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长歌》 外篇一江南 外篇一江南 江南很美。 美到出乎人的想象。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如此绝世美人,按理说,整个应天府的登徒子们,应该像苍蝇般终日将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才对。然而,事实却是,这些家伙见到江南,就像老鼠见到猫。 原因很简单。 第一,江南很能打。他刚到南京国子监就读的第一天,就拎着半块青砖,将几名对自己出言不逊的贡生,追出了三条街,连熟牛皮做的靴子,都跑断了底儿,才冷笑着作罢。 第二,江南来自大明的属国朝鲜。虽说这年头,在南京城里讨生活的高丽人,多如过江之鲫,可能进入国子监读书的,却是凤毛麟角。其父辈在朝鲜,要么是达官显贵,要么干脆就是皇亲国戚。侮辱了普通高丽百姓,大明官府懒得管。若是有谁侮辱了朝鲜国的皇亲国戚,官府就算为了彰显礼仪之邦的气度,也得打他个皮开肉绽。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江南是个男人,如假包换的男人。 登徒子好色不假,可短袖分桃这种勾当,在大明万历年间,却不大为世人所接受。如果谁家儿孙被风传热衷此道,根本不需要儒林口诛笔伐,其族中长辈,自己就会出手,将其绑回去,严加管教。甚至干脆一道白绫勒死了事,省得留着其在世上继续给列祖列宗丢人现眼! 所以,江南在南京国子监的求学生涯,过的很是寂寞。 择优录取来的岁贡生,心存华夷之辨,对其不屑一顾。 交粮入学就读纳贡生,害怕被怀疑有龙阳之好,对其敬而远之。 只有靠来祖辈功劳入学混文凭的荫贡生,才百无禁忌。然而,十个荫贡生,九个都是脑满肠肥的混不吝。江南嫌其举止粗鄙,面目可憎,又主动与其划清界限。 结果,从万历十八年秋入学,一直读到万历二十年春,江南在南京国子监,一共才交了两个半朋友。 一个朋友姓李名彤,字子丹,据说是大明开国元勋,岐阳王李文忠的第七世孙。然而,大明岐阳王非但武功盖世,福泽也极为绵长。到了李彤李子丹这辈儿,年龄差不多大小的七世嫡孙,竟高达四十三个!祖上留下来的庞大余荫,无论怎么分都不够,所以他只能弃武从文,先到国子监里,谋个正经出身。 另外一个朋友,姓张名维善,字守义,其曾曾曾曾祖父,可是大大的有名。年青之时曾经“一平交阯、三缚渠魁,易草莽为桑麻、变雕题为华夏”,到了晚年,以七十五岁高龄,陪着英宗北征,最后殉国于土木堡。 按理说,这样一个大功之臣,他的子孙应该生下来,就有一分俸禄才对。事实则不然,与前面那位李子丹一样,这位张维善,在同辈兄弟当中名列第十八。想承袭英国公的爵位,除非比他年长,且血脉浓度相近的前十七个哥哥,全都死光光。此外,比李彤还倒霉的是,李家自打二代出了个常败将军李景隆之后,已经彻底退出了将门行列,全天下没谁再把他们当一回事儿。而张家,却至今还是大明将门中的第一翘楚,子孙走到哪儿,都被文官们当逆贼提防! 最后半个朋友,则是国子监直讲刘方的侄儿刘继业。之所以称之为半个,乃是这位爷去年秋天,做了一桩令所有国子监学生,都暗暗拍手称快的壮举,当街痛殴了南京御史严锋,然后不知所踪。如果此人还活着,江南一定要不惜代价,上门跟他称兄道弟。如果此人已死,江南也愿意替他烧几叠黄纸,以壮阴间行囊。 朋友少,好处是耳根子清净,轻易不会有人来打扰他读书。而坏处则是,一旦跟人起了冲突,无论占不占理,声势都无法占据上风。 就像昨天,在率性堂里,学子们争论起大明周围诸国现状,江南明明说得有理有据,却依旧被对手喷了个体无完肤。除了李子丹和张守义二人坚决站在他这边之外,其余在场一百多名同窗,全都站在了他的对手,云南贡生常浩然那边。虽然后者,连日本具体在什么位置都不清楚,还错把丰臣秀吉当成了日本国王! 好在南京国子监内的诸生辩论,从来不凭着哪一方人多定输赢。通常争论双方在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情况下,若没有老师介入,会采取一个更为干脆的方式,马上对决。 君子六艺,可不都是纸笔上的功夫。礼、乐、射、御、书、数,其中射、御两项,必须在马背上,才能见真章。而同届国子监的贡生们,年龄都十八九岁上下,正是气血正旺时候,嘴巴说不服,就撒马过来,实属正常! 所以,这日恰逢休沐,一大早,江南就跟至交好友李子丹和张守义二人一道,策马去了玄武湖畔的小校场。发誓要让常浩然那个蛮荒之地来的土鳖,知道知道为何朝鲜会被称为小中华。而常浩然那边,显然也不愿意主动认输。同样骑着高头大马,一窝蜂般前来迎战。 “停住,停住,先都别急着动手!”见对方人马是自己这边二十余倍,李彤怕有人输了之后赖账。果断冲到了常浩然面前,高高的举起了手中马鞭,“咱们先说好了,是比弓箭,还是赛马,你和江南一对一,还是咱们双方各出三人,三局两胜!” “当然我跟他一对一,关别人何事?”常浩然虽然生得唇白齿红,一副文弱书生模样,对自家的身手却极为自信。听了李彤的话,连想都不愿意想,就果断回应。 “那,是射草靶,还是用去了簇的白箭,马上对射?”李彤要的就是这句话,立刻追问得更加大声。 “对射,对射!”不待常浩然回应,周围的学子们,已经开始大声替他作出了决定。 “那你们两个,赶紧换了黑色衣服,带上护面。我替你们去,去准备白垩粉和麻布,制造白箭!”李彤大喜,立刻顺着众人的话,敲砖钉角。 别人不清楚,他对江南的本事,可极为了解。若是近距离,面对面厮杀,他一只手就能将此人打趴下。而拉开了距离射箭,整个太学里头,除了张守义那厮之外,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做江南的敌手。 “有劳!”常浩然非但长相文雅,举止也彬彬有礼,君子气十足。哪怕明知道李彤站在对手那边,依旧笑着拱手。 这一动作,又给他赢得了喝彩声无数。随即,便有拥趸者送上了黑布做的铠甲和牛皮做的护面,七手八脚替他换好。还有几个同窗的铁杆好友,干脆牵了马缰绳,替他整理鞍鞯、肚带、马镫、络头,以便他在比试之前有足够的时间养精蓄锐。 待大伙把一切替他收拾完毕,江南那边,也已将浑身上下整理停当。李彤从训练场管事那里借来了两壶白箭,一双军中制式标准骑弓,给二人分别挂在马鞍下。然后打了声招呼,先拉着江南退向了一百步之外。 常浩然微微冷笑,随即也抖动缰绳,将坐骑反向带出了一百余步。双方各自拨转马头,面对面停稳,然后抱拳,请求助威者速速离去。 待大伙都退出了安全距离之外,二人又松开手,各自举弓,向对方遥遥致意。 “咣!”担任裁判的同学果断敲响铜锣,二人胯下的坐骑立刻迈动四蹄,相对加速冲刺。两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二十步,八十步,眨眼功夫,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低于骑弓的准确射程。马上二人,各自稳稳地将白箭搭上了弓臂。 由于李彤在暗中帮忙,江南的位置,处于上风口,对射击极为有利。只见他,猛地将手指松开,“嗖”的一声,白箭迅若流星,直奔常浩然胸口。 常浩然毫不慌张,也松开手指,发箭射向江南的肩窝。随即迅速将自家身体侧倾,在避开迎面射来的羽箭的同时,将第二支雕翎,稳稳地搭在了弓臂上。 战马相对飞奔,五十步只需要两三个弹指。他射出的第一箭,因为逆风的缘故,飞得较慢,被江南轻松躲过。然而,就在后者刚刚准备重新张开骑弓当口,他迅速松开手指,“嗖”,箭如闪电,贴着自家战马脖颈,射向对方包裹着皮盔的面门。 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二十步,羽箭眨眼便至。正在拉动骑弓的江南,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能迅速晃动手臂,凭借感觉,用骑弓去找箭杆。 “啪!”一半靠运气,一半靠实力。弓臂与箭杆在最后关头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常浩然射出的羽箭失去平衡,打着旋儿落地。江南眼前,白茫茫一片。从箭头处冒出来的白垩粉,随风飘动。 那东西虽然不像石灰一般霸道,可落入眼睛里,依旧能让人泪水狂流。江南心中暗叫一声不妙,顾不上再还击,果断闭上眼皮,屏住呼吸,同时将身体附向战马的脖颈。 “嗖!”第三支羽箭,贴着他的头盔疾飞而过,飘落的白垩粉,将他的背甲染得斑斑点点。 他知道自己先前小瞧了对手,猛地将对着常浩然那侧的大腿抬起,身体朝远离此人那侧迅速下坠,镫里藏身!正在将第四支羽箭搭上弓臂的常浩然失去目标,冷笑一声,策马与他交错而过。 江南被笑得面红耳赤,腰部和大腿猛然发力,身子迅速从战马身侧竖起,双手同时弯弓搭箭,腰杆紧跟着后拧,一整套动作宛若行云流水。竟然瞄着正在远去的常浩然后心,发出了必杀一击。 “噢——!”众学子气愤不过,大声起哄。 他的好朋友李彤和张维善,也面红耳赤。 缘由很简单,先前常浩然虽然看不到江南的人,却完全可以射他的坐骑。当时双方的战马几乎是交错而过,彼此之间的距离不到五步,只要羽箭离弦,肯定是百发百中。 然而,常浩然却非常君子地,停止了攻击,任由江南的坐骑,带着他跟自己重新拉开距离。反过头来,再看江南,身体刚刚恢复平衡,就从果断从背后发出了冷箭。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包裹着白垩粉和麻布的羽箭,就要射中常浩然的后心。此人的身体,却忽然歪了歪,像木头桩子一般,坠向了马腹。 “嗖——”羽箭落空,白垩粉飘得他满身都是。常浩然哈哈大笑着回头,两箭齐发。 “好!”四下里的起哄声,忽然变成了喝彩。众学子踮起脚尖,扯开嗓子,看得如醉如痴。 江南的身体刚刚回转,听到喝彩声,立刻猜测出有杀招来到,猛地向前扑去,胸口直接贴住了战马脖颈。 两支羽箭从他肩膀上方迅速掠过,吓得他额头冷汗直冒。不敢再跟对方比转身射箭的本事,他用双腿夹紧马腹,迅速远遁。 二人之间的距离急剧扩大,转瞬就超过一百步。如果是两军交战时所用的真正雕翎羽箭,这个距离上,勉强还有希望能保证一定准头。而用包裹着白垩粉的麻布取代钢铁箭簇,对箭矢的平衡影响极大,超过一百步再想命中目标,绝对是养叔复生。 江南虽然对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却也没胆子以再世养由基自居。赶紧趁机会松开弓弦,调整呼吸,收拾慌乱的心情。然后在先前常浩然出发的位置,奋力拨转马头。 常浩然也恰恰在先前江南出发的位置,将坐骑兜了回来。双方再度互相举弓致敬,随即,不待裁判催促,同时策动坐骑加速。 这回,却是都知道了对手的斤两,谁都不敢再轻敌大意,更不敢手下留情。从彼此相距一百步的位置上,双双弯弓搭箭,不停地向对方射了过去。同时,身体左右上下不断变换位置,躲避羽箭,给对方制造瞄准的麻烦。 “嗖——”“嗖——”“嗖——”,箭若流星,却一支也没命中目标。交手双方,都浸淫此道甚久,不但懂得如何攻击敌人,更懂得如何保全自己。 转眼功夫,第二回合就宣告结束,常浩然和江南二人,都回到了最初的起点。皆是面色潮红,气喘如牛。 “这高丽国来的兔儿爷,原来不止是生得好看!”常浩然举弓,向对方致意,同时从箭壶中,拉出三支羽箭,一支搭在弓弦上,另外两支夹在手指缝隙当中。 三箭连珠,是他的家传绝技,平素很少有机会施展,这次,却不得不使将出来,以免不小心输给一个高丽兔儿爷,丢了自家祖宗的脸。 “藏箭术,用你最拿手的藏箭术!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留后招?”二百步外,李彤冲着江南大喊大叫,催促他拿出压箱底本事,打败对手,挽回先前“恩将仇报”时,失去的颜面。 “嗯!”江南知道李彤是出于一番好心,果断点头。随即,将箭壶中剩下的所有箭都抽了出来,一支接一支,插在了自家左腿靴子中。 “的的的的……”马蹄声宛如战鼓,敲得人心头热血发烫。常浩然和江南二人,再度相对着策马加速,彼此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 一百五十步,一百步,八十步,常浩然深吸一口气,迅速松开右手拇指和中指,发箭而射。随即又立刻用套着扳指的右手中指,将弓弦勾住,迅速拉回,第二支羽箭同时搭上弓臂。 “啪!”二人发出的羽箭,竟然在半空中恰恰相遇。麻布包被撞了个粉碎,白垩粉飘飘扬扬,宛若云雾缭绕。 没等白垩粉被风吹偏,常浩然所发出的第二箭、第三箭已经快速飞至,将半空中飘荡的“云雾”,硬生生射出一道肉眼可见的大洞。带着沉重的尖啸,继续射向江南。一支射人,一支射马。 而江南的第二支,第三支羽箭,竟然也在两次躬身起身之间,相继飞出。一射人,一射马,与他的选择别无二致。 “呃——”喝彩声,被憋在了喉咙中。南京国子监的学子们,无论是岁贡生,荫贡生还是纳贡生,齐齐屏住了呼吸,目光直勾勾地顶着羽箭,静待最后的分晓。 就在此时,靠近岸边的草丛里,猛地弹出了一根熟铁管。“乒”,白雾喷涌,巨响如雷。正在试图躲避羽箭的江南,应声落马! 注1南京国子监,明朝迁都北京之后,南京被当作留都。国子监也留了下来,跟北京国子监遥相呼应。成为南北两大最高学府。 注2岁贡生,每年择优录取,或者在县级考试中名列第一,府级考试位居前二者,可以入学就读。四到十年卒业,卒业后,如果还没考中进士,同样可以做官。但一般岁贡生,十年依旧不中进士者很少。 注3:荫贡生,靠祖辈余荫入太学混文凭的学生。纳贡生,缴纳粮食或者等值财物。买到入学资格的学生。通常者两类学生,很难考过科举。但熬到卒业不被开除,依旧有很大机会做官。最初纳贡生,需要向国家缴纳八百石米,超过了三品文官一年的明面薪水。后渐渐降价到一百石,等同于县令的两年干俸。 引子江南 江南 江南很美。 美到出乎人的想象。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如此绝世美人,按理说,整个应天府的登徒子们,应该像苍蝇般终日将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才对。然而,事实却是,这些家伙见到江南,就像老鼠见到猫。 原因很简单。 第一,江南很能打。他刚到南京国子监就读的第一天,就拎着半块青砖,将几名对自己出言不逊的贡生,追出了三条街,连熟牛皮做的靴子,都跑断了底儿,才冷笑着作罢。 第二,江南来自大明的属国朝鲜。虽说这年头,在南京城里讨生活的高丽人,多如过江之鲫,可能进入国子监读书的,却是凤毛麟角。其父辈在朝鲜,要么是达官显贵,要么干脆就是皇亲国戚。侮辱了普通高丽百姓,大明官府懒得管。若是有谁侮辱了朝鲜国的皇亲国戚,官府就算为了彰显礼仪之邦的气度,也得打他个皮开肉绽。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江南是个男人,如假包换的男人。 登徒子好色不假,可短袖分桃这种勾当,在大明万历年间,却不大为世人所接受。如果谁家儿孙被风传热衷此道,根本不需要儒林口诛笔伐,其族中长辈,自己就会出手,将其绑回去,严加管教。甚至干脆一道白绫勒死了事,省得留着其在世上继续给列祖列宗丢人现眼! 所以,江南在南京国子监的求学生涯,过的很是寂寞。 择优录取来的岁贡生,心存华夷之辨,对其不屑一顾。 交粮入学就读纳贡生,害怕被怀疑有龙阳之好,对其敬而远之。 只有靠来祖辈功劳入学混文凭的荫贡生,才百无禁忌。然而,十个荫贡生,九个都是脑满肠肥的混不吝。江南嫌其举止粗鄙,面目可憎,又主动与其划清界限。 结果,从万历十八年秋入学,一直读到万历二十年春,江南在南京国子监,一共才交了两个半朋友。 一个朋友姓李名彤,字子丹,据说是大明开国元勋,岐阳王李文忠的第七世孙。然而,大明岐阳王虽然武功盖世,福泽却不绵长。身故之后,先是长子李景隆在靖难时站错了队,被永乐皇帝削掉了所有封爵。后来次子李增枝涉嫌谋反,全家被软禁于府内不得外出。直到正统十三年,李家满门终于被大明英宗皇帝宽恕,重见天日。但家财却依旧耗尽,爵位也没人敢再提。 好在老天爷开眼,嘉靖十一年,大明第十一位皇帝,世宗陛下追思祖上开国之艰难,忽然想起了岐阳王李文忠,才又给李家赐下了一个临淮侯的封号,世袭罔替。可传到李子丹这辈儿,跟他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岐阳王嫡系子孙,竟高达四十三个!皇上给的那点恩泽,无论怎么分都轮不到他的头上,所以他只能弃武从文,先到国子监里,谋个正经出身。 另外一个朋友,姓张名维善,字守义,其曾曾曾曾祖父,可是大大的有名。年青之时曾经“一平交阯、三缚渠魁,易草莽为桑麻、变雕题为华夏”,到了晚年,以七十五岁高龄,陪着英宗北征,最后殉国于土木堡。 按理说,这样一个大功之臣,他的子孙应该生下来,就有一分俸禄才对。事实则不然,与前面那位李子丹一样,这位张维善,在同辈兄弟当中名列第十八。想承袭英国公的爵位,除非比他年长,且血脉浓度相近的前十七个哥哥,全都死光光。此外,比李彤还倒霉的是,李家自打二代出了个常败将军李景隆之后,已经彻底退出了将门行列,全天下没谁再把他们当一回事儿。而张家,却至今还是大明将门中的第一翘楚,子孙走到哪儿,都被文官们当逆贼提防! 最后半个朋友,则是国子监直讲刘方的侄儿刘继业。之所以称之为半个,乃是这位爷去年秋天,做了一桩令所有国子监学生,都暗暗拍手称快的壮举,当街痛殴了南京御史严锋,然后不知所踪。如果此人还活着,江南一定要不惜代价,上门跟他称兄道弟。如果此人已死,江南也愿意替他烧几叠黄纸,以壮阴间行囊。 朋友少,好处是耳根子清净,轻易不会有人来打扰他读书。而坏处则是,一旦跟人起了冲突,无论占不占理,声势都无法占据上风。 就像昨天,在率性堂里,学子们争论起大明周围诸国现状,江南明明说得有理有据,却依旧被对手喷了个体无完肤。除了李子丹和张守义二人坚决站在他这边之外,其余在场一百多名同窗,全都站在了他的对手,云南贡生常浩然那边。虽然后者,连日本具体在什么位置都不清楚,还错把丰臣秀吉当成了日本国王! 好在南京国子监内的诸生辩论,从来不凭着哪一方人多定输赢。通常争论双方在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情况下,若没有老师介入,会采取一个更为干脆的方式,马上对决。 君子六艺,可不都是纸笔上的功夫。礼、乐、射、御、书、数,其中射、御两项,必须在马背上,才能见真章。而同届国子监的贡生们,年龄都十八九岁上下,正是气血正旺时候,嘴巴说不服,就撒马过来,实属正常! 所以,这日恰逢休沐,一大早,江南就跟至交好友李子丹和张守义二人一道,策马去了玄武湖畔的小校场。发誓要让常浩然那个蛮荒之地来的土鳖,知道知道为何朝鲜会被称为小中华。而常浩然那边,显然也不愿意主动认输。同样骑着高头大马,一窝蜂般前来迎战。 “停住,停住,先都别急着动手!”见对方人马是自己这边二十余倍,李彤怕有人输了之后赖账。果断冲到了常浩然面前,高高的举起了手中马鞭,“咱们先说好了,是比弓箭,还是赛马,你和江南一对一,还是咱们双方各出三人,三局两胜!” “当然我跟他一对一,关别人何事?”常浩然虽然生得唇白齿红,一副文弱书生模样,对自家的身手却极为自信。听了李彤的话,连想都不愿意想,就果断回应。 “那,是射草靶,还是用去了簇的白箭,马上对射?”李彤要的就是这句话,立刻追问得更加大声。 “对射,对射!”不待常浩然回应,周围的学子们,已经开始大声替他作出了决定。 “那你们两个,赶紧换了黑色衣服,带上护面。我替你们去,去准备白垩粉和麻布,制造白箭!”李彤大喜,立刻顺着众人的话,敲砖钉角。 别人不清楚,他对江南的本事,可极为了解。若是近距离,面对面厮杀,他一只手就能将此人打趴下。而拉开了距离射箭,整个太学里头,除了张守义那厮之外,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做江南的敌手。 “有劳!”常浩然非但长相文雅,举止也彬彬有礼,君子气十足。哪怕明知道李彤站在对手那边,依旧笑着拱手。 这一动作,又给他赢得了喝彩声无数。随即,便有拥趸者送上了黑布做的铠甲和牛皮做的护面,七手八脚替他换好。还有几个同窗的铁杆好友,干脆牵了马缰绳,替他整理鞍鞯、肚带、马镫、络头,以便他在比试之前有足够的时间养精蓄锐。 待大伙把一切替他收拾完毕,江南那边,也已将浑身上下整理停当。李彤从训练场管事那里借来了两壶白箭,一双军中制式标准骑弓,给二人分别挂在马鞍下。然后打了声招呼,先拉着江南退向了一百步之外。 常浩然微微冷笑,随即也抖动缰绳,将坐骑反向带出了一百余步。双方各自拨转马头,面对面停稳,然后抱拳,请求助威者速速离去。 待大伙都退出了安全距离之外,二人又松开手,各自举弓,向对方遥遥致意。 “咣!”担任裁判的同学果断敲响铜锣,二人胯下的坐骑立刻迈动四蹄,相对加速冲刺。两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二十步,八十步,眨眼功夫,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低于骑弓的准确射程。马上二人,各自稳稳地将白箭搭上了弓臂。 由于李彤在暗中帮忙,江南的位置,处于上风口,对射击极为有利。只见他,猛地将手指松开,“嗖”的一声,白箭迅若流星,直奔常浩然胸口。 常浩然毫不慌张,也松开手指,发箭射向江南的肩窝。随即迅速将自家身体侧倾,在避开迎面射来的羽箭的同时,将第二支雕翎,稳稳地搭在了弓臂上。 战马相对飞奔,五十步只需要两三个弹指。他射出的第一箭,因为逆风的缘故,飞得较慢,被江南轻松躲过。然而,就在后者刚刚准备重新张开骑弓当口,他迅速松开手指,“嗖”,箭如闪电,贴着自家战马脖颈,射向对方包裹着皮盔的面门。 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二十步,羽箭眨眼便至。正在拉动骑弓的江南,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能迅速晃动手臂,凭借感觉,用骑弓去找箭杆。 “啪!”一半靠运气,一半靠实力。弓臂与箭杆在最后关头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常浩然射出的羽箭失去平衡,打着旋儿落地。江南眼前,白茫茫一片。从箭头处冒出来的白垩粉,随风飘动。 那东西虽然不像石灰一般霸道,可落入眼睛里,依旧能让人泪水狂流。江南心中暗叫一声不妙,顾不上再还击,果断闭上眼皮,屏住呼吸,同时将身体附向战马的脖颈。 “嗖!”第三支羽箭,贴着他的头盔疾飞而过,飘落的白垩粉,将他的背甲染得斑斑点点。 他知道自己先前小瞧了对手,猛地将对着常浩然那侧的大腿抬起,身体朝远离此人那侧迅速下坠,镫里藏身!正在将第四支羽箭搭上弓臂的常浩然失去目标,冷笑一声,策马与他交错而过。 江南被笑得面红耳赤,腰部和大腿猛然发力,身子迅速从战马身侧竖起,双手同时弯弓搭箭,腰杆紧跟着后拧,一整套动作宛若行云流水。竟然瞄着正在远去的常浩然后心,发出了必杀一击。 “噢——!”众学子气愤不过,大声起哄。 他的好朋友李彤和张维善,也面红耳赤。 缘由很简单,先前常浩然虽然看不到江南的人,却完全可以射他的坐骑。当时双方的战马几乎是交错而过,彼此之间的距离不到五步,只要羽箭离弦,肯定是百发百中。 然而,常浩然却非常君子地,停止了攻击,任由江南的坐骑,带着他跟自己重新拉开距离。反过头来,再看江南,身体刚刚恢复平衡,就从果断从背后发出了冷箭。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包裹着白垩粉和麻布的羽箭,就要射中常浩然的后心。此人的身体,却忽然歪了歪,像木头桩子一般,坠向了马腹。 “嗖——”羽箭落空,白垩粉飘得他满身都是。常浩然哈哈大笑着回头,两箭齐发。 “好!”四下里的起哄声,忽然变成了喝彩。众学子踮起脚尖,扯开嗓子,看得如醉如痴。 江南的身体刚刚回转,听到喝彩声,立刻猜测出有杀招来到,猛地向前扑去,胸口直接贴住了战马脖颈。 两支羽箭从他肩膀上方迅速掠过,吓得他额头冷汗直冒。不敢再跟对方比转身射箭的本事,他用双腿夹紧马腹,迅速远遁。 二人之间的距离急剧扩大,转瞬就超过一百步。如果是两军交战时所用的真正雕翎羽箭,这个距离上,勉强还有希望能保证一定准头。而用包裹着白垩粉的麻布取代钢铁箭簇,对箭矢的平衡影响极大,超过一百步再想命中目标,绝对是养叔复生。 江南虽然对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却也没胆子以再世养由基自居。赶紧趁机会松开弓弦,调整呼吸,收拾慌乱的心情。然后在先前常浩然出发的位置,奋力拨转马头。 常浩然也恰恰在先前江南出发的位置,将坐骑兜了回来。双方再度互相举弓致敬,随即,不待裁判催促,同时策动坐骑加速。 这回,却是都知道了对手的斤两,谁都不敢再轻敌大意,更不敢手下留情。从彼此相距一百步的位置上,双双弯弓搭箭,不停地向对方射了过去。同时,身体左右上下不断变换位置,躲避羽箭,给对方制造瞄准的麻烦。 “嗖——”“嗖——”“嗖——”,箭若流星,却一支也没命中目标。交手双方,都浸淫此道甚久,不但懂得如何攻击敌人,更懂得如何保全自己。 转眼功夫,第二回合就宣告结束,常浩然和江南二人,都回到了最初的起点。皆是面色潮红,气喘如牛。 “这高丽国来的兔儿爷,原来不止是生得好看!”常浩然举弓,向对方致意,同时从箭壶中,拉出三支羽箭,一支搭在弓弦上,另外两支夹在手指缝隙当中。 三箭连珠,是他的家传绝技,平素很少有机会施展,这次,却不得不使将出来,以免不小心输给一个高丽兔儿爷,丢了自家祖宗的脸。 “藏箭术,用你最拿手的藏箭术!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留后招?”二百步外,李彤冲着江南大喊大叫,催促他拿出压箱底本事,打败对手,挽回先前“恩将仇报”时,失去的颜面。 “嗯!”江南知道李彤是出于一番好心,果断点头。随即,将箭壶中剩下的所有箭都抽了出来,一支接一支,插在了自家左腿靴子中。 “的的的的……”马蹄声宛如战鼓,敲得人心头热血发烫。常浩然和江南二人,再度相对着策马加速,彼此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 一百五十步,一百步,八十步,常浩然深吸一口气,迅速松开右手拇指和中指,发箭而射。随即又立刻用套着扳指的右手中指,将弓弦勾住,迅速拉回,第二支羽箭同时搭上弓臂。 “啪!”二人发出的羽箭,竟然在半空中恰恰相遇。麻布包被撞了个粉碎,白垩粉飘飘扬扬,宛若云雾缭绕。 没等白垩粉被风吹偏,常浩然所发出的第二箭、第三箭已经快速飞至,将半空中飘荡的“云雾”,硬生生射出一道肉眼可见的大洞。带着沉重的尖啸,继续射向江南。一支射人,一支射马。 而江南的第二支,第三支羽箭,竟然也在两次躬身起身之间,相继飞出。一射人,一射马,与他的选择别无二致。 “呃——”喝彩声,被憋在了喉咙中。南京国子监的学子们,无论是岁贡生,荫贡生还是纳贡生,齐齐屏住了呼吸,目光直勾勾地顶着羽箭,静待最后的分晓。 就在此时,靠近岸边的草丛里,猛地弹出了一根熟铁管。“乒”,白雾喷涌,巨响如雷。正在试图躲避羽箭的江南,应声落马! 注1南京国子监,明朝迁都北京之后,南京被当作留都。国子监也留了下来,跟北京国子监遥相呼应。成为南北两大最高学府。 注2岁贡生,每年择优录取,或者在县级考试中名列第一,府级考试位居前二者,可以入学就读。四到十年卒业,卒业后,如果还没考中进士,同样可以做官。但一般岁贡生,十年依旧不中进士者很少。 注3:荫贡生,靠祖辈余荫入太学混文凭的学生。纳贡生,缴纳粮食或者等值财物。买到入学资格的学生。通常者两类学生,很难考过科举。但熬到卒业不被开除,依旧有很大机会做官。最初纳贡生,需要向国家缴纳八百石米,超过了三品文官一年的明面薪水。后渐渐降价到一百石,等同于县令的两年干俸。 注4:与外篇比,有过改动,请大伙注意。 第一章狗官(上) 第一章狗官(上) 周士运姓周,不姓苟,虽然南京城内的同僚和衙门里的下属,总跟他打招呼时,总是分不太清楚这两个字的读音。 他乃是大宋濂溪先生周敦颐之后,正宗的书香门第,族谱可倒推到姬发。曾曾祖父,曾祖父,乃至祖父和父亲,都是秀才,文名显于乡里。到了他本人,更是不得了,居然七岁能文,九岁能诗,十六岁童子试高中榜首,随后一路过关斩将,二十四岁就进士及第,直接授官县令,为皇帝教化一方。 按理说,有文曲星俯身的进士老爷,仕途也应该一帆风顺才对。然而,他的好运气,却就此到了头。先被放到桂林出任县令,一干就是三任。然后又被发往平远县,蹉跎数年。眼看着当初的同年们已经饰雁的饰雁,服绯的服绯,而自家胸前的补子却还只是两头鹌鹑,周士运怎么可能不心焦?咬着牙豁出去十年的俸禄“结交”了自己的一位同年,才终于从鸟不拉屎的平远县,调到了应天府下面的上元。虽然官职还是县令,级别好歹也从八品变成了七品,不至于天天一身绿,让人看上一眼就想起夏末时节的韭菜。(注1) 事后算起来,这笔“买卖”其实做得相当划算。十年的俸禄虽然令人肉疼,可上元县乃是天下一等一的上县,每年不需要记入账本里的各类茶水点心钱,就超过了平远县十倍。而江浙一带又素重文脉,濂溪先生嫡系后人这八个字亮出来,无论走到哪个场子,都会被礼敬三分。(注2:周敦颐,宋代理学大家,号濂溪先生。) 然而世间之事,从来没有十全十美。上元县令这个位置虽然肥厚,却仍有两点让周士运很不舒服。其一,就是应天府人的口音。周与苟不分,明明叫的是周县尊,听在耳朵里总是苟县尊。而周士运三个字,也稀里糊涂地成了“狗屎运”。 狗屎运就狗屎运吧,总比没有运气好。纠正了几次无果之后,周士运很快就认了命。在八品芝麻官的位置上被“勘磨”了这么多年,他的性子早就被磨得像葡萄牙人所售卖的水晶琉璃球一样圆滑。同僚们是故意叫他苟兄也好,乡音难改也罢,他都不愿意太计较。 这年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白银是真的。君不见,一辈子唾面自干的申阁老,哪怕是辞官回了家,出入依旧前呼后拥。而满身棱角的海瑞,死后却连个像样的棺材都置办不起。(注3申时行事明朝首相,有名的老好人,贪腐。1591年辞官。海瑞是有名的清廉,逝世于1587) 除了“周”“苟”不分之外,第二个让周士运不舒服的地方,就是“知县附郭”了。他所任职的上元县,不仅仅距离应天府衙门近,距离南直隶承宣布政衙门,也没多远。更可恨的是,在南直隶承宣布政司之上,还有南京六部,两院一司,里头甭说穿四品云雁和三品孔雀补子的,就连连穿二品锦鸡、一品仙鹤补子的,都车载斗量。 这些级别甚高,平素却没啥事情可干,一个个闲得直想挠墙根。南京的上元和江宁两县,只要有个屁大的动静,都会传到他们耳朵里。然后就是“乌央乌央”地扑过来,宛若一群苍蝇闻到了鱼腥。(注4:明代南京,分上元和江宁两县管辖) 这不是,就在今天早晨,玄武湖畔发生了一件火枪杀人的命案,没等到午时,应天府、南京刑部,南京督查院、南五军都督府、国子监,乃至南京礼部,就走马灯般将人派了过来。前几家插手此事,好歹还有几分道理,毕竟动用的是军中利器火枪,并且有国子监的学生卷入了命案中身受重伤。你南京礼部有什么关系,居然也跟着一块起哄? “闲的,全是闲的,有本事去北京城,去跟当今圣上谏言早立太子去?跑我这八品芝麻官的衙门里搅风搅雨,算什么英雄?”想到南京礼部郎中李三才那幅鼻孔朝天的模样,周士运就想骂街。“都给人一脚踢到南京留都来养老等死了,居然还以为自己位列中枢要职,随时都可能入阁辅政一般。也不找根秤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注4:李三才,万历二年进士。在士林中有贤名,巨贪) “东翁何必跟此人认真?”周士运的幕友蒯良怕他被气坏了身体,操着满口绍兴腔小声劝解。“那李道甫可是有名的铁锣鼓,敲不出动静的事情,向来不沾。他要您尽快给他送一份案卷,你就让在下誊抄一份,明早送到南京礼部就是。总计才千把个字,也费不了多大力气!” “子卿,你不懂,这不是费不费力气,而是不能开这个口子!”对于自己这位绍兴幕友的运筹本事,周士运向来佩服。但事关官场门道,他却不得不固执己见,“自从张阁老掌权后,南京各部,就全成了摆设。而现在朝廷虽然清算了张阁老过失,拨乱反正。可北京六部却从没说,要把江浙一带的权柄,再分到南京来。周某今天如果对南京礼部低了头,下一回,其他各部就会要求应天府,乃至整个南直隶的官衙,恢复旧制,划归他们管辖。北京六部乃至几位现任阁老,即便驳回了南京的要求,回过头来再追究事情起因,怎么会给周某好脸色看?” “这……”原本想替雇主解决麻烦的蒯良,没想到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居然涉及到了南北六部的纷争,顿时就红了脸,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落。“在下唐突,请东翁恕罪!” “无妨,无妨,我原来也不懂,所以才做了快二十年的县令!”周士运看了他一眼,苦笑着摇头,“人说四十仕而不仕,周某今年已过知天命的年龄,总就熄了百尺竿头更近一步的想法。能舒舒服服把上元县令干上两任,就可以回家吃鲈鱼了。所以,能不掺和的事情,就不掺和。更不会主动去给人当刀子用。况且皇上三天两头就不临床,百官天天斗得鼻青脸肿,这种时候,更是把头缩起来才好。免得稀里糊涂就遭了弹劾,却根本不知道得罪了谁!” 注1:服绯,饰雁,鹌鹑,一身绿。都是明代官员的公服规格,四品以上官员可穿绯红色,思品文官胸前的补子是一对大雁。八品则是鹌鹑。四品到七品官员穿青袍,而八品、九品只能穿绿。夏末的韭菜味道最差,闻着就让人皱眉。官员聚会时,上八、九品等级最低,同样不受上司待见。 第一章狗官(下) 第一章狗官(下) 官,不是这么做的。 蒯良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明白,为何自己这辈子只能做一个师爷,而周士运却能做到上县的县令。然而,作为绍兴师爷的职业素养,却驱使着他一边擦汗,一边讪讪地提醒,“东翁所言甚是,可那李道甫素有敢言之名,在士林当中交游极广。他若是记恨在心……” “无妨!”周士运又笑了笑,轻轻摆手,“横是横,纵是纵,他这个南京礼部郎中,一时半会儿,还管老夫头上。再者说了,这么复杂的案子,岂是老夫一个小小县令能审结的?你一会儿替老夫封了卷宗,让赵县尉将落网的那名凶犯和另外一名凶犯的尸骸,连同卷宗一并送到应天府就便是。省得应天府那边老派人追着问。对了,张镇守那边,也誊抄一份卷宗送过去。免得老人家觉得咱们缺了礼数!” “这……”蒯良又楞住了,眨巴了半天眼睛,都弄不清楚自己这位东翁意欲何为。 早晨的案子,其实非常清楚。受害人是一名朝鲜国的世子,姓李名楠,化名江南在南京国子监求学。而两名凶手,则全都来自倭国。其中一个当场被大明英国公的六代孙张维善当场射死。另外一个仗着水性好泅渡了大半个玄武湖,结果被南京锦衣卫世指挥使的胞弟,云南贡生常浩然追上去生擒活捉。 换了蒯良自己做县令,这个案子绝对不会劳烦上司。过程清楚,证据确凿,生擒凶手的义民,还是功勋之后。将判词写得漂亮一些,然后派出差役,冲进窝藏倭寇的王氏珠宝铺子,将余党全部捉拿归案。铺子充公,珠宝定价官卖,顺势再给张维善和常浩然请个表彰。一整套处置下来,不但会让上司觉得自己做事用心,麾下弟兄吃得满嘴流油,还能同时交好英国公和锦衣卫,何乐不为? “今年雨多,这玄武湖的水,可不是一般的深!”将幕友的表情全都看在了眼里,县令周士运摇了摇头,嘴里忽然冒出了一句四六不着的话题。 有道是,响鼓不用重锤,师爷蒯良,立刻就理解了他的意思。收拾起脸上的困惑,用力点头,“明白,东翁说得极是。善用者必溺于水,站在岸上,方能高枕无忧。在下这就去整理卷宗,力争天黑之前,就把凶手和物证全都送往知府衙门!” “子卿深知我心!”不忍让师爷受打击太重,周士运笑着夸赞。随即,又低声补充道:“子卿若是有同乡在北京那边,不妨托他们打听打听最近朝堂上的动向。据说,有朝鲜使臣学申包胥,已经在午门口哭晕过去好几回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在下明白,东翁放心,在下今晚就写信去问!”蒯良心中一凛,立刻就明白了先前周士运为什么将好端端的表现和发财机会,居然硬生生往门外推。 拜大明朝科举政策要兼顾全国,和地方上自古以来重视文教所赐,绍兴府有幸通过乡试,却无法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学子极多。大伙为了寻找出路,通常都会通过亲友推荐,到现任官员帐下做佐幕。一方面积累人脉,以便日后继续应考。另外一方面,则积累经验,以免将来自己做官后两眼一抹黑。 如此百余年下来,绍兴籍的进士,没见增多。绍兴佐幕,却名满天下。上至六部的大使,下到衙门的胥吏,三人当中,籍贯绍兴者必占其一。导致很多官员即便不需要帮手,仅仅为了耳目灵通,也会高薪聘请一名绍兴幕友,为其出谋划策。 很显然,上元县令周士运,今天给蒯良布置的,就是这样一个任务。而绍兴师爷蒯良虽然因为年纪青,官场经验不够丰富,刚才没能给周士运帮上忙。却凭着绍兴人特有的机灵劲儿,立刻明白了周士运装傻充楞的原因。 玄武湖的水,今天的确很深。非但涉及到一位属国世子,被倭寇刺杀,几位勋贵之后,联手擒凶,还涉及到大明朝对朝鲜和日本两国战事的态度。 据前一段时间据北京那边传来的消息,朝鲜使者声称,该国是因为不肯响应倭国联手进攻大明的号召,才遭到了后者的疯狂入侵。而倭国的使者却向大明指控,朝鲜使者是在挑拨两国相争,准备坐收渔利。日本国绝无冒犯大明之心,目前对朝鲜的进攻,也是为了国王无道,吊民伐罪! 照理说,朝鲜是大明的藩属,倭国打了朝鲜,大明理应管上一管。但大明太祖皇帝却有过遗训,倭乃不征之国。一旦大明出了兵,祖训那边,就需要好好做一做文章。此外,大明朝的武将向来以跋扈而闻名,张居正亡故之后,文官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戚继光拉下了马。这援朝战事一起,少不得又有一大批武将趁机冒出头角。打败日本,想必不费吹灰之力。过后再将新一批丘八压下去,恐怕就得费很多周章。 再者,打仗肯定要消耗钱粮。朝鲜国王又穷又抠,使者除了眼泪之外,拿不出任何值钱的东西给大明,大明为何要去替他出头?若是十年前,张阁老在世时还好,国库府库里的铜钱和粮食,都堆积如山。现在年年都入不敷出,全靠张阁老积攒下来的那点家底支撑着,打完了日本,大明朝的官员和百姓,岂不是要喝西北风?(注1) “不能管,这事儿,绝对不能管。反正倭国即便灭了朝鲜,也没胆子入侵大明。大明何苦为了别人强出头?”