵南退,都城兵民释放老凉王,闭门拒绝接纳杨猛志进城。 冀州军离开时,杨猛军已经率兵进城,至于以后如何驱逐羌兵、捉拿杨猛志,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尹甫颇多感慨,“听说徐先生向金圣女写了一封休,真是……大家都没想到,真的无可挽回了?” 其实休有两份,一份休妻,一份休夫。 徐础回道:“金圣女遇人不淑,我不该再耽误她。” “呵呵,金圣女的说法也跟这差不多。”尹甫没再追问下去,设宴为徐础洗尘,遍见诸将,等到再次单独交谈时,他道:“杨彤彩最近越来越跋扈,还没赶回冀州,就已开始争功。” “明日就可动手。” “这么快?”尹甫吃了一惊。 “杨彤彩若进并州,必然坏事。请尹大人照我的计策行事。”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三十五章 运气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杨彤彩一向觉得自己运气好,无需太努力,富贵荣华自然到手,但他并不骄傲,经常告诫子孙:“咱们杨家祖上积德,才有今天的日子,你们要省着用,给后辈儿孙留点。” 但是对外人,左武侯将军则是另一副面孔,谁敢质疑他的能力,必遭报复。 冀州军临阵倒戈这件事是他的运气,因此白拣一份胜利,也是他的尴尬,总觉得自己没有得到麾下将领的尊重,经常被这些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提前跟我说一声,我会不同意吗?”杨彤彩问自己的一个外甥,也是心腹,“他们为什么非要瞒着我?” 外甥更加尴尬,因为他知道,舅舅肯定没胆量公然反叛贺荣人,“呵呵,他们……他们害怕舅舅。” “嗯?” “将军,他们害怕杨将军。杨将军不必放在心上,这是你的运气,不必承受阴谋之累,却受战胜之果,此番回朝,必获朝廷重赏……” “呸。”杨彤彩啐了一口,然后点点头,“这也不全是运气,我若像晋王一样早早逃走,还有这场大胜吗?” “没错,杨将军留在贺荣军中,原本就为伺机而动,是这些将领不懂杨将军的心事……” 杨彤彩啧啧几声,对外甥的这番吹捧不太满意,突然有些恼怒,问道:“我是一军之主,被瞒过也就算了,你为什么也不知情?或者是你知情却不肯告诉我,与众将沆瀣一气?” 外甥双手连摆,“舅舅……将军,你可冤枉我了,没人告诉我啊,战场上他们不是连我一块挟持了吗?” “总之是你无能,我身边就没有能用的人,等回到冀州,我自然有办法收拾你们。”杨彤彩撵走外甥,独自喝闷酒。 次日一早,众将前来议事,杨彤彩冷着脸,看谁都不顺眼。 今天的议事内容只有一项,大军即将进入并州,是战是和、是借路还是夺路,需要拟定一个主意。 依据前方斥候打探到的消息,并州眼下正处于对峙状态,梁军占据东南的许多城池,却迟迟没能攻下晋阳城,晋军返回之后,连胜数场,解除晋阳之围,但是没能将梁军逐出并州,如今各自据城坚守,等候下一场大战。 晋王派使者过来,表示愿意借路,甚至供给粮草,但有一条要求,希望冀州军帮助他们攻打梁军。 杨彤彩犹豫不决,众将也都各持一端。 有人以为应当帮助晋王,一是能够顺利入并,二是梁军此前偷袭冀州,并非真正的朝廷之师,早晚会有一战,帮晋军也就是帮自己。 另一派人则觉得不该相信晋王,何况冀州军挟大胜之威,用不着在任何一方势力面前低头,就算要与晋军联合,也要等朝廷的旨意。 两派争论不休,杨彤彩听得心烦,向尹甫道:“尹大人做个决断吧。” 尹甫笑道:“我乃文官,在这种事情上还是得由杨将军做主。” 尹甫极少干涉军务,杨彤彩对此比较满意,想了一会,抬手制止众将议论,开口道:“此前击败贺荣人实属侥幸,不可因此而生傲气,况且降世军留在凉州,咱们冀州军孤立无援,所带粮草不多,将士思归心切,皆不乐为战,朝廷如今又是存亡未知,无从领受旨意——我意已决,与晋王结盟,借粮借路,至于晋梁之战,咱们旁观助威就是。想那梁王并非枭雄之辈,与凉州杨猛志倒是同一类人,见晋、冀联军,必生惧意,一溃千里,我军正好顺势入冀,夺回渔阳与邺城,最重要的是,救出陛下。” 众将唯唯,只有一人挺身而出,高声道:“杨将军此言差矣。” 杨彤彩脸色一沉,“苏副将有何高见?” 此前在战场上,众将一拥而上,挟持杨彤彩退兵,谁也不承认自己是主使者,事后杨彤彩也大度地表示绝不追问,但是一直对这位副将苏融川存有怀疑,以为暗中挑事者必是此人。 苏融川三十几岁,性子比较耿直,出列回道:“俗语云‘才出虎穴又入狼窝’,贺荣人是虎,晋王沈耽就是狼,他今日卑躬屈膝前来求盟,它日必要设计陷害。朝廷不幸蒙难,所仰望者,无非是咱们这支冀州军,若是陷在并州,杨将军有何脸面再回冀州?” 杨彤彩脸上一红,心中大怒,“与晋王结盟,正为挽救朝廷,先别管晋王是狼是虎,梁王才是朝廷眼下之敌,不与晋王结盟,难道还与梁王联手不成?” 苏融川昂首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杨将军可做渔翁,为何非要选鹬蚌为友?以贺荣人之强、之盛,冀州军尚且大胜而归,区区晋、梁,有何可怕?” 杨彤彩大笑,随即怒道:“信口雌黄,误我大军。早就说了,冀州军之胜乃是侥幸,又没有降世军相助,凭什么同时与晋、梁两军交战?” “对杨将军来说可能是侥幸,对我们……” “你说什么?”杨彤彩更怒,挺身而起,双目圆睁。 众将皆劝,苏融川拱手道:“是我口不择言,杨将军莫怪,不过我的想法没变,晋王绝不可信,宁可绕路,也不可受其蛊惑,望杨将军再思。” 杨彤彩冷笑道:“我若不肯再思呢?你还要再来一次兵谏不成?” 帐中诸将一半多人参加过上次的挟持,听到这句话心中都有些慌乱,低头不语,苏融川更是狼狈,退回列中,连道“不敢”。 尹甫起身劝道:“杨将军休怒,众将各抒己见,最终还是要由杨将军定夺。” “他们也得听我‘定夺’才行。”杨彤彩怒气难消,“朝纲不振,就是这些人害的。” 尹甫不停劝慰,杨彤彩稍稍缓和,挥手道:“我意已决,诸将退下。” 再没人敢提出反对,众将陆续退出中军帐,苏融川一直红着脸。 不远的帐篷里,徐础正与晋王使者对面而坐,一人饮酒,一人品茶。 “晋王想来十分重视这支冀州军,所以派大哥亲任使者。”徐础笑道。 刘有终叹道:“晋王如今只求自保,并州内乱未除,再来一支冀州军,可真承受不住。希望四弟多多帮忙,令晋、冀结盟,莫生嫌隙,此战过后,还可联手应对南方之敌。四弟听说了吗?宁王已然平定吴州,另派一军再度夺取东都,他则招兵买马,号称要以五十万大军横扫天下。贺荣人虽强,思念塞外,一败便溃,宁王心志坚定,才是真正的强敌。” “大哥所言极是,但我在冀州军中只是客人,受其保护前往冀州,说不上话。” 刘有终笑道:“这是怎么了,四弟在我面前还要客气?天下人盛传,降世军金圣女、冀州军尹大人、凉州杨猛军、益州军铁鸷共败贺荣人,可我知道,若没有四弟出谋划策,根本就不会有四家联手。” “大哥想得太多,冀州军诸将议事尚且不许我参加,我如何能够‘出谋划策’?我去冀州也只为送芳德公主回家,别无它意。” 两人一个吹捧,一个谦虚,刘有终最后道:“总之四弟别坏我的大事就好。” “当然不会,我想冀州军刚刚经历大战,元气未复,除了与晋王结盟,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大势如此,只怕有人看不清楚,或者野心太大。”刘有终笑了笑,“杨将军不至于,他是一位识时务的将军,他想夺回冀州、拯救渔阳朝廷,也需要晋军的帮助,对不对?” 徐础连连点头,“待会就有消息,大哥不必忧心。” 刘有终的随从进来,拱手道:“那边的议事散了,杨将军力排众议,决定与晋王结盟。” 刘有终大喜,起身道:“果如四弟如料。请四弟恕我不能相陪,待到晋阳,晋王必定设宴款待,咱们兄弟三人促膝长谈……” 刘有终匆匆走出帐篷,去见杨彤彩,要将结盟之事说定。 徐础接着喝茶。 尹甫进来,见无外人,忧心忡忡地说:“苏融川的确反对了,杨彤彩也的确发怒了,但是……众将这回胆怯,没有抗拒之意。” “已有抗拒之心,尹大人不可浪费时机,回帐中静候,若是有人前来问计,你默认就好。” “若是没人问我呢?” “那就只好再等时机。”徐础笑道。 “杨彤彩绝不是晋王的对手,若真结盟,这支冀州军必归晋王所有——迫不得已的话,我要带本部将士别寻道路返冀。” “实在迫不得已,才能行此下策。” 尹甫叹了口气,回自己帐中等候。 没过多久,刘有终回来,笑道:“事情妥了,杨将军明日拔营入并,晋军开门相迎,得此强援,晋军当一举扫灭梁军,渔阳朝廷获救亦是指日可待。” “晋王又有龙兴之势,可喜可贺。” “这种话可不敢说喽。”刘有终摇摇头,却没有太过反对,“四弟什么都不必做,安心随军入并,晋王自有大礼相赠。” “无功受禄,令我汗颜。” 两人又聊几句,刘有终告辞,回帐中写信向晋王通报好消息。 一更过后,尹甫派人来请徐础过去饮酒,两人闲聊多时,将近二更,尹甫举杯道:“我等到时机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三十六章 众叛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从尹甫这里告辞,徐础望一眼远处的中军帐,火把映照,似有人影晃动,除此之外,别无异常。 阴谋总在不经意间发生,无论事后的描述有多么的紧张与激烈,当时却都力求无声无息——只有受害者除外。 徐础犹豫片刻,没有去往自己的住处,而是走向张释清的帐篷。 两人的帐篷相距不远,徐础刚一走近,从旁边的帐篷里走出两名女兵,看见是他,又缩了回去。 徐础忽然想起夜色已深,张释清很可能已经睡下,于是转身要走,旁边的帐篷里传来一个声音:“公主没睡,灯还亮着呢。” 徐础冲旁边帐篷笑了笑,大声道:“徐础求见公主。” 帐中等了一会才传出张释清的回话:“请进。” 徐础走进帐篷,见张释清在床上正襟危坐,一脸严肃,于是笑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没做什么啊,你为何有此一问?” “夜至二更,你点着灯却什么都不做,就是这一点怪。” 张释清低头看一眼空空的双手,冷淡地说:“发呆不行吗?” “当然可以。”徐础坐在旁边的小凳上,“我来你这里避难。” “咦?”张释清立刻来了兴致。 “待会刘有终可能会来找我‘兴师问罪’,我今晚不想见他。” “晋王的使者?你做什么事情得罪他了?” “和你一样,什么都没做,别人做的事情,但是他会怪罪到我头上。” “告诉我详情。” “待会你就能知道。” 张释清哼了一声,却不想等到“待会”,于是道:“你告诉我详情,我就告诉你我在做什么。” “嗯……好吧。”徐础将尹甫借助冀州将领除掉杨彤彩的计划大致说了一遍。 张释清听完之后长长地哦了一声,“你一点也不无辜,刘有终应该找你算账。” 徐础笑道:“连你也这么想,那我更要‘避难’了。” “你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经常有。” “所以你不肯称王?” 徐础没有回答,“轮到你了。” 张释清脸上微微一红,从身后拿出一张纸,“我在看这个,金圣女写给你的‘休夫’。” 徐础在身上摸了一下,吃惊地说:“你什么时候拿去的?” “你没带在身上,就放在帐篷里,我去找你,你不在,我就顺手……你应该好好保存,不该随便放置,万一丢了呢?” “好吧,是我的错。你不是早就看过了吗?” “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我这回重看是要欣赏一下,金圣女虽然没有文采,但是文章写得不错,深得我心,尤其是这一句‘初见时无情,分别时无意,君居幽谷,我住山巅,从此不必相见,各得其所’。” “这句有什么特别?” 张释清笑道:“金圣女毕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说你居幽谷,她住山巅,豪气不输男子,比我厉害多了。” “她说得倒也没错,我最后的归宿,很可真是一座幽谷,你能受得了吗?” 张释清脸一沉,“我回冀州见家人,没说要和你住在一起。” “欢迎你经常去谷里玩耍。” 张释清垂下头,正要说话,外面突然传来一片嘈杂声。 两名女兵立刻跑进来,不等她们开口,徐础道:“守住门口,不要离开,不许外人靠近,休管他人闲事。” “是。”女兵退出,与另外两人,共是四人守在门口,忐忑地望着跑来跑去的人影,很快听明白发生的事情,互相望了一眼,心中更加忐忑。 张释清已经得到提醒,因此并不惊慌,抬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跟你住在一起,算什么身份呢?” “夫妻啊。” 张释清脸上一红,看一眼手中的信,受到鼓舞,“我也写过‘休夫’啊,比金圣女还早,她一见面就因为这件事夸过我。” “金圣女休夫,我则休妻,两厢情愿,互不亏欠。你的休夫,我不认,你自己呢?” 张释清想了一会,“如果‘幽谷’是像思过谷那样,我……可以住进去。” 徐础笑着点头。 “徐础……”帐外传来一个狼嚎似的声音。 徐础嘘了一声,等外面的叫声消失,他说:“刘有终是个聪明人,明天一早他就会恢复正常。” “真是怪。”张释清盯着徐础。 “怎么了?” “你明明不像是阴险之人,为什么……想出这么多阴谋诡计?” “比如……比如缤纷,她若是不小心掉进烂泥潭里,周围没有别人,你会不会跳进去救她?” “她为什么如此不小心?” “只是比如。” “当然要救,但是救上来之后,我要好好笑话她一阵。” “所以你不在意弄脏衣裙?” “为了救人,还在意这些?你要救谁?” “我要救‘名实合一’。” 张释清一愣,“我不跟你说了,尽拿怪话敷衍我。” 徐础笑而不语。 张释清突然明白一点,但是与“名实”无关,“我怎么觉得你对冀州军也没安好心?” “怎么说?” “杨彤彩被除掉,表面上尹大人受益,可我仔细一想,冀州将领接连两次叛上,此风一开,这批将士怕是再不能为朝廷所用。” “说得有道理。” “你故意的?” “我劝过许多人,一些成功,一些不成功,从中我明白一个道理:故意劝人往往难以成功,顺势而为才是上策。” 张释清轻叹一声:“尹大人一向以德性立世,如今也生出用计之心,天成朝廷真是……算了,我又不是欢颜,管不了朝廷。” “这也叫顺势而为。” “这叫无可奈何。”张释清听外面已经安静,“你可以走了,不用在这里‘避难’。” 徐础起身告辞,“说定了,咱们还是夫妻?” 张释清点下头,急忙补充道:“必须回到冀州,见过我的父母之后……再说。” 徐础笑着告辞。 营中发生重大变故,整晚不得消停,徐础却能置身事外,在帐篷中踏实地睡了一觉,次日一早醒来,发现营中已经安定,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尹甫仍以朝廷使节的身份监军,另外一名将军代替杨彤彩掌兵。 第一批将士离营上路,直奔并州,剩下的也在准备,两日之内全要拔营。 将近午时,刘有终又来拜访,一进帐就含笑拱手,全然没有怒意,“恭喜四弟又立功。” 徐础故作不解,“哪来的‘功’?” “经过昨晚之事,尹大人完全掌握冀州军,他肯定十分感谢四弟。” 徐础微笑道:“原来大哥是说昨晚的事情。” “嗯。” “营中发生这样的事情,令人遗憾,但是与我无关。” “真的?”刘有终并不相信。 “杨彤彩与麾下将领早有矛盾,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用得着我从中挑拨吗?” 刘有终进营不久就察觉到将帅不合,对徐础的话不由得相信几分,笑道:“可能是我多心了,不管怎样,四弟与尹大人同为范闭弟子,大家都说尹大人对四弟十分器重。” “偶尔邀我聊天,论道谈玄,确实比较说得来。” 刘有终拱手上前,恳切地说:“四弟这回无论如何也要帮我,不不,帮晋王一个忙,事关生死存亡,四弟切莫推脱。” “大哥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我手中无兵无粮,如何帮得了远在并州的晋王?” “四弟有所不知,昨天我与杨彤彩谈妥结盟之事,已经派人去向晋王送信,让晋王传令打开边关,放冀州军进入并州……” “既然结盟,这是应当的。” 刘有终满脸急迫,“可是尹甫……尹大人另有主意,他不想结盟,他虽然没对我说,但是我已得到确切消息,今天出发的冀州前锋,一入并州就会夺取关卡,等大军赶到,一同前往晋阳。” “晋军正与梁军对峙,冀州军若是插上一脚,的确不好对付。” “说的就是这个,而且晋王以为两军结盟,防备不严……四弟,我求你了,去跟尹大人说说,劝他改变主意。” “大哥应该明白,像咱们这样的人,劝顺不劝逆,尹大人若是心意已决……” “未决。”刘有终急忙道,“据我所知,军中仍有许多将领愿意与晋王结盟。” “大哥见过尹大人?” “刚刚见过。” “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梁王狼子野心,夺占冀州,羞辱朝廷,又要吞掉并州,幸得晋王及时返回,才没让他得逞。尹大人此时进攻晋阳,亲者痛,仇者快,无异于帮助梁王篡位。” “尹大人怎么说?” “他什么都不承认,跟我虚与委蛇,不肯放我离开。” 徐础想了一会,“好吧,我去见尹大人,但是能否劝成,我亦没有把握。” “四弟出马,必定成功。” 徐础不动,刘有终又道:“成与不成,我都替晋王感激四弟。” 徐础单独去求见尹甫。 尹甫一晚未睡,刚刚送走几名将领,听说徐础求见,立刻召进来,屏退随从,笑道:“比预料得还要顺利,杨彤彩众叛亲离,连他的侄儿、外甥都要杀他。” “但是许多将领仍希望与晋军结盟。” “嗯,我知道,等冀州军将晋、梁一同扫除,疑虑自然消除。” “军心不稳,易生变故,尹大人这时候不可向部下隐瞒实情。” “隐瞒?”尹甫露出一丝讶色。 徐础拱手道:“我只提醒尹大人一句,绝不多问,亦不会乱说。告辞。” “别走。”尹甫想了一会,“不止晋王派人过来寻求结盟,还有一位派人暗中来访,别人都不知道。” “嗯。” “徐先生听说过汝南城主鲍敦吗?” “听说过。”徐础没说自己认识此人。 “只要冀州军进攻晋阳,鲍敦会立刻除掉梁王。但这是我们达成的密计,应该宣之于众吗?”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三十七章 劝离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鲍敦之所以归顺梁王,带兵前来攻打并州,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以为能够托庇于梁军,保护汝南城的安全。 让他大失所望的是,梁王无意保护汝南,甚至无意保护东都,任它被夺来夺去。 鲍敦观察多时,直到不久前宁王派人再度攻占东都,传令汝南在内的诸城投降,他终于确定,梁王对整个洛州都不感兴趣,只想立足冀州,然后夺取大梁故地。 鲍敦既没有进谏,也没有争论,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默默地等候时机。 听闻一支冀州军在秦北打败贺荣人,他相信时机已到,立刻派人来与这边联系,比刘有终早到好几天。 杨彤彩没听说过鲍敦的名字,对他的使者自然也不重视,根本就没有接见,推到尹甫那里,然后忘得干干净净。 使者将前因后果解释得清清楚楚,最后拿出鲍敦的信以作证据,尹甫怦然心动,因为他看到了同时击败晋、梁两军的希望,于是与使者暗中结盟,将他遣回并州复命。 “非我有意隐瞒,乃是因为我与鲍家使者有过约定,可徐先生自己猜出端倪,非我失信。正好请徐先生给我出个主意,这位鲍敦鲍城主是否可信?” 徐础想了一会,“使者是哪位?” “姓兰,名叫兰若孚,徐先生认识?” 徐础摇头,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自称是兰家远支亲属,称果武侯兰恂为叔祖,我看他年纪不大,像是世家子弟。他倒是听说过徐先生的大名,对你颇为倾慕。” 徐础笑了笑,然后道:“我不认得这位兰若孚,但是与鲍城主有过数面之缘。” “此人可信否?” “此人乃是汝南豪杰,天下大乱时,被推为城主,我率吴兵去往东都之前,曾在汝南立足,鲍城主归顺吴军,但是后来转投淮州盛家。梁王与宁王打算夹攻淮州时,鲍城主改投梁王,替他掠定并州,如今再生异心。” 尹甫眉头微皱,“如此说来,这位鲍城主是个三心二意之人。” “他对汝南城倒是一心一意,发现梁王不可靠,立刻就有叛逆之计,我猜他事成之后会转投宁王,以保汝南安全。” 尹甫眉头皱得更紧,“汝南小城,值得他做出这么多背信弃义的事情?” “人各有志吧。” 尹甫点头笑道:“我明白了,多谢徐先生,若非徐先生及时提醒,我可能又要犯下大错。” 徐础拱手道:“我不过凑巧认得鲍敦,了解他的一些经历。” “徐先生行万里路,果然有用。” 尹甫没有透露下一步计划的意思,徐础也不追问,起身告辞。 刘有终焦虑不安,一见到徐础就迎上来,“如何?” 徐础不语。 “四弟无需避讳,任何结果我都能承受得住。” “大哥认识晋王多久了?” 刘有终微微一愣,没明白这个问题有何含义,“十……几年了吧,我初次见晋王时,他还年轻。” “大哥对晋王忠心耿耿,令人钦佩,值此乱世,尤为难得。” “四弟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大哥以相术闻名天下,我劝大哥珍惜自己的名声,十几年不算长,大哥还有机会……” 刘有终色变,“四弟,你这样说可就过分了,当初结拜时立下的誓言你都忘了?” “忘了。”徐础承认道。 刘有终又是一愣,因为他也不记得,冷冷地哼了一声,“徐先生不念结义之情,今后莫以兄弟相称,告辞。” 刘有终大步走出帐篷,徐础亦不追赶,坐下休息。 张释清不请自来,“那个老头子就是刘有终?” “是。” “他怎么怒气冲冲的?” “我劝他及时离开晋王,他不高兴。” “有始有终,倒是无愧于他的名字。” 徐础微笑道:“他故意做出愤怒的样子,其实已生去意,我唯有一点还没猜出来,他接下来会去投奔谁?” “还用猜?自然是跟着咱们回冀州,投靠朝廷呗。” “冀州没有龙兴之势,他应该不会去。” “我哥哥难道……唉,若不是为了父母,我也不去冀州。你呢,为何要去冀州?” “送你回家。” “仅此而已?我可不信。” 徐础也不自辩,笑道:“你来干嘛?” “这个还给你。”张释清将“休夫”递来。 “仅此而已?我也有点不信。”徐础接在手中。 “嗯……有点无聊。” “营中的确没什么趣味。” “倒也不是,我在降世军营地过得就很自在,可我在这里无所事事,既不能参与战斗,也不能一块议事。” “英雄无用武之地?” “对。当然,我算不上英雄,只是希望……希望有点事情可做,不想被当成无用的公主。” “要做个样子给益都王三女看看。” “在你眼里什么事情都藏着其它用意。”张释清绕了半圈,止步道:“对,就是要给她们看看,尤其是张释笙,我俩从小较量到大,我不能输给她。铁二将军我已经见过,的确称得上人中龙凤,怪不得她会得意。” “相隔千里,你都能感觉到她的得意?” “听你讲述她在金都城做过的事情,那就是得意。” “她确实得意,铁二将军在秦州反败为胜,又与凉州结盟,搬师回益州之后,必得重赏。” “他立下大功,掌权的又是自家兄长,重赏当然少不了——张释笙更得意了。” 