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有树落芳尘》 第一回 新婚 第一回新婚 天下着大雨,皇宫里宫殿楼宇,廊檐回复,勾心斗角。 卢姝宁偏偏忘记了带伞,二门外马车正等着她,而眼前的这条路一点遮挡也没有,发愁之际,看见不远处有一个高大的背影路过,看朝服是某位品阶高贵的大人,她喜出望外喊道:“这位大人请留步。”生怕雨声盖住她的声音。 那人回头,一脸茫然道:“何事” 她赶紧上前,欠身施礼,那人也回礼作揖。 姝宁问道:“请问您认识户部的卢章之卢大人吗” 他面无表情道:“自然认识。” 她开心道:“太好了,你能不能带我去找他。” 他摇摇头说:“不能。这个时辰卢大人正在被皇上召见,你怕是见不着。” 她道:“那您一定也认识刑部的卢示之卢大人。” 他道:“是的,不过,他应该晌午就回家了,此刻也不在宫里。” 她低下了头,说:“哦,这样啊。” 他道:“你也太放肆了,看样子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女官,两位卢大人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她连忙摆手,说:“您误会了,我是有事,哎呀,这个怎么说呢” 他道:“你不妨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她说:“我想借把伞。”她指了指这大雨。 他一直严肃板着的脸这才笑了起来,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大事,别乱跑,在这里等着我。” 也许是那个人帮助了她的原因,姝宁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是好看。 那人很快就回来了,他左手拿着一把伞,右手抱着一件灰白杂色狐狸毛披风,说道:“一下雨就怪冷的,看你穿的单薄,这个给你吧。”等她穿好了披风,他背过身将伞撑开递到她的手里。 她仰起脸笑嘻嘻道:“卢大人这个习惯可真好,知道在班房存件衣服。谢谢你了。”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道:“是啊,我拿了卢大人的伞和披风,到时候他若问起来,你还要为我辩解辩解。” “一定一定的。”她边笑边说,然后转身消失在大雨中。 那人默默哀叹:“是啊,她已然都忘记了,她不再记得我是谁。” 这人就是郑垣,六年前,他曾是她的夫君。 他站在走廊尽头,任凭回忆跌跌撞撞。抬头看着雨水一滴一滴落下,仿佛是总也卷不起的珠帘,是大珠小珠落玉盘,是一张织天织地的大网。 弥漫的水汽过于黯然伤神,惹的往事一幕一幕浮现。 时间倒回六年前。 玉箫牙板,唢呐鼓笙,满眼的朱红。道贺新喜的宾朋熙熙攘攘占满了庭院,个个都洋溢着笑脸。 只有仓促赶来的新郎,风尘仆仆,一脸的茫然,狼狈还略带些尴尬。 郑垣好容易找见父亲,关切问安。 郑父笑道:“我没事,我若不骗你,你肯回来成这个亲吗” 原来,郑垣本想通过科考在朝中谋得个差事,好证明自己不凭借父亲的爵位也能搏出一番天地,谁知今年春试落了榜。打小孤傲的他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这一去竟有大半年不归。郑父多方打听才知他随楚王等人去凌州平水患去了,于是写信,谎称病危望速归。 郑垣知道上了当,内心山崩海啸,天塌地陷。郑父熟知儿子的臭脾气,道:“就算要地震也先把新娘迎娶回来,不要在外人面前失了礼数,让祖宗蒙羞。晚上等宾客散去了,咱们爷俩再慢慢算账。” 郑垣这才忍住万千的火气,喘着粗气道了一声好。然后换了礼服骑上马去迎亲。旁边有人一直提醒他接下来何时作揖,何时行礼,何时祭拜祖宗跪拜父母等等。尽管鞭炮震天,他却充耳不闻,活像个木头一样,别人说走他就走,说停他也停。除了新娘家门头匾额上写着的卢府和跪拜时看见的一对落泪的老人有些眼熟外,他一概不认得,也不愿去认得。 之后拜堂,入洞房,四处敬酒答谢,累累缀缀一整套流程在别人的嬉笑欢颜中进行着,郑垣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完成婚礼的。心中的怒火层层累积,叠加再叠加,一触即发。 话说这卢家是郑家多年的好友,几年前,卢鬓辞官告老还乡回汾阳老家去了,他有三子二女,今日成亲的是三女卢姝宁。这卢府是长子卢章之的府邸。而这门亲事也是他一力促成的。 九月天清气爽,是卢姝宁最喜欢的时节。本来只是随父母来京中大哥家小住,谁知探亲变成了成亲。自己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刚满十五岁就要离开父母嫁作人妇,喜 的是,这门亲事简直就是天作之合。父母的故交不说,她大哥早已知晓郑垣,大家夸赞他脾气c秉性c才学c相貌样样都好,还说他虽然年纪轻轻却是前途不可限量。 大哥这亲说的实在容易,因为郑父也早有此意。卢姝宁的家教礼仪郑家也都看在眼里。一来郑家担忧自己的家世配不上。虽说祖上军功出身,是为开国元勋,还曾娶过公主。只因后几代屡屡涉险,爵位也从开国候一降再降,到郑父这一代已是开国男。如今郑父在朝堂承了一个虚职,在外主攻田产房屋,攒下一点子家业。郑家人丁凋落,膝下只有独子郑垣,眼见这止不住的颓败之势。郑垣却想读书考取功名,走仕途之路,一心要恢复往日风光,这一代终究要看郑垣的了。二来最担心的就是儿子的脾气。因为郑家是三代单传,人口稀薄,所以对郑垣从小看得过紧,而他偏又是个叛逆的主。 婚礼一整天下来,卢姝宁不敢吃不敢喝,终于挨到了戌时。虽说刚才新郎进来行了一堆礼节,加上自己也害羞,心里慌的很,连他长什么样子也没敢正眼瞧瞧。她痴痴地望着烛火摇曳,憧憬着婚后的幸福生活。 诺大的卧房,雕梁画栋,各色案几,溢满朱红。想走走看看却也不敢。她心里时刻记得父母的教悔。一人出丑,卢家满门蒙羞。所以行走坐卧,一言一行,万分谨慎。心中默念女诫女德相夫教子之类。 她在这里左等右等,却等不来自己的新郎。 另一边,郑垣和郑父在偏厅吵嚷了起来,郑母则坐在一旁拭泪。 郑垣苦笑一声:“今日之事,已然让我成了笑柄。” 郑父道:“大喜的日子,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郑垣道:“他们都在修堤筑坝,偏我就八百里加急日夜兼程赶回来成亲,难道不可笑吗往后,让我有何颜面再去见他们。” 郑父道:“你的河堤九月就修完了吧。” 郑垣道:“那是凌州,还有兰溪一带,还有一些工程没完。” 郑父道:“这些事情本就与你无关,再说了,我托人打听那边的工程早就完了,这才找你回来的。” 郑垣道:“你宁可相信旁人也不信我么。” 郑父道:“好,好,信你。事已至此,洞房花烛夜,你不该冷落了新娘呀。” 郑垣道:“我不去。你们如此做法,让我实在难以接受这门亲事。你们永远都是这样,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我,从来不顾及我的感受。” 郑父道:“郑垣,你已长大,要懂点事。” 郑垣道:“那你长大没有你懂不懂事” 郑父道:“你怎敢如此对我讲话,读的什么圣贤书礼仪孝道都忘了吗” 郑垣道:“父慈子孝,父不慈,儿子怎能孝。” 郑父道:“你就是如此尊重你的父亲的吗” 郑垣道:“你对我如此不尊重,我想要尊重你,真是很为难呀” 郑父道:“为难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做父母的难道害了你不成。” 郑垣道:“你们倒是没有害我,可你们也没尊重我呀。你们就是不让我有自己的想法,不让我按自己的意愿来。如果事事都让你们按我的意愿来,想必你们也会如我一般苦恼吧。总之,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郑父道:“忤逆长辈,郑垣,你要为你犯的错误承担责任。” 郑垣道:“难道长辈就不用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吗” 郑父道:“你这说的什么话难道你还要纠长辈的错吗” 郑垣道:“难道是长辈就可以为所欲为的犯错吗” 郑父道:“你就是这样尊重长辈的” 郑垣道:“像你这种不讲道理的长辈,我不想尊重。” 郑父道:“郑垣你够了” 郑垣道:“我早就受够了” 郑父坐下来,喘口气,道:“我承认我骗你在先,是我不对。可我也是为了你好。” 郑垣道:“我也为你好,我也骗你一次可不可以” 郑父道:“你这。。。。。。” 郑垣道:“哼,骗就是骗,不要说那么好听。为我好,其实就是为你自己好,是你自私。我是一个人,我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情感。可你偏要控制我,让我做出的每一件事都符合你的心意。一旦不听你的命令了,你就罚我打我骂我。你对任何一个陌生人都可以好好讲道理,你对谁都可以待之以礼,唯独对我就是如此。”郑垣深深的看了母亲一眼,道:“我是你们的亲人,我不是你们的仇人。” 郑父嘘了一口气,道:“今日你成了亲,希望你可以稳重成熟一点。” 郑垣道:“我连自己成亲都是被骗的,我连自己成亲都做不了主,我拿什么来稳重成熟。” 郑父哑口无言。以往,父子俩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他早就习惯了这种交流 方式,他以为还像以前那样,只要自己拿足父亲的架子,端住长辈的身份。只要自己一句话,“只听说过儿子犯错父亲责骂,没听说过父亲犯错儿子责骂的。”就这一句,郑垣就翻不过这座山去。任凭他吼他叫,他闹他耍混,事后罚他一顿,饿他三天,总有办法对付他。 十几年来,郑父想的最多的就是怎么压制儿子,改改他的臭脾气,从没想过改变自己。 郑垣的火山终于爆发完了。他觉得自己没发挥好。憋屈了许多年,对父亲的苛政不满已久。总感觉有一大堆委屈和深仇大恨堵在胸口压抑着他。刚才实在说的太少了,应该一年一年,一件一件的说才对。 父子二人都沉默了。 郑母道:“卢家三妹温婉知礼,大方得体,能娶她是咱们家的福分。” 郑垣脸一扭,道:“我不喜欢她,放她走。” 郑母道:“你连见都没见过她,怎么说不喜欢呢。” 郑垣道:“我连见都不想见她。” 郑母道:“明媒正娶,三书六聘,官府递过文案的。怎么能说走就要她走呢。” 郑垣道:“我不管,反正我不要她。” 郑母道:“是你把她迎娶回来的,是你和她成的亲。” 郑垣道:“是你们骗我和她成的亲。你们有问过我吗” 郑父道:“你怨我恨我违背我怎么都行。撒完了气就回卧房去。” 郑垣道:“我不去。” 郑父道:“你敢” 郑垣道:“我就敢” 郑父道:“你可以试试。” 郑垣道:“试就试。我郑垣,我郑重围发誓,这辈子绝不踏入卧房一步。”说完转身就走。 他刚走了几步,就看见廊下昏暗的灯影里站着一个人。鲜绿的礼服,满头的金簪闪烁,眉目流转,似要落下泪来。 郑垣看着卢姝宁,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该说些什么,于是赶紧扭头,打算从另一边跑掉。 郑父一面吩咐家仆拦住他,别让逃跑了,明日还要回门。一面赶紧示意妻子不要只顾着自己哭。 郑母赶紧上前安慰她,一边嘴里念着什么混世魔王,转世的祸根,一边宽她的心,安慰她。 卢姝宁看见他那生气发抖的脸,狰狞发红的眼,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咆哮嘶吼。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经历这种事情。 自小乖巧的她,唯父母命是从,哪里见过这阵仗。卢家家训严格,兄妹五人个个严谨遵守,就连最调皮的四弟也不敢如此顶撞父母。她在心中默念,天哪,大哥呀大哥,你说的什么脾气c秉性c才华c相貌,我是一样没见着呀。 想到此处,这呼吸越来越急,不觉脚下发软头发昏,身子一沉竟晕倒了。 他见她晕倒了,心想,这也太弱不禁风了吧,如此小场面竟然吓得晕倒了。从此认定她是一个胆小怕事,弱不禁风之人,于是便心生厌恶。 他哪里知道她的晕倒是因为从昨晚起不吃不喝引起的。 这晚郑垣独自睡在书房。他也曾幻想过未来妻子该有的样子。至少应和他一样,有主见有个性,是个性情中人,豪爽洒脱,高兴便高兴,生气就生气,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所以也立志要娶这样品性的女子为妻,家世什么的他到满不在乎。 他也最瞧不起那些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都藏起来就为迎合他人的人。大家都生而为人,难不成别人的开心重要,自己的开心不重要么。口是心非不敢表露自己的心思,靠这些去换取他人的一句夸奖,那活得还有什么意思。 谁能料到多年之后,他也逐渐变成了自己最不喜欢的样子。 新婚之夜就这样过去了。 新婚第一日早上,各种繁文缛节略过不述。 在清雅安静的小院里,郑母因为昨日的事心中愧疚,特地让阿金从周记买了些上等的点心来。这些花样都是京城新出的,卢姝宁没见过,一打开食盒便惊喜地叫了出来。 郑垣心道,真是乡下土包子,没吃过没见过。 卢姝宁道:“爹,娘,用早饭。娇羞的对他说道:“相公,用早饭。” 郑垣板着脸,道:“你刚才叫我什么谁允许你这么叫的” 卢姝宁道:“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呀” 郑垣道:“和阿金小新他们一样,称呼我,少爷。” 夫为妇纲,姝宁无奈低下头,轻轻唤了一声“少爷”。 郑父郑母被气的不轻。心里却念着咒:不能打不能打,孩子长大了,要讲道理要讲道理。 郑父道:“也成亲了,安心在家好吧。” 郑垣道:“我还要出远门,我有大事要办。” 郑父道:“你有能什么正经事,不过跟着几个纨绔子弟每日乱跑。” 郑垣 道:“我还要去兰溪一带帮忙修堤,那里水患严重。你不在场,自然不知晓。” 郑父道:“皇上派楚王去赈灾,又带了工部的好些官员去修房搭桥,你去算什么” 郑垣道:“他们好心叫我去长长见识,我为什么不去。” 郑父道:“你不要与楚王走那么近。” 郑垣道:“为什么不可以,我这一身的拳脚功夫还是他府上的师傅教的,让你教你会吗” 郑父道:“我大宋开国以来,重文轻武,你好好读书走仕途之路才是正经。” 郑垣道:“我为什么不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郑父道:“你为何就不肯听我的,我说东你偏往西,非要逆着我来。” 郑垣道:“难道你选择的就一定对吗” “我是你的父亲,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如果你一意孤行,终会自食恶果。到时候可不要连累我和你娘。” 郑垣将手里的碗筷随意一扔,转身去了。 新婚第一顿早饭就这样不欢而散。 熙攘的街道,宝马雕车,马蹄疾疾。马车里死气沉沉,坐着各怀心事的人。 卢姝宁温柔道:“今日回门我知你不愿去,你也不必为难。你走吧,我父母那边,你父母那边,我自己会应付的。” 郑垣板着个脸:“盲婚哑嫁,这样的婚姻实在是没有意趣可言,摧残你也摧残我,你我都是可怜的人。你也有权利找自己喜欢的人过一辈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姝宁着急了:“我不能走,走了就对不起卢家,也对不起郑家。我宁愿牺牲自己的一辈子也要保全两家的名声。你是男人,你娶多少姬妾我绝无二话,外人也只会说你好本事。可女人一但回了娘家,自己蒙羞不说,连带整个娘家也要受尽风言风语。何况,我卢家还有一弟一妹尚未婚嫁,若是因为我的缘故使他们婚事受阻,那我宁愿一死。” 郑垣恨铁不成钢:“我和你说不通这道理。” 姝宁道:“我也和你说不通我的难处。” 郑垣道:“我在书房留了一封和离书,你拿了就走吧。” 姝宁生气了:“我不要你的和离书。” 郑垣也生气了:“那我就写休书。” 姝宁愣了一下,想不到这才新婚第一天就被写休书:“我犯了七出哪一宗” 郑垣终于心软了:“什么都没有,你也是一个可怜人。” 姝宁拭去眼泪道:“你若写我就撕,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走的。” 他从马车上跳出来,丢下一句“死脑筋”便头也不回的跑了。 姝宁默默的坐在马车里,心想:这人活着怎么能只为自己考虑,全然不顾旁人呢唉,郑垣呀郑垣,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来去自由,不管不顾。 第二回 君心似海 第二回君心似海 大雪一连下了三日,整个京城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到了夜里,万家灯火,映的白雪可爱至极。偏偏是大年二十九,家家户户都上了灯,偏偏这时雪停了,风也住了。偏偏这时郑府门外停了一辆马车。 他回来了。 这是卢姝宁为人新妇的第一个年,朝朝暮暮盼望的那个人终于回来了。 郑垣进门就跪下磕头,向父母问安请罪。这到把二老吓了一跳,许多年来还是头一次看见他如此恭顺低头认错。二老心中又惊又喜。一家人围着暖炉互诉离别之苦相思之意,他也说着一路的奇趣见闻。 卢姝宁听着有趣,也笑着挤进来,道:“我说呢,这下了三天的雪刮了三天的风,说停就停了,原来是贵人要登门,全给你让路呢。少爷你这回来就不走了吧” 从她一进来,他立马就收住了笑容,板起脸来:“关你什么事。” 她依旧笑着:“少爷,你看你这一回来,咱爹咱娘高兴的什么似的,多热闹呀。” 他冷淡的“嗯”了一声,说道:“以后不许你用咱,那是我爹我娘,不是你的。” 郑母早就看不下去了,上去就是一脚,怒道:“我不是你娘,我是她的娘,你以后别叫我,叫我也不搭理你。” 出师不利,她知道自己不讨好,找个理由退了出来。缩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默默赏雪。 成亲后的这四个月,公婆对她无比宠爱。她的好婆婆说了,这么好的儿媳恨不得天天缝在身上,就怕一出门丢了呢。若谁家有个婚宴寿宴,那更是走哪带哪,逢人就夸。为了不让她寂寞一秒钟,郑母是想花样的带她玩。自己都觉得不是来当媳妇的,倒像是来当主子小姐的。管家婆子们更是会看眼色,见她得宠,谁也不敢怠慢她。 可现下她才明白,不管自己如何乖巧懂事,他是如何让人不省心,毕竟他才是亲生的,他才是一家之主。他们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方知自己是个局外人。看着一地琼瑶,不免伤感想起家来。 那边郑父郑母给郑垣使眼色,又扯袖子又拽衣襟的,窸窸窣窣说了好些话。他臭脸一摆站起来就走,说自己累了,回书房睡觉去。 待他推门进了书房,看火盆烧的正旺,则一边烤手一边打量各处归置:书籍井井有条,摆设一尘不染,卧榻也换上了貂绒厚褥,瓶中也新插上了未开的腊梅枝条。他满意的点了点头。 年三十一大早,就开始各种繁杂节礼,拜神请神,烧香叩头,一家人整整齐齐。进出忙碌的仆人得了赏钱个个欣喜。春联,灯笼,新贴的窗花,福字,一片通红,喜气盈盈。祭祀的三牲六畜,厨房里冒着大团白气的蒸锅,各处厅堂摆好的酒水茶食,香气扑鼻,年味浓郁。大门外漫天漫地的白雪中,爆竹劈啪作响,一群孩童拍手欢呼叫好。 真是一个好年。 郑垣自然不管这些,该应付的都应付完了,躲在暖房里烤手偷懒。 姝宁进来笑道:“少爷,原来你在这。母亲让我学着管家,做一些理财记账之类的,她说她老了,诺大一个家早晚要交到我手里,让我慢慢学起来。” 郑垣看着窗外,道:“跟我说做什么” 姝宁低下了头,道:“在汾阳老家的时候,我母亲也教过这些,我和我妹妹算账记账的本领都是跟她学的。但这一间铺子的买卖和一条街的买卖毕竟不一样。我愚笨的很,怕学不好呢。” 他道:“知道自己笨就行。”心里却道,一点主意也没有,这种事也来问我。 她分明是谦虚,故意示弱,好让他安慰自己几句。谁知自讨了个没趣。转身要走,他又叫住她,道:“记住,以后不许你进我的书房,也不许你动我的东西。” 她点点头答应了。心里却在自责肯定是哪里没收拾好惹着他生气了。哪里知道他就是那样的怪脾气。 除夕夜,仆人们放了假,除了几个家生奴,其余的领了钱都回家了。 夜里守岁,二老借口说人老困的早就走了。 屋外灯火通明,烟花爆竹,喜庆热闹。屋里冷冷清清就他二人,谁也不出声说话,尴尬的守着个大厅,看烛花爆了又爆。 一阵沉默无聊过后,二人偏偏默契的一同站起来,四目相对,分外别扭。他们又不得不生硬的故意错开,一前一后回了他们的小院。 这小院正北是三间屋,做了书房,正南也是三间屋,做了卧房,两边是抄手游廊,院中是一颗海棠树。他回他的书房,她回她的卧房。这两边门一关,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院子,和当中一棵干瘦的树,和这一院子寂寞的雪,还有这个五味杂陈的年。 卢姝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趁着新年,郑母为她做了一件灰白杂色狐狸毛披风,又一身白衣红裙和一双描金绣花的红靴子。 大年初一,她梳了一个新式的发髻,插着一对新做的步摇,穿着一身新衣在雪地里踩脚印。又跑到那棵海棠树下玩,摇摇树枝,那雪落了一身不说,还偷偷溜进她脖子里,把自己个逗的咯咯笑。她之所以敢这么放肆痛快地蹦蹦跳跳,是因为她料定不会有人起这么早。 谁知偏偏就是这样的凑巧。 身后何时站了一个人她惊的回头看着他,两个人都愣住了。 也许是因为今天穿的不一样的缘故,郑垣路过她时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她立马反应过来,绕着他转了两个圈,还故意用手把裙摆撑开,展示上面绣的花样,一脸显摆地问他:“好看吗” 他转过身去,冷冷回答:“不好看。”然后面无表情的走了。 大年初二要回娘家,郑母却不见她穿那件披风。问她为什么,不合适还是不喜欢。 她却笑道:“我觉得太贵重了,怕穿坏了。这年节下到哪都烧着炭火,怕一不留神烧个窟窿,怪心疼的。” 郑母笑道:“你心疼它,我还心疼你呢。” 郑垣却在心里笑她,不过一件杂色的狐狸毛的而已,又不是纯白的狐裘,自己得到过的比这好再多的都敢穿。有什么舍不得的,这分明是在笑话他们家,是看不起他们家。因为上次挨了母亲一脚的缘故,他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敢这样说。 郑父下了死命令,一定要他陪着她去一次卢府,他只得依了。去了也不过说些冠冕堂皇的话,略坐一坐就回来了。 姝宁来到一白书舍,随手拾起窗外栏杆上的一片落叶,放在鼻前嗅了嗅,满意的笑了。 身后郑垣板着一张脸,生气问道:“你来做什么不是说过不许你来么” 卢姝宁拿出一双新袜子捧在手心里。 郑垣生气道:“我不是说过不许你进我的书房吗。” 她说道:“我没进去,我就站在门口。” 他道:“以后门口也不许你站。” 她向后退了一步,他就用手指再指一下,她又退了一步,他又指了一下,她又退,一直退到台阶下面,他这才不再指她,道:“说,什么事” 姝宁捧起那双新袜子,开心地说:“这是给你的,谢谢你今天格外赏脸。” 说着向他展示:“这上面我绣了一朵小小的兰草,是母亲告诉我的,他说你喜欢这个,这个绣法叫飞燕绣,是我们卢家的独门秘籍,母亲还夸我绣的好” 他打断她:“我不要,你拿走。” 她道:“你试试嘛,这个面料很软很舒服的,真的,你穿一次就知道,好不好” 他不耐烦大声呵斥起来:“不要。” 她站在原地不动,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没好气的说:“再不走我就写休书。” 她赶紧灰溜溜的走了。 出了正月,郑垣坐上马车告别父母,说道:“我这次要去岳麓山求学。” 父母见留他不住,说道:”已经二月了,不然,等过完生日再走吧。 他笑着说:“你们糊涂了,我是二十九的生日,过哪门子的生日。再说了,我这是去求学,又不是胡闹着玩,早去早好。父母保重。”说完跪下拜别。 一辆马车渐行渐远,他唯独没有跟她告别。 过完了年,郑母就慢慢放手,让她学着管理家事。整个郑府上下的进出,乡下的田亩收租,城里的铺面钱庄,亲戚们红白喜事的账单,逢年过节如何祭祀如何布置开支,下人们的月钱,再到地契房契卖身契,借条欠款抵押账单,从库房里的桌椅簸萁,到她公爹的俸禄再到她婆母嫁妆箱里的金银首饰,她很是学了个遍。 全家上下无不称赞。打理的井井有条不说,更是难得的公平讲理,赏罚有度,从不拿主子头衔压人,泄私愤。之前仆人门服她是碍着郑母的面子,现在,那可是由口到心的服呀。 六月的天气,日高酷暑,蝉鸣嘶嘶。郑府门外的大柳树下停了两辆马车。 他又回来了。 郑父郑母看着儿子带回来的满满两车东西,感叹这岳麓山回来的就是不一样,是哪位神仙大儒育人有方。阿金他们也打趣说,知道的说是去求学,不知道的还以为进货去了。 母亲在镜前炫耀着新衣裳,父亲搂着一坛好酒,管家李叔捧着双鞋左看右看,管厨房的刘婆子得了一块好布料,小新拿了一盒香粉,阿金则戴上了新头巾,其余的丫鬟仆人都分了些吃食或其他玩意,就连一个月来送一次柴炭的老贾也趁机捞走了一包糖。 唯独她什么都没有。 不过她早有预料,到也不眼红不生气。 郑母一面 冲姝宁微笑,一面瞪了儿子一眼,然后悄悄从嫁妆箱子里挑了一颗珠子放进一个精致的小盒递给了她。郑母这一面对姝宁喜笑颜开,那一面又转过脸对郑垣恶狠狠地呲牙。 姝宁也配合的天衣无缝,惊讶欣喜的很到位,不让任何人尴尬。 她说:“这天热得很,少爷读书辛苦了。爹娘日夜牵挂你,念叨来念叨去。天天到院子里看云彩下不下雨,云彩没盼来,倒把少爷你盼回来了。家里人人都说若把这盼儿子的心用在求雨上,雨也求来了。” 郑垣不理她只向二老问安。 郑父一脸严肃道:“姝宁先跟你说的话,你应该先回答她。” 郑垣无奈这才看向她一眼,说:“嗯,你也辛苦了。” 她真是受宠若惊,忙摆手,道:“不辛苦,不辛苦。” 他说道:“爹,娘,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二老听见他说不走了,忙问:“好好的,这才读了半年书又怎么了” 他解释道:“别误会,是京城的白马书院来了位大儒,方孝儒方先生。我们几个纨绔子弟商量着去他那读书。” 郑母一拍大腿,说:“这是好事呀,好好的孩子怎么说自己是纨绔子弟呢。” 他说道:“你们以前不就是这么说我的么” 郑母笑道:“那都是以前,再说就看打了。” 郑父在一旁反复念着方孝儒的名字,猛地想起,说道:哦,那方先生我认得,他可是昭文馆大学士,曾经太子的启蒙恩师呀都说他脾气怪,做法怪,教人的法子更怪,就这还有不少人求学与他。要做他的学生可不简单呢” 郑垣道:“正是呢,方老先生说他怕热,要等天再凉快些才开讲学堂。所以我还有时间温习功课。” 郑母道:“再好不过。你要东西要钱要办事跑腿全找姝丫头。如今呀她管家,你缺什么尽管找她要。”说着话一把将郑垣拉在姝宁面前。 他二人直愣愣的面对面站着,很是不自在。 姝宁退后一步,道:“请母亲放心,您既然让我管这个家,我自然竭尽全力把该置办的都置办好。少爷要读书考白马书院,要做方先生的弟子,这是咱们家的头等大事。那我肯定什么都先紧着少爷来,怎么会缺东少西的等少爷来问我要。” 郑母狠狠斜了她一眼,心想:这个傻孩子呀 她知道他读书辛苦,便隔三差五的送来吃食,不是酥酪,就是绿豆汤,还有冰镇西瓜,茶果酥饼之类。虽然他每次都是冷冷的说一句“不吃,拿走。”但她还是每天变着花样地坚持送来。 他气的真想在郑氏家训里加一条:“若想书房保安宁,快点远离卢姝宁。” 这天寅时,天刚蒙蒙有一点亮。 他就站在院中大喊一声:“卢姝宁,你给我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唤她的名字。 慌得她趿着鞋就跑过来了,问道:“少爷,怎么了” 他来到海棠树下说:“为了防止你今天送粥明天送点心的打扰我读书。我们以树为界,这半边是我的,那半边是你的。谁也不许越界,听明白没有” 她点了点头,道:“嗯,好,那树算是谁的” 这个他还真没想到,树算是谁的他随口答道:“树一人一半吧。” 她附和着:“哦,一人一半。” 她很开心,如今,她拥有了一半的树。 七夕佳节,京城每年都会有盛大的灯会。元夕的灯会跟这一比,就是小巫见大巫。青年男女,新婚夫妇,老人孩童,商贩杂耍,说书评话,还有观不尽的灯海,赏不完的夜景。热闹自不必说。卢姝宁也是听说过没见过,一直想去逛上一回。 她知道他是不会去的,一来他不喜欢这种热闹,二来他要抓紧时间读书。 到了晚间,郑垣在饭厅唤人。 姝宁跑来,道:“少爷不用叫了,家里只有我,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就好了。” 他一面坐下,一面问她:“阿金和小新他们呢怎么一个都不在。” 她道:“我放他们假,都逛灯会去了。” 他又问:“那我爹我娘呢” 她道:“也去了,家里只剩你和我了。” 他道:“你怎么不去你不是天天都吵着说要逛灯会,说长这么大,只见过汾阳的灯会没见过京城的灯会么。 她笑道:“我若再走了,家里就剩你一个人了。” 他恍然大悟,一拍大腿站起来,道:“你呀你,我就知道你们在合伙算计我。” 她见不妙,赶紧说:“少爷,今天晚上吃包子,我包的,肉馅的。” 他没好气道:“不吃。” 她答了一声“哦”。 他气呼呼的转身就要走,又转 回来冲她嚷道:“卢姝宁,我告诉你一句话,你用错了心机,也会错了意。想让我中你们的圈套,没门”说罢转身就回书房了。 她从饭厅出来,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廊子下对着灯笼发呆。 中秋刚过不久,南风转凉,郑垣如愿考进了白马书院。这天他一进门,她特地恭恭敬敬地来在他面前,行了个大礼,道了一声“恭喜”,然后无比羡慕的看着他。她这一看,到把他看的怪难受的。他心中诧异,怎么考上白马书院的人是我,激动的却是她。 她手舞足蹈,左右来去难掩的兴奋,说:“如今少爷不一样了。” 他不解地问:“有什么不一样” 她满眼放光的说:“从今往后,你可是方先生的学生了呀。” 他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心里却在想:说的都是些什么废话。然后径直走开,不去理会她。 从这天起,郑垣每天天不亮就去书院读书,下午回来练习文章,晚间还要挑灯夜读。 姝宁更是异常兴奋,殷切侍奉。无奈他以为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在巴结他,讨好他,于是心里越是排斥她。 清冷的月色,宁静的小院,孤单的树。每到夜晚,看着他的窗户亮了灯,她也会点上一盏灯,坐在窗前写写画画。小院里,唯有这两扇窗互相照着温暖的烛光。 九月初,暑气渐衰。今天,姝宁特意穿了一身新衣来给他送海棠果茶,站在树下喊他。 郑垣没好气的说:“我不是说过不许你来送东西吗” 姝宁道:“是你说这树一人一半的,这树上的果子自然也是一人一半。这是我腌的蜜饯,这个是果子茶。但我只能给你三分之一,不能给你二分之一。因为我要收点工钱的。” 