虽然暂且还没有步入仕途,蒯良却依旧在心里,将几位阁老的心思,猜了跟八九不离十。并且默默地替大明朝庭,做出了最后的决策。 只是如此,恐怕很多人会失望。特别是那些将门之后,好不容易看到一个一展身手的机会,却只能看不能摸。今天那小公爷张维善,还有小侯爷常正…… 猛然想起那几个当事学子的背景,蒯良又打了个冷战,看向周士运的目光,充满了佩服。 周士运,能稳坐天下最富裕的一县之令,所凭借的,可不仅仅是狗屎运。虽然他表面稀里糊涂,这做官门道,可比谁都清。 “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仿佛感觉到了蒯良的目光,周士运忽然摇了摇头,倒背着手,对着窗口的绿色低声叨念,“这南京虽然不比北京,好歹也是京啊!凡事有其弊必有其利,子卿,你如何以为?” 注1:张阁老,即张居正。其主政期间,对内推行一条鞭法,对外支持戚继光剿灭倭寇,令大明国库充盈,实力暴涨。 第二章倭寇(上) 第二章倭寇(上) 秦淮河上,游船如织。 毕竟只是留都,南京城的宵禁条例,从永乐年结束后,就已经形同虚设。只要不是逢国丧之日,哪怕游客挑灯在船上玩的半夜,也没有官差过来多事。一些腰缠万贯的财主,甚至请了戏曲班子,通宵达旦地寻欢作乐,晚归的御史看到了,顶多在轿子里偷偷骂几句“夭寿”而已。谁也不会专门写个折子弹劾地方官员怠政,更不会就民风日奢问题唧唧歪歪。 原因无他,大明朝的皇上和朝廷都在北京,可大明朝的六成以上财赋,却在江浙。南京的留都户部官吏,每年解往北方的银两以百万计。而整个长江以南的物产,包括漂洋过海来的番货,也会在在南京城内交易。这么多财货流进流出,随便溅出几滴油水来,都足以造就一大堆陶朱公。豪客们有了钱若是没地方花,早晚会起别的心思。还不如让他们尽早花个痛快,一方面替国家分忧,一方面,也让留都南京城,多添几分雍容与繁华。(注1陶朱公,范蠡归隐后的绰号。因为他善于做生意,富可敌国,所以后世以陶朱公指代富豪) 十里秦淮,十里金河。 河上不乏嘈杂热闹的赌船,也有静雅别致的画舫。坐在画舫里的才子们,绝不会像赌鬼那般大呼小叫,也不会像色鬼那样急不可耐。而是在漂亮小厮的伺候下,慢悠悠地品茶,听曲,观赏歌舞。偶尔兴起,还会泼墨挥毫做上几句诗,以记长夜未央。 每到此时,画舫的女主人,就会亲自走上前来,郑重其事地将才子们的佳作收好,着人去裱糊珍藏。若是看到令人耳目一新的佳句,还会立刻命令乐师奏出相应的曲子,教给坊中美人当众吟唱。至于才子的风流资,则再也不提。做画舫生意的,眼力都不差,头脑也足够聪明。再有钱的豪客,包下画舫一整夜,山珍海味随便造,开销也不过是二十几两纹银。而一阙词或者一首曲子走了红,却能令整个画舫在短短几日之内身价翻上数倍,从当家女校书到下面端茶倒水的小厮,都跟着受益无穷。(注2万历年间白银还没大举贬值。到了崇祯年间,见柳如是一面就得三十两了。注3女校书,原本指才女,秦淮河上指头牌妓女,清代称女书寓。) 不过今天,如意画舫买卖,可使有点惨不忍睹。坐在正厅内的四位才子老爷,从下午申时,一直喝茶喝到现在,一文钱一壶的开水,陆陆续续要了足足有一大缸,却半支曲子都没点。舫里的姑娘们,换着不同的衣衫,上上下下走了好几回,也没有一个人幸运,被才子老爷们相中。至于厨房里造就预备下的鱼翅燕窝,熊掌鹿唇,更是连下锅的机会都没捞到。让原本准备趁机在账目上做一些手脚的女掌柜小春姐,急得在后厅直跳脚。 “干娘,他们不是刘妈妈请来,专门喝白水的吧?”眼看着月亮已经爬上的半空,画舫当家女校书许飞烟,也着了急。悄悄走到后厅,趴在女掌柜小春姐耳畔,低声提醒。 “不像,喝白水,不是这种套路。”女掌柜小春姐皱起眉毛想了想,轻轻摇头。“通常上船之后,会先装腔作势一番,让人觉得他们个个腰缠万贯。然后吃的,喝的,都要求捡好的的。有心黑的,还会先让你的姐妹们陪着睡上一觉,等到明天早晨,才把底细亮出来,让咱们有苦说不出!” 她在河上滚打多年,从当初一个画舫三等妆容,做到占两成股本的女掌柜,眼力和本事都绝非一般。只是拿稍稍一扫,就能看出客人是不是竞争对手专门请来喝白水砸场子的无赖。 此刻自家画舫正厅端坐着的这四位贵客,连同甲板上正在吃酒的随从,绝非出自街头巷尾,更不可能租了衣服的假冒富豪。特别是坐在画舫内上首那一个,脊背始终笔直,肯定是某个大户人家专门培养出来的顶梁柱。而坐在甲板末尾吃酒的那个随从头目,右手就没离开过腰间佩刀,恐怕也不是寻常江湖混混所能雇佣得起。 “我也觉得他们不像是故意要喝一晚上白开水,能把十五两开船钱都付了,不可能再差曲子钱和姐妹们的脂粉钱!”许飞烟眉头清蹙,继续小声补充,“如果那样的话,就更怪异了。不传酒菜,不听曲子,也不看姐妹们的腰身。平白坐着画舫在河里兜来兜去,若只为了看风景,租条轻舟,不是更便捷么,开销还不到画舫的十一。” “急什么急,说不定,是冲你来的,故作钓鱼台,等你这条鱼儿按耐不住性子,主动去咬钩!”小春姐伸出手指,轻轻在许飞烟额头点了点,低声打趣。 “干娘——”许飞烟的脸上立刻浮起了一丝红雾,拖长了声音,娇滴滴的回应。“人家还不是为了你?” “你先管好自己吧!”小春姐笑了笑,轻轻摇头,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孔上,悄悄地笼罩了一层乌云。 有钱的公子哥花样多,秦淮河上,的确曾经发生过,某个公子哥看中了一家画舫的女校书,却不直接跟女掌柜接洽,而是整天带着朋友去画舫上喝酒享乐,吟诗作画,悠哉悠哉。直到女校书自己好了奇(.),主动下了楼,才趁机表明心迹,一举夺取了美人芳心。 可那种事情,毕竟发生在别人家。今晚自家画舫上这几位,到现在话都没怎么说,更甭提吟诗。倘若是富贵人家公子哥,有钱没地方花,癖好特殊也好。就怕是另有所图…… 想到另有所图四个字,小春姐的心脏就是一抽。锐利的目光,立刻落在了客人的腰间。每个客人都陪着宝剑,剑柄上没有任何装饰。那绝不是一般读书公子所用,后者即便没钱在剑柄上镶满珊瑚河宝石,也会剑柄末尾系上一簇丝穗,或青或红,以显风流。 “河匪!”刹那间,她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双腿一软,头晕目眩。 怪不得一上船痛痛快快地就让从人给了十五两,怪不得从下午到晚上什么东西都不吃,什么曲子的都不听。早就将船上的山珍海味,都看成了自己家的,哪个河匪还愿意随便糟蹋?到了后半夜,亮出剑来,把船上的厨子、小厮尽数放翻,把姐妹们当作货物,拿绳子捆成一团。明早自水西门划出城外,沿长江顺流而下。苏州、松江、杭州,只要卖的便宜,有的是胆子大,手段强的地头蛇,愿意连船带人一并接手。 想到自己下半辈子,就要被关在黑船里做暗娼,小春姐忍不住泪如雨下。但是,她却没勇气将头探出窗外,大声呼救。 画舫应客人的要求,一直漂在秦淮河中央。附近的船只,此刻也都是琴管悠扬。倘若她敢大声喊人,恐怕没等附近的船只听见,甲板上那些喽啰们,已经一刀砍下了她的脑袋。 正在绝望之际,却忽然感觉到画舫猛地一晃。桌案上的花瓶、砚台、果盘、酒盏之物,噼里啪啦掉得到处都是。船上的灯笼也飘到了半空,像鬼火般来回游荡。 “撞船啦,救命!”躲在二层无所事事的侍琴,妆容们,吓得个个魂飞天外。扯开嗓子,大声哭号。而正厅内的四名才子老爷,和他们在甲板上的随从,却长身而起,双腿叉开,刀剑出鞘。 “乒!”“乒!”“乒!”…… 没等众人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秦淮河两岸,忽然传来了一连串清脆的烟花声。紧跟着,夜空中落英缤纷,绚丽夺目。 数十名手持哨棍铁叉的劲装大汉,从与画舫相撞的赌船上,接二连三跳上了画舫甲板,不由分说朝着四名才子老爷的随从扑去,与后者战做一团。 第二章倭寇(下) 第二章倭寇(下) “水匪,这才是水匪!”小春姐两腿一紧,屁股下面的甲板上,瞬间湿了一大片。 那才子老爷的随从们看起来虽然凶恶,身上却没有太多的杀气。而正在扑向他们的劲装大汉,却好像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军汉,从头到脚弥漫着死亡的味道。他们手里的哨棒乃白蜡木所制,没有任何锋芒。互相配合着打过去,却将手持苗刀的随从们,逼得节节败退。他们手中的铁叉前端异常宽大,迎面刺过去,刚好能卡住一名对手的脖颈,然后顺势左右一压,就能将此人生生压翻。 “救,救命——”女掌柜小春姐吓得顾不上脸红,拼命闭上眼睛,不让自己去看外边的厮杀。这一刻,她真恨不得自己能立刻昏过去,一了百了。 “救命,救命——”女校书许飞烟披头散发地从二楼探出半个脑袋,朝着过往的船只大声呼救。 “救命,救命——”众青楼女子如梦方醒,也一个个扑向窗户,大喊大叫。 “乒!”“乒!”“乒!”……数以百计的烟花在天空中炸响,将她们的呼救声,尽数吞没。 落英缤纷,照亮秦淮两岸,将满河游客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谁也没注意到,就在河道正中央一艘“碰巧”与赌船相撞的画舫上,正进行着血淋淋的厮杀。 “你,快,快吧画舫摇开!”才子老爷的随从头目,掉头扑向艄公,嘴里的话听起来格外生硬。 早已吓傻了的艄公如梦初醒,一纵身跳进了河水,瞬间无影无踪。 “八嘎特内……”随从头目操着异族的腔调破口大骂,将兵器放在脚下,亲自去控制船橹。故意撞上来的赌船上,还有劲装大汉在陆续跳帮。为了避免以寡敌众,他必须先设法让两只船脱离接触。 “乒!”一团巨大的烟花,就在他头顶上空绽放。金色的醉菊花瓣儿,丝丝缕缕,随夜风飘荡。 赌船上,隐隐火光一闪。随从头目的大腿根处跳起一团血花,惨叫一声,仰面朝天栽倒。 “乒!”“乒!”“乒!”烟花七彩纷呈,绚丽夺目。 赌船上火光继续闪动,每一次,都令一名随从栽倒,手捂着大腿或者小腹上的伤口,在甲板上痛苦地翻滚。 “鸟铳,他们手里有鸟铳!”一名随从被吓破了胆子,丢下刀,掉头直奔船舷。 鸟铳又名鸟嘴铳,作用可不是来打鸟。此物乃是大明已故左都督戚继光启用倭寇当中的葡萄牙工匠所造,射程高达三百余步,精度远超寻常火铳。训练有素的铳手,五十步内可保证弹无虚发。 烟花继续绽放,照得天空亮如白昼。 画舫正厅里的一名才子老爷跃窗而出,手中刀光闪动,将奔向船舷准备跳水逃命的随从,从背后劈死。紧跟着,他又迅速扑向一名捂着肚子哀嚎的重伤者,毫不犹豫地挥刀砍下了后者的首级。 船上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受伤的随从们,一个闭上嘴巴,噤若寒蝉。才子老爷穿过随从队伍,举刀迎向两根哨棒,紧跟着快速拧身,将哨棒削成了四段。 “かわらとなって命を全うする!”他嘴里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叫,继续挥刀前扑,将手持半截哨棒的劲装汉子,逼得连连后退。其身后的随从们,也都像吃了毒蘑菇般,大声尖叫了起来,挥舞着利刃,一拥而上。 劲装大汉的队伍当中,也有一名疤脸高手持铁叉越众而出,迎住”才子老爷”,免得他趁机伤害自家弟兄。其余劲装大汉,则三人一组,在疤脸高手身侧结成小阵,与疯狂反扑过来的随从们再度战做一团。 甲板宽度有限,双方同一时间发生接触的,最多不过是三对。然而,战斗的惨烈程度,却令人咋舌。就在烟花开谢的瞬间,已经有两名劲装汉子和三名随从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鲜血像雨滴般,洒满了舷窗。 “倭,倭寇——”女掌柜小春姐,终于明白今晚四名主顾及其随从的真实身份,眼皮一翻,如愿以偿地昏了过去。 “杀倭!”后排的劲装汉子们,怒吼着跳过受伤的同伴,扑向众“随从”,仿佛彼此之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杀倭寇!”赌船二层,国子监荫贡生李彤手持宝剑,纵身而下。 “公子,公子小心!”两名家丁赶紧大叫着跟上,却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彤如白鹤般,用脚在船舷上点了点,飘然落向了画舫的甲板后端。 一名随从打扮的倭寇大叫着转身朝他扑了过来,李彤宝剑轻摆,将对方的手中的倭刀拨歪。随即一剑点向此人咽喉。对方果断蹲身,让剑尖擦着自己的头皮而过,紧跟着挥刀扫向了他的小腿。 这一刀,若是扫中,李彤即便侥幸捡回一条命,下半辈子也只能趴在床上渡过。然而,他的实战经验虽然差了些,武艺的底子却足够扎实。抢在刀光及腿之前,猛地双脚一顿,整个人再度如白鹤般腾空而起。半空中,侧转剑身,奋力下拍,“啪”地一声,正中对方后脑勺。 “嗯——”倭寇嘴里发出一声闷哼,仰面朝天栽倒。 在半空中无处借力,李彤再度缓缓下落。靴子恰好踩中了一滩血迹,脚下打滑,身体像喝醉了酒般踉踉跄跄。一名倭寇看到便宜,立刻拔刀砍向他的头顶。“乒”站在赌船二楼上押阵的国子监荫贡生张维善果断开火,将此人连同手里的兵器,一并轰进了河水里。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手下留情?!”一边从家丁手里换过装填好的鸟铳,他一边气急败坏地冲着李彤大喊大叫。“对方是倭寇,倭寇。这里也不是训练场!” “杀倭寇——!”李彤装作没听见,顶着满脑袋冷汗,大叫着迎向下一名对手。对方是倭寇,无论长得是华夏模样,还是异族模样,无论操着大明官腔,还是外藩语言,既然与倭人勾结在一起,坑害同胞,就是倭寇。他刚才不该手下留情,他必须尽快调整心态,适应战场。 第三章纨绔(上) 第三章纨绔(上) “啊——”倭寇被他一剑刺中肩窝,嘴里发出一声惨叫。然后不顾伤口处血流如注,挥刀冲着他乱剁。 “他不是我同窗!”嘴里大声提醒自己,李彤挪动脚步后退,然后挺剑再刺,正中对方小腹。对方丢下兵器,单手捂着肚子栽倒,嘴里的惨叫声愈发的响亮,分明是清晰的浙音,“娘——” “此地不是演武场!”李彤心里又大吼了一声,剑尖下探,刺入对手的喉咙。这回,倭寇真的死了,身体缩卷在甲板上,就像一条被晒干的泥鳅。 第四名和第五名倭寇同时杀至,他的两名亲信家丁李方和李良,也终于跳过了船舷,赶来接应。四个人在甲板后段分成两组,奋力厮杀。借着这个机会,李彤终于缓过来一口气,后退着打量周围环境,然后一剑劈向画舫的窗子。 画舫正厅的拼花木窗应声而碎,露出三张愤怒的面孔。其中一个人有些眼熟,应该是城中王记红货铺子的少东,表字应泰。李彤依稀记得,自己在两年前某一次诗会上见过此人,对方还是发起者之一,并且承担了其中大部分或者全部开销。 而另外两位,则非常陌生。长相和打扮,与自己太学的同窗们没太大差别,但身上的气质,却截然不同。 “子丹兄,此事与在下无关。在下是被他们拉着来赏花的,没想到会卷到里边来!”王应泰记性也非常好,立刻认出了李通的身份,喊着他的表字大声解释。另外两名公子哥打扮的酒客,则一言不发,双双从腰间拔出宝剑,隔窗而刺,恨不得立刻将李彤杀人灭口。 “他们不是我同窗!”李彤心中对着自己又大喊了一声,果断向后滑步。全对上了,事情到了此刻,一切都跟自己掌握的情报对上了。今早刺杀江南的倭寇,果然藏身于王家。而王家在得知两名刺客一人被国子监贡生们围殴而死,另外一人被扭送上元县衙之后。竟然丝毫不觉得惊慌,一边敞开大门继续做珠宝生意,一边悄悄地派当家少东少东王应泰,将所有与刺杀案子相关人,送上了秦淮河的画舫。 十里秦淮,每日漂在上面的各色船只不下千艘。如果不是常浩然请动了他那个做锦衣卫的大哥帮忙,提前在王家祖宅和相关几处产业附近,都布置下了眼线,今晚想要找到这伙倭人,难比登天。而明日一早,几处水门恢复通行,王应泰肯定会带着这群倭人劫持了画舫直入长江。然后王家再请动其背后的靠山胡搅蛮缠一番,保证将案子彻底变成悬案,谁都拿他无可奈何! “乒!”一枚烟花在头顶炸开,将他眼前照得雪地般明亮。 一枚铅弹紧跟着从侧后方的赌船二楼上打来,将窗框打得木屑飞溅。 两个拔剑追到窗口的陌生公子哥被吓了一大跳,本能地停下脚步闪避。李彤迅速从失神中恢复,抬起左手,先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然后剑指窗内,大声断喝,“鼠辈,勾结倭寇,你们就不怕被抄家灭族?” “你血口喷人,我们是正经海商!”一名公子哥打扮的陌生人大声抗辩,翻身跃出窗外,剑光闪烁,直奔他的梗嗓。 “口を消す!”另外一名公子哥打扮的家伙,张嘴却冒出了一句日本话。紧跟着也跳出窗来,从侧面剑刺他的小腹。 李彤早有防备,侧身闪避,然后又抢步上前,游龙般与二人搏杀在了一处。画舫正厅内,先前大叫自己与此事无关的王应泰,却猛地撩起丝绸外袍,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巧的手弩,悄然瞄准了他的胸口。 “少爷小心!”刚刚刺死了对手的家丁李良恰好赶至,大叫着张开双臂,用身体挡住窗口。“噗!”弩箭化作一道寒光,正中他的右胸。 “我要你的命!”李彤的眼睛,刹那间变得通红一片。甩开两名对手,一个箭步撞向了距离自己最近的窗口。雕花楠木窗棂,被他撞得四分五裂,他身上的书生袍也破了数个洞,血珠顺着洞口一串串乱滚。 顾不上身上的痛,双腿交替,将两只锦凳踢向记忆中有人的方向,他大吼着继续向内猛冲。锦凳下落,砸翻书架琴台桌案,花瓶茶盏四分五裂。一支弩箭贴着他的肩膀掠过,落在涂着朱漆的柱子上,深入盈寸。 根本不给王应泰再次上弦的机会,李彤挺剑直取对方心窝,脸上书生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是误会,也没有什么隐情,对方从来就没把他当过同窗,一心想要他的小命。他已经害了自家的一名伴当,不能再自己害自己。 王应泰迅速弃弩,拔剑,跨步斜撩,所有动作都熟练得宛若行云流水。李彤含怒刺向他的宝剑,与他手中的宝剑相撞,“当啷”一声,火花四射。二人同时抬起右腿,转身横扫。两条大腿在半空中相遇,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双双站稳,皱着眉头再度挺剑互刺,“去死!” 画舫正厅的地毯上,原本陈设就极为复杂。又多了两个倒下的锦凳和若干破碎瓷器,立刻显得拥挤不堪。李彤与王应泰两个各自空有一身武艺,施展不开。只能像两个市井流氓般,互相兜着圈子乱砍乱刺,手中宝剑转眼间就布满了豁口。 “哗啦!”第三面窗子,被人从外边砸烂。王应泰的两名同伴举着剑冲入,以三围一。李彤立刻招架不住,大骂着躲闪。就在此时,忽然听到“咚”一声闷响。却是家丁李方干掉了对手,将一根哨棒当做投矛从外边掷了进来,狠狠戳在了王应泰的后背上。 “啊——”王应泰虽然武艺高强,平素却没吃过苦,被戳得踉跄数步,手扶柱子大声惨叫。李彤趁机转过身,一剑刺中此人的同伴胸口。 “おかさん—”中剑者嘴里发出一声痛呼,像喝醉了酒般原地打起了圈子。李彤的宝剑也“功成身退”,从正中央断成了两截。“勾结倭寇,无耻之尤!”猛地将下半截宝剑,朝着王应泰的另外一名同伴脸上砸了过去,他大骂着跳出窗外。双脚刚刚落地,就看到一道凛冽的刀光朝着自己的脑门儿劈了下来。 “救命——”刹那间,再也顾不上斯文不斯文,求救的话脱口而出。双腿下蹲,双臂本能地抱住了脑袋。 “咔嚓!”刀刃与木板接触声,紧跟着传入耳朵。对手气得脸色发青,一边努力从窗框上往外拔刀,一边破口大骂,“直娘贼,有胆子别躲!看老子……” “去死!”李彤情急拼命,俯身抓起一件硬物,狠狠朝对方捅了过去。鲜血瞬间喷了他满头满脸,对手松开刀柄,捂着肚子,栽倒在甲板上,痛苦地来回翻滚。