徐础笑道:“你觉得我不如铁二将军?” 张释清挥下手,“不是一回事,他是人中龙凤,你是……你是什么?” “我只是一介布衣。” “我不比这个,铁二将军地位再高,张释笙也是攀附的命,我要自己做点什么,像金圣女那样。” “这可不容易,金圣女也是女随父业,而且要立幼弟为王。” “所以我来找你啊,你给我出个主意。” 徐础认真地想了一会,“金圣女有所作为,必须依靠降世军,你也一样,只有回到渔阳,才有辗转腾挪的余地。” “像欢颜那样?” “嗯。” “可她的余地好像也不多。” “大势难挡。” “唉,张家不幸。回到渔阳之后,我要从哥哥那里下手,皇帝若是强了,天成还有兴复的机会,对不对?” 徐础点头表示赞同。 张释清很高兴,低头想了一会,又问道:“要怎么才能劝哥哥振作起来?” “首先,你得称他‘陛下’。” “连‘哥哥’也不能叫了?好吧,改个称呼而已,我能做到。其次呢?” “其次见机行事。” “嗯,见机行事。”张释清等了一会,惊讶地说:“就这样?” “就这样。” “等于什么都没说啊。” “我若知道如何劝皇帝振作,早就施行了。何况若是一切皆要我的指点,你自己的本事在哪呢?” “藏着你的主意吧,我自己想去。”张释清转身离去。 张释清还是没改掉自己的旧脾气,徐础却不生气,反而觉得有趣。 傍晚时分,张释清又来了,带着食物。 军中饭食不精,菜肴尤为稀少,只有一些豆酱与咸菜,几块腊肉就是难得的珍馐,张释清以公主的身份才能分到一些。 酒更是粗劣,喝到嘴里味道更像是酣。 好在张释清已经习惯,大口喝酒、吃饭,丝毫没有嫌弃,她先将酒喝光,道:“我想出办法了。” “哦?” “我就这样被护送回去,哥哥……皇帝不会听信我的劝说,我得立件大功才行。” “有道理。” “这支冀州军对皇帝至关重要,天成若要兴复,多半有赖于此。” “不错,渔阳兵少,若不得这支冀州军,守城尚且困难。” “所以关键就在尹大人身上。” “尹大人是位忠臣。” “你听到传言了吗?尹大人野心不少,要同时进攻晋、梁两军。” “我一直在帐中休息,没听到任何传言。” “是这样,据说尹大人召集众将,声称他与梁王手下一员大将暗中结盟,冀州军攻晋阳,那员大将就会杀梁王。” 尹甫故意散布消息,令鲍敦无从反悔,至少能让梁军君臣不和。 “嗯。” “如果顺利的话,尹大人能够攻占整个并州,这份功劳可就大了。” “没错,而且夺回渔阳也将十分轻松。” “对啊,所以我一直在想,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想出来了?” “当然。”张释清低头吃饭。 “是要让我猜吗?”徐础笑道。 张释清笑着点头。 “你想绕路,提前返回渔阳送信?”徐础猜道。 张释清睁大双眼,“你就……不能多想一会?” “那是因为咱们想到一块去了。” “你也希望尽快去渔阳?” “并州形势已定,冀州军胜券在握,渔阳却不知情,能将消息提前送达,亦是大功一件。” “是我的功劳。” “到了渔阳,话都由你来说。” 张释清又露出笑容,专心吃饭,吃得一粒不剩,然后道:“还有一件事,也让你猜中了。” “哪件?” “刘有终,他不知怎么说服了尹大人,获准离开,但他没有返回并州去见晋王,而是直接南下,据说他要绕路去见宁王。” 徐础轻叹一声,刘有终在群雄之中还是选择宁王,这既在他的意料之中,也让他深感惋惜。 但他现在能做的事情只有这些:给刘有终指一条出路,给梁王一个遥远的提醒,给张释清一点鼓励,给唐为天一座城池和自立的机会……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三十八章 动身 孙雅鹿看一眼纸上的文字,又惊又喜,来不及多想,立刻起身,匆匆前去求见欢颜郡主。 欢颜郡主正在口授信件,冯菊娘在一边执笔书写,听到通报,欢颜郡主向冯菊娘道:“先这样,这封信不急着送出去。你留下。” “是。”冯菊娘离开书桌,站到一边。 孙雅鹿不知该说什么,干脆一言不发,将刚刚得到的军报双手递上。 欢颜郡主察觉到异常,接过军报速读一遍,抬头看一眼孙雅鹿,面露惊讶,随即又读一遍,“贺荣人在秦州大败被谁击败?” 孙雅鹿摇摇头,“目前还没有确切消息,但是在秦北有一支冀州军,尹甫尹大人……” 欢颜郡主抬手,“等有实据再说。” “贺荣人大败,对朝廷是件好事吧?”孙雅鹿比较谨慎,却压抑不住心中的兴奋。 站在一边的冯菊娘也很高兴,但是不敢吱声。 只有欢颜郡主无动于衷,思忖片刻,将军报还给孙雅鹿,“请孙先生派人继续打探消息,尤其要查清楚,贺荣人是否还有残部退回塞外?新单于与其母是死是活?” 孙雅鹿领命退下。 冯菊娘立刻道:“贺荣人入塞才一年工夫吧,先是在荆州大败,如今又是秦州,估计再也缓不过来,中原少了一桩祸患,可喜可贺。” “太早了。”欢颜郡主小声道。 “怎么会早?朝廷深受贺荣人羞辱……郡主说早,那就是早。”冯菊娘及时收住,没敢继续质疑。 欢颜郡主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咱们去见陛下。” 皇帝张释虞正与皇后饮酒。 皇后是强臂单于的亲妹妹,初嫁到中原时,颇为跋扈,张释虞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可是自从强臂单于死于荆州,皇后痛哭之后,很快改变脾气,温柔可亲,善解人意,居然得到皇帝的宠爱,日夜不离。 张释虞从小散漫惯了,即便做了皇帝,也没改掉旧日的习惯,半躺在榻上,让皇后喂酒,皇后故意对不准,引皇帝摇头晃脑,两人为此笑个不停。 几名宫女在旁服侍,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皇后只对皇帝一人改了性子,对别人还是十分苛刻。 听说欢颜郡主求见,张释虞立刻坐起,推开皇后的手臂,杯中酒洒在身上,他也不在意,“快将酒宴撤掉。” “又是她,陛下为何怕郡主?”皇后已能熟练使用中原话。 “不是怕,这是……这是尊重,皇后……你也退下。” “我是皇后,不能陪在陛下身边吗?” “能能。”话是这么说,张释虞还是将皇后推开,看着她与几名宫女带着酒菜从后门离去,才命人请欢颜郡主进来。 欢颜郡主一进殿就闻到酒味,再一看皇帝两颊绯红,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劝道:“陛下需注意分寸,如果非要在白日饮酒,也该远离正殿,这里是君臣议事的地方,不可亵渎。” “是是,郡主说得对,我中午口渴,饮了一小杯而已。” 欢颜郡主没再追究,上前道:“秦州刚刚传来消息,贺荣人大败。” “又一次?”张释虞惊讶万分。 “可能比荆州败得更惨。” 张释虞发了一会呆,“朝廷少了一个大靠山。” “贺荣人并不可靠。” 张释虞笑了笑,又撇撇嘴,“败就败了吧,咱们也没办法,对不对?咱们现在受梁王保护。” “梁王侥幸夺得冀州,并无真正的实力,他在并州不是晋王的对手。” “说得也是,那怎么办?梁王是你未婚夫……” “他不是我的未婚夫。”欢颜郡主立刻道。 “呵呵,你说不是就不是吧,郡主需要我做什么?” 欢颜郡主轻轻地叹息一声,“天下形势又将发生剧变,朝廷或可趁机而起。” 张释虞连连点头,“对,朝廷又有机会了。”说罢一脸茫然,并不知道机会在哪。 欢颜郡主只得道:“陛下需要笼络贺荣人。” “你刚刚还说贺荣人不可靠。”张释虞有些意外。 “强大的贺荣人不可靠,衰弱的贺荣骑兵却正好为朝廷所用。请陛下以皇后的名义抚慰塞外遗民,招兵买马,让贺荣骑兵成为朝廷之师。” “这个简单,我待会就跟皇后说。此举不会惹恼梁王吧?” “梁王自顾不暇,不必管他。” “行,我听郡主的,我跟皇后商量过后,再请郡主过来。” 欢颜郡主告退,带着冯菊娘离开。 张释虞重重地松了口气,小时候与欢颜郡主在一块玩乐,他很自在,如今每次见面都增一分压力。 皇后没走,就躲在门后,这时绕行出来,喃喃道:“贺荣人又败了?” “欢颜不会撒谎,反正跟皇后也没关系,你哥哥在荆州就死了。” 皇后眼眶里立刻涌出泪水,张释虞急忙道:“是我不会说话,总之败就是败了,天成朝廷衰落成这个样子,我不是还得照常过日子?别放在心上,习惯一阵就好了,你这么想:天下虽大,终究与我无关,不乱的时候,轮不到我当皇帝,乱的时候,我也不过空顶一个名头。” 皇后擦去眼泪,挤出一丝微笑,“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陛下想得这么开。” “欢颜刚才的话你听到了?” “嗯。” “那……” “她想招揽贺荣骑兵,自己拿主意就是,我与陛下一样,不过空顶一个名头,还与我商量什么?” “她这是客气,估计这时正在制定计划。” 皇后脸色一沉,“陛下就这么忍受?” “忍受什么?” “欢颜郡主是你亲娘?” “哈哈,皇后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俩年纪对不上,她算是我的姑姑。” “而且不是亲姑姑。” “呃……隔着一层。” “既然如此,陛下干嘛怕她?” “怕她?怎么会?这不叫怕,我说过了,这是……这是尊重,欢颜很有本事,朝廷全靠她一人维持,可惜她不是男儿身……” “她若是男儿身,陛下还能坐在这里吗?” 张释虞尴尬地笑了笑。 皇后上前坐在皇帝身边,“是她要求陛下白天多待在大殿里,陛下不过饮几杯酒,她就不满,在塞外,大家早晨就能喝酒,也没见有何不妥。” “中原的规矩不一样……” “中原的规矩是让‘姑姑’做主吗?” 张释虞叹了口气,“那有什么办法?” “怎么没有办法?” “嗯?” 皇后靠近皇帝,小声道:“贺荣人虽败,败在我哥哥被暗害,败在如今的单于只是一个小孩子,并非塞外骑兵的错,所以欢颜郡主想要拉拢过来,为她所用。她能用得,陛下为何用不得?” 张释虞一愣,“欢颜是为朝廷招兵……” 皇后摇头,“她是为自家招兵,如今文武群臣都听她的命令,她若行改立之事,谁敢反对?谁能为陛下尽忠?” 张释虞垂头不语,他心中早有担忧,只是不愿去想。 “与其让欢颜郡主得益,不如咱们自取。” “自取?”张释虞大吃一惊。 “陛下随我去塞外,我是强臂单于的妹妹,你是天成皇帝,可以争得许多支持,一呼百应,贺荣骑兵尽听陛下一人的旨意。陛下愿留,就安心做一个塞外皇帝,惦念中原,那就挥师南下。” “呵呵,贺荣人两次大败,怕是没剩下多少人,再不敢入塞了吧?” “欢颜郡主不是说了吗?天下形势又将剧变,我哥哥原已平定大半江山,他一死,各地重归混乱,陛下以天成皇帝率兵入塞,还得不到半点支持?” 张释虞不语。 “小小渔阳能保护陛下多久?欢颜本事再大,朝廷还不是日益衰落?若是没有机会,也就不必勉强,过一天算一天,如今机会就在眼前,陛下一点也不心动?” “让我想想。” “欢颜郡主都能看出贺荣骑兵的好处。” 张释虞嗯了一声,在得过且过与雄心壮志之间来回犹豫。 另一头,欢颜郡主已经拟好多封书信,准备由使者带往塞外,她不知道谁生谁死,因此还写了几封没有抬头的信。 孙雅鹿又接到一些消息,尤其是冀州军的消息,“尹大人果然还在,是他率兵击败贺荣人,只是还不知道杨将军那一支军队遭遇如何。” 冯菊娘忍不住插嘴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从秦州回来一支冀州军,郡主再从塞外招一支骑兵,朝廷实力大增。” 欢颜郡主依然冷静,“尹大人与朝廷中间还隔着一个并州,塞外形势不明,能否招到兵卒以及招到多少,皆难预料。明天我派使者出寒,再派人去接尹大人,还得派人去并州安抚梁王。” 三件事当中,安抚梁王最难,孙雅鹿拱手道:“请郡主许我去趟并州,劝说梁王安心,绝不让他骚扰朝廷。” “有劳孙先生。” 次日一早,三拨使者同时出发,写给贺荣人的信上都加盖了皇后的印章,以争取信任。 秦州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多,欢颜郡主整日都在忙碌,听说皇帝偶染小疾,她没有太在意,只在心里埋怨皇帝太过懒惰。 直到第三天,才有人通风报信,声称皇帝、皇后一连几天没露面,似乎有些蹊跷。 天成皇帝与皇后竟然失踪了。 欢颜郡主一番审问过后,明白了两人的去向,不由得向冯菊娘笑道:“陛下终于肯自己动身做些事情。”随即长叹一声,“可他却被领入歧途朝廷真的没救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三十九章 暂避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刘有终一直没有返回,也没有信送达,晋王沈耽为此心思不宁。 噩耗接连传来,明明说好结盟的冀州军“突然”反目,夺占秦、并之间的关卡,令晋军措手不及,沿途城镇纷纷弃守,冀州军马不停蹄,正向晋阳奔来。 另一头,梁军蠢蠢欲动,正在缓慢地向前推进。 晋王没有服输,不分昼夜地督促将士备战,他已经决定,要在冀州军立足未稳时,率兵出城决战,回过头来再对付梁军。 “生死存亡,在此一战,若能破冀败梁,则大晋横跨三州,天下尽在我掌握中矣。”晋王不知不觉间将这句话挂在嘴上,希望能够激起麾下将士的斗志,至于效果如何,他宁愿不想。 这天午后不久,卫兵通报说有使者返回,晋王大喜过望,甚至没问清楚,起身出厅迎接。 返回的人却不是刘有终。 周元宾快步前趋,激动地道:“晋王,想不到我还能再见到你……” 晋王大为失望,冷淡地说:“姐夫担心我已经遇难?” “不不,是我差点死了,贺荣人两次大败,全让我赶上,差一点,只差一点啊。” 毕竟是自家人,晋王道:“活着就好,进来说话。” 周元宾讲述自己如何侥幸逃生,每一次开战前他都觉得心惊肉跳,因此早早做好逃亡准备,他不是将士,无需亲上战场,在后方一看到情形不对,立刻偷偷逃走,连随从都不带。 “单于大妻根本不将我当成一家人,以孤儿寡母为借口,每次都会提前离开,但是不肯带上我……”周元宾既悲愤又后怕,忍不住抽泣一声。 晋王听得厌烦,开口道:“你回来得不巧,冀、梁两军即将攻来,晋阳孤城,正要拼死一战。” “我是并州人,宁愿死在晋阳,为晋王尽忠。” “嘿,谁说晋阳必败?” “以晋王神武,必能击败两敌。”周元宾马上改口。 “破冀败梁,则大晋横跨三州……”晋王突然间觉得心里差了口气,怎么也提不起来,话只说半截,坐在那里默然不语。 周元宾等候多时,发现晋王将自己给忘了,于是轻咳一声,极小心地说:“晋王其实也不是非守孤城不可吧?” 晋王悚然一惊,从发呆中清醒,目光扫来,“你说什么?” 周元宾向后躲了一下,随即笑道:“我就是瞎说,打仗的事情我一点不懂……” “不守晋阳,晋军还能去哪?”晋王问道,没有因此大怒。 周元宾稍稍松了口气,“可以——我就是随便一想——可以去塞外暂避……” “我在晋阳战败,仍不失为中原豪杰,何况贺荣人新败,我去塞外……”晋王一向聪明,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然后疑惑地看向周元宾,“你这是奉命当说客,谁派你来的?” “没有没有。”周元宾双手连摆,“没人派我说客,我也不敢劝说……” 晋王目光盯得更紧,周元宾咽了咽口水,“我在路上……遇见过……徐础。” 晋王抬手在桌子上重重捶了一拳,喝道:“别提他的名字,冀州军背信弃义、刘有终去而不返,都是此人从中作梗!” “是是,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对他的话一句也不相信。” 愤慨过后,晋王却不能无动于衷,“他向你说了什么?” “秦州大败之后,我先是逃到塞外,可是贺荣各部乱成一团,单于大妻忙于铲除异己,看谁都是坏人,我没敢去见她,又逃回中原。入塞不久,我遇到一队冀州兵,被他们带去见徐础。” 晋王哼了一声,知道这是谎言,却没有挑明。 周元宾继续道:“在冀州军营中,徐础向我问了一些塞外的情况,说大妻这么折腾下去,贺荣人必将一蹶不振,除非再有强臂单于那样的人物兴起……” “然后他就让你过来劝我去做‘强臂单于’?”晋王冷笑一声。 周元宾摇头,“没有,徐础与我只是闲聊,然后他向冀州军统帅求情,将我释放。我一路跑来见晋王,路上想到一个主意,或许真能让晋王成为新单于!” 晋王怒道:“笨蛋,你还不明白吗?你的想法与主意全是徐础塞到你心里的,他想让我逃走,令冀州军兵不血刃夺下晋阳。” “徐础有什么阴谋诡计,我不知道,但是这个主意真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没向徐础或是任何人透露半点口风……” “徐础之阴险,远超你的预料。姐夫既然回来,就留下,与晋阳同生共死,万万不可受骗,反为他人利用,害了自己人。先回家去去见见妻儿,然后到我这里来,此战晋军要倾力而为,你虽是我的姐夫,也不能留在城里观战。” 周元宾不敢争辩,只得告辞。 晋王反倒因此生出一股斗志,自语道:“徐础想用计骗我离开晋阳,正表明冀州军虚有其表,秦北击败贺荣人,必是降世军的功劳。” 可是到了晚间,晋王的信心又降落到谷底。 首先是军中士气不振,即使是在晋王面前,许多将士也露出怯战之意,他们接连征战,早已疲惫不堪,所面对的又是夹击,其中的冀州军刚刚击败强大贺荣人,晋军不能不怕。 随后傍晚时到来的一条消息,更让晋军士气一降再降。 梁军击败了拦路的晋军,正向晋阳杀来,按照斥候的估计,很可能与冀州军同时赶来,晋军各个击破的计划至此已无法实施。 晋王嘴上仍不服输,到处鼓励将士,将家产散尽,连妻妾的首饰也都分与兵卒,但他心里越来越没底,对不知下落的刘有终,他既怀念又痛恨。 他又将周元宾叫来,问道:“你在冀州军中可曾听过刘有终的消息?” “刘有终?听过,据说他骑马南下,很可能去投奔宁王了。” 晋王紧咬牙关,用鼻孔重重地哼了一声,“看来他是找到新的真龙天子了。” “晋王不必动怒,想那刘有终不过是一名江湖相士,专以蛊惑人心为务,走了也好,让他去祸害别人吧。” 晋王怒视周元宾,最终却道:“说说你的主意。” “那个主意?” “你还有别的主意?” 周元宾大喜,急忙道:“没有,我就一个主意,其实简单,塞外大乱,晋王与诸大人沾亲,又曾为强臂单于做战,前去平乱,名正言顺。” “这就是你的主意?”晋王眉头紧皱,“你自己也说了,单于大妻在塞外铲除异己,我一出塞,必遭忌惮。” 周元宾笑道:“我的主意就在这里:晋王何不娶了大妻?咱们两家亲上加亲,晋王做单于顺理成章。” 晋王一愣,脱口道:“这是什么主意?大妻不会嫁我,我有夫人,亦不会娶她,即便双方情愿,贺荣人也断不会奉外族人为单于。” “晋王虽有妻子,但是为大局着想,另娶无妨。徐础当初为何能在东都成为首领?还不是因为娶了降世王之女?他当时也有妻子。” 晋王想了一会,“单于大妻不会愿意。” “在贺荣部没有守寡之俗,单于大妻亦不例外,据说她曾瞩意强臂单于的弟弟右都王,但是右都王野心太大,此事未成,晋王倒是合适。” “单于大妻会相信我没有野心?” 周元宾目光闪亮,“双方的好处就在这里,晋王的目的是做中原皇帝,不是塞外单于,只要晋王稍让一步,奉大妻之子为单于,以亚父的身份平定塞外,尽得其兵,然后率军南下……” 晋王摆手,表示自己已经明白,“贺荣人连遭大败,死伤必然惨重,还能剩下多少骑兵?” “总比没有强,而且晋王自带将士出塞,主要是为借地暂避一时。中原纷乱还将持续,冀州军不过逞一时之威,早晚会亡于他人之手,晋王在塞外坐山观虎斗,择机入塞,至少能够夺回并州。” 晋王沉思良久,“单于大妻六亲不认,你能劝动她?” “如果我是孤身出塞,当然劝不动,但是晋王若能随我一同出塞,形势大不相同,单于大妻急需助力,只要保证她的儿子能做名义上的单于,她什么都会答应,何况以晋王之英姿……” 晋王抬手,阻止周元宾再说下去,“你是我姐夫,但是你我二人情同兄弟,我相信你不会害我。” “我就是自己送命,也不会伤害晋王一分一毫。”周元宾又显出几分激动,他想去塞外,那里有他熟悉的亲人、熟悉的规矩,身处其中如鱼得水。 “你且退下,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此事,待我考虑一晚,此事……不可仓促决定。” 周元宾告辞,心中忐忑不安,整夜不得安睡。 冀州军进展神速,一路未遇坚强的抵抗,徐础因此一直随军前行,离晋阳还有两日路程时,前锋送回消息:晋王率兵北蹿,晋阳已然没有防守。 尹甫立刻传令全军加速前进,务必抢在梁军之前夺占晋阳。 徐础向张释清叹息道:“晋王一走,中原又失一位豪杰。” “晋王只是暂时躲避吧,早晚还会入塞。” 徐础摇头,“晋王自以为天命在我,他一出塞,雄心壮志尽随而去,再不会回来啦。”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四十章 夫妻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晋王率兵逃至塞外,各城接连弃守,对冀州兵来说,前往家乡的道路已成坦途。 徐础与张释清在一队冀州兵的护送下赶到渔阳,带来许多好消息。 首先是芳德公主的回归,其次是数千名冀州将士的到来,再次是尹甫已率兵抢在梁军之前占领晋阳,为朝廷争得一座至关重要的城池。 为迎接这支军队,渔阳几乎倾城出动,这里的许多百姓是从冀州各地尤其是邺城逃难而来,见到自家子弟远征归来,无不激动万分,沿路痛哭,而那些见不着亲人者,向每一名路过的兵卒询问…… 离渔阳城还有数十里,张释清就被济北王夫妻派来的车辆接走,疾驰进城。 “我见父母一面就来找你。”张释清走时做出承诺。 徐础随军队入城,没有得到特殊礼遇,诸多好消息自有使者传达,用不着他亲口讲述。 进入城门不久,有人在街边挥手,大声道:“徐础!徐先生!” 徐础下马走过去,“阁下认得我?” 那人点头,“嗯,我是田匠的朋友,与徐先生见过面,田匠托我来请徐先生去一趟。” 田匠此前千里迢迢将公主送到秦州,自己却没有留在降世军中,绕路又回到渔阳。 徐础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几名卫兵早就被亲人拽走,身后已无跟随者,于是道:“去哪?我需要交待一声。” 那人也不说自己姓名,摇摇头,“不需要,有人寻找徐先生,田匠自会知晓。” 徐础有些犹豫,那人微笑道:“渔阳城里没有外人,徐先生尽可放心。” 徐础笑道:“烦请引路。” 两人拐弯抹角,进入一条僻静的后巷,在一座宅院前,领路者举手敲门,然后向徐础拱下手、点下头,什么也没说,竟然走了。 没等多一会,院门打开,一名女子笑道:“公子终于到了。” “冯夫人?”徐础有些意外。 “先进来说话。” 见到冯菊娘,徐础再无担心,将马栓在门口,跟着她进院,忽然道:“我该称你田夫人了吧?” 冯菊娘笑道:“公子什么事情都要先猜上一猜,就不能等我自己说出来?” “抱歉,习惯了。”徐础笑道,随即又一拱手,“恭喜。” “唉,可惜他的命还是不够硬。” “嗯?”徐础吃了一惊。 冯菊娘在前面引领,没去正中客厅,而是进入一间厢房。 田匠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看上去气色不错,但是一条裤腿空空荡荡,“徐先生可比从前憔悴了。”他道。 “受过一点轻伤,田壮士这是……” “说来好笑……” “一点也不好笑。”冯菊娘严厉地打断丈夫的话,请徐础坐下,自己站在丈夫身边,替他道:“他跟人打架,被人砍断左腿。” “打架?”