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心想,我怎么就碰上了你这么个死脑筋。叹了口气,道:“树归你,都归你,我不要了行了吧,你都拿走我不要了。” 她一脸天真的笑了,说:“那这整棵树都是我的了” 他不耐烦道:“对,对,对,都是你的,全归你了。” 她开心极了,蹦蹦跳跳的跑开了。他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心里莫名其妙:一棵树而已,也值得如此高兴 他哪里会知道,今日是她十六岁整的生辰,而这棵海棠树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个礼物,也是唯一的一个礼物。 十月末,秋叶零落,凉风习习,海棠树硕果累累,她又可以做很多果子茶了。 夜里风雨大作,早起满院的落叶。 卢姝宁也有样学样,站在树下大喊:“郑垣,你给我出来。” 他起的就很早,听见喊他就走过来问:“什么事。” 她说:“我扫院子只扫我这一半,你那一半我要雇人扫,所以,你得出工钱。” 他心想,大清早的就为这事,真够无聊的。生气的说:“我没钱。” 她笑道:“那就打欠条,先赊着。” 他冷冷的丢下一句“无聊”就要走。 她道:“是你非要跟我一人一半的。” 他回过头,道:“树归你,树叶自然也是你的,就该你管。再说了,这是我家,我掏什么工钱。” 她说道:“如今我管家,自然我说了算。这树叶落在你那一半的地上,算谁的” 他道:“还算你的。你想啊,如果小偷偷了你的钱放进他的口袋,难不成就是他的了。” 她点点头,道:“有道理。那如果这钱是别人主动送给你,放进你口袋的,算谁的。” 他道:“当然算我的。” 她莞尔一笑,道:“”哦,好,树叶送你了,这是我给你的回礼。”说完就跑掉了。 只剩他站在树下,大喊大叫:“我不要,你拿走,我不要,你听着,我不要。” 第三回 夜闯书房 第三回夜闯书房 秋去春来,春又去秋又来。 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四季往复,循回有序。卢姝宁坐在窗前呆呆地看海棠树,看这棵他送给她的树。看它开花,看它花落,看它萌新叶,看它叶又落,经过清明,又等来冬至,盼燕来,数雁归,听风雨,赏落雪,遥望明月星辰。顺便也看看对面窗里的那个人。 她开始慢慢理解大哥说的话,“他的秉性脾气,才华相貌都很好。” 心里默念着:是啊,都很好,只是不为我而已。想到此处,便提笔在纸上默默写了: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缺月疏桐,四时寂静。日复西东,往来无穷。 这年春试,他得了贡士。殿试之后,郑家二老可以管儿子唤作进士了。他更正道:“是同进士出身,我只不过是个三甲,前二甲方为进士。” 合府上下张灯结彩,全家欢庆,比过年还热闹。 郑垣一面忙着去朝中报道,新入仕的进士们每日听训学习各种规矩。一面答谢各色应酬,谢师谢友谢同窗,很是忙了一阵。郑家二老则拉着卢姝宁到处烧香还愿,天上飞的神仙,地下埋的祖宗,谁也不能冷落。 郑母逢人就夸赞:“我儿不中再没有中的人了。去年夏天那样大的雨,水都没到膝盖了,他非要去书院,任谁也劝不回他。结果那天就他一人去上学。事后人人笑他傻,唯有方先生称赞了他,说他是难得的傻,是千里挑一的傻,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傻。听人说读书读多了人就傻了,我儿就是读书读傻了。” 郑垣走过来板着脸道:“以后再不许提我淋雨的事,谁都不行。” 这几日,郑母思量着郑垣之前一直拿读书当借口。现下考完了,是该把正经事提一提了。遂将郑垣单独找来,明的暗的说了一大通。 三天过后,郑母一问才知他并未回卧房去。 这天郑母又找来郑垣,说道:“成亲这么久了,姝宁还没有动静,难免有外人说三道四的。你是无所谓,她却艰难的很。我知你不喜欢她,我也不强迫你,只是让她有个孩子,全当可怜可怜她,行不行” 郑垣听后脸色不太好,然后一言不发就走了。 郑母只好又找来姝宁,道:“儿呀,你来家这年也过了三个,孙子却没让我抱上一个。你的乖巧懂事,精明能干我们都看在眼里。可是再温良贤淑却讨不到丈夫的喜欢,你说要这些聪明有什么用。你一日不讨喜欢是他的错,这都两年多了,还讨不到他的喜欢,说明你也有问题是不是” 姝宁惭愧地点了点头。 郑母又说:“你错就错在过于听话懂事了,他是你的丈夫,又不是别人。”说罢将姝宁搂进怀里,凑在她耳边轻声细语起来。 三月,春寒料峭。虽已开春,这夜里的冷风刺骨绝不输与西风。 子时未到,卢姝宁卸去簪环,只穿着贴身衣物,还特意披上那件狐狸毛披风,满心窃喜的走向书房。 郑垣睡得深沉,莫名感觉有两只滑溜溜的手伸进了被子里,他还奇怪,怎么会又做这样的梦,猛然觉得不对,只当是家里进了贼。黑暗中,不及他细思,便一把捉住她的双手,再一记窝心脚正中她的腹部。她叫了一声哎呦,便一屁股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板上。他本想一跃而下再补上几拳,幸亏听见这一声哎呦,才及时收住了拳头。 她羞愧难当,捂着脸逃跑了。 他躺在榻上一夜无眠,细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几年来,二人相处的虽说不上情深义厚,好在也平安无事,勉强过得去。他定的规矩划的界限她从未逾越过,怎么偏偏今天就做出这样的事。她是大家闺秀,礼仪c教养c尊卑c廉耻看的比什么都重要。今夜之举,真是连一个妇人最后的底线也不要了,真是令人不解。 忽又想到前几日母亲说的话,细细琢磨一遍后。又认定她是为了所谓的卢家脸面,为了留在郑家,为了她自己的声誉,为了保住她郑家少奶奶的地位,才会出此下策。于是叹道:“是啊,正如母亲所言,她确实太需要一个孩子了,而我是万万做不到的。” 至此,他对她是彻底死了心,冷了意。心想,若你能一直安分守己,我们还可以以这样一种奇怪的方式做一对奇怪的朋友。如今看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终是害人害己,自食苦果。 忽又想起自己练过拳脚功夫,而那一脚又用上了九成的功力。看来她一定伤的不轻,但却故意赌气,暗暗发誓,再不要去理她。 第二天天亮了,卢姝宁看着肚子上的一大块乌青脚印,疼的连腰也直不起,强忍着剧痛下床,屁股又疼的连路也走不得。 她也不敢瞧大夫,更不敢跟任何人说起此事,她哪里还有脸面说起此事。她不怨恨婆母诓骗了她,知她是一片好心要成全他二人。为了遮掩此事索性连药也不寻,免得大家起疑心,怕到时候闹出来彼此都难堪。 她心想,这见了面该如何面对,他若问起,我又该如何解释。此事之后,他一定对我彻底失了心,以为我是那种轻贱女子,连羞耻也摒弃了的轻贱女子。想到此处,不觉潸然泪下。 自夜闯书房事件后,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冷漠无情,不再看她一眼,也不再和她说一句话,甚至故意躲着她,连照面也不打。之前虽说不上有多亲厚,但至少还能恭恭敬敬地说上几句话,现在,就像家里不存在她这个人一样。她在这样的冷漠里挨了三天,却如同被针扎着过了三个秋。 就算这样她也绝不向他解释,辩驳说是婆母诱骗了她在先。她想着,本来他们父母儿子好不容易才和好的,想想之前闹得何等势如水火,不可开交,就是因为曾欺骗于他。若再来上一次,可让这一大家子人怎么办。所以打定主意要将这恶名背到底。 第四回 淼淼来也 第四回淼淼来也 天也抑郁,人也抑郁,府里的气氛格外异常。仆人们都在窃窃私语。 淼淼跪在大门外,郑垣跪在大厅外,姝宁跪在大厅里。堂上坐着郑父郑母。 郑母发怒道:“你们要干什么姝丫头你是发的什么疯,他两个跪就算了,你又跟着跪什么” 姝宁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道:“母亲,这是唯一能让他高兴的事,我必须帮他。”是啊,她看他那愁苦的脸实在是看够了,这三天来,他不曾笑过一下。 郑母双手一摊,道:“不是我固执,实在是郑氏家训不允许来历不明的女子进门,别说妾氏,连个通房我也不能给她,让那个叫什么淼淼的赶紧走人。” 姝宁又对着郑父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喊了一声父亲大人。 郑母抢过话头,道:“你别喊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郑父看着郑母,叹了口气,道:“对,你娘说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 郑母极少对姝宁摆出这等严厉神色,说道:“姝宁,我虽让你管家,但这种事我不能坐视不管,不闻不问。若全依了你,那这家成什么样子了。什么苍蝇老鼠都给我往家里带,白白坏我一锅好粥。我能答应你么” 姝宁听出这话是说给郑垣听的,辩解道:“少爷饱读诗书,走南闯北,又在朝为官,一定阅人无数。我相信,他不会看错人的。” 郑母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叫了声“哎呦”,又用一根手指指着她说:“姝宁呀姝宁,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呀。郑垣他傻,你也跟着傻。这男人看女人,和女人看女人,他看的点不一样。郑垣现在这个年纪他正是犯傻的时候,他不懂,你难道不懂吗我这可是在帮你。” 姝宁道:“求母亲看在少爷喜欢她的份上,求郑氏家训网开一面,让淼淼进门吧。” 郑母道:“郑氏家族几百年的家业,几代人的心血,不是你卢姝宁一个人说了算的。郑氏家训也不是你说怎样就能怎样的。” 姝宁道:“母亲,我懂,郑氏家训不许不明不白的女子进门,那全当是我卢家的人好不好淼淼算我的,不算郑家的。就当是我卢家来了表亲,我多了个妹妹。若她出什么差错,母亲尽管罚我。” 郑母道:“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识一回不知道。这女人的心机深着呢,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我的眼睛会看人,我一看那个淼淼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经历过我太懂了。若不是我当年斗智斗勇,怎么能保住垣儿这根独苗。” 姝宁道:“少爷这独苗当的着实不易母亲更应该看在郑氏子嗣的份上,让淼淼进门吧。” 郑母气急败坏的从椅子上跳下来,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又回头对郑父说道:“郑氏家训再加一条,万丈大厦如不倒,远离蛀虫和淼淼。”说罢同郑父走了。 苦求无果,卢姝宁揉着膝盖出来,对郑垣说道:“我知道淼淼对你很重要,我会帮你的。” 他道:“淼淼从兰溪千里迢迢来投奔我,我却让她连门都进不来。” 姝宁道:“我懂了,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顿了顿说道:“让她进门”。 第二天,又是同样的格局,郑母道:“ 如今我就垣儿这么一个,全指着他出息,哪一天不活的小心翼翼。就算跪破了天跪穿了地我也不可能让她进门,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 姝宁突然生气吼道:“我不想跪了,毕竟我这肚子上挨了一脚,实在是疼得跪不下去,母亲你看着办吧。”干脆利落,说完起身就要走。 这可把郑母吓了一跳,也把门外跪着的郑垣吓了一跳,这是一向温顺的她进门以来说的第一句狠话。 郑母道:“你呀你,你这又是何苦逼我呢” 姝宁道:“我已然得不到夫君的喜欢,难不成还不许我成全他们吗” 郑母看在她挨了一脚的分上,终于松了口,与郑父商量起来。 而郑垣却不知其中缘故,还以为母亲是一味心疼她管家辛苦又受了伤的分上才做出的让步。不得不感叹,如今她的面子比我大呀 郑母又思忖了一会,对姝宁道:“让那个什么淼淼进门可以,不过我有言在先。她得算是你的人,不是我郑家的人。你得保她,她在府里的一言一行若出了什么差错,我唯你是问。” 姝宁开心的答应下来,道:“是的,母亲,我保她,出了任何差错,母亲尽管罚我就是了。” 郑母小声说道:“唉,自作孽呀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留下她迟早有你后悔的。”郑母用食指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道:“自始至终,我只认 你一个。” 终于让淼淼进门了,郑垣高兴的一路小跑去迎他的人,回头小小声地对姝宁说了一句谢谢你。 看着他开心的样子她也笑了。这是书房事件以来,他第一次对她笑着说话,就这三个字瞬间让她如释重负。二人也算是冰释前嫌了。 这天午后,郑母郑父在大厅训话,下面跪着淼淼,旁边站着郑垣姝宁二人。 郑母端足了架子,慢悠悠地说道:“这第一呢,进了府,我得给你改个名字,这个淼淼可不能再叫了,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名字。” 淼淼瞪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道:“我不,淼淼怎么就不是好名字,再说了,我父母给我取的名字我凭什么不能叫,你又凭什么就给我改名字。我就不改。 卢姝宁冲她摆摆手,赶紧说道:“不改就不改吧,反正也是跟着我,我倒觉得这名字很好记,就这样吧。” 郑母不死心,道:“那不行,垣儿他爷爷的名讳里有个勉字,这犯讳了呀。” 郑垣犹豫了一下,道:“勉和淼,这个,不算犯讳吧。” 姝宁立马肯定道:“不算讳。父亲大人你说呢。” 郑父突然被人提起很是意外,愣了一下,道:“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不算吧。” 很明显,第一局郑母落败。 郑母清了清嗓子,又道:“第二,你得换下人衣服,你这身衣服过于花哨,在府里穿不得。” 淼淼道:“我不换,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下人。再说了我自己的衣服我为什么不能穿,这上面全是我娘亲手绣的花,我可喜欢了。” 郑垣不得已又看了姝宁一眼,姝宁会意,道:“不碍事的,不换就不换吧。她这身衣服还挺好看的,我也喜欢。再说她这绣的针法我也没见过,正好可以研究一下。” 郑母又败了一局,并不气馁,定了定神,吸了口气,又道:“第三,你得睡下人房,大通铺。” 淼淼笑道:“这个好说,我同意,只要有住的地方就行,我这人还就是这点好,不挑床。” 这一下闪了郑母的腰,她都准备好反击了,没想到敌人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郑母问道:“你没意见” 淼淼道:“没意见啊。” 郑母又问:“那你同意了” 淼淼道:“对呀,我同意啦。” 郑垣出来后,正式对姝宁做了一个揖,道:“今天的事真是谢谢你了。” 姝宁也微微颔首,道:“少爷客气了,我做什么都愿意。” 他道:“那以后还请你多多照顾她。” 她道:“我会的。” 淼淼终于留下了。 转过天用过早饭,闲来无事,姝宁带淼淼在府中各处走走。 淼淼什么都好奇,一路蹦蹦跳跳的,问东问西,一刻也不停歇。她跑前去见姝宁没跟上来,又返回来找她,道:“喂,你走路怎么那么慢啊,你们这种富贵人家都这么走路的” 姝宁笑道:“不是,只是我走的慢。你走路可真快呀。” 淼淼道:“不是我走的快,是你走的实在是太慢太慢了。那我跑起来更快呢,可惜你没见着。” 说着话二人来到一间屋子,幽静清雅,门窗镂花很是别致。淼淼丢下一句“这间房真好看”,接着推门就进。站在屋里说道:“啧啧,我以为有什么宝贝呢,全是草,真没意思。” 姝宁也跟进来,道:“这是兰室,里面养的都是名贵品种的兰草。每种兰草都不一样,栽培的方法也不一样,肥料不一样,沤肥的方法也不一样,麻烦着呢这些兰草比人都娇贵。” 淼淼摸摸下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这么麻烦,喂,你敢说这里的每一种你都记得怎么养吗” 姝宁笑道:“记得,而且一直是我在养。” 淼淼听了直摇头,道:“乖乖,你可真厉害,换我可做不来。” 姝宁道:“你可以试试,做不来也没关系。少爷最喜兰草,可他是个急脾气,嘴上说喜欢却没耐心养,你这点和他很像。” 淼淼道:“我可不干,这买卖赔钱呀他喜欢就应该让他养,结果你费半天劲,他又不用出力,直接就能欣赏。凭什么呀,划不来划不来。” 姝宁噗嗤一笑,道:“这个,我还真没想过。” 淼淼道:“你活的可真没意思。心里没有自己,却把别人装的满满的,老替别人操什么心。” 姝宁道:“人生来就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活的,为父母,为兄弟,为子女,为祖宗,为名声,为家业。各有各的苦。” 淼淼问道:“那你为谁” 姝宁答道:“为这府里所有的人。” 二人有说有笑绕过了大半个候府,此时来在他们住的小院。 淼淼说道:“厢房,客房,厨房,库房,大厅,偏厅,花厅,小花厅,老爷夫人住的叫重辉阁,你们的小院叫壹心园。行,我都记住啦。” 姝宁指着“一白书舍”这四个字对她说:“这就是他的书房了。” 淼淼开心蹦着,却见她停在原地,回头问道:“你怎么不走啦。” 姝宁的神色开始不自然起来,道:“我不过去了,你想看就去看看。我在这里等你。” 淼淼见她不去,自己也不想去了,道:“哦,这就是他的书房呀。行,我记住啦。哎,你说,这一白书舍的一白是什么意思,一清二白” 姝宁道:“也许是吧,我也不知。” 淼淼道:“你不问他吗” 姝宁惨笑了一下,道:“不问。”实际上她问过,他回答的是“关你什么事”。 淼淼抬手指着结满花苞的海棠树说道:“这院子一点也不好,尤其是那棵树,又干又瘦,一股子病态。我倒是很喜欢刚才那个院子里的大槐树,粗壮高大,一看就很好爬。对了,你会爬树么” 她摇了摇头。心想,难怪他喜欢你。 淼淼道:“改天我教你爬树吧。” 姝宁莞尔一笑。 淼淼又道:“你看你们这除了房子就是房子,你不烦吗” 姝宁道:“房子看烦了,我带你去看看鱼池吧,在小院的最后面,很有意思的。” 说着话二人来在后院鱼池,此处寂静悠然,别有一番意趣。 淼淼叹道:“这里好安静呀,这鱼也是你养的” 姝宁道:“嗯,我见这池水就这么空着怪可怜的,就养些鱼,种些浮萍c睡莲之类。我无聊的时候也会和鱼说说话。” 淼淼道:“是挺好的,比刚才那些房子有意思。” 姝宁见她走的太近,忙拉住她,道:“你当心些,这石头滑的很。你若喜欢可以来喂喂这些鱼,只是别靠那么近。” 淼淼挣脱她的手,道:“我自己的饭还吃不饱呢,我可不喂它们。” 姝宁道:“不碍事。跟你聊天真有趣。这下有了你就好了,有个姐妹做伴,我很开心。” 淼淼道:“郑垣他妈让你好好调教我,我还以为有很多规矩要学呢,没想到你只是带我随便转转。” 姝宁道:“学那些规矩做什么。你虽然看上去自由散漫些,但难得的是这一片天真。再说了,他就是喜欢你这个样子,我为什么要改变你。” 二人手拉手又去了别处转悠。 如此又过了两日。 这天一大早郑垣找见姝宁,道:“淼淼不过才来了两日,竟学会端茶倒水,铺纸研墨了。你调教的可真好,连母亲也夸赞,说她见人行礼行的可好了。” 姝宁颇感意外,道:“这个,我,淼淼呢,我有话跟她说。” 郑垣道:“不必了,淼淼说她很喜欢兰草,可你却嫌她笨手笨脚不让她去兰室。既然如此,就让她留在书房只为我铺纸研墨,不必再安排她做其他的事了。” 姝宁点了点头说:“好的。” 郑垣走后,姝宁心中不是滋味,想着如何见到淼淼。 说巧不巧,又过了两日,难得公婆二人今天要出门吃酒席去,本打算带着姝宁,但她故意推脱不去。快到午饭时分,阿金来报又说少爷会友去了,晚间才能回来。 姝宁感叹天赐良机,遂站在树下把淼淼叫出来对质。 淼淼前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这礼行的柔软且缓慢,像极了自己。道:“少夫人叫我有什么吩咐” 姝宁道:“闲来无事找你聊聊天。” 淼淼道:“我不想和你聊天。” 姝宁道:“这才三四天,你这规矩学的可真快。” 淼淼道:“少夫人调教的好啊” 姝宁道:“你是哪里人,今年多大了,属什么的,家里兄弟姐妹几人,父母都好吧” 淼淼道:“关你什么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姝宁道:“就是和你随便聊聊,说说话,唠唠家常。我平日里没什么朋友,我拿你当自家姐妹,想和你说说真心话。” 淼淼笑道:“真心话,只怕我这真心话说得,你却听不得。”突然脸色一变,道:“公子他根本就不喜欢你,你自己也知道,可你就是要赖着他,你为什么不走” 是啊,他不喜欢她,全府上下都心知肚明,可谁也不说,也没人拿这事给过她难堪,更没有哪个胆大的敢当面指出来。今天淼淼说了出来,还是当着她的面。 姝宁陷入沉思,淼淼却一把拉住她的手。 姝宁诧异道:“你拉我做什么” 淼淼道:“去书房。” 二人拉扯起来,一个拼命拉,一个拼命躲。 姝宁道:“我不去。” 淼淼道:“为什么不去” 姝宁道:“他不让我去。” 淼淼道:“可笑,这书房人人都能去,小厮丫鬟,或洒扫或拿取东西,谁都能去,偏偏你这正头娘子去不得。” 姝宁道:“是啊,他不让我去。” 淼淼道:“反正他现在又不在,你去了他也不知道。”又在她耳边小小声说道:“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姝宁道:“我不去,我也不看,你放开我,这实非君子作为。” 淼淼气得将她一把甩开。道:“真是个死脑筋你不去,在这等着,我拿来给你看。” 淼淼跑的飞快,片刻就跑来了,道:“这是他给你写的和离书,嫁妆c聘金c商铺c财产c田亩都分配好了。给你这么多,多的到老也花不完。有新有旧,一共五封。喏,给你。” 姝宁背过身道:“我不看,这东西我那有一大堆。” 淼淼道:“你不看,那我就念给你听。”说着随便拆开一封念了起来:“卢氏姝宁,毫无志趣,索然无味,误我光阴,聘娶三载无所出,相夫教子无益,男各婚,女各嫁,互不相干,永不相扰。甲巳年除夕。” 淼淼一边折起来一边得意道:“看吧,公子根本就不喜欢你,你赖在这三年和三十年结果是一样的,赖一辈子也没用。” 姝宁崩溃的哭了出来,道:“我没有赖他,我不是。。。。。。我要维护卢家的声誉,我要顾着郑家的门面,我不是为我一人而活,我得想着我娘家的父母兄弟,我知他不喜欢我,我不是故意赖着他的。” 淼淼更加得意了,道:“那一记窝心脚不好受吧,疼不疼”一边说一边用三根手指在她肚子上扭了一把。 姝宁痛的大叫一声,道:“是他跟你说的他全告诉你了” 淼淼笑道:“是啊,我们亲密无间,那天夜里发生的事他什么都和我说了,一字不落。他还尤其提到你,说你特别的,特别的,特别的不要脸。” 原来,淼淼进府那日郑垣想送她两瓶药以示感谢,又怕面子上尴尬,所以托淼淼送去。淼淼问他缘由,只说是一场误会,不小心踹了她一个窝心脚,再多一个字也没提。淼淼见他神色闪躲,便猜测这其中肯定有事,连药也没送去。 至于那句“不要脸”是淼淼觉得她硬赖在郑家不肯走特意羞辱她的,没成想,正应了她的心事。 她是一个把名誉廉耻看的极重的人。这个打击非同小可。于是一个人偷偷跑去坐在鱼池边发呆,只见她精神焕散,抽抽噎噎,若有所思。 第五回 开棺救人 第五回开棺救人 话说这天午后,老爷夫人少爷都不在,家里自然也没什么活,家仆们都聚在前院廊下偷空闲谈。因为平日里少夫人有午睡的习惯,所以也没什么人去后院。 这时有人送来了一个鸟笼并一对鹦鹉,这是很久以前少爷在外面打赌赢的,偏巧今天送了来。众人都围过来逗鹦鹉玩耍说话。 片刻后,丫头小新记着少夫人也爱看这种热闹,遂想去叫她也来瞧瞧。一回头看见淼淼就在她身后,便询问道:“可有看见少夫人”淼淼摇摇头。小新又说:“少夫人午睡,这个时辰也该醒了吧。”说着二人一起去找。来在卧房发现没人,二人又跑回来叫大家一起分头去找。 最后,还是管家李叔在鱼池发现了少夫人的尸体。众人打捞上来,一探鼻息已没气了,大家这下慌了。李叔指派大家分几路去叫人。 郑垣骑马最先赶回来。问清事情来龙去脉,自己一试鼻息,也确实没气了。便吩咐下去,派人去两家卢府通知人。再有丫鬟婆子为她梳洗换衣服。又把李叔叫来,商量棺椁的事。 李叔道:“这,动用夫人的棺椁,我不该说什么,自然有少爷做的了主。少夫人深得人心,老爷定不会怪罪。只是,要不要上报一下朝廷,这毕竟是上等的金丝楠木,只怕少夫人的身份享用不起。” 郑垣从未经历过这种事,心中慌乱,道:“不,先不管什么礼仪制度。再说了,总不能叫她这么晾着吧。”于是一边安排后事,一边对一众仆人训话,告诉如何应付卢家来人。 话分两头,卢姝宁娘家还有一个五妹,闺字婧宁。她与京中卫氏一族早有婚约。如今婚期临近,卢鬓携夫人爱女来在京中长子卢章之的府邸。今日刚拜访了卫家,本来打算明日再来看望三女卢姝宁。 婧宁一看天色尚早,非吵着现在就要去。这不,一大家子刚一出门就遇见郑家仆人报得如此噩耗。 三辆马车停在郑府大门外,卢氏一家风风火火进了内院。一时间,庭院里挤满了人。 卢鬓和夫人孙氏相互搂住痛哭。大哥卢章之向跪了一地的郑家仆人挨个问话,家仆们也将经过讲了一遍又一遍。二哥卢示之则一个人去了水池查看。其余跟来的女眷们则扶着棺材拭泪。 此时,卢婧宁乘坐的马车这才刚到。尚未停稳,她便从马车上跳出,一个箭步扎进来,拨开人群,指着郑垣吼道:“郑重围,大夫怎么说” 郑垣惭愧低头,道:“没有大夫。” 大哥卢章之一把拧住他的衣襟,道:“什么叫没有大夫” 郑垣道:“我一回来刘婆子就说少夫人没了,我一看也确实没气了,就安排下人装裹的装裹,送信的送信。并没有请大夫。” 婧宁根本没空听他们说些什么,刚听到“没请大夫”这句话时就冲过人群跑了出去,从马车上拉下一个人来,一边喊大哥开棺救人,一边死命的拽那个人。心想,幸亏我顺路捎了一个大夫来。 郑垣也赶来帮忙,婧宁却一把推开他道:“我家三姐来是活蹦乱跳来的,走是用棺材抬着走的。姓郑的,我们绝不轻饶你。” 他在心里自责:天哪,我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想到请大夫,而是将她装入棺材。若是人救不回来,那我真成罪人了。 大夫不慌不忙,娓娓道来:“我倒是有个救人的神仙妙法,专救溺水之人。只是这人耽误了这么久,九成九是救不活的,就算还有一分,救活也是个傻子瘫子,你们看是救还是不救。” “恩人快别啰嗦了,我们救,只要救得活,傻子瘫子我们都要。求求您了,快上手吧,”大哥卢章之央求道。 大夫挽挽袖子,道:“好,你们都回避,留两名女眷给我帮忙。” 众人退至一旁。大夫将尸体倒过来,抓住小腿背在身后,走走跳跳。放下来,肚子上按按水,又倒背起,走走跳跳,按按水。如此反复多次,水是流出不少,可唯独不见人活过来。 这时大夫又命将人抬至屋里。拿出老大粗的一根针,针尖上有个小小的倒三角,在头上背上手腕上开始施针。不一会,“尸体”喉咙微微动了一下,嘴里呛出一股水。 大夫大叫道:“成了天爷,我行医二十多年,今天算是开眼了。头一次见这么福大命大之人,溺了水这么长时间还能救活,不知是哪位神仙大罗托生的你。” 众人都说她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此时,二哥卢示之也过来了,听说三妹救过来了,万分高兴。可巧,郑父郑母也赶回来了。众人将实情免不得又说一遍。 大夫道:“不过活是活了,也只有了一点微弱的鼻息,但醒不醒的过来,那就 得另说了。” 大夫又与卢家众人交代了许多话,郑垣拜谢大夫不提。屋里,婧宁要给姐姐换衣服,郑母也跟进来帮忙。婧宁突然发现姐姐肚子上好大一片乌青,上大下小,窄且长,这分明是个脚印她惊讶道:“不好,这是谋杀,这得报官呀” 郑母一把拉住她,哀求道:“卢家小妹,万万不可。这是,这是我干的,是我,是我,踹了她一脚。” 婧宁气道:“郑家伯母,你为何要踹我家三姐啊” 郑母道:“我们,我们婆媳有矛盾,我一时不爽,我,我就动了手,打了她。” 婧宁道:“不对,你眼神不定,语气不连贯,一看就是边想边说的,你撒谎。” 郑母道:“这自古以来婆媳有矛盾,一抓一个准,我有什么可撒谎的。” 卢婧宁不顾郑母的阻拦,跑出来将实情告诉了大家。道:“我三姐分明是被人一脚踹进水里的。这是谋杀,我们报官吧。” 大哥站出来道:“父亲的尚书令虽不做了,我是户部中书舍人,你二哥是刑部郎中,郑家伯父任职礼部,郑公子又在户部任职,一屋子的官,还要报那个官。” 郑垣不等他说完,早已向岳父岳母跪下,言辞恳切道:“是我,那一脚是我踹的,不过,那是十日前的事了,和今日落水之事是两码事。” 郑母也上前来,流着眼泪抱歉道:“是我,十天前是我。。。。。。” 郑垣拦道:“母亲不必替儿子遮掩。确实是我踹过她一脚。” 郑母道:“那个,不能全怪你,我也有责任。” 郑垣道:“母亲,你别说话,让我来说。” 郑母道:“我真的有责任。” 郑垣道:“母亲,我知道你想帮我说话,儿子长大了,可以的。众位长辈放心,该我承担的责任,绝不推脱。那天半夜,是我错将她认成了贼,才失手误伤了她。” 二哥卢示之道:“我在小池边发现两道滑痕,一道粗一道细一点,一头轻一头重。很明显,三妹她不是自己跳下去的,而且我家老三更没有理由自寻短见。可见,要么是失足不小心,要么就是让人推下去的。” 大哥卢章之道:“我刚才也问了所有的人,他们都说少夫人在那喂鱼喂了很长时间,她知道石头滑,所以从不离得太近,还经常告诫他人也离远一些。可见,她不会明知故犯。再有,下人们都说不曾听见呼救声,我想知道,是不曾呼救,还是不曾听见呼救。郑垣,我希望贵府可以尽快给我们一个交代。” 说罢,卢家人抱着卢姝宁上了马车,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回去了。 郑家二老也赶忙套了车跟去卢府,让郑垣留下来守家。因为这个时候他去只会激起卢家人的怨气。 郑垣安顿好一切,趁着夜色,单独把淼淼带到府外的一个小树林里。如水般的月色荡漾,迷离透着凄凉。 郑垣嘴上强忍着怒气,眼里却射出狰狞的目光,问道:“她是怎么落水的” 淼淼一脸天真无邪,笑道:“公子你怎么了为何生这么大气她不是没死吗” 郑垣道:“怎么,你很希望她死吗” 淼淼像往常一样扯了扯他的衣袖,道:“反正你又不喜欢她。” 郑垣一把拉回自己的衣袖,怒吼起来:“我在问你,她是怎么落水的” 淼淼这才知道他是动真格的了,委屈道:“公子你怎么不去审他们,偏偏审我一个” 郑垣道:“你来的时间短有所不知,我们家的仆人维护她比维护我还积极。所以我只怀疑你。” 淼淼假装思索起来,捋捋头发,道:“那说不定,是她自己想不开跳下去的。” 郑垣道:“她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想不开而那两道滑痕又怎么解释” 淼淼道:“说不定是她哭花了眼,哭的过于伤心,哭的精神焕散,才失足落水的。” 郑垣道:“那她好端端的又是怎么把自己哭到精神焕散” 淼淼早就等着他这么问了,得意道:“因为她偷看了你书房小匣子里的那五封信呀。” 