低头看去,他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抓着的半截儿臂粗的哨棒,断裂处,恰好被倭刀削出一个锐利斜角。 第三章纨绔(下) 第三章纨绔(下) “少爷,捡刀,捡刀!” “子丹,捡兵器,注意身后!” 家将李方和好朋友张维善的声音同时传来,让他迅速意识到自己此刻身在何处。不敢多做丝毫停留,李彤猛地一个前滚翻,离开曾经救了自家一命的破窗子,顺手抄起一把染满了血的倭刀。 王应泰带着他的同伴双双追出,红着眼睛欲给死去的倭人报仇。“勾结倭寇,死有余辜!”李彤一边招架,一边继续破口大骂。对方的同伴和随从中,至少藏了四名倭人,这让李彤感觉自己今晚占据着绝对的道义上风。而王应泰,则铁青着连大声狡辩,“你血口喷人。他们是海商,是海商。是领了官办执照的海商!” 这个狡辩,根本不具备任何说服力。此时大明朝的海禁虽然不像前些年那么严格,但每年官方准许登岸买卖货物的日本国商人,也少得可怜。并且在戚家军和俞家军的严厉打击下,正经日本国商贩,避嫌还来不及,谁还敢把倭刀随身携带?而今晚在甲板上亮出的倭刀,每一把都是制作精良正品,没有任何一把是无良商人仿造。 双方短兵相接,稍一走神就会命丧当场。如此多的证据,李彤当然没时间一件一件数给王应泰看。只管将捡来的倭刀舞得像车轮般,一边不停地劈砍,一边大骂着干扰后者心神,“是不是海商你自己清楚,爷爷若没有把握,怎么可能带人来抓你!” “你个常败将军之后,连马车都坐不起的破落户,装什么大头蒜!”王应泰知道今晚之事已经无法善了,骂出的话同样难听,“抓老子,你哪里来的资格?赶紧跪下道歉,然后自刎谢罪,老子还可以考虑放过你。否则,就凭你偷偷蓄养死士这一条,就让官府跑了你李家的祖坟!” “姓王的,你找死!”李彤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别人提他祖上在靖难之变被永乐皇帝打得丢盔卸甲之事,顿时火冒三丈。没给身边的家丁李方做任何暗示,就纵身而起,倭刀直劈王应泰的头颅。 王应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果断后退两步,让开刀锋,紧跟着一剑刺向李彤左肋。他的同伴配合也极为默契,立刻用虚招晃开李方,剑锋从右侧扎向李彤小腹。眼看着李彤已经避无可避,二楼窗口,忽然有一个硕大朱漆马桶落下,“砰!”地一声,将王应泰砸了个头破血流。 “乒!”“乒!”“乒!”……最后一轮烟花在秦淮河上绽放,将窗口处,两张娇艳的面孔。女校书许飞烟和女掌柜小春姐,空空着四只手,大声尖叫,“啊——” 马桶中用来除味儿的草木灰四下飞溅,王应泰的同伴不得不闭上眼睛躲避。绝处逢生的李彤转身挥刀,勇气和力气同时倍增。“当啷!”一声,将此人的佩剑削成了两段。 王应泰的同伴见势不妙,将半截宝剑砸向他,转身直奔船舷。整个后背,都暴露在了远处的鸟铳之下。一直恨自己无法瞄准的张维善果断扣动扳机,“乒”,弹丸伴着青烟飞出,追上此人,又从其前胸出跳了出来,旋转着落入水面。 血如喷泉般,从中弹者的前胸后背冒出。女掌柜小春姐和女校书许飞烟,吓得花容失色,关上二楼窗子,蹲在房间内尖叫不止。李彤踩着血泊向前冲了两步,一脚踩住王应泰的后背。“狗贼,投降免死!” “有种你,你,你现在就杀,杀了我!”王应泰顶着满脑袋血迹和草木灰,喃喃地咒骂。“否则,老子这辈子都跟你没完!” “狗贼,你还嘴硬!杀了才是便宜了你,老子先给你松一轮筋骨!”李彤恨他刚才揭自己祖上的短,蹲下身,用刀柄在其后背、屁股和大腿等肉厚处乱敲。 王应泰吃痛不过,大声呻吟。待李彤动作稍慢,却又梗脖子大骂:“杀了我,有种杀了我。你不过是仗着投了个好胎……” “说得对,老子就是投胎投的比你好!!”张维善扛着鸟铳,从赌船上跳了过来,大声奚落。“你若是想投,就得等下辈子。不过,今生缺德勾结倭寇,阎王爷下辈子肯定判你去做猪做狗。想再转世为人,先挨上几百刀子再说!” 骂罢,又扬起头,冲着已经将对手压得节节败退的劲装大汉们,高声命令,“都给老子加把劲儿,往死里打。都跟倭寇勾结在一起了,还能有什么好人。打,打出事情来,北京英国公府兜着!” “诺!”劲装大汉们齐声答应,手中哨棒、钢叉配合得愈发默契。而已经折损过半的王家随从,见自家少东被生擒,士气一落千丈,又胡乱支撑了十几个呼吸,就战死的战死,投降的投降,全军覆没。 “死的不论,活的当中,把倭人先挑出来,推到船舷边斩了!”张维善心里头觉得好生痛快,扛着鸟铳,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高声命令。 “诺!”劲装大汉们大声答应着,用缴获来的倭刀和佩剑,对准俘虏,询问他们各自的国籍。 已经成了阶下囚,俘虏们岂肯承认自己是倭寇?纷纷张开嘴巴,大声报出籍贯。一口大明官话,说得南腔北调,真伪莫辩。 江浙一带,百里不同音。光凭着俘虏自报籍贯,根本不可能辨认出来谁是倭寇,谁是大明子民。而很多倭寇,乃是走私商人或者海盗与倭国女子所生,长相跟大明百姓,也没什么两样。区别只是,前者通常会说几句日本话,而后者从没离开过故土而已。 一时间,众劲装大汉都为了难。扭头看着张维善,满脸无可奈何。先前被张维善噎得说不出话的王应泰见状,立刻挣扎着撇嘴冷笑,“呵呵,呵呵,诬良为盗。张小公爷打的好算盘。就是不知道,这江宁县和应天府,肯不肯替你颠倒黑白!” “老子就诬蔑你了,又怎么样?”张维善顿时犯了二世祖脾气,转过身走到王应泰面前,抬脚猛踹。“老子就仗了国公府的势,你待怎么着?老子今天就是把你们全都剁成肉泥,也得北京来管,甭说江宁县和应天府,南京刑部都管老子不着!” “嘿嘿,嘿嘿,嘿嘿!”王应泰反驳不得,只管撇嘴冷笑。张维善被气得两眼冒火,又快速将头转向自己带来的劲装大汉们,咬着牙吩咐,“看什么看。既然都不说实话,就推到船舷边,一并宰了。留着做人证,有姓王的一个就足够!” “饶命——”众俘虏听得真切,立刻哭喊求饶。众劲装大汉哪里肯听,像拎小鸡般将他们拎起来,一个接一个往船舷旁推。 李彤在旁边见了,怕事情枝节太多最后无法收拾,赶紧大声喝止,“且慢!让他们先多活一会儿。”随即,又低下头,冲着王应泰好言劝道:“王年兄,这些人都是你的心腹,为了你死的死,伤的伤,你今天既然已经败了,何不光棍一些,把里头的真倭挑出来,给无关者留一条生路?” “嘿嘿,嘿嘿,嘿嘿!”王应泰自知今日在劫难逃,索性豁了出去,继续冷笑着一言不发。 “杀,全给我杀了。不见棺材不掉泪!”张维善恨他无赖,再度下令劲装大汉们诛杀俘虏。 “守义,上天有好生之德!”李彤扯了他一把,皱着眉头提醒。 “老子是纨绔,纨绔做事,哪里有那么多顾忌?”张维善挣扎了两下没能挣脱,气得对着他直翻白眼儿,“等会儿就去杀了姓王的全家,看看最后官府会不会让我给他们偿命!” “守义,别说气话,咱们今天只是为了替同学讨还公道!”李彤瞪了他一眼,轻轻摇头。“听我的,我自有办法解决这个麻烦!” 他当然相信以张维善的显赫家世,今夜即便将俘虏们全斩尽杀绝,过后也有上百种办法脱罪。但是那样做,就真的成了英国公的后辈仗势欺人,而不是两个被激怒的太学学子替天行道。况且先前为了避免多生枝节,他连利刃都没准许张府的家丁们带,只让大伙拿了哨棒。如今胜券在握,又岂能任由张维善胡闹,将先前的诸多准备全都付之东流? “给你半柱香时间!”说来也怪,张维善这辈子谁都不服,唯一对比自己长了半岁的李彤敬佩有加。见对方说得认真,立刻强忍怒气点头。 “你也别闲着,先把咱们这边受伤的弟兄安排小船送回府里救治。我的伴当刚才替我挡了一弩,昏倒在了窗子边,你帮我也照顾一下他。然后,再派人去跟画舫的主人打个招呼,今天所有损失,咱们两个照市价赔偿。”为了避免他再来捣乱,李彤毫不客气地给他安排了一大堆任务。然后,又蹲下身,冲着王应泰温言说道:“我知道你不服,觉得我们是仗了祖上的势力才欺负了你。可你扪心自问,这些倭人,手上真的没沾过我大明百姓的血?你生意人在商言商没有错,可倭寇肆虐,到处杀人放火的事情,这才过去了几年?身为大明人,咱们总不能好了伤疤就忘了疼。话说回来,今早他们刺杀国子监学生的事,想必你已经知晓,否则也不会把他们都带到船上躲藏。你曾经做过纳贡生,那江南也算是你的学弟。别人杀你的学弟,你还帮着他们逃避追捕,你就不觉得心中有愧?”(注1) “姓李的,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王应泰毕竟还是个年青人,廉耻之心还没被对金钱的欲望彻底磨砺干净。听李彤说起江南遇刺之事,脸色稍微发红,咬着牙回嘴:“大明朝做海货的人家那么多,可供货的倭商每年却有定数。我若是不帮他们,结果你可以用脚指头想。他是世袭的英国公,你有侯爷府的供应,不在乎这点进项,官府的各种摊派税赋,也征不到你们两家头上。可我王家上下几十口,却一文钱都不能给官府少交。断了货源,你让我全家老小去喝西北风?!” “见利忘义,你还有理了你?”张维善拔腿返回,抬起脚欲踹,腿没等落下,却被李彤轻轻挤到了一旁。 后者叹了口气,继续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话你应该听过。倭商拿不供货要挟你,你可以选择高丽商,或者闽商,甚至连葡萄牙与荷兰商人,都可以选。只要你肯出钱,还怕他们不把货物运到你家门口?何必拿这种说不通的理由敷衍?况且你们王家,光是在南京城里的铺面就有好几处,城外的田产也不下千亩,怎么可能短了一部分货物,就全家饿死?分明是被那倭寇许下的好处蒙了心,忘记了自己做人的本分!” “嘿,你口才好。我说你不过。但他们都是我的家丁,平素跟着我吃香喝辣,事情败了,跟我一起死就是,我却不能厚此薄彼,替你专门挑几个出来顶死!”王英泰理屈词穷,扭头看向地面,不肯再跟他目光相接。 见他如此油盐不进,张维善调转火铳就想痛殴。李彤叹了口气,伸开胳膊拉住后者,大声道:“算了,他好歹也是咱们的学兄,咱们得给国子监留点儿脸面。他不肯挑真倭出来,自然有人会帮忙挑。来人,将这些俘虏押进船舱里,分开审问。说实话者,算是戴罪立功!” “诺!”劲装大汉们眼睛一亮,拎着俘虏,往舱内便走。趴在甲板上装死的王应泰听得心中哇凉一片,抬起头,大声骂道:“姓李的,你心肠好歹毒。逼着别人互相撕咬,还有脸说是圣人门下!” “除恶便为扬善,何必计较手段?”李彤低头扫了一眼,年青的面孔上,忽然写满了骄傲,“你总觉得我和守义是仗了家族的势力,可还有一句话,你也应该知晓,人无法选择父母,却可以选择如何做自己。这辨倭之术,乃我戚少保当年亲手所创。李某仰慕跟他老人家,自然要把他的事迹和著作,都学上一学!” 注1:倭寇在1548年左右遭到了戚家军和俞家军的倾力打击,势力渐衰。后来始终没有绝迹。只是规模不再成气候,并且随着海禁的放开,由登陆洗劫,变成了职业海盗。万历十三年(1585),戚继光去世,海盗气焰又渐渐嚣张。李旦、颜思齐之辈陆续崛起。 第四章娼妓(上) 第四章娼妓(上) 江宁县的差役与大明朝其他地方的差役一样,总是在灾难结束之后,才姗姗来迟。 看到血迹斑驳的画舫和正押着俘虏往岸上走的劲装大汉,捕头邵勇的身体顿时就是一僵,然而当着麾下若干捕快、弓手、帮闲的面儿,他又不能装睁眼瞎。硬着头皮斟酌再三,才朝着甲板上其中一名看起来面色比较和善的读书人凑过去,小声断喝:“呔,站住。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为何半夜在秦淮河上乱放烟火?” “哄——”岸边看热闹的百姓不嫌事情大,嘴里立刻爆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众弓手、帮闲们,也忍不住低下头去,吃吃吃吃偷笑个不停。 南京毕竟也是个京,百姓们平时见得热闹多,眼界绝非其他地方可比。只是从画舫和赌船主动靠岸的举措上,就知道这是神仙打架,轻易不会把火烧到他们头顶。否则,若换成水匪作案,折腾出在如此大的动静来,早就扯起风帆直接往扬子江那边冲了,谁会主动把自己往岸边送。 要知道,南京城内,可不止有上元、江宁两个县的各级差役,还有南五军都督府,南京守备府,南京兵部、南京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以及南京十二卫。警讯声一起,转眼就可以调集数万兵马。两船水匪,根本不够给骄兵悍将们塞牙缝。(注1) “扰,扰民!尔等燃放焰火扰民,必须,必须有人跟我去江宁县走,走一遭!”被百姓们笑得面红耳赤,江宁县捕头邵勇,又硬着头皮向前跨了半步,结结巴巴地补充。 “非年非节,尔等大半夜的在秦淮河上燃放焰火,万一引发了火灾怎么办?必须去江宁县衙,解释清楚。否,否则,我等绝不放行!”捕快江动、王闲弓手李术等人,也硬着头皮拉开架子,堵住了半边码头。 对于百姓们和不在编制内帮闲们来说,眼前的事情,的确是一场有趣且无危险的热闹。然而对于捕头邵勇和他们这些有官府正式编制在身的差役而言,眼前的热闹,却像已经点燃了捻子的火雷,随时有可能把他们炸上天空。 半船的血迹,十多具尸骸,大量的刀剑,即便是乡下宗族械斗,打到这种程度,也足以惊动全省了,更何况,此战发生于秦淮河上,发生于南京六部和守备衙门的大门口儿。 然而,敢杀了人还押着俘虏大摇大摆登岸的,又岂是寻常乡下大户能比?再看那些劲装家丁,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子百战余生的彪悍,寻常人家甭说养得起二三十个,有两三个坐镇,就足以把几代人的继续吃个一干二净。 至于那打输了被人抓了俘虏的一方,恐怕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其中几个绳子捆得像活猪般,嘴里还塞了木棍防止其咬舌头自尽的,都是满脸凶相,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水鬼般的凉气。而那几些没被塞了嘴巴的,眼下虽然个个低着头,佝偻着腰,如同丧家之犬。比常人粗了一圈的胳膊和手指,却暴露出他们个个都是炼家子,身手远非寻常地痞流氓能比。 这样两家神仙火并,岂是小小的江宁县所能管得了的?莫说是一群捕头捕快,恐怕县令今晚亲自来了,也不敢跟对方耍横。可如果问都不问,哪天上头追究下来,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恐怕几位有编制在身的官差,谁都逃不掉。轻则丢了这一年上百乃至数百两的肥差,若是从重处置,下半辈子,就得去大同一带的烽火台上喝西北风。注2:明代大同已经是边塞。) 好在今晚那获胜的一方,看起来还算讲道理。听捕头捕快们喊话的生意里头带着颤抖,竟然笑了笑,拱起手,向着捕头邵勇大声解释道:“这位从事请了,在下乃国子监贡生李彤,今晚与朋友在秦淮河上放焰火为遇刺受伤的同学祈福,打扰之处,还请宽容一二。”(注3:从事,文人对捕头的尊称。捕头属于贼曹,汉代官称贼曹縁史,所以可称为从事) “你是国子监的贡生?”捕快邵勇闻听遇刺两个字,心脏顿时就一哆嗦,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作为南京地面上黑白两道都要给几分薄面的重要人物,他怎么可能没听说,今天早晨有国子监贡生在玄武湖遭到刺杀之事?虽然该案发生于上元县的地盘上,江宁县这边乐得不去插手,可案子中涉及到一些关键人物,却早就随着风,传进了江宁县衙。两位开国名将的后人,一位当朝国公的族弟,还有七八个得势不得势的官员子嗣。当时江宁县上下,无人不暗中庆幸,亏得玄武湖划给了上元县,不属于自己管辖范围。却没料到,白天时幸灾乐祸过了头,夜里,“报应”就落在了自家脑瓜顶上! 这案子,里头涉及到的内幕太多,谁摊上谁倒霉,大伙早就得出了定论。所以,邵勇巴不得是自己听错,也好安心回去睡个囫囵觉。然而,那个自称名叫李彤的公子哥,却不肯遂他的意。笑了笑,继续大声回应,“正是,刚才岸上帮忙放焰火的,也是在下的同窗。有劳从事跑一趟,真的过意不去。” 说着话,就很懂规矩地,扭头命令随从代替自己,取了银子请从事们喝茶。江宁县捕头邵勇,哪里敢接,连忙摆着手,大声拒绝,“折杀了,折杀了,李举人不必如此客气。你们放焰火替同窗祈福,乃是,乃是朋友之义,按说衙门不应管得太严。可这些被捆着的奴仆……”(注3:贡生不同于举人,但与举人一样有考进士资格。叫举人算是尊称) 故意不去看从画舫上抬下来的尸体,他将目光转向几个被捆成活猪模样的俘虏,压低了声音询问,“在下既然看到了,总得跟衙门里的上官有个交代。否则,这南京城内出了事情无人敢问,岂不是会乱了套?” “理应如此!”李彤处事非常练达,再度笑着点头,“今晚我们在河上放焰火之时,无意间发现,这些人都跟早晨的刺杀案脱不开干系,义愤之下,就冒险出手,将他们给揪了出来。原本想在天明之后,扭送到上元县那边结案,从事若觉得不妥当,尽管将他们接管过去,严加讯问。只要给在下这边留一份字据,让在下跟同窗们有个交代就好!” “不必了,不必了,上元县那边的案子,我们江宁县不便插手,不便插手!”邵勇闻听,赶紧侧着身体将烫手的山芋往外推。“李举人派个随从,跟我去江宁县衙写个东西,或者随便拿一样东西证明一下身份就好。” “好!一客不烦二主,在下就不给江宁县添乱了!”李彤早就猜到江宁县的捕头不会硬往自家头上揽事,笑着点头。随即,从腰间摸出一块非常简朴的竹片,递到了邵勇面前。 虽然只是一块竹片,却代表着国子监学生的身份。捕头邵勇不敢怠慢,先将双手飞快地在大襟上擦了几下,才毕恭毕敬地将竹片接过,对着上面阴刻字迹和花纹,仔细查验。待确定一切绝非假冒,才又弓着身子,将竹片还了回来,“果然是举人老爷,做事就是仔细。在下已经知道了,您和您的同窗见义勇为,在下好生佩服。宵禁松弛,夜里事情多,邵某还要带着弟兄们去别处做事,就不多打扰了。告辞,告辞!” 说着话,就准备抽身而去,躲得越远越好。谁料河岸边看热闹的人群里,忽然传出来一声冷笑,“呵呵,呵呵,今天夜里,吴某总算长见识了。原来南京城的捕头捕快,都是这么办案的。见了豪门大户就毕恭毕敬,对其蓄养死士,草菅人命的举动视而不见!” “谁,谁在信口雌黄!”捕头邵勇大怒,扭过头,目光冲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反复搜索。 其麾下的捕快、弓手和帮闲们,也如狼似虎般冲过去,抡起木棍铁链,准备将“诬蔑公差”者绳之以法。谁料,说话的人非但不躲不避,反倒推开人群,施施然走了出来。先用轻蔑地朝着一众捕快、弓手、帮闲们撇了撇嘴,然后将声音又提高了几度,义正辞严地说道:“是不是信口雌黄,尔等心里明白。这南京城,乃大明留都,祖陵所在,岂能由着达官显贵仗势欺人?在下吴四维,乃去年南直隶秋闱第三。读圣贤书,养浩然气,看不惯尔等这番做派,即便拼着一死,也会将今晚所见上达天听!”(注4) 注1:因为靖难留下的尾巴和大量钱粮需要从南京转运,南京武备机构非常齐全。常设南京守备掌节制南京诸卫所,及南京留守、防护事务守备以公、侯、伯充任,兼管南京中军都督府,协同守备以侯、伯、都督充任,兼管前、后、左、右、中五军都督府事务,以中府为治所,节制其他各府。另有参赞机务一人,以南京兵部尚书兼任。 注2:明代大同已经是边塞。对于南京人来说,发配到大同充军,跟判了死刑差不多。 注3:贡生不同于举人,但与举人一样有考进士资格。叫举人算是尊称。 注4:秋闱,即乡试。考中者则为举人,可以有资格去考进士。举人通常就可以做官,但等待期极长,职位也比较差。 第四章娼妓(中) 第四章娼妓(中) “你……”众弓手和帮闲们高举过头顶的木棍僵在了半空,一个个气急败坏,却拿吴四维无可奈何。 “我怎么了,难道吴某冤枉尔等?”自称为南直隶秋闱第三的吴四维继续迈着四方步向前,先一巴掌拍歪了帮闲牛二手中的木棍,又一脚踩在了弓手的赵四布鞋上,疼得此人龇牙咧嘴,“有人半夜释放烟花,违反宵禁,尔等视而不见也就罢了。毕竟南京乃金粉之地,眼下又是太平时节,官府默许百姓共享盛世。可这半船血水,尔等岂能看不清其颜色?还有地上的尸体,这被捆了手脚任人宰割的苦主,尔等肩负维持民间秩序之责,难道凭着豪门大户的一面字词,就任他们将贫民百姓视为鱼肉宰割?” 说罢,猛地一转身,长袖飘飘,峨冠高耸,正气从头顶喷薄而出:“各位乡亲,你们走近看上一看,南京留都,圣上祖陵所在,有人居然敢随便栽上一个罪名,就对无辜者乱捕乱杀。而江宁县的差役,居然畏惧于权势,不敢做丝毫阻拦!今日吴某若不站出来说话,天知道,他们将要如何颠倒黑白。今日尔等若是袖手旁观,天知道,类似惨祸,会不会落在尔等的头上!” “噢……”看热闹的百姓齐齐后退,随即像潮水般向前涌。一时间,竟觉得吴四维说得话很是在理,如果自己今天不仗义出手,明天就会被豪门的恶奴捆在地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你,你,你胡说,胡说!”捕头邵勇急得两眼发黑,语无伦次。“乡亲们,乡亲们不要听他煽动。事实根本不是这样,根本不是他说得这样,此案牵连甚广,上元县那边已经接下。江宁县这边不能再随便插手。他,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就信口雌黄!” “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吴某刚才亲眼看见,有人让家仆给你塞银子!”吴四维毫不客气举起手,指着邵勇的鼻子,继续大声斥责,浑身上下,愈发地正气凛然。“上元县接过的官司,你就不愿意干涉。那是不是明天吴某到上元县随便告别人一状,下午就可以把他抓住活活打死?狗官,你分明是拿人手短,为虎作伥” “我不是,我没有,我没有!”捕头邵勇被逼得连连后退,却没有勇气举起手来,将吴四维的手指拍开。更不敢命令手下爪牙一拥而上,打烂后者那张利嘴。 大明朝重视科举,凡有功名在身者,哪怕只是个秀才,除非犯了谋逆之罪,在功名被剥夺之前,任何人都不得折辱。而英宗之后,朝廷重文轻武,大明朝的各级官员,也多是科举出身,彼此之间多少念着一些香火之情。举人老爷甭说指着官差鼻子狂喷,就算当街打了官差耳光,顶多也是被申斥几句,未必会影响前程。而官差若是不小心打了举人老爷,过后肯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正尴尬间,却忽然听画舫上有人大声骂道:“他奶奶的,谁的裤子没系好,把这玩意给露了出来。老子跟邵捕头一见如故,想花自己的银子请他喝杯酒,又怎么了?谁家逢年过节,还没去过酒楼?还上午告一状,下午就可以随便打死人。有本事你去打啊,看过后官府会不会真的做睁眼瞎!” “你,你,你当街爆粗?你,你居然侮辱读书人!”俗话说,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举人老爷面对江宁县的官差,可以指着鼻子痛斥。听到船上之人的污言秽语,却忽然间楞了楞,不知所措。 “侮辱个狗屁,老子也是读书人,国子监的贡生!读过的书不比你少!”张维善一句话镇住了局面,纵身上岸,推开不知所措的捕快、弓手和帮闲,一路杀到捕头邵勇身侧。“你,你,都让开,让开。让老子看看,是谁这么牛,居然随随便便就能将屁大的小事儿上达天听!” 众捕快、帮闲和弓手们,顿时松了口气,迅速将彼此之前的距离拉大,以免阻挡了贡生老爷和举人老爷对面交锋。 周围的百姓,错愕之后,忽然个个兴高采烈。迅速围成半弧形,瞪圆眼睛,竖起耳朵,唯恐错过今晚的好戏。 也不怪官差和百姓们喜欢看热闹,国子监的贡生与秋闱新出炉的举人当街争执,实在太难得一见。这里边,不光涉及到当事二人“吵架”本领高低,还涉及到国子监与科举考试,在人们心中的”江湖“地位。让大伙怎么可能不看个清楚,听个明白,以便将来四处去吹嘘。 要知道,国子监乃是大明培养人才的重要机构,贡生毕业,就可以外放为官。科举制度,则是大明选拔官员的最重要手段,秀才中了举人之后,既有资格可以候补官缺。 举人等到乡试之后的下一个春天,可以赶赴北京,参加会试。贡生若有志放手一搏,也可以直接参加会试,与举人们同场竞技,一争高低。无论贡生还是举人,会试成绩优异者,都是进士。在授官方面,一视同仁。 所以,尽管大明朝的重要职位,皆需要进士资格,通常与国子监毕业的贡生们无缘。但在没参加会试之前这个阶段,举人与贡生,地位其实差不太多,很难说谁将来前程更远。 “怎么了,怎么不说了,你刚才不是说要向皇上递状子,上达天听么?我还以为朝廷是你们家开的呢,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见吴四维被自己气得说不出话来,张维善又向前跨了几步,像此人刚才指着邵勇的动作一样,用手指点向他的鼻子尖儿,“我,国子监贡生张维善,今天就向你吴举人当面请教,我是怎么蓄养死士,草菅人命了?你如果给我说不出个子午卯酉,爷爷今天就跟你没完。别以为就你会闹腾,我告你个造谣诬蔑功臣之后,煽动百姓对抗官府,看看你举人的帽子,还能不能带得牢!” “你,你,你休要吓唬人!”吴四维被点得连连后退,气急败坏。“你当大伙的眼睛瞎么?你既不是官兵,也不是差役,有什么资格把别人捆得像死猪一样?还有,还有这岸上的尸骸,你怎么解释,难道身上伤口全是他们自己捅的自己?” “问得好?”张维善接过话头,用力鼓掌,“本来我还怕引起误会,想找人做个见证,这回,既然你主动过问,张某就让你听个明白。来人,押过两个会说人话的俘虏来,让他们说,被捆成猪一般的家伙,到底是什么身份?” “是!”劲装大汉们答应着,拎起两个先前有“将功赎罪”举动的王氏家丁,丢在了张四维面前。 那二人已经背叛过王家一次,就不会再顾忌第二次。不待张维善发问,就大声喊道,“倭寇,他们是混进城里的倭寇。早晨玄武湖那边的案子,就是他们的同伙做的。我家主人见官府封锁了城门,所以把他们全都送到了画舫上躲藏!” 第四章娼妓(下) 第四章娼妓(下) “哦——”围观的百姓恍然大悟,看向吴四维的目光当中,立刻涌起了几分鄙夷。 眼下虽然已经是万历二十年,但倭寇逆江而上,杀人放火的情形,很多稍微上了年纪的人,还历历在目。年青的小商小贩,虽然没看到过大股倭寇打到家门口的场景,但在市井当中也经常听说,有倭人于海上专门抢劫商船。得手之后,男人全部杀光,女人卖到倭国为妓的惨烈传闻。所以,但凡有良心者,都不会替倭寇说话,更不会因为他眼下模样凄惨,就给与任何同情。 “人被你捆着,当然你说他们是什么,他们就是什么!”吴四维被百姓们看得心里直发虚,梗起脖子,大声强辩,“即便他们真的是倭寇,也应该由官府来抓。你,你既不是地方官吏,又不是卫所将士,你有什么资格出手?” “我呸!”张维善狠狠朝对方啐了一口,大声叱骂,“你说得好听。老子去报告官府,老子去报告官府,倭寇会老老实实在船上等着?今夜老子如果放走了他们,日后谁能不保证他们不杀到你家门口。还有那满船的弱女子,小厮,水手,艄公,他们的命就不是命?把他们放在倭寇身边,哪个能活过明天早晨?” “多谢张公子活命之恩!”女掌柜小春姐极为聪明,立刻带着手下的莺莺燕燕,在画舫二楼大声致谢。 “哄……”围观的百姓们放声大笑,看向张维善的目光中,充满了嘉许。看向吴四维的目光里头,则轻蔑之意更浓。 英雄救美,是评话里最常见的桥段。接下来,就是美人以身相许,英雄拜将封侯。大明百姓心肠好,总希望好人能有好报。对于沽名钓誉,拿别人当枪使,不分是非胡乱喷粪的伪君子,则嗤之以鼻。 吴四维被笑得额头冒汗,先迅速朝身后瞅了几眼,然后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王应泰。把心一横,继续大声咆哮,“姓张的,别以为花钱买通了几个娼妓,你就能颠倒黑白。倭寇的帽子,你可以随便往人身上扣。但脚下那些刀枪怎么解释?说你蓄养死士,你还觉得冤枉。寻常人家,是出门会带着大刀长枪?” 这是他最厉害的杀招,绝对可以让对方不死也得脱层皮。大明朝优待功勋之后是不假,但是,对于功勋之后谋反,也暗中提防。所以,暗藏兵器这个罪名,任何人家都承担不起。一旦做实,肯定会被杀得人头滚滚。 “我呸!”张维善先是一愣,紧跟着,就明白了为何今晚离开府邸之时,李彤坚持大伙只带棍棒、书生剑,而不准带大刀和长矛。原来,后者心思如此仔细,早就防到了有人会狗急跳墙,逮到借口随便攀咬。 “姓吴的,你哪只眼睛看到长枪了?”迅速向前逼了两步,他低下头,像老鹰盯毒蛇般,居高临下,“小的们,把你们今晚用的东西都拿过来,让姓吴的瞅瞅,哪一根是兵器?他要是挑不出来,老子今天跟他没完!” “是!”众家丁答应一声,大笑着将“兵器”全都交了出来,一根根放在了百姓眼前。 哨棒,哨棒,还是哨棒。上面布满了被刀刃砍出的疤痕,有几根还从中央被砍成了两截。但是,毫无疑问,这些东西,都跟兵器沾不上边儿。用来“谋反”,更是脑袋曾被驴踢。 “还有刀,还有刀,我看见了,你不要藏!”吴四维不甘心失败,扬起青黑色的脸,继续大声撕咬。 “对,不但有刀,还有弩!”李彤笑着上前,将几把倭刀和一支手弩,丢在了众人脚下。“刀是倭刀,是中原人打造,还是倭寇打造,有经验的铁匠看看就知道,做不得假。至于手弩,你不妨问问窝藏倭寇的王家少东,此物是从何而来,价值几何?” “噢,噢……”围观的百姓看不惯吴四维困兽犹斗模样,扯开嗓子大声起哄。 既然俘虏里有好几个倭寇,那倭刀的主人是谁,不言而喻。总不能将倭寇击倒之后,还将倭刀放在他身边,方便他割断绳索,反咬一口。所以,吴四维的指控,根本就是污蔑,除非大伙都是瞎子,否则谁也不会听他指鹿为马。 “你,你……”吴四维一败涂地,却不愿意认错。咬着牙根,结结巴巴地辩解,“东西,东西都在你手里,你,你当然说什么就是什么?姓张的,你休要得意。谎言蒙骗得了一时,蒙骗不了一世。吴某回去之后,一定会纠集同年,将今晚的事情,查他个水落石出!” 说罢,一拂衣袖,转身就朝人群里头钻。张维善哪里肯放,快速追上去,伸手拎住此人的脖领子,“站住,污蔑完了我家就跑,没那么便宜?咱们今晚仔细说道说道,到底是谁有辱斯文” ”打人了,豪门公子打人了!”人群后,居然有几个书生模样的家伙齐声大叫。“大伙看看啊,豪门公子当街殴打新晋的举人!” “你这读过书的流氓……”张维善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怒火,举起拳头,就准备将吴四维砸个满脸开花。就在此时,身边忽然冲上来一名看热闹的汉子,不偏不倚,用肩膀将吴四维的脑袋挡了个严严实实。 “住手!”那汉子硬接了张维善一拳,紧跟着晃动肩膀,将他撞开。“有人在远处看着!” “啊!”张维善和冲过来帮他助拳的李彤楞了楞,齐齐收住了身形。 “你打着替灾民募捐的由头,对小尼姑妙玉霸王硬上弓的事情,别以为神不知鬼不觉!”那汉子一把将吴四维推开,大声断喝。“滚!老子不拆穿你,是给孔圣人留着脸。再满嘴乱喷大粪,有你的好果子吃!” “啊?!”吴四维吓脸色惨白,低下头,像断了尾巴的狐狸一般仓皇逃命。人群后那几个趁机挑事的书生身侧,也忽然出现了数名寻常市井打扮的男子,或者低声怒斥,或者直接动手,顷刻间,就令书生们化作鸟兽散。 “小公爷和少侯爷请了!”那吓走了吴四维的汉子迅速朝周遭看了看,随即,又向张维善和李彤两个轻轻拱手,用极低极快的声音补充道:“我家老爷说,王家的几处仓库,他都已经派人查过。此案,证据确凿!接下来想做什么,两位公子尽管去做。有人想把水搅浑,没那么容易!” 说罢,又一转身,混入周围的人群中,迅速消失不见。 第五章锦衣(上) 第五章锦衣(上) “锦衣卫!那些人是锦衣卫,我肯定!”直到返回自家府邸,张维善依旧未能从震惊中恢复心神。 能毫无痕迹地混在寻常百姓当中,在关键时刻出现化解危险,身手不凡且一句话挑破吴四维这种伪君子隐私的,恐怕只有大明朝最神秘的一种人,锦衣卫! “锦衣卫为什么要帮咱们的忙?还有,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李彤的成长经历远比张维善复杂,因此心思也更细。端了一盏茶在手里,望着清澈的茶水低声沉吟。 锦衣卫的存在并不奇(.)怪,自打靖难之后,朝廷防微杜渐,在全国各地都安插了大量的密探。像南京这种一旦出了乱子足以震动江山的地方,更是只多不少。然而,锦衣卫不去盯着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和几位朱家的王爷,却把眼睛放在了自己和张维善这两个根本没资格继承爵位的乔装大户上,就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特别是其最后那句“放手去做”,就好像打算主动给兄弟两个撑腰一般。而兄弟两个,却是为了给朋友报仇,才误打误撞揭开了王家勾结倭寇的事情,原本就没打算做什么大事,更不知道该如何放手! “不会是姓常在背后出力吧,据说他亲哥哥就是南京锦衣卫世袭指挥使!”张维善也从桌上端起一盏热茶,对着嘴巴直接倒了进去。“若不是他提出来要称称江南斤两,江南也不会遇刺。而一天不把幕后真凶抓出来,他就洗不掉因为害怕输阵,买凶坑害对手的嫌疑!” “怎么可能!”李彤丢下茶盏,手按额头,苦笑连连,“同窗之间意气之争,即便输了,又有什么损失,还用得到买凶?况且他兄长那个世袭锦衣卫指挥使是虚衔,只能那一份空饷,根本管不了任何事情!” “那倒也是!”张维善嚼着一根茶叶,轻轻点头。“他们常家,人丁可是向来单薄!换了我是他哥,肯定巴不得他捅出几个大篓子来,以免将来跟我争。” 这些话,陈述得都是事实。但话音落下,却让李彤的心里五味陈杂。 云南贡生常正常浩然,家世跟他非常类似。祖上都是开国名将,靖难之时,第二代家主都站错了队,给家族带来的无妄之灾。嘉靖年间都被世宗皇帝想了起来,重新给族中顶梁柱赐下了爵位,并不干活白领俸禄。到了自己头上,都想由武转文,所以才到国子监里镀金。(注1:靖难,靖难之变。朱棣打着靖难的旗号,夺了自家侄儿建文帝的位。) 唯一不同之处便是,李彤的平辈兄弟,有四十三个之多。世宗皇帝赐给李家的临淮侯的爵位,无论怎么轮,也轮不到他。而常正常浩然,家族中同辈兄弟却只有四个,世宗皇帝当年重新赐给常家的怀远侯之位,他还有希望一争。(注2:世宗,即明朝第十一位皇帝明世宗朱厚熜,在位四十五年,在位时,对“靖难之役”进行了反思,对当初站错队的开国功臣的后人进行了补偿。) 所以,换了谁做常浩然的哥哥,都绝对不会随便给他这个做弟弟的撑腰。此乃人之常情,绝对找不出任何例外。莫说他哥哥只是个挂名的锦衣卫指挥使,就算是实权指挥使,也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去冒险,只是为了成全弟弟跟别人的意气之争。 “你别老自怨自艾,我的情况不比你好哪里去。虽然吃穿用度方面从不发愁,但这辈子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去继承英国公。否则,也不至于几个嫡亲叔伯都在北京,只把我父亲这支给打发到南京来。”张维善只是说话口无遮拦,却并非缺心眼儿。见李通脸上忽然露出了落寞之色,立刻猜到了他究竟为何而难过。笑了笑,大声安慰,“况且咱们哥俩不是说好了么,这辈子凭自己本事挣功名,不依靠家族余荫。” “我不是刚才不是自怨自艾,我是觉得这事实在过于蹊跷!”李彤毕竟年纪跟他差不多,脸皮也薄,即便心思被人说破,也坚决不肯承认,“你说,不是常浩然的兄长,南京锦衣卫里头,还能有谁愿意照顾咱们?看来,锦衣卫那边,好像早就盯着王家,并且拿到了其他物证。否则也不会说什么证据确凿!” “会不会锦衣卫认错了人!”张维善楞了楞,再度脑洞大开。 “今晚的锦衣卫,可止一个!”李彤翻了下眼皮,苦笑着摇头。“你别乱打岔,锦衣卫如果认错了人,那碗饭岂能还吃得安稳?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那该是什么?还有,证据确凿,还有比活生生的倭寇摆在面前,证据更确凿的么?”张维善的眉头迅速皱紧,顺着同样的思路讨论,“莫非王家的案子,不仅仅是通倭?!可那关咱们什么事?咱们哥俩只是想替江南讨还一个公道。” “应该不止是通倭,做海上生意的,免不了跟倭人打交道。生意人讲究收支平衡,光是贪图替倭寇销赃那点儿红利,王家也不该如此冒险。”李彤又给自己倒了一盏茶,边喝,边大声嘀咕。“一定还有别的事情,只是咱们不知道而已。并且咱们误打误撞,刚好卷在了里边!” “那咱俩运气也太好了点!”张维善一口气没喘匀,差点儿把茶水直接喷李彤身上。“随便打一架,就遇到倭寇行刺。随便追了一下倭寇,就卷入了一个锦衣卫正在查办的大案子!早知道这样,我今天就去拈阄射利了,说不定一下子赢个几万两回来。”(注1:拈阄射利,古代以寺院为基地发起的博彩行为,类似于今天的彩票。) “未必是卷,你想想,今天咱们是怎么发现王家把倭寇都转移到画舫上去的?”李彤心思远比他缜密,摆摆手,继续低声沉吟。 “咱们今天……”张维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打着,努力回忆,“咱们今天先是打死了一个刺客,抓到了另外,扭送去了上元县衙。然后在路上辨认出,刺客不是我大明子民,而是倭奴。接下来,大伙就分散开,各自带着随从去城里查,哪些地方倭人经常出现。然后,然后就听说南京城的水陆城门都封了,不准百姓进出。再然后,我家的家丁张爽,就查到了倭人跟西市上做珠玉生意的豪商,都有来往。咱们又派人去重点盯着西市,没多久,你的伴当李良就匆匆忙忙跑回来汇报,说看到买海货和珠宝的王家将几名倭人混在家丁队伍里,跟他们家少东王应泰一道,上了秦淮河上的如意画舫……” 他记忆力惊人,居然将发现王家勾结倭寇的整个过程,从头到尾串了起来。而李彤,则越听脸色越白,越听心中越是吃惊,到最后,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鬓角滚滚而出,“小良子……” 第五章锦衣(下 第五章锦衣(下) “你说是良哥儿?这兔崽子,拿咱们当枪使……”张维善激灵灵打了个冷,迈步直冲门口。然而,一只脚已经踏出了门外,他又迟疑着身体转了回来,“他今天舍命为你挡了一箭,按理说……” “我回家去找他,他的伤不致命!”李彤满脸负疚,拔腿向外走去。 凑巧一次是运气,一天当中接连凑巧数次,恐怕就是别人的刻意安排。先前急着替自己的同窗好友江南讨还公道,他根本没心思注意寻找凶手同党的细节。只觉得老天也有眼,居然让自己如此顺利地就发现了歹徒的行踪。现在回头再看,才猛然发现,哪里是老天有眼,分明是自己和张维善两个不知不觉间,在就做了别人的刀。 而将他带上画舫的,居然是他的贴身伴当。从十四岁起就陪着他读书练武,一直陪到他年近弱冠!在潜意识里,李彤早已将李良当成了兄弟。所以在后者替自己挡了一箭后,才彻底放下了读书人的软弱,对敌人大开杀戒。现在,他终于明白,他的兄弟,十有八九,是别人安排过来卧底。六年来一举一动,都经过仔细计算,包括今夜舍命替他挡箭! “别着急,咱们俩再想想!再想想!”张维善心里也好生不是滋味,却非常体贴地出言安慰,“也许真是巧合呢,或者良哥儿……”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串匆忙的脚步声。