徐础又吃一惊。 田匠叹道:“想我田匠什么场面没经历过?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就有七八次,没想到……” “还在吹牛,他是喝醉之后被几名十来岁的少年砍断了腿。”冯菊娘一点也不替丈夫隐讳。 田匠笑着纠正道:“至少十人,全都十五六岁,其中一个快到二十了。” “总之是一群半大小子,砍断他一条腿,一哄而散,若不是被人及时发现,他就死在街上了。”冯菊娘看向丈夫,目光中既有心疼,又有埋怨,“赫赫有名的田壮士,没死在沙场上,没死在王侯手中,却险些不明不白地死在几个无名之辈手中,他还不想报仇。” “无仇可报,我喝多了酒,走在街上不肯给他们让路,这些少年出手虽狠,但是我也有错。” “会不会是有人设计?”徐础问道。 田匠原本是个冷漠的人,神情少有变化,如今却变得和善许多,笑着摇头,“我得罪的人确实不少,他们若是设计,就不会只砍断我一条腿。那些人就是寻常少年,跟我年轻时一样。” 冯菊娘无奈地摇头,徐础拱手道:“田壮士恩怨分明,令人敬佩。” “他现在不是壮士啦。瞧我,请公子过来,连茶水都没准备,你们在这里说会话,我去安排酒食,公子今天就住在这里。”冯菊娘并非征询意见,而是直接做出决定。 冯菊娘一走,田匠小声道:“田某半世英雄,后半生却栽在一名妇人手中。” 徐础一愣,“田壮士此言何意?” “菊娘说得对,我不再是‘壮士’。” 徐础笑道:“那我称呼‘田兄’吧。” “我比你年长得多,担得起一声‘田兄’。” “田兄……不是自愿吗?” “是自愿,我受伤之后,多得菊娘照顾,她说自己克夫,正好我断了一条腿,半死不活,我若是有胆,就娶她为妻,可以得一个痛快。我受激不过,于是……”田匠笑了笑,“能娶菊娘为妻,是我此生荣幸,只恨我已成半废之人——但是菊娘不在意,反说这是我交的聘礼,哈哈。” 徐础笑道:“田兄夫妻和睦,更要恭喜了。” “和睦是和睦,但是雄心壮志也没啦,我现在只想守在家中安度残生,守护菊娘,所以连断腿之仇都不想报,就怕再卷入是非。” 徐础想了一会,开口道:“田兄不该请我过来。” 徐础总能带来“是非”。 “请你来的不是我,待会让菊娘说吧,咱们只管喝酒。” “我现在酒量大降,只能饮一两杯。” “你受的可不是轻伤。” “还好,至少没有伤筋动骨。” “肢体也还健全。”田匠大笑道,神情忽又转正,“没了雄心壮志,我现在只想安稳度日,请徐先生指点:渔阳可得几日平安?” 冯菊娘从外面进来,“得一日过一日,想那么多干嘛?别处纵有平安,咱们也去不得。公子请到厅中用餐。” 徐础起身,站到一边等候田匠。 田匠自己站起来,拄一根短仗,走路虽有歪斜,却一点也不吃力,大步流星,在门口侧身道:“徐先生请。” 厅里已经摆好宴席,听说徐础如今不能喝太多酒,冯菊娘大为吃惊,但是没有硬劝,命上换上茶水。 三人边吃边聊,田匠没了雄心壮志,话却多了起来,还是不愿提自己的事迹,而是讲述多年来所遇见的人异士,津津乐道。 冯菊娘常常插话,从丈夫的话中挑刺,但是语气轻快,脸上一直带着开心的笑容,显然对丈夫颇为满意。 这是一对幸福的夫妻。 徐础说得少,只讲了自己如何找到芳德公主。 酒过三巡,冯菊娘说到正事,田匠坐在一边默默旁听。 “其实是郡主让我将公子请到这里暂住,她说眼下形势复杂,公子不宜在城里公开现身。” 徐础早已猜到,于是点点头,没说什么。 “郡主还想从公子这里了解并州的形势。” “尹大人的使者会比我说得详细。” “郡主要的不是详细,而是走向,并州传来的消息太好,郡主反而有点担心。” “要等几天才能说清楚。”徐础回道。 “等什么?” “等梁王与鲍敦之间争出结果。” “传言都说鲍敦有意背叛梁王,这是真的?” “传言不假,但是人会改主意。” 冯菊娘想了一会,笑道:“公子不必等,我已知道大概。孙雅鹿孙先生此前曾出使梁军,观察梁王动向,前天刚刚回来。他说梁王已经暗中退守邺城,麾下将士所剩无几,也不知他是怎么搞的,部下竟然全归了鲍敦。” 徐础轻叹一声,对这样的结果不是特别意外。 冯菊娘又道:“即使走向一时还不清楚,郡主想知道鲍敦是个怎样的人,她知道公子认得此人。” “鲍敦……”徐础这些天里其实一直在回忆往事,他与鲍敦见过几面,但是交往不多,每次都是他出主意,鲍敦接受,从未露出锋芒,“很难对付。” 冯菊娘看一眼丈夫。 徐础道:“田兄想必也认得鲍敦吧?” 田匠点点头,却没有开口,神情又有几分旧日的样子。 “他也说鲍敦不是容易对付的人。”冯菊娘道。 “鲍敦颇能附众,他自己摇摆不定,但是我从未见过或是听说有人背叛他,他从前只是野心小些,如今被众人所推,前途不可限量。” 田匠接道:“我记得鲍敦,是因为他向我道过歉。事情其实与他联系不多,是一名汝南人在东都惹事,被我一路追到汝南。鲍敦亲来见我,当众向我道歉,愿意代那人承担一切责任。老实说,我当时有点怕他,于是接受道歉,喝了几日酒,告辞回东都。在那之后,鲍敦每逢年节,必然托人给我送礼,直到我退出江湖也不间断,最后是我写封信,述说自己侍奉老母的决心,他才停止交往。” “豪侠而已,论到争霸天下,他未必在行。”冯菊娘道。 “鲍敦或许没有争鼎的野心,但是他投向任何一人,都会成为强大的助力。”徐础道。 “鲍敦会投向何人?朝廷能将他拉拢过来吗?” “汝南城在谁手里,鲍敦就会投向谁。” 近半洛州如今已被宁王攻占,其中就包括汝南。 冯菊娘还没想到此事的严重,点头道:“明白了,我去转告郡主,她会提醒尹大人,小心提防鲍敦,能逐出并州最好,不能的话,宁可稳扎稳打,不可冒进。” 徐础道:“烦请田夫人转告郡主,我想去趟邺城。” “去邺城?梁王如今已经失势,连冀州郡县都在陆续背叛,他这回真的坚持不了多久。”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去见他。”徐础道。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四十一章 劝降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张释清派人送来一封信,说自己暂时还不能离开王府,徐础回了一封信,声称又要出趟门,没说去哪。 当天中午,徐础在由十名卫兵护送,离开渔阳,一路前往邺城。 冯菊娘与田匠乘车,送行到城外十里,冯菊娘总想劝徐础留下,“吃饱的老虎好劝,正饿着的老虎谁也不要靠近,如今的梁王与饿虎无异,公子送上门去,不是自寻死路吗?” 徐础每次都道:“我与梁王有旧,不得不去一趟。” 见徐础不听劝,冯菊娘忍不住向丈夫道:“你觉得公子去邺城是好主意?也不说点什么?” 田匠坐在车上,脸上时常带笑,却不怎么说话,听到妻子的埋怨,回道:“世道艰难,谁说渔阳就一定比邺城安全?徐先生想必心里有数,别人劝不得。” “哼哼,你倒是真会说话,渔阳再怎么着,至少没人想害公子。” 田匠笑了两声,不肯与妻子争辩。 临到分别时,田匠道:“徐先生还记得我昨天的问题吗?” 田匠昨天曾问渔阳能得几日安稳,徐础当时没来得及回答,但是心里早有答案,“少则三月,多则一年。” 徐础拱手告辞。 冯菊娘昨天听到了丈夫的询问,这时惊讶地说:“渔阳只能坚持几个月吗?可现在的形势明明比从前好得多……” 徐础已经走远,田匠道:“正因为形势大好,才会惹来大难,‘天成朝廷’四个字太招人忌惮。” 冯菊娘发了一会呆,又道:“公子此去邺城,不知还能不能回来,可怜小郡主还等着他呢。” “你非要担心的话,不如担心梁王。” “梁王逼迫朝廷,意欲强娶郡主,我担心他干嘛?” “我是说,徐先生此去邺城,倒霉的会是梁王。” 冯菊娘又发一会呆,望向远去的背影,瞧不出任何威胁,“听你的语气,倒像是公子肚中的蛔虫,什么都知道。” “哈哈,蛔虫不敢当,这回再见到徐先生,你不觉得他有变化吗?” “除了不能喝酒,看不出变化,你觉得他还有哪里变了?” “话少了。” “不是吧,公子在思过谷里话也不多。” “不同,在思过谷里,他是自省,无人可劝,亦不想劝人,所以话少。而你是欢颜郡主的亲信,对你说话就是劝谏郡主,他依然话少,似有许多隐瞒。” 冯菊娘明白过来,“公子这是……彻底放弃朝廷和郡主了?” “怕是不止如此,你将他昨天的话都转告给欢颜郡主了?” “当然。” “欢颜郡主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只是冲我点点头。”冯菊娘也保守着一个秘密,甚至对丈夫也不能透露。 田匠笑道:“他二人倒是旗逢对手,不用咱们操心,但我现在有点害怕徐础,今后还是少打交道为好。” “你的胆子越来越小。”冯菊娘命车夫回头往城里去,向丈夫笑道:“但是你的本事不小,若肯为朝廷效力……” 田匠摇头,“我与徐先生看法一样,渔阳难逃大劫。” 冯菊娘叹了口气,喃喃道:“朝廷怎样我不在乎,只要郡主别出事……” 冀州郡县接连叛梁,复归朝廷,徐础带着渔阳的旨意,一路通畅,直到邺城门外才被拦下,等了将近一个时辰,获准进城,但是只能一个人,卫兵全要留在外面。 邺城虽然几经转手,但是没有经历过强攻,城池、街巷、房屋保持得都很完整,只是百姓多已逃离,街上几乎不见人影,顿显萧条。 徐础被带进王宫正殿,里面依然摆满了前梁遗物,都从东都运来,数量少了一些,而且没有太沉重的物件。 徐础独自穿过诸多摆设,抬头看去,宝座上空无一人,原地转了半圈,在一张椅子上看到了林氏。 徐础当初从东都逃走时,多赖林氏之力,原地拱手道:“王妃……” “我现在是林夫人。”林氏微笑道,她原本是王妃,自从梁王要再娶天成贵女之后,她就降为林夫人。 徐础却不肯改口,“王妃见过欢颜郡主了?” 林氏也没坚持,轻轻叹了口气,“见过,果然是一位女子,梁王配不上她。” “梁王何在?” “他不想见你。” 徐础拱手道:“那我出去等候,等梁王愿意见我。” “我想见徐先生,而且要请徐先生帮个大忙。” 徐础亏欠林氏一个人情,于是道:“王妃请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情,绝不推辞。” “梁王与我的几个儿女当中,最小的一个刚刚三岁,初通人情,没享受过王子的半点好处,命不该绝。希望徐先生能将他带走,给马家留一线血脉,今后改变姓氏,亦悉听尊便。” “王妃何出此言?” 林氏微微一笑,“我虽是妇人,倒也明白一点事理,请徐先生答应下来,让我死后无憾。” 徐础拱手道:“如果梁王不幸,只要徐某一息尚存,必会保护王妃与诸儿女的安全。” “那倒不必,幼子即可。徐先生这算是答应我了?” “是。”徐础犹豫道。 “请徐先生下去休息,我会劝梁王见你。” 徐础退出正殿,被宦者带去客房休息。 天黑不久,宦者过来相请,这回将他送到一座偏殿里。 邺城本无王府,更无宫殿,天成朝廷临时改名,延用至今,正殿不大,偏殿更小,原有之物全被腾空,改而放置前梁皇帝的牌位,供桌上香烟袅袅,两边的长明灯昼夜不熄。 马维驻足观望牌位,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大梁武皇帝也曾遭遇叛乱,仅剩一城坚守,但他没有气馁,继三世余烈,奋冲天之威,不仅平定叛乱,还向外扩张,创立大梁鼎盛。” 徐础走到马维身后,轻声道:“你既没有‘三世余烈’,也没有‘冲天之威’。” 马维猛地转身,怒容满面,“你怎么敢说这种话!只要我还在,大梁不当亡、不会亡!” “谁先会改来?”徐础问道。 马维神情一暗,随即又露怒意,“是你推荐鲍敦,所以我才当他是重情重义的豪杰,他的背叛,你要负责!” “我可以负责。”徐础回道。 马维的暴怒很快消退,长叹一声,颓然道:“我才是梁王,要你负什么责任?错全在我一人身上,居然早没看出鲍敦的狼子野心……” “欲留鲍敦,必须先得汝南城。” “汝南小城,今日失之,明日得之,为何非要计较于一时?他实在舍不得,为何不肯当面讲明?”马维又显怒容,同样来得快去得快,只剩下一脸沮丧,“他不是梁人,跟我亦不长久,可恨的是那些梁兵梁将,竟然……竟然……” 马维咬牙切齿,怒火持续颇久,似乎要用它来烧死那些乱臣贼子。 徐础等马维怒气下降时才开口道:“或许是因为潘楷潘将军被杀。” “潘楷在东都叛投宁王,反遭杀害,与我……与我……”马维当初故意将潘楷留在东都死守孤城,拒绝给予支援,不敢说与自己无送,只得道:“梁王是我,不是他!” 几番怒火焚烧,马维筋疲力尽,手扶供桌,冷冷地问:“你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还是想替欢颜郡主夺取邺城?” “我来劝降。” 马维大笑,手掌离开桌面,重新挺直身体,昂然道:“如果真是时不在我,我认命,但不认输,你想让我向妇人投降,那是看错了我。” “天成朝廷自身难保,并非好去处。梁王可先向宁王投降,然后静观事变。” 马维疑惑地打量徐础,“你居然为宁王做说客……” “我不为宁王,只为梁王,希望你能暂忍一时之辱,与当初跪拜单于……” “然后呢?”马维冷冷地问,“跪拜单于是一时之辱,因为我知道贺荣人的兵锋一时到不了我这里,投降宁王,我如何才能翻身?以宁王之狠,一进邺城就会杀了我。” “宁王虽狠,却非全不讲理,只要梁王肯……” “先别说这些,告诉我归降之后如何才能翻身?” 徐础沉默一会,回道:“静待真龙天子,如果非宁王莫属,愿梁王实心归之。” “哈哈,这就是你的主意?宁王若是真龙天子,你会‘实心归之’吗?” “我会远遁海上。我与宁王有私仇,梁王没有。” 马维摇头,“宁做死王,不做活臣。你有傲气,我也有。” 徐础还要再说,马维却已不想再听,“不管怎样,你这时来邺城,足见真情,先住下吧,鲍敦与宁王还有几天才会攻来。你若是真肯为我着想,就替我想个反败为胜的妙计出来。” “人力有时而尽,有些事情勉强不得。” “既然如此,你来邺城干嘛?就为往日交情吗?嘿,你用不着,我也用不着。下去吧,我要自己待会,这里是大梁祖宗所在之处,你是外人,不宜待得太久。” 徐础拱手告辞,刚一走出房门,就听身后传来马维的喊声:“列祖列宗,看看这乱世,看看这乱世!” 在来邺城之前,徐础就知道自己劝不动梁王,但他必须要来一趟,心情却没有因此有半点好转,反而更加阴沉。 次日一早,宦者过来送餐,说道:“今日午时,梁王登基称帝,邀徐先生观礼。”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四十二章 帝梦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登基大典仓促而冷清,宦者高圣泽主持典礼,二十几名卫兵侍立两边,十余名小宦依次送上冠冕、朝服等物。 观礼者更是只有寥寥五人,三位武将,两名文士,其中一人是徐础。 马维一脸威严,每一步都履行得极为认真,好像曾经演练多次。 最后一步是群臣跪拜,山呼万岁,徐础跟着跪了,也跟着呼了,只是人数太少,难成“山呼”之势。 整场仪式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最激动的人不是马维,而是高圣泽,跪在地上口称“陛下”,说了许多赞美的话。 马维欣然笑纳,然后进入后堂,很快派人传徐础进去。 “陛下。”徐础称道,此时此刻,他愿意满足马维的一切愿望。 马维已经换上便服,将冠冕等物搁在一座人形衣架上,他站在对面欣赏,扭头向徐础笑道:“每一件都是按照大梁遗制造出来的,我亲自监督,你看这些珠子,有一半真的来自梁皇冠冕。” “换一个人也造不出来。” “当然,再没有第二人像我一样熟悉大梁制度。我知道你在心里嘲笑,但我依然高兴,这是我的梦想、我的一切。” “人各有志,我不会嘲笑马兄称帝。” 马维没注意到自己又成为“马兄”,笑道:“当然,若论匪夷所思,你当初不做吴王,才是最大的笑话。” 徐础点头表示赞同,“确实有人当面嘲笑我。” “我就是要当面嘲笑。”马维脸上洋溢着异乎寻常的笑容,“你号称多智,却在最大的事情上失策,你知道坚守东都的时候有多少人愿意奉你为帝?你全都弃之不顾,丢下一个乱摊子。结果如何?你自己未得善果,当初的东都群雄,先后遇害,只有你最痛恨的宁抱关日益壮大。” 徐础点头而已。 马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宁抱关的名字是我起的,他算不得真正的豪杰,不过是名心狠手辣的强盗。记得吗?初遇不久,他就杀死一批百姓,只为防止走漏风声。” “记得。” “那时候咱们就应该看出他是什么人……可你还是在东都放他一马。” “那是我的错。”徐础承认,顿了一下又道:“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所以你该知道,我不配称王、称帝。” “帝王就不犯错吗?自己犯下的错自己弥补,你其实是缺少胆量。”马维傲然道,轻笑一声,“你终归只是吴皇的外孙,继承的是楼家血脉,与大将军一样,缺一股最重要的底气。” “没错。”徐础仍不辩驳。 马维盯着徐础,越看越恼,“你已经当我是死人了?连句实话都不愿意说。” 徐础微笑道:“马兄想听实话?” “注意言辞。”马维提醒道,这回没有忽略称呼。 “陛下想听实话?”徐础改口。 马维想了一会,“你走吧,立刻就走。” “陛下要将邺城留给谁?” “这正是我不愿意听到的实话,退下,这是我……这是朕的旨意。”马维昂首道。 徐础拱手告退。 殿外,高圣泽正在拭泪,见到徐础,立刻将泪水擦干净,“徐先生何其幸运,得见如此旷世盛典。” 徐础微微一笑,没有接话,迈步离去。 高圣泽却不收敛,抬高声音,像是在对千万人喊话,“旷世盛典!百世所无!梁皇再兴!天下一统……” 徐础回到住处,感到难以言喻的痛心,却又无能为力。 他不打算立刻离开邺城,打算再等一天,或许经历这场荒唐的登基之后,马维能够稍微清醒一些。 刚刚入夜,高圣泽亲自来请,“梁皇”又要召见徐础。 马维改换态度,不再冷嘲热讽,他罕见地将几个儿女全叫到身边,指着不到十岁的长子笑道:“这是我大梁的太子。” “殿下。”徐础拱手道。 “太子”似乎并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发生了变化,僵直地站在父亲身边,有些不知所措。 “他还小,没见过太多世面。”马维代为解释道,“需要明师指教,础弟本来最为合适,但你肯定不会愿意,可愿意推荐一位?” “础弟”的称呼亲切而陌生,徐础回道:“费昞堪为帝师。” “嗯,推荐得不错,费昞之刚直,正好应对太子之柔和,我若率军出征,留太子守都,费昞亦值得信任。但我一人终究势单力孤,础弟可有大将之选?” 马维没有清醒,好像在荒唐的梦境中越陷越深,徐础心中开始感到不安,但是仍顺其心意道:“在我所见过的人当中,并州谭无谓最能独当一面,益州铁家兄弟可为其副,秦州唐为天之勇猛当世无双。” 马维连连点头,“这些人我都有所耳闻,除了谭无谓,其他人都是难得之将,不过础弟的眼光向来不错,谭无谓必有过人之处,晋王没能重用他?” “晋王深知谭无谓之才,但是他一直没能打开局面,无处可用谭将军。” “哈,他自己尚不能独当一面,何况任用他人?据说晋王逃往塞外?” “此事属实。” “他不会再回来了,晋王这种人只能乘风而起,一旦跌落,就再也挥不动翅膀。” 徐础看一眼最小的孩子,见他搂着姐姐的一条腿,面露倦意,于是道:“让孩子们去休息吧。” “马家子孙不分男女都要从小学**王之术,你我二人纵论天下大势,这么好的机会,他们不可错过。” 两个大些的孩子立刻挺直身体,拽着弟弟、妹妹的手,“太子”开口道:“我们要留下来。” 马维欣慰地点头,然后又向徐础道:“光有武将不够,还得有文臣辅佐,费昞之外,你可还有推荐?” “天成老臣尚多,颇有可用之人,但我了解不多。” “可有新人推荐?” “范闭的几名弟子不错。” “础弟很看重同门之谊。” “举贤不避亲。” “哈哈,给我几个名字。” “严微、于瞻、安重迁。” 马维点头,“文武兼具,大梁可以平定天下了,础弟以为最先从何处着手?” “先夺冀州。” “冀州早已归顺大梁。” “南下淮州。” “为何不是西进并州?” “并、秦两州纷乱,得之虽易,守之甚难,梁军分兵把守则处处力弱,专守数城则无济于事。” “嗯,有道理。然则南下淮州没有这些问题吗?” “淮州盛家虽然近年来在外连败,但是本州未受兵乱,物阜民丰。盛家不信外姓,色厉内荏,可一举击败,尽得其民、其财,兵力不仅不会减少,还会大增。” “明白了,此计甚妙,再往后呢?” “伺机而动,宁王若强,不妨与之结盟,划江而治。宁王若接受,则梁军可专心平定北方,但是无论如何先要争取到益州的支持,以备日后南北决战。宁王若不接受,则以守代攻,先在淮州站稳脚跟,消耗宁军实力,同时派人出使四方,广招天下豪杰。” “如何能让天下豪杰尽归于我?” “‘天下豪杰尽归于我’乃是宁王的想法,马兄当反其道而行之,允许天下豪杰自立,分封王侯,帮助他们‘不归’宁王,此消彼长,梁军终可胜过宁军。” “大梁击败宁军,则天下豪杰自然归服,不必急于此时。” “就是这个意思。” “好,甚好。到时出使四方非础弟不可。” 徐础正要开口回答,林氏从外面匆匆走进来,也不行礼,直接道:“你的心就这么狠吗?” “皇后怎可无礼?”马维冷冷地说。 “哈哈,皇后,我现在是皇后了?”林氏一向温柔,这时却显露几分狠意,“我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儿,怎配做大梁皇后?” “母凭子贵,你是太子生母,因此配做皇后。”马维看向身边的“太子”,面露微笑,“太子”将身体挺得更直。 林氏怒极而笑,“疯了,我原以为你还剩几分神智……把儿女还给我,你一个去疯吧。” “马家的儿女,怎么能交给你?”马维变得严厉。 “过来。”林氏柔声道。 只有最幼小的儿子眷恋母亲,迈步走来,其他几个都不动,“太子”上前拦住弟弟,将他抱起,“听父亲的话。” 林氏大为失望,“父亲要将你们一同烧死……” 孩子们全都看向父亲。 马维神色不变,“大梁帝胄,上得祖宗垂佑,下得万民仰望,个个水火不侵,百兵不加,你们不要害怕,留在我身边。” 徐础大吃一惊,转身望去,殿外黑黢黢一片,什么都看不到,疾跑至门口,只见高圣泽正指挥一群小宦往柴上浇油,他进殿时还没有这些柴木。 高圣泽急忙过来拦住徐础,“徐先生是陛下至交好友,必须陪同陛下,待会我就进去,绝不偷生。” 徐础没工夫搭理老宦,转身回到马维身前,“你不必非要这么做。” 马维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衣架,平淡地说:“我是皇帝,你是平民,也算是各得其所吧。” 林氏哭道:“至少放过孩子们,让马家有后……” “大梁帝胄绝不能沦落民间,受他人欺辱。”马维看向几个儿女,问道:“你们害怕吗?” 孩子们并不明白迫在眉睫的危险,齐声道:“不怕。” 林氏痛哭失声。 徐础勃然大怒。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四十三章 护子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高圣泽从外面进来,叩首三次,抬头道:“陛下,一切都准备好了。” 马维嗯了一声,目光扫过痛哭的妻子与茫然的儿女,最后落在徐础身上,微笑道:“虽未同生,却能共死,也不枉我与础弟相识一场,想当年你我二人,以白衣而奋起刺驾之时,何等豪气,今日之死亦不失壮丽。” “我在骗你。”