郑垣道:“她为什么突然想起要去我的书房又是怎么找见那个小匣子的她怎么就会知道信在里面” 淼淼一脸无辜道:“我不知道,反正我亲眼看见她看的,一封一封的看,看完就哭了。” 郑垣道:“奇怪,她又不是没见过这些东西,以前我也写过不少,她哭什么” 淼淼道:“我怎么知道,我来的时间短。” 郑垣道:“不会的,她不会去我的书房,更不会动我的东西。” 淼淼道:“公子你不在家,怎知道她不会偷偷地去。” 郑垣道:“你不懂,这家里任谁去我的书房,她是不会去的,更别说动我的东西,这点我十分信她。”说道此处,又想起 那个夜晚,可他依旧坚信她不是那样的人。 淼淼的话充满疑点。郑垣不得不换个思路,道:“你不说,我也不会对你动粗。不过,府衙那边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说着就去拽她的胳膊。 淼淼这才慌了,哀求道:“我不去府衙,求你了,公子,”说完就跪了下去。 她这一跪,郑垣的心就凉了半截,心道:看来这事跟你脱不了干系了。 他看着她眼泪汪汪的双眸实在可怜,将她扶起来,温柔道:“站起来,说实话。” 淼淼哭的梨花带雨,说道:“那匣子里的信其实是我拿给她看的,她不看,我就念给她听,我想着她听了就会明白,就会离开你。谁知她听完了也不走,反而哭了起来,哭的可伤心了。” 郑垣听到她这么说很是纳闷,这和离书休书什么的自己以前不知写了多少,姝宁又不是第一次看见,为何会哭的如此伤心,说道:“你看见她哭了你看见她哭,为何不去安慰她” 淼淼用衣袖拭去眼泪,撇撇嘴道:“她哭关我什么事,我才不要去安慰她呢。” 郑垣道:“然后呢然后你就去前院和他们一起去看鹦鹉了” 淼淼依旧是一脸天真,答了一声嗯。 郑垣道:“淼淼呀淼淼,让我说你什么好。” 淼淼扑进他的怀里,道:“公子,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呀。” 郑垣推开她,不解道:“为了我这从何说起” 淼淼道:“你明明不喜欢她,她也明明就知道,可就是赖着不走,害的公子你日日苦恼不得开怀。我想着只要她走了,她离开你,公子就会开心。你还是从前的那个你,你还是那个明朗的少年,你依旧可以肆意来去,纵马驰骋,没有牵绊。过你想过的日子。” 郑垣道:“我是不喜欢她,但我从没想过让她死。相反,我尊她敬她感激她,我还希望她过的好过的幸福。她在家这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说了,我不喜欢她又不是她的错。我冷落她,疏远她,只是因为不爱她,可我并不恨她呀说到底,她也是个可怜人。” 淼淼道:“公子,求你了,反正她也没死,我也不是凶手,我不要去府衙,求你了,我都说实话了,好不好” 郑垣看她一双大眼睛闪烁着,一时心软,为她拭去泪痕,道:“你差点让我摊上人命,我是不敢再留你了。念在往日你曾在兰溪救过我的命,今天我放你走,你我也算互不相欠了。不过,希望你走之后可以过的内疚一点,多多为她祈福,毕竟你能进府,是她忍着痛跪着求来的。”心中默念道:以后你对她的这分亏欠就让我来还吧。 淼淼了解他的脾气,听他这么说,知道没有挽回的余地,道了一声保重。深深叩头拜别。 郑垣将她扶起,道:“你走吧,我再不欠你了。“说完给她手心里放了一袋碎银子。 淼淼走后,郑垣站在斑驳的月色里,疑惑,憔悴,愤怒,苦恼,悔恨,烦忧通通都向他袭来。他想:我以为你看见我和淼淼举止亲密,会主动离开,我万万没想到淼淼会这么做。不管怎么说,和离书是我写的,淼淼是我找的,无论是因为和离书还是因为淼淼,或者二者兼有,都跟我脱不了干系,究其原因都在我。这一生的愧疚之心是不得逃脱了,必将背负一生。 郑垣虽不敢自诩什么圣贤大儒,但高傲好强,以仁人君子为典范,以百姓民生为己任,发誓要有一番作为。今日却差点害得她丢了性命,虽不是自己所为,却因自己而起,难辞其咎。他早就说过,这场婚姻摧残她也摧残自己,如果当初狠心决断,也不至于到今日。于是,心里打定主意,再不能让这场残酷婚姻拖延下去,害人害己。 晚上戊时刚过,郑家二老进门就看见还跪在院中的一片仆人。郑母谁也不问,找见郑垣,大喝一声:“那个淼淼呢拿住她。我都不用审就知道跟她脱不了干系。” 郑父道:“卢家那边为着两家的交情不愿声张,不愿过明面。我们到也不用扭送官府,直接把人送去卢家,任他们发落就是。” 郑母道:“人呢人呢”郑母急得直跳,撕扯起郑垣,吼道:“问你呢那个祸水呢” 郑垣答道:“我让她走了。明天我去卢家领罪,任他们发落。” 郑父郑母不解道:“你怎么能把那个祸水放走你又去领什么罪” 郑垣道:“错有十分,淼淼占一分,而我占九分。”随后将审淼淼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父母。 郑父郑母听后又是悔恨又是责骂,悔不当初留下那个淼淼,责骂郑垣不该写下和离书。 三人又商议了好一阵,郑父万千叮嘱郑垣,明日去了卢家如何说辞如何赔罪,细细交代一遍,郑母又将仆人们挨个责骂,方才各自回房。 这一夜,郑垣辗转反侧,注定难眠。他心想:怎么就这么巧,爹娘去吃酒席,我去会友,下人们全在前院玩耍,后院一个人也没有,我 两个月前开的玩笑打了个赌,怎么偏偏今天把鹦鹉送来,还偏偏是今天淼淼拿给她看的和离书。这一切怎么就巧成这样,百思不得其解。 至此,那个敢爱敢恨的明朗少年,经过了这一晚,也变得成熟内敛,学会藏起心事,隐晦真心,忧郁寡淡起来。 第六回 和离 第六回和离 四月的晨曦,微微泛冷。郑垣赤着臂膊,背后又绑了几根细竹条,跪在卢府院子里。 岳父岳母问起姝宁落水之事。 他答道:“她是失足落水的。她那天哭的伤心,哭花了眼,哭到自己精神焕散,这才失足落水。那天偏不巧,父母连我都不在家,仆人们又都在前院引逗鹦鹉玩耍,并不曾听见呼救。我也狠狠责罚了他们。请岳父岳母重重责罚小婿。” 卢鬓问道:“那她为什么会哭成那样,是有多伤心以至于哭到精神焕散” 郑垣道:“是因为看了我写的一封信。” 卢鬓问道:“什么信” 郑垣道:“姝宁尚在病榻,以后再说这封信吧。” 卢章之走上前来一个水杯狠狠砸在地上,碎片溅起,划伤了跪着的郑垣。怒吼道:“什么信” 郑垣仿佛看不见那几道伤口,深吸一口气,犹豫了一下,说道:“是我写的和离书。” “和离书”三字一经出口,满堂震惊。因为大家都以为他二人恩爱和睦,夫妻伉俪。两年多来,姝宁每次回卢家对自己的遭遇百般隐瞒,只字不提,只说一句“过的好”,问起郑垣,也从来都是一句“他对我很好”。卢家与郑家又是世交,自然信得过,便不再过问。 所有人都愤然指责,只有卢章之问道:“可曾带着。” 郑垣摇摇头。 卢章之道:“派人回家去拿,现在就去。” 郑垣遂又派人回家拿了一趟。 等卢家人都传阅看了,卢章之将和离书拿在手里,还特别留意了落款日期,问他道:“这和离书还作不作数” 郑父上前欲替郑垣说话,卢章之道:“不,让他自己说。郑垣今年该有二十整了吧,又在朝为官,自己完全可以做主了。”冲着郑垣厉声道:“我再问你一遍,这句男各婚,女各嫁,互不相干,永不相扰,还作不作数” 郑垣斩钉截铁道:“作数。” 郑父瞬间拉长了老脸吼道:“孽障,你有种再说一遍,看我不打死你。”说着话就举起了右手作势要打。 郑垣又说了一遍:“作数”。 郑父一个耳光过去,只见他鼻血流的不止。郑父还欲再打,被卢章之卢示之兄弟二人一人一条胳膊架住,他只得又踹了两脚,道:“我再问你一遍,姝宁还躺在床上人事不省,你非要现在说么” 郑垣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跪好,道:“非说不可。”他思量了一夜,早就计划好怎么说了,“岳父岳母,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各位嫂子。你们每日过得可好”语气非常平静。 众人不解他为何问这样一句,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应答。 他又道:“你们是不是初一十五,元夕端午,中秋过年,每天都很快乐。你们可有每天抽出一点空闲来体验一下我们两个的苦恼。但我们两个可不是每天苦恼这一小会,而是一整天,是这两年半来的每一时每一刻。我们每时每刻都守着这个无法言说的愁,连个尽头也没有。 不光我这三年来不快乐,她也不快乐。她每天都在隐忍,说是为了卢家的脸面,为了郑家的脸面,为了声誉,为了名望,为了弟弟妹妹的婚事,为了不被人说三道四。这几年来,她太累了,她太委屈了,她谁都为着,唯独不为自己。 你们在每次茶余饭后可会想起我们两个今天过得如何可有在乎过往后的每一天我们将要怎样过下去如此将两个人硬生生的捆绑在一起,这不是婚姻,是受刑,是折磨,是罪。其实,我也想过,我没为她尽过一天丈夫的职责,是我的错,难辞其咎。如今,她尚在病榻,我此时说和离之事,实在有悖人伦道德。但,此事一出,我此时不说,往后的每一天就再没机会说出口了。” 说到这深深磕了三个头,道:“我深知此时和离不合时宜。恳请各位看在我两个命苦的份上,就应了吧。请四位长辈放心,照顾她,我绝不推辞,花钱寻药,多难多苦的差事,绝无二话。嫁妆如数奉还,聘金一分不取,另有田地十八亩,商铺两间,额外赠送一笔金银当做赔偿。我发誓,卢姝宁病未痊愈,我郑垣绝不另言婚事。”说完深深的拜了下去,迟迟不起。 话已至此,卢章之也深知他的脾气,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眼里噙着泪,替姝宁感到惋惜,不由得哀叹了一声,心里更多的是自责。 他回头看了一眼父母,见二老点头,然后说道:“好,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代姝宁签字画押。正如你所说,男各婚女各嫁,互不相干,永不相扰。今日你就可以走了。记住,你不欠我们卢家。” 卢章之转进来向父母跪下道:“ 当日婚约因我而起,是我害得一对年轻人婚后不幸,苦不堪言。三妹如此下场,郑家公子也错失良缘。罪在我一人。这三年来确实从未考虑过他二人过得是否幸福,也没有问过三妹是否喜欢这段姻缘,误以为撮合了一对佳人,原来是我错了。肯请父亲母亲责罚,重重责罚。” 郑父道:“不可,怎能怨你一人,当年婚事仓促,我也是应了的。要打要罚,算我一个。” 卢鬓道:“罢了,话说开就好,若不是昨日出了事,还不知要害你们到何时。” 卢婧宁在屏风后听见他们如此三言两语就不再计较了,急忙跳出来说道:“我不服,我为我三姐抱不平,凭什么你们说说就算了,不追究了,我三姐遭如此大罪,尚未醒转,你们姓郑的说不管就不管了” 卢章之呵斥道:“婧宁,注意行事做派。郑家没说不管。” 婧宁道:“那我三姐挨的疼,吃的苦,受的罪,怎么算” 郑垣道:“都是我的错,绝不推脱,愿打愿罚,绝无二话。” 婧宁刚要气势汹汹的说点什么,就被二哥卢示之拉回去了,凑在她耳边小声道:“老三的事有我们呢。你也是要出门子的人了,眼看婚期将近,别让夫家笑话了去。” 这天卢郑两家一直商谈良久,郑父郑母赔罪不跌,又进来看过姝宁,见她仍未清醒,难免落泪不已,深深自责。 郑垣一直跪到天黑才肯离去,带着满腔的心事,拖着落寞且沉重的背影。他打定主意,无论卢家人怎么说,怎么赶,自己也要跪到姝宁醒为止。一来为着平息卢家人的怨气,二来也为着自己的愧疚之心,毕竟自己一天丈夫的职责也未尽过,是自己让她受尽冷落,是自己没有第一时间为她请来大夫。 僻静狭长的巷子里,二哥卢示之等候多时,好容易才等到郑垣,喊道:“郑公子请留步,我有一事不明,还请赐教。” 郑垣抬头一看是他,还礼说道:“二哥严重了,今日之事,我有罪,二哥要打要骂,我绝不还手。” 卢示之道了一声误会,再四下看看这时间这地点,确实难逃寻私仇的嫌疑。解释道:“既然两家长辈都说清楚了,我再反悔,不就有违君子之德么我只是还有个疑问不解。” 郑垣道:“二哥请讲,郑某一定如实相告。” 卢示之道:“我妹妹究竟哪里不好,你如此的不喜欢她。” 郑垣道:“没有,令妹端庄有礼,温婉贤淑,是我不配。” 卢示之道:“我不听这些,我要你说实话。她究竟哪里不好” 郑垣道:“她很好。” 卢示之道:“姝宁守宫砂尚在,而你却说她三年无所出。郑垣,你我都是男人,事已至此,你就告我吧。” 郑垣万般无奈道:“二哥,我想走一条我自己的路,而非你们安排的路。” 卢示之道:“我明白了,多谢相告。”转身欲走。 郑垣叫道:“二哥,这两年多来,她过的属实不易,是我对不住她。” 卢示之道:“你不必为此自责。”说完带着一身惆怅若有所思的走了。 晚上回来后,郑父将郑垣叫到祠堂。郑垣自觉跪在那里,准备好挨打挨骂了。 郑父道:“起来吧,今晚我不打你不骂你,坐在这,”拍拍旁边的凳子,“我有些话想告诉你。” 他正了正衣襟,慢慢道来:“这几年来,你可曾正眼看过她一眼。 是你错了,你错把她的好当成了不好。人家迎合我和你娘,你就说她做作虚伪。她管家有度,你就说她是善钻营。她勤俭持家,你就说是小气,偶然多挂了两盏灯,你又嫌她铺张浪费。她孝顺我们,恪守规矩,你就说她呆板教条。她见着好吃的稍稍高兴一点点,你就笑话她是乡下来的,没吃过没见过。如此之类,不胜枚举。 她无论怎么做都合不了你的意。是,她爱看别人眼色。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就可以在这个府里过得如鱼得水,为什么她不行 她有靠山吗她有可以仰仗的人吗她有一个可以诉苦的地方吗她有一个可以倾听心事的人吗她有一个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站在她的立场替她说话的丈夫吗 你看看你这几年都做了些什么路遥知马力,我以为你是有心的,慢慢会懂得。我不敢逼你,逼急了,你又像上次那样,所以我们想让你慢慢体会,慢慢懂得。可你呢,非但不知道体谅她,关心她,还弄那个什么淼淼来故意气她。你我都是男人,你以为你怎么想的我不知道” 郑垣心中的每一件事都被父亲正中靶心,知子莫若父,他惭愧的低下了头,道了一声父亲,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郑父继续说道:“你说那个淼淼从兰溪来投奔你,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你中榜不久她就出现了。再说了,你完全可以把她安顿在外面,谁也不会知道。可你费那么大劲 非要弄到府里来,不就是要故意给她看的么” 郑垣的小心思被戳穿,脸上又烫又红,两只手搓来搓去。 郑父继续道:“可你万万没想到,人家卢家三妹教养的如此之好,一不与你置气,二不嫌弃淼淼,还处处维护你。你此时却还不知感激,竟要与她和离,你是安的什么良心读的什么圣贤书今日,我郑家还有何颜面面对祖宗”说着一拳重重的锤在桌子上,发出“嘣”的一声,这一拳也重重锤在郑垣的心上。 沉默良久后,郑父哽咽地说了一句“我们也万万没想到,意外来得这么突然”,然后感慨一番,起身离去,留下郑垣独自反省。 门外不远处郑母一直躲着偷看,见没有动手打人,这才放心悄悄离去。 郑垣被说的无地自容,内心惭愧不已,悔恨当初的幼稚想法。他以为自己的苦恼来源是姝宁,他以为一旦和离就能轻松快乐。但,并没有,既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也没有回到以往的肆意洒脱。反而背负了数不尽的烦恼和惆怅。 第二章 忘却前尘香如故 第二章忘却前尘香如故 第七回重生 第八天夜里,卢姝宁醒了。 这八天以来,一大家子都围着她转。大夫来了几波,汤药灌了无数,偏方秘方也不知试了多少,看着她浑身布满大大小小的针眼,难叫人不生心疼。 她先是浑身冰凉,唬得众人又是棉被又是火炉的,接着又开始发烧,众人又赶紧撤去棉被火炉。如此折腾了几次。这几天来,往往是这边在针灸切脉,那边又烧香拜佛,家里捣药声不绝,诵经声不断,都希望她早日醒转过来。 这天子时,她微微抬头,“哇”地吐了一床的秽物。值夜的大嫂叫来了所有的人,只见她微微睁了睁眼睛,却并不看人,叫了几声也不答应,便又昏睡过去了。 晨曦慵懒,一点一点装满屋子,当窗户上好看的雕花落在床帷上时,趴在床边的婧宁感觉有只手在拍自己,她抖抖肩膀,自言自语道:“说好的我值后半夜,怎么就睡着了。”揉揉惺忪睡眼,只见是三姐正在看着她,两只眼睛直愣愣得正在看着她,一边看还一边伸手去摸她的头发。 婧宁惊呆了,一把抓住那只手,认真反复确认,然后才敢欢呼雀跃叫来所有的人。 一大家子人都赶来围在她的床前,脸上都是死而复生后的激动与喜悦,悬在空中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而只有她卢姝宁,斜靠在枕头上,一脸的茫然,眼里尽是痴呆与陌生,仿佛还未睡醒。 “姐”婧宁叫了一声。 姝宁张了张嘴,试了几次,才沙哑的说道:“姐” 婧宁道:“你是我姐呀”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察觉出她的反应怪怪的。等了半天,只等来她的一声“啊”还有那一脸的茫然。 婧宁双手攥着拳头,着急道:“坏了坏了,真如薛大夫所说,三姐成傻子了。” 大嫂摇摇头,说道:“会不会是脑子让水泡的时间太长了,要不再缓缓呀。” 卢姝宁说了一个“饿”字,指指嘴,又说了一个“吃”字。 二嫂笑道:“不傻不傻,知道饿,知道吃,不算太坏。”说完就出去准备饭菜去了。 母亲孙氏一直搂着她,垂泪心疼道:“儿呀,认得我么” 姝宁摇摇头,说了一个“疼”字。众人忙问哪里疼,她开始指,几乎把全身都指遍了。大家心知肚明,不过安慰几句,哪里帮得上忙,也只有心疼的份。 婧宁又问:“那你认得我么”她还是摇头。 婧宁又问:“那你知道你是谁吗” 她依然是摇头。 “那你是怎么掉到水里的”这是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虽然郑家已经解释过了,但,大家更想知道姝宁的答案。 结果她依然摇头。 婧宁从腰上解下一个玉佩,在她眼前晃了晃,问道:“那你还认不认得这个”那是她们姐妹独有的一对玉佩。上面分别刻着她们的名字。姝宁这趟家回的匆忙,她的那个丢失不见了。 她伸手摸了摸玉佩上的“婧宁”二字,但还是摇头。 接下来每个人都试了一遍,确定是谁也不记得了。 女眷们在照顾她用餐服药。父亲和大哥二哥来在大厅里商量对策。 一片愁云惨淡,三个人低着头谁都不说话,仿佛站在悬崖边上,而眼前的浓雾又深不见底,谁也不敢贸然向前一步。姝宁该如何医治以后又该如何打算亲友面前作何解释往后的每一日又将怎样度过 突然卢示之拍手笑道:“天意呀天意,想不到老天爷如此宠爱咱家三妹。 父亲和大哥不解,疑惑的看着他,不知他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他解释道:“忘却前尘,重新开始,未必是坏事。老天爷看开了,郑家看开了,连三妹也放过自己了。为何偏偏是咱们这些个局外人死死拽住不肯撒手。” 听他如此一说,大家豁然开朗。 大哥道:“甚好,放下一切,重新开始。可是我也担忧,她若再记起来,怎么办” 父亲道:“那郑垣绝情,一纸和离书已然让她伤心至此,若再记起,那岂不是又要她的命么难不成让她再死一次吗依我说倒不如一辈子忘了的好。老大老二,咱们还需圆个说法,莫要说穿了。” 二哥道:“咱们好说,那郑家人肯吗” 这时婧宁跑来说道:“父亲,大哥二哥,你们快去看看三姐,她一直在吐,饭也吐了药也吐了,还一直咳嗽。咳的挺厉害的。” 大哥道:“父亲去看,我去趟郑家,老二去请大夫。” 二哥将薛大夫请来后,婧宁将经过都说了一遍,他重新把脉,又开了一大堆药,有治浑身筋骨疼痛的,有治寒气入肺引发咳疾的,有调理肠胃止吐止泻的,施过针后她便睡下了。 话分两头,这八天来,郑垣每日都去卢府门前负荆请罪。因为感染了风寒,今日略起晚了些,一家三口还未坐上马车,就听有人喊到:“我赶的巧。”回头看时正是卢家长子卢章之。 他说道:“我来报喜,我家三妹醒了,请各位心安。” 只听得这一句“醒了”慌的郑母双手合十,又开始念叨她的各路神仙。 郑父也无比激动地说道:“那还等什么咱们快看看去呀” 卢章之道:“不急,这里有书信一封,先请您过目。” 郑父接过信,一字一字阅读起来,双眉紧锁,表情逐渐凝重。 卢章之又说:“遗憾的是,她醒是醒了,但,全忘了。事也忘干净了,人也忘干净了,连自己也忘了。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既然三妹遭此大难不死,老天爷又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定是天意想让她重新开始。这信上说的很清楚,从此,你们就不要再见她了。这也是我父母的意思,还请三位看在姝宁可怜的份上,就应了吧。”说罢就深深拜了下去。 郑父和郑垣赶忙扶起,都说使不得。 他接着说:“我看得出二老对姝宁视如己出,宠爱有加。如今她好容易醒了,说什么也该让你们见上一面,但,这个不情之请,希望海涵,体谅。”说罢又深深拜了下去。 郑父和郑垣又赶紧扶起。 这几天来郑母急得跟什么似的,天天吃斋念佛,到处拜庙,布施散钱。如今听说醒了,却又不让他们见面,简直比拿刀子剜她的肉还难受。想想以前时时见面,天天说话,哪里想到会有今日。此刻,她这心里憋了多少要说的话,这刚要发作,被郑父一把拦住,对卢章之说道:“你们没追究我们,已是难得,哪里敢有怨言。只要为着那丫头好,我们一辈子不见面都没关系。忘了也是种缘分,就让她重新来过吧。你让我答应这个条件也不是不可以,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你若不答应我,我也不答应你。” 卢章之听他已然应允,也不怕他再提什么条件,道:“伯父请讲。” 郑父道:“那天郑垣许下要给你们的钱c地c铺子,你都得如数收下,否则,我不答应。” 卢章之道:“好,我替我父母做主收下了,也替我三妹谢过各位了。” 郑父道:“只是还有一点,希望转告令父,这个孽子做错了事只管记恨他去,我们依然是挚友,是故交。” 卢章之道:“我记下了,一定转告。” 郑父回头将马车上的大包小包一一取下交给卢章之,然后拉着郑母的手道:“走吧,家去。” 郑母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挣开他的手,跑过去说:“那个,卢家老大呀,我们既然不见能面,那能不能有一日她上街了,让我们远远的跟着她,看她一眼,这样总不为过吧” 卢章之道:“伯母严重了,若是连这样的一眼我们都不许看,那卢家成什么了。” 送走卢章之,郑家二老回到正厅。 郑父怅然道:“忘了忘了也好。” 郑母道:“这分明是怕看见咱们再想起什么来。” 郑父道:“应该的,若换作是我,我也这么做。” 郑母道:“这分明就是变相的要两家绝交呀。我那可怜的姝丫头,我还有许多话没对你讲。”说着就流下了泪。 郑垣在一旁听着,不敢搭话,也只有替母亲拭泪的份。 卢婧宁看着大哥带回来的人参c灵芝c鹿茸c冬虫夏草之类,瞬间阴了脸,心里想:前几天送来的十几个大箱子还摆在院里,今天又是这些,真真是拿了人家的东西就不好再寻仇生恨了。生气道:“哼大哥做事总是畏首畏尾,胆小得很。” 大哥道:“你错了,我不是胆小,我也不怕什么。我给他们留后路,也是在给咱们自己留后路。三妹又没死,人总要活下去,我要为你们每一个人想后路,而不是逞一时之快。过个三年五年,今天的事淡了,你认为过去了,可你当初闹得那些风雨会长留坊间,一传十十传百,你肯放过这些事,那些闲言碎语却不肯放过你。” 二哥说道:“她现在还不懂,等过几年有了自己的儿女,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婧宁冲二哥努了努鼻子,对大哥说道:“他们郑家的东西我们不要,我怕拿在手里流脓生疮。” 大哥说:“又不让你收,这是为姝宁收的。过两天你出了门子,和这些就没有关系了。” 婧宁道:“我不,三姐如今这样,家里又这样,我哪有心思嫁人。” 大哥道:“怕什么,无论卢家有什么风雨,有大哥二哥呢。怎么,我们连一门喜宴也做不起么” 二哥道:“你是不是怕过去后会和老三一样放心,卫家那位是人家见过你,也认定了你,又是亲自上门提的亲。和姝宁这种不一样。” 婧宁道:“不是,我不是为这个,我就是看三姐这样,我实在放不下,也走不了。” 大哥道:“如今家里出了这种事,不是你考虑想不想嫁的事,是人家还想不想娶的事。” 二哥收到了大哥的眼神,立马附和道:“是啊,人家肯不肯娶都不一定,哪里有我们说不嫁的道理。” 婧宁马上改口道:“我不是不嫁,只是想推迟婚期。” 二哥道:“那也不是你说了算的。别看我,我说的也不算。那婚期很早就定下的。” 婧宁道:“那二哥你去替我说。”二哥使个眼色,她会意,跑到大哥面前撒娇,拉着他的手道:“大哥去帮我说嘛。” 大哥道:“我写封信,婚期推迟一个月。” 婧宁道:“才一个月,我不。” 大哥道:“那,三个月。” 婧宁道:“不行。” 大哥道:”再多,我也说不出口了。” 婧宁趴进二哥怀里假装哭了起来,二哥双手一摊,摇了摇头。 这时,大嫂喊他们说是姝宁醒了。三人一同进去看姝宁。 正所谓血浓于水,不过三四天的功夫,姝宁跟大家就熟络起来,话也多了。这天,众人都围着姝宁说笑。 婧宁笑道:“三姐睡颠倒了,我们忙了一天,眼看晚饭了,你偏睡醒了,这一夜你无聊的可做点什么好呀”说着拿出当下流行的传奇话本来,姝宁拿起就会读。 婧宁又拿过纸笔来试探,她提笔就会写,字迹依然清秀。小时候背过的诗词文章,她也能提上句对下句。大哥二哥将卢氏家训开了个头,她就顺着说下来了。大嫂找了个算盘,随口出题,她一边拨弄一边对答如流。二嫂随手捡起张药方,让她看一眼,然后她就一字不差的背了出来。众人惊奇,婧宁不死心,又了找本她从没看过的医书,她也能过目不忘。 大哥悠然道:“也不稀奇,她将以前的事都忘光了,这脑子里腾出不少地方,所以记忆力异于常人。” 婧宁满眼羡慕道:“姐,你把这本事分我一半,我就能去考状元了” 众人一起笑她。 夜里子时,姝宁浑身疼痛如百虫噬咬,深入骨髓,忍不住大喊大叫起来。一大家子都围着她干着急抹眼泪。她发现自己不好受不算,还惹得全家跟着煎熬,又替不了她疼,只能在一旁唉声叹气。姝宁便不再喊疼,一动不动的躺在那,有人问话,她也不理。 她正在凝神对抗这疼痛,哪里敢分心。婧宁他们看着她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一会,眼泪和豆大的汗珠一起流下,紧接着又是一阵长长的咳嗽。 大嫂说道:“白天还好些,咱们说说话分分心,还能减去几分疼痛,可一到晚上,她就只能一边疼着咳嗽着一边挨到天明。” 婧宁哭着说:“都怪我乌鸦嘴,胡乱说什么三姐晚上无聊的话。” 姝宁摸摸她的头,安慰道:“你别自责,我这病本来就有,又不是因为的一句话才得的。” 母亲孙氏留下来守着她,催促众人都去休息。 第二天,婧宁正在给姝宁揉腿,说是薛大夫交代要多揉,过两天就能下地走路了。姐妹二人正在说笑,大哥进来喊婧宁,说是有人找。 二人并肩行走前往正厅,婧宁急忙问道:“是不是郑家又来送东西再敢来送我就直接扔了。”说完就后悔了,只见一个腼腆的少年站的笔直,小心翼翼的看了她一眼。 婧宁自责失言了,慌道:“是你呀,你来了,那,快请坐。”一面小鹿乱撞,一面回头找大哥,哪知卢章之早就知道来人是五妹的未婚夫卫紫英,便停在后面不肯上前了。 婧宁一把拉过大哥挡在自己前面,大哥向左她向左,大哥向右她也向右,大哥向后,她就扯住衣服不撒手。 卢章之厉声道:“好好的别胡闹,去给客人上茶呀。” 卫紫英就站在那看着他们笑,见他们兄妹拉扯也尽显可爱之态,心中越发欢喜,差点忘了正事,赶紧说道:“卢家大哥写的信我父亲收到了,怕派人说不清楚,我就自己跑一趟。父亲嘱咐我,一定要道一声,万千同情。还有,我家有一门表亲是学医的,可以帮上忙。”说着话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又说:“这是改好的婚书,已将婚期推迟半年,亲戚那边发出的喜帖我们也一一追回修改,你们不必挂心。” 卢章之拿过婚书,作揖答谢,嘴上说着客套话,眼睛忙指示婧宁。她也款款回礼。 卫紫英笑着看她,微微颔首,示意她过来,见她不理会,又温柔道:“我有话对你说。” 她故作惊讶,却不肯上前。 卢章之道:“嗯, 那我把这婚书好好收起来。”转身欲走,婧宁一个箭步上去挡住去路,道:“大哥不许走。” 卢章之就艰难的站在两个人中间。 婧宁道:“你有话就快说吧,我还要看我姐呢。” “这个,那个,我”卫紫英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放在桌子上,道了一声告辞。 人走后,大哥狠狠戳婧宁脑门,叹道:“你呀你。” 她拾起手帕,发现里面还裹着一只精致的珠钗,瞬间两眼放光,满心欢喜地戴上了。 大哥追着她问:“喜欢吗还担心吗” 可无论怎么问,她就只是笑呀笑,却不回答。 第八回 养病 第八回养病 这一个多月以来,姝宁悉心养病,婧宁尽挑一些小时候好玩的事说给她听,包括她以前爱吃的,爱玩的,爱去的地方,爱看的书,爱听的曲子。说起这些总绕不过四弟卢昭之,没办法,谁让他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呢 卢昭之回来时,看见姝宁咬着牙忍着痛颤巍巍地扶着桌子学走路。又见她发病之时,躺在床上一声不吭攥着手心,竟把自己都掐出血来。这咳疾一犯起来,一声接一声的能咳一个多时辰,把自己咳的都打起颤来。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大吼道:“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三姐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谁也不说,拿我当什么了” 姝宁问婧宁那人是谁,婧宁斜了他一眼,回答说:“一个莽撞鬼,你不用理他。” 卢家四弟卢昭之,他与姝宁婧宁年纪差不多,三人从小在汾阳老家长大,他十一二岁起就跟随娘舅常年混迹军营。如今尚未成家,也没有自己的府邸。军中换防不定,偶有假期才回京中一趟,回来也是在大哥二哥的府上蹭吃蹭住。 一个月前,收到家书说是婧宁的婚事推迟了,却没说明缘故。这次,他借着探家回来看看。没成想会是这样的情形。 他又找父母和大嫂二嫂问起姝宁的事。大家将他拉走,免不得前因后果地又讲了一遍,该嘱咐的也嘱咐过了。 众人你三言他两语的诉说着:刚醒来那几日,上吐下泻,什么饭也喂不进去,天天都以喝药为生。就算喝了药,一咳嗽又全吐了。调养了一个多月,总算慢慢的能吃一点白粥了。 接着,又是后脑勺又是脖子再后来是脊背,皮肤一直在往下遗烂流脓。薛大夫看过又开了些外敷的药,说无论如何也得下床走路呀,一直躺着可不行。 你是没看见她精神萎靡的样子,连翻身都难,何谈下床走路。这调理了一个多月,越发的形销骨瘦,面色苍白,连头发也开始变得稀疏。我们都心疼她,她却每日都起来练习走路。 卢昭之听了三姐的事,急忙出了一趟门,特意让舅舅走动关系,将自己调回京城守备。然而,直至深夜才回来。 这天一大早,大哥在看老家来的信,说是汾阳那边有堂哥卢应之帮忙,不要担心。 二哥问他;“你听说了没有,郑垣鼻青脸肿的被绑在郊外的一棵树上,直到第二天他家仆人才找见他。” 