紧跟着,家丁张爽,穿着一身寻常百姓服饰走了进来。先恭恭敬敬地对着他和李彤各自行了个礼,然后小声说道:“少爷,非常对不住您,小人得走了!” “走,你去哪?”张维善被弄得满头雾水,本能地大声追问,“这都四更天了,你去哪,为何不能等到天亮再走?” “天亮眼杂,小人就不好走了!”张爽脸上忽然露出了几分惭愧的表情,咧着嘴巴,低声补充。“这些年承蒙少爷您的照顾,让小的好生过了几年逍遥日子。但小的命贱,不折腾就活着没滋味。所以,小的跟您告个别,希望咱们主仆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你这什么意思?”张维善越听心里越不舒服,皱起眉头,低声质问。“我可有对不住大伙的地方,或者我们张家亏待了你们?你要走,总得把卖身契销了,否则,你离开后,怎么去官府落籍!” “少爷您真是好心肠!”张爽往后退了两步,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感动,“你和张家都对我很不薄,所以我才急着走。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而已。至于卖身契,那东西销不销都一样。您天亮后,跟老爷面前问一问,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你,莫非,莫非你是……”张维善也忽然向后退了一步,额头上也瞬间冷汗滚滚。不是良哥,良哥只是受人利用。今天真正把大伙引向画舫的是张爽,是自己的亲信家将张爽! “少爷猜得没错,我是来自那个地方。以少爷您的身份,即便今天小人不说,你也很快会查到!”家将张爽笑了笑,坦然点头,“不过少年您放心,像小人这种,每个勋贵家中都有。不信您可以去问老爷,他恐怕早就见怪不怪了。只要主人没有谋逆之举,我们这种人,绝对不会主动向上面汇报任何事情。” “你可坑的我好苦,我还以为,我刚才还有脸去安慰别人!”张维善终于恍然大悟,捂着额头,连声抱怨。 “少爷的安慰也不算错,小的这种人,临淮侯家中未必没有。不过李公子身边,这会儿应该是没有!”家将张爽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笑,低声保证。说罢,又向张维善行了个礼,转身快步走向门外。 “等等!”朝夕相伴多年的家将忽然变成了锦衣卫,张维善又是害怕,又是不舍,伸出手,用力去抓对方胳膊。 锦衣卫张爽利落地转身,躲开了他的手。然后像落叶般倒着朝门口飘了两步,皱着眉头抱拳,“少爷是想留下我么?这可不合规矩!除非,除非少爷您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将我杀掉,然后毁尸灭迹!” “爽哥儿,你怎么跟少爷说话呢,少爷平素可是待咱们不薄!”门外伺候起居的伴当张封、张盛听见动静不对,急匆匆冲进来,狐假虎威大声呵斥。 ”没你们的事情,出去!”张维善大急,竖起眼睛断喝。待两个马屁鬼灰溜溜地退出了门外,又赶紧将目光转向家将张爽,讪笑着摆手,“爽哥儿,我不是那个意思。爽哥儿,你应该知道我的为人。算了,估计这也不是你的真名。你要走,我肯定不敢留你。但你保护我多年,今夜一别,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机会再见。时间仓促我也拿不出什么东西相赠,这样吧……” 转过身,他从书架上拿起一本《大学集注》。迅速翻了翻,自里边变戏法般拿出了两片黄灿灿的金叶子,然后再度转身移步,将金叶子笑着递向张爽,“这是我祖母前年在北京偷偷塞给我的压岁钱,到外边估计还能兑十几两银子。你拿去防身,或许哪天能够用得上!” “少爷,多谢了!”没想到张维善“气急败坏”喊住自己,居然是为了给自己一份临别赠礼。张爽的脸色,顿时显出了几分感动。先站直身体,端端正正向张维善抱了下拳,然后摇着头说道:“如果在今夜之前,少爷给多少打赏,小的都乐不得收下。可小的既然露了身份,再收少爷的打赏,就不合规矩了。万一哪天被上头知道,非但金子要吐出去,而且会给少爷带来许多没必要的麻烦。所以,少爷的心意小人领了,这份赠礼,小人真的没胆子收” 说罢,再度转身离去。一脚迈出了门口,却忽然又停了下来。抬手狠狠拍了自家脑袋一下,扭过头,声音迅速压到最低,“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少爷你宅心仁厚,将来肯定大富大贵。小人受您善待多年,无以为报。临别前就送您一句话,风高顺势走,浪急随水行。只要自己应对得当,甭管外边刮什么风,起什么浪,都可以化险为夷。小人职位低,回去后也未必会受到重用。少爷和李家小侯爷就不必送了。咱们将来,最好是后会无期!” 说罢,一纵身,跳入了屋外长夜当中。转眼间,就没了踪影。 第六章清流(上) 第六章清流(上) “锦衣卫,你说有锦衣卫插手此事?!”南京的明伦巷,南京右佥都御史府,清流名宿严锋眉头紧锁,双目当中寒光闪烁。(注1:右佥都御史,正四品言官,隶属于南京督查院。) ”回恩师的话,学生当时不敢确认,但过后细思,此人必是锦衣卫无疑!”南直隶去年乡试第三,江南才子吴四维顶着两只挑花眼,满脸幽怨地回应,“不光是学生一个,学生那几个至交好友,也受到了此人及其麾下爪牙的威胁。所说的,全是些捕风捉影的污蔑之词。而当时学生周围,尽是些是非不分的群氓,所以,学生只好先抽身离开,暂避其锋!” “捕风捉影的污蔑之词?”严锋嘿然一笑,左侧嘴角迅速向上抽动。“那你为何不当众反驳于他?以你的学问与口才,应该是易如反掌!” “学生,学生当时心里光顾着对付那两个纨绔,有些,有些,有些猝不及防!”吴四维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儿,后退了半步,嘟囔着回应。 “混账,枉尔等读了那么多圣贤书!”严锋的脸色瞬间阴云密布,枯瘦的大手,将桌案拍得啪啪作响,“老夫早就跟你交代过,既然有机会百尺竿头更近一步,就应该洁身自好,优容养望,切不可再做放浪形骸之事。原来你都当了耳旁风!”(注2:养望,培养声望,培养好名声为将来当官做准备) “恩师,恩师,学生冤枉,学生真的冤枉!”吴四维脸色的羞惭,迅速变成了恐惧,又后退半步,直挺挺地跪倒在地。“学生,学生自从得了恩师赏识,被破格录为秋试第三之后,就闭门谢客,发奋读书。连同年之间的诗会,都很少去了,真的没有再肆意妄为!” “那在得到老夫赏识之前呢?”不愧是赫赫有名的铁面御史,严锋瞬间就找到了吴四维话语里的漏洞,居高临下看着他,大声追问。 “之前,之前学生,学生年少轻狂……”吴四维不敢再狡辩了,俯身于地,连连叩头,“学生辜负了恩师厚爱,请恩师责罚。请恩师重重责罚!” “老夫一个被赶到南京的闲官,哪来的本事责罚于你!”严锋恨恨地骂了一句,不再搭理吴四维,转过头,倒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干瘦的身影被灯光照在墙壁上,就像一头饿了十天半个月的孤狼。 情况有变,并且变故远远出乎他的预料。本以为凭着自己对年宦海沉浮的老练,可以将水轻而易举的搅浑,让几个国子监混文凭的纨绔子弟,碰个鼻青脸肿。却不成想,锦衣卫忽然跑来插了一脚。并且,一脚就踩在了自己麾下这个得力爪牙的命门上。 捕风捉影的污蔑之词?怎么可能。锦衣卫敢拿在手里做把柄,逼得吴四维等人落荒而逃,就不可能是捕风捉影。而对于吴四维的过去的一些劣迹,严锋也不是没有过任何耳闻。只是这样的人,通常才好用,并且用过之后随时可以当做弃子。如果换了其他连任何出格事儿都不敢做的书呆子,反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想到这儿,他心中的怒火稍熄,放缓脚步,再度来到吴四维面前,装作一副恨其不争模样,叹息着吩咐:“罢了,你起来吧!谁不曾年青过?即便换了老夫,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也是荒唐得狠。才子风流,美人多情,古来如此。” 吴四维正趴在地上努力想办法避免被扫地出门,猛然听到座师说话的语气大变,顿时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只好再次连连叩头,“多谢恩师,多谢恩师。学生再也不敢了,学生一定痛改前非!”(注3:座师,明清时代,举人和进士对录取了自己的主考官的称呼。) “你当时只是个秀才,再努力作死,还能作出什么花样来?”严锋笑了笑,非常宽厚地安慰,“是老夫想得多了,把你想成出仕之后的样子。不过,你也别怪老夫对你太严苛。古语云,勿以恶小而为之。老夫今天提前敲打你一下,也免得你明春进士高中之后,得意忘形!” “多谢恩师,多谢恩师!”吴四维终于相信危机过去,顶着满脑袋的汗再度叩首。 也不怪他怕自己的座师更甚于锦衣卫,后者虽然恶名在外,所做的事情,却都在暗处。具体事例,很难传到他一个南直隶举人的耳朵。但是眼前这位南京右佥都御史,可是有名的铁嘴钢牙。五年前,此人跟给事中张鼎思,张希皋两人一道,硬生生将百战老将戚继光弹劾得忧惧而死。去年冬天,又跟其他几位清流一道,将当朝首辅申时行弹劾回了老家! 就这样一个连戚少保和申阁老都不敢招惹的人物,万一被他看不顺眼了,吴四维身上那几两肉,岂能经受得住他的“撕咬”?恐怕一口下去,就得身败名裂。再一口下去,则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你起来吧!”严锋哪里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居然是一幅疯狗形象。又叹了口气,装出一幅敦厚长者的模样吩咐,“男儿膝下有黄金,跪来跪去像什么样子?起来,给老夫仔细说说今晚的经过。那两个纨绔,在各自的家族中,都排不上号。按说没道理,身边还有锦衣卫暗中保护!” “哎,哎!”江南才子吴四维连声答应着,迅速从地上爬起。却不敢抬头看严锋的眼睛,将手垂在大腿旁,喘息着汇报,“学生今天接到恩师的指示,就找了几个靠得住的朋友,死死盯着张维善的一举一动。所以,当看到姓张的带着一群家丁手拿棍棒上了一艘赌船,就立刻知道他们要在秦淮河上生事。只是没有想到,他们出手对付的,居然是做红货生意的王家。并且将王家窝藏倭寇的把柄,哪了个正着!” “你可跟到近前看了他们的交手经过?”严锋皱着眉头,努力从吴四维的汇报中,寻找对自己有用的蛛丝马迹。“光凭着棍棒,他们居然能将王家的家丁和少东,全都一举成擒?那王家的家丁也太没用了?不是里头还藏着好些倭寇么?” “学生,学生没雇到合适的船只,无法跟着去河上。而那李子丹有极为狡猾,居然派人在秦淮河畔燃放了大量的焰火,让整个河面都成了灯下黑!”吴四维不敢胡乱编造,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补充。 “原来你什么都没看到!”严锋顿时觉得非常失望,责备的话脱口而出。 吴四维打了个哆嗦,赶紧又跪了下去,“学生无用,请恩师责罚。学生真的已经尽力去做了,特别是看到他们押着王家少东走下来之时,明知道他们肯定有恃无恐,还,还努力去争执了一番。若不是锦衣卫忽然出现,学生差点就把看热闹的百姓煽动起来,让他们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第六章清流(下) 第六章清流(下) “哪那么简单?”南京右佥都御史严锋夹了了一眼,不屑地摇头,“这南京百姓,平素各种阵仗见得多了,个个油得跟泥鳅一般。看热闹可以,若没见到真金白银,才不会你几句话就煽动起来跟高门大户作对。” “学生办事不利,请恩师责罚!”吴四维不敢顶嘴,只好垂首做受教状。严锋心里对他虽然失望,但耐于眼下正值用人之际,也不便对他敲打过甚。皱着眉头想了想,再度换回了长者面孔,和颜悦色地说道:“你起来吧,都跟你说过,不要动不动就下跪。起来把话说完!“ “学生跪恩师,宛如跪亲生父母,没什么委屈!”吴四维笑着回应了一句,缓缓起身。振作起精神,从自己看到张维善和李彤带领家丁押着王应泰等人下船时说起,将双方交锋的整个过程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汇报。其中对于张维善的跋扈,江宁县捕头、捕快们的“趋炎附势”以及锦衣卫的卑鄙凶恶,自然要要添油加醋一般,以衬托自己的机智勇敢,威武不屈。 以右佥都御史严锋的老辣,自然能听出其中许多不实之处。但是他也不肯戳破,只管继续皱着眉头从其中寻找对自己有用的关键信息。直到吴四维终于把整个“见义勇为”的过程描述完毕,才又笑了笑,柔声勉励道:“好了,老夫清楚了。你这场,输得不算太冤。那张维善和李彤都是贡生,终日泡在国子监里,即便是两块顽铁,也早泡出七窍玲珑心了。你以一第二,家世也不如对付远甚,能做到这步,已属不易。回去温书吧,准备去北京赶考。皇上不肯上朝,今年春试又推迟了几个月,但是再迟,肯定不能迟过夏天。我辈读书人,终究要在科场上见高下,其他都不过是一时得失!” “学生谨遵恩师教诲!”吴四维郑重行了礼,起身告辞。然而心里头终是觉得不甘,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恩师,那两个家伙不过是区区贡生,以您老的身份,随便伸一下手指头,就能碾得他们粉身碎骨……” “胡说!”严锋的眼睛迅速竖了起来,刹那间,目光锐利如刀,“老夫这辈子所弹劾的官员,至少都是三品以上。若是亲自出手去对付两个国子监的贡生,岂不是贻笑大方?” “是!学生想简单了,想简单了!”吴四维心里打了个哆嗦,赶紧又躬身谢罪。 “你出马跟他们两个放对,无论怎么折腾,都是几个年青人在胡闹。”严锋瞪了他一眼,继续大声呵斥,“有些大人物即使不高兴,也不便出手对付你。而如果老夫亲自下场,就不仅仅是以大欺小这么简单了。英国公府和临淮侯府即便再不把这两个小兔崽子当一回事,为了各自家族的荣誉,也必须得跟老夫争个高低。而一旦到了那种地步,输赢也不止是罚几两银子,打几下板子那么简单。赢家即便不能将输的一方斩尽杀绝,也至少要将他赶到海南或者大同去,这辈子甭想再进南北两京!” “啊——”吴四维没想到自己的馊主意一旦实施,居然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顿时吓得脸色发白,头重脚轻。南京右佥都御史严锋将他的表现都看在了眼里,笑着摇了下头,声音迅速放缓,“你年少气盛,又从没进入过官场,不懂这些也是应该。以后,切莫胡乱再给人出这种主意。要知道,朝廷中每一次大动作,其实在底下,都是已经差不多斗出了输赢。端到台面上给人看见的,不过是最终结局罢了!” “是,是,恩师指点的是,学生如醍醐灌顶!”吴四维的额头上,汗珠子迅速淌成了串儿。 他自以为是天纵之才,这些年凭着一只巧嘴巴和一张厚脸皮,在南直隶地头上,也闯下了不小的名头。而现在,才发现自己先前做的那些,在真正的行家眼里,根本就是小孩过家家。 “你收过王家的好处?”正惶恐间,严锋的声音又缓缓传来,不算高,却宛若晴天霹雳。 “没有,学生没有!”吴四维双腿一软,第三次跪了下去,“学生只是心里头不服气,才,才想请恩师出头。真的,真的没有收王家的好处。” “真的没有?”严锋低头看着他,宛若老鹰在看鸡仔。 吴四维不敢再狡辩,竹筒倒豆子般说道,“学生真的不是想替王家出头,才请恩师出手对付他们。学生借个胆子也不敢做此欺师灭祖之事。学生,学生只是在中了秀才之后,每当逢年过节,都会收到苏州王氏给的一份节礼,不是收自南京这一支。并且不是学生一个人收到,几乎,几乎所有在学生老家那边秀才试中排名靠前的,都会收到。” “哦?”严锋笑了笑,将信将疑地点头,“那这次你出手帮忙,也是受了王家所托?” “没,没有,学生真的没有!”吴四维流着汗,将脑袋摇晃得宛若拨浪鼓,“昨天除了恩师要学生盯着张维善那小畜生之外,真的没人要求学生做任何事情。王家这些年来,也从没要求过学生替他做任何事情。” “哦,原来是广种薄收,并不新鲜。”严锋恍然大悟,笑着点头,“你倒是个有良心的,收了人家的钱,就想着帮忙,只是自不量力了些!” 大明朝商人光有钱却在官场上说不上话,所以大明朝许多经商的家族,就会想方设法培养自己在官场中的代言人。有的是给自家晚辈中聪明伶俐者换籍,不惜家财聘请名师指点,让他们去考科举。有的则是,花钱默默支持一些家境普通,但勤学上进的秀才,将他们一路送上青云。 前者投入相对少,但见效慢,且风险大。后者,虽然免不了要花很多冤枉钱,却能在十年或者二十年之内就看到效果,且没任何风险。那些受过资助的秀才们一路过关斩将,成了举人,进士,自然不会全都忘记了当年谁曾经雪中送炭。只要其中有一两个肯感恩的,就能让资助人不至于任由官吏宰割。 而受资助者还跟资助人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替他说话时,不需要考虑避嫌。受资助者哪天一旦在朝堂争斗中站错了队,也不会牵连到他们,让他们跟着鸡飞蛋打。 所以,吴四维接受的“资助”,严锋在没中进士之前,也曾经得到过,根本不觉得新鲜。相反,他却因为吴四维拿了资助之后,关键时刻竟然不惜拖自己这位四品御史下水,也要替资助人说话的行为,颇为欣赏。在他严某人眼里,君子也罢,小人也罢,只要懂得感恩,就值得自己下力气去培养提携。而不懂得感恩的人,哪怕再堂堂正正,也不值得他严御史花任何力气。 “起来,起来!”低头看见吴四维还在等待自己的最后判决,他心里突然一软,主动伸手拉住了此人的胳膊,“起来,还不到夏天,地上凉。跪久了小心伤到膝盖。你懂得感恩,是好事。为师不会怪你。王氏既然给那么多秀才和举人都送过礼,只有你在关键时刻想着拉他们一把,这非常难能可贵。只是,以后记得要量力而行,否则,非但帮不了别人,还可能把自己给搭进去!” “恩师,恩师您真的不怪我?”吴四维又是感动,又是困惑,红着眼睛小声试探。 “怪你什么?怪你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严锋看了他一眼,笑着反问。“还是怪你这些年,不该跟王家有人情往来?你又不知道他们家跟倭寇有交往,怎么会想到今天?《西游记评话》中佛祖传经,还要收个资金钵盂呢。我等诵读圣人之言,替天子教化万民,收他点节礼有何不可?”(注1:西游记原始版本诞生于明初。书中已经是明代中晚期) “多谢恩师!”吴四维终于相信严锋没有怪罪自己,眼泪稀里哗啦淌了满脸。 “这么大人了,哭哭啼啼,也不怕羞!”严锋笑着责备了一句,然后又低声指点,“你已经替王家做了不少了,剩下的事情,就顺其自然,切莫再强出头。想那王氏家族,能将生意做得如此大,自然还有别的依仗。再不济,也能断尾求生,斩掉南京这个支脉,确保整个家族不会受到牵连。” “学生明白!”吴四维听得心中一凛,毕恭毕敬地拱手,“多谢恩师指点!” “也算不上指点,这些东西,以你的聪明,即便老夫不教你,你也会慢慢悟透!”严锋却不肯受他的礼,侧了下身子,笑着摆手。“罢了,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你不用再掺和了,只管在旁边看。老夫这次外放南京,本以为会过一段清闲日子。现在看来,恐怕是不成。自冯保死后,锦衣卫这才消停了几天?居然有人就嫌日子太安生,非要折腾出些动静来!”(注2:冯保,明代著名太监。生前与张居正为盟友,支持改革,功劳极大。