徐础道。 马维微笑点头,“你是谋士,骗人是你的本行,我偶尔上当两次,不会在意。” “我是说这次进城,此时此刻。” “什么意思?”马维稍显疑惑。 “我刚才说梁王欲夺天下,先要南下淮州。” “我觉得很有道理,那是谎言吗?” 徐础摇头,“那不是谎言,但是南下淮州只对梁王有用,换成宁王,北上淮、冀州却是一着错棋。” “嗯?” “立足江东以观天下,则北方皆非当务之急,尤其是在笼络到鲍敦之后,更是无需宁王亲自出征,上上之策乃是向鲍敦许以重贿,让他强夺并州,至少不要退出并州,牵制冀、秦,令两州不得联手,遥指淮州,令盛家维持观望之势。北方不出强敌,宁王可传心平定江南,大军逆流而上,尽夺荆州,然后传檄益州,共同发兵北上,分割诸州,联弱攻强,大势尽在宁王手中。” “益州可传檄而定?” “益州新王可能才刚刚诞生,铁家兄弟并无争鼎之心,却常有北夺汉州之心,宁王只需保证新蜀王的名号与安全,再将汉州许给铁家,传檄可定。” “嘿,你对我至少没有撒谎。高圣泽……” “请陛下听我说完。” 马维犹豫片刻,没向老宦下令,转而道:“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真的不必如此,至少在眼下,城里不会有人救你。” “待我说完,请陛下自定。” “你说吧。” “宁王确实是我的仇人,我不愿看他夺得天下,因此遍行秦、并、冀三州,所作所为只有一个目的,吸引宁王北征,诱他犯错。” “嗯。”马维隐约明白了什么。 徐础拱手道:“实话实说,陛下兵败并州之后,所剩唯有邺城一地,兵少将寡,难再称雄,吸引不了宁王北上。” “宁军与鲍敦不日即将齐聚邺城城下,据说是宁王亲任统帅。”马维有些恼怒。 “宁军会来,宁王未必,这支宁军很可能是从东都而来,打着宁王的旗号而已。” 马维沉默一会,目光露出几分严厉,“接着说。” “我此次来,其实是要替渔阳夺取邺城,用天成朝廷吸引宁王。” “渔阳干嘛不派兵来?” “冀州军大多还在并州,渔阳兵少,仅能自保。” “你……是来刺杀我的?” 徐础摇头,“我早已不用这一招,而且我也没有这个本事,其实——”徐础看一眼已经停止哭泣的林氏与几个孩子,继续道:“我猜到你会自杀。” 马维目光冰冷,好一会才道:“但你没料到我会拉上你?” “我以为陛下不会动手这么早,至少会等敌兵到来。” “我若死了,你自己有办法守住邺城?你知道城里剩下多少兵卒?他们会听你的命令?” “我守邺城,用的不是兵将,而是这张嘴。前来攻邺者,一支是东都宁军,一支是鲍敦之军,宁王不在,两将必然争权。鲍敦与我有旧,我能劝他暂退一步,不出十天,冀州大军亦会赶到。” “好一个徐础,果然诡计多端。” “当初放生宁王,是我的错,应当由我弥补。宁王有千军万马,我只有这张嘴,不行险计,绝非他的敌手。” 马维不语,跪在门口的高圣泽却听出几分意思,忍不住道:“徐先生若能劝退鲍敦……” 马维厉声道:“那又怎样?大梁没有援兵,劝退鲍敦,还有宁军和冀州军。” “鲍敦新附宁王,难言忠诚,他此前曾多次换主,宁王纵然信他,鲍敦自己心中不能没有疑虑,我可能没办法劝他重归陛下,但是能行离间之计,令鲍敦与东都宁军反目,双方都无力进攻邺城。至于冀州军,陛下原本就已归顺朝廷,我能让欢颜郡主招回将士,唯有一点,陛下必须去掉帝号。” “你与鲍敦很熟?” “鲍敦第一个投靠的人就是我。” 马维想起来了,鲍敦的确曾是徐础的部下,但是坚守汝南,没有跟来东都,只派去数百兵卒,“欢颜郡主会同意我独占邺城?” “晋王北遁塞外,虽说已非强敌,但是并州一旦空虚,他还是会率兵重返,只凭这一点,我就能劝说成功。” “嘿,欢颜郡主对你当然言听计从。” 趁马维不注意,林氏已将几个孩子全拉到自己身边,这时插口道:“大梁不绝如缕,纵有一线生机,陛下也不该放弃。” 马维看向满屋子的前梁遗物,又望向隔壁,那里供奉着历代梁皇牌位,喃喃道:“果真是祖宗显灵吗?”突然间,他抬高声音,“徐础,我焉知你这番话不是撒谎,用来保命?” “陛下可自行定夺。” 马维想了一会,“你将宁王引来北方,谁人获益?” “荆州宋取竹?” “没听说过。” “他眼下尚还弱小,但是已在荆州立足,郭时风替他南下湘、广两州……” “郭时风跟他了?”马维吃了一惊。 “没错,湘、广虽是散州,人民不少,明年此时,就能向宋取竹提供兵将。” “这个宋取竹什么来历?” “他也是范闭的弟子,深受器重。他本人原是襄阳豪杰,人称‘千手宋’。” “哦,‘千手宋’我倒有几分印象。”马维疑心稍去,“我若守住邺城,你拿什么吸引宁王北征?” “我会前去淮州,劝说盛家再入江东,报兵败之仇,如果不成,只好顺应时势,改变策略。宁王平定荆州需要一段时月,我要在北方给他再寻一位对手。” 马维盯着徐础。 徐础拱手道:“我此番所言皆是实话:陛下尚未入我眼中,朝廷与鲍敦,我会择其善者而从之。” “我要怎样才能入你法眼?”马维淡淡地问。 “独守孤城而不气馁,身落绝境而能重生,陛下何时能够拥兵三万,我会考虑,拥兵五万,我会观察,拥兵十万,我则别无它选。” 高圣泽又在远处插口道:“拥兵十万,还用得着……” 马维目光扫来,高圣泽立刻闭嘴,伏地不动。 “你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若非难题,怎见本事?” 马维重新看向妻儿,良久方道:“鲍敦大军很可能后日便到。” “我现在就出发,迎候鲍敦。东都宁军若是先到,望陛下坚守,切莫弃城。” “嘿,梁军虽少,不至于连一两日都守不住,你……”马维两步来到徐础面前,“你若骗我,天理不容,我死后亦不饶你。” 徐础一脸坦然,“陛下能暂弃帝号吗?” “可以。” “那我不必骗你。” 马维招下手,“老高过来。” 高圣洁起身小步跑来,“陛下有何吩咐?” “先不要称‘陛下’,我还做梁王。” “暂时而已。梁王有何吩咐?” “你带上亲信士卒,护送徐先生前去面见鲍敦,寸步不离左右,徐先生说什么,任他说,你不必管,但是他若中途变计,不肯去见鲍敦,你替我杀了他。” “遵旨。” 马维回到宝座前坐下,以手扶额,无力地说:“全都退下,我要一个人待会。” 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马维已是疲倦不堪。 在殿外,徐础向林氏拱手道:“王妃珍重,梁王儿女,全要靠你一人。” 林氏唯唯一愣,随即道:“徐先生一路上亦要小心。” 高圣泽已经叫来七八名卫兵,催促道:“徐先生,事不宜迟,快些上路吧,莫要嘴上说得好听,做事时却不尽心。” 徐础笑道:“高总管对梁王忠心昭著,日月可鉴。” “梁王真心待我,我亦以真心待梁王,废话少说,出发吧。” 一行人先出王府,刚要上马,徐础道:“我还有东西落在住处,必须带上。” 高圣泽只得又带徐础回住处将行李带上,耽误一些工夫,出门之后催得更急。 一行人骑马走出不远,当街被另一队士兵拦下。 高圣泽大怒,喝道:“谁人拦路,不认得我是谁吗?” “天黑,看不清楚。” “我乃梁王内侍总管高圣泽。” “原来是高总管,请问因何深夜外出?” 高圣泽更怒,催马上前,“谁是头目,如此胆大……” 话未说完,对面几名兵卒长枪乱刺,将他捅落马下。 后面的卫兵大惊失色,正犹豫间,已被那队兵卒包围。 有人大声道:“高圣泽欺下媚上,我等奉旨诛之,与你们无关。” 七八名卫兵立刻扔掉兵器,翻身下马,站到一边。 徐础也下马。 兵卒让开,林氏从黑暗中走来,怀中抱着最小的儿子,“多谢徐先生相助,替梁王除此奸佞。” “举手之劳。”徐础知道,这些话是说给周围兵卒听的。 林氏命兵卒将高圣泽的卫兵带走,只留三名亲信随从在身边,小声道:“希望我没有误解徐先生的意思。” “没有。王妃又救我一命。” “徐先生此前在殿中所言……” “大部分是实话,但我没办法劝退鲍敦,邺城即将失守。” 林氏再不多问,将怀中睡熟的幼子交给身边的一名仆妇,交待道:“好好照顾我儿。”又向徐础道:“我救徐先生,只为这一件事。” 徐础亦不推辞,“请王妃带上其他孩子,随我一同出城。” 林氏摇头,“一个足矣。梁王的路即将走完,我的路也跟着到头。唉,我不过是名寻常女子,再经受不住世事起伏。请徐先生切勿再劝,速速出城,能保住马家一子,足感盛德。” 徐础点下头,牵马走开,仆妇抱着梁王幼子,另外两名男仆紧随其后,匆匆奔向城门。 林氏望着几个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只觉得心力交瘁,突然间又变得平静,独自走向王府。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四十四章 谷深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思过谷里一片荒芜,茂盛的野草占据道路,已经攻到房屋的墙壁与顶上,即将登堂入室,居住者当年的努力几乎全都付之于流水。 马维的幼子已经醒来,找不到熟悉的面孔,正在仆妇怀中大哭,仆妇一边哄孩子,一边打量山谷,不敢说话,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徐础分草入谷,很快出来,笑道:“还好,屋子能用,但是需要收拾一下。” 众人无不目瞪口呆。 麻金带着卫兵在城外与徐础汇合,一同跟来,这时面面相觑,觉得事情有些怪。 徐础明白众人的心思,“帮我开出一条道路,整理出三间屋子,诸位可各回各处,自寻前程——除了小孩子,我受人之托,要将他留在身边。” 麻金道:“我也留下。” 其他人都不吱声,马维的幼子虽然没听懂,但是哭得更大声了。 麻金带领卫兵与两名男仆,以刀割草,开出一条狭窄的道路,整理出三间比较完整的房屋,一切忙完,已将近天黑,谁也没提要走,正常埋灶做饭,与扎营无异。 吃饭时,徐础将孩子叫到自己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脸上泪痕未干,但是累了也饿了,正在啃一块从家里带出来的糕点,抬头看着徐础,一句话也不说。 仆妇替他道:“王子单名一个轼字,乳名驹儿。” “驹儿。”徐础笑了笑,“名是哪个字?” 仆妇说不出来,孩子抬手,在空中一笔一划地写出来,另一只手仍拿着糕点往嘴里送。 “谁教你写字?”徐础问。 马轼不吱声。 “母亲?” 马轼点点头。 徐础又问几句,马轼要么不回答,要么只是点头,其中没有任何含义。 徐础向十名卫兵道:“明日一早,请诸位返回渔阳复命,就说我要在思过谷里住一阵。” 卫兵头目立刻点头,不愿胡乱客气。 徐础又向两名男仆道:“两位有何打算?” 男仆互相看一眼,一人道:“王妃派我二人跟随徐先生、保护王子,我们要留下。” 仆妇也道:“小驹儿离不开我,我也不走。咱们要在这里住多久?” 众人都在屋外吃饭,徐础抬头看一眼星空,回道:“难说,看今后的局势吧。” 再无人说话,吃过晚饭之后,各去休息,卫兵就在外面搭建帐篷过夜。 次日一早,十名卫兵将干粮大都留下,告辞离去,午时刚过,麻金抱着马轼走进徐础的房间,说:“都走了。” 连仆妇也不肯留下,跟着两名男仆悄悄离开,不好意思过来辞行。 徐础向马轼道:“喜欢这里吗?” 唯一熟悉的仆妇也不在,马轼更加胆怯,却没有哭,摇摇头,第一次直接回答徐础:“不喜欢。” “我初来的时候也不喜欢,慢慢就住惯了。” “我想回家。” 徐础示意麻金将孩子放下,俯身对他说:“咱们都无家可归了。” 马轼不知听懂没有,愣了一会,突然放声大哭。 徐础有一百种道理证明小孩子不该哭,但是没有一种现在能用上,只得挺身向麻金求助:“你会哄小孩子?” 麻金摇摇头,但是抱起马轼,轻轻晃动,逐渐止住他的哭泣,然后向徐础道:“我试试。” “多谢。”徐础长出一口气,他真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么小的一个孩子。 麻金犹豫一会,开口问道:“这里安全?” 徐础想了想,“冀州军应该会比鲍敦和宁军早到一些,抢占邺城,他们只需专心抵抗宁军、放过鲍敦,此战必胜,所以——这里安全。” 麻金略显惊讶,“这么简单?” “鲍敦与宁军并非旧交,结盟之初必然各有疑虑、彼此忌惮,可以直接离间,无需太多花招与巧计。” 麻金点下头,抱着马轼转身走了。 麻金向来沉默寡言,极少问东问西,徐础却有些意犹未尽,继续道:“梁王兵少,且又意志消沉,无可挽救,无可挽救……唉。” 接下来的几天里,三人住在谷中无所事事,马轼哭了三天,到第四天终于缓过来,露出贪玩的本性,总想往草窠里钻,麻金不得不时刻跟在后头,将他拽回来,颇有些焦头烂额,沉默如他,居然能与小孩子聊得起来,絮絮叨叨,与徐础相处多日,说过的话也没现在一天多。 三人吃得都不多,但粮食还是日渐减少,谷外却一直没有人来。 思过谷离大道有段距离,草高且深,路径曲折,外面几乎看不出这里住人。 有一天傍晚,远处传来厮杀声,麻金出去查看情况,良久未返,马轼见不到他,又要哭,徐础施展浑身解数,几近无话可说,马轼还是哭出来,喊道:“我要金叔,我要金叔……” 从家里带来的糕点早已吃光,徐础只能拿出来一块硬馍,马轼看一眼,哭得更大声,“我要枣糕,我要枣糕……” 徐础被迫无奈,拿出来大声诵读。 思过谷里的许多东西还都在,徐础天天收拾,已将籍全晒一遍,正好用上。 “金叔!”马轼欢呼一声,扑了过去。 麻金俯身抱起孩子,看向徐础,脸上有些疑惑。 徐础停止诵读,尴尬地说:“三岁,可以读认字了,至少先听一听。” “嗯。一队败兵,没往这边来。”麻金抱着孩子走出去,外面很快传来马轼的笑声。 徐础长叹一声,深感无能为力,想到自己曾经允许麻金离开,不由得一阵后怕,万分庆幸麻金当时选择留下。 又过几天,谷外有人呼喊“公子”,徐础亲自出去迎接。 来的是老仆和五名吴人,都曾住在谷中,重返之后竟也找不出路径,无奈之下只得呼叫。 这六人原本都在渔阳城里,徐础停留时短,未能见面,他们这时找了过来。 老仆更显苍老,见到徐础之后十分兴奋,老泪纵横,连说“想不到”。 他们赶来一辆牛车,带着谷中急需的食物与应用之物。 “又要重新开始割草啦。”老仆感慨道,偶然瞥到小孩子,吃了一惊,“这是……” “朋友之子,托我照顾,名叫小驹儿。” 老仆笑道:“我还以为……没啥。”老仆先从车上掏出两块软糕,向小孩子招手。 众人全都谨慎地避免提及昌言之。 大致收拾妥当之后,众人坐在屋外,吃了一顿饱饭,饭桌上,徐础与麻金终于得知邺城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梁王纵火自尽,少量兵卒商议之后,决定前去投奔冀州军,出城不久就遇见一支。 接下来的事情一如徐础所料,冀州军只比鲍敦军抢先两三个时辰占据邺城,兵力不足五千,这已经是渔阳所能提供的极限,尹甫的冀州军还在行军路上。 宁军晚到一天,统帅是罗汉,从东都赶来。 面对两军攻城,邺城守军采取不同策略,对鲍敦军比较温和,击退而已,对宁军却是毫不留情,怎么狠怎么来。 两军虽然兵多,但是来得仓促,器械准备不足,一时攻不下城池,彼此间的怀疑反而越来越深。 攻城第七日,两军矛盾公开,鲍敦一怒之下退兵数十里,罗汉独自攻城不下,更加怀疑鲍敦,转而带兵进攻鲍敦。 两军打打和和,邺城稍得喘息,尹甫也终于率大军赶到。 尹甫与鲍敦曾经结盟,但是很快就翻脸,在并州交过手,未分胜负,又来争夺邺城。 鲍敦迟迟无法与罗汉讲和,又见冀州大军将至,某夜里,直接带兵逃往并州,那里他仍占据诸多城池。 罗汉多等一天,大概是想单独与冀州军决战,最后不知听谁的劝,也率兵返回东都。 战事如此,老仆等人随尹甫之军赶来,在邺城多方打听,才得知徐础就在思过谷里。 “还是公子聪明,安安稳稳躲在谷里,远离兵灾。”老仆笑道。 马轼坐在麻金腿上,与大人一块吃饭,听到梁王之死,毫无反应,他压根不记得自己是梁王之子。 野草需要铲除,房屋需要修葺……山谷里要干的活儿还有许多,此后数日,众人一直忙忙碌碌。 老仆看出徐础若有期待,劝道:“邺城刚刚夺回来,郡主……都忙,公子不用放在心上,咱们过咱们的日子,在谷中开荒种粮,改天我再去多买些盐醋米面,支撑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徐础笑道:“一年半载怕是不够。” “那就再多备些,三年五载总够了吧?粮食咱们自己种。”老仆意气勃发,在他心里,囤粮比什么都重要。 这天中午,邺城终于派人过来,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官道上,气势十足。 带队者是孙雅鹿,他一个人进谷,闲聊几句之后,直接问道:“徐先生打算久居谷中,再不出山?” “再不出山。”徐础答道。 “谁请都不出山?” “只要我活着,绝不出山。” 孙雅鹿笑了笑,对这个回答显然不太意外,拱手道:“乱世未止,徐先生却要避世谷中……别人可享受不起这分福气。” 孙雅鹿告辞,命人往谷中搬进来诸多用物,最后送进来一个人。 张释清又变一个模样,没有了降世军中的黎黑,也没有了往日的飞扬跳脱,老仆等人见到她都不敢认。 进到屋中,徐础笑道:“我等得有些着急了。” 张释清道:“我不是故意晚来,家里发生一些事情……”张释清眼中含泪,“皇帝在塞外为晋王所害,已经……驾崩。”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四十五章 止水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张释虞与皇后逃往塞外,此事一直没有外泄,只有极少数人知晓,欢颜郡主与济北王都派出亲信前去追赶,但是晚了一步,撵上的时候,皇帝已经与贺荣人汇合。 两名使者苦口婆心相劝,皇帝有所心动,皇后却坚决不肯再次入塞,双方争执期间,晋王率军赶到,二话不说,将皇帝杀死,声称是为强臂单于复仇,随后立张庚为中原新帝。 晋王扫除竞争对手,没有惹怒单于大妻,反而得到信赖,塞外传言纷纷,都说大妻要嫁给晋王,共同辅立新单于。 晋王将使者遣回渔阳,让他们给欢颜郡主带话,要她带领群臣前往塞外拜见新皇帝,还送回一颗人头,使者以及众人都不知何意,欢颜郡主看过之后也未做解释。 得知消息之后,济北王夫妻悲痛欲绝,张释清留下劝慰父母,最终还是不顾反对,坚持要走。 “他们已经丧失理智,一心想为哥哥报仇,欢颜拒绝发兵,他们竟然……竟然又打我的主意,想将我嫁给宁王,换取一支军队。”张释清悲痛之余,也感到恼怒,“我说我已经嫁人了,他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当初是他们逼我与你拜堂成亲,如今想反悔也来不及。所以,我就来了。” 张释清原地转了一圈,“这里比我记忆中的样子要狭小许多。” “因为你长大了。” “别说得好像我从前很幼稚似的。”张释清站在原地咬着嘴唇想了一会,问道:“咱们要一直住在这里?” “只要没人撵咱们。” “你不再出去游历了?” “天下九州,我已游历其八,只剩下一个吴州,不去也罢。该做、能做的事情我都已经做过,只想踏踏实实留在这座山谷里割草、读。” “天下形势又有剧变呢?” “我已无能为力,只得随波逐流,能偷生则偷生,不能的话,也只好认命。” 张释清微微皱眉,“我不喜欢你的颓丧劲儿。” “我不再管什么大势,但是要想尽一切办法保住谷中诸人的性命。” 张释清微笑道:“这才像话。唉,你管不了的事情,我更管不了,欢颜还不肯放弃,但是……随她吧。你刚才说要留在谷中割草、读?” “是。” “好,先从割草开始,咱们曾经打败它们一次,优势在咱们这边。”张释清转身出屋,很快又回来,疑惑地问:“那个小孩子……” “马维的儿子,托我照顾。” “哦。” 张释清带来四名侍女,原先都是降世军中的女兵,从秦州追随公主,到哪都不离开,还有三名仆妇和七名王府仆隶,年纪都在四十以上,原是逃难百姓,不太适应王府里的生活,却被公主挑中,跟随而来。 谷中人口一下子大增,男女二十几口,张释清再不想哥哥的死讯,次日一早就带领众人除草、修屋,除了年纪太小的马轼,所有人都要参加,连徐础也不能置身事外,换上短衣,与大家一同割草。 上次除草只为玩乐,这一次张释清当成了战斗,四处踏访,查看草势,然后先攻主将,再除残兵,火烧以灭根,掘沟以阻敌,指挥若定,谷中诸人无不佩服,都说她有大将之风。 忽忽一月有余,谷中焕然一新,种粮来不及,一畦畦的青菜却已露芽,长势喜人。 初秋的一个下午,邺城又有人前来拜访。 冯菊娘送来不少粮草,见到谷中场景,十分吃惊,“都说思过谷变得荒芜,怎么比从前还要齐整?” 张释清笑道:“全是我的功劳……不不,是大家的功劳,但是由我分派调遣,冯姐姐觉得如何?” 冯菊娘笑道:“不错,想不到小郡主做主妇也是一把好手。” 张释清脸上一红,“一来就胡说八道。”说罢出屋,她每天都很忙,有许多事情要做。 冯菊娘看向徐础,“小郡主也不体恤夫君,把公子累成这样。” 徐础晒黑不少,十分生气只剩下三四分,笑道:“但是吃得饱、睡得香,并不觉得太累。” “肯定能吃得饱,睡得真香吗?” 徐础微微一愣,随即笑道:“你果然一来就胡说八道。” “济北王念念不忘,仍想将小郡主嫁给某位豪杰,借兵给皇帝报仇,公子就不着急?” “这种事情怎么能着急?再说……” “公子不必说了,这件事交给我。” “你想怎样?”徐础警惕地问。 冯菊娘却不肯回答,转而道:“我是奉命而来,好让公子知道:宁王率军北上,号称三十万众。” 徐础轻轻吐出一口气,喃喃道:“终于。” 冯菊娘微笑道:“郡主说公子有意引宁王北上,我还不信,原来竟是真的。” “即便如此,欢颜郡主还要坚守邺城?” “何止邺城,冀州军已推进至孟津,要沿河与宁王决战。我此次前来拜访,乃是向公子问计。” 徐础摇摇头,“我能想到的计策,欢颜郡主都能想到,击退宁军,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全在用人与大势。” “即便如此,我也想听公子的意见。” 徐础沉默一会,“不如你先说欢颜郡主之计,我若有其它想法,必会告诉你。” “公子倒轻省,好吧。嗯……其实也简单,郡主早有准备,先是力排众议,将晋阳让给鲍敦,与他结盟,共同抵抗宁王。” “鲍敦最在意者是他的家乡汝南。” 冯菊娘笑道:“罗汉鲁莽之人,帮了朝廷一个大忙,他从邺城退兵之后,愤怒异常,将所有罪过都算在鲍敦头上,也没请示宁王,直接派兵去往汝南屠城。消息传来,鲍敦立刻宣布叛宁,愿意归顺朝廷。” “请接着说。” “宁军势大,郡主说只有鲍敦还不够,又派人去往淮州劝说盛家。” “欢颜郡主欲与盛家结盟,已不是一次两次,连万物帝的女儿都嫁过去,却没有取得成效。” “确实,盛家极度不可靠,这回也是如此,但盛家十分害怕被宁王吞并,至少能派兵骚扰一下江东,令宁王不能全力北上。” 徐础又想一会,“没有比之更好的计策了。” “公子以为能有几成胜算?” “要看。” “看什么?” “看欢颜郡主如何处置朝廷内患。” 冯菊娘轻叹一声,“公子与郡主果然是心有灵犀,想到的事情都一样,就是内患令人头疼。朝廷缺个皇帝,济北王合适,但是大臣们不同意,说是没有子亡父继的道理,至少也要是同辈人才行。可是塞外的那一个不能承认,济北王再无子嗣,皇帝也没留下一男半儿。郡主倒有两个弟弟,但是辈份不对。如今只剩下一个人选,郡主曾有一个兄长,早年亡故,留下一个儿子,今年七岁,与大行皇帝同辈,大臣们同意,济北王也没有意见,但是郡主不肯点头。” “因为湘东王。” “嗯,湘东王还在宁王手中,郡主虽然不能因家事坏国事,但是她说一立新帝,湘东王便是皇帝的祖父,于朝廷更成掣肘,因此她决定暂缓选立新帝,仍以大行皇帝的名义治事。” 