大哥听到这里心下瞬间明了,他了解郑垣,知他虽是文官但是有武功底子的,一般人谁能拿住他于是扭头看了眼正在吃饭的卢昭之,问他;“是不是你干的” 卢昭之立刻放下筷子,眉头紧锁道;“不是我。” 大哥的眉头比他锁的还紧些,咬牙切齿的说:“不是你那还会是谁” 卢昭之随手一指旁边的二哥,一本正经道:“有可能是二哥。” 旁边的二哥则是一脸的无辜。 大哥气到变形的脸抽搐着说:“二哥你再说一遍是二哥你把人家打成那样,我警告你,他毕竟是朝廷命官。再说了,两家都说和了,你又何必多生枝节。” 卢昭之嘿嘿笑了两声,搓搓手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们纯属在郊外偶遇。是他先说他不认识我的,那个我才说那我就好好让你认识一下喽。就是这样。” 大哥道:“然后你就打了他” 卢昭之笑道:“啧啧,多大点事,不打不相识嘛。我敢保证他这辈子都记得我。” 大哥招招手,道:“来来,你先认识一下我。” 卢昭之笑了笑,摆摆手,道:“不必了。” 大哥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说道:“别给我嬉皮笑脸的。” 卢昭之不耐烦起来,说道:“这个姓郑的不地道,他自己武艺不精,怎么还带告家长的。再说了,你们是文人是君子,有些事不方便,我这是替咱们卢家出气。我干了你们都不敢做的事,怎么不说谢我还怨我。” “你”大哥扬起巴掌就要打。 卢昭之一边后退,一边拿手指着大哥说:“别说你们心里没这么想过啊,我可不信。” 一个是抬手就打,一个是满屋子躲。 二哥怕误伤了自己正要开门出去,这时婧宁拍着手进来,笑道:“四哥,干得漂亮,我支持你。” 大哥回头冲婧宁说道:“你也给我到祠堂跪着去,抄写卢氏家训一百遍。”吓得婧宁赶紧躲出去了。 大哥喘着粗气停下说道:“老四跟我一起带着药,银子,去郑家赔礼道歉去。” 卢昭之脸一扬道:“我不去。凭什么呀,我只是打了他一顿,那他还害的三姐差点送了命你怎么不 说。他过几天就好了,三姐呢,你敢保证她过几天能好么万一是一辈子呢” 大哥道:“这场婚事因我而起,你要打连我一起打。”说完等着他,见他不动,又说道:“姝宁如果一辈子就这样了,我养她一辈子。” 卢昭之道:“我不服,凭什么三姐日夜难受,咱们伤心难过,凭什么那个家伙该吃吃该喝喝,什么也不管。” 卢章之道:“人家没有不管,有些事你不在场你不知道。” 卢昭之道:“哦,他姓郑的是人,三姐不是人吗他是朝廷命官,命就金贵,三姐是个女人,命就不值钱我只知道她是咱们卢家的女儿,一辈子都是。我在外面学再多的本事,战场厮杀,立再多军功有什么用,到头来连自己的姐姐也不能保护。看她遭此大难,却一点忙也帮不上,你以为我心里舒服吗” 卢章之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放过他们也是放过咱们自己,你理性一点。” 卢昭之道:“大哥我问你,是不是我们不是一母所出,所以你才不在乎她的死活。” 这话一出,直戳卢章之的痛处。原来,当时卢鬓正值壮年,官至户部尚书令,突然妻子病逝,丢下卢章之卢示之兄弟二人,卢鬓辞官回家奔丧,从此无心仕途。三年后续娶了孙氏,后来才有了姝宁c昭之和婧宁。如今卢鬓年迈,患上了眼疾,又在汾阳养老,所以一直都是卢章之在当家,加上卢昭之又最为调皮叛逆,对他未免严厉了些。所以他常与大哥顶撞,说不是“一母所出”这种话。 大哥愣在那里不说话。自从姝宁出事以来,大哥自责愧疚,当初的婚事是他一手操办的,没成想会落得如此遭遇。他的心比谁都难过,但家中没有一个人怪罪与他,今天,卢昭之口不择言说了这样的话,真是刺痛他的心。 这时父亲进来了,兄弟三人立马站成一排,整整齐齐请安问好。卢鬓板着脸背过身去,说:“给你大哥跪下认错。” 卢昭之只得跪下说道:“大哥我错了。” 大哥看都不看他一眼,拉着二哥出去了。 片刻,二哥进来说道:“大哥说让你不用跪了。下不为例,不许你再去找郑家人的麻烦。” 卢昭之点了点头。 这天晚上,二哥将卢昭之带到自己府上。二人对着一盏烛火,二哥语重心长道:“有些事你不知道,你没看见大哥有多自责,他心里也不舒服。而郑家也算是有心的,先不论那口越礼制的楠木棺材,也不说郑垣跪了七天负荆请罪,就说说这人参,灵芝c鹿茸,虫草不知送了多少。后来不让送了,还是想方设法的打听咱们在药房抓的什么药,回家也照着方子配了送过来,川藏的党参,浙江的白术,云南的茯苓,余干芡实,温县怀山药,幽州的黄芪,灌县川穹,毫县白芍,天南海北的找来,全是上好的还有,郑家二老说了不为别的,我们是真心喜欢姝宁。这几年也确实让她受委屈了,即使不做儿媳妇,也愿认她做干女儿的。”他说道这里,突然捏着嗓子学郑母说话,把卢昭之逗笑了。 然后又缓缓说道:“至于郑垣,我们并不怪他,毕竟,有些事情勉强不来。” 夏季多雷雨,夜里姝宁又躺在床上咳了一夜,早上起来自责吵得一家人不得安宁。四弟和婧宁纷纷宽她的心。 二哥笑着说:“我看你现在走路走挺好的,要不你搬我那去,也吵吵我吧,我正好” 大哥立马拦道:“哎,不行,说好一家住一年,老二怎么能提前抢人呢”说完顺便将四弟叫走问话去了。 大哥问道:“你是不是又去找郑垣了” 四弟立马摆出一副委屈的都快哭了的表情,道:“误会,绝对是误会,大哥你冤枉我了。” 大哥双眼死死地盯住他,他被盯得难受,妥协道:“其实嘛,这次不能赖我,是他主动找的我,真的” 大哥还是死死地盯着他。 四弟道:“真不赖我,你看你怎么还不信我呢” 大哥双臂交叉在胸前,摆出一副我就是不信你的表情。 四弟无奈妥协道:“好吧好吧,其实是他主动约的我,也是他主动要跟我进行一场学武之人的技艺切磋。然后我们在一片轻松友好的氛围之下,展开了一场非常公平的武术竞技,结束后,我们还针对彼此的不足之处进行了深入的探讨,最后对于当下武学发展和前景也交换了彼此的意见。” 大哥道:“打架就是打架。” 四弟道:“大哥你外行呀这才是我们学武之人独有的交流方式。”边说边用拳头比划着。 大哥怒道:“给我跪着去,少嬉皮笑脸的。” 四弟突然严肃起来,道:“大哥,我们切磋武艺点到为止。我发誓,我走的时候他好好的,完好无损啊” 大哥再次抛出一个怀疑的眼神,问道:“真的” 四弟回给他一个无比真诚的眼神,说道:“真的。” 大哥道:“那他今日为何请了病假” 四弟一脸无辜的摇头,心里却在想:反正我走的时候他很好,但是回去的路上,会不会从马上摔下来,然后掉进一个大坑里,而大坑里又埋了点什么,哈哈,那我怎么能决定得了。想到这不禁得意的挑了挑眉毛。 这天,卢昭之回来的很晚,院子里只有卢示之还在等他。 二哥问道:“这个时辰回来,好像不太对吧” 卢昭之一脸的不以为意,道:“怎么不对,我在京中难道不能有个朋友吗” 二哥似笑非笑起来,“哦,呵呵,呵呵”视线转移开又迅速转移回来,道:“你这会朋友,居然能把手会红了。” 卢昭之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笑道:“嗐,骑马骑的。” 二哥比划着起马的动作,说道:“哦,骑马勒缰绳,应该是手心红才对吧,你这怎么连手背也红了。”说完就去拿他的手。 他迅速躲开,边跑边说:“风吹的,风吹的。” 二哥用手扇扇空气,不可思议道:“风有这么大吗哦,这风可真厉害。我猜猜啊,”说着,学起街边算命的架势来,眯着眼掐着指,慢悠悠道了一句:“郑家那位要倒霉。” 卢昭之赶紧跑回来,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二哥淡定道:“要知我猜的对不对,明天上朝看看他有没有挂彩不就知道了。” 卢昭之轻轻一拳锤在他的胸口上,道:“咱可是亲哥俩,”又左看右看,搂过他的肩,蹭了蹭鼻子,小声说道:“拜托,别让大哥知道。” 二哥也小声说道:“我可以不说,但,大哥他明天也上朝啊。”说完二人默契地耸耸肩笑了。 谷雨连绵,一到夜里姝宁就犯了难,浑身疼痛不已,躺下起不来,坐起躺不下。一到后半夜,更是煎熬,盖着棉被还嫌冷。 这天一大早,大哥坐在大门口手捧着一本书正读的入迷。 四弟伸伸懒腰,与大哥打了个照面,道一声早。 大哥头也不抬问他:“去哪” 四弟指了指腰间的佩剑,笑道:“呦,大哥好雅兴,今天不上朝吗” 他合上书,笑道:“今日我沐休。” 四弟用一根手指在鼻子下面横了一横,笑道:“哦,那我得去点卯了。” 大哥露出鲜有的温柔,说道:“不用了,我已经给你请了病假,今日好好在家休息一天吧。” 四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问道:“病假大哥,你哪怕给我请丧假呢我一个学武之人请病假,太丢人了,怎么说出口啊,我没脸见人了” 大哥抬手就照他的头打了好几下,刚才的温柔一闪而过,现下的严厉则更让他舒服一些。大哥破口骂道:“滚一边去,请谁的丧假你还惦记着要请谁的丧假” 四弟用胳膊护着头,惨叫道:“大哥,大哥留神,你可是文人啊,注意做派,注意风度。” 大哥停下喘口气道:“我若今天不给你请病假,怕是明天郑家公子就得请病假了吧。” 四弟笑道:“哪有的事,大哥你的想象力够编三部话本了。” 大哥严肃道:“我就不明白了,怎么白天一下雨,夜里老三就犯病,然后第二天郑家公子就请病假。就那么巧么” 四弟道:“不是巧,是只要三姐难受我绝不让他姓郑的好受。” 大哥道:“我一早就说过,他不欠咱们卢家的。人世间什么最可怕,人心最可怕。一次两次的,时间长了他不记恨你吗是,你武艺高强,你打痛快了,可你想过吗,等你有了家室,妻子怀孕,儿女尚小,而你又远在军营,有想过什么后果吗再者说了,姝宁也会嫁人,她也会生儿育女,你知道他什么时候来报复吗是,他今天打不过你,但他也会有儿子,儿子有孙子,这恨意是一代传一代,你敢保证他世世代代都打不过你吗你说可怕不可怕” 卢昭之低下了头。 大哥坐下来又说道:“你们总说大哥胆小,大哥从来不胆小,我只是考虑的多罢了。父亲教导咱们几个走一步观三步不是没有道理。每个做父母兄长的,不图临走前为你们置办多大家业,留下多少财宝,只图别留下几个仇人,祸害儿女。” 卢昭之认为大哥说的很有道理,自此,再没有亲自去寻过郑垣的麻烦,但心中对郑垣的恨意却丝毫不减。 这半年来,汤药c按摩c拔罐c针灸c艾灸c刺络c膏药,这些正经法子自不必说,家里人更是在外求神拜佛,在家吃斋念经,光是除邪除崇的物件就买了一大堆。 姝宁恢复的很快,白天逐渐咳的不多了,就是偶尔夜里会咳一阵。还有这周身的骨骼疼痛,夜里已经不那么疼了,只是每每早起身体发僵,要过好一会才能灵活自如。 婧宁出嫁这天,卢府上下热闹喜庆自不必说。姝宁和 所有人一样进进出出,忙前忙后的。这段时间以来,婧宁已经说了不少关于以前的事,提前把要来的亲戚朋友的姓名相貌,包括亲戚关系等都告诉了她,只此一遍,她就全就记住了。 卢章之更是早早就嘱咐过大家,谁也没说漏嘴。 姝宁挨个的认人,行礼拜见,丝毫不出差错。众人惊叹,哪敢相信眼前的这个活蹦乱跳的姑娘曾经生过那样的一场大病。 众人都围着她说话,有人问她吃药的事;有人夸她气色好,恢复的快;有人聊起她吃饭穿衣的琐碎;也有长辈问她最近看了什么书,她说是正经书没看,天天跟着薛大夫看了不少医书。大家相互道着家常,欢声笑语一片。 屋里,婧宁一身嫁衣,头著华冠,焦急的问卢昭之:“他来了吗” 卢昭之坐在那里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来了,来了,就在大门外。” 婧宁欢喜道:“既然到门口了,你这个舅哥应该去呀。” 卢昭之撇撇嘴道:“他们一帮文人又作诗又对对子的,没意思,我等会再过去吧。” 婧宁眼中流露出一丝丝的担心,说道:“紫英是老实孩子,你不要为难他。” 卢昭之笑了笑,说道:“放心,不为难他,我呢,先让他叫两声舅哥,听听顺耳不顺耳,再跟他比划比划拳脚,看看他身子骨抗不抗揍。” 婧宁明显生气了,道:“好我的四哥,你也不小了,学着些好吧。” 卢昭之故意逗她道:“你这可不行啊,人还没过去呢,心已经向着他了,那还得了” 兄妹二人像往常一样绊了几句嘴,嘻笑打闹一番,卢昭之突然难得的正经,一脸不舍地喊了一声“婧宁”,婧宁答应了一声,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不说话,过了片刻才说了一句“没事”。 婧宁被接上花轿的那一刻,姝宁比父母还舍不得。她亲眼看着卫紫英他们吹吹打打的走了,一个人坐在婧宁的屋子里发呆,任凭谁去叫也不理,像丢了魂一样。 父母见她这番光景,于是和卢章之商量,说要带姝宁回汾阳老家去。 大哥说道:“回去这一路车马折腾不说,另请大夫怕又不了解咱们家姝宁的情况。好歹在我这大夫药材都是现成的。我想的更远,不仅要给她治病,还要为她的以后打算。” 卢鬓和孙氏听他如此说来,这才安心放手。 婚礼一过,亲朋散去,送走了父母,大哥又找舅舅将卢昭之调回边防去了。 转眼深秋,落寞萧索。这日,薛大夫来看姝宁,她如实相告了病情,说是恢复到如此境地已经很知足了。 薛大夫笑道:“有一味药材叫八角枫,有毒,但正对你的病症,需服三个月,你可愿意。” 姝宁一听说又有新药了,立马开心道:“愿意,比起这每日的疼痛折磨,我难道还怕它有毒么” 薛大夫道:“好,我这就回去给你配药去,”说着又在纸上写下徐长卿c甘草等字。又说道:“只是你的咳疾依旧是那个样子,我想大胆的换个法子,以寒攻寒。” 姝宁道:“以寒攻寒” 他道:“对,你的病是寒气入肺引起的,我一直给你用温中的药,我想大胆试一试寒性的药。” 姝宁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道:“是了,我在你的书上看到过,说是世上并没有绝对性寒或绝对性热之药,不过是阴阳调和,互相调配。” 薛大夫笑道:“对了,正是这个道理。这次的药丸难配的很,我一下配了半年的量,你先吃三个月的,剩下的装在瓷坛里,找一颗花树埋在其根下,等过一个冬天,明年开春再挖出来,就可以服用了。” 姝宁又问道:“薛大夫,你那里有没有可以恢复记忆的法子” 他答道:“增强记忆的倒是有,这恢复记忆嘛,这个,恕我水平有限。” 姝宁问道:“那医书里有没有记载关于恢复记忆的古方” 薛大夫哄着她玩,笑道:“我这里可没有。不过,听说太医院的灵枢堂包罗万象,收藏了世上所有的医学典籍,要不,你去那里找找看” 姝宁知道他是在信口开河,便莞尔一笑了之。自此,她的心里多了一桩心事。 话分两头,自从姝宁被接走后,郑父极少来壹心园找郑垣。这天夜里,郑父突然递给他一个瓷坛子,说是大夫新给姝宁配的药,需埋在花树下,而壹心园正好有一颗海棠树,遂嘱咐他去办。 郑垣一刻也不敢迟疑,拿了小铲子就去树下埋药。寒风梳骨,幸而他双臂有力,几铲子下去,只听“当”的一声,竟意外挖出一个白色小瓷瓶来,他先将装药的坛子埋好,然后将小瓷瓶拿回书房慢慢研究。 关好门窗,又点上一盏灯,坐在书桌前独自摆弄这个小东西。只见这瓶口封的十分严实,费力拆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倒出来:一枚铜钱 ,只是一枚普通的铜钱,并无特别;一根红绳,上面有一串小巧的绳结,叫不上名字,自言自语起来:“这是什么结绳记事”一个小布袋,上面照例绣着一朵兰草,小巧精致,将其剪开,竟倒出来许多黑色的碎渣。仔细研究一番才知是羊毫碎渣,他清楚的记得自己用坏的羊毫都扔了呀,竟是被她捡去了最后是一张字条,上写着: 海棠花神,天地保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愿我夫君郑垣春闱顺利,高登榜首。信女卢姝宁,甲巳年除夕。 他望着清秀的字迹出神,百感交集。尤其是“夫君”二字,格外刺眼,像根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看着落款日期,心中愧疚不已,忽然想到:我终于知道了,“甲巳年除夕”,竟是因为这个想来当初令她伤心不已的大概就是这个了。 出了一会神,又原封不动的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装回去,将瓶口封好。 第二天,郑垣问起母亲。她说:“记不清了,好像是哪门子道士还是算命的说的,这叫什么天圆地方求功名,海天一线求姻缘。人家说了,要土里埋一根红线,在那男子手腕上再系一根红线,这样才灵的。你猜那个傻丫头怎么说她却说若这红线都系到男子手腕上去了,还用求什么姻缘。你说多可笑。” 郑垣听到这里忽然想通了一件事。以前只当她存有私心,是为了他们卢氏家族的名望利益,为了少奶奶的地位,为了遵守名义上夫妻该有的规矩,才一直隐忍勉强留在这里。原来她一直以来都视自己为夫君,而自己却从未拿她当过妻子。她为自己做了许多事,而自己却从未为她做过什么。 他坐在窗前呆呆地望着星空,仿佛看见了除夕夜晚,万家灯火,寒风凛冽中一个瘦小的背影蹲在海棠树下,偷偷摸摸地埋这个小东西。心想:天寒地冻的,着实不容易吧 第九回 练拳骑马射箭 第九回练拳骑马射箭 春渐回暖,万物始新。 卢姝宁一会看着窗发呆,一会看着树发呆,这会又看着云发呆。 二嫂过来拍拍她,笑道:“姝宁,快看谁来了” 大门外蹦蹦跳跳地跑进来一个人,是婧宁。 姝宁笑道:“你这自打成了亲,面色红润,气色越发好了。” 二嫂道:“气色好,说明夫妻两个过的好。”又扭过头小声说道:“刚出正月就往娘家跑,你婆婆会说你的。” 婧宁冲着姝宁嬉笑道:“听说姐姐搬到这头了,我过来瞧瞧。”低下头对二嫂小声说道:“没事,有他呢。” 二嫂用一个手指头轻轻刮了一下婧宁的鼻子,笑道:“你也别太欺负紫英了,他可是个老实孩子。” 婧宁双手叉腰,佯装生气道:“二嫂,我也是个老实孩子,你应该向着我,你怎么能替他说话呢” 二嫂哈哈大笑起来:“你老实么我没瞧出来。” 二人呵呵笑着,忽然回头,看见姝宁又呆呆的看着屋檐出神。 婧宁不笑了,过来拍拍她,问道:“姐,你看什么呢你在想什么” 二嫂也一脸的伤神,说道:“自从你走后,她就这个样子了。这身上的病还可医,心里的病可怎么治” 姝宁道:“我好想恢复以前的记忆,可我就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婧宁道:“想不起来也好,烦恼忧愁都忘掉,全不要了。” 姝宁道:“可我把自己的亲人也忘了呀。” 婧宁道:“姐,你傻呀,你的家人一直就在你身边呀” 姝宁呆呆的看着她,突然冒出一句:“你怀孕了。” 婧宁没提防她会来这么一句,“噗嗤”一声笑倒在二嫂怀里,道:“二嫂,她什么时候有这本事了,看一眼就知道我怀孕了。” 二嫂道:“刚才你一进门我也想问你来着,怎么样,瞧过大夫没有” 婧宁笑道:“瞧过了,刚瞧的卢大夫,卢大夫说说看,我这身孕几个月了” 二嫂和婧宁相互搂着笑的都不行了。 姝宁却一本正经的说:“两个月吧。”二人听了这话,再看她一脸严肃的样子,笑得腰也直不起来了。 姑嫂三人说笑了一会,卫府派马车将婧宁接走了。 第二天,卢昭之回来了,他从马上翻身下来,动作干脆历练,伸手递给姝宁一包糖,说:“我回来的路上碰见了薛大夫,他捎给你的,这糖是生姜c大枣c桂圆c枸杞c核桃做的,他叫你没事就吃一颗,对身体有好处。” 姝宁接过来拆开吃了一颗,说:“真不巧,婧宁昨天才回来过。” “没事”,卢昭之又问道:“那八角枫停了吗” 姝宁说:“早停了,哪里敢一直吃。” 卢昭之道:“那咳疾还有再犯吗” 姝宁道:“偶尔还会犯。不过,已经很好了,我很知足。” 卢昭之开心地点点头。 没过几天,卢昭之又要回军营去了。 姝宁说:“看见你骑马真好,我也想学,可你就要走了。” 卢昭之道:“这有何难,我有一个朋友就在京城,他的本事比我还厉害,只要你愿意,我请他来教你。” 姝宁笑道:“好啊,等我学会了骑马,我们就到河南府去看牡丹。” 卢昭之道:“一言为定。”说罢跨上马绝尘而去。 不过天的功夫,钱长子就真的牵着马站在了卢府门前,这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吓人的不只是他突如的其来,还有他粗犷高大的外表,犀利的眼神,如雷的声音。 卢示之前来招待他。 他的手里还拿着一封信,说是卢昭之让他来的。 二哥接过看了,伸手示意他坐下,问道:“你是家中长子” 钱长子爽朗笑道:“我家哥九个,我行六。就是个名字而已。” 卢示之点了点头,算是对他的肯定,说道:“我们家的情况老四都跟你说了” 他道:“说过了。” 卢示之道:“那该嘱咐的也嘱咐过你了” 他笑道:“这个自然。你放心,卢兄弟救过我的命,我这是在报恩。” 卢示之请他在这里稍等,只身来在后院,准备去叫姝宁,却被二嫂一把拽住,她说道:“每日里叫侄子侄女陪着她玩,又跟着我读书写字,管家理帐,这些都能帮她分心。如今,你真打算让她学骑马” 二哥道:“她大难不死,这一年来又受了许多折磨,眼下怎么开心怎么来。只要她开心,只要她想要,我什么都给她。总比整日发呆瞎胡琢磨的好。” 见他如此说来,二嫂只好作罢。 二哥找来姝宁,说道:“你说你要学骑马,老四就把武教头请到家里来了,他还真是宠你。” 她就知道老四不会食言,内心欢喜急切来到大厅。 姝宁与钱长子见了面,行了礼,问钱教头好。 钱长子吓得连忙摆手,道:“千万别,叫声师傅就行。”然后带她去看马,又教她马的习性,如何跟马说话,如何上马下马等等。 一个教得细心,一个学得认真。 自从钱长子来教姝宁骑马,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她话也多了,也不发呆了,也不乱猜乱想问以前的事了。 钱长子夸她:“你学东西可真快,比我当年强多了。照如此速度,你若是个男儿,武状元也拿下了。” 姝宁骑在马上笑道:“武状元又不止会骑马,还有拳脚c兵器c策略c行兵打仗。哦,对了,钱师傅你能教我射箭吗” 钱长子爽快答应:“可以,可以,我白天在守备营当差,日落前回来教你。” 二人会心一笑。 这天,钱长子正在和姝宁一起弯弓搭箭瞄准靶心。忽听见二哥二嫂在和人说话,姝宁听出来是卫紫英的声音。拉着钱师傅的手就跑,二人一起来到大厅,一看果然是他。 只见卫紫英双目有神,坚定且稳重,浑身散发着英气,已不见当年的羞涩。他说道:“我刚从大哥那边过来,特来报喜。姨姐好眼力,婧宁真的怀孕了,连月份也说中了,就是这两天吐的厉害。” 众人纷纷向他道喜询问婧宁的事,闲话家常。二嫂惊奇的看着姝宁,说道:“不错不错,你这医书没白看。” 得知婧宁怀孕后,姝宁跟着二嫂开始采买布料,张罗着做小衣服。虽说卫家肯定不会少,母亲那边也会做,大嫂二嫂也会做,但个人是个人的心意,姝宁不想落下。 这日,她跟在二嫂后面观摩,见她绣法奇特,问道:“怎么跟平时看见的刺绣不一样” 二嫂说:“这是咱们母亲所创,是咱们卢家女人的独门秘诀飞燕绣,咱们卢家的女人都会。这有很多种针法技巧,我慢慢教给你。” 姝宁说道:“奇怪,母亲会,大嫂二嫂会,连婧宁也会,为何唯独我不会” 二嫂放下手里的针,略想一想,笑道:“你不是不会,这不,你生了一场大病,还没来得及学呢,你那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于是演示给她看,如何回针,如何飞针,如何挑针,一一讲解。 谁知姝宁一拿起针就头晕,一看见针脚细密就眼睛生疼,心中翻涌,说不出的难受。二嫂见状,赶紧劝她放下不要学了。 姝宁也怀疑自己怎么会这样,说:“可这飞燕绣是咱们家的独门秘笈,唯独我不会,这可怎么行” 二嫂笑道:“那这骑马射箭的,咱们家女眷都不会,还唯独你会呢” 姝宁识趣的笑了笑,想着也许自己真的不适合拿针拿线,于是放弃学习飞燕绣。 这一天日落时分,晚霞似火。姝宁换了男装,与钱长子在郊外骑马。 她一边挥舞着马鞭,一边高声喊道:“还是这里好,家里太小了,施展不开。” 钱长子说道:“你呀你,你家还小明明是你的骑马技术越来越好了,想驰骋一番。” 二人骑的尽兴,相互比赛,高歌呼叫。她从来没有如此的放纵大笑过。钱长子看她高兴还为她表演了一段马术,她连连拍手叫好。 四野空旷,微风轻拂,送来阵阵槐花香。二人骑累了坐在草地上休息。 姝宁道:“钱师傅,你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吧” 钱长子嘴里叼个草叶子看着远方,神色悠然道:“好啊,想听哪一段” 姝宁笑了笑,说道:“嗯,你不是有九个兄弟吗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他淡淡地说道:“有什么好说的,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了。” 她小心的看了一下他,发现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伤心难过的,赶紧又说道:“哦,这样。那你是怎么认识我四弟的呀” 他说道:“我在边关服苦役,又饿又冷,受了伤还生了病,眼见是活不成了,被扔进死人堆里,是卢兄弟救了我,就是这样。” 姝宁道:“哦,那然后呢” 他道:“然后就养好了病,他劝我参军,戴罪立功,一步一步才有了今天。” 她问道:“那你服苦役之前是做什么的” 他的目光开始凝聚,突然说道:“我杀过人,手里有人命案子,被官府通缉过。你怕不怕”见她不说话,又自顾自的说道:“你说,这世间何为正义以前, 我劫富济贫,杀过两个恶霸,以为这就是人间正义。后来,正经拜师,有了帮派依靠,和他们一起对抗官府,以为这就是人间正义。再后来才发现,不过是好多人伙在一起打家劫舍,欺压百姓,占山为王。” 他停下来,收回目光,不知在回忆什么。 她急切问道:“那后来呢”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道:“后来再后来,坐牢,流放,到边关,服苦役。”说到这,双手一摊,苦笑一声,显然,故事又讲回来了。 她见他双眼深邃,流露出一丝苍茫,好奇问道:“那书上常说的江湖侠客,是不是就是你” 他惊讶道:“江湖侠客”他嘿嘿冷笑两声,道:“我只是一个武教头。” 她一脸期待的问:“那你教我武功好不好可以飞檐走壁的那种。” 他笑得停不下来,两个肩膀不住地抖动,问她:“你学这些做什么” “惩奸除恶,劫富济贫,行侠仗义。”她一边说一边用手砍来砍去比划着。 他摇摇头说道:“我们那可都是童子功,五六岁练起,你现在晚了点。” 她连忙摆手道:“不晚不晚,你不是常夸我聪明,可以一日千里吗” 他开始有些神色为难,道:“在江湖上,传授武功可是很严肃的事,岂能随便传授给他人。再说了,我们门派规矩众多,你又不是江湖中人。” “怕什么,多少规矩我都守得,咱们这就回去摆香案,我正正式式的拜你为师,行不行”她起身就要去牵马。 他赶紧拦住,说道:“你出身高贵,是大家闺秀,整日跟着我一个武夫已经说不过去了,再拜我为师,这实在是实在是行不通的,你明白吗” 看他为难的神情,眼里流露出异样的光,还有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姝宁察觉到了异样,说道:“不学就不学吧,那你跟我说说江湖上的趣事让我过过瘾,好不好” 他们二人骑着马边走边说,他又讲了几件江湖上的趣事,或真或假,她很喜欢听,于是更加向往江湖的生活。 他说道:“我急得逃脱不掉,你反而喜欢,刀尖舔血,流离不定,担惊受怕的有什么好。” 她说:“也许是我没经历过,所以才觉得好,而你经历过,所以才觉得不好。” 二人很晚才回到卢府。 临分别前,她问道:“钱师傅,为什么你看我的时候眼里总是充满忧郁” 他赶忙侧过脸不看她,道:“不早了,你快进去吧。”说完就走了。 这郊外露水大,湿气重,夜又深,一路骑马颠簸不说,再加上高兴出了汗,还吹了风。这一夜,她浑身筋骨疼痛难忍,僵卧在床上,一声一声咳到天明。她犹记得上一次犯病还是三个月前。 钱长子听说了此事立马赶来卢府。心中愧疚不是滋味,向二哥二嫂请罪,说道:“都是我的错,不该带她如此放肆疯玩。明明卢兄弟都交代过了,我见她这段时间一直很好,以为就彻底好了,是我疏忽大意了。” 卢示之安慰他道:“我们没有怪你,自从你来了,她每天都很开心。再说,这病一早就有,也不是因你而起。” 姝宁听说他来了,争着要出来看他。 钱长子看她神色憔悴,遂嘱咐她好好休息,说自己要走了。 姝宁说道:“我又不怪你,我本就时常犯病,怨不得你。希望你不要走。” 又过了几天,钱长子还是回来了。姝宁喜出望外,说道:“钱师傅,我以为你生气走了,不肯来了。” 钱长子见她气色大好,笑道:“怎么会,你没生我的气就好,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再说,你好的时候我带你玩,你一犯病我反而走了,那我钱长子成什么人了。我琢磨了一整天,想教你一套拳法,看你愿不愿意学。” 姝宁两眼放光,惊奇道:“你不是说,你们门派规矩森严,不肯教我武功吗” 他笑道:“你误会了,这套拳法不一样。它不是武功,只是我们用来疗伤的,舒筋骨,活气血,通脉络,很有奇效。类似于八段锦,五禽戏这样的。再说,我又不教别的,我师父不会怪罪我的。” 她满脑子都是武功拳法,哪里听见他说的是什么,忙问:“那是不是我学会了就能上街打架了。” 他连连苦笑,道:“你说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老惦记跟人打架。你若指望这套拳法去打架,非让人打惨不可。”又说道:“我正经提醒你,每日练一练,强筋壮骨,可以先试一段时间看看。” 就这样,她每日里骑马射箭,练习拳法,再没有犯过病,大家都在想,是不是这就好了呢。 眼下又临近夏天,雷雨天气多了起来,姝宁最怕这样的天气,每到夜里都要走一遍鬼门关。 这天一大早,雨还没停,姝宁开心的跑到所有人面前转了几个圈,说自己昨天夜里没 犯病,今天早上起来身上也没疼。 大家都替她高兴,看来那拳法没白练,却有奇效。二嫂双手合十念道:“可是好了吧,年纪轻轻拖着一身病,哪里像个年轻人。” 这一年多以来,她怕雨雪,怕风霜,怕寒冬。如今,第一次这么喜欢看下雨。一人坐在廊子下,静静看着雨滴流淌,说不出的美妙。 背后有声音说道:“不错不错。” 回头见是钱师傅来了,姝宁很是显摆,说道:“怎么不教我早些认识你,早认识你,我早好了,白受了这么多折磨。” 钱长子站在那里并不上前,叹道:“你这话让到我想起了一个笑话,说一个人吃饼,吃了九个饼还不饱,于是又开始吃第十个,谁知刚吃到一半就饱了,气道,早知道我直接吃第十个就好了,白白浪费了前面九个饼。” 二人会心哈哈大笑起来。 姝宁知道自己好了后,与钱长子再次相约郊外骑马。 她问道:“钱师傅,你什么时候教我兵刃器械,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去找人打架。” 他道:“哎呀,你每天都琢磨着上街打架,这我可不敢教你。” 她连忙解释:“不打架不打架。嗯”她略一思索,道:“你教我长枪吧,我想学这个。” 他没有一丝犹豫,直接说了一个“好”字。 她有点不敢相信,无比兴奋道:“你答应了,天哪,你居然答应了,我以为你会和他们一样拦着不让。我就喜欢你这样,他们磨磨唧唧的,你就很爽快。” 她说的兴起,不自觉的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 他稍稍向后躲了一下,心想:他们都拒绝了你,看来我是唯一一个不能拒绝你的人了。遂又问道:“你为什么非要学长枪” “等我学会了长枪,就可以和你一起闯荡江湖了,”她一脸天真的说。 “别了,我好容易才从江湖退出来有个稳定的去处。闯荡江湖就算了。”