但生性贪婪,张居正死后被抄家。) “啊——”吴四维听得似懂非懂,在旁边拼命转动眼珠。 严锋有心培养他做自己的利刃,笑了笑,干脆直接揭开谜底,“你以为锦衣卫们是在替张维善和李彤两个小畜生撑腰么?或者想借着这俩小畜生,跟英国公府和临淮侯府搭上关系?他们才没那么蠢!他们是想借助这次日本攻打朝鲜,恢复锦衣卫昔日在大明的显赫地位。张维善和李彤那两个小畜生,只不过正好可以拿来替他们开路罢了!” “日本攻打朝鲜?”吴四维彻底傻了眼,怎么想不明白,此事为何又跟两个外邦之间的战争还牵扯在了一起。 “那个叫江南的贡生,是朝鲜来的。而刺杀他的人,偏偏又来自倭国!”在教导弟子方面,严峰绝对是个好老师。一点儿都不嫌吴四维视野窄,继续耐心地点拨。“锦衣卫最露脸,最名正言顺的差事,是刺探敌国军情,挑动其内部纷争。而不是监督文武百官和藩王勋贵,弄得人人惶惶不可终日。所以,只要大明决定对朝鲜用兵,锦衣卫立刻就会再度受到重视。功劳和名声,自然又接踵而至!如此看来,王家在南京这个分支,是谁都救不得了。锦衣卫为了让朝廷重视起日本对我大明的威胁,也会将这个案子做大,做实!” “那恩师您就想办法,让朝廷坚决不向朝鲜派一兵一卒!”吴四维心中灵光乍现,立刻找到了最终解决方案。“让他们白忙活一场,却什么都捞不到!” “当然不能出兵!”严锋点了点头,满脸义正辞严,“日本乃是不征之国,太祖遗训,谁敢违抗?况且我大明国库已经连续数年入不敷出,如何能为了区区朝鲜附属,再浪费自家国孥?” “恩师高明!”吴四维得到了夸赞,喜上眉梢,拱起手大拍严锋马屁。“这招釜底抽薪,让谁都想不到。锦衣卫再努力,朝廷只要一句没钱,就让他们全都白忙一场!” 御史严锋最近也是寂寞得很了,找不到可倾诉对象。笑了笑,继续大声指点:“你以为为师对付的是锦衣卫么?为师当初派你去盯着张家,根本就不是为了他们。他们再能折腾,最终也不过是皇上养的一群鹰犬罢了。为师提防的,乃是有人要趁着这次战事,打破我大明以文御武的惯例。当初若不是英宗皇帝在土木堡将满朝的武将全都葬送掉,哪来我大明这一百四十年的安定局面?前些年崛起了一个戚继光,我大明清流,又是豁出去多大代价,才终于将其赶回了老家?”(注3:土木堡之变,英宗北伐,在土木堡陷入包围,导致大明武将被一扫而空。从此,文贵武贱的局面开始形成。) “那,那将来万一有什么战事?”吴四维又听不明白了,眨巴着眼睛不停地擦汗。 “再提拔几个能打的上来就是!我大明坐拥雄兵百万,还愁其中找不到几个能打仗的粗痞!”严锋猛地一挥手,虎视鹰盼,宛若一座高高在上的天神。 第七章老儒(上) 第七章老儒(上) “多谢张公子活命之恩!”满船的莺莺燕燕,在女掌柜小春姐的带领下,飘然下拜,裙亦翩翩,发亦翩翩。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张维善本能地伸手去搀,却忽然想起自己乃是国子监的贡生,理当施恩不求回报。又迅速将手背到了身后,仰头挺胸,傲然应道:“且不说尔等都是弱质女流,就是又丑又笨的男人,张某断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尔等落入无耻倭寇之手。赶快开了船去休息吧,张某还要押送这些无耻之徒去衙门,就不劳各位远送了!” “那哪里行,救命之恩,岂能一走了之?”小春姐红着脸走上前来,伸手拉住他的胳膊,高耸的胸口处,不经意间露出一抹醉人的白。 “恩公高义,不求回报,我等却不能平白受了恩公好处。”当家女校书许飞烟袅袅婷婷上前,轻轻拉住张维善另外一只胳膊,吹弹可破的脸上,透着桃花盛开般的红。“奴家蒲柳之姿,不敢求此生追随公子左右,研墨添香。只愿今晚操琴把盏,与公子尽一夕之欢!” “奴家不敢高攀公子,只愿拼将今晚,与公子尽一夕之欢!”众女子纷纷上前,拉胳膊抱腰,如藤萝遇到了参天大树。 “别,别,各位姐姐,多谢各位姐姐抬爱。小生,小生真的,真的,真的没想过求什么回报,小生今晚只是,只是……”张维善想推舍不得,不推又怕落下挟恩求报的名声,浑身上下燥热一片。就在此时,脚下的画舫猛地一晃,周围白浪滔天。 ”各位姐姐莫慌,一切有我!”他大叫着推开众女,伸手去抓船舵。十指所及,船舵却化作了一团云雾飘然而散。紧跟着,白浪、甲板、画舫、以及满船的莺莺燕燕全都消失不见。代之的,则是南京国子监博士刘方那怒目金刚般的面孔。(注1:博士,明代国子监教职,正八品。月薪六石米) “刘师!”满肚子春梦,顿时化作了冰水,张维善一挺身站了起来,绕开矮凳,毕恭毕敬地向刘博士行弟子礼,“学生不知道刘师驾到,未能远迎……” “哈哈哈……”诚心堂内,哄笑声响成了一片。众学子们扭头看向张维善,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注2:诚心堂,明代国子监中级班) “弟子,弟子昨夜秉烛温书,一时入迷,忘记了钟点。所以,所以刚才走神,还请刘师宽宥一二!”张维善迅速意识到,自己是在博士刘方的课上睡了过去,连忙大声补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学子们笑得愈发大声,有人甚至开始揉他自己的小腹。 秉烛温书?秉烛温书?秉烛温书居然能梦见“各位姐姐”,还“多谢抬爱”,不知道哪本书里,有如此温情脉脉词句?传说那多情女子喜欢上了男子,魂魄会离体追随而去。这张守义可好,大男人也来了个魂魄离体,还是在刘博士的课堂上。(注3:倩女离魂,为元杂剧) “笑什么笑,何为诚心,尔等莫非都忘记了么?”博士刘方大怒,抓起戒尺,重重砸在了张维善面前的课桌上。 “咔嚓!”柏树打造课桌,居然应声而垮。将桌上的笔墨纸砚瞬间洒得满地都是。 众学子顿时全都变成了哑巴,一个挺胸收腹,正襟危坐。唯恐惹恼了博士刘方,让后者一戒尺拍在自己的屁股蛋子上。 众所周知,这刘博士虽然是嘉靖年间的进士,少年时却仰慕大唐李白,修习了一身好剑术。三尺青锋在手,曾经在校场上打得国子监一众武学博士满地找牙。如今虽然腹脂渐起,身手大不如从前。但抡起戒尺来,照样能让七八个壮年男子无法近身。 如此威名远播的一位博士发了怒,照理说,张维善应该被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才对。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与一众同窗表现不同,他居然笑着后退了两步,低下头,非常麻利地先将滚翻的砚台和书墨捡了起来,放于距离自己最近的桌案上。随即,又迅速收拾起了散落的纸张和毛笔。一边收,还一边信誓旦旦地说道:“弟子知道错了,刘师切莫生气。但弟子的确是因为昨夜温习您老今日要讲的内容,才不小心打起了瞌睡。不信,您尽管出题考校。今天您今日所讲,弟子保证能对答如流!” “当真?”博士刘方闻听,立刻忘记了发怒,皱着眉头,大声询问。 “弟子怎敢一错再错,欺骗老师!”张维善挺直胸脯,满脸自信。 “若答不上来呢?”刘方笑了笑,对张维善的回答很是不屑。 “若答不上来,弟子甘愿解衣当众受笞,以为后来者戒!”张维善的回答落地有声。 众同窗学子们,谁也想不到此人为了掩饰课堂上睡觉的小错,居然赌上了一生的前程,个个被惊得脸色苍白,目瞪口呆。 要知道,当众扒了裤子挨皮鞭,虽然打不死人。却会让挨打者这辈子在国子监里永远都抬不起头来。接下去只能选择主动退学,或者去个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去教私塾,或者干脆投身贱业,靠给青楼楚馆写唱词谋生。要想知耻而后勇,顺利卒业,或者考取进士,根本没有任何可能! 当即,有人就开始给李彤使眼色,让他出面给双方找台阶下。毕竟国子监博士刘方的亲侄女,乃是他的未婚妻。刘博士再铁面无私,侄姑爷的面子,多少也要给几分。谁料,平素跟张维善亲如兄弟的李彤,居然对众人的眼色视而不见。将刘博士正在讲述的汉书中某卷抓在面前,好整以暇地信手翻动。 “也罢,你既然如此有信心,为师就成全你!”见张维善死不认错,刘博士心中也烧起了真火。抓起戒尺在自己掌心拍了拍,大声说道:“为师刚才讲的是《后汉书窦融列传》,让你背诵全篇太难为了你,你只要能背出其中的《封燕然山铭》,从今以后,凡是为师之课,你即便不来上,为师也算你成绩优等!” “啊——”众学子低声惊呼,看向张维善的目光,又是羡慕,又是同情。羡慕的是,刘方向来出言必践,倘若张维善今天真的能把《封燕然山铭》当堂背诵出来,经史子集四科中的史科,从此不必再花费任何力气。而同情的是《封燕然山铭》虽然篇幅短小,却颇为绕口。以张维善平时的表现,甭说睡着觉背,就是集中所有精神反复苦读三天三夜,因为未必能背得出其中一半。(注4) “惟永元元年秋七月,有汉元舅曰车骑将军窦宪,寅亮圣明……”没等惊呼声变弱,郎朗的背诵声,已经在诚心堂中响起。张维善双手垂于身侧,抬头挺胸,目视前方,面颊含笑,“……玄甲耀目,朱旗绛天。遂陵高阙,下鸡鹿,经碛卤,绝大漠,斩温禺以衅鼓,血尸逐以染锷……” 转眼背诵过半,竟然是只字不落。 注1:明代国子监老师都算官员,享受同级官员待遇并且薪酬稍高。国子监设从三品祭酒一名,四品司业一名,博士5人,助教15人,学正10人、学录7人。其官衔分别为正八品、从八品、正九品、从九品。 注2:国子监设正义堂、崇志堂、广业堂为初级班,修道堂、诚心堂为中级班,率性堂为高级班。高级班学分修满,可以卒业。如果还没参加进士考试,或者没考中进士,由吏部选派为官。 注3:倩女离魂、西厢记、拜月亭,墙头马上,在明代被视作小黄书。“正人君子”通常不会公开。 注4:《封燕然山铭》,东汉班固所书。陈述汉军击败匈奴,勒石燕然山的辉煌。此处燕然山,不是燕山,而是外蒙的杭爱山。有最新发现的石刻为证。 第七章老儒(中) 第七章老儒(中) “且住,且住,老夫需要翻一翻书,看你背得到底对还是不对!”博士刘方听得好生诧异,没凭没据,又不能断定张维善作弊,皱着眉头大声喝止。 不光是他,大部分对张维善知根知底的同学,也不相信此人能在打瞌睡的情况下,将博士正在讲的《封燕然山铭》记得毫厘不差,纷纷瞪圆了眼睛四下寻找作弊的端倪。然而,让博士刘方和所有怀疑者郁闷的是,周围所有打开的书本,距离张维善都足够远。特别是张维善的至交好友李彤,为了避嫌,甚至主动跟别人换了座位,坐到了整个教室的最前排。无论此刻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书,张维善隔着一丈四尺余的距离,都不可能将上面的字看得清楚。 “你接着背!”刘方找了半晌没发现有人帮张维善作弊的蛛丝马迹,只好皱着眉头,低声吩咐。 郎朗的背诵声紧跟着响起,张维善挺胸拔背,满脸自豪,仿佛自己曾经亲临一千五百多年前那场大战,在匈奴的祖庭刻石立威,“遂逾涿邪,跨安侯,乘燕然,蹑冒顿之区落,焚老上之龙庭……” 他自幼锦衣玉食,所以长得比大多数同龄人都高了整整一头。由于常年习武的缘故,躯干挺拔,四肢也拉得极其匀称。此刻口诵班固的《封燕然山铭》,身穿国子监学生配发的淡青色儒衫,竟隐隐透出一种别样的风流倜傥。让人不知不觉心里就热了起来,仿佛灵魂刹那间穿越了重重时空,与当年的大汉儿郎一起,跃马塞上,指点江山……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大汉的儒生,可不像弱宋那样,只懂得白首穷经,然后盯着别人的裤裆做文章。大明朝振两宋之衰靡,继汉唐之雄烈。大明国子监的学生,自然也看不起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榜虫。相反,他们都巴不得自己是千余年前那个投笔从戎的班超,或者能够像数百年辛弃疾一般跃马敌营。(注1:受戏曲影响,古代书生都是一幅弱鸡形象。事实并不如此,大明朝国子监有专职武术教官。贡生里,也专门留出了武贡名额。) “辞曰: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不知不觉,张维善自己也受了文章的感染,头高高地扬了起来,手拍身侧同学的桌案,如醉如痴:“夐其邈兮亘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载兮振万世!” “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夐其邈兮亘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载兮振万世!”周围的学子们大声唱和,一个个豪气干云。 原本打算借机狠狠收拾一下张维善,然后再高抬贵手放其一马的博士刘方也是心潮澎湃,耐于师道尊严,却不能跟着少年们一道“发狂”。当着所有学生的面儿主动向张维善认输,他又觉得又过于尴尬。直憋得脸色发黑,胡须上下乱颤,半晌,才猛地举起戒尺,朝着张维善的大腿根儿后部猛抽下去,“小猴崽子,给你一根竹竿,你就要大闹天宫是不是?闭嘴,今天算你运气好,早有准备。下次再被老夫抓当上课睡觉,仔细你的皮!” 抽罢,一拂衣袖,扬长而去。 “哈哈哈哈……”众学子难得看到一次刘博士恼羞成怒,乐不可支。笑罢,大伙心里又同情起张维善的屁股来,纷纷起身走向他,七嘴八舌地询问:“守义,你怎么样,撑得撑不住?实在不行,就赶紧去找跌打郎中!” “鸡鸣寺,鸡鸣寺的大和尚卖一种专治棒疮的油,我立刻安排小厮去买!” “北下关,北下关那边驻的是军汉,他们那边的药更好!” “还是去牛首山的李家吧,他们家的药性子更温和一些。不像北下关,什么蛇毒蟾酥都敢往药里头掺!” …… “多谢,多谢各位同窗。不妨事,不妨事,老刘没下死手!”张维善心里好生感动,咧着嘴,用力摆手,“真的不妨事,我根本没感觉到疼!哎呀……” 身体动作稍大,有股锥心滋味,立刻从大腿根儿传到到脑瓜顶,令他忍不住呻吟出声。众学子闻听,又笑得前仰后合。随即七手八脚地搀扶住他的肩膀,将其一路送回了国子监内专供生病学生休息的临时宿舍,再将其抬到了床榻上趴好养伤,才又强忍者笑意纷纷散去。 “这老刘,下手真是没轻没重!”作为张维善的死党,李彤当然不能将他一个人丢在宿舍不闻不问,干脆托同学请了假,也留在了宿色里一边温书,一边照顾他的起居。 “看在嫂子是他亲侄女的份上,我不跟他计较!”张维善一手揉着自己的大腿根儿后部,继续龇牙咧嘴,“你刚才怎么猜到老刘一定会拿《封燕然山铭》考我?并且提前将书都准备了出来?” “我可没你那么大胆子上课睡觉!”李彤果断忽略了好朋友的前半句话,撇着嘴回应,“他今天一上午,讲的全是后汉书中东汉永元年间率领南匈奴、东胡、乌恒、西戎等塞外联军,大破北匈奴的辉煌战绩,兴奋处,连胡子上的吐沫星子都顾不上擦。想要考你,肯定选择这篇《封燕然山铭》最为妥当。再加上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朝廷跟蒙古人议和,令他做不成霍去病。这篇《封燕然山铭》,当然更是考你的最可能之选!” “高,实在是高!”张维善猛地将手从自家屁股上收回来,朝着李彤用力挑起大拇指,“老家伙原本想拿我来杀鸡儆猴,却没想到我生了一幅千里眼。被你我联合起来,给弄了个落荒而逃。今天事情不算完,等我哪天再遇到他,一定会当面问个清楚,他说不上课也给我史科成绩打优等的话,到底算不算数?” “今天的事情本来也没完?”李彤放下书本,冲着他轻翻眼皮,“你以为他真的是恼羞成怒,才打了你么?他才不会如此不堪!” “那,那他为何要打我?”张维善又用手摸了下大腿根儿后部挨打的位置,眉头迅速皱得紧紧。 博士刘方下手极有分寸,才过了这么一小会儿,他居然发现刚才的挨打的地方,已经不算很疼了。至少,不会影响到自己放学后骑着马回家。这,就让张维善感觉有些奇(.)怪了。再与李彤的话综合起来,更是觉得对方看似羞恼的举动,好像别有所图。 “小猴崽子,给你一根竹竿,你就要大闹天宫是不是?”李彤笑着站了起来,指着张维善,将刚才刘博士的话,学了个惟妙惟肖。 外篇二刘继业 外篇二 刘继业 刘继业的名字里,之所以有继业两个字,是因为他父亲少年时,最崇拜大宋名将杨业。 想当年,大宋名将杨业,因为奸臣监军王侁所害,不幸兵败狼牙村,力竭后被俘,绝食三日而死。其忠其烈,隔了数百年后,依旧被大明朝的文臣武将交口赞颂。 刘继业的父亲从没指望过自家儿子,能像大将军杨业那样威震九边,却希望儿子这辈子至少能活得堂堂正正,别丢了自家祖先文成公的脸。(注1,文成公,即刘伯温,大明开国元勋,被其后世铁粉,正德皇帝追赠为文成公) 只可惜,刘继业的父亲忘记了一件事。名字的意思,跟本人的实际,通常都恰恰相反。 正如叫闰土的人往往五行缺土,叫祖德的祖上通常不积德,刘继业被仇家抓住后,没有像杨业那样绝食自尽,而是果断选择了投降! 如果只是为了保全性命,而暂时与对手虚与委蛇,倒也可以原谅。毕竟么,作为南京城内有名的二世祖,刘继业小时候被父母照顾,长大后被姐姐照顾,从来没吃过任何苦。然而,他投降的原因却不是扛不住打,而是由于仇家是个女人。 如果只是因为仇家是个绝世美女,刘继业选择了忍辱负重,他过世多年的老爹,也不至于在九泉之下被气得翻了身。毕竟,他正值血气方刚年纪,见了美女难免用下半身思考。然而,他的仇家,个子太高,腿太长,嘴太大,眉毛太粗,肤色太深,甭说跟美女两个字不搭边儿,如果生在南京城里,十有八()九还得娘家倒贴钱,才能嫁得出去。 就这么一个高个子,大嘴巴,粗眉毛,铜皮肤的女大王,居然凭着取下面纱时回眸一笑,让刘继业丢了魂儿。丢下身边的家丁和书童,不顾一切地追出了南京城外。 从聚宝门追到了龙江关,从龙江关又追上了过江的渡船。结果刚一上船,就遭了对方的道儿。先被推进江水里,灌了个半饱,然后用绳子捆着塞进船舱里,顺江而下,直到第三天头上,饿得两眼发黑之时,才终于被想了起来,拎到甲板上晒太阳。(注2聚宝门,即南京中华门。龙江关,则是下关,明代勾连长江南北的重要渡口) “投降,投降,女侠饶命!”毕竟没白长了一身嫩瓜瓜的肥肉,饿了两天两宿,刘继业居然还有力气大叫,嘴里的破布刚被对方取下,求饶声就立刻脱口而出。“我是文成公的第七代嫡孙,我父亲是大明应天都指挥使司佥事,我本人是南京国子监的荫贡生。我堂叔是国子监博士刘方,我还有一个姐姐是江南第一美女,名字叫做……啊——” 没想到名满南京的第一纨绔,骨头居然比蛇都软。色诱并劫持了刘继业的女侠,被求了个措手不及。抬起穿着红色鹿皮靴子的脚,先朝着他大腿上肉最厚的位置,狠狠踢了一脚,随即厉声喝叱,“闭嘴!我又不想去你家求亲,你提你姐姐做什么?!” “我,我,我怕你不知道,抓,抓错了人!”刘继业疼得直翻白眼儿,却不敢惹对方发火,迅速将身体滚得远了些,喘息着喊冤,“我,我跟你素不相识,从没得罪过你。万一,万一你抓错了人,我平白受了委屈不说,也,也会严重损害女侠你的名头!” “胡说,我既然赚了你出城,自然早就将你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那女子才不相信刘继业的鬼话,追了两步,再度抬脚欲踹,“你叫刘继业,绰号刘老虎,家住国子监的成贤街,见了美貌女子就挪不开眼睛,这些总不会有假!” “别,别打,我招,我招!”刘继业吓得额头冒汗,扭动着身体极力躲闪,“我,我的确叫刘继业,的确就是刘老虎。可,可见到美貌女子挪不开眼睛,算什么错?你是侠女,不是恶霸,总不能因为我追着你,多看了两眼,就要的命?!” “放屁,你才是恶霸,你是如假包换的恶霸!”女子被说得脸色微红,放下脚,大声痛斥,“我抓你,自然是因为你恶贯满盈!刘继业,你少装傻,踹寡妇门,挖绝户坟,这南京城里的种种缺德事,哪样少得了你?!“ ”冤枉!”