徐础不语。 冯菊娘道:“公子以为不妥?” “欢颜郡主没错,但是……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塞外有何动向?据说晋王送来一颗人头?” “这件事……我不好说。” “其实是单于大妻送来的吧?” “原来公子猜到了,那就没什么可隐瞒的,晋王还是聪明,到了塞外很快就找出郡主安插在贺荣部的心腹之人,一刀杀死,还将头颅送回来。但也仅此而已,晋王忙于平定塞外之乱,郡主说,除非中原再度大乱,他十有八九不会入塞。” “欢颜郡主安排周密,胜算虽无十分,也有六七分,只是这一战打得会比较久,鲍敦、盛家皆非可信之人。” “走一步算一步吧,公子可有补充?” 徐础摇摇头。 冯菊娘有些失望,“公子真的不管闲事了。” 徐础笑道:“真是没有更好的主意。” 冯菊娘告辞,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找到张释清,向她耳语多时。 这天夜里,张释清派人将徐础请去自己房中——两人比屋而居,出门转个弯就是。 屋中点着蜡烛,张释清换上一身新衣裳,道:“冯姐姐说,咱们得做真夫妻,才能绝了我父亲的念头……” 徐础笑道:“田夫人此来也不全是胡说八道。” 张释清轻哼一声,又道:“冯姐姐说她没劝动你出主意,我现在信你七成了。” “只是七成?” 张释清笑着点头,“只是七成。” 徐础吹熄蜡烛,再不计较此等小事。 秋去冬来,接着又是春天,战事果然陷入胶着,宁军一度攻到邺城城下,很快退却,思过谷未受影响,除此之外,极少再有消息传来,天下群雄孰起孰落、孰强孰弱,谷中人全不知晓。 初夏的一个黄昏,思过谷迎来一位意外的客人,指名要见麻金。 麻金出谷见客,很快独自返回,将一封信送到徐础房中。 徐础正教马轼认字,接过信看了一遍,还给麻金,“原信退回。” “宋将军兴起在即,徐先生真不动心?” “我行过的阴谋诡计太多,害人无数,身带不祥,宋将军还是不要用我为好。” 麻金等了一会,“我得回去。” 徐础起身拱手,“麻兄保重。” 麻金看一眼仍在努力描字的马轼,心生不舍,但是拱下手,转身离去,未说一字。 徐础坐下,继续教马轼如何握笔,心如止水。 (本卷结束,明日起发布最后一卷,不长。)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四十六章 龙体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岁月荏苒,思过谷里多出十几户人家,成为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子,鸡鸭鹅狗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后面跟着几名走路歪歪扭扭的孩童。 老仆已经老得无法挺腰,依然不肯闲着,拄拐守护庄稼,驱赶路过的家禽,看到孩童过来,他笑眯眯地掏出零食,挨个分发,然后大吼一声:“人呢?” “在呢!”几名妇人远远地答道,正站在树阴下东拉西扯,对看护孩子不甚上心。 老仆放过前去觅食的家禽,送孩子们往回走,“草窠里有狼,专吃小孩儿的胳膊腿,一口一个……” 孩子们被老仆的语气吓着,纷纷跑向各自的母亲,老仆跟不上,只能劝道:“慢点、慢点……” 妇人们笑着抱起自己的孩子,继续闲聊,老仆松了口气,回头看去,庄稼长势正好,那一队家禽走得已经远了,只有两条狗在草丛中蹿来蹿去,他于是往村子里走,顺路查看每一家的庭院,若有脏乱就站在门外叫出主人数落几句。 接近斋时,老仆屏息宁气,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往里面窥视一眼,谷中唯一的学生马轼正在读,他已经七八岁了,坐姿挺拔,双手扶,念得抑扬顿挫,老仆满意地点点头,但是没看到公子,让他有点意外。 老仆绕过斋,走不多远,果然看到公子正站在那里发呆。 徐础短衣长裤,一点不像是教的先生,但也不像是干活的农夫,更像是富人家的小厮。 老仆上前道:“公子在看什么?” 徐础笑道:“看那座山。” “这座山天天都在。” “老伯此话颇有玄理。” “公子又拿我开玩笑,我是说这座山有什么可看的?” “山后数十里就是邺城。” “公子想进城?” 徐础摇摇头,“我在想,城里的主人现在是谁?” “反正不是大郡主,几年工夫,换了十几拨人。” “没那么多,五拨而已。”徐础笑道。 “那也不少啦,反正公子总有办法让他们别来骚扰思过谷,我不担心,另有件事我得督促公子。” “嗯?” “公子已经成亲几年啦,怎么就不着急呢?” “孩子吗?这种事情急不得。” “小郡主人呢?是不是又跑出去玩了?公子得管一管,她不是小孩子啦,应当……” “应当什么?”后面有人问道。 老仆脸不红心不跳,继续道:“应当多管些事,这么多人住在山谷里,非得是小郡主才能主持大局。”说罢慢慢转身,微微点头,“小郡主回来啦。” 张释清笑道:“我没走远,这不就回来了?” “回来好,外面不安全,留在谷里才安心……”老仆唠叨着走开。 张释清看着老仆的身影绕过斋,笑问道:“他又催你了?” “嗯,他刚开口,你就将我救出来了。”徐础笑道。 张释清脸上笑容隐去,“刚刚送来的消息,战事正向这边漫延,谁胜谁负还不好说,如果有败兵闯来,你可拦不住。” “五年了。” “这么久了?” 徐础点头。 “自从欢颜离开邺城,这一带越来越乱,思过谷也难以独善其身,你有没有想过……” “如有必要,你带其他人去往渔阳……” 张释清冷笑道:“现在你还说这种话?谁肯离开?我吗?” 徐础笑道:“是我说错话,咱们都留下,渔阳亦非安全之地,欢颜郡主或许要撤往辽东。” “真的吗?看她写来的信,似乎还要东山再起。” 徐础摇摇头,“天下形势日益明显,欢颜郡主若是还看不透,枉称人杰。” “她对咱们也要虚张声势?” “或许她还没有下定决心。” 张释清黯然不语,良久才道:“真能放弃雄心退居辽东,对欢颜来说算是一件好事,总强过我父亲,非要借兵去给我哥哥报仇,却……却死在并州。” 张释清抛去心中悲痛,“谷里有二十四名胜兵之人,我带二十人去守卫谷口,留四人看守后山小路,家里的事……” “我会盯着。” “嗯,希望不要有败兵从这里经过……”张释清左右看了一眼,突然靠近,在徐础脸上亲了一下,笑着离开,步伐轻快,仍如当年一般。 一连几天,谷内谷外安静无事,邺城周围的大战一直没有漫延过来,张释清却不敢稍有大意,用杂草与枯枝掩藏入谷路径,派人出去打探情况。 谷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入夜之后都不点灯,烧火都要去往隐蔽之处,以免炊烟暴露痕迹,孩子们受到提醒,再不准大声哭叫…… 这一日,外出者带回消息,邺城周围的大战似乎快要结束,但是不知谁胜谁负,入夜之后,张释清仍隐藏在谷口的一小片树丛里,监视外面的官道。 二更左右,徐础赶来,走到妻子身边,贴耳小声道:“如何?” “别来烦我。”张释清抓住丈夫的手,拽他一同坐在草地上,“一个时辰前跑过去一队败兵,没发现这里。” 两人并肩而坐,小声交谈,不远处传来几声窃笑,张释清严厉地咳了一声,笑声立即消失。 皓月西落,远处传来杂乱的马蹄声,所有人都闭上嘴,警惕地望向数十步以外的官道,夜色太深,只能看到一条黑黢黢的阴影。 没过多久,一队人马驰过,谷口诸人稍稍松了口气,可是没等他们真正放松,那队人马又调头回来,这次明确无误停在谷中。 队伍中有人道:“好像就是这里,应该是荒废了,可以暂避一时。” 张释清握紧刀柄。 入谷的小径上尽是杂草与荆棘,外面的人黑暗中不辨真假,以为全是生长出来的,走不几步就有人道:“是不是记错了?这里好像没有路。” “别管道路了,先将陛下扶过来……” 徐础与张释清互视一眼,都不知道这位“陛下”是哪一位。 一人站在路边,厉声道:“我不用人扶,咱们不逃也不躲了,就在这里等候追兵,战个痛快!” “陛下……” “胆怯者自己离开,不要留在我身边。” 没有人走,一共五十几人,大多骑马横在道路上,人人手持长槊,另有五六人站在路边,围绕“陛下”,“陛下”显然身负重伤,粗重的喘息声能传到隐藏者的耳中。 “军师何在?” “陛下,我在这里。”一个高大的身影绕到“陛下”身前。 “你看我只剩将士数十人,可还能夺得天下?” “陛下一时不察,小受挫折,回朝重整旗鼓,又得雄兵百万,何言只剩将士数十?” “哈哈,说得好,我又不是第一次打败仗。” “请陛下勉力上马,此地既然不可藏身,不宜久留。” “陛下”却没有动,“这里真是思过谷?” “看着有点像,但是……我也拿不太准。” “当初你与徐础就在这里论道?” “是。”军师回答得有些勉强。 徐础与张释清又互视一眼,他早已猜出外面的人是谁,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到,还是有些意外。 宁抱关三年前称皇帝,国号为吴,一度曾有机会平定天下,却连遭群雄背叛,于是南征北讨,时胜时负,却在邺城大败,身边只剩几十名将士。 “他还是比军师厉害些。”宁抱关道。 军师寇道孤没有吱声。 “徐础不是神仙,经常犯错,但他正确的时候,必有效,想当初,我就是听他献计,才建起第一支吴军,辗转来到江东。军师的好主意不少,但是没有一件能与之相提并论。” “徐础善用谋,其心不正,其术亦不正,因此早早死于乱军之中,自作自受,陛下何以怀念此人?” 张释清闻言大怒,挺身要出去,被徐础紧紧拉住,好一会她才冷静下来。 “我不是怀念此人,我是觉得……觉得肯定在哪里出了错,才会功败垂成,我看不出错在哪里,你也看不出来……” 寇道孤声音稍显严厉,“陛下很快就能东山再起,怎会‘功败垂成’?请陛下上马前往海边,从那里乘船南返,淮、吴两地百姓必然倾城出迎。” “吴州不论,淮人也会迎我?” “盛家无能,淮民久受其苦,幸得陛下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他们思念陛下如儿童思念父母。” “呵呵,军师……真会说话。”宁抱关走向坐骑,试了两次都没上去。 寇道孤上前,“我帮陛下一把。” “我是马上皇帝,不需要搀扶。”宁抱关拒绝接受帮助,硬撑着翻身上马,看向自己的卫兵,长笑道:“好,比我最惨时剩下的人还要多些,可惜,当年的同伴都已不在……” 宁抱关身形一晃,从马上栽下来,众人大惊,可就在此时,远处又传来马蹄声,显然是追兵赶上来了。 宁抱关推开搀扶者,起身道:“以攻代守方为上策,众儿郎与我一同击退这股追兵,再走……再走不迟……啊……” 宁抱关叫了一声,慢慢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寇道孤高声道:“我不忍见陛下受辱,因此助他升天,尔等若要尽忠,就去迎战追兵,若无此意,各自逃亡吧,吴皇龙体在此,没人会追你们。” 卫兵们稍一犹豫,这时候如果有人动手,他们会将寇道孤乱刃分尸,可是马蹄声越来越急,第一个做出的反应的人不是杀寇道孤,而是调头纵马逃走,其他人于是跟下,只剩不到十人留下,却不是为了报仇。 “皇帝已死,他的头颅可以领赏……”留下的一人跳下马,丢掉长槊,拔出刀来,其他人也都照做。 寇道孤不敢阻拦,让到一边,静候追兵,在他身后,兵卒们正在分解“龙体”。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四十七章 新雄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追兵赶来,见到宁抱关的头颅,无不纵声欢呼,骑马来回践踏剩余的尸体。 宁军兵卒手捧着的头颅与肢体全被夺走,然后被命令站到一边,他们不太服气,总想提醒对方功劳是自己的,结果惹恼追兵,全都死于乱刀之下。 只有冠道孤站得远,一声不吭,任凭追兵将自己当成俘虏。 追兵闹了一阵,带着战利品回往邺城,谁都没有往荒谷里来。 官道上终于安静下来,留下几具尸体与浓重的血腥气味,张释清觉得已无必要再守下去,传令回谷。 众人一路上小声议论,说的都是宁王下场,唏嘘不已,只有张释清关心另一件事,沉默多时,到了住房门外,与众人告辞之后,她问:“为什么寇道孤说你死在乱军之中?” “大概是有人误传消息,不管怎样,这是件好事,最近两年,很少有人进谷打扰,或许与此有关。” “这不是‘误传’,肯定是……肯定是欢颜制造的消息,以遂你愿。” “也有可能。”徐础笑道。 “唉。”张释清进屋,点燃油灯,解下腰刀等物,转身道:“她为什么还不成亲?” “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欢颜郡主吗?这个……可能是因为楼矶下落不明吧。” 楼矶是欢颜郡主的未婚夫,归在宁王麾下,梁王曾许诺会想办法解除这桩婚事,还没成功,先已身殒,此后谷里再没听说过楼矶的消息。 张释清哼了一声,“欢颜不肯成亲,其实是为了你,你们两人一直惺惺相惜,每次你坏了朝廷大事,她都不生气。而且你二人心有灵犀,你想假死,她就替你昭告天下。” 徐础笑了几声,上前轻轻搂住妻子,柔声劝慰,见她总是不能解开心结,于是松开双手,道:“你想知道欢颜郡主是怎样的人?” “我们从小一块长大,她不过年长几岁,我知道是她是怎样的人。” “你只知道‘欢颜’,并不知道‘欢颜郡主’。” “又来这一套,但是听你说说倒也无妨。”张释清坐下看着丈夫,“洗耳恭听。” 徐础笑了笑,随即收敛,“欢颜是你的玩伴,名为姑侄,情同姐妹。” 张释清点头,“这倒没错,欢颜虽然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却是与我最亲密的人之一。” “欢颜郡主则是张氏之女,眼看大厦将倾,欲凭一己之力撑起整个朝廷,奈何大势不在,她无非稍稍延缓些时日而已。” “所以说你们两人惺惺相惜。” “但我们走的不是同一条路,她不肯成亲,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楼矶,而是壮志未酬,无心它顾。” 张释清起身笑道:“看你这么努力地解释,好吧,我不计较了。但我另有一句话要说。” “洗耳恭听。” “当初你决定隐居谷中,我其实有点遗憾,偶尔会觉得你在浪费才华,我也不能一展抱负——我没有欢颜的雄心,但也喜欢驰骋四方的感觉——刚刚所见,让我再无遗憾,一点也没有。” 徐础上前,再次轻轻抱住妻子。 一连几日,谷外十分安静,渐渐地,官道上开始有行人经过,先是匆匆而过的兵卒,随后百姓逐渐增多。 谷中人外出打探,得知如今占据邺城的人乃是汝南王鲍敦,他正分兵夺取周围郡县,同时四处征兵,将要一鼓作气北攻渔阳。 鲍敦一年前投靠楚王,群雄与宁军决战之后,各自退去,他奉命留下平定整个冀州。 又过半个月,天气转冷,谷中的平静生活被一群客人打断。 来者是一队将士,也不派人通禀,下马用利刃砍掉杂草,推开荆棘与枯枝,再以坐骑来回踩踏,只用一个时辰就开出一条通道。 徐础禁制任何人前去干扰,特意叮嘱张释清:“他们有备而来,阻挡无益,不如静观其变。” 谷中大人带着孩子去往后山躲藏,只剩不到十人留下。 十几名骑士闯入村中,当先一人高声道:“汝南鲍敦特来拜访,请徐先生出来说话!” 徐础其实一直站在自家门口,这时举手道:“在这里。” 鲍敦目光扫来,看了一会,哈哈大笑,跳下马来,把缰绳扔给随从,独自大步走近,拱手道:“好一处世外桃源,天下汹汹,谷中寂寂,徐先生在此安度岁月,羡煞天下多少人。” 徐础已将张释清等人支到别的房间里,独自面对客人,也拱手道:“天下人只知汝南王,不知我徐础。” 鲍敦样貌变化不小,尤其是整个人的气度,再没有当初的犹豫与茫然,满脸带笑也掩藏不住心中的睥睨之态。 他没有进屋,也不打算废话,“我正要带兵出征,听说徐先生在此,立刻赶来拜访,别无它意,乃是要请徐先生出山。” 徐础微笑道:“我久居山谷,以耕种为业,既不读,又不闻天下事,出山何为?” “哈哈,以徐先生之才,三言两语胜过庸才整日喋喋,还怕无事可做?” “实不相瞒,我有誓言在身,不能出谷。” 鲍敦脸上笑容稍减,“我亲来拜访都请不动,看来徐先生真是要隐居幽谷,可惜可叹。既然如此,我不能勉强,但我带来一个人,他对徐先生仰慕已久,此前听说徐先生遇难,他比我还要伤心,待又听闻徐先生还在,欣喜若狂,非要跟来。” 鲍敦转身,招呼一名随从过来,向徐础道:“这位是我军中长史,亦是我的‘军师’,兰若孚兰长史。” 兰若孚三十来岁模样,为方便行军,也穿甲衣,只是不戴头盔,代以儒者方巾,上前拱手道:“得见徐先生,实乃兰某毕生之幸。” 徐础还礼,“虽在幽谷之中,亦闻兰长史大名。” “徐先生听说过我?”兰若孚略显意外。 徐础点点头。 两人互相客套,鲍敦道:“今日大军出征,我绕个弯过来拜访徐先生,本意想请徐先生一同前往渔阳,既然徐先生立誓不肯出谷,我也不能勉强。就此别过,待我得胜归来,再与徐先生痛饮长谈。” “不胜期待。” 兰若孚道:“属下斗胆,向我王告假一日,留此与徐先生一述衷肠,明白赶上,不知可否?” 鲍敦看向徐础,“徐先生这里留客吗?” 徐础笑道:“兰长史罕见贵客,何处不留?” 鲍敦大笑,向兰若孚点下头,迈步走开,翻身上马,大声道:“兰长史是我左膀右臂,至亲的心腹,望徐先生待他如待我。” 鲍敦带领随从驰出山谷,只留十几名兵卒守在谷外,等候兰若孚。 徐础将客人请入斋,道:“山野荒僻,无茶无酒,唯有溪水可供一饮,万望海涵。” 两人又来回客气一番,兰若孚终于说到正事:“汝南王亲来相邀,足见真情,徐先生因何不肯出山?” “我的确是立过誓言……” 兰若孚笑道:“世上没有不能破的誓言。我一向仰慕徐先生之才,不明白为何徐先生在这种事情上迂腐。汝南王非比常人,请徐先生出山也不只是为了得一幕僚。天下风云变幻,徐先生果然不了解吗?” “谷中客人罕至,我亦从不打听。” “请徐先生听我简述:如今楚王宋取竹乃天下盟主,但是击败宁王之后,盟主已是有名无实。楚王所占据者,无非荆、洛两州,东邻淮、吴群雄,广陵王卞仲英为长,西接益、汉众英,铁家兄弟称霸,皆与楚王貌合神离。南边湘、广,长沙侯郭时风为尊,一直为楚王送兵送粮,早已厌倦不堪,时机一至,必然反叛。至于北方三州,皆归汝南王所有。汝南王时刻不忘王号所来,曾想以冀州交换洛州,却遭楚王拒绝,此番平定全境之后,入冬之前将要南下争锋。汝南王说了,如果只为争一时强弱,他就不来打扰徐先生了,之所以亲来邀请者,乃是为平定天下。” 兰若孚又说许多,多半人名徐础都没听过,却没有听到谭无谓、唐为天等人的下落,他亦不问。 “徐先生以为如何?”兰若孚最后问道。 徐础思忖良久,“听兰长史所言,汝南王胜券在握。” 兰若孚微笑道:“没有十之八九,也有十之六七,汝南王雄兵数十万,积粮足支五年之用,击败楚王不在话下,难的是此后扫荡宇内,一统天下。” “盟主既败,四方雄杰自然臣服,有不服者,先安稳之,再激怒之,后讨伐之,不出五年,汝南王必得天下。” “徐先生也是这么以为?”兰若孚眼睛一亮。 徐础点下头,“所以我不能出山。” “嗯?”兰若孚一愣。 “汝南王已尽占天时、地利、人和,我出山之后无益于事,只能随军行走,观望连胜而已,难有一言进献,我食禄有愧,汝南王亦会悔不当初。所以我还是遵守誓言,留在谷中比较好。” “我曾向汝南王保证,必能凭三寸不烂之舌劝徐先生出山。” “兰长史身为人臣,与我又不相熟,不该轻下许诺。” 兰若孚笑着点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该说的我都说了,徐先生既然坚持,我只好知难而退。就此告辞,待汝南王得胜归来,我再来拜访,静聆指教。” 兰若孚离去,徐础送到村口,看着客人走远,转身看到张释清等人,叹息道:“没办法,逃次难吧,天黑前出发,希望还来得及。”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四十八章 送别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傍晚时分,思过谷中升起缕缕炊烟,鸡鸣狗吠之声不绝于耳,住在里面的人却都已经离开。 后山有一座备用山洞,可以暂时容身,洞内早已贮藏食物,足够数月之用,但是一想到辛苦饲养的鸡鸭以及许多无法带走的物件还在谷中,很可能毁于一旦,众人无不唉声叹气。 感受到气氛凝重,孩子们也都老老实实地缩在母亲怀中,不敢乱走、乱叫。 只是躲起来不行,还得有人将追兵引开。 徐础自告奋勇,而且不要任何人跟随,“我早有准备,自有去处,也有回路,多带一人反而麻烦。诸位在此暂避,兵卒若是放火烧村,反而无事,你们多等十余日,即可回去重建房屋。村庄若是毫发未损,你们则要小心,至少等到入冬再回家不迟。” 众人遵嘱,但是还有人想跟随徐础,张释清阻止道:“他说没事,肯定就是没事,谁都不必跟去,山洞虽可容身,需要收拾的地方也不少,大家还是留下吧。” 徐础有些意外,插口道:“你也要留下。” “当然,这里需要有人管事。”张释清笑道。 “十日之内不可生火。”徐础最后提醒一句,骑上马,牵着连成一串的牛、马等牲畜上路,在一处路口解开绳索,将牲畜撵走,足迹遍地,迷惑追兵,他自己则单骑绕行到大路上,向东而去,很快折而向北。 鲍敦带兵北攻渔阳,他亦北上。 夜里行路不便,北上数里之后,徐础停下来,拿出草料喂马,还没来得及休息,就听身后传来马蹄声响。 徐础一惊,没料到追兵这么快就已赶到,自己的疑兵之计竟然无用,到了这里他已不熟悉地势,除了上马沿路飞奔,别无选择,他搬起马鞍,忽然觉得不对,马蹄声单薄,似乎只有一匹,不像是撵人的追兵。 “前面是徐础吗?”后面的人已经看到他。 徐础叹了口气,回道:“是我。” 张释清拍马赶来,笑吟吟地说:“我猜得准吧,我就知道你会往北去。” “我应该将马匹都带走。” 张释清下马,解下马鞍,也来喂马,“没人能争过你,所以我也不跟你争,但是你也别想再甩下我。” “你已经追上来,我自然不能撵你走,而且我也没想过要‘甩下你’。” “怎么说随你,怎么做随我。”张释清心情颇佳,搬下行李,取出毡毯,“今晚只能席地而睡了,想当初跟随降世军四处奔波的时候,我们经常席地而睡,许多人挤在一起——这回只有咱们两人,好在天气还不算太凉。” 入秋已有一段时间,夜里其实寒意颇重,两人寻个背风之处,紧紧抱在一起,以毯子裹身。 “少睡一会,明天多赶些路。”徐础道,心中温暖,真的不觉得“太凉”。 “嗯。”张释清躺了一会,却睡不着,问道:“你是要去帮助欢颜吗?” “鲍敦十有八九必败,渔阳不需要我的帮助。” “冀州军接连惨败,尹大人阵亡,渔阳兵将所剩无几,拿什么击败鲍敦?” “击败鲍敦的不是渔阳,而是追蹑其后的楚军。” “咦,怎么还有楚军的事情?”张释清更感兴趣了。 “一强居中,群弱环绕,当各个击破,必先安稳之,再激怒之,后讨伐之。鲍敦意欲争夺天下,而以为楚王不知,正是中了‘先安稳之’的计策。” “再激怒之呢?” “办法很多,其中之一就是接受渔阳的归顺,禁止鲍敦进攻,鲍敦不得冀州,必然大怒,或是抗命不遵,或是直接反叛,楚王就有理由‘讨伐之’。” “这么麻烦?” “若不如此,鲍敦一灭,群雄必然各生警惕,楚王平一乱而生多乱,殊为不智。” “楚王真有那么聪明?” “他若没有这份聪明,如何当得了群雄霸主?