他吓得连连摆手。 她略有些失望,道:“那我学了长枪却又不能闯荡江湖,多没意思。” 他笑道:“那这样,你换一个要求我答应你。” 她突然又笑了,道:“那钱师傅你给我找一些兵书吧,我想学一些用兵策略。” 他不解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她道:“参军呀,和你一样。” 他道:“你干嘛非要和我一样,你个姑娘家家的每天想的都是什么。” 她两手一摊,道:“姑娘我每日穿男装,又跟着你骑马射箭跑东跑西,哪里还有姑娘的样子。” 他这才将她从头到脚仔细一打量,说道:“是啊,怪我怪我。” 她笑道:“那,如果,我换了女装,过几天的七夕灯会,你会不会去” 他毫不迟疑的答道:“不去,我不爱这种热闹。” 她一脸的期待问道:“那我请你去呢” 他立马严肃起来,道:“也不去,会让人误会的。” 她道:“误会什么,我不怕误会。” 他勒住缰绳不再前进,道:“我是男子,倒没什么,可你是女子,对你不好。” 她也停了下来,道:“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到了那天,你一定要来,我等你,好不好” 他道:“你不用等,我也不会去。”说完一扬马鞭头也不回就跑了。 姝宁一个人在郊外闲逛,她一直逛到天黑,自由散漫任马飞驰之际,突然又下起了雨,她这才想起了回家。 回来的路上不免淋了雨。夜里,姝宁不仅犯了病还发了烧。 第二天,钱长子一大早就跑来卢家,他看着姝宁脸色惨白病怏怏的靠在椅子上,心疼的说道:“既然发烧了,为什么不进去休息” 她说道:“我怕你看见我生病,就又走了。” 钱长子也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的对面,说道:“我不走。是我大意了,昨晚不该独自留下你的。你四弟嘱咐过我,说你不能淋雨的,都怪我,我还以为你好了。” 她笑了,说道:“钱师傅,我没怪过你,我也以为自己好了呢。” 他越是听她这么说越是自责,说道:“我总是害你犯病,是我没照顾好你。” 她道:“别这样说,到也不是没有收获,最起码,我知道自己是不可以淋雨的,以后千万小心就是了。” 他温柔道:“你快好起来,然后,你让我教你什么我就教什么,好不好” 她惨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光彩,道:“好啊,那你教我行军打仗吧” 他低头叹道:“唉,你终究还是忘不掉这些。”缓了缓还是说道:“兵法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这人与人过招,近身搏斗,讲究打架技巧;兵刃器械,讲究力道c速度c手眼协调。上阵杀 敌行军策略就又是另一回事了。行军打仗,讲究作战技巧:数万人配合c指挥c指定方案c伺机而动c士气和粮草。林林总总,用兵之道很深奥的,一时我也说不全。这所有的征战经验,都是前人用命换来的。”说到这里他哽咽了,怅然望着窗外,忽又回过神来,道:“还有很多很多,等你好了,我再慢慢教给你。” 她点了点头。 他说:“我们说好的,等你好了,我还要教你长枪呢” 她感谢他的心里依旧还记得长枪的事。 七夕那天,姝宁一大早就起来了,不仅梳了好看的发髻,戴了新式的发簪,还换了新衣新鞋,然后端端正正坐在镜前,这一坐就是一天一夜。 直到第二天天亮,她才敢肯定他是真的不会来了。 第十回 女官 第十回女官 八月初七,卫紫英前来报喜,说婧宁拼得九死一生产下麟儿,足足有八斤重。卢章之也特地将父母早早接了来。 之后的一个月,卢氏一大家人频繁进出卫府,都在忙碌婧宁的事。 这日从卫府的满月宴回来,父亲母亲,大嫂二嫂和姝宁,还有侄子诚宝,大家坐在一起闲谈说笑。 大嫂笑道:“咱们家九月生日的人真不少,姝宁九月初七,诚宝九月初一,你大哥九月二十三。” 二嫂补充道:“我家真宝是九月十六。” 诚宝扯扯他母亲的衣袖,问道:“九月初十是谁的生日” 大嫂道:“咱家没人初十的生日呀。” 诚宝道:“那我怎么记得有一年九月初十咱家可热闹了,是谁的生日” 大嫂笑着将他搂进怀里,道:“定是你记错了,九月好多人做生日,你那么小怎么会记得。” 姝宁一只手托着腮,专心想着自己的心事,并没有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自从钱长子走后,姝宁将骑马射箭都放下了,拳也不练了,兵书也不看了。内心莫名的烦躁窝火,此刻真想去大街上随便找个人打一架。 另一边,二哥看姝宁失神落魄知她心事。遂与大哥商量:“这个钱长子出身江湖,一身的江湖气不说,相貌粗糙,一介匹夫。还常年征战沙场,生死不定。 大哥道:“可就是这样,三妹跟他在一起很快乐。要不,咱们委婉地悄悄地问他一下,看他愿不愿意娶姝宁。” 二哥道:“听说他早年还犯过命案。这年龄也大许多,我比姝宁大十岁,他竟比我还大上一岁呢” 大哥道:“要不,让四弟去问问” 二哥道:“大哥你还真豁的出去,你不在乎” 大哥道:“不是你说的么,只要老三高兴,你什么都愿意。” 过了几日,四弟卢昭之回来说:“问过了,他不愿意。说是咱们家的门第森严,他出身不好,高攀不起,而且他一个人习惯了,不想有牵绊连累。” 二哥早有预料,听他这么说也不意外,问道:“你怎么问的” 四弟说:“就是很委婉很委婉的问他,喂,你愿不愿意娶我姐啊。” 二哥道:“那要是不委婉呢” 四弟笑道:“不委婉,不委婉的话就简单多了,我就直说,喂,你把我姐娶了吧。” 大哥说道:“唉,就你那个德行,这么大的事就不该让你去。” 二哥应道:“是啊是啊,我也很后悔。” 四弟愣在那里,道:“哎,不是,你们什么意思,什么叫大事不该让我去,我德行怎么了我德行好着呢,要不然,那个顾家的姑娘怎么会哭着喊着要嫁给我,为了嫁给我,见天的在家上吊玩。” 大哥气道:“有脸说,还不是你招惹人家在先。咱们卢家个个都好,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货。” 四弟恭恭敬敬作揖道:“两位哥哥,你们谁替我走一趟” 二人异口同声道:“不去” 四弟道:“反正这几天父亲母亲也在这里,我让他们说去。” 大家看着姝宁每日里恍恍惚惚的,担心她又犯了发呆的毛病。 父亲母亲正好忙完了婧宁的事,眼下打算回汾阳老家去,准备忙卢昭之和顾家姑娘的事,遂与卢章之卢示之兄弟二人商议:“我看姝宁的病也好了,想把她带回去,正好散散心,顺便也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卢示之问道:“大哥你的意思呢” 卢章之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第一次如此的没注意,当初一念之差害得姝宁差点送命,又生出许多事端,如今我再不敢做主了。你们定吧。” 卢示之说:“我也是心疼姝宁的。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挫折,小小的不如意就如此颓废,哪里像我们卢家的儿女,以前是她身体不好,我们所有人都让着她,宠着她,现在她既然已经好了,就该学会长大啦,我们要把她当小孩子宠多久。父亲母亲从小教育你我,要当自己为磐石,为宝剑,为利刃,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若拿自己当朽木,那才是败家的根本。 卢家人没有贪生怕死之辈,更没有畏畏缩缩之人,越是打压我们,我们就越是斗争给他们看。怎么,我就不信在诺大的京中,竟给自己的妹妹找不到出路么” 卢鬓道:“我担心又像上次那样一纸休书送回来。我们已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大哥摇摇头面露难色道:“不知三妹命里犯了什么,咱家老三是出了名的大家闺秀,怎么就在这 婚事上犯了难。” 父亲说道:“需给她说一门永不反悔的婚事才好。” 卢示之道:“我倒是有个主意,”他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说道:“让姝宁进宫去做女官如何进宫做女官,就是在谋出路。” 卢章之道:“这就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卢示之又继续道:“一来,等和离c养病这些事再晾一晾,等坊间的风言风语尽散去了;二来,进一趟宫,多些见识,怎么说我们也是宦门世家,又加上在后宫调教过,凭着姝宁的模样c品行c才学,只怕到时候提亲的人踏破门槛。 年龄大点没关系,我看二十岁也还行,不过四五年就放出来了。我到不为她混出个什么名堂,不过学着见识一下眉高眼低。最好,最好能混到皇后娘娘的一纸赐婚。若能讨到皇家赐婚,随便什么达官显贵,世家子弟,高门望族,就算是皇亲贵胄,看哪个敢抗旨,看那个再敢随随便便写休书。” 卢鬓道:“好是好,不过,还需她自愿才行,若是咱们强求她,只怕她多想,以为咱们又不要她了。” 大家一番商量后,叫来姝宁问她愿不愿意到宫里去做女官。她被猛然一问有些不知所措,在心中盘算起来:一来,我在家中养病花销甚大,连累两位哥哥久已。二来,大家都承望我进了宫,为家族谋得福利。听闻当今皇上虽已年老,又迷信炼丹药,求长生,久不封妃。倒是当今太子尚未婚配。若是能在皇后跟前当差,那岂不是前途无限,光宗耀祖。 她犹豫了许久,才慢吞吞的说了个“不知道”。 大家只好不再提,又怕她多想去。 第二天天还未亮,卢姝宁就约钱长子在郊外见面。 晨曦晦暗,四下僻静,马蹄匆忙踏过初秋的露水。 她见他远远的来了,立刻下马直冲到他的面前,大口喘着气问道:“你带我走好不好”双眸闪动期待他的答案。 钱长子本来笃定不会再来见她。几天前,卢昭之刚问过他愿不愿意娶她,自己明明都拒绝了,但心中有愧,犹豫再三还是来了。同时他也料到她为何而来,所以早早就盘算好了如何应付。 当下这一问,还真有些猝不及防。但看她眼波闪动,一脸的真诚很是动人。 这一句“带我走”真的很意外,不禁心中感叹:真是一个大胆的女子呀一边不自觉的伸出手却又无处安放,只好抓耳挠腮,另一只手则狠狠地扣自己的大腿。心中虽然满满的感动,嘴角却止不住的笨拙,难掩欢喜却又故意克制这份欢喜,问她道:“去哪里” 她道:“我听坊间传闻,说江湖上有一种秘术,可以使人恢复记忆。” 他的心瞬间凉了,这才明白为什么一直以来她总是说自己喜欢江湖,还学那么多武学本领,心下明了,斩钉截铁道:“假的,别信这些。若是真的,只怕那些人早就发家致富了,何必隐匿江湖。再者说,就算想起什么,又怎能断定就是真实的记忆而不是梦幻所致,不是自己胡思乱想所致。就和人做梦一个道理,梦难道就是真的吗” 她终于哭了出来:“可这一年多以来,我连个梦也没有啊哪怕是一个虚无的梦,哪怕是一个你为我编的假的梦。” 他不忍去看她,无奈转过身说道:“其实,其实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听我一句劝,不记得就不记得吧,何必苦苦追寻。” 听到这句话她停止了哭泣,瞬间恍然大悟,更加肯定了大家确实有事瞒着她。于是一边拭泪一边说道:“以前,我觉得只要让我不再疼痛我就很知足,后来,只要不再让我夜里犯咳疾我就知足,现在,我想恢复记忆,我想知道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是失忆了,但我不傻,我能感觉到他们有事瞒着我。可你不一样,你是外人,有些话我敢在你面前说。” 他正准备转过身来,忽听到“外人”二字僵在那里,说道:“对,我是外人。” 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立马解释:“我是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们不是一伙的。你没有必要瞒着我,对不对” 他说:“当然没必要。” 她问道:“你一定知道我过去的事对不对” 他说:“听你四弟说起过一些。” 她满怀期待的问:“我是怎么落水的” 他说道:“听说是”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是不小心。” 她嘀咕着:“原来你也是听说,原来你也认为是不小心。”她失望地跌坐在地上缓缓道:“这里所有人都对我好,很好很好。好到我什么也不不敢问。我跟他们在一起,看似融洽,实则寂寞。他们在一起聊天说笑,像是一家人,我却难以融入,可我又不敢说,我怕伤他们的心。这里没有别人,我求你了,你告诉了我,我可以装的和以前一样,好不好” 他冷冷的丢下一句“爱莫能助”转身就去牵马。 姝宁赶紧拦在马前喊道:“你告诉我失去的记忆,我愿 意跟你走,好不好” 他扬了扬马鞭,说了一声“不值得”,然后就真的走了。 那一骑绝尘,带走了她对江湖所有的痴心妄想。也许后会有期,也许天各一方。但她对江湖的这分向往,从今往后也只能默默埋藏心底了。 姝宁在回来的路上反复斟酌:家里的人是串通一气的,但凡认识的人,凭着两位哥哥的本事早就打点过了,根本就问不出什么。可皇宫就不一样了,一来,可以去太医院寻找机会。二来,任凭两位哥哥本事再大,岂能封住宫中所有人的口,我就不信没有一两条漏网之鱼。 姝宁回来就找到大哥二哥说自己愿意入宫做女官。 大哥二哥问她:“怎么突然就想通了”她答道:“大哥二哥疼我爱我,我也长大了,胡闹够了,你们大家因为我生了一场大病,处处忍着我让着我,我又不傻怎会不领情。如今,我病好了,也该学着长大了,我想报答父亲母亲c大哥c二哥,为卢家出一份力。” 大哥道:“你误会了,我们是一家人,对你好是天经地义的,不图你什么,千万不要想歪了。你真是自愿的么” 她道:“嗯,自愿的,我愿意去。我想为咱们卢家效力。” 二哥笑道:“你还是没明白大哥的意思。我们真不图你这个,只图你有个好归宿。你是女人,对你好就是要为你找一个家,拥有自己的丈夫和儿女,安稳过一生。我知道你心中早就起了疑心,看着婧宁嫁人,老四也安排上了婚事,怎么却没人跟你提亲。” 她被说穿了心事,不自觉低下了头。 二哥继续说道:“以前你一直在养病,现在病好了,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想让你借此机会可以拿到官家的赐婚。你看好不好” 姝宁心中惭愧,原来,所有的人都是爱她的,没有人对她不好,没有人忽略她,这些日子是她想多了。 她抬起头,一脸懵懂地问道:“赐婚赐我和谁的婚”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大哥道:“我们也不知道。或许是皇亲贵胄,或许是世家子弟,再不济也得是青年才俊,家境殷实才行,反正差不了。” 听两位哥哥如此说来,方知他们是想方设法送自己进宫做女官,就是为了谋一段好姻缘。 过了几天,大哥托人请个老嬷嬷来家教习规矩。 这个李嬷嬷是出名的严厉,曾经还调教过嘉福公主。如今年岁大了,仗着资历老,得了一大笔赏银,准备告老还乡,偏偏让卢章之半道请了回来。 卢家专门腾出一间屋子来让李嬷嬷授课。晨昏有序,风雨无阻,姝宁不敢松懈。 庞大的制度,繁杂的典章,冗长的宫规,多如牛毛的礼仪。李嬷嬷讲着,姝宁边写边记。一个随时提问,一个对答如流,干净利落,只字不差。李嬷嬷由心的叹服她这位好学生。 李嬷嬷道:“后世后代效仿周礼,咱大宋也不例外。 后宫如前朝。所谓后,在宫闱中其地位如同天子,母仪后宫,莫不臣服。一等嫔妃有:贵妃c淑妃c德妃c贤妃c宸妃,如同三省,协助皇后,制定妇礼。二等妃位有:昭仪c昭容c修媛c修仪c修容c充媛c婉容c婉仪c顺容c贵仪,则如同六部文武百官,辅佐皇后,掌教四德:即妇德c妇言c妇容c妇工。三等妃为婕妤,协助管理丧,祭,礼,宾这类事务。四等为美人五等为才人六等为国夫人七等为郡君这些人分别管理内闱各种杂事,并无细分特定,全由皇后指派。诸如记录后宫侍寝,前朝叫彤史,后宫叫女史,另外还有记录祭祀仪式,各种大典,种类实在繁多。八等为红霞帔c侍御。最末一等专为侍寝,并不管事。 你永远都记住一句话:行差踏错,命悬一线。任凭你是皇亲贵胄,还是奴役杂使,命都是官家给的,皇命大于天。 这为奴为婢,一定要有谦卑的姿态,温顺的性格,任凭天塌地陷,不能冲撞官家,以下犯上,此为第一大忌。诺大的后宫,上至后妃皇女,下至宫人杂使,一言一行必须符合礼仪制度,听从皇后的训戒,不得自由行动或随意言笑,此为第二大忌。第三,宫中最为忌讳独行与私会。一人独行,一旦出了事,任你百口莫辩,连个证人也没有。这男女私会就更是有违礼教,男人断前途,女人毁名节。此三点你要牢牢记住。” 过了几日,李嬷嬷为她演示礼仪,见皇后的礼仪,见三等妃位的礼仪,见其他妃子的礼仪,公主皇女的礼仪,祭天大典,亲蚕礼,端午,中秋,除夕,各年节有礼仪,清明,冬至,节气也有礼仪。 姝宁问道:“嬷嬷,怎么你教我的都是后宫的礼仪,这前朝呢,见太师的礼仪,太傅的礼仪,文官的礼仪,武将的礼仪,这些却不见你提起。” 李嬷嬷那样严肃的人,竟被她逗笑了,说道:“我说了那样多,却唯独忘了告诉你,这后宫之人是不能随意去前朝的,前朝的人若没有传召,那就是私闯后宫,是重罪。” 她两手背 后,挺胸昂头,得意的笑了笑:“嬷嬷,你还是教给我吧,你怎会知道我就不是个特例呢” 她正在想着什么,李嬷嬷举起双手在她耳边拍了个巴掌,笑道:“我知你在想什么准是在外面听多了唱词的c说书的c拉弦子卖艺的,动不动就是皇后娘娘随意进出朝堂议政,要不就是宰相任意进出后宫看望自家妹妹,还有更可气的,编排公主夜会郎君的。编这些故事的闲人,不过搏得大家茶余饭后一笑而已,不可当真。你若进了宫就知道了,这人走到哪里都有尾巴跟着,没你想的那样简单。” 她撇撇嘴:“原来如此,我可被那些话本传奇骗惨了。” 这授课两月有余,李嬷嬷一并官家的名讳,喜好,后宫的暗藏玄机,以及各方势力之争倾囊相授,这几日不过闲聊天而已。 李嬷嬷道:“姝宁呀,我很喜欢你,你什么都好,识文断字,进退有礼,这点已是难得,还如此的聪慧过人,记忆超群。若去了后宫,千记万记,一定要收敛你的脾气,那可不是你们卢家,你也不再是卢家大小姐。能不能为你们卢家搏得一份力,就看你的修为造化了。” 姝宁拜谢授课之恩。 李嬷嬷将她扶起又道:“姝宁呀,你现在唯独欠缺一样,就是察言观色,看人行事。唯独这点我教不了你,需要你自己慢慢悟,慢慢积累。一次一次的吃亏上当,一次一次的记住伤疤记住疼才能学会。” 还有几天姝宁便进宫参加女官考核去了。 临走前,大哥特意嘱咐她说:“此次入选女官,一切皆凭你自己的本事。选不上,兄长为你安排了退路,切莫有后顾之忧。选上了,不可骄傲,这仅仅只是开始,以后的路靠全你自己走。一定要谨慎稳重,步步为营。还有,不许对任何人说起你与卢家的关系,虽然你的身份在宫中档案存录,但也不能见人就说,更不能仗着自己的哥哥在朝为官,就高人一等,或胡做非为,或胡乱许诺。若因此连累了卢家,定不会轻饶你。再一个,宫中人众复杂,良莠不齐,你切记诸事小心。明道理,辨是非,保全自己。自珍自爱,守住自己心中的一方净土,不要沾染不良习气。” 并送一张书签给她,上面写着: 兰草之气,幽香飘远,清荷之姿,淤泥不染。 松柏守德,岁寒知义,劲竹有节,风莫摧之。 卢昭之趁着过年有假,回汾阳老家把亲成了,如愿娶了他心心念念的顾家姑娘。他之所以把家安在汾阳,一来可以照顾家中老人,府邸也是现成的,不必再废周折。二来,他也是成了亲才意识到,正如大哥所说,他是真怕有人趁机报复呀 姝宁因为入宫不能参加四弟的婚礼,于是写了封家信,让大嫂从她的嫁妆里挑一份贺礼,大嫂之前就说过,她是未出嫁的女儿不用这样,但她坚持要送,说是给顾氏的见面礼,毕竟自己是她的长辈。 姝宁在宫中看着天边的云,想着四弟也有了自己的家,心中默默的为他祝福。 第三章 寂寞深院锁清秋第十一回 亲蚕礼 第三章寂寞深院锁清秋 第十一回亲蚕礼 今岁,大宋天德甲申年,宫中考取女官者百十来人。有从各宫挑选来的,有凭自己实力一步一步熬过来的,也有和姝宁一样从宫外举荐来的。经过家世清白,人品相貌,举止谈吐这三大项考核之后,一共留下了八十来个。之后又是识字答疑,记账算账,传话办事三小项考核,最后留下来四十五人。 她谨记大哥的教诲:不可事事冒头,也不可事事落人脑后。 掌管支度库的一等执事女官蕙心格外留意姝宁,发现她不仅记忆超群,算账又快又准,为人进退有度,难得的性情纯厚,谦和有礼。遂特意禀明皇后,留她在支度库学做事。 三月开春,万物复苏。整个后宫都在为亲蚕礼忙碌着。 皇后的日常起居,行走穿戴,一茶一饭,见客拒客,全凭一等宫女南橘来周旋。 这日,她早早备好皇后行亲蚕礼的黄罗鞠衣,一并钗环c佩戴c发冠。二等宫女锦文c锦华c锦书c锦屏侍奉左右,不敢有任何差池。 皇后和有资历的嫔妃提前两天就进行了斋戒,届时穿朝服到先蚕坛,祭先蚕神西陵氏,行六肃c三跪c三拜之礼。代表全天下的妇人向上天祭拜,颂祭文,以歌嫘祖功德。 皇帝则在天坛地坛拜祭农神,以祈求大宋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富足。 支度库里,蕙心与姝宁对坐桌前。 蕙心问她:“你可知道亲蚕礼” 姝宁抬头一本正经道:“嬷嬷教过,亲蚕礼是由皇后主持,届时率领众嫔妃祭拜蚕神嫘祖c并采桑喂蚕,以制祭服,鼓励国人勤於纺织的礼仪。皇后在后宫行亲蚕礼,皇帝在前朝主持先农礼。奖励农桑,界定男耕女织” 蕙心莞尔一笑,打断道:“你背书呢哎呀,你这老实起来我还真怕你了。这里没人,你可以随意些。其实你也不要觉得跟着我委屈,咱们虽不像南橘她们可以看热闹,是有些枯燥。” 姝宁道:“蕙心姐姐,我没有觉得委屈。每日跟着你在这支度库里学做事,我很知足。” 蕙心摆摆手说:“其实这还不是最热闹的,最热闹的是躬桑礼,到时候我带你偷偷看去。” 姝宁只“哦”了一声,表情并无变化,显然对这些不感兴趣。又疑问道:“不过,有一个账目我不是很明白” 蕙心冲她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姝宁一边翻开账本一边说道:“咱们每月都有一笔份例支出送到白龙寺。这白龙寺我懂,这是太后的礼制待遇。可这一笔呢这么高,一看就不是普通宫女c嬷嬷的待遇;若说是嫔妃,可哪有嫔妃住在宫外的道理;若说是皇子皇女,可又比宫中礼制低了一等。我心中郁闷这是个什么人这分例又依据的是什么规矩” 蕙心冷眼看着她不发一言。姝宁自知失言了,赶紧低下头。蕙心说:“你知道吗那天咱们延福宫去选人,老嬷嬷已经选好了十六个,是我一眼就瞧见了你,是我破例选的第十七个。当时我就觉得咱俩特别的有缘分。” 姝宁被她这样一说不知如何应答。 蕙心笑道:“所以呀,白龙寺的账目不许再问了。你只管低头做事,凡事都有旧例,不该问的不要问。这笔支出就是这样的,你尽管去做就好了。” 姝宁虽然心中疑惑,但深知宫中的规矩。听她这么说来,至此也不敢多问了,只是心中默默猜测:这究竟是个什么人 次日,皇后率领三等以上嫔妃和有诰命的夫人,于北郊开始行躬桑礼。 躬桑前,延福宫主管大太监张公公提前派人整治桑田,洒扫道路等。而延福宫的一等掌事女官迟溶则要确定从蚕采桑的人选,备好皇后的金钩黄筐c妃嫔的银钩黄筐c其余命妇的铁钩朱筐。并一一视察,确保无误。 姗姗来迟的张婕妤,仗着自己是宠妃,丝毫不把他人放在眼里。 张婕妤是楚王的生母,一开始身份低微,本是八等侍御出身,因诞下皇子,晋为六等才人。六年前儿子被加冕楚王,而今年她才被破格提了三等婕妤,刚好够格可以来参加这躬桑礼,并分到了银勾黄筐。 躬桑开始,皇后右手持钩c左手持筐,率先采桑叶,其他人随其后,边采边唱采桑歌,春光妩媚,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另一旁,迟溶她们则安排蚕妇将采下的桑叶切碎了,拿去蚕室喂蚕。 事毕入席,皇后与户部尚书江淇的夫人顾氏闲话家常,说起长女江映月的婚事。 皇后问道:“令爱是京城一等一的大才女,也是出名的美女。这树大招风,慕名求亲的人自然不会少吧” 江夫人恭谨答道:“我正为此事发愁呢求亲的人实在是不少。高门显户,世家子弟,我们是谁也不敢得罪,谁也不敢怠慢,正不知如何是好今日问起来了,还请您给我们拿拿主意才是。” 皇后从容笑道:“不怕,你看上哪家的公子尽管告诉我,我来替你保个媒。” 江夫人委婉笑道:“正是高门子弟众多挑花了眼,谁家不是位高权重,哪个不是在朝中有头有脸的。这得罪谁我们也不敢。” 皇后一拍桌子,正色道:“我亲自赐婚,就说是我的主意,我到要看看哪个不服气,就算是谁要怨要恨要闹的,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吃了这颗定心丸,江夫人立马下跪谢恩。皇后赶忙扶起说:“你我何须如此。” 江夫人小心翼翼道:“那我就得寸进尺了。这说完了我家大姑娘,还有没行笄礼的二姑娘江惜月呢,虽说没行笄礼,却有人下婚书求亲了。” 皇后有些意外,问道:“哦,及笄之礼还没行,求亲的到来了,还有这事是谁” 江夫人道:“男爵府的郑家,伯爵府的孙家,子爵府的刘家,还有兵部的张家,皇商薛家,另外还有几个我也没记全,只是到时候还得来麻烦皇后娘娘。” 当提到“男爵府郑家”时,张婕妤和几位夫人不自觉的都看向了人堆里的郑母,原她也有诰命在身,前来参加这躬桑礼。 那些目光似乎在说:你家不过是一个没落的男爵府,也配跟江家提亲么莫不是为了惹人笑话。 郑母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向纷纷投来的目光一一致谢,心中纳罕:并不曾听郑垣说起过向江家提亲一事,若真有此事,怎么连我这做母亲的也不曾知道。她微微摇头,心中思忖:不会的,这江家位高权重,几世为宰,是当朝数一数二的人物,郑垣又是那样高傲的性子,断不肯低头向她家求亲。 正在思索着,那边皇后娘娘却笑道:“哎呀,我这开了个什么头,列位快来听一听,她家竟是卖膏药的。” 江夫人立马说道:“您金口玉言,到时候还有三姑娘,四姑娘和五姑娘,我们可全指着您呢。” 皇后道:“哎呦呦,快瞧瞧,我这给自己揽的什么买卖。” 其余嫔妃c夫人们也跟着陪笑一回,唯有张婕妤板着个脸谁也不搭理。 皇后与各人闲话作别不提。 宴会散后,郑母也随众人领了赏,由小宫女领着出宫。一路上只自顾自的想事情,不察觉一条大道尽头是个诺大的湖,险些走进去,亏的有人拉她一把,急转过弯来才又跟上队伍。不经意间回头,眼前一亮:那水中倒影,何曾不是那位朝思暮想的故人 无奈水波微澜,光影泛泛,实在看不真切。待抬头寻找时,只见成群的宫女都背着身子,嬉戏说笑一哄而散,哪里还有方才的影子。 领路的小宫女见独她一人落下,扶住胳膊赶紧走了。 晚上郑母回了家,与郑父郑垣说起今日进宫见闻。问郑垣向江家提亲一事,他深吸一口气,慢悠悠答道:“都是朝中的事,我也无可奈何。” 郑父郑母会意,看来确有此事了,又熟知他的性子,便不再多问。 郑母眼中的划过一丝落寞,瞬间又笑起来,道:“你们猜猜,我今天在宫里遇见了谁” 父子二人都说猜不到。 郑母满眼放光,双手合十,啧啧称奇道:“我也想不到我竟然还会遇见姝宁。” 郑父随口问道:“哪个姝宁” 郑母气道:“还有哪个你还认识几个了呀就是卢家三妹卢姝宁呀” 郑父嘲笑她道:“你疯了吧,我看你是想那丫头想疯了。我们几年没见她,也不曾听说她的消息,我看十有八九是回汾阳老家去了。你怎么可能在宫里遇见她” 郑母道:“是真的。虽说是过去两年了,当时又远远的隔着一个湖,但她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旁人也就罢了,我绝不会认错。” 郑垣见二老争执,终于插嘴道:“瞧母亲你说的是什么话,她又没死。” 郑母道:“呸呸呸,我是说她的样子没什么变化,还和在家时一样。我当时还问了旁边的小宫女,她说不知姓名,只知道是新来的女官。不过我敢打九成九的赌,就是她。垣儿,你明日去了问问看,好不好” 郑垣道:“怎么问去哪里问没有办法的。我在前朝,她在后宫,没有传令见不了面的。” 郑母叹了口气,道:“如果你能见着她,帮我问问她好不好” 郑垣无奈道:“问什么她早就不记得了。” 一家三口对着一盏灯各怀心事。 第十二回 阅春园 第十二回阅春园 三日后,皇太后大摆仪仗从白龙寺回到后宫, 蚕妇将最大最好的蚕茧选出献给皇后,再由皇后献给皇太后。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暖暖接过,并主持一应事务。 皇后与蚕妇织工到织室亲自织丝纺线,并染成朱绿玄黄等颜色,以供绣制祭服使用。可见这蚕丝弥足珍贵,意义非凡。 这一届得了很多丝线,除过制作祭祀礼服又剩下许多。于是,皇后下令将其掺了各色的丝线,打成络子,再配上东陵玉环,准备赏赐众人。 这日,百花盛开,妖娆无格。皇后在阅春园大摆筵席。 江夫人带了江映月前来赴会。 席间,这大殿之中所有的人都不自觉的向江氏母女看去,大家纷纷猜测:长女已经出落得如此楚楚动人,剩下的四个女儿待到成年,还要如何美得不可方物。 皇后早就听说她善歌舞c识音律,遂邀请她表演一番。 江夫人赶紧委婉笑道:“皇后娘娘快别宠坏了她。她那都是自己在家玩的,未免小家子气,难登大雅之堂,免得让人笑话。” 皇后再三催促,江夫人推脱几次。江映月只好去换了衣服前来助兴。 只见她莲步轻移缓缓拜倒,说:“我即兴随心一舞,并无特别准备,没有管弦音乐,大家多多包涵。” 皇后道:“这说的什么话,诺大的皇宫,我岂能连个乐师也没有。”于是看了南橘一眼,她就安排去了。很快,几个小太监搬来了一架屏风,隐隐约约看见屏风后人影晃动,面容虽看不真切,但那人一举一动很是优雅。听到叮叮咚咚试了几个琴后,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江映月会意,作势起舞。 但看她指尖轻盈,衣袖翻飞,体态曼妙,犹如一段月光皎洁温柔;旋转跳跃,婀娜多姿,恍若仙子,举手投足间似柔若无骨;眼波流转,无限深情,恰好一段春光旖旎沉醉。曼妙的舞姿配合着优美的琴声,真是让人赏心悦目。 “乐师”在屏风后抚琴正在兴致中,旁边溜进来两个人,一个少女的稚嫩声音说道:“我算是服了,书上总说什么美若天仙,我今天才算见到。像仙女这样的字眼放在她身上,真是俗不可耐。” “乐师”轻声嗔道:“出去。” 那个少女一把拉过旁边婢女的手溜走了。 一曲舞毕,皇后大赞,高兴的连连拍手道:“果然名不虚传。”冲旁边使个眼色,南橘端来一大盘物件,金光闪闪,晃人眼睛,有珍珠c宝石c簪子c步摇c耳环c项圈c珊瑚手串等,俱是成双成对的。 江映月愣在那里,江夫人赶紧小声提醒她谢恩领赏。 皇后见她不接东西,笑道:“怎么不喜欢这些。” 她则跪下道:“皇后娘娘谬赞了,我的舞技实属一般,方才那位乐师才是真的高人,琴技高超,实在是难得。”心中疑惑怎么不赏他,偏偏赏我一人,心里这样想,嘴上却又不敢说。 皇后道:“这点我不如你,我不大懂音律,也听不出什么好坏,他们怎么演奏我就怎么听。全凭他们糊弄我,我也苦恼身边也没个人帮我指点一二。” 江映月道:“皇后娘娘不必烦忧,我看这位皇家乐师就很好,他功力深厚,与寻常市井之徒不可比拟。此人琴技登峰造极,高山流水,实在难得。” 她嘴上不住的夸赞,眼睛却忍不住偷偷看向屏风那边。 皇后随手一指,就有人上来将屏风撤去了。 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只见屏风缓缓撤去,款款走出一位俊美少年。