如何击败宁王?” “你见过楚王,说他聪明,那就是真聪明。可渔阳好像还是保不住,鲍敦肯定会先攻下渔阳,再调头去与楚军交战——哦,这正是楚王之计,用渔阳做诱饵,骗鲍敦北上,他好率兵直取邺城。” “正是。”徐础笑道。 张释清想了一会,“楚王带领群雄击败宁王,本应是他得到邺城与冀州,他宁愿让与鲍敦,看中的就是冀州未平,鲍敦心贪,必然先北上再南下。” “你可以去做谋士了。”徐础笑道。 “点破了,一切顺理成章,没点破之前,我可看不清楚。唉,楚王够奸滑,鲍敦够愚蠢,不对,他不是愚蠢,而是贪婪。果然还是谷中悠闲,还没见到什么人呢,就要费这么多心事。我也不问渔阳如何了,睡吧,睡吧。” 张释清很快睡着。 徐础入睡晚,醒得却早,只觉寒意彻骨,比入睡前更冷,唯有胸腹前一片温暖,张释清几乎整个人蜷在他的怀中,睡得正香。 徐础又等一会才将妻子唤醒。 “什么时候了?”张释清问道,也开始感觉到寒意。 “不太清楚,离天亮应该还有一会,咱们上路吧,莫让追兵撵上。” “他们大概还没发现谷中无人呢。”张释清打个哈欠,还是起身,快速收拾行李,跺脚取暖,“原来秋天也这么冷。” “夜里冷,白天好些,今天无论如何要找人家借宿。” 两人牵马步行一段路,脚底暖和起来之后,才上马行进。 追兵一直没有出现。 冀州几经战乱,百姓减少,商旅绝迹,几乎没有客栈可供住宿,两人只能找人家借住,碰到好心人,可以免费住一晚,还能得到一点食物,碰到贪心的,就得付出极高的价钱,夜里还得小心提防,不敢睡得太熟。 一路上总算是有惊无险,离渔阳越近,听到的消息也越多,但是难分真假,一会说渔阳失陷,一会又说还在坚守。 徐础不像士兵,张释清是名女子,遇到的百姓都劝他们不要去渔阳冒险,那里十分危险,一旦被军士抓住,轻则为隶,重则杀身。 徐础问明路径,远远绕过渔阳,奔向更北上的关隘。 张释清明白徐础的用意,也不多问,只是跟着他走,不避风霜。 喜峰口是前往辽东的几个通道之一,徐础打听到这里仍由冀州兵把守,于是前来叩关。 徐础身上没有任何凭证,隐居五年,名声衰落,普通兵卒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拒绝他入关,还命令他将马匹留下。 张释清拿出几封欢颜此前写来的信,单将木函送上去,上面还有欢颜郡主以及皇帝的印记。 守关兵卒这才放两人进来,派人引路,送往关外营地。 徐础猜得没错,欢颜郡主果然舍弃渔阳,带领仅剩的将士退往关外,但是没有就此前往辽东,而是驻营观望。 营地不大,容兵不过三五千,还有一些百姓出没,怎么看都像是逃难,但是旗帜却不少,迎风飘扬,展露朝廷仅剩的威风。 越往北越冷,赶到营地的第一天晚上,空中竟然飘落小雪。 两人被送到帐篷里,却没有立刻得到召见,直到次日下午,才有宦者过来邀请。 欢颜郡主住在一顶普通的帐篷,与士卒无异,只是多一张低矮的案以及大量文,她没留侍者,独自审阅文、等候客人。 湘东王三年前被宁王所杀,他的孙子,欢颜郡主的侄儿继位为帝,对形势却没有多大改变。 欢颜郡主抬起头,徐础与张释清都吃一惊,几年不见,她竟似老了十几岁,不复少女模样。 “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欢颜郡主问道,语气颇为冷淡。 “给你送行呗。”张释清答道,徐础没有开口。 “送行?朝廷很快就能夺回邺城,你们跑到关外送行?” 张释清轻叹一声,“欢颜,虽然多年没有见面,但是咱们信不断,仍是好友,我劝你一句,别再硬撑。天成之亡,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能起死回生的。” 欢颜郡主冷笑一声,盯着张释清看了一会,目光转向徐础,变得更加严厉,发出无声的质问。 “大势已去,你能撑到现在,已是迹。” “我以为你不会出山,这回又是替谁做说客?” 徐础摇摇头,问道:“谁在守渔阳?” 欢颜郡主似乎不想回答,沉默一会才道:“田匠,他说不想出塞,招兵八百守城。”顿了一下,她又道:“冯菊娘也在渔阳。” “鲍敦没有追到这里,田匠想必是守住了渔阳。” “暂时而已,除非楚王及时派兵北上,朝廷已派使者向他递交降,一直未得回信。” 张释清看一眼徐础,知道他又猜中了。 “楚王必然北上,但是击败鲍敦之后,他亦要夺下渔阳,不会归还给你。” “你终究还是为楚王说话。” “楚王甚至不知道我还活着,我是替大势说话:顶多再有三年五载,乱世即将结束,人力至此而尽,谁也无法阻止。” “多谢你们夫妻二人前来送行,我很忙,你们先去休息吧。”欢颜郡主下逐客令。 两人告辞,回到帐篷里,张释清问:“欢颜会听劝吗?” “她看得清楚,心中早有打算,两年前就将皇甫家从辽东驱逐。咱们的劝说,不过令她早走一两日而已。” “唉。咱们要跟着走吗?” 徐础笑着摇头,“咱们回思过谷。” 又过三日,关内传来消息说楚军果然杀到,准备与鲍敦大战一场。 没有等候胜负结果,欢颜郡主传令拔营出发,来向徐础夫妻告辞时,她说:“辽东虽然僻远,足以暂容朝廷,天成未亡,待我重返冀州,必去拜访。” 徐础与张释清都没多说什么,送出数里之外,停在高处,遥望车马远去。 寒风萧瑟,徐础披着多年前获赠的旧衣,知道自己与她再也不会相见。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四十九章 激流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思过谷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焦黑之色,烧毁的旧屋堆在原地,被秋雨淋过,又被初冬的小雪压过,备显凄凉。 徐础与张释清顿时生出不祥之感,按照临行之前的交待,村庄若是被烧,谷中村民应当尽快回来重建房屋,如今却见不到人影,甚至没有可以辨认的足迹。 两人又到后山洞中查看,也没找到人,存粮与器物已被搬得干干净净。 “鲍敦与兰若孚如此凶残,只因为你不肯出山,就要杀光所有人?”张释清既愤怒又恐惧,还有一些自责,“如果我留下的话……” “咱们得去一趟邺城。” “嗯?” “地上没有血迹,村民应该还活着。” 张释清看着干净的地面,“那是因为这里被收拾过,所以没有血迹。” “既然没有收拾村子,何必收拾这里?士兵大概没这分闲情。” “有道理。那老伯那们有点过分了,搬走不说,也不留封信通知咱们一声。” “想必另有原因。” 天色将晚,两人就在洞中休息,次日一早,一同前往邺城。 鲍敦在渔阳大败,邺城不知又落入谁的手中,两人赶路匆忙,一直没打听出来确切消息。 徐础与张释清一路上没遇见百姓,离城数里倒是遇见一队兵卒。 兵卒拦住两人,头目上下打量两眼,见他们骑在马上,容貌不俗,于是拱手道:“两位从哪里来?到邺城何事?怎么称呼?” 徐础亦拱手道:“敢问如今城中的将军是哪一位?” “卢继往卢将军,你认得?” 徐础不认得,“是楚将?” 头目有点警惕,示意兵卒截断这两人的退路,“你连邺城归谁所有都不知道,就来刺探,是鲍家派来的奸细吧?” “会有如此明目张胆的奸细?”张释清插口道,“卢将军的上司是哪一位?” 头目微微一愣,“你们就说自己认得谁吧。” “我说我们认识楚王,怕你不信。”张释清向徐础道:“楚王麾下将军,你总记得几个吧?” 徐础小声道:“他当时自己就是将军,手下人我见过的不多,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麻金、宋五手能不能当成将军……”徐础摇摇头,觉得这两人都不是带兵的料,只能成为楚王心腹,于是试探道:“我认得毛元惕毛将军。” 毛元惕本是湘州人,随郭时风前去平定湘、广两州。 头目又是一愣,“倒是有这么一位将军,可是远在南方,没法过来作证……” 张释清有些恼怒,“那就带我们去见卢将军,既然他是楚将,总能问个明白。” 头目冷笑,正要答话,从邺城方向来了一队人马,头目道:“又来一位唐将军,你们若是认得他,也不用去见卢将军了。” 说话间,人马已至,前驱兵卒大声喝道:“干嘛拦道?快快让开!” 头目不敢争辩,更不敢引见陌生人,急忙命令众人退到路边,徐础与张释清还在张望,也被强迫退后。 百余骑士疾驰而过,中间簇拥一员大将,身高体壮,一身铁甲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少量面容,徐础与张释清都不认得此人。 路边的兵卒纷纷下拜,见陌生人不跪,头目小声道:“这是楚王驾下第一员猛将,天下无敌,还不快快跪拜?” 徐础与张释清互视一眼,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与眼睛。 骑士当中有人注意到这两名立而不跪的百姓,挺枪指来:“何人大胆,见唐将军不跪?” “唐为天唐将军?”徐础问道。 骑士大怒,“唐将军名讳是你能叫的?”说罢拍马过来,枪尖直指目标前胸。 徐础高声道:“唐为天,做了将军就忘记故人了吗?” 马蹄声响,徐础的声音传得不远,但是刚刚经过的骑士都听到了,纷纷勒缰停下,枪槊齐齐指来,第一名骑士的枪尖已经抵在徐础胸前,未得命令,没有立刻动手。 前方的骑士调头回来,一个浑厚的声音道:“谁叫我的名字?让开,让我瞧……哈哈。” 一看到徐础与张释清,那人纵声大笑,在十几步外下马,大步流星赶来,伸手将徐础面前的那名骑士连人带马推开,扑通跪在地上,连磕几下,“公子,终于将你等来了。” 众人无不大惊,骑士纷纷下马跪拜,已经跪在路边的兵卒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你……真是唐为天?”徐础还是难以相信。 唐为天起身,摘去头盔,笑道:“可不就是我?咦,公子怎么矮了许多?模样倒是没变,公主也变得更矮了。” 两人抬头看来,那张脸孔的确有六七分像是唐为天,但是宽大许多,还有几道伤疤,身材变化尤其令人难以置信,高出一大截不说,还粗壮几圈,倒是与他的力气更加相配。 张释清目瞪口呆,“天啊,你是吃了多少粮食?” “胃口没变,还跟从前一样。”唐为天高兴极了,忍不住抱起徐础,上下晃了两下,放下之后看向张释清,“你没将公子养胖啊。” “我可没有那么多粮食喂他。”张释清冷冷地说,她已经知道徐础的伤是唐为天造成,但是徐础不说,她也不提。 唐为天什么也没听出来,依然高兴,“我正要去谷里查看,没想到刚出城就遇见,运气真是不错。” “你要去思过谷?”徐础道。 “对啊,我跟大将军打赌,说公子肯定住在山谷里,去请才能过来,大将军说不用请,公子自己就会来,还是大将军更厉害一些。” “大将军?” “先进城再说。” 唐为天上马,亲自护着两人,兴高采烈地往城里去,一路上滔滔不绝,讲述这些年的经历,虽然说得颠三倒四,大致清楚。 唐为天留在西京,度过一年艰难的冬天,次年一开春就四处平定郡县,寻找粮草,很快就与皇甫开派来的汉州军相遇,唐为天虽然勇猛,毕竟兵少,节节败退,又回到西京,处境更加艰难。 “从春到夏,我就没吃过一顿饱饭,连半饱都没有。”唐为天唏嘘不已,直想流眼泪,“最后是大将军救了西京,也救了我。” 最危急的时刻,从荆州来了一支人马,重挫汉州军,替西京解围,带兵者就是后来的大将军、当时的西路将军谭无谓。 唐为天决定归降此人。 徐础插口问道:“你为何不肯归降汉州军?” “汉州军人人都不是我的对手,全仗着人多将我逼退,所以我宁死不降。而且汉州军没有口德,让我将自己捆起来出城跪降。”唐为天骂了一句,“当我是牲口吗?大将军就不一样,先派人送粮进城,告诉我他与公子是结拜兄弟,我一听,立刻出城归降了。” 两军合为一军,谭无谓迅速平定秦州大部分地区,亲自前去与凉州杨氏结盟,借来骑兵,作势要攻并州,其实转兵南下,进入汉州,击败皇甫开。 此后就是一战接着一战,谭无谓并非百战百胜,但是占领的地盘越来越大,麾下兵卒也越来越多,他打仗不拘一格,不仅出乎敌军意料,往往也让自己人意外,事后又让部下敬佩不已。 楚王与宁王争雄,决战选在了邺城,谭无谓与唐为天也率军赶来参战,立功颇多,声名昭著。 战后,楚王派谭无谓率军佯攻吴州,骗取鲍敦的懈怠,楚王亲自入冀平乱。 谭无谓与唐为天因此都没参加渔阳之战,随后赶来守卫邺城,在此休整兵卒,等候楚王的旨意。 谭无谓打听到徐础还活着,大吃一惊,立刻派唐为天去往思过谷寻人,没见到徐础,却正好撞见刚刚从洞中回到谷里的村民,于是全带到城中安置。 “大将军说,若是留下口信,公子听说村民安全,心中再一多疑,没准就不来城里了,还会躲起来。所以我们什么都没留,但是我着急啊,隔几天去看一眼,没想到今天走运。” 徐础苦笑道:“谭大将军用的好计。” 进到城里,徐础与张释清先见村民,见他们安全无恙,徐础独自去见谭无谓。 谭无谓已经得知消息,备好了酒宴,他的变化倒是不大,腰间依然配着长剑,但是为将已久,步履舒泰,再无人敢于轻视。 谭无谓迎到厅外,笑道:“四弟‘死而复生’,可喜可贺。” “二哥说笑。二哥相请我必前来,何必用计诓我?” “能诓过四弟,我心中得意。哈哈。” 谭无谓没请别人,只有唐为天坐陪,三人把酒言欢,徐础虽不饮酒,但是次次举杯,以助欢愉。 唐为天食量惊人,一边吃一边说,对这次重逢最为高兴,但他爱喝酒,今日又得允许,可以尽兴,喝得有些过头,醉熏熏的,连舌头都大了。 谭无谓颇为得意,“有件事好让四弟得知,楚王将封我为邺城王,旨意很快就到。” “恭喜。”徐础笑道。 “四弟……觉得这不是好事吗?”谭无谓看出一丝异常。 徐础放下杯子,杯中的酒几乎动过,“对两位,我以朋友待之,所以说话可能不中听。” “良药苦口,四弟的话越不中听,对我二人越有好处。”谭无谓笑道。 唐为天边吃边点头表示赞同。 “激流勇退。”徐础道。 谭无谓脸色微变,唐为天全没听懂,继续大吃大嚼。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五十章 文武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得知酒宴上的对话之后,张释清不由得埋怨道:“人家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不忘旧情,将你当成贵客招待,你为何非为要说这些不中听的话?多年未见,你已不知楚王变成怎样的人,便是谭无谓与唐为天,你也未必了解透彻,干嘛劝他们激流勇退?” 徐础笑道:“谭无谓是西路将军,一直在秦、汉诸州征战,却被封以邺城王,事有蹊跷。” “这有什么蹊跷?群雄围攻宁王的时候,谭无谓也参加了,据说立下首功,封邺城王并不为过吧?” “不为过,但是楚王亲自进攻渔阳,尽得冀州民心,谭无谓功劳再大,不过是诸将之一,由西调东,根基不稳。我看他得知封王的消息之后,喜形于色,怕是会触怒楚王。” “反正在你眼里,什么事情都不正常。唐为天呢?他虽是勇将,也是莽夫,应该不至于触怒楚王吧?” “唐为天忠勇双全,他常在谭无谓手下为将,忠于帅而不忠于王,且他行进路上,要求偶遇的兵卒跪拜,张扬太过,易惹事端。” 张释清叹了口气,“他们不会听你的。反正你劝也劝过了,今后别再讨人嫌,咱们早些回谷中吧。” 想回思过谷却不容易,谭无谓虽然因为“激流勇退”四字稍有不悦,却没有生出嫌隙,徐础三番五次告辞,他三番五次挽留,先是观摩封王仪式,随后是数不尽的酒宴与倾谈。 唐为天经常参加,他说的全是往事与炫耀,谭无谓更关心大势的走向,三人经常谈到后半夜才散,颇为投机,但是谁也没有再提“激流勇退”的事。 一个多月以后,在徐础的坚持下,谭无谓终于放行。 道路已被积雪覆盖,徐础与张释清带领村民回谷,谭无谓与唐为天送到城门外,目送多时。 一走出两人的视线,老仆就忍不住抱怨道:“两位将军倒是真热情,可是……也不送些粮食什么的,谷里的房屋又都被一把火烧光,咱们回去之后住在哪啊?公子脸皮薄,不好意思要,小郡主……” 虽然成为夫妻已有多年,张释清仍被称为“小郡主”,她一瞪眼,反问道:“怎么,我脸皮厚吗?” “不是不是。”老仆急忙笑道,“我是说小郡主可以督促公子去向谭、唐两位将军要点应急之物。” 抱怨归抱怨,已经出城上路,总不能再回去索要礼物,一行人有老有幼,走得比较慢,上午出发,傍晚时分才回到思过谷,看见谷中场景,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思过谷焕然一新,烧黑的断垣残壁都已清理干净,重新盖起一批全新的房屋,比前更多,也更坚固,道路平整,还建起一人多的院墙,成为一座真正的庄园。 “这是……这是思过谷吗?咱们不会走错了吧?”老仆难以置信。 有人笑道:“你说谭、唐两位将军不讲情面,他们这是听到了,所以建座庄园给你看。” “我可没说过‘不讲情面’这四个字,我早就知道,公子愿意深交的朋友,肯定错不了。” 庄中留下三人,这时迎出来,恭敬地拜见徐础与张释清,也不多说什么,留下钥匙,简单地做个交接,告辞离去,自回邺城。 老仆拿着钥匙到处检查一遍,见到满仓的粮食、腊肉、布帛等物,兴奋异常,一个劲儿地夸赞两位将军。 生活恢复正常,冬去春来,谷中禽畜重新兴盛,又增加十多名逃难过来的百姓,思过谷里一派生机。 谭无谓与唐为天偶尔派人过来送些东西,但是本人没来打扰,天气再暖一些,他们带兵出去征战,存问却一直不断。 初夏的一个午后,一辆马车进到谷中,看见气派的庄园,赶车人没敢直闯,停下之后询问道:“真是这里吗?” 一名女子从车中探头出来,也很惊讶,但是确信没有走错,笑道:“难得,徐础居然也懂得布置产业了。” 来者是田匠与冯菊娘,夫妻二人曾经孤守渔阳半个多月,牵制鲍敦的大军,给楚王提供机会从背后发起致命一击。 战后,田匠率军出城归降,楚王十分欣赏他,想要收为大将,田匠以残疾之身婉拒,可还是被带在军中,直到确信他真的不肯带兵,楚王才重赏放行。 夫妻二人受到欢迎,三天后,运送物品的车辆赶到,冯菊娘遍送礼品,连刚刚出生的小孩子都不例外,深得众人欢心。 说来也巧,张释清成亲五六年一直没有怀孕,冯菊娘到来三个月之后,两人竟然先后有了孕相,谷中变得更加热闹。 谭无谓与唐为天一直没有返回邺城,消息越来越少,直至于无,到了初冬,邺城也不再派人存问。 徐础不问世事,也禁止谷中人出外乱打听,专心照顾妻子,准备迎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次年春夏之交,冯菊娘先产一女,数日后,张释清产下一男,她的生产过程比较艰难,从早晨折腾到半夜,疼得她直哭,产婆已是束手无策,一向不信鬼神的徐础,也向空中祷告,希望能够保住妻子无恙。 历尽波折,总算母子平安,张释清虚弱得说不出话来,见到新出生的婴儿,还是露出微笑。 徐础坐在妻子身边,也看向产婆怀中的婴儿,笑道:“你是不是觉得他长得很丑?” 张释清笑出一声,这正是她心里的想法。 产婆是谷中老妇,也笑道:“哪有这么说自家孩子的父母?刚出生时都这样,过几天就好,到时候你们怎么都喜欢不过来。” 谷中大庆,老仆难得大方,取出珍藏的酒肉,挨家送上门去,到了田家,冯菊娘在屋中大声道:“为什么我生孩子的时候没有酒肉庆祝?” “谁让我是徐家的人呢?”老仆毫不掩饰心中的得意与喜悦,“徐家有后,哈哈,徐家有后。” “其实是楼家,你不用得意,不管是哪一家有后,都会落入我们田家。” 冯菊娘说到做到,徐家小公子满月这天,她与田匠登门祝贺,同时也是来求亲。 两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就这样结下娃娃亲,互相交换了信物。 谷中的其他孩子已经长到五六岁,可以读认字了,徐础亲自给他们开蒙,教得颇为用心,但是他此前倾注心血最多的学生,却令他有些失望。 马轼已经长到十来岁,与其父容貌颇为相似,也曾用功读,渐渐地却失去兴趣,尤其是在田匠到来之后,两人不知如何竟成为忘年之交,马轼明显更愿意跟随瘸腿师父习武。 督促几次并且深谈一次之后,徐础只得放弃这名学生,许他习武,但是每天必须抽出一个时辰来读。 又过一年,谷中来了几位不速之客,为首之人是范闭的鲁莽弟子于瞻,他与另外三人要拜徐础为师。 徐础坚持不肯,四人于是改称要留下来读,以同门师兄弟的身份接受教诲。 徐础见他们心诚,于是留在谷中,一同读,一同教诲幼童。 于瞻带来一批籍,这可是乱世中的难得之物,他们将三间空屋改为斋,每日诵读不止,深得谷中人敬仰。 于瞻这些年一直随军东奔西走,带来许多消息,徐础却不愿听,还建议他在谷中最好忘记外面的事情。 于瞻赞同,但是有一个人他不能不提,“寇道孤为人不忠,已楚王杀死,但是传言都说这是郭时风设计除敌。” 徐础笑了笑,没有追问细节,于瞻也没再多说。 这年初冬,唐为天来了,却已不复往日勇猛,失去整条右臂,进谷的时候伤势还没有痊愈,脸色苍白如纸,见到徐础就要下跪,被扶起之后他说:“我现在才明白公子那句‘激流勇退’是什么意思。” 唐为天一改吹嘘的习惯,不提自己如何受伤、又打过哪些胜仗,马轼听说此人乃是天下第一猛将,颇想从他这里学些真本事,却遭到无情拒绝。 唐为天竟然要改学文,“我做过许多事情,我现在希望想明白这些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弥勒佛祖对我究竟有无安排。” 唐为天坚持要拜徐础为师,徐础接受了,这是他第一次正式收徒,但唐为天却不是大弟子,“昌言之是我收下的第一名弟子,你要记得这位大师兄。” 唐为天记在心中,他如今已年过二十,失去常用的右臂,平生最缺的就是耐心,因此识字颇慢,进展甚至不如几岁的孩子。 他发过怒,责备徐础也责备自己,感觉最困难的时候,他从谷中逃走,半个月之后才狼狈不堪地回来,什么也不说,吃过饭之后继续用独臂描字。 足足用了三年,唐为天才认识足够多的字,能够流畅阅读籍。 也就是在这三年间,楚王夺得天下,登基称帝,虽然四方时不时还有叛乱,却已无关大局。 谭无谓没有遇害,又回来邺城做王,偶尔会来探访故友,笑谈往昔。 徐础长子七岁这一年的秋天,谭无谓亲来谷中,通报一条好消息:皇帝巡幸四方,下个月要来邺城,早早派人过来,说是要见徐础一面。 徐础几乎不记得宋取竹的模样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五十一章 修史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如今已不是天下大乱的时候,皇帝到访,任何人都不能留在家中等候,甚至留在城里也是失礼,必须提前数日前往所辖郡县的边缘,搭建彩棚,然后焚香沐浴,以待天子。 谭无谓身为邺城王,占据几乎整个冀州,他率群臣一直迎到接近孟津的一处地方,沿途搭建几十座彩棚,方便皇帝驻足休息。 谭无谓一心要让皇帝满意,彩棚建得高大华美,准备的酒食样样精致,用他的话说:“天子又不是年年巡行,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算倾府库所有,也要好好招待。” 徐础是皇帝点名要见的人,自然也得跟来,他没让谭无谓为难,二话不说,收拾行李就动身,对谭无谓的奢华之举,他不赞同,但是闭紧嘴巴,一个不字也没说,谭无谓问起,他只是泛泛地称赞。 谋士进言的时代已经过去,徐础懂得这个道理。 朝廷派来的前驱官接连到来,指导这边的事宜,处处指手划脚,得到丰厚的礼物之后,立刻变得和蔼可亲,帮助邺城王将一切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 这天中午,皇帝终于赶到,车水马龙,旗帜飘扬,多数人提前跪下迎拜,等了小半个时辰也没见着皇帝乘坐的龙辇。 谭无谓身为诸侯王,不必提前下跪,他将徐础带在身边,小声道:“当年万物帝出行时排场也这么大、规矩也这么多吗?” 徐础想了一会,“我没有随万物帝出行过,只参加过几次大典,嗯,排场很大、规矩很多,而且礼仪官监察,像咱们这样低声交谈,绝不被允许。有一次,我们从早晨一直站到傍晚,不能休息,也没有吃喝,几名老大人当场晕倒。” “哈哈,怪不得大家都要争当皇帝。” 徐础诧异地看过来,谭无谓急忙道:“从前,我说的是从前,现在不一样啦,明君在世,天下一统,再没人敢起这样的心事。” 前方一队骑士驰来,相距不远时,带头之人翻身下马,前趋几步,向谭无谓跪拜,然后起身道:“陛下宣邺城王前去拜见。” 天子使者恭敬有礼,谭无谓很满意,点下头,向徐础道:“四弟随我一同前去拜见。” “无宣而去,乃是失礼,我还是等在这里吧。” “还是四弟明白得多。”谭无谓没有强求,随使者前去皇帝车前拜见,很快回来,步行在前面引导,身后跟着一辆马车。 那车比寻常车辆稍大一些,除此之外并无特异之处。 礼仪官高声宣礼,众人照做,山呼万岁,声震云霄。 马车稍一停留,驶向彩棚,群臣起身,也就是一杯酒的工夫,皇帝登车动身,前往下一处彩棚。 皇帝侍从甚多,至少有两千人,或骑马或步行,从大道上列队经过,群臣观看,赞叹不已,然后各自上马随行。 后面二三十里,还有五千名骑兵,邺城留人接待。 徐础心里纳闷,皇帝似乎没想召见自己,他怀疑谭无谓对皇帝的要求理解有错。 队伍行进甚慢,当天无论如何赶不到邺城,中途要休息一下,谭无谓早已做好准备,在合适的地方建起一座临时行营,务必要让皇帝等人住得舒服。 谭无谓设宴为皇帝接风洗尘,重要的部下获准参加,不久之后,一些品阶虽低,但是与皇帝相识的武将也得到邀请。 徐础两拨人都不是,所以待在帐篷里,独自吃喝。 卫兵忽然进来,“徐先生,外面有一位严编修求见。” “请进来。”徐础起身,不记得自己曾认识这么一位“编修”。 客人进帐,拱手笑道:“多年未见,徐先生无恙?” “山野之民,苛延岁月而已。阁下是……” “徐先生不记得了我吗?说起来,咱们还算是同门弟子。” 徐础终于有了印象,“严微?” 来者正是严微,范闭晚年所收的弟子之一,以聪明善辩著称,曾经跟随寇道孤,不知何时转投宋取竹,得到“编修”之官。 严微笑道:“正是在下。” “快快请坐。” 两人坐下聊了一会,徐础与他不是特别熟悉,又不知他此来有何用意,因此聊得有些尴尬。 闲聊多时,严微才说到正事:“当今天子英明神武,尤重文教,履位不久就设立史馆,要将天成之失、大楚之得刻版永存,教后辈子孙知道创业之难、守业之敬,多加珍惜。” “该当如此,然则严编修是在主持修史?” “呵呵,朝廷精英荟萃,哪里轮得到我来主持?长沙侯郭相主持,我乃十七名编修之一,做些拾遗补缺的杂活儿。” “史家落笔,千载不改,严编修做的可不是杂活儿。” “哈哈,能得徐先生理解,感激不尽,所以徐先生愿意帮忙?” “愿效微劳,只是不知要帮什么?” “现在还不好说,我此来只为提前打声招呼。”严微再不提修史的事情,一味只是闲聊,谈论学问,说起于瞻投奔思过谷,颇为羡慕,直至二更方才告退。 皇帝那边的酒宴还在继续,徐础已经上床睡下。 连行数日,赶到邺城,接驾仪式更加宏大,观礼军民从城外十里一直排到城里,“万岁”之声持续不绝。 徐础一直没有得到召见,谭无谓忙前忙后,偶尔见面,只能匆匆说上几句话。 可皇帝也没说不见人,徐础只得留在城里,回想严微的拜访与说过的话,不太愿意参与其中,却想不出办法躲避。 进城的第一天晚上,又有一位“编修”过来拜见,而且也是徐础认识的人。 兰若孚原是鲍敦的心腹幕僚,鲍敦兵败被杀,他转投楚王,颇受器重,现在中省担任机密之官,兼职编修,比严微的地位要高许多。 见到徐础之后,兰若孚只表敬仰,不提鲍敦,更不提当初是谁下令烧掉思过谷。 同样是闲聊良久之后,兰若孚才提起正事:“徐先生见过严编修了?” “是。” 兰若孚轻叹一声,“今日方知修史之难,所费工夫需以十年计。尤其是乱世刚刚过去,图籍百不存一,幸存之人稀少,且各有私心,许多事情看似明白,真要落笔做出定论时,却又晦暗不明。难,真难啊。” “虽难,但是利在万世。” “其实我与严编修拜访徐先生,所为都是同一件事。” “哦?严编修不肯透露底细。” “呵呵,严编修谨慎。如我刚才所言,乱世之中幸存之人不多,了解当初某人某事者更是罕见,徐先生曾遍游天下,见人颇多,历事也多,此番修史,必须得徐先生相助才行。” 徐础早猜到会是如此,笑道:“承蒙高看,可我游历天下乃是多年以前的事情,经历已忘十之七八,剩下两三分也多错讹混乱,且陛下定鼎之时,我并未跟随,几乎一无所知,哪敢妄加置词,评论天下英雄?” 兰若孚劝说多时,徐础执意不允。 兰若孚最后道:“徐先生虽不记得全部,总有人或事不忘吧?” “不知兰编修所指。” 兰若孚沉默片刻,“比如郭君侯。” 郭时风获封长沙侯,又是楚朝第一任宰相,位高权重,皇帝巡行,他辅佐太子留守京都,没有跟来。 徐础点头道:“当然不忘,但是郭君侯辅帝龙兴的经历,我却不知。” “再往前呢?据说郭君侯与陛下是在襄阳初次相见。” “襄阳城外。” “当时的事情,徐先生还记得几分?” 徐础努力想了一会,“只记得是在襄阳城外的一座军营里相遇,郭君侯当时好像还是宁王部下。” 兰若孚点头,“没错,那时陛下龙潜山野,郭君侯在宁王麾下为臣。还有吗?” 徐础摇摇头,“没有了。” “是谁的军营?当时还有哪些人?郭君侯与徐先生聊过些什么?” 兰若孚提出连串问题,徐础一律摇头,表示不记得。 兰若孚又感慨一番修史之难,终于告辞。 次日下午,严微又来拜访,没聊几句,就道:“兰编修来过了?徐先生要小心,他是郭相的心腹之人,要借徐先生之口为郭相脱罪。” “我连郭相有罪无罪都不知晓,如何为他脱罪?兰编修确实问起一些事情,但我都不记得,未敢胡说。” 严微旁敲侧击,确认徐础真的没说过什么,满意告辞,留下一本薄册,“这是郭相之传的草稿,请徐先生指正,史未成,此稿机密,徐先生留心,不要外传,明天我来取走。” 徐础不肯留下此册,严微却坚持要请他指教,徐础没办法,勉强接受,放在桌上,一次也没翻过,次日上午归还时,他说:“往事晦暗,我真的无话可说。” 在城里住了五天,徐础心生回谷之意,终于得到皇帝的召见。 宋取竹在行宫房里接见徐础,一见面就道:“徐先生世外之人,不必拘礼。” 徐础还是在礼仪官的暗示下行跪拜之礼,起身入座,侧对皇帝。 宋取竹老了许多,但是豪气未减,仍是一副马上皇帝的模样,未受深宫的太大影响。 两人回忆往事,宋取竹说得多,徐础多是倾听。 “我一直以为徐先生还会回到我身边,早知徐先生竟要退隐,我无如何不会放你走。”宋取竹不太习惯称“朕”,尤其是在私下交谈的时候。 “有如驽马,跑着跑着,突然筋疲力尽,连半里都坚持不下去,倒不是有意如此。” 两人又聊一会,宋取竹道:“徐先生可还记得皇后之父?” 徐础摇摇头,“已无印象。” “麻老砍刀,一个强盗头子,对我倒是不错。” “对这个名字倒有一丝记忆。” “他死得早,甚至没看到我称王。唉,皇后对此念念不忘,如今闲下来,她想为父报仇。” 徐础心中雪亮,两位编修与皇帝说的都是同一件事:皇后之父究竟被谁害死?是郭时风?是徐础?还是另有其人? 往事历历在目,徐础知道真正的主使者是谁。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五十二章 宠妃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徐础回到谷中,受到众人的欢迎,得病的老仆硬撑着从床上爬起来,抓住徐础的胳膊上看下看,好像十年没见过面,最后道:“皇帝没赏给公子什么吗?” 徐础笑道:“皇帝的召见就是最大的赏赐。” “哦,也对,见过皇帝的人才有几个啊?而且我家公子更了不起,是被皇帝请去的……” 回到卧房里,张释清道:“皇帝给你出什么难题了?” “咦,你怎么猜到的?” “我是看出来的,一见面我就知道你有心事,别隐瞒了,说出来让我听听。” 徐础于是再不隐瞒,将严、兰两位编修以及皇帝的话大致复述一遍。 张释清听罢,第一个念头却不是此事有多么为难,“宋取竹什么人都敢用,对敌人的部下他也放心?” “这是皇帝的本事。” “嗯。你知道是谁害死皇后之父?” 徐础点点头。 “告诉皇帝真相不就得了?” 徐础没吱声,张释清等了一会,恍然大悟,“原来……你怎么回答的?” 徐础正要开口,三个孩子推门跑进来,一个接一个扑来,抱住徐础的大腿叫父亲,最小的一个无腿可抱,蹦跳着去够他的手。 大些的孩子七岁,一个是徐础的长子徐埙,一个是田匠与冯菊娘的女儿田熟,两人一块长大,对娃娃亲尚还懵懂,见到双方父母却都用同样的称呼,经常为谁年长几天而争吵,小的一个刚刚四岁,是幼子徐篪,天天跟在哥哥、姐姐屁股后面,有样学样。 哄走三个孩子,徐础向妻子道:“我对皇帝说,‘当时便不知情,事隔十几年,回忆往事更是如隔重重云雾。’” “回答得很好,可皇帝不肯放过你?” “嗯。”徐础叹息道。 “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让你为他证明清白?借你之手除掉郭时风?严微与兰若孚又是谁的人?”张释清越想下去反而越糊涂。 “等等再说吧,我想置身事外,怕是难得如愿。” “贵为天子,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成,非要拉你下水?你已退隐多年,没参与大楚定鼎啊。”张释清抱怨道。 徐础的确不能置身事外,回谷的第三天,邺城来人,宣召徐氏夫妻一同进城。 张释清十分纳闷,“我又不认得皇帝,为何召我?” 到了邺城才知道,要见徐础之妻的人不是皇帝,而是皇帝带来的宠妃。 无论怎样,这都是一种殊荣,张释清虽不情愿,还是独自前往行宫。 徐础住在谭无谓府中等候。 皇帝一住十余日,谭无谓终于能得些空闲,当日正好在家,邀请徐础到房饮茶聊天,讲述天恩浩荡,“古语有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当今天子却非如此,重用功臣而不疑,历朝历代可有这样的明君?” 徐础笑着摇摇头,打定主意再不劝人。 聊来聊去,谭无谓道:“九州虽然一统,天下尚有不识时务、负隅顽抗之辈,陛下将要继续征伐,请我出任大将。” “恭喜君侯。” “徐先生也以为这是好事?” “是好事。” 谭无谓长出一口气,笑道:“我喜欢带兵打仗,可惜猛兽尽除,唯余狐鼠,胜之不显真本事。” “陛下请君侯为将,想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那倒是。唐将军可有重新出山之意?他虽然失去一臂,威名犹在,我不用他上阵,出现在军中即可。” “唐为天弃武从文,刚有起色,如今连马都不肯骑,不必说从军了。” “唐将军居然从文——还是徐先生本事大些。既然他不肯,那就算了。徐先生呢?可愿随我去赏塞外风光?” “塞外仍不肯服从天威?” “哈哈,徐先生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贺荣部十几年前遭遇重创,如今稍有恢复,晋王沈耽逃入塞外之后,娶前单于大妻,念念不忘南下争鼎,乃陛下心中第一大患。又有辽东小国,举天成旗号,操控诸小蛮夷,时有南窥之心。陛下担心两方结盟,因此以巡行为名,准备暗中发大军出塞,灭此两敌,一劳永逸。” “塞外确是大患,然则别处都已臣服大楚了?” “西凉杨氏称臣却不送质,亦不许朝廷委任官吏。唉,我初为陛下带兵时,多得杨氏之力,希望他们能得善终,陛下也说,杨氏并非大患,只要别生野心,可以一直羁縻之。有件事,徐先生应该听说过吧?” 徐础笑道:“君侯此话太过宽泛,我不知所指。” “降世军留在凉州,成为杨氏之兵。” “这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嗯,还有,金圣女……如今是凉王杨猛军之正妃。” 徐础摇头,“我没听说过。” 见徐础神情坦然,谭无谓放下心来,但也不细说,又道:“再就是益州铁家,虽然他们很早就投靠大楚,立下诸多功劳,野心却大,同样不接受朝廷派官。这些年来,蜀王逐渐年长,铁家野心更大,三番五次向朝廷索要汉州,说是铁家将要归政于蜀王,想去汉州安身。陛下为此头痛不已,念其功多,不忍加罪,但是我觉得铁家若是再不收敛,难得善终。” “铁家确有些不识时务。” “除此之外,淮、吴一带尚有小股叛军,不劳陛下操心,地方自能剿平。” 徐础点头,差点想说,冀州邺城王亦是皇帝心中大患之一。 谭无谓全没想自己身上,叹道:“我只担心杨氏,朝廷虽然可以羁縻之,但是诸患皆除之后,凉州就会成皇帝的眼中钉。徐先生与凉王比较熟,或许可以写信劝说……” 徐础摇头,“我与凉王有过数面之缘,不算熟悉,且有十几年未通音信,我若此时写信,凉王必然以为是朝廷指使,心生疑虑,反生祸乱。” “说得也对,呵呵,徐先生已是世外之人,我不该再引你入世。但是有一件事,必须请徐先生帮我个忙。” “君侯请讲,但凡是我力所能及之事,绝不推辞。” “肯定力所能及,而且也不用你出山。是这样,我刚才说徐先生是‘世外之人’,绝非虚言,思过谷虽在邺城治下,但是谷中之人一直未入籍簿。本来我想这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骚扰徐先生,可是不知是谁泄露消息,传到京都,一些朝臣对此颇有不满,以为普天之下……” 徐础打断谭无谓,笑道:“此事其易,君侯派人将我们入籍便是,谷中现有四十七口。” “徐先生帮了我一个大忙。”谭无谓也笑道,“徐先生请放心,虽然入籍,但是我会交待下去,免除思过谷的一切赋役,莫说四十七口,就算是四百七十口,邺城也承担得起。” “君侯才是帮我一个大忙。”徐础拱手称谢,心里纳闷,谭无谓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客气? 又聊许多,谭无谓才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可曾在徐先生面前提起过我?” 原来谭无谓心里还是不够踏实,也知道自己以外姓而做一方诸侯,易惹忌惮。 徐础回道:“外泄圣言,乃大不敬之罪,但是谭君侯问起,我不能不答,只能说‘只字未提’。” 谭无谓重重地松了口气,对他来说,这就够了,再不多问,接下来的时间里纯是闲聊。 徐础告辞,回到住处接到行宫传来的口信:夫人张氏要留居两晚,然后会被送回思过谷。 徐础进城居然只是陪行,并未受到皇帝再次召见。 徐础次日一早返回谷中,别人问起,他说皇帝宠妃是张释清故人,因此多留两天。 邺城官吏当天下午赶来,给谷中诸人登记造册,自此进入户籍,不再是“世外之民”。 徐础并无隐瞒,但是为谨慎起见,将马轼之名写为“徐轼”,入徐家之籍。 又过一天,张释清被准时送回谷中,随行数十辆马车,带回的礼品之丰富与珍贵,连见多识广的冯菊娘都感到惊讶,“这是连半座皇宫都给搬来了吧?” 面对众人询问,张释清一律笑而不答,回到卧房,才向徐础道:“料事如神的徐先生,猜猜皇帝带来的妃子是谁吧。” “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张释清叹道:“又被你猜中,我若不问,你能想到吗?” “你若不问,我心里有三四个人选,你一问,只剩一个。” 张释清笑道:“缤纷居然成为皇帝的宠妃,这真是……幸亏当年我没有坚持去找她回来。” 缤纷原是张释清的侍女,冒她的身份被贺荣人俘虏,辗转南下,被徐础托付给当时的宋取竹夫人麻七姑。 “你不……生气?”徐础问道。 “我为何生气?”张释清诧异道,“因为我的丫环成为帝妃,而我只是平民之妻吗?嗯,我很生气,你去争夺天下,给我搏一个皇后的身份吧,或者让两个儿子努力,我做皇太后。” 徐础笑着劝慰,张释清这才释然,继续道:“我总算问清楚怎么回事了,还真是麻烦。” “哦?” “皇后想要为父报仇,也想杀郭时风,但他是百官之首,又无真凭实据,所以这件事不能通过法司动手,也不知也是谁献计,想借修史给郭时风致命一击,所以牵连到你身上。” “除了杀父,皇后与郭时风还有仇怨?” “那是早年的事情了,郭时风曾力劝皇帝立益州铁妃为皇后。” 宋取竹与宁王决裂之初,益州的帮助至关重要,为此他与铁家联姻,娶来铁鸢的一个妹妹。 “如果当时我在皇帝身边,怕是也要支持郭时风。” “这就是退隐的好处了。缤纷自己也有件事求你。” “求我?” “缤纷生了一位皇子,今年十岁,想要拜你为师,明天就送过来。” 徐础发现事情越来越乱,多年的平静好像全是假象,就为静待今日的时机,给他重重一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五十三章 皇子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皇子十岁,容貌俊秀,看上去聪明伶俐,初到陌生环境里,显出几分胆怯,张释清说他很像缤纷,徐础以他更像皇帝本人,不是现在的皇帝,而是曾在思过谷里读的宋取竹。 皇子单名一个“诜”字,也如百姓家的儿女一般,有个小名,叫做“释奴”,既有向佛之心,也是缤纷不敢忘本之意。 皇子不喜欢被父母以外的人叫自己的小名,可是入谷不到三天,这就成为他唯一的称呼,想不应也不行。 缤纷看样子是真心想让儿子学有所成,送来许多拜师礼物,却没有留下一名侍从。 皇子被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眼中所见全是陌生人,还都显得很古怪,与他在宫中所见截然不同,当晚大哭大闹着要回家。 众人轮番相劝,最后是张释清不耐烦,要求所有人回去休息,谁都不要理睬小皇子。 后半夜,皇子不哭了,悄悄出门,想要步行去找母亲,可是一出庄园大门,只听山风飒飒,又见草木摇摆,好像有野兽在暗处潜行,吓得汗毛直竖,转身跑回住处,紧闭房门,上床之后再也不肯下地,没过多久昏昏睡去。 张释清站在窗外,听里面鼾声已起,才回到自己的卧房,向丈夫道:“缤纷是在报复我吧?” “缤纷一向忠心,成为皇妃之后也不忘旧主,怎么会报复你?”徐础诧异道,他也一直没睡。 “她侍候过我几年,所以将儿子送来,让我也知道侍候人有多辛苦。” 徐础大笑,“才这样你就叫苦了?当年你们彻夜狂欢的时候,可曾想过那些侍女与仆人的劳累?” 张释清笑道:“你想让我生出愧意吗?我可不会。年轻时的放纵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谁也没想夺走。你不用开口,我知道那是荒唐的,天成灭亡我们都有责任,但它仍然美好,只是——好比美酒,固然令人欢愉,但是喝多也会伤身,甚至送命。缤纷将儿子送来,就是要让他受些苦吧?” “你觉得呢?”徐础反问。 “我不知道……小皇子虽然有点娇气,但是不像蛮横无礼,比我们当年远远不如,似乎不必非来这里受苦。”张释清看向丈夫,“那就是皇帝确实看中你的才华,想让小皇子学点什么。” “我无非教他写字读,用计这种事,难学而险,并非帝王之术,皇帝肯定明白这个道理。” 张释清与丈夫相处久了,彼此之间颇有灵犀,皱眉道:“你隐居这么多年,从来不参与朝廷的事务,他们还想怎样?缤纷也是,这么多年不见,一见面就给我出难题。” “我也不知,或许是我想多了。”徐础道。 数日之后,皇帝北巡渔阳,邺城王谭无谓跟随,暗中调兵遣将,准备彻底解决塞外的大患。 小皇子释奴留在谷中,渐渐习惯这里的生活,事实表明,这是一个极聪明也极友善的孩子,读过目不忘,甚至能与徐础、于瞻等人辩上几句,闲暇时,很快就与庄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打成一片。 徐家兄弟与田家女儿的身边,于是又多出一个“哥哥”,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偷偷离开庄园,去后山探险,喝一捧溪水,去洞里展示彼此私藏的“宝物”。 张释清初时担心,后来也就放之任之,她实在做不来那种时刻跟在孩子后面的母亲。 探险变得无趣的时候,四人就去看马轼练武。 在户籍上,马轼姓徐,但是在谷里,大家还是叫他原姓。 马轼年纪比他们都大,已是一名身强体壮的少年,展开手臂,能将四人同时提起来,他跟随田匠习武多年,颇有些本事,而且喜欢自吹自擂,颇受孩子们的喜欢。 也不知是谁挑起话头,说谷中有一位当年横行天下的猛将,马轼很不服气,竟然去找唐为天比武。 唐为天泡在房里,几乎不怎么出门,他已经度过读的最艰难时光,如今每看一段都觉得有所收获,常向师父徐础感慨:“原来读如此有趣,我从前竟然不知!” 马轼在谷中最怕两个人,一个是徐础,一个是田匠,所以他让徐家兄弟将唐为天引到后山说话。 唐为天虽然读开窍,心事还跟从前一样单纯,听说徐家兄弟需要帮助,立刻放下籍,跟他们匆匆前往后山。 马轼准备了几根长长的木棍,一见面就发出挑战。 唐为天笑而不应,虽知上当,也不恼怒,转身往回走,马轼恼羞成怒,大声道:“我早知道唐为天虚有其名,既然你曾是天下第一勇将,为何没能封侯,反落在思过谷里读?是徐叔父看你断臂可怜,为了让你面子上好看,才编出那些话来。” “读比封侯有趣多了,而且你说我虚有其表可以,不要说是我师父编的。” 马轼不敢说徐础的坏话,“徐叔父也被你骗了,他总不出谷,外面的人说什么他信什么。” 唐为天心中仍有少年习性,受激不过,开口道:“是你要比武,不是我强迫。给我一根木棍。” 徐埙立刻抱来一根。 唐为天接在手中,抬脚将木棍踩断半截,只留齐胸的长度,“来吧。” 马轼更怒,挺“枪”刺来。 唐为天站立不动,待长棍来到近前时才侧身让开,左手短棍刺出,只一下就将马轼击倒。 马轼不服,起身再战,五个回合之后,胸口疼得抬不起木棍,只得认输,“唐师兄武艺高强,田师父也未必是对手啊。” 马轼没有拜徐础为师,这时候心服口服,才称唐为天“师兄”。 唐为天傲气早已尽去,摇头道:“千万不可这么说,我二人的功夫不同,他是闾巷中的豪侠,我是沙场上的兵卒,若论贴身肉博、短兵相接,我不是他的对手,若论长枪对敌、马上来往,我自信还有几分优势,仅此而已。” 马轼与观战的四个孩子却不这样认为,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跪下拜师,连皇子释奴也不例外。 唐为天拒绝收徒,转身就走。 孩子们不肯放弃,马轼与田熟去求田匠,释奴去劝徐础,徐埙、徐篪则在母亲那里撒娇,同时每天过来讨好唐为天,四管齐下,竟然真让唐为天心动。 徐础教人极少强迫,给释奴定下读的任务,完成之后随他做什么都行,对唐为天更是没有任何约束。 唐为天仍不肯收徒,但是愿意每天拨出一段时间,教孩子们骑马、舞槊,一开始只是马轼等五人,后来增加到十多人,于是每到傍晚,思过谷里骏马飞驰,惹得一片鸡飞狗跳。 冯菊娘向田匠道:“人家抢你的徒弟,你也不在意?” 田匠坐在自家门口,笑道:“一群孩子,不必认真,多交些朋友总是好事。” “多交朋友?你当他们是东都大侠吗?而且那是你的女儿,不是儿子,一个姑娘,也跟着骑马舞枪,成什么样子?” 