皇后与他微微一笑,众人拜倒,齐呼“太子千岁”。 江映月这才知晓他竟是当今太子殿下,方知失礼,吓得连忙拜倒行礼。就在微微屈膝尚未跪下之时,一双大手将她稳稳扶住。抬头一看,竟是太子。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回了席位。 皇后笑道:“他整日弹琴,我也不知好坏,听不懂他的琴音,映月你可愿意进宫来,时时为我讲解。” 江映月低头羞红了脸,此时才察觉皇后的意图。 皇后又道:“听说你很会写诗。” 江映月脑中还不住的想方才琴音伴舞之事,恍惚答道:“嗯哦,我写着玩的,写的不好。” 皇后咯咯笑着,说道:“我看过,你写的很好。不如这样,你与太子到偏殿去,那里安静。由他绘画,由你题诗,然后送给我,算是留个念想。可好” 江映月起身行礼,余光看见母亲微笑点头,这才答应。 太子起身走到她旁边,做一个请的姿势,她便紧随其后。 二人跟着南橘来到偏殿。这里,南橘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四下无人,安静清雅,桌上备好了笔墨纸砚和各色颜料。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慢慢交谈起来。 正殿这边,皇后与江夫人说道:“那边安静,没人打扰。” 江夫人点头会意,心下自然明白。 皇后又嫌不够热闹,让锦文锦华她们招至一班乐人前来舞蹈。又吩咐锦书锦屏去找十来个青年才俊在园中作诗填词。还特意提醒,要找一位皇上亲口赞赏过的名叫贺之华的士子。 皇后随意游玩,也劝大家不要过于拘束,免得辜负大好春光。 支度库里,南橘与蕙心来唤人,只有姝宁一人而已。南橘道:“她们都去前面看青年才俊作诗去了,你怎么不去” 姝宁笑笑反问道:“你们两个不也没去吗” 南橘道:“我们已经看过回来了。” 姝宁显然对这种事也不感兴趣,淡淡说道:“我奉命在这里值守,不得离开。” 南橘问道:“奉谁的命” 姝宁道:“迟溶大姐姐。” 南橘故意逗她说:“迟溶是一等执事女官,所以你怕她,那我和蕙心也是一等执事女官,你怎么不怕我们两个。” 姝宁道:“这不是怕,是遵守,是份内之职。” 南橘笑道:“怪道大家都笑她死脑筋。” 蕙心这才说道:“没事,这有我呢,你去看热闹去吧,”又压低声音说:“我们不告诉迟溶。” 南橘道:“反正你是第一次来,又没见过,去瞧瞧也好。听说好些世家子弟都来了。”她用手捂着嘴小声说道:“不知哪个胆大的,还偷偷往人脚下扔纸团呢” 蕙心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种事没人会笑话的,抓住了就是前程,怕什么。” 姝宁无论她们怎么说都不肯去,大家都笑她死板。蕙心与南橘互看一眼,会心一笑说:“那我们去了,你一个人慢慢遵守吧。” 众人作诗填词,或咏春咏物,或讴歌当今盛世,或写景写花写人。 南橘回来在皇后耳边轻声说些什么,她微微侧身倾听,并不作答。然后又正过身来,看着年轻的孩子们蓬勃有朝气,感慨江山后继有人,不由得心生喜悦,夸赞众人文采斐然。 评比一番后,尤其喜欢贺之华和孙以俊的诗。 命人正在诵读时,忽有前朝太监来传旨:江淇之女江映月德才兼备,知书守礼,晋为太子妃。 皇后命人去偏殿请二人回来,顾氏暂领旨谢恩。 皇后高兴,拉过江夫人的手微笑说道:“太子性子怪的很,别看二十六了,跟个孩子一样。这太子妃选了几个都不如他的愿。难得有个人可以知他的心,合他的意。” 皇后娘娘今日得了太子妃,无比高兴要大赏,之前虽赏了些文房四宝之类,此时又嫌礼太轻,命令内银监c支度库再选些礼物送来。 南橘再派锦文去传话。这时,偏殿门开了,太子和江映月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大家都看着他两个笑,众人笑的不怀好意,他两个看的不明所以。 江映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跑回母亲身边,一问才知自己已经是太子妃了。 而太子还愣在那里,呆呆痴痴的看着她,手里高高提着一副未干的画轴。 支度库这边蕙心得了命令,指挥姝宁和兰芷c芸芷c白芷c芳芷她们几个做事。各库房将要赏赐的物件派四个小太监送来,姝宁将这些东西一一查数,记录在案。那边,有人将托盘c衬布c宝石戒指,珍珠c玉环c玉如意c金银等物一一摆好。大家都在忙时,负责修理门窗的工匠老张来此时查看窗户,并没有人理会他。东西准备好,众人由一名大太监领路,浩浩荡荡出发了。 今日不同往日,只因听说能见着俊美少年,姑娘们都抢着要去。这样一来,自然轮不着新来的姝宁,她本就不争不抢,到也不在乎走在最后一个负责锁门。 到了园中,姝宁也无意看风景,只是站在旁边看她们分发东西。本来就是来充数的,倒也无事可做,心里则盘算着大哥嘱咐过她的话,提醒自己人多生是非。等做完了事再和大家一道回去。 这一来一去,她自然是一板一眼恪守规矩。殊不知那一众青年里郑垣也在其中。 郑垣看着眼前人影穿梭,来来往往。一众女子梳着一样的发式,穿着一样的衣服,身量形容都差不太多。然而,无需辨认,他一眼望去就发现了她。原本以为是母亲看错了,没想到真的会是她,想不通她为何会进宫,又是怎样进的宫,他们卢家将她安排在皇后身边又有何目的 一边用余光细细观察,一边思索:果真,两年过去了,她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眼神里再没有了那束光,一种唯独看向他时才会有的光。是爱慕,是心疼,是在乎,是羞涩,或是欣喜。现在 ,她的眼里只有陌生罢了。 表情虽故作平静,可内心早已汹涌澎湃。他感叹:时光过去许久,我以为我会慢慢忘记你,没想到,再次见面这颗心依然会慌张,如初见你时的仓惶。 看她一步一步走远,隔着树,隔着花,隔着许多不复存在的时光。他感叹着:那束光不见了,错过就是错过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郑垣晚上回去后,进了门什么都顾不上,急忙找见父亲母亲,说道:“见着了,就是她。” 于是将今日阅春园一事相告,郑母并不关心江家的事,急切问道:“那你可看地真切” 郑垣无比肯定的点点头说:“她当时就站在我旁边,离的不远。散了后我也找人打听过,说是新来的女官,在皇后宫中管支度库的,姓卢。我敢保证就是她,十成十的肯定。” 郑父问道:“不难猜测卢家为什么会送她入宫。” 郑垣道:“我也想过,原以为会送她回汾阳老家的,看来,我失算了。” 郑父笑道:“这就对了,迎难而上,越挫越勇,这才像他们卢家的做派。他们岂是轻易认输的主。” 郑母瞪了郑父一眼,忙问:“那你们可说上话了” 郑垣说道:“没有。” 郑母道:“那她气色如何我那天隔得远,没看仔细。你可有看见她犯咳疾” 郑垣说道:“她气色很好。这隐瞒疾病入宫是重罪,我猜,她是彻底养好了病才进的宫。” 郑父也道:“应该是好了吧。我一直托人打听着了,再没听说她家在药房抓药。” 一家三口又说了会话自去安歇。 临近子时,郑母又来在书房找郑垣,魂不守舍,欲言又止。郑垣再次点上灯问她何事,只说:“你如果能跟她说上话就好了。” 他以为又是什么她们女人之间的私房话,免不得宽慰母亲几句,将她送回清辉阁,劝她不要多想。 第十三回 一文钱案 第十三回一文钱案 皇太后得了蚕茧c蚕丝,由暖暖扶着接受皇后与众嫔妃的跪拜,然后又大摆仪仗回到白龙寺,继续为国求福去了。 亲蚕礼诸事过后,这天卢姝宁誊抄账目,查验库房。数来数去,发现少了一文钱。先开始以为是自己疏忽,于是查账册,再次开箱数钱,如此核对三遍,才敢确定就是少了一文钱。 暗道一声“不好”,心中慌张:这一文钱是小,出错是大。于是,桌椅地板c犄角旮旯c账册书籍全部找过,始终不见一文钱的踪影。 坐下来细想:自从我进了这支度库,百般小心,事事谨慎,每一道手续都严格把关,不应该出错的。 等蕙心回来,赶紧告知了此事。 蕙心平淡的说:“我以为多大的事,咱们这几天又忙又乱的,不就是一文钱吗,再所难免。你自己悄悄补上就好,切莫声张。” 这话一出,姝宁瞬间起了疑心。暗自揣测:自从来到支度库,她对自己的教导严谨认真,怎么此时出了错,她的反应如此平静。 姝宁问道:“那这一文钱就不追究了” 蕙心说道:“一文钱而已,说不定是你记错了,也有可能是掉落在哪里等过几天,你不找它,它反而自己就跑出来了。没事的,以前我也这么做过。” 姝宁越想越不对劲,将这几天所有的过程细细捋一遍,说道:“只有三种可能,其一,是我算错了,其二,那一文钱遗落在房间里,只是没有找到,其三,有人故意拿了。”蕙心一直走根本不去听她讲。 姝宁再次追上蕙心,拉扯她的衣袖,小声说道:“这件事是我负责的,我有十成十的把握,一定是出了内鬼。” 蕙心早已不耐烦了,说道:“拜托你好好想想,动动脑子,普天之下谁会费尽心机来偷你这不值当的一文钱你太敏感了,凡事过于计较,反而不好。听我一句劝吧在这里当差,丢就是丢,总比偷了好,你可千万别乱说。不要害得大家陪你一起受罚,一起吃官司,到时候谁也落不下好。” 蕙心走后,姝宁思来想去,始终放不下,又同她商量起来:“不如这样,我先私底下小心的问一问,探探每个人的口风,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蕙心一掌拍在自己脑门上,求饶道:“哎呦,我的祖宗,你怎么还没忘呢一文钱而已,我替你补上行不行,谁让我是你师傅呢你就放开手吧,咱们都好过。” 姝宁趁着午间空闲,先是找到兰芷,悄悄将她带到没人的地方,问起昨天可有动过放铜钱的箱子,兰芷瞪着一双大眼睛兴奋道:“没有,怎么丢钱了” 姝宁又问道:“谁能给你作证。” 兰芷被这么一问,赶紧退后两步,将她上下一打量,回答说:“姝宁你好专业,看不出你还有当巡按御史的潜质,怎么是蕙心师傅派你来查案的或是偷偷试探我” 姝宁严肃道:“你好好回答。” 兰芷道:“是是是,我始终和芸芷c芳芷c白芷她们三个在一起,我们谁都没有动过放钱的箱子。” 姝宁看她眼睛清澈,毫无杂念,于是转身就走,兰芷又扯着大嗓门追问道:“喂到底有没有丢钱丢了多少钱呀” 姝宁回了她一个“闭嘴”的眼神,径直走了。之后又分别找到芸芷她们三个,说法都一致。看来她们可以排除了。 姝宁将结果告诉蕙心,蕙心笑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姝宁也学着她,一掌拍在自己脑门上,灵光乍现,说道:“我想去问问昨天来的那几个小太监。” 蕙心笑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他们连门也没进,更别说动过箱子了。” 姝宁说道:“蕙心师傅,你怎么就肯定他们不是里应外合,团伙作案呢” 蕙心惊的都结巴了:“就就就,就为了一文钱就团伙作案” 姝宁双眼一眯道:“也未可知”说罢不由分说拉着蕙心又去了太监处。找见昨天来抬东西的那四个小太监,询问他们可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进出支度库。毫无悬念,都说不知道,不曾留意。 晚饭后,蕙心见姝宁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问她:“怎么线索都断了还不放弃吗” 姝宁道:“线索没有断,你记不记得昨天有一个修窗户的工匠来过” 蕙心道:“记得,修窗户的老张嘛” 姝宁道:“这么明显的一个人,可那几个太监为什么不说,明显是在包庇。” 蕙心说道:“包什么庇,那人是老张谁不认识。再说了,他只站在窗外,将窗户打开又关上,然后就走了,仅此而已。” 姝宁 道:“他很有可能在放风。” 蕙心问道:“你怎么知道” 姝宁信誓旦旦道:“一个人是内应,老张是放风的,那四个小太监是传递的。还有一个幕后主使,齐了,就是这样。”说到这里两眼放光。 蕙心一脸的难以置信,问道:“那依你这么说,幕后主使是谁” 姝宁立马站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天空,气宇轩昂道:“他就是后宫总管太监张公公。” 蕙心看着姝宁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正听她胡说八道听得入神,佩服她连张公公都敢惹,还没来得及笑话她不知天高地厚,姝宁又蹲在地上,哀求道:“你带我去找张公公好不好” 蕙心躲瘟神一般,一脸嫌弃的甩开她的手,厉声道:“卢姝宁你自己抬头看看,天都黑了,差不多了,可以了,收手吧大家陪你玩一天了” 姝宁道:“我只想问问他,看他能提供什么线索。” 蕙心道:“天哪,你不想活了,你敢去问他” 姝宁道:“所有的太监宫女,奴役杂使都归他管,他应该知道。” 蕙心道:“你真是疯了,一文钱而已,你若惊动了他,那就不是小事了。” 姝宁道:“你只管带我去,其它的我绝不连累你。” 蕙心道:“咱们先说好啊,问得出问不出,你不许连累我。也莫怪我无情,从一开始我就不同意你来找他,是你非要见他不可。” 蕙心是看出来了,这个死脑筋今天不见着张公公是不会放过她的。 于是,二人掐准了时间,等在一堵墙后。 姝宁拦住张公公等一行人,先行礼自报了家门。张公公看了她一眼,一努嘴,旁边的一个徒弟问她有何事,姝宁说道:“您手底下的人,这两日可有捡到过一文钱吗” 张公公摇摇头。那徒弟又问她:“还有别的事吗” 姝宁表示没有了。 这一行人都是一幅就这就这也值得来问张大总管的轻蔑表情。 张公公等人走后,蕙心从墙后出来,唏嘘一声,拍拍胸脯安慰一下自己问她:“你不怕吗” 姝宁镇定自若道:“你很怕吗” 蕙心问她:“那你有答案了吗” 姝宁道:“看他的神情平淡,应该和这件事没关系。” 二人边走边聊,自去不提。 第二天一大早,姝宁给蕙心手心里放了十枚铜钱,说道:“我只剩下最后一个线索了,蕙心师傅,我打算问问南橘和迟溶。” 蕙心厉声正色道:“我劝你,你要知道好歹。到此为止,补上十文钱,就此了结。只要事情还在这支度库里,我蕙心就能说了算,我就能替你把着。一旦告诉了南橘和迟溶,那就等于告诉了皇后娘娘。到时候,我就保不住你了,你可想清楚了。” 姝宁道:“只剩下她们两个了,问完就结束了。” 蕙心道:“她们是宫里的老人,这种事她们不会做,也不屑于做。” 姝宁道:“但,那天她们也来过,难逃干系。” 蕙心语重心长道:“可以了,姝宁,你知道后果吗一旦问了南橘,那么就等于告诉了皇后娘娘支度库出事了。告诉迟溶,别的先不说,她的为人你可知道先打你十大板子,只会从重不会从轻。” 姝宁道:“我已然知道这样的后果,但还是要选择这样做。” 蕙心知道无论如何是拦不住她了。 姝宁来在皇后寝宫外,跪在那里等着向皇后认错领罚。 南橘出来问她何事,还未等她说完,就吩咐身边的锦文锦华,让她们去转告姝宁说:“补上一文钱赶紧去吧,莫在这里小题大做,还不够惹人笑话的。” 支度库里,迟溶倒是有闲心听她讲完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所有人都看着迟溶审她。 迟溶紧绷着脸,冷冰冰说道:“依我看,出了错就走吧,赏十个板子,从哪来回哪去。” 姝宁说:“让我走,也要明明白白地走,我不能带着这份糊涂罪走。眼前就只剩这最后一步了,我马上就查出那一文钱的下落了。” 蕙心冲过来问她:“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惦记着你的那一文钱,你不要命了吗值得吗赶紧给迟溶认个错,求她不要赶你走。” 姝宁还在思索:“不应该的。我是不是漏掉了什么” 蕙心道:“若是肯听我的,一早补上那一文钱了结多好,何必行至如此。我劝你收手吧,别再折腾了。” 姝宁道:“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的思路很清晰,该问的人我全问了,究竟还有什么遗漏的。” 蕙心c迟溶和这支度库里所有的人无不佩服她:都这个时候了,还在想线索。 姝宁猛地抬头,眼前一亮,道:“是了 ,我一直都在人上面想线索,漏掉了一样东西钥匙。这库房钥匙有两把,一把在我们这里,一把在皇后那里,这么一来,还得找南橘。” 恰好南橘进来,满脸笑道:“听说这里出了事,我来看一看。” 姝宁上前拉住她,说道:“南橘姐姐。” 南橘立马摆手阻止道:“你可别,咱们两个同岁,论生日你还比我大几天,这声姐姐我可担不起。” 姝宁道:“这两日,你可有见什么人进过皇后的寝室,或者,有什么人可以随意出入皇后放钥匙的地方” 南橘不假思索道:“还真有一个,但,我不敢说。” 姝宁道:“你只管说,出了事,我绝不供你。” 南橘道:“就算我敢说,未必你就敢去找她。” 姝宁问道:“是谁” 南橘道:“她可是咱们大宋最受宠的唯一的嫡公主嘉福公主。” 姝宁双手一拍,欢喜道:“这就对上了。只有嘉福公主可以拿到钥匙,也只有她可以不动声色去库房拿走一文钱。这样就通了,我终于明白了。” 她满眼期待的看着南橘,南橘赶紧退后几步,道:“我可不敢去,换你,你敢去质问公主吗” 姝宁道:“我敢。” 一屋子的人看着她们两个,一个个激动的表情,等待着好戏上演。 南橘道:“不如这样吧,我跟公主的大宫女香穗儿很熟,我可以去找香穗儿帮忙。不过咱可说好了,成败与否,你自己担着,可不许连累我们。” 姝宁同意了。 皇后午睡起来正在梳洗,公主前来延福宫请安,此时正在另外一处房间等候。 公主的大宫女香穗儿就站在门外守候。 南橘与她耳语几句,她又冲姝宁点点头,用手一指门,示意她现在进去。 姝宁推门进去,只见一个瘦小的姑娘站在那里。 这位就是大宋最受宠的嘉福公主赵娢柔。 一眼望去,就如同市井随处可见的十五六岁小姑娘。穿着不算华丽,甚至普通;打扮的也很简单随意,并不像传言的珠光宝气c满头金翠。但她自有她的独特神韵:眼神高傲,气质脱俗。随心惬意,看似散漫却又透露着高贵神气;举止随意,却自有一段风流清雅。 这是因为她从一降生就不用为生计奔波,不用为繁琐事务劳累,也不用看谁的眼色,久而久之,养成了她的天然纯净之美。 姝宁上前拜见行礼。公主就站在那冲她笑,且不说话。 姝宁尴尬极了。但公主没说起来,她就只能一直跪着。略等了等接着说:“亲蚕礼当天,请问公主有没有去过库房,有没有动过樟木箱子里的铜钱” 公主还是只笑不说话,姝宁只好硬着头皮又问:“那丢失的一文钱是不是公主你拿去的” 公主脸色立马变了,怒目圆睁,叫嚷起来:“迟溶,你们怎么管教的,这都问到我的头上了。香穗儿,进来掌嘴十下。” 姝宁慌了,道:“她们没有权利惩戒我,除非是皇后娘娘。” 这时听得门外一声“好”,只见南橘和香穗儿一人一边将门推开,一大堆人簇拥着皇后进来了。 皇后问清缘由说道:“是谁说公主去过库房的 南橘上前跪下认错。 皇后又道:“南橘泄露公主行踪,迟溶管束无方,任由宫女以下犯上,质问公主。姝宁丢失库银一文,蕙心有失职之罪。” 迟溶c蕙心和姝宁一一跪在南橘之后。 皇后继续说道:“这两日以来,所有人都陪着姝宁你闹,依我看,所有牵扯这件事的人都该罚。每人十杖,你们服不服” 姝宁拦道:“我不服。这前前后后都由我一人而起,与她们无关,是我强拽住这一文钱不放,是我死脑筋,也使我较真不知变通。是我连累所有人,我愿一人挨所有的板子。” 皇后问道:“你后悔吗” 姝宁坚定道:“不后悔。” 皇后道:“若从来一次,你还会把所有人得罪个遍,也要去追查这不值当的一文钱吗” 姝宁道:“我想我会的,谁让我就是这样一个死脑筋的人呢” 皇后问道:“就为了这不值当的一文钱” 姝宁道:“皇后此言差矣” 南橘赶紧暗示她:“大胆卢姝宁,你敢纠皇后娘娘的错。” 皇后抬了一下手,示意让姝宁继续说下去。 姝宁道:“不敢。实则是一文钱是小,规矩法度是大。今日一文钱出错,不查不节制,明天千金百金也无人计较了。 我听闻前朝纪事:一国乱,先乱于朝纲,祸起于后宫,逢末世,常有宫人夹私盗窃;管制不严,礼法不明,才生出末世之兆。宫中法度不明,无 人遵守,然后失与民间,败与四海。 所以,宫中法制清明,人人遵守,赏罚有度,才是正道。今我丢失库银一文,又以下犯上质问公主,愿领罚。”说完低下头去,两只掌心向上,等着挨戒尺。 皇后道:“嗯,说的有理。你得罪了公主,眼下她最生气,把戒尺拿来,让她打。” 公主笑嘻嘻的从迟溶手里接过戒尺。右手高高举起戒尺,却在姝宁手上只轻轻碰了一下,左手紧跟着在她手心里放了一枚铜钱。 公主冲她抛个媚眼,微微一扬下巴道:“这一文钱就是我拿的,现在还你了。” 姝宁看见钱,先是放鼻子上一闻,才高兴的说:“是了是了,就是这枚钱,有樟木香气的。” 看见她在闻钱,众人都忍不住笑了。 公主惊奇道:“你还有这功能铜钱还有气味了” 姝宁答道:“若是一天两天还行,三天过去,我就什么都闻不出来了。” 公主依偎在皇后怀里,搂着她的脖子,说道:“母亲你找了个什么人,都掉钱眼儿里了。咱们合伙耍了她一整天,你可得好好赏她点东西,安抚安抚她的心。” 皇后将公主往正推了推,正色道:“古人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姝宁你怎么看” 姝宁答道:“古人说的这句话是指诸侯与谋士。今日不同,我们是算账,不可同日而语。若真能做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那普国之下还需律法做什么;商人买卖,还需合同契约做什么。咱们如果也按这个来,那我就不用记帐了,我只要您的信任就好,连笔墨纸砚都省了,岂不更好。我又不贪污盗窃,钱都是你的,左右跑不了。 可见我们记账为的是明理明帐。今日一试,您一来看我算账本领如何,二来看我心性人品如何,二来看我胆量如何。” 皇后道:“你可怪我在试探你,可有生气” 姝宁慢吞吞的说道:“不只生气,但,确实是吓着我了。”她不敢抬头看皇后的脸色,跪在那只能看见她的手。那是一双中年妇人的手,透白娇嫩,惹人羡慕,不觉多看了几眼。 皇后笑道:“那你这气如何才能消” 公主抢先道:“我知道我知道,无非升官和发财嘛” 她发现姝宁一直在盯着皇后的手看,便钻进母亲怀里,搬住胳膊,一把扯下她腕子上的一串珍珠手串,随手一扬,道:“给你。” 姝宁才知方才失了礼,忙道:“公主,我没这个意思。” 皇后一把推开公主的头,说道:“你都多大了,还跟个猴儿似的,也不怕惹人笑话,”又冲姝宁微笑道:“赏你就拿着吧。” 姝宁看向蕙心,蕙心微微点头,姝宁就接了。 皇后亲自宣布:“卢氏姝宁晋升一等执事女官,监管支度库房。” 姝宁吓了一跳,道:“我做不来的。” 蕙心赶紧扯她,小声道:“怕什么,有我呢。” 公主道:“唉,我说,卢姝宁你现在是一等执事女官了,说说看,这幕后主使该怎么罚” 姝宁快速思索起来,道:“内有父母,外有老师,轮不到我一个小小的女官。这幕后主使怎么罚她,自然有她的长辈管束她。” “你这推的到干净。她的长辈”公主意味深长地一笑,斜眼看向她的母亲,阴阳怪气道:“她呀,她的长辈在白龙寺呢”又对皇后说道:“唉,我说,要不要把你的长辈从白龙寺请回来呀”说完哈哈一笑。 皇后怒目白她一眼,道:“一边去。” 姝宁自打见过皇后,见她一直都是和颜悦色,端庄稳重的仪容,极少有现在这样生气的面目。自责不该挑起这个敏感的话题,南橘蕙心等人也替她捏一把汗。 幸亏有公主打破尴尬,说道:“我的乖乖,内务府一共送来了你们十七个,就试出你这么一个来。” 皇后道:“死脑筋有这么一个就够我受的了。” 姝宁笑道:“她们都说我是死脑筋,其实不然,我只是有自己坚守的道理和原则罢了。” 自此,一文钱案告一段落,卢姝宁也凭借这事一战成名,整个后宫没有不知道她大名的人,但凡提起,都是啧啧称赞,佩服她有勇有谋。 大家常开玩笑说:“千万不要在卢执事的眼皮底子下耍猫腻。” 也有人说:“我们可得把卢执事讨好些,否则月底该不发我们月钱了。” 姝宁笑道:“钱是宫中给的,只不过经我的手,怎么就成我给得了。你们呀,只管认真做事,别被迟溶抓住就好。” 迟溶听见她这么说,意味深长的笑道:“你别被我抓住就好。” 南橘问姝宁道:“你怕不怕迟溶” 姝宁道:“不怕呀为什么要怕她迟溶姐姐赏罚分明,是最恪守规矩的。她虽然罚人最狠,但我安于本分, 又不出错,并不怕她。” 南橘笑道:“凡这延福宫的人,哪个她没罚过,偏你是个例外,她心里痒的什么似的。”又嘿嘿一笑道:“不过也不打紧,她若敢罚你,你就扣她的月钱。” 三人呵呵笑着。 从此,宫中的人都戏称南橘是“起居使”,迟溶是“惩戒使”,姝宁是“钱银使”,此三人是皇后的三大福将。 第十四回 解惑当年 第十四回解惑当年 自姝宁走后的这几年,郑垣最多的时候就是独坐在窗前发呆,看天看云也看树。极少时候也会作画,多是画一些云山雾海,大江大河,但无一例外,每次画完就撕,毫不迟疑,所以一幅画作也不曾留下。 这晚,郑垣点上一盏灯,在书案前泼墨挥毫起来。忽有脚步声走进壹心园,听声音不像是阿金的,遂将尚未画完的纸胡乱揉成一团扔了。 郑母远远走来,问他道:“你今天有没有见到姝宁呀” “没有,”他随手翻开一本书,头也不抬地回答。 郑母进了一白书舍,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神色忧郁叹口气道:“如果,你能跟她说上话就好了。” 他终于放下了书,看着她笑道:“母亲,自从你听说她在宫里做女官,这几日来总是怪怪的。” 郑母道:“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郑垣吓了一跳,收起笑容说道:“母亲何出此言,你有吩咐就说,我尽管去办就是了,您大可不必如此。” 郑母道了一声“垣儿”欲言又止,犹豫再三说道:“有句话本想说给她听的,原以为她走了,就此作罢,可偏偏她又出现了。那日明明就在眼前,却没能说上话,实在煎熬。所以我思来想去,想说给你听。” 郑垣见惯了母亲的小题大做,以为又是什么她们女人之间的私房话,轻描淡写的问道:“哦,什么事” 郑母道:“唉这件事,娘要先给你道个歉。” 郑垣心中奇怪:好好的,为何给我道歉但又见母亲表情严肃,也不敢多问。 郑母继续说道:“本来这个歉应该给姝宁的。只是不得见面,见了面,也说不上话,唉,就算说了她也不会记得了呀。” 郑垣被母亲绕的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当年书房之事,是,是我骗她在先,是我骗她半夜去找你的,而那个馊主意也是我出的。”郑母说道。 郑垣尽力猜想会是什么事,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件事,惊道:“什么是你” 郑母说:“嗯,当年是我说你考完了试,一心想与她和好,也是我说你心高气傲惯了,一时丢不开面子,所以求她主动些。她脸皮薄,原是不肯的,也是我求她求了好久,就差跪下了,她才勉强答应。谁知你们最后竟会闹成那个样子” 郑垣突然得知了当年书房事件的真相,虽然也曾猜测过,但此时,心中还是不免吃了一惊,又恨又恼,又悔又无奈起来。一拳重重砸在桌上,苦笑道:“母亲啊母亲,你说你这是” 郑母不等他说完赶紧低下了头,等着儿子的火山爆发,洪水决堤。 郑垣不停的捏着额头,抿了抿嘴,说道:“母亲你不要这么说,这不怪你。错在我,主要责任也在我。我,那个,这件事是我错怪她了。哎呀,你说当年她还挨了我那样重的一脚。她也真是的,怎么不说呢这误会真是幼稚可笑,唉明明把话说开就好的。” 郑母见儿子没发脾气,心中一惊,赞叹他这几年果然长进,说道:“我想,一来她也觉得丢脸,二来,你让她说给谁听三来,我想她是不想咱们母子再闹不和吧。” 重点是这第三,郑垣听出母亲话里有话,也明白她的一片良苦用心。心中的火气瞬间扑灭,想着姝宁就是为了这个家的一团和气,才一个人默默承受了许多。 时隔多年,如果自己因此再闹,显然不应该,问道:“母亲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母亲神色恍惚,吞吞吐吐道:“现如今,咱们家是这个样子,而你,是这个样子,又变了许多,我也” 郑垣心下明了,知她所指,胡乱答道:“哦,这样,是啊” 郑母改口又问:“你在宫中真的没见过她么” 他道:“我虽然也在宫中,但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经通传就是私闯后宫,是大不敬。她即在后宫当差,没有允许也不得到前朝来,我不可能见到她的。” 母感叹一声“我那可怜的姝宁呀” 郑垣继续说道:“想来,这就是他们卢家的精明之处,卢家料定我们不会见面,所以才放心送她入宫的。” 郑母听他提起这个,立马上了心,喜道:“你们见上一面怕什么当年的那个什么一纸约定,说的是我与你父亲,唯独没提过你。” 是啊,卢家当初认为郑垣厌恶姝宁,铁定了他们不会再见面,而那封和离书也说过“互不相干,永不互扰”这样的话。所以约定中还真的从未提及郑垣。 灯影摇晃,使他心烦意乱。一旁的母亲又连连催促。遂借口要给楚王写信,将母亲送走了。 以前,他以为姝宁回汾阳老家了,也就死了心,现在知晓她就在延福宫,虽一墙之隔,却无法逾越;徒生悔意,却无人诉说。 当年那件事确实误会她了,如果没有那次误会,他也不会赌气让淼淼进府,如果淼淼不进府,那么姝宁就不会落水,如果她不落水,那么后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烦恼溢满,哀愁遍地。他独自一人在小院里来回踱着步,一抬头,还是那棵总也绕不开的海棠树。 月光轻盈,花影消瘦。郑垣站在她的卧房门前,伸了伸手,觉得自己此刻很可笑。思索片刻,还是推门进去了。 五年来,这竟是他第一次踏进这个卧房,踏进这个熟悉又陌生房间。 郑垣坐在窗前,坐在姝宁曾坐过的地方,伸手拿过烛台点上,然后,静静的看着烛泪一滴一滴落下。 他清楚的记得,他的窗户亮灯,她的也亮,他熄灯后,她才熄灯。她就是用这样的方式,默默的陪伴着他,又不至于打扰到他。 他曾经是那么的厌恶这扇窗,甚至是憎恨,后来是躲避,而现在,是悔恨与怀念。 展眼空,空对镜,有何意趣 思佳人,人已去,百般无益。 郑垣在屋子里随意走动,看陈设依旧,不染纤尘,只因她当年走得匆忙,什么也没来得及带走。 随手抚摸桌椅帐幔,打开一个梳妆盒,拿出一只她曾戴过的发簪,轻嗅一下,又从一处抽屉里取出一叠纸稿。这都是她当年亲手所写,字迹清秀,婉转温柔,犹如她的容颜。一页一页翻来,或一首诗,或半阙词,或只言片语,或一个字。翻到最末尾一页,上写着: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郑垣口中反复轻诵着这句诗,不觉发了呆,仿佛看见这屋里依然有她的影子。她还在这里走来走去:或对镜梳头,或调弄胭脂,或佩戴簪环,或拨弄算盘,或饮茶,或插花,或刺绣,或写字,或剪窗花,或描绣样慢慢的,念起她一点一滴的好来。 坐在床上,忽的重重的向后一躺,盯着头顶的素纱帐幔猜想起来:这个傻傻笨笨的女人,自从跟我成亲以来,她是如何熬过这一夜一夜的寂寞,是如何挨过这漫长的孤单。 回想当年书房的事,历历在目,她的那声惨叫,犹在耳边,不知不觉,流下两行泪来。叹道:以她的性子,是给自己壮了多大的胆子,才选择走这一步呀 他自责不该使她受尽冷漠与伤痛。不该让她带着那样的心酸,看自己与淼淼装模作样眉来眼去。她该有多伤心呀 忽然又想到了她哭泣不止跌落水池的一幕。 想到这里不敢再想下去,因为再接下来就是那口棺材了。 他坐起来,狠命锤着自己,道:“如果当初,我没有那样偏执,如果当年我愿意听你说一句话,如果我不那样任性,如果可以一切都晚了。我以为你走了,我会忘记,会放下,以为人生不过如此了,以为会天各一方,就此别过。