田匠道:“徐先生自有打算,他不反对,咱们何必做坏人?” 冯菊娘知道丈夫话中有话,一时却想不太明白。 初秋时节,孩子们骑马纯熟,舞槊也有些模样,开始学习射箭,正好北方传来消息,皇帝亲自督军,邺城王谭无谓统军十万,在塞外大败贺荣部。 谷中欢庆,孩子们练武更勤,模拟大军远征,绕庄行进数圈。 谷中并非人人高兴,张释清向徐础道:“贺荣部一败,皇帝下一步就要进攻辽东了吧?也不知道欢颜能否坚持得住。” 徐础也不知道,他久已不得辽东的消息,对那里一无所知。 秋去冬来,楚军果然移兵辽东,但是谭无谓没有参加,他在塞外偶染风寒,不得不回渔阳养病。 思过谷再没受到打扰,严微与兰若孚这边也没有音信,徐础稍稍放下心来。 将近腊月,正是天寒地冻之时,从京都来了一位使者,给徐氏夫人张释清以及皇子送来许多礼物。 缤纷一直跟在皇帝身边,使者自然不是她派来的,而是当今皇后麻氏。 皇后的使者到哪都受到跪拜,这位使者却与众不同,谷外就下马,步行进庄,见到徐础之后,他先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头,却不怎么说话,只是口称“徐先生”。 “麻金?”徐础立刻认出此人,十分意外。 麻金曾经跟随徐础多时,直到宋取竹开创帝业,他才告辞,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消息。 麻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迄今未变,但是为人极忠厚,又是麻家人,因此深受皇后信任,被引为左膀右臂。 见面礼毕,麻金不见皇子,直接请徐础到房单独交谈。 “大楚得此江山,徐先生居功至伟,却未得寸土封赏,令人遗憾。” “麻尊使这话说得过了,陛下龙兴之时,我在谷中隐居,连信都没通过,何来‘居功至伟’?” “我看得很清楚,徐先生虽未参与谋划,但是所至之处,除强扶弱,向荆州推荐人才,其实有移山填海之功。” “承蒙高看,但是麻尊使过于夸张啦。” “我将徐先生做过的事情一一讲述,皇后也以为徐先生之功至少可以封侯,但是陛下以为徐先生功深而不著,骤加重赏,难以服众。” “我那点功劳何止不著,怕是除了麻尊使,再无人相信。”徐础笑道。 麻金道:“我信,皇后也信,所以皇后特意让我来给徐先生带个口信。” “请说。” “皇后说,夺天下难,守天下更难,徐先生大才,当世无人可以匹敌,皇后知徐先生志不在仕宦,所以向来没有打扰,亦请徐先生念麻氏总理后宫之艰,切莫暗中插手,皇后与太子永记徐先生大恩。” 徐础叹了口气,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缤纷寄托皇子之举,果然并不简单。 皇后的话中有些威胁意味,麻金大概是为缓和,跪下道:“徐先生不肯参与修史之事,皇后非常感激,希望徐先生还能照做。”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五十四章 求败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听说麻金的来访意图之后,张释清大为恼怒,“皇后太不讲理,她已经是皇后,儿子也是太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而且她想争宠,就去争呗,为什么大老远跑来威胁你?你已退隐多年,又不是活神仙,能让皇帝从此不再宠信缤纷和释奴皇子?” “皇后并不以为我是‘活神仙’,但是皇帝与缤纷先来找我,她不得不防。” 张释清微微一愣,“缤纷果然害我……可她在宫中孤苦无依,肯定受到不少欺负,不来找我又能找谁呢?” 在张释清心中,缤纷仍是从前那个胆小而又忠诚的小侍女,此前在邺城的会面也没有改变这一印象。 徐础笑了笑,“皇帝与缤纷来找我,是因为谭无谓一直在邺城保护我,不许外人登门打扰。” “那就是谭无谓害你……可他保护思过谷多年,终是一片好心。”张释清并非不识好歹之人,没法埋怨自家的庇护者,只得叹息一声,“远看好坏分明,离得越近,分得越不清晰。” “谭无谓保护我,是因为我恰好住在思过谷,他恰好封在邺城,若是换一个地方,他鞭长莫及,也不会管我的事。” “那就是你的错,非要选在思过谷隐居,这里又不是无人知晓的世外之地,乱世时还好些,天下太平,这里隐藏不住任何人——但这也不能怨你,若不是离邺城近些,时常从城里得些照顾,这几十口人哪能活到现在?” 张释清越发找不出错在何人、错在何处,皱眉道:“你打算怎么办?实在不行,我带皇子去别处居住,离开冀州,不给思过谷惹麻烦。” 徐础笑道:“皇子是我的弟子,没犯任何错误,怎能逐出思过谷?” “想挑错还不容易,他现在可是越来越淘气了,我白天时看他走路时有些僵硬,当我的面故意隐瞒,肯定是从马上摔下来过。” “先不着急,我对麻金说自己无意参与任何纷争,他信也好,不信也罢,一时间不会怎样,我看他为人忠厚,或许会在皇后面前美言,至少不会说我的坏话。等一等吧。” “又要‘等一等’。”张释清相信丈夫,吹熄灯上床躺下,好一会也没睡着,突然道:“远离是非、平安度日是不是永远也不可得?” “嗯,只得能一时,不能得一世。” 张释清转过身,钻进丈夫怀中,小声道:“一时也好。” 麻金次日告辞,临别时道:“徐先生说自己不问世事,我相信,回去之后也会尽力劝说皇后相信,但是……远远不够,希望徐先生能再做些什么,取信于皇后,我也好说话。” 麻金返京,徐础没有立刻“做些什么”,依然是读、教,对谷中子弟要求也没有变得更加严厉。 倏忽之间将近一个月过去,已是年底,谷中气氛渐渐热闹起来,掌管库房的老仆却是一病不起,徐础亲自奉侍汤药,老仆也不见好转。 眼见油尽灯枯,老仆不再抱希望,向徐础道:“这十几年来,我就有一个愿望,不要被饿死,得亏公子,这个愿意没有落空,我已了无遗憾。” 当天夜里,老仆去世,徐础将他葬在范闭墓的附近,直到这时也想不起老仆的姓名,因此没有立碑。 新年刚刚过去,一些消息传到谷中,张释清派人去邺城打听确切之后,立刻来学堂找徐础。 徐础正在教几个孩子写字、读,小一些的描红,大一些的诵读经典,徐础来回行走,偶尔纠正一下,学生若有疑惑,可随时提出,他尽力解答。 皇子释奴、徐家兄弟都不在这里,他们归于瞻管教。 张释清轻咳一声,将丈夫叫到门外,“邺城的消息,说皇帝年前在辽东大败,退回渔阳,正往邺城来。” “大败?”徐础十分吃惊。 “对,是大败,不是大胜,楚军撵走贺荣人,却在辽东遇挫——你说会是欢颜打的这一战吗?” 徐础摇摇头,“我不知道,楚军此战最大的敌人恐怕是这个寒冬。” 正月下旬,朝廷军队果然回到邺城,公开的消息并不承认遭遇“大败”,反而是场大胜,从辽东夺占十几座城池,扩地数百里,但是隆冬雪厚,阻碍兵马行进,皇帝不忍士卒受苦,于是下令旋师,在渔阳解散一部分军队,到邺城暂歇,解散另一部分军队,然后准备只带禁军回京都。 见朝廷兵马仍众,传言立刻少了许多,只有极少数人注意到,朝廷的“大胜”消息中没提辽东之战中杀死或俘虏哪些敌军贵人,在此之前,击败贺荣部时,却在消息中详细罗列了杀掳名单。 谭无谓在塞外染病,与皇帝一同回到邺城,仍不见好转,徐础得去亲自探望。 正好缤纷也要见自己的儿子,派人来取,徐础于是跟随这支队伍一同进城。 王府里气氛压抑紧张,人人步履匆匆,却不敢发出声音,尽量屏息宁气。 谭无谓裹着厚被躺在床上,气息奄奄,似乎比不久前过世的老仆病得还要严重,见到徐础,谭无谓费力地打声招呼,喘息多时才道:“我怕是要先走一步,四弟若是有心,麻烦照看一下我的妻儿,泉下有知,我必感激四弟的恩情。” 徐础安慰一番,请一边的侍者去端些茶水来,等屋中没有外人时,他说:“二哥这是用的什么计?” “用计?我没有用计,我真是得病,不信你看……” 谭无谓要掀被,被徐础止住。 “二哥若不信我,我不多问,出去之后也必宣扬邺城侯病重,但我只是一介平民,照看不了王侯的妻子。” 谭无谓愣了一会,正要开口,侍者端茶进来,谭无谓将其屏退,从被下伸出一臂,握住徐础的手,“我的确得病,但是没那么严重,没办法,我……四弟去门口看看。” 徐础起身去门口查看,确认无人偷听之后,回到床边坐下。 谭无谓长叹一声,“是我一时意气用事,前者击溃贺荣部之后,我向陛下献计,以为应当派三万精锐骑兵追击残敌,彻底歼灭贺荣部。陛下急于转攻辽东天成朝廷,我又献计,以为辽东虽小,但是地险而城多,难以横扫,一旦僵持,必受寒冬之苦,不如先回渔阳休整,待明年开春之后,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可占辽东全境。” “二哥所献皆是妙计。” 谭无谓又叹一声,“麻烦就在这里,陛下不听我的计策,我一气之下,正好又有病在身,于是请还渔阳,陛下也同意了。结果陛下亲征辽东,虽未大败,但是损兵折将,没能尽夺辽东,也没能迫使天成投降,自从旋师以来,只派御医查看我的病情,从此再无消息,我有点担心……我可能惹怒皇帝了。” 徐础也叹一声,“二哥失去一次大好机会。” “什么机会?” “二哥应当劝皇帝回渔阳坐镇,你自己抱病带兵去攻辽东。” “我去辽东,一样不得大胜,无排损失小些。” “二哥就是‘大胜’太多,才有今日之忧,在辽东败上一次有益无害。” 谭无谓恍然大悟,在床上坐起,懊恼道:“我总是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四弟说得没错,我早应该求此一败——现在怎么办?陛下显然认以为是我不帮忙才导致辽东不利,我的病如今又是不轻不重,有时候我真想捅自己两刀。” “我有一计,不知二哥能用否?” “四弟之计必然绝妙,我怎会不用?” “二哥也知道,我已经十几年不做这种事,若有考虑不周之处,二哥需自行定夺,事后不要怨我。” 谭无谓笑道:“你我兄弟皆知劝人之难,能得四弟一计,我已满足,怎么会有埋怨?” “二哥不可再装病,当尽快求见陛下,自请开春之后率兵与辽东再战。” “这一战我若是打胜,更遭忌惮,若是战败,必遭严惩。” “宁要严惩,不要忌惮。” “可是……打败战容易,陛下万一……有心除掉我呢?” “二哥需早做安排,讨好陛下身边的张妃。” 缤纷不知本姓,借用张氏,因此被称为张妃。 谭无谓又是一愣,“张妃……能帮我美言?” 徐础摇头,“张妃若是美言,二哥反而更险。张妃有个儿子,今年十一岁,深受陛下宠爱,可惜排行在后,又非嫡子,不可托以社稷。我观陛下之意,似乎有心封此子为王。二哥在辽东战败之后,可自削一半封地交还朝廷。张妃为子请封,十有八九能成,从此冀州有两王,陛下少了忌惮,皇子得封为王,二哥方可无忧。” 谭无谓沉吟不语,有点舍不得交出一半封地。 徐础继续道:“只是这样还不够,二哥要向朝廷请辞世子封号,邺城王止于此身。” 谭无谓大惊,“王号不能传给后世子孙,还算什么王?” “能传给后世子孙的东西许多,王号并非最重要的一个。”徐础再不多劝,起身告辞,无论谭无谓怎样挽留,都不肯再多说一字。 皇子释奴被缤纷留在身边,徐础独自返回思过谷,向妻子道:“咱家老大要去趟京城。” “嗯?”张释清吓了一跳,“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麻皇后需要我做点什么,那就做点什么吧。徐埙……还有马轼,一同进京,给太子当侍从。” “我才刚刚八岁,从小野惯了,怎么能……” 徐础打断妻子,恳切地说:“你是天成张氏郡主,我是大将军之子,咱们的儿子注定不会在山谷中度过一生,与其日后不得已而为之,莫如现在就做些安排。” “可是咱们的隐居……” 徐础笑道:“宁做大隐,不做小隐。”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百五十五章 复始 最快更新谋断九州最新章节! 徐埙一去三年,走时只是刚刚八岁的孩子,心里想的全是如何玩乐,回来时已是十一岁的翩翩少年,举止有节,言辞文雅,看不出半点野性。 张释清抱住儿子痛哭,这几年来她几乎每天都要埋怨丈夫两句,在见到儿子的一刹那,所有埋怨都化为乌有。 冯菊娘却微微皱眉,扭头向丈夫小声道:“回来一个小先生,也不知咱家女儿喜不喜欢……” 田匠笑而不应。 徐埙回家省亲,只能待三天,见过众人、分发礼物之后,随父母来到房,细谈这些年的经历,徐础禁止儿子写信回来,因此许多事情都是第一次听说。 张释清听得津津有味,觉得每件小事都值得一听,徐础却没有表现出太多兴趣,一边看一边听,偶尔插上一句。 马轼没有跟着一块回来,他现在是太子身边深受信任的侍卫,已在禁军中得官,请不下来假期。 受徐础指点,马轼在京城使用本名,并不避讳梁王之子的身份,梁王死于鲍敦与宁王的逼迫,与大楚无仇,反而深感其恩,马轼又是一个没有多大野心的武将,因此不受皇帝忌惮。 说是太子侍从,其实见到太子的机会并不多,尤其是年纪小的贵门子弟,侍从只是一个称呼,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在读、习武,徐埙受到麻皇后的庇护,生活尤其优越,与太子见面次数也多,在父母面前对太子赞不绝口。 张释清拿自己小时候的生活做比较,总觉得儿子过得艰难,不停地叹息,看向无动于衷的丈夫,差点又要抱怨。 徐埙又说起朝廷事务,条理颇为清晰,徐础仍不显出兴趣,张释清却是满脸含笑,似乎已经看到儿子封侯拜相的一天。 过去三年里,京城最大的一件事就是长沙侯郭时风以及益州铁家的衰落,在动手之前,皇帝对宰相表现出极大的信任,每次出巡、出征,必然指定郭时风留都辅政,皇后与太子旁观而已。 皇帝号称要发兵进攻凉州,召集各州兵将齐聚西京,铁家兄弟奉召齐至,一进军门就被活捉,被指与宰相暗中勾结,存有不臣之心。 几乎与此同时,京城的麻皇后与太子发宫中侍卫闯入宰相府,拿下郭时风,马轼当场所见,说郭时风一见东宫兵卒,掷笔于地,长叹一声,没做任何反抗,全无坊间所传的先怒后恐与跪地求饶。 郭时风与铁家兄弟早有来往,信不断,其中颇有怨语,尤其是在早年间的信里,谈到过取代楚王的未成形计划。 这些信本应毁掉,郭时风府中确实一封信也找不出来,金都城铁家却搜出不少,也是皇帝行动迅速,这边抓人,那边就已搜府,铁家人来不及销毁。 据说铁家兄弟早想毁信,但是两位夫人却不同意,以为这些信有朝一日或许能用来警示宰相,没想到这也是自家的“罪证”。 皇帝宽宏大量,念及郭、铁两家的功勋,且所涉阴谋全在十多年前,近期信中虽有怨语,却无大过,因此赦免两家死罪,铁鸢、铁鸷削爵为伯,全家迁居广州,郭时风因为有毁信之举,罪加一等,被免爵为民。 至于益州的蜀王,立刻上请罪,甚至声称自己不是甘氏后人,没资格称王。 皇帝力排众议,认为蜀王无罪,至于出身,查无实据,仍可称王,但是益州佞臣众多,蜀王不宜久处其中,可迁至京都。 益州平定,天下震动,凉王杨猛军派使请罪,随后亲自前往西京交出王号。 皇帝原谅杨氏的种种罪过,不肯收回凉王之号,杨猛军却极为坚持,恳请十余日以明心志,终于交出王号,只保留凉州牧守之官。 杨家也向京城派去质子,比徐埙大两岁。 “杨家之子是谁所生?叫什么名字?”张释清立刻来了兴趣,听说铁家被迁往南方,她只是唏嘘一番,没有追问太多。 徐埙不明所以,回道:“当然是牧守夫人所生,庶子为质,朝廷也不能同意啊。他叫杨弥,阿弥陀佛的弥。” 杨释清看一眼丈夫,然后向儿子笑道:“你说错了,那是弥勒之弥。他怎么样?你们两人是朋友吗?” 徐埙更加糊涂,摇头道:“我们不是朋友,杨弥自恃高大,经常欺负同僚。” 听儿子小小年纪却说出“同僚”两字,杨释清又笑了,“杨家的儿子肯定高大,但你不必怕他,杨弥再欺负人,你就说……” 徐础扭头看来,以为妻子要出馊主意,张释清却道:“你就说马轼是你哥哥,杨弥高大不过马轼吧?” 徐埙正色道:“杨弥没欺负过我,即便有,我自己也能应对,不用哥哥出头。” “这才是我的儿子。”张释清夸赞道。 又说许多话,张释清才放儿子离开,“车马劳累,好好休息,明天再聊。” 徐埙出房,走向自己的卧房,忽见一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迎面走来,立刻停下,拱手行礼。 冯菊娘的女儿田熟也是十一岁,长得快些,个子比徐埙还要高出一点点,面对从前的玩伴,假装没看到,扬脸走过去,连声招呼都没打。 徐埙怅然若失,站在原处竟然也没说出话来。 走出十余步,田熟突然止步转身,问道:“你给我带礼物了?” 徐埙立刻点头,快步走近,“一件交给冯伯母了,还有一件……”徐埙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轻轻打开,“这是三年前你要的京城泥人。” 泥人是个女娃形状,色彩鲜艳,憨态可掬,田熟拿在手中,脸上这才露出笑容。 房里,张释清叹道:“一个回来了,另一个却远在渔阳,也不知他们兄弟二人何时能够重聚。” “今后机会多得是。”徐础道,一年前,他将小儿子徐篪送到渔阳,给渔阳王释奴做侍从,同样不许写信回家。 “儿子回来,你怎么不高兴?” 徐础放下,“高兴,但是不能显露。” “哼哼,对亲生儿子也要这样吗?” 三日之后,徐埙必须上路返京,母子分别自是依依不舍,徐础亲自送行,一直送到邺城方才告辞,叮嘱几句,别无它话。 徐础极少进城,此次前来,一是送行,二是来见邺城王谭无谓,他早已接到邀请,一直找借口没来。 三年前,谭无谓听从徐础的建议,先是自请攻打辽东,战败之后赴京请罪,愿以王号赎罪,未得允许,于是请削一半封地,并且免去长子“王世子”之称,以为儿子无功,不可称王。 如徐础所料,经过此举,皇帝对邺城王的忌惮少了许多,但是蜀王迁京、凉王免号之后,谭无谓又有些害怕。 一见到徐础,谭无谓就激动地说:“朝廷动手了,朝廷动手了……” “二哥与郭相有过信往来?” “没有,我怎么会……他是宰相,我是一方诸侯,平时总有公文往来。”谭无谓中途改变说辞,“怎么办?我是不是该学凉王交出王号?如今异姓王只剩下我一个……” “凉王数度不奉诏,有罪而去王,二哥何罪之有,要交出王号?” “我也不愿交出,可是……” “而且异姓王还有一位蜀王。” “蜀王迁至京城,与傀儡无异。” “二哥要学,不如学蜀王。” 谭无谓愣了一会,问道:“四弟没有别的主意了?” 徐础摇摇头。 “让我想想,实在不行,只好用这一招。” 徐础告辞,回到谷中向张释清道:“邺城王怕是难得长久。” 张释清吃了一惊,“咱们思过谷多得邺城王庇护,你不能给他出个主意?” “邺城王以军功得王,心高气傲,不愿去京城忍一时之辱。天子在时还好,天子一旦不预,必要先除邺城王。” “如此说来,薨在皇帝之前,才是邺城王的幸运?” 谭无谓的“运气”没那么好,他果然没去京城,而是又一次上,希望交出王号,被皇帝在诏中责备之后,再不提此事。 两年之后,皇帝得病,为了冲喜,将一位公主送到邺城与谭无谓的一个儿子成亲,这是早就定妥的亲事,因为两人年幼而拖至今天。 送亲的队伍极为庞大,贵戚成群,谭无谓带儿子以及群臣出城相迎,却被随行禁军拿下,直接送往京城,亲事则照旧进行。 谭无谓在京城的遭遇众说纷纭,又过两年,徐埙第二次回家省亲时,才带来一些可靠的消息。 谭无谓进京,朝廷对外宣称是邺城王听说皇帝病重,自愿前来服侍,在京城,谭无谓住进早已安排好的王府,进宫数次,君臣之间说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 皇帝确实得了重病,拖了五个月,撒手驾崩,消息传出的当天晚上,邺城王自刎而死,留下遗言,声称是要追随陛下。 太子登基,感念谭无谓之忠,特许其长子继任邺城王,三世以后再削王为侯。 徐埙这年十五岁,因为从小在东宫陪伴太子,已获官职,此次回家,一是省亲,二是与田熟正式定亲,约定次年完婚。 徐埙还给父亲带来一个提醒:“新帝至孝,对太后无所不从,太后对张妃、渔阳王忌恨已久,二弟身在渔阳,望父亲多多在意。” 徐础道:“你初去京城时,我怎么交待你的?” “莫管闲事。” “嗯,我现在的交待也没变。” 次年秋季,该是成亲之日,徐埙职事繁忙,不得告假回乡,张释清于是与田匠、冯菊娘夫妻一同送田熟进京,这也是他们多年来第一次离开思过谷。 谷中一多半人跟着进京,只有徐础留守,带几个孩子继续读,连信也不写一封。 这些年来,谷中人口逐年增加,已近百口,突然离开大半,立刻变得安静许多。 徐础生活不改,除了教孩子们写字、读,就是每隔两三日前去打扫范闭与老仆的坟墓。 一个月之后,有人从京城送来信,太后宾天,九州同哀,一年之内禁止婚嫁,徐埙与田熟的婚事不得不延后,张释清等人不愿来回奔波,因此要在京城住上一年。 徐础托此人带一句口信,说是“知道了”,再无它话。 次年初夏,思过谷里来了两位意外的客人。 一位是刘有终,这么多年过去,他竟然没有变得更老,徐础不由得怀疑他真有几分仙气。 刘有终当年弃晋王而南下,追随宁王一阵,觉得不是长久之计,悄然离去,隐居江南山中,天下平定之后,他再度出山,仍以相人为业,名声比从前还要响亮,游走王侯显贵之门,还收了一名徒弟。 徒弟姓周,名复始,自称是徐础故交,徐础认了好一会才猛然想起,此人的确是故交,脱口道:“黑毛犬!” 周复始正是当年诱学馆里的同窗周律,竟然熬过了乱世,只是当不得官,随刘有终学习相术,颇有所成,笑道:“当年贱号,徐先生倒还记得,我亦记得徐先生的那篇文章,‘用民以时’,这些年来所见所闻,我越发觉得这四个字似简实深。” 得见故人,徐础大悦,破例饮酒,一醉方休,与刘有终、周复始谈天说地,却不说时政,那两人每次提起,徐础都是只听不说,实在被问起,他说自己久不闻世事,无可评判。 师徒二人在谷中居住三日,告辞离去,徐础送到谷外,心里明白,自己通过了新皇帝的考验。 初秋,二子徐篪从渔阳赶回,他受征入京为官,顺便省亲,正好还能参加兄长的婚事。 徐篪给父亲带来一份特别的礼物,是两本,一本《诗经》,一本《尚》,很普通,来历却不寻常。 “当年先帝与邺城王征辽东接连不胜,天成亦有自知之明,去皇帝之号,改国号为辽成,向大楚称臣,三年一贡,使者每次都要经由渔阳。去年使者经过时,将这两本送来,说是父亲故人送来的礼物,使者不说故人姓名,我觉得不妥,所以今年才带来。” 徐础接过两本,翻了一会,笑道:“确是故人之礼,她想告诉我,虽居荒外,不忘诗。” “父亲的这位故人倒有读人的气节。”徐篪不明其意,又道:“我在渔阳听说太后死得颇为蹊跷,甚至有传言说先帝驾崩之前就已做出安排。渔阳王颇为不安,担心张太妃的安危,让我入京之后详加调查,父亲以为……” “用民以时。”徐础回道。 “嗯?”徐篪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却不明白它与自己所说的话有何关系。 “你进京为官,必受皇帝问策,你对‘用民以时’,别的事情不可多问,更不可多说。” “是,父亲。”徐篪不敢多问。 徐础拿起故人送来的,心静如止水。 他知道,自己的两个儿子入京,少不得会卷入诸多纷争之中,但他并不担心。 他知道,妻子入冬之前就能回来,思过谷将恢复热闹。 他知道,欢颜郡主已经安定下来,不用他再操心。 世事终而复始,每个终始却各不相同,他知道,自己的计谋再也用不上了。 (全完,明天还有一篇后记,发在微博上,全称“冰临神下的微博”,请大家关注。)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