没想到,放不下你的是我,后悔的依然是我。” 感慨一番命运欺人:为什么机缘巧合,你偏偏进宫做了女官,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忽又想到,即使见了面说上话又如何,你已然都忘了。这满心的委屈c后悔c歉意向谁诉说。 他默念道:“你在家的时候,我不知道多了什么,但你走后,我却刻骨铭心的知道少了什么。我发誓,如果有第二次,我一定会奋不顾身去救你。” 从今晚开始,他每晚闲暇之余都会进来坐一坐,看一看,想一想。 第十五回 赐婚 第十五回赐婚 支度库里,姝宁坐在桌前发呆,蕙心问她在想什么,回答道:“我在想,咱们这小小的支度库的账目,不过是户部提前算好送来的,咱们只做分派记录,即使如此,也已经应接不暇。你说那户部掌管天下,各州各府税收c漕运c粮食c军饷c赈灾都要管,那得多少人才能算过来这笔账目呀。” 蕙心笑道:“傻了吧,不止这些呢。下个月要到户部交账,到时候,带你去开开眼。” 姝宁心中得意,终于有理由去长见识了,暗自感叹这个女官没白当。 这天,蕙心和姝宁从户部交账回来,来到皇后处回话。 皇后今天格外高兴,问过了账目,眉开眼笑道:“你二人每人都有一件喜事,先说谁的” 姝宁不明所以,再看看蕙心,只见她含羞低首,猜她八成已经知道是为何事了,因说道:“蕙心为长,理应先说她的。” 皇后笑道:“想到一处去了,我正打算要先说她呢。蕙心年纪到了,按理说去年就该放你走,实在不得已留你到今日,有好人家求娶你,我定要送你一副好陪嫁。”说完忙找帕子将脸捂住。 再看蕙心,她早已是泪眼濛濛,感激涕零,一拜再拜,拜了又拜。 南橘赶紧过来将她扶住了。 姝宁看她主仆二人情深义厚,不免也感动不已热泪盈眶。忽又想到自己本事尚未学全,这师傅一走,徒弟可怎么办想到此处满怀不舍,深深看她一眼。 皇后试去自己的眼泪,依旧笑道:“姝宁你也别哭,从这个月起,我让你拿双份月钱,但你要多当一份职。” 姝宁点头称诺,心想:蕙心一走,可不就是我要多当一份值吗这算什么喜事。不过这双份月钱还是头一次听说。 皇后说道:“去朝露殿给公主做教引嬷嬷。” 姝宁差点惊掉下巴:“啊什么教引嬷嬷”心里想着:这教引嬷嬷不应该是选李嬷嬷那种有年纪的人吗怎么会是我 皇后点头微笑,示意她没有听错。 这段时间以来,皇后早就见识过姝宁的本事,知她是通文墨,会诗书,晓古今,懂礼仪,守规矩。所以特地选她做公主的教引嬷嬷。 论资历和年龄,姝宁是无论如何都排不上的,这是何等的器重,何等的无上光荣。 如今,她又成了皇后钦点的公主的教引嬷嬷。此等殊荣,够别人羡慕一辈子了。如果教引嬷嬷也能记入史册,那么,卢姝宁一定是大宋最年轻的教引嬷嬷,也是头衔最多的教引嬷嬷。 皇后教导姝宁:“你事事都好,就是有一点脑子太死。你既为一等执事女官,不用事事亲为,你只要管好兰芷芸芷她们几个就好,让你教,不是让你做。放心让她们错,错了再教她们罚她们就好。你不是圣贤,她们也不是你,岂能一次就学会的。” 姝宁道:“如此一来,我就有大把的空闲坐在那里,这样岂不是” 皇后道:“所以才教你到朝露殿做公主的教引嬷嬷。” 姝宁难为情道:“让我去管教公主,我怕自己难以胜任。”嘴上如此说,心里却不断回想初次与公主见面的情形,知她是个难缠的主。 皇后笑道:“一味地管教约束,只会让公主越发叛逆,反而母子离心。有一个知礼明礼的人陪着她,我才放心。” 皇后懿旨难以违抗,她只好下拜领命。 第二天一大早,蕙心淡扫蛾眉,轻施水粉,涂胭脂,点绛唇。穿着早在一年前就做好的嫁衣等在出后宫的宫门口。 这里逐渐热闹起来。南橘c迟溶c姝宁c锦文c锦华c锦书c锦屏伙着支度库里的兰芷c芸芷c白芷c芳芷c春芷c华芷c灵芷c露芷一起来了,还有其他各宫各殿的平日里有交情的宫女也陆陆续续前来送她。一瞬间,乌泱乌泱挤满了人,每人都送上自己的一份心意,或衣裳裙子,或鞋袜,或钗环,或是其他什么小玩意,一时不能尽述。 这时,有太监前来传旨,众人下跪,听到:曹氏蕙心,温婉贤良,德才兼备,特与南阳府县丞主簿周功白赐婚,愿夫妇随心,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那太监读完了皇后的懿旨,向她道了一声恭喜,手一招,又有两名小太监抬上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说是皇后娘娘的赏赐,等回去再慢慢看吧。 蕙心谢过后,又与众姐妹最后说笑一回,各自感叹命运,自此一别,浮萍半生,他日何时才能相见。 其中最属姝宁落泪最多,抽噎不止。 蕙心安慰她道:“但凡女子都要嫁人的,这是好事,嫁不出去那才丢人,才要哭呢。” 谁知她这句话偏就无意说中了姝宁的心事。是啊,家中兄妹五人,偏就她的婚姻是个老大难。此刻,听蕙心如此说来,又看她今日风光大嫁,不觉心中一酸。 蕙心再三嘱咐她道:“你往后要千万小心,切记水至清则无鱼,你的毛病也要改改才好。” 姝宁好容易停住眼泪,道:“我有好多东西还没学会,师傅你不在了,我怎么办呀” 蕙心笑道:“不要那样想,你的才华应经很难得了。再有一点,我教你个窍门儿,如果她们谁不听话了,你就拿迟溶吓唬她们,”说到这,拿眼睛瞟着迟溶,又凑到姝宁耳边,顽皮一笑道:“保准灵。” 姝宁道:“我不想那样,一来,这样只会让她们只服迟溶,与我何干,二来,长此以往,我不能一辈子都借助旁人。” 蕙心笑道:“借借也无妨嘛” 姝宁道:“我若一味地借用迟溶的名号,到时候功德都归了她,我又算什么何时才能树起自己的威信。” 蕙心拉着她的手,道:“切莫心急。也莫说什么一辈子的话,这世上哪有什么一辈子的事,不过个人过个人的罢了。” 吉时已到,众人说不尽祝福的话,蕙心依依不舍也终于走了。 其余的人都成群的回去了。南橘与姝宁c迟溶一道走在回延福宫的路上。 南橘见姝宁与迟溶都板着脸,谁也不说话,故意挑头喊了一声“姝宁”。 姝宁抬头“嗯”了一声。 南橘用手肘碰碰她,笑着问道:“想什么呢” 姝宁回答道:“嗯我在想蕙心说的话。今日明明是她出嫁,为什么说哪有一辈子的事这种话” 南橘笑道:“哦,陈年旧事了。想来你不知道,蕙心幼年之时订过一门亲事,那人足足等了她十年,等不及便退婚了。今天这门婚事,是皇后娘娘亲自为她选的,也是皇后娘娘亲自下旨赐的婚。” 姝宁闻言不禁感慨一番。 南橘问她:“怎么样羡慕吧” 姝宁点点头。是啊,那个女人不期待这样的风光大嫁。 迟溶这才开口,冷冰冰说道:“厉害吧你们一辈子也得不来。” 姝宁不以为然,道:“迟溶姐姐也别这么说,这女人穷极一生打拼一场,为的是什么,难不成只为了一桩好婚事我想”她自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尚未说完,被迟溶打断道:“就是如此,女人一辈子不过活三件事:活自己,活夫家,活孩子。比来比去,也不过比这三样。有一门好婚事,事半功倍。” 姝宁道:“我不认同。女人也可以为自己活的,不全部为了他人。” 迟溶见她略有得意神色,立刻调转话头,道:“卢姝宁,别看你是皇后亲点的一等女官,头一个从三等直接做到一等的女官,领双份月银的女官,但你所有的独一份我都不羡慕,也都不服气。” 姝宁心道:不妙,果然晋升太快招来他人不满。 迟溶继续说道:“我和南橘是正八经的一步一步凭资历熬到今天的一等女官,你凭的是什么” 姝宁低头不语,不知如何作答。 迟溶见她不说话,越发得意,阴阳怪气道:“有人看的上你,我可看不上你。都说你有本事,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蕙心年纪大了,她急得要出宫嫁人,皇后娘娘不放她。后来好容易逮住了你,她们就拼命的给你放水,当我傻吗” 姝宁一时无言以对,心中默默回想那几天发生的事。 南橘感觉氛围有些唐突了,赶紧和稀泥,道:“姝宁,别理她,她这是抓不住你的错给急得。” 迟溶道:“有本事的,也像蕙心那样,叫皇后娘娘亲自赐婚与你,到那时,我就真真正正的服了你。” 姝宁被挑衅到了,咽不下这口气,道:“好呀,有本事的,咱们走着瞧。” 迟溶道:“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我敢断言,你这一生无论如何拼搏努力,都比不过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姝宁道:“何以见得” 迟溶双眉一挑,道:“好啊,那咱们定个赌约,我到要看看谁是第二个蕙心。南橘,你来做个见证。” 南橘道:“不来,不来,我怕是要走在你们前面的。”说完,早已红了脸,自己把自己逗的咯咯笑。 二人这才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也都笑了。 第十六回 朝露殿 第十六回朝露殿 次日,卢姝宁来到朝露殿复命,由二等小宫女引着准备参见公主。 她站在正殿之中,心里不断打鼓,虽说皇后命她做公主的教引嬷嬷,之前也有李嬷嬷教导在先,但此时也拿捏不住分寸,自问这嬷嬷该如何做。 公主一听到她的名字,急忙蹦蹦跳跳跑过来,未等姝宁行礼就拉着她的手,一脸笑嘻嘻的问道:“你知道我为何千求万求的,求我母亲让你来朝露殿当值吗” 姝宁的膝盖还半跪在空中,手却被她一晃一晃的,不成想这朝露殿如此随意,但依然恭谨答道:“因为我有由头可以去前面” “前面”自然是指昨天刚去过的户部。 这是她一路走来最想问的问题,同时也是她唯一想到的自己与公主素不相识,但她能用到自己的地方。 公主笑道:“聪明,我很喜欢,看来选你就选对了。” 姝宁透过她那双精明透亮的眸子不难看出,事情远没有表面这么简单,忽然预感不妙,赶紧解释道:“可是,我答应了皇后娘娘要好好劝导你守规矩,习礼仪和读书。” 公主摇摇另一只手中的团扇,微微动动嘴角,轻描淡写道:“这个好说。”随即高高扬了扬手,香穗儿她们几个就都过来了,前簇后拥的吓了姝宁一跳。 公主笑眯眯道:“走,咱们带卢执事左右转转,熟悉一下咱们家的环境。”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出发了。公主走在最前面,姝宁和香穗儿并肩跟着,紧随其后的是凌雪c凌霜c凌竹c凌松四个小丫头,丫头后面照旧是四个小太监。 姝宁不断听到他们捂嘴偷笑,窸窸窣窣,交头接耳。尽管心中不悦,但公主尚未发话,自己到也不好发脾气,遂忍了又忍。 香穗儿察觉到了她的眼神,笑道:“咱们自己关起门来难免随意些,卢执事不必烦忧,出了门见了外人,咱们永远都是最守规矩的。” 姝宁怕香穗儿误会,赶紧解释说:“我没有,那个,只是,我在延福宫大家都尊我一声卢执事,怎么一到朝露殿,都管我叫小九。这个小九是什么意思” 香穗儿忍不住掩嘴“噗嗤”一声,笑道:“这朝露殿的教引嬷嬷已经被公主气跑八个了。所以,你自然就是小九喽” 原来如此,难怪要多给一份月钱呢。如果李嬷嬷那样的人都搞不定公主,那我何德何能姝宁正在想着。 公主难得的严肃起来,停下脚步转过身,说道:“小九这个称呼确实不行,我以后就管你叫姝宁师傅吧。”低头试着唤了两遍,道:“姝宁师父,姝宁师父,哎呀呀,不行,我这念着念着就变成了姝宁舒服了。咦啊哈有了,那我就叫你阿宁师父好了。” 姝宁也很赞成这个称呼,毕竟,比起“小九”正式多了。 公主一行人穿庭过户,边走边说道:“我母亲说了,我要玩要闹,必须有个规矩尺度。阿宁师傅,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规矩尺度。”说完冲她抛个媚眼,眼里灵动闪烁,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姝宁不知自己能否招架住。不过,这话怎么听起来好像是在说:以后我若闯了祸,黑锅就由你来背。不禁摇头感叹:唉,毕竟这双份月银不是好拿的呀。 公主说是随意转转,还真是随意转转,在院子里略走了走就说累了,姝宁还真以为要带她参观整个朝露殿。 公主随意坐在一处偏殿前的秋千上,笑道:“我母亲说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阿宁师傅你就是很严谨认真的人,所以才让我多挨着你,好把你的习气学一学。” 香穗儿一边接过凌松送来的茶盘,一边插嘴道:“只怕阿宁师傅的好你没学来,她反倒把你的习气沾染了去。” 公主立马下来叉腰跺脚,假意生气瞪了香穗儿一眼,香穗儿也不以为意,只管在那里捂嘴偷笑。 原来,公主生气也如此俏皮可爱。不过也看得出,主仆二人日常便是如此。 接下来的日子里,姝宁一面在支度库里当差,管教兰芷芸芷她们几个,一面到朝露殿当教引嬷嬷。 公主找来平日里攒的各式样的孔明锁,姝宁帮她一一解开;又一起画风筝,放风筝,爬上树捡风筝;砍竹子劈竹条编蛐蛐笼,再趴草丛里逮蛐蛐,斗蛐蛐;闲来看木偶戏,听说书,赏弹词,讲故事 尽管如此,公主依旧整日抱怨无聊,叹道:“也不知为何,最近一段时间,太子哥哥很少来找我玩了。” 香穗儿笑道:“是啊,自从与江家大小姐订了婚事,这尚未举行册封大典她就频频生病,这婚期也是一拖再拖。太子殿下就时常往江府那边跑,自然而然就很少来朝露殿了。 ” 原来如此,姝宁之前也疑惑为何迟迟不举行册封大典这个问题,这才知道缘由。 公主对姝宁说道:“阿宁师傅,你给我找一些奇异志怪的书来吧。” 姝宁被问的莫名其妙,怎么好好的要这种书看,若是寻常人家的闺阁女子,都不被允许随意看这些书,更何况她是公主,这可是有违礼法的事。又不能当面顶撞责备她,只好面露为难,问道:“我上哪里去找呢” 公主道:“集贤楼” 姝宁道:“你饶了我吧,我哪有那样大的本事” 公主道:“你每个月都可以去一次前面,怎么会不行” 姝宁道:“我每次去都是由大太监领着,兰芷芸芷跟着,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而且只去户部,又不去其他地方,自然不行。” 公主一听就急了,站起来,连手带脚挥舞着,道:“你怎么,哎呀,你傻呀,你可以偷偷的,就是,嗯,找个借口,去弘文馆c藏书阁c集贤楼。要知道,天下的好书,有意思的书可都在里面呢,包罗万象。” 姝宁忽然瞪大了眼睛,问道:“真的什么书都有。” 公主道:“这个自然,我太子哥哥告诉我的。” 姝宁若有所思,心中打起了主意,想着那医书自然也应该有吧 公主见她不动了,在背上狠拍她一下,问道:“阿宁师傅,你想什么呢” 姝宁吃痛,又不敢责问公主,只好说道:“额,我想太子是怎么知道这三个地方藏书最多的。” 眼下来不及说别的,只好拿这么幼稚的问题来搪塞公主。 公主翻个白眼,没好气道:“你是不是傻呀,我太子哥哥可是当今的太子呀,他当然知道了。再说了,他的曾经的老师,著名的一代巨儒方孝儒先生,他曾经就任职弘文馆,他的儿子方潜任职藏书阁。你说厉害不厉害”说到这里颇有得意之色。 姝宁一听,是这两位当代鸿儒巨匠,心中立刻涌现满满的钦佩之情,恨不能一见。于是答应下次有机会可以去试一试。忽又想起什么,问道:“公主,你那么厉害,尊贵无比,你怎么不亲自去” 公主眼中流露出无限哀愁,道:“我也能去,就是去一次太麻烦了。拖着长长的尾巴先不说,这去上一次,第二天就有人告状,母亲也斥责我,父亲也管束我,那帮大臣又上书数落我各种的不是,啰哩啰嗦,好几天也过不去,实在是麻烦。后来我就再也不去了。” 姝宁点点头,体谅她的难处,原来这个大宋最受宠爱的嫡公主,也有不得自由的地方。 这一日午后,姝宁来到朝露殿,见香穗儿c凌雪c凌霜她们几个全都站在院子里,个个屏气凝息,难得如此整齐严肃。一问香穗儿才知是太子来了,姝宁也赶紧站好。 过了一会儿,太子从正殿出来,众人齐齐下跪相送。 接着,公主连蹦带跳跑出来,拉了姝宁就走,让香穗儿守住门,又神神秘秘合上帐子,说要给她看个好东西。 只见她打开一个布包,里面是一本书南洲记,一边翻看一边说:“阿宁师傅,如果你也能时常出宫就好了。” 姝宁一边盯着看,一边说道:“我出不去的。” 很明显,一猜就知道这书是太子借机去江府看望江映月,顺路买的。这书纸质粗糙,配的画图笔法笨拙,一看就是民间小作坊刊印的。 民间书局为了生意兴隆,经常找人编纂或收集一些稀奇故事。故事内容为了博人眼球,吸引顾客,大多荒诞不经,甚至离奇可笑,经不起推敲。 像公主这种从小在宫中长大,没有见识过外面世界,便很容易陷入其中。因此,姝宁劝她略看一看,当个笑话就好,不必认真。看这些倒不如看些故事书的好。 第二天,姝宁来时手里拿了一本书。 公主见她说道:“我听人讲故事,发现这痴心的女子必然遇见负心的汉。仿佛命中注定一般。” 姝宁道:“自古以来,她爱他,可以不顾性命,而他爱她,却终究放不下江山。这类故事总是如此。” 公主早就看见她拿的书,冲她弯弯手指,意思再明显不过,姝宁将书展开,是一本战国策。 公主气得想骂人。 姝宁求饶道:“今日皇后训斥我了,还请公主多少看一看吧。” 公主将书扔在地下,道:“我母亲说了,女诫女训之类的看看就好,省的有人问起来,我连知道都不知道。列女传嘛,我都是当故事看的,除了几个大才女,女将军我还挺佩服的,其余的我一概看不起。生而为人,动不动就死啊死的,要不就是断手断脚,男人犯了错,一句话,他们有妻儿老小要照顾,就免了。那女子呢,就活该去替他们受罪,这女子生来就有错了吗” 姝宁道:“我也不爱看这类故事。我到常看一些前朝旧事,历史传记类的。” 公主一听到“历史”二字,立刻皱紧了眉头,道:“那我就更不爱了,冗长繁杂,枯燥无味,不明所以,毫无意趣可言。我平生最恨这两种书,快快拿走。” 姝宁听她这么说,反而笑了,道:“你在看之前就心里就笃定了他是枯燥无味的,那自然就越看越烦心。这就如同看人一样,你看一个人顺眼,他便事事都顺眼。若你看他不顺眼,他就算有天大的恩德也要招你厌烦。” 公主没有反驳她。 姝宁见她听进去了,继续说道:“哦,有了,你看史书,一个国家,一个朝代,你把他想象成是一个人,一个具体的人。你就想办法去喜欢这个人,去了解这个人。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格,一个民族有这个民族的气节,一个国家就有一个国家的铁骨铮铮,一个朝代自然也就有它的绝世芳华。” 公主道:“这一个人得可爱之处,我还能想像出来,可这一个朝代的可爱之处,该怎么去想” 姝宁娓娓道来:“这一个朝代的可爱之处嘛,他自有他特有的色彩,独有的韵味,超脱的灵魂。书法里的一笔一划,绘画中的山水天涯,纺织里的一经一纬,诗词里的一木一花,佛经里的一嗟一呀,城邑里的一砖一瓦,街巷人家的一饭一茶。这人若不爱读史,就容易愚笨,我劝你还是读一些的好。” 姝宁捡起战国策,为她讲解起来说的一板一眼,很有韵味。 公主用两只手背支楞着下巴,道:“我不爱看书,嘿嘿,不过,我很爱听你说书。” 香穗儿一直在旁边站着,不免插嘴道:“之前也有老先生给公主授课,公主如此天资聪颖,敏而好学,连她都听不懂,更何况我们这几个资质愚笨的。刚才阿宁师傅说了一大车的话,不仅不烦人,我还全都听懂了。” 姝宁说的很有意思,连凌雪她们几个也躲在门外听。 这暑天来临,一天比一天难熬。投壶c击丸c踢毽球,稍微动一动就惹人出一身汗;下棋呢,公主总是输多赢少,自然就不好玩了;作诗填词的又不如姝宁写得好,所以也变得不招人喜爱了。 不过,还好,公主会绣手帕子,这次,没想到无所不能的阿宁师傅竟然怕拿针,公主总算扳回一局,笑道:“原来也有你不会的。” 近两天,索性连游湖划船都没了兴趣。公主提议道:“哎,阿宁师傅,不如,咱们描绣样吧。你不能拿针,描绣样总行吧。” 只要不逼她拿针,姝宁觉得做什么都好。 二人一边描着画着,凌雪凌霜在旁边帮忙。 公主道:“阿宁师傅,你听说过李嬷嬷没有,号称后宫最严厉的嬷嬷,我母亲那样的信任她,最后怎样,还不是” 尚未说完,香穗儿进来说道:“公主,阿宁师傅,你们快来,那个院里又打人了。” 公主拉了姝宁的手就跑去看热闹了。香穗儿不慌不忙从桌子上顺走了一盘瓜子。 三人凑在门口边嗑瓜子边看。 香穗儿道:“那个张婕妤最爱打人了。”接着说起了从各处听来的张婕妤的各种奇闻异事。“以前她做最末等侍御,挨过所有人的欺负打骂,如今有朝一日自己也做了人上人,动辄就处罚宫人。” 公主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说道:“若是别人我也许会出面,她就算了,我可惹不起。” 姝宁见那个小宫女可怜,想要出手阻拦。 公主将她拉了回来,说道:“咱们院子里的这棵大柳树,原本就是张婕妤的翠蔚阁的。就因为我喜欢,所以叫人挪了过来,然后她就闹脾气,还各处编排我的坏话,闹了好一阵子也不见消停,最后还是我父亲挪了一棵桂树给她,这才了事。” 正巧说着,皇上仪仗来了,吓得张婕妤赶紧住了手。 姝宁心里想着,幸亏皇上及时来到,若不然,那小宫女非活活打死不可。 三人行过礼就回来了。 公主得意道:“我父亲最痛恨殴打宫人了,这回可有她受的。” 姝宁问:“为什么从来不见皇帝来延福宫” 入宫这么长时间,这还真的是姝宁第一次见皇帝。 公主轻描淡写道:“我父亲喜欢道士,每天下了朝就是和他们一起炼丹药制药。我母亲曾劝谏过他,说的言辞恳切了些,他一生气就再不来了。都好几年了,但他偶尔也来看看我,却唯独不肯见我母亲。” 公主一阵伤神,这还是姝宁第一次见她不开心,忙说道:“不如,我们画画吧。” 公主立马开心笑起来,道:“阿宁师傅,你知道我最喜欢画什么吗一颗大柳树。记得有一年春天,刚刚下过一场雨,柳枝萌了新芽,毛茸茸的浮了一层淡绿色,我也说不上来,远远的看就像是淡淡的烟雾一般,可好看了。” 香穗儿在一旁铺纸研墨,姝宁却笑得合不拢嘴。 公 主问她:“阿宁师傅你笑什么” 姝宁笑道:“哎呀,我的公主,若你肯多读点正经书,还怕不会说个绝胜烟柳满皇都,再不济,寒烟笼翠也总该知道吧。” 公主佯装生气说不再理她。 不一会儿,公主又跑来叫着“阿宁师傅”。 姝宁笑道:“刚才还说这辈子不要理我,你的这辈子也太快了吧。” 公主道:“我再给你说一个很趣的事。天气晴朗的时候,闭着眼躺在那棵大柳树下,任由柳枝摇摆,掠过斑驳的阳光,在你脸上一晃一晃的,可有意思了。” 一边说一边拉她,说是已经让香穗儿在树下铺好席子了。 二人并排躺在柳树下。 公主说道:“这个玩法还是我的太子哥哥先发现的,唉,他好久不来找我了。” 姝宁道:“等江姑娘病好些,太子有了空,自然会来的。” 公主道:“这说来也怪,自从她定了太子妃,尚未进行正式的册封大典就频频生病,这病刚好,那病就来了。” 香穗儿搬了一个矮凳子坐在旁边,说道:“有多少人盼着这桩婚事不成,病算什么,怕是有人盼着她死。” 姝宁第一次见识到了皇宫的险恶,内心再吃惊,嘴上却说的是:“我也不太知道这些,我在宫中就知道支度库和朝露殿,其余的,真是孤陋寡闻。” 公主笑道:“唉呀,阿宁师傅,你这小道消息还不如香穗儿灵呢。” 这日阴着天,却又不下雨,又闷又热的。公主手中拈了一根金簪子在拨弄香炉里的灰,说道:“我就喜欢看清新的,鲜嫩的,泛着光的绿色。你看这宫里,天空是灰白的,屋檐是灰白的,宫墙是灰白的,连带桌椅c门窗c柱子c栏杆全是灰白的。 姝宁不解:“怎么会都是灰白的呢这万事万物各有各的颜色,各有各的美法。” 公主道:“是你不懂。阿宁师傅,因为你没有生在宫里,长在宫里。你见识过外面的世界,我却没有” 姝宁见她神情逐渐哀愁,赶紧岔开话题,指着窗外的一丛鲜花问道:“花好看,你不喜欢看花吗 公主道:“开几天就谢了,有什么意思。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看树叶,它能长长久久的绿着,多好呀唉,可叶子也有落的时候啊阿宁师傅,天下可有一种叶子冬天也不会凋落” 姝宁一时也想不出来哪里会有永远不落的永远鲜绿的叶子,赶紧说道:“还是落的好,不然下了雪,它会被冻坏,那又急什么,不就藏一个冬季嘛,寒冬一过,依旧可以盎然整个春天。” 公主笑道:“好一个盎然春天。” 处暑这天,姝宁想起蕙心,难免黯然神伤,眼睛里只一瞬的忧思闪过,却被公主捕捉到了。问其缘由,姝宁照实说了。 公主问她:“蕙心走了,你心情不好” 姝宁道:“没有啦,还好,嗯,算是有一点点不太好,并没有很多的不好。” 公主道:“如果我像你一样,走一个人就难过一次,那我早就伤心死了。” 姝宁道:“如果,有一天,我也到日子要出宫去,你会不会伤心。” 公主笑道:“不会。” 姝宁“哦”了一声,只听公主又笑道:“因为我还有香穗儿呀,哈哈。” 姝宁稍显落寞神色。 公主点点头,眼里闪烁的都是办法,拉起姝宁的手,神神秘秘道:“不如这样,故人常说借酒消愁,今晚咱们也大醉一回如何” 姝宁自然知晓,这哪里是为着她消愁,明明就是想喝酒了找的由头。 要知道后宫饮酒管理甚严,尤其是她是公主,遵守的规矩就更多了。但看她的样子成竹在胸,于是问道:“你哪里能得到酒呢” 公主小声道:“告诉阿宁师傅你一个秘密,我和香穗儿偷偷酿酒来着。” 姝宁难以置信,按理说公主不应该这么做,可她贵为公主既然做了就悄悄做吧,除了惊叹有余自己又能拿公主如何处置,不解道:“你们为什么要告诉我” 公主和香穗儿异口同声道:“因为你是教引嬷嬷呀” 唉,原来是要拉她下水,出了事,好歹有个背锅的。 公主一左一右搭着她二人的肩膀,猝不及防狠狠向前摁倒,二人不及反应,晃晃悠悠仰前仰后的差点跌倒,样子狼狈极了,回头再看公主,她却在那里捧腹大笑。 姝宁和香穗儿就知道又被她耍了。 夜半,月色清淡静谧,暑气下沉,满满的凉爽之意。 姝宁和香穗儿二人费了大力气将公主她老人家独家秘密酿制的酒挖出来。 三人顺着梯子刚爬上墙头,就看见巡逻的侍卫正在远去,姝宁惊讶的看她二人,公主笑道:“厉害吧,我这么能掐会算。” 是 啊,想想这许多年来,公主早已熟知侍卫们巡逻的习惯和规律。 三人坐在墙头赏着月,郑重的对饮起来。 公主先吹了吹上面的浮沫,浅尝一口,没什么味道,又深灌一口,还是没有味道,扁扁嘴道:“这是什么鬼东西,一点酒味也没有,像是水。” 接着,香穗儿尝了一口,咂咂舌头道:“嗯,的确像水。” 姝宁也尝了一口,道:“分明就是水。”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都笑了。 瞭望星空,感叹世界之大,人之渺小。 公主道:“这外面的世界很大,我很喜欢,这皇宫很小,我就不喜欢。” 姝宁道:“小,这还算小,明明是皇宫太大了。不过,我到更喜欢小院子,小小的,有棵树,会开花的那种,一棵小树就够了,就像支度库里的那棵一样。” 公主好奇问道:“你喜欢一棵树” 姝宁道:“是的。支度库院中有一颗梨树,长的不高,花开的白灿灿的,我很喜欢。” 香穗儿也问道:“为什么你喜欢院子里有棵树” 姝宁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它就很心安,仿佛上辈子来过,像回了家一样。” 公主问香穗儿:“那你呢” 香穗儿道:“我也不知道什么大什么小的,我就喜欢跟着公主,永远都跟着。” 公主笑了,道:“你不出宫嫁人吗” 香穗儿赶紧用两个手掌遮住眼睛,将头低到膝盖上:“哎呀,公主你不要说这个。” 公主又反过来问姝宁,道:“那你呢,你喜欢男人吗” 姝宁摇摇头,道:“不喜欢。” 公主道:“我也不喜欢。” 二人放声大笑起来,香穗儿赶紧扯扯她们两个的衣袖,示意赶紧下来。 只见又一队侍卫巡逻经过,好在那三个黑影已匆匆离去。 第十七回 暗中有人 第十七回暗中有人 话说,当朝太后在白龙寺为国祈福,每个月所需银钱兼各种吃穿用度都由支度库支出。白龙寺也专门有人负责接纳,每次核对账目后写个字条:数齐。然后差人将信封送回支度库,如此,这一个月的账就算过去了。 偏偏这个月,两个字变成了三个字:数不齐。 卢姝宁看着这三个字分明就是挑衅。如果真的不齐,那么也应该说明具体的事项,或者,白龙寺应该派人来特意说明一下。 然而,都没有。 因此,卢姝宁特地向公主那边告了假,留在支度库亲自核对这个月的账目。然而,一番计算下来,却没有查出是哪里出了错。又叫来兰芷芸芷三人一起查验,也没有找出纰漏的地方。 暗暗想来:是不是像上次一样,又有什么人在背地里捣鬼。 过了几天,还是什么都没发生,既没有书信找上门来,白龙寺那边也没有来人责问。这一切的发生就像是在故意逗她一样。 事情就如此不了了之了。 但卢姝宁却怎么也放不下,想要主动去问白龙寺,可又无权无势,不得出宫,所以,只能等下个月送分例时,让人捎带去问。 她想着:如果有往年旧账可以核对,说不定可以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如果可以查到这笔奇怪的开支是从哪年哪月起的,而那一年又发生过什么,一路顺藤摸瓜,是不是可以解开这个谜团 忽又想到,蕙心在时,不让她查,这蕙心走了,想必可以 这天,姝宁正在向皇后禀告公务,最后说起自己无德无能,难堪大用之类的话。 皇后吓了一跳,忙问她:“你怎么了” 姝宁回答道:“皇后娘娘让我当这个一等女官,主管内银监和支度库。我自己愚笨不说,资历又浅。若说这记账算账的本事,尚可应付,可这管教御下的本领嘛,就有点力不从心,捉襟见肘了。 皇后好容易抓住一个姝宁,哪里肯轻易放过,问她原因。 姝宁说道:“我初来乍到,一下子升的太快,不能服众,惹人不满,引得大家相互猜疑,失了团结,有违上下一心,为此不能好好为皇后娘娘效力,实在有愧于心。” 这大殿之上,南橘c迟溶c锦文c锦华c锦书c锦屏等人都在,这话分明就是说给她们听的。 姝宁一来明知背后有人捣鬼,却苦于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不能直接说破。二来,皇后对白龙寺一向敏感,没有确凿证据,不敢妄自揣测,以免受到牵连,给卢家招致霍乱。 皇后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早已见惯后宫伎俩的她,自然不以为意,想着一丁点小事就如此沉不住气,将来怎堪大用。虽说对她有点心生不满,但还是安慰着:“不怕,你是凭本事做的一等女官,是我亲自点的,传令下去,谁若不服你,就是不服我。再有在这件事上说三道四的人,仔细她的皮。” 姝宁下拜谢恩,又说道:“这分发例银本是最小的一桩案子。每日里,多如牛毛的帐目和各种杂事应接不暇。朝露殿那边怕是实在分不开身,皇后娘娘还是让我回来吧。” 皇后当然不肯,公主不来麻烦姝宁,自然就会麻烦她,忙道:“不是有兰芷芸芷她们两个帮衬你吗” 姝宁道:“可是她们两个能力有限,有些事情她们也是一问三不知。” 皇后问道:“什么事” 姝宁道:“我想查看往年的旧账,却不知去了哪里 皇后说道:“都交在了集贤楼封着。别说,你若想看,还真看不着。” 这集贤楼,是负责封存历年皇家进出开支,兼各国朝奉,番邦进贡,往来征战发放钱粮,赈灾,平叛等诸如此类的账目。 姝宁道:“如此说来,我们这小小的支度库,这才小小的一笔账,想想户部财政c税收c上贡c番邦进贡,那更是繁复冗杂,不知他们是如何记算这笔账的,如果能学得一二再好不过。” 虽说上次跟着蕙心来见识过一次,但,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好多东西根本没来得及细细学习。 皇后笑道:“好主意啊,那你可以去领教领教。” 姝宁道:“可宫中规定,后宫之人不得随意进出前朝。” 皇后笑道:“这有何难,我给你个令牌,再下道懿旨,这事就成了。哦,对了,记着让张公公领着去,最好带着兰芷芸芷她们两个。几时去几时回,去的哪里,都要提前报备申请,严格记录在案。” 姝宁内心欢喜无比,下拜领旨谢恩。 经过一系列手续之后,卢姝宁终于来在自己梦寐以求的集贤楼。 集贤楼这边也得了皇后的懿旨,说是有三名女官要来观摩学习,早早就腾出一间屋子,宽敞明亮,桌椅笔墨,一应俱全。 第一天,姝宁好容易按耐住心中的激动,同兰芷芸芷她们在案前端坐,脸上不苟言笑,心里时刻记着皇后嘱咐的话:出了门,你们就是延福宫的典范。 小太监送来了一摞账簿,姝宁一页一页仔细翻看着,留意是否有有关白龙寺的记载。 从头看到尾,未曾发现什么有价值的记载。想想也是,怎么可能给她们三个看有关朝廷机密的账册,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流水。 这时,另有一个小太监端来茶盘,姝宁因害过大病的缘故不宜饮茶,她自然而然将其移到了兰芷和芸芷面前。她们两个素来知道她的这个习惯,所以就毫不推辞的伸手接了。 一天下来,除过算账学习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三人早早就回来了。 第二天,姝宁点名要了支度库和内银监十年前到二十年前的旧账簿。 姝宁正和兰芷芸芷商谈着,一页一页翻看,除了日常的各宫的分例,年节的赏赐,祭祀的牲畜,从首饰到布匹,从金银到玉器,一项一项看下来,终于寻到了白龙寺。 她在每册账本的这个地方格外留意,一年一年返回去,发现十九年前和二十年前这两年前后有很大的区别,想来,这项开支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她想不通仅仅隔了一年,为何突然增加了这项奇怪的开支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点不得而知,看来,还需从其他地方慢慢查起。 这时昨天那个小太监又来送茶了,姝宁正在专心看账册,并没有注意到他来,于是头也不抬,照例将茶盘向前一推。 兰芷接过一看,嚷道:“今天是果子茶。” 姝宁凑上来看,只见茶盏里不是寻常茶叶,而是五六颗果子并两片山楂。端起尝了一口,滋味微酸略甜,她与兰芷互看一眼,只看那果子小巧可爱,却叫不出名字。 芸芷淡淡说道:“是海棠,健脾养胃,是个好东西。怎么你们不认识吗” 二人齐齐摇头。 兰芷道:“我不认识就算了,怎么卢执事你也不知。” 姝宁道:“我为什么就一定要知道,我又不是种果树的。” 她感觉自己受到了威胁,趁机教育兰芷:“你好好学着些人家芸芷,说话办事又稳重又周到,不像你,成天扯着大嗓门,难怪总有人夸她,说她有南橘的样子。” 兰芷白了她一眼,说道:“咱们当了官就是不一样,还有人巴结咱们呢冲着窗户嚷道:“你们放心,既然巴结了我们,我们也是有心的,等回到延福宫,一定在皇后面前多多替你们美言几句。” 姝宁则是走过去问那个小太监:“这茶是谁让送的” 小太监摇摇头。 姝宁又问道:“来送茶的小太监你认识吗” 他还是摇头。 姝宁依旧问道:“那你知道他在哪个宫里当查” 他依旧摇头。 真是一问三不知。 兰芷道:“好了,别难为他了。看你把他吓得。” 姝宁微微一动心思,看来只有等明天再次来的时候当面抓住他了。心中敲定主意,故意问兰芷芸芷:“你们明天想吃什么” 二人会意,于是商量起来。一会儿桃一会儿李,一会儿又是瓜,反反复复,绕来绕去,最后说是杏。 第三天,当她们推门进来时,桌子上就已经出现了一盘杏,个个玲珑可爱,黄里透红,那装杏的盘子洁白无瑕,雕花精致,一看就不是俗物。 姝宁伸手拿了一个杏,想着那人果真够诚意,也果真不简单。下意识左右看看,却没什么人。因避着嫌,集贤楼的男性官员故意和她们隔开屋子,除了随时待命的小太监,不见其他人。 姝宁问那小太监:“你可有见是谁送来的” 他摇了摇头说自己来的时候,桌子上就已经有那盘杏了。 姝宁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兰芷芸芷到觉得很好,说:“你太多心了,宫中人情往来,再简单不过,有什么可担心的,说不定就是有人想要讨好咱们呢。” 姝宁决定再试一次,和兰芷闲聊起来:“这里什么都好,就是这墨不比咱们延福宫的,虽也够黑c够浓c够润。但是,”这两个字故意加重了几分语气,还拉了长音,显得生硬,更像是说给某人听的。“不知是不是我鼻子的问题,总觉得这墨有股味道。” 兰芷道:“是墨香” 姝宁道:“不像是墨香,有点刺鼻,闻久了,不舒服。” 芸芷道:“你一向如此,对气味颇为敏锐,不如我们明天带自己的墨来吧。” 姝宁三人在这集贤楼里每日翻看旧账,听算盘噼啪作响,甚是枯燥无味,也只有与这暗 中之人斗智斗勇,方能寻得一点乐趣。 第四天,她们故意来的很早,比那每日负责给她们拿账簿的小太监还要早。三人兴奋的开了锁,推开门,只见案几上干净空旷,唯有正中心端端正正放着一块墨。 姝宁拿在手中一掂量,便知此墨质地上乘,想来价格不菲。放鼻前一闻,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兰芷也凑过来闻了闻,问道:“是什么香” 芸芷拿水化开,铺了纸,蘸了一笔,试着写了一个字,从色泽看果然比之前的好些,说:“很熟悉,像在哪里见过。” 姝宁道:“是玫瑰芳香。” 二人齐问道:“你怎么断定是玫瑰芳香” 姝宁道:“你方才一说在哪里见过,我立马想起来,上次皇后在阅春园赏赐众人文房四宝,其中就有这墨。不敢说一模一样,却也差不了多少。” 如此一提醒,兰芷芸芷也附和着:“哪里是像,简直就是。” 姝宁察觉如此规律,心生一计,故意说自己喜欢吃酸酸的青梅子,没熟的那种,能把牙酸倒的那种。 兰芷道:“梅子不是要做成蜜饯才能吃的吗青梅子,这可怎么下的去口” 芸芷道:“你疯了,盛夏已过,眼看就要入秋了,哪里还有青梅,纵使神仙也为难呀。能弄来梅子已然难得了,青梅,只怕要去梦里摘吧。” 姝宁微微一笑,让她两个等着看好戏。眼睛死死的盯着那支墨,自信道:“放心,那人肯定是有些本事的。” 第五天,姝宁三人到的更早了,到了也不进来,躲在暗处静静观察。 时间慢慢流逝,眼看着那把锁懒懒的吊在那里,谁也不曾来动它一下。 终于沉不住气了,三人还是进了来,但见桌子上空空荡荡,这次什么也没有。 姝宁叹道:“不过如此,这才几天,怎么就不巴结了呢,一点恒心毅力也没有。”心中略有失望。 兰芷道:“哪有你们这样的,把人吓跑了不说,还好意思责怪人家没有毅力。” 第六天,桌子上依旧空空如也,看来,那人真的是放弃了。 姝宁道:“他的本事不过如此,是我高估那人了。” 这时,小太监捧来一摞账簿,放下就出去了。 姝宁一看,是番邦小国历年进贡的账册,每一本首页都写着歌功颂德,君王英明,天下太平之类的文章。 兰芷说道:“跟皇后娘娘烧香时念的差不多。” 姝宁问门外的小太监:“你们这里可还有这种文章” 这一问问的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她解释说:“我想看看每年各国朝贺送来贡品时附带的颂文赞歌,这类文章都是哪里收录的” 小太监说:“这里没有收录,是弘文馆收着的。” 姝宁道:“那你可以带我们去吗” 他说道:“我不能离开这里,不过,我可以另找其他的人带路。”回完话微一躬身,就叫人去了。 芸芷问她这是做什么,答道:“弘文馆负责编纂,每年的祭天祭祖的祭文也是出自那里,我想看看白龙寺的祭文有没有收录其中。” 兰芷不解:“祭文,祭文不是当场就烧了,还存它干啥” 姝宁三人去弘文馆的路上,由一个新来的小太监带路,那人说自己是新来的,有点路生,兜兜转转才将她们引对地方。 姝宁看见“弘文馆”的大牌匾,说道:“既来之,则安之,碰碰运气吧。” 三人进了弘文馆,这里房间众多,到处都是门,也不知哪里是哪里,待要回头去找那个带路的小太监时,却不见了人影,想来是完成了任务就自己回去了吧。 姝宁随意推开一扇门,想着是若碰见人就问上一问。门打开,里面没人,只有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她赫然望见桌子上放着一盘青梅。 她太认识这个盘子了,通体洁白无瑕,精美的雕花,几日不见,还有些怪想它的。 连忙喊了兰芷芸芷进来。兰芷道:“我的天爷,还真有青梅子” 芸芷用手一撮,道:“还是拿盐腌制过的。” 三人高兴的吃起了梅子,紧接着又纷纷呕吐起来,用自己的家乡话骂着娘:“呸,真酸呀” 姝宁吐的最厉害,道:“上当了,这人分明是在戏耍咱们。”待要撒气却连人也找不见。只得先安抚兰芷芸芷,完成公务要紧,这种小事先放一放,日后等有机会再好好算这笔账。 这天晚上,姝宁一个人在支度库的住处,守着一盏灯,托着腮,双眼无神,正思索着什么。 恰好公主和香穗儿来找她,公主开口问道:“阿宁师傅,好大的架子” 姝宁赶紧起来行礼问好。 公主道:“你是不是把咱们的事忘了” 姝宁道:“自然没忘。” 公主道:“那你什么时候去藏书阁” 姝宁道:“明天就去。” 公主笑道:“好好好,我等你。” 姝宁面露为难,道:“只是,我担心,万一被发现,万一” 公主道:“怕什么老规矩,你就往我身上推责任,反正整个大宋都知道他们的嫡公主是个什么德行。” 姝宁又是安慰又是劝导,待送走公主已然不早了。 转过天一大早,姝宁一人来在藏书阁,因为不是支度库的公务,所以并没有带兰芷芸芷她们两个。 那边提前交代过,今日负责当值的孙以俊孙大人早早就等在这里。 姝宁看这位孙大人相貌英俊,朝气勃勃,左不过二十出头。但看他朝服与佩戴,想来官职不高。但还是恭敬的自我介绍,与他客套问候几句,说道:“我是奉了公主之命前来找一些书籍的。” 孙以俊自由散漫惯了,慢吞吞站起来,悠然道:“我懂我懂,”附带一个神秘的微笑。 姝宁怕他误会,赶紧解释:“真的是给公主找书的。当然,最近公主她老人家性情大变,哭着喊着我要读书,我要学习,朝露殿的书都让她读尽了,谁也拦不住。所以,才派我来这里找的。”自己越说越没底气。 孙以俊根本没在听,径直将她引到一处房间,推开门,指着架子上的一排书,说道:“喏,都在了。” 放眼望去,都是一些神魔鬼怪c奇闻异志c山海传说c杂史野谈c方士秘术之类的书。 果然是公主的品味。 姝宁道:“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孙以俊一只手拍着胸口,笑道:“放心,我们做臣子的都懂,再说了,公主来这里找书,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看来反倒是她顾虑多了。 姝宁道:“我还想,哦,不,是公主,她还想找一些旧书,旧历什么的。” 孙以俊一脸的得意,爽朗笑道:“十年之内的,我可以立马找到。” 姝宁捏捏额头:“二十年之内的。” 孙以俊瞬间嘴角向下,为难的左右搓手指。 姝宁道:“放心,我只翻阅,绝不带走,孙大人,你看这样行不行” 孙以俊揉揉下巴,说:“不是这个的问题,实在是”抬头看看天花板,低头问道:“哎呀,卢执事你看,让公主等一等,明天再来,行不行” 姝宁道:“今天为何不行” 孙以俊道:“到不是我难为你。实在是你要找的都在地下仓库里,那里根本没人去,又脏又乱,全是尘土,放书的架子都奇高,等明天我找人搬来梯子收拾好了你再来,行不行” 姝宁哪里肯放过这等好机会,语气相当的坚决,就要今天。 孙以俊再三解释,再三恳求,姝宁还是不松口,他只好说道:“好吧,不过,咱们可提前说好,那里陈年累月无人访问,灰尘可大着呢。你可别嫌弃,也别骂我。” 姝宁一再承诺,绝不怨他。 等开了锁,点上灯,进门一看,这地下仓库宽敞无比,干净整洁,一扭头,墙角就有梯子靠在那里随时待命。 姝宁回头疑惑的看了一眼孙以俊,他茫然的连连摆手,四处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倒像他是第一次来一样。 这里说话回音极大。 姝宁道:“你为何不想让我下来” 孙以俊答非所问:“这是谁干的” 姝宁道:“不要再装了,孙大人,知道你平日里很辛苦,你放心,我回去了,一定多多向公主美言几句。” 孙以俊知道无论怎么解释都会越描越黑。索性转身去搬梯子,说:“算了,回头我自己慢慢查,还是先给你拿书吧。” 姝宁随手拿起面前架子上的书,说道:“不用了,就在这里,一点也不高呀,伸手就是。” 孙以俊愣在原地,整个人都木了,自言自语道:“这个什么时候在的” 姝宁一边翻看,搓搓手指,也答非所问道:“一点灰尘也没有啊。” 孙以俊都拧巴的不行了。 姝宁见状,笑道:“好了,孙大人,我明白了。” 孙以俊双眼迷离道:“不,不,你不明白。” 姝宁道:“我明白,我懂,在这藏书阁当值是个苦差,我回去一定在皇后和公主面前多多美言几句,说你的好话,说你很照顾我,如果有幸我能遇见皇上或太子,也替你多多说好话。” 孙以俊依然在那里挠着头。 姝宁道:“你,这些其实可以了,不用装那么像的,真的,我都懂。” 孙以俊道:“你懂什么,如果你知道我是谁,你就会明白,我不需要装的。” 姝宁 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问了一句:“哦,对了,你这里有没有,医书” 孙以俊瞬间回过神,两眼放光,道:“医书看来,公主最近还真是性情大变。医书在太医院。” 原来如此,医书在太医院,如此天经地义的合理。 姝宁找了一个大箱子,将自己所需之书装好,打算回去慢慢研究,临走之时,在最上面放了两本诗经史记。 孙以俊看见此举,赞许的点了点头,道:“一看就是同道中人。”又小声嘱咐道:“出去以后可别乱说,否则,我小命不保的。” 姝宁笑道:“我懂,我懂。”顺便往他手心里放了一把铜钱,说是公主赏的。 孙以俊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收了。 这晚,姝宁趁所有人都睡下了,一个人跑到院子里,静静望着月亮发呆,思索着这几日来发生的蹊跷之事,不得不感叹这暗中之人的厉害之处。 这人是谁他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如此喜欢跟踪我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总是帮助我可又为什么不肯露面是敌是友 一番推断下来,认定此人肯定是认识自己的,那天的阅春园他肯定也在其中,既然可以自由出入各个地方,肯定身居高位,有权有势,出手阔绰,看来家财颇为丰厚。 能符合这所有条件的人,姝宁 唯一想到的就是卫紫英。然而,阅春园那日,他不曾来过,就这一点对不上。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个香墨也许是个巧合也未可知。 第十八回 夜闯太医院 第十八回夜闯太医院 卢姝宁最近运气一直都很好,做什么事什么事就成,这命仿佛开了天光,简直顺到不行。皇后面前混的正当红不说,最近又整天跟着公主狐假虎威,四处充大,人前人后谁见了都要尊一声卢执事。 这许多天来,她打着公主的旗号四处借书,混的风生水起。公主对她这个阿宁师傅也就越来越依赖起来。所以,她这胆子也就越养越肥。趁着风水转的生龙活虎,她就想着把压在心底许久的一件大事给办了。 是怎样的一件大事呢 犹记得,当年姝宁问给她治病的薛大夫可有使人恢复记忆的方法,薛大夫对她说:“太医院的灵枢堂罗列了天下经典的医书药方,你可以去那里找找看。”本来是句哄人的玩笑话,但他哪里会想得到,眼前这个普通的闺中女子,有朝一日真的会进宫,也真的会想方设法去太医院的灵枢堂。 要知道,自古以来,太医院可不是随意进出的地方,太医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见的。众所周知,太医只为皇室宗族c后宫嫔妃c受封王侯爵位之人c品阶较高的官宦之家诊治看病。而一般的太监宫女c寻常之人是不可能让太医瞧病的。若宫女太监生了病,一来就是硬抗,二来可以自己抓一些药,如果这两招还好不了,那么还有第三:送出宫去。 所以,卢姝宁想进太医院,难上加难。又不能暴露身份,又想让太医为其诊治,也不可能。若假借公主之名,又担心给公主召来不必要的罪名,反而连累她。所以,思来想去,她还是想到一个人卫紫英。 这天,姝宁借口其他公务到工部找卫紫英。 他一见姝宁就皱起眉头,十分紧张,仿佛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是他一般,惊叹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姝宁与卫紫英上次见过已经一年有余。记得初见他时青涩腼腆,寡言少语,与婧宁成婚后,逐渐稳重起来。而现在,真可谓是老练熟络,游走在各色人物之间,信手拈来。 姝宁气定神闲,微微一笑道:“趁人不备,偷偷溜出来的。” 卫紫英大脑快速思索着,道:“你胆子也太大了。”一面说一面将她带到一个房间里,转身又为她端了一杯茶。 姝宁自然的接过,可低头一看是龙井,心中诧异了一小下,放下茶,道:“没事,公主最近性情大变,我这几天为了她四处借书,大家都习惯了。” 卫紫英笑了笑,这笑里充满了怀疑,道:“可再怎么变,公主她老人家也不至于突然喜欢修桥铺路盖房子吧。” 姝宁被拆穿,摊摊手道:“这个好吧,其实是我有事要找你。”问道:“那个,上个月托人送给娃娃的银锁可有收到” 卫紫英松散的坐着,一副我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的样子,笑道:“自然收到了,婧宁喜欢的不得了。” 姝宁点点头,试探问道:“那就好,那就好,那她,最近,爱吃酸” 卫紫英道:“从来不爱。怎么想起问这个” 姝宁道:“好吧,其实我另有一件事想问你。” 果如他所料,道:“正好,我也有一件事想问你。” 这点还真么想到,姝宁不解道:“何事” 卫紫英道:“我听说公主的教引嬷嬷赏了孙以俊孙大人一把铜钱,我一猜就是你干的,当真可有此事” 姝宁还是没有意识到什么,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用余光快速瞟了一眼他桌子上的砚台,一脸天真道:“有啊,就是我给的,怎么了” 卫紫英哈哈一笑,道:“你知道那位孙大人是谁么” 姝宁看他眼神不对,这才慌了,忙问道:“不知道他什么来路“ 卫紫英拿起一支笔悠悠转起来,道:“枢密院总指挥孙延的亲孙子,兵部尚书令孙肖白的亲儿子。朝堂之上唯一能和江家势均力敌的孙家,这父子二人何等叱咤风云,你说厉不厉害。” 姝宁脸上不知有什么表情,也做不出什么表情,结巴起来:“历,厉害,所以” 卫紫英道:“所以,就是因为这父子二人太厉害了,大家真的很少关注这个孙子孙以俊。别看人家官职不高,但,家大业大,实力雄厚,所向披靡。”声音压低一些:“你赏了他一把铜钱,把他当成什么人了当然,这个,有点不过,听说他脾气很好,想来他也不会计较的。若不然,这许多天,他早就找过去了。” 姝宁快速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 卫紫英继续道:“我有点不明白,按理说你应该见过他的。” 姝宁回过神来:“什么” 卫紫英提醒道:“阅春园那次。” 姝宁实在想不起来在阅春园见过谁,道:“哦,当时我心思不在那,再说了,那些个姑娘们把他们围的水泄不通,哪里轮到我了。”看看窗外,顿了顿,道:“那我要不要给他道个歉,或者解释一下。” 卫紫英道:“不用,想来他不是那种多事之人。” 姝宁心里想着:就算他哪天想起这档子事来,就让他找公主去吧,千万不要来找我。 卫紫英道:“你刚才说有事找我。” 姝宁道:“嗯,听说你家有一门什么亲戚在太医院任职” 卫紫英道:“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他早已告老还乡。” 姝宁略有失望,道:“有没有个办法,让我去太医院查阅医书典籍。” 卫紫英道:“除非你能拿到皇后的旨意。” 姝宁道:“我若能拿的到,还来找你做什么。我进出藏书阁c翰林院,还有个理由。去集贤阁,说是学习公务。可查看医书,总得有个理由吧。” 卫紫英道:“连公主都不可以随意到太医院查阅,更别说是你。这里的医书药方之类因为涉及到官家秘事,怕有人从中作梗使坏,所以从来不许外人私入。这点,你是知道的。” 她当然知道,太医院的灵枢堂不仅是存放医学古籍的地方,还存放着官家的脉案。这脉案里详细记录了官家日常用药c脉象,药量大小c增减以及日期都备案其中。这可是皇家一等一的机密,非同小可。如此一来,自然不可能任人随意查看。 姝宁道:“那你可不可以” 卫紫英道:“当然不可以。你可知这其中利害关系,到时候连累我,连累婧宁,也连累孩子,连累卢家几位哥哥。”站起,躬身拜了一拜,低声求饶道:“还请姨姐宽厚慈爱,大仁大德,放过我吧,其他的忙我都可以帮,这个嘛,属实难为我了。” 姝宁多说无益,她深知卫紫英的为人,原本也没想着他会帮忙,于是道了一声“好吧”,准备起身要走。 卫紫英随手扔给她一本书城墙云梯建构法。 姝宁惊道:“你确定给我这个 卫紫英道:“拿着吧,公主她老人家性情已然如此,还能变到哪里去。” 这天晚上,卫紫英一回家,一边抱过孩子引逗玩耍,一边将今日遇见姝宁之事告诉了卢婧宁。 如今的她早已为人母,脸上褪去了先前的稚气与,多了几分慈爱与温柔。 婧宁半靠在椅子上,抚摸着肚子,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卫紫英道:“我看她的样子,也就今天能唬住她,她那样聪明,过两天回过味了,还是会去的。哎,你说要不要告诉你哥” 婧宁道:“不用。告诉了我哥,未免太小题大做。依我看,找个人来帮个小忙就好。” 卫紫英道:“找谁” 婧宁道:“有个人,你一找他,他指定有空。” 绕了一大圈,还得靠自己。 这几天下来,卢姝宁上午在支度库当值,下午去应付公主,等到晚上四下无人时,才敢偷偷策划去太医院的事。 先是打听好了太医院的坐班时间。然后就是具体路线的策划,从哪个门进,又从哪个门出,白天亲自走上一回。一切安排妥当,心中正在窃喜,这时,她想到一个问题:点灯。这点上灯,巡逻的人肯定会发现。不点灯,什么也看不见。若把书带走,被发现了,盗窃之罪她也是知道厉害的,到时候恐会连累到卢家两位哥哥。 这可如何是好思来想去,左右衡量,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点灯被发现以后,要么可以顺利逃跑,要么被抓住时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她自信跟钱长子学过些功夫,虽谈不上是绝顶高手,但,逃跑绝对够用了。 第一天,天刚擦黑。姝宁出了角门,行了一段路,此处离太医院尚远。这时,远远的看见来了一队巡逻的侍卫,还没分清他们是冲哪头走的,吓得她扭头直往回跑。 第二天,月色朦朦。这次好容易都一步一步挨到太医院门口了,可是如何进去呢之前计划的再周到,偏偏遗忘了这点。她抬头望了望太医院的大匾和紧闭的大门,不知所措。 这正门她是不敢敲的,可翻墙呢,墙又太高了。迟疑片刻,她踮了踮脚,心中有了注意,于是就回去了。 第三天,月影沉沉。这回,她特意带了绳子来。趁着左右无人,麻利的将绳子一甩,心中感谢她的钱师傅育人有方,手中却丝毫不慢。待爬过了墙,将绳子收好,轻轻一跃就落在软草地上。 待她蹑手蹑脚走过正殿,绕到后院。这后院东面是天问堂,存放药材的,西面就是灵枢堂。 她肩上扛着绳子,步法轻灵,绕过一颗大树,眼看就到灵枢堂了,这时,她听见背后有人咳嗽了一声。是的,背后是空荡荡的院子,除过几丛花草,连个影子也没有。但她听得分明,方才那一声,不 是鸟叫,不是虫鸣,是真的有一声人的咳嗽声。姝宁登时吓的就跑了。 后来才想到,那也许是太医院的留守的值夜人员吧。 第四天,阴云密布,空气沉闷潮湿。姝宁再次绕过天问堂,找见心心念念的灵枢堂。 她站在灵枢堂前略等了等,瞪着眼睛四下察看一遍,确定没有什么人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声音。这才轻手轻脚推开一扇窗跳了进去。黑暗中,左摸摸右伸伸,发现屋子的东南方正好有一张桌子,于是,从怀里拿出事先备好的蜡烛点上。 她清楚的知道,这蜡烛一旦点上,自己的动作就必须快,从下一队巡逻的人看见烛光并赶来进入灵枢堂之前,她必须离开。 烛火摇曳,青光泛泛。在这摇摆不定的微弱的光之下,她看见屋子里满是整齐排列的书架,书架上层层叠叠堆满了书,心中无比激动,不知该从何找起。 她来不及细细分辨,伸出手胡乱一指,就在指尖将要触碰到一本书脊时,偏偏蜡烛被吹灭了。 是的,她清楚的听见,是人吹蜡烛时发出的“噗”的声音,短促而有力。 她立刻缩回手,大着胆子慢慢回头,只看见一个黑黑的高高的人影此时就站在窗外。 今晚是阴天,没有月亮,正好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见一个沙哑低沉的男声说道:“好大的胆子,还不快走”这声音似乎是怕吓着她,故意压的很低很低,语气也不像是责骂反而充满了焦急之情。 卢姝宁被吓的瞬间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双手抱着膝,将头深深低下。电光火石之间想到自己被抓,然后受罚撵出宫去,连累两位哥哥,从此卢家颜面无存带着哭腔忙解释说:“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贼,我是来找医书的,看一眼就走。” 那人说道:“小点声。这里没有你要的书,快回去吧。”又是一遍催促。 此时的夜安静极了,除过自己通通的心跳声,还有那人喉结微动吞咽了一次口水的声音。 她心里正在奇怪:“这人怎么不抓我呢反而只是催促的我走,感觉他比我还着急。等会儿,刚才他第一句话说的好像是“好大的胆子,还不快走”按常理来说他不应该问问我是谁吗忽然想通了什么,大着胆子站起来,好奇的问他:“那么,你是谁你为何会在这里又为什么好心来提醒我” 那人见她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听这语气还挺镇定自若的,于是吓唬她说:“犯宵禁c私闯太医院都是有违宫规的,你怕不怕我喊一声把巡夜的侍卫招来。” 这声吓唬来的极温柔,就像是想吓唬她又怕真的吓着她。 卢姝宁见这人行事很是奇怪,既不露面又不上前来,只是一味地吓唬她想让她走。就算是吓唬也是极力的压低声音,语气缓慢又平和,好像做贼心虚的人是他一般。于是有了底气,计上心来:“那你怕不怕我也喊一声,把巡夜的侍卫招来。”她故意提高了嗓门,心中窃笑。 那人果然中招,说道:“嘘小声一点。” 她在心中笑道:看来你行事也不怎么光彩,还敢来抓我小声责问道:“你是谁” 那人知道此女深夜来到太医院,胆子肯定小不了。既然吓唬不动,那么就只有使出杀手锏了,他平静说道:“是卢大人让我来的。” 姝宁吃了一惊:“什么卢大人这么说,我大哥知道了”心想:哎呀,完了完了,被大哥发现这可如何是好,等等,大哥他是怎么发现的狠狠扣着自己的手,猜测准是卫紫英告的状。 “是的。这十几天来,你在藏书阁c弘文馆c翰林院c集贤楼全找遍了,他早就猜到你是在找医书。而且算准了你白天不来夜里来。” 她这才知道,原来那个暗中帮助自己的人是大哥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那人继续道:“嗯,他还让我转告你,不要夜里乱跑,也不要看什么旁门左道的邪书,更不要暗地里拿针在自己身上乱试,容易瘫痪。”那人见这招能唬住她,很是得意,最后四个字说的一字一顿,耀武扬威。 第二招杀手锏就这样恭敬奉上。 她愣在那里想着:我大哥怎么连扎针如此隐秘的事也知道哎呀,死定了死定了 “你快走吧,夜里露水大,湿气重,当心引发你的咳疾。”那人见她迟疑,只当是不相信他,所以故意提起她的咳疾,想让她相信自己说的话,也相信他和卢家的交情不一般。 此三招杀手锏全部使出。 “我哥连我有咳疾也告诉你了”心中无限好奇,既然哥哥肯把咳疾的事告诉他,那么可见此人足够信任,可如果足够信任,怎会连自己的咳疾早就好了这种事又不告诉他,真是奇怪。 “你究竟是谁”说着话快速上前两步,她实在想看清对方的面容。 那人“嗯”了一声,边后退边提醒:“别忘了蜡烛。” 她赶紧伸手拿了一下蜡烛,就这短短的一瞬,等再追出 来时,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人了。 回去的一路上,卢姝宁苦苦琢磨:这人的话疑点颇多。第一,两位哥哥特意隐瞒我们的关系,嘱咐我不得跟人提起卢家,他们怎么反而会跟人说起,这不是他们的行事做派。第二,如果集贤殿的那个人是大哥,他怎么可能去做这等低级的露出破绽的事,此举太可疑了,越想越不对。第三,这隐瞒疾病入宫可是重罪,再说,我的咳疾早就好了,大哥二哥更不会和旁人提起。 所以,此人究竟是谁跟卢家什么关系为什么会认得的我他怎会知道我有咳疾又怎知湿气寒气会诱发我的咳疾他怎会熟知我的行踪,还把握的分毫不差难不成真是大哥派来的 她终究带着一身的疑问远去了。 那黑影不是别人,正是郑垣,他躲在一丛花木后面看着她走远了,这才放心出来。边走边想:我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这每日里暗中观察你的行踪,自然什么都知道了。这三年来,你病的有多重,你四弟就打我有多狠。你每犯一次咳疾,他就打我一拳,你浑身疼痛不能安睡一次,我就鼻青脸肿难受好几天。从头到尾,挨了多少拳,多少脚,数也数不清。慢慢的就察觉了规律:刮风c骤寒c阴天c下雨c入冬c落雪,你四弟都会找到我,而我当然也知晓,你又犯病了 郑垣正在想着心事,迎面撞见巡逻的侍卫,当下就被人七手八脚拿住不容辩解。 他深知“夜闯宫禁”的罪名不小,尽管自己是有武功底子的,但此时也不敢胡乱反抗,唯恐适得其反,招惹更多的罪名。眼下只好任由他们擒拿。 侍卫长把他押住问话,颐指气使道:“好大的胆子,你谁呀” 郑垣报了姓名和官职。 这时队伍里突然站出一个小兵,嬉皮笑脸道:“原来是郑大人呀,哦,误会呀若是别人还真当贼拿了,若是郑大人那就太冤枉他了,” 众人不解,郑垣更是不解,他分明不认得眼前这个小兵。 那小兵却对他眉开眼笑,熟络的很:“怎么,看样子你刚从太医院出来” 郑垣有点糊涂:“你认识我” 那小兵摇头晃脑十分得意:“当然了,郑大人忘了这两年的事么你也不知着了什么道,三天两头往太医院跑,不是内伤就是外伤,来这比回家都勤。后来太医还说呢,你这是命不是病,还问你要不要请人看看风水。想起来没” 说到这,他冲郑垣胡乱眨着眼。大家哄然大笑。他也跟着苦笑两声。 那小兵又问:“怎么,郑大人最近可还行”一边说一边上下查看他的胳膊和腿。 郑垣赶紧配合着摆摆手,动动脚,道:“还好还好。” 那小兵回头和众人得意洋洋吹着牛:“这掐指一算,都三年了吧,今年算是来的少的,所以大伙不认得他。那两年来的才叫勤呢。咦,怎么,今天又不行了依我说,不行就请个道士做做法事。再不济,拜拜药王画像,听说很灵的。” 有人附和着:“我认识一个算命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还有人说:“我还认识一个跳大神的,特别灵。” “心领了心领了,多谢多谢各位。”他左右作揖答谢不跌,以自己不爱迷信推辞了。 回去的路上,郑垣一直在琢磨刚才那个小兵,他清楚的记得,入朝三年来,从未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