虽然手脚都被绳索捆得结结实实,刘继业依旧一个鲤鱼打挺,蹦起老高,“你肯定弄错了,南京城里叫刘继业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们所做的事情,不能硬按在我头上!” “放屁!”女侠客被刘继业的动作吓了一大跳,迅速抬起腿,将他重新踹翻在甲板,“你敢说,莫愁湖畔樊寡妇家的门,不是你带着手下爪牙踹碎的?!” “那,那,那当然不敢。但,但你既然知道樊寡妇,就应该知道樊楼是什么地方?”刘继业被踹得接连打了两个滚儿,才勉强停住身体。嘴巴却忽然硬气了起来,扯开嗓子大声反问。 “樊楼?”女侠客被问得微微一愣,迅速扭过头去,冲着旁边掌舵的汉子询问,“关叔,樊楼是什么地方?跟樊寡妇有关系么?” “樊,樊楼……”被唤作关叔的汉子,面孔上立刻泛起了扭捏之色。抬起正在掌舵的右手,讪讪地挠头,“我,我没去过,不太清楚。但既然叫樊楼,也许就是樊寡妇开的吧!谁知道呢?!” “小四,你知道樊楼是什么地方吗?”女侠客二姐本能地感觉到关叔神色怪异,抬起头,冲着正勾在桅杆上调整住帆的喽啰询问。 “啊,哎,哎呀我的娘!”被唤作小四的喽啰,激灵灵打了个哆嗦,手脚配合失误,一个跟头从桅杆上栽了下来。 “小心!”刘继业见状,赶紧大声提醒。没等他的话音落下,女侠二姐的长腿已经横撩而起,将半空中落下的小四扫出了半丈远,一个跟头栽进了长江。 “扑通!”小四落水,身影立刻变成了一条游鱼。一个猛子扎进水下不知道多深,然后在船身侧后方窜了出来,抬手握住关叔丢下水的缆绳。 这几下,配合得宛若行云流水,令刘继业忍不住大声喝彩:“好,女侠这一腿鞭,真是扫得好,扫得妙。小四哥的水性,天下无双,关叔您丢绳子的准头,也是万里挑一!” “你拍马屁的本事,也是天下少有!”女侠二姐被他夸得脸红,走到船舷旁,迅速扯动缆绳,拉起落水的喽啰小四。随即,又将目光转向船头,“大方,樊楼是什么地方,你可曾去过?”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起,有个道士打扮的中年人,手捂嘴巴,咳的上气不接下气。 “别问了,樊楼是一座妓院,一座很有名的妓院。你替她抱打不平的樊寡妇,就是樊楼的真正老板娘。”实在不忍心看到她问得如此尴尬,刘继业抢在下一个受害者出现之前,主动接过了话头,“里边的女子,都是她打着收养女儿的名义,从穷乡僻壤骗来的。从小教导如何取悦男人,从男人口袋里往外掏钱。谁要是敢不从,就往死里头折磨!” “你胡——”女侠二姐扭过头,大声呵斥。然而,话说到一半儿,却看到了刘继业戏谑的眼神,声音立刻憋回了喉咙中。 再度将目光转向老脸发红的关叔、落汤鸡般的小四,还有装咳嗽的道士大方,她顿时就猜到了,手下这三个男人,恐怕都已经去过樊楼,并且很可能都去了不止一趟。刹那间,又羞又气,抬起脚,狠狠给了刘继业一下,眼睛侧对着此人,大声补充:“你胡搅蛮缠!樊寡妇开樊楼怎么了?人家好歹也是挣钱养活自己。官府都准许的事情,你凭什么将人家的大门砸烂!” “官府准许她开樊楼,可没准许她骗好人家的女儿进火坑。更没准许她,连我同学的表妹,都给骗进樊楼卖身为娼!”刘继业皱了皱眉,淡淡地回应。 “那是你的一面之辞!”女侠二姐没勇气跟他目光相对,侧着头,大声反驳,“你同学,你的同学都是贡生,她一个妓院老鸨,怎么敢主动招惹!” “她的老相好,叫做徐良,是南京锦衣卫百户!”刘继业笑了笑,轻轻耸肩。“我同学的表妹被家人赎回之后,没脸回家,直接去做了尼姑。官府那边不愿意为了一个穷书生,招惹锦衣卫百户,稀里糊涂就把拐卖案,算在了樊楼里的一个龟公头上。我气愤不过,才带着同学砸烂了樊寡妇的家,如果不是她那姘头来得快……” “闭嘴!”听刘继业越说越得意,女侠二姐跺了下脚,大声打断,“就算你砸得有道理,可城东赵绝户家的祖坟……” “赵绝户的儿子四年前就死了,今却要买别人家的女儿,活埋掉去给他儿子做冥婚。”刘继业抬了下眼皮,大言不惭地说道,“虽然那女子是人贩子从安南拐来的,一句中原话不会说,可怎么着,也是个活物。刘某恰好路过,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活人去给死人殉葬!” “那,那你救下那女子就算了,又何必挖来人家的祖坟?”侠女二姐明显底虚,犹豫了一下,反驳的声音迅速变小。 “我救了一个,救不了第二个。”刘继业看了女侠二姐一眼,轻轻撇嘴,“人贩子每年从安南拐卖来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她们死后,没有苦主上告,官府自然是民不举官不究。我要想让姓赵的断了给他死掉的儿子,娶活人殉葬的念头,就只能派家丁刨了他儿子的坟。至于祖坟,他家祖上是山西太原府人,祖坟怎么可能安在南京牛首山?!” ”这么说,你刨绝户坟,还刨出理来了?”小四在旁边听得气愤不过,冲上前,大声替自家头领帮腔。 刘继业手和脚都不能动,只能冲他轻轻地翻动眼皮,“不敢说绝对有理,只是当时做的痛快!” “那我今天也给你个痛快!”喽啰小四被他的傲慢态度激怒,附身一把抓住绳索,拎着他大步朝船舷侧走。 “女侠,女侠救命!我说得全是实话,你,你们回到南京去,仔细打听一下,就能打听清楚事情原委!”刘继业立刻原形毕露,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你,你们这样杀了我,就,就等同于杀人灭口!” “放下他!”女侠二姐被他喊得面红耳赤,狠狠瞪了小四一眼,沉声断喝。 “哎!”喽啰小四不敢抗命,将刘继业重重地朝甲板上一丢,大声威胁,“闭上你的臭嘴,敢再煽风点火,老子立刻丢你下去喂王八!” 刘继业被摔得眼前金星乱冒,只好闭住嘴巴,好汉不吃眼前亏。然而,那被唤作二姐的女侠,却非要争一口气,让他死得心服口服。迈开一双大长腿走到他身边,低下头,再度大声追问,“姓刘的,你的确长了一张好嘴。我说不过你,但是,半个月之前,你带着几个人,当街围殴留都御史严锋,总不是也有道理吧?他老人家,可是有名的青天大老爷,半辈子跟奸佞做对,刚正不阿!” 她本以为刘继业依旧会胡搅蛮缠一番,也做好了反驳的准备。谁料,一身肥肉的对方,却忽然转了性子,竟然挣扎着坐了起来,大声冷笑:“对,那件事,的确是刘某带人干的。刘某最近收拾东西准备去投奔舅舅,也是因为怕被南京城里的清流反咬一口。刘某这辈子天天混吃等死,但最过瘾的事情,就是打得严御史满地找牙。你要替他报仇,尽管来,刘某绝不皱一下眉头!” “呀,你还硬气起来了!”女侠二姐愣了愣,被气得不怒反笑。随即单手拎起被绳捆索绑的刘继业,仿佛那一大团肥肉,没有丝毫的重量,“王某人就是要给严御史报仇,才把你从南京城内赚了出来。你这纨绔,平素欺男霸女也就算了,为何连严御史这样的清天都不放过?!” “呸,什么青天大老爷,五年时间攒下一万顷田产的青天大老爷,我还真没见过!”刘继业被吓得魂飞天外,却硬着头皮死撑。 “但是他嫉恶如仇,敢弹劾贪官污吏!”小四不服,再度冲上前,替女侠王二姐拎住捆绑刘继业的绳索。 “他弹劾的不是贪官污吏,而是过世多年的戚少保!”刘继业挣扎不得,梗起脖子大声回应。 “哪个戚少保?”正在走向船舷的女侠王二姐愣了愣,迟疑着询问。 “就是已故多年的抗倭名将戚继光!”刘继业咬着牙,大声叫嚷,“当年被这群耍嘴炮的疯狗弹劾死了还不够,死后都三年了多,疯狗们还要扒了他的祠堂!你便是现在就淹死我,我也要说,姓严的活该!老子打他只算小惩,他要是真敢动戚公祠上一片瓦,两浙男儿一定将他生吞活剥!”(注3,戚继光名震中外,最后却被给事中张希皋弹劾,罢免回家,郁郁而终!” 第七章老儒(下) 第七章老儒(下) “西游记!”张维善一翻身从床上跳了下来,光着脚就往外走,丝毫感觉不到大腿后根儿处被牵扯的疼。 《西游记评话》,在大明从来就没登上过大雅之堂。但许多年青的读书人,却对其中大部分段子都耳熟能详。而像张继业和李彤这种没有任何科举压力者,更是将《西游记评话》翻来覆去看过许多遍,对自己喜欢前几回,甚至能倒背如流。 “你着什么急啊?天还没黑呢!”同样是《西游记评话》的狂热读者,李彤却远比张维善看得仔细。见此人居然连鞋子都顾不上穿,立刻笑着数落。 “天黑,为什么要天黑?”张维善被问得微微一愣,已经迈过门槛的脚丫子,又缓缓收了回来。“你是说,老刘要咱们天黑之后再过去?” “当然,要不然就不会打你大腿根儿了!”李彤看了他一眼,继续笑着提醒,“西游记评话里头,菩提老祖打猴子后脑勺三下,猴子就知道要三更天才能去见他。按同样道理推算,刘博士抽了你大腿根儿一下,你至少也得熬到一更天才行!” “这?这老狐狸,有话就不能说清楚些,故弄玄虚?嘶,我的脚,我的脚!”张维善听得满头雾水,一边转身往床边走,一边大声抱怨。不小心脚指头踢到了床腿上,又疼得龇牙咧嘴。 “活该,谁叫你心不在焉呢!”李彤狠狠瞪了他一眼,话语里不带丝毫同情,“他若是能当众说,就不会故弄玄虚了。肯定是要紧的事情,否则直接叫你下课后去他那边就行了,没必要弄得如此麻烦。” “他能有什么事儿?无儿无女,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不会饿得慌!”听李彤说得认真,张维善立刻又忘了疼,坐在床沿上,眉头紧锁,“莫非,莫非他有刘继业的最新消息了?你那小舅子,可是被人拐跑有大半年了。 “他一直就有,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是刘继业去年当街殴打御史严锋的风波还没过去,所以刘家才对外宣称他音讯皆无罢了!”李彤想了想,继续摇头。 刘继业是他未婚妻刘颖的亲弟弟,也是他和张维善二人共同的好朋友。哥仨个从小一起玩到大,算是总角之交,但性子却大相径庭。 相比于李彤的谨慎多谋,张维善勇敢任侠,刘继业则是集粗心大意和胆小奸猾于一身、因此,每次兄弟三个捞到什么好处,他都会占大头。每次兄弟三个跟外人起了冲突,他则果断躲在最后。还总是振振有词地说,自己多拿一份,是为了讨好姐姐。自己打架时不肯出力,则是自知本领太差,不敢拖两位哥哥后腿。让张维善和李彤每次都恨得牙根痒痒,却拿他无可奈何。 然而,就这么一个胆小奸猾的家伙,去年却把清流名宿,南京右佥都御史严锋,从马背上扯下来,当街打了个满脸开花。并且随后没几天就遭到了土匪“劫持”,不知所踪。让原本擦拳抹掌准备替严锋讨还公道的南京一众清流,瞬间失去了报复目标。只好写文章将刘家上下臭骂了一通,然后不了了之。 “昨天晚上要是他也在就好了!”百无聊赖在床沿上坐了片刻,张维善忽然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他这个人虽然打架帮不上忙,运气却一直好得很。无论遇到什么麻烦,都能逢凶化吉。并且他父亲是个南直隶都指挥使司的实权佥事,无论南京城里哪个衙门,都得给几分面子!不像你我,看上去好像都背靠着一株大树,实际上头顶连个遮阳的树枝都没有!”(注1:都指挥使司,明代一省的军事最高机关,类似于后世的军区。佥事为正三品,负责军区内屯田,辎重,粮草,以及一部分地方警务。) “害怕了?”听好朋友话里带着明显的颓废之意,李彤眉头轻皱,低声询问。 “狗屁!从小到大,我跟你一起闯祸,哪次怂过?”张维善立刻瞪圆了眼睛,长身而起,“我是有点儿怀念咱们仨在一起的日子了。从小一起滚到大,这回是咱们仨分开最长的一次!” “也是!”明知道张维善口不对心,李彤却不戳破,在一边笑着轻轻点头。 事实上,发现昨夜之事居然牵扯到了大明锦衣卫,他心中也极为忐忑。只是,耐着自己年龄比好朋友略大,并且性子沉稳,所以没有将心中的紧张表现出来而已。 此外,到现在为止,他还没弄明白,锦衣卫那句“放手施为”,到底是什么意思?按理说,好朋友江南遭到倭寇刺杀,他和张维善将刺客和窝藏刺客的王家少东一锅端了,已经算是让仇人血债血偿。根本不需要再做任何多余事情,更不需要利用王家勾结倭寇的事情去搅动什么风雨。 “你说,老刘会不会找我专门说昨夜的事情!”张维善眼前忽然灵光一闪,拍着自己的脑袋追问。 “有可能!”这回,李彤没有否决,用手指敲打着桌案,低声道:“老刘虽然两条腿很少迈出国子监大门,耳朵却灵得很,南京城内任何事情,他都很快就能知晓。不过……” 犹豫了一下,他又缓缓补充,“他虽然是继业的叔父,却跟继业的父亲相处得不怎么和睦。真的为了昨夜的事情把你找过去,未必是想帮忙……” “管他呢,他再怎么着,也不会比锦衣卫更可怕!”张维善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对着窗口用力挥拳,“我就不信了,咱俩按兵不动,还有人敢把刀子架在咱俩脖子上。” “也对!”李彤笑了笑,用力抚掌,“咱俩从今天起,就闭门读书。看谁还能用刀子咱们!” 话虽然说得硬气,但毕竟平生第一次遇到连轮廓都看不清楚的巨大麻烦。整个一下午,他们两个,都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熬到天色擦黑,国子监的学子们,回家的回家,回寝舍的回寝舍,便做贼一般地朝着太学内专门供博士、助教们休息的区域走去。 博士刘方资格老,所以在太学内有专门的一栋小楼以供备课。李彤和张维善二人轻车熟路,不多时,就来到了楼下。又抬头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注意,深吸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走向了小楼一层的屋门。 本以为,这个时候,刘博士身边肯定有书童在伺候起居,因此,张维善非常礼貌地上前敲门。谁料,手刚刚抬起来,就听见屋内有人大声说道:“别耽误功夫了,给老夫赶紧滚进来。你这不知道好歹的皮猴子,让老夫等了整整一下午!还有你那个同伙,以为帮你作弊,老夫就真看不见么?老夫只是懒得戳穿你们两个的鬼把戏而已!” 第八章将门(一) 第八章将门(一) “恩师恕罪,学生并非有意怠慢。只是会错了了恩师的意,误以为您老叫我一更天才过来!”张维善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推开了屋门,涎着脸朝刘方行礼。 “恩师恕罪,晚辈知错了!”李彤却不像张维善那般厚脸皮,发现自己作弊的手段被识破,赶紧主动入内向未来的叔丈人认错。 ,“一更天?为何是一更天?”博士刘方的注意力完全被张维善的狡辩所吸引,毫不犹豫忽视掉了老实巴交的侄女婿李彤。 “西游记里头,菩提祖师在猴子后脑勺敲了三下,所以猴子是三更天去拜见祖师。您老上课时在我大腿后根儿处抽了一戒尺,难道不是告诉我一更天来么?”明知道是自己和李彤会错了意,张维善依旧振振有词。 “嗯!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刘方一口气没喘均,嘴里爆发出一连串的干咳。“你,咳咳,你这,咳咳咳,你这蠢才!三下是三更,老夫要是打你五下,岂不是要等你等到,咳咳咳,咳咳,等到明天早晨?!” “西游记,西游记里头就是这么写的啊?”张维善连忙扑过去,双手在刘博士后背轻轻拍打,“您老,您老千万别生气,西游记评话是闲书,学生读的时候没太用心!” “国子监里头,哪本书你用心读过?”博士刘方抬起手,一巴掌将张维善拍出了三尺远,然后又迅速将目光转向李彤,“还有你,如果能把帮人作弊的小聪明,都放在学业上,这会即便不金榜题名,也早卒业进入吏部备选了,怎么会还在诚意堂里混日子?!” “晚辈鲁钝,有负叔父厚望!”李彤知道老家伙是因为等得时间太久了,憋了一肚子无名邪火,所以也不替自己辩解,俯身拱手,做受教状。 “恩师小心闪了腰!”张维善则笑嘻嘻地走回来,继续替刘方揉肩拍背。 他跟李彤两人一个聪明沉稳,一个油滑跳脱,截然相反,又配合得默契异常。顿时,让博士刘方准备在肚子里的大部分斥责之词,都失去了用武之地。皱着眉头左看右看半晌,才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断喝:“行了,别装了。老夫真是闲得骨头疼了,才为你们两操心。昨夜秦淮河上的那场焰火,可是你们两个所放?你们两个制造这么大动静,究竟意欲何为?“ “老狐狸,果然生着一对儿顺风耳!”李彤和张维善互相看了看,同时偷偷腹诽。但表面上,却各自摆出一幅恭恭敬敬模样,分头低声汇报:“恩师果然高明,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您老的眼睛。昨天秦淮河上的焰火,的确是学生请同窗燃放的!目的是吸引别人的注意力,方便学生替江南报仇!” “晚辈和守义探听到,刺杀江南的倭寇还有同伙,当时就藏在秦淮河上的画舫里。怕报官后人多嘴杂走漏消息,所以就带着家丁拿下了他们!” “嗯!”博士刘方一点都觉得不惊诧,反而在脸上露出了几分欣慰模样,“算你们两个小东西识相,没有故意欺骗老夫!倭寇的同伙共有几人,他们为何要刺杀一个朝鲜来的学生?你们俩可曾抓到活口?是否审问清楚了?此刻那些倭寇的同伙关在哪里,口供又送到了什么地方?” 一连串问题,看似简单明了,却彼此环环相扣,让李彤和张维善二人根本无法敷衍。 “原来恩师您已经知道了!”既然没法敷衍,张维善索性决定如实相告。先点了刘方一句,然后笑着补充道:“倭寇的同伙,包括窝藏他们的人在内,一共有二十六个。其中八个是真倭,不肯束手就擒,被家丁们当场打死了四个,活捉了四个。另外十八个同伙,则是城里王记宝大祥的少东王应泰及其家丁。打死了两个,重伤了三个,其余全都被活捉。” “那四个被活捉的倭寇装作语言不通,不肯招供。王应泰的家丁里头有六人想戴罪立功,揭发说倭寇早就跟宝大祥有勾结,王家经营的很多玉石、玛瑙、象牙、珊瑚等物,都是倭寇从海上打劫来的贼赃!但倭寇为何要刺杀一个留学的贡生,家丁们也不清楚。”李彤想了想,缓缓补充。 他的未婚妻是刘方的亲侄女,刘家和他背后的李家,也算是世交。所以,虽然一直不怎么受刘方待见,他却相信,后者不会故意坑害自己,反过头去帮倭寇出头。 “据家丁招供,刺客被抓的消息传开之后,因为南京城关了城门。王应泰怕官府挨家挨户搜索刺客的同伙,就把倭寇和他们都带到了一艘包来的画舫上!王应泰有功名在身,我们不好对他太狠。所以昨夜没审出太多的东西来。今天一早,就把所有俘虏,都送去了上元县衙门。”张维善此刻的想法跟李彤差不多,也竹筒倒豆子般,把剩余部分全倒了出来。 “上元县,为何要送到上元县?”刘方听得眉头一跳,满脸不解地大声追问。 “刺杀案发生于玄武湖,归上元县管辖。另外,我们两个,也不想给家里头惹太多的麻烦!”张维善不知道他这样问的原因,顺口回应。 “这是谁的主意”刘方的眉头又跳了跳,冷着脸刨根究底。 “是晚辈的主意!”李彤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风暴的味道,连忙在旁边主动承认。“恩师,莫非晚辈做错了?” “你没错,你只是太蠢!”博士刘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冲着李彤抬脚就踹,身上看不到半点读书人的文雅与风度。“既然事情做都做下了,送交官府还有个屁用?!老老实实送交官府,别人就不说你们仗了家族势力欺压良善了?还是你们相信上元县令的胆子,敢把这个案子查过水落石出?” “这……”李彤被踹了个趔趄,却不敢顶嘴。向外躲了几步,老老实实地拱手认错。“晚辈,晚辈糊涂,多谢叔父教诲!” “谢个狗屁,人都交出去了,你现在谢我管个屁用!你啊你,小小年纪,怎么如此老气横秋?!既然抓了,怎么着也得审出个结果来。这样不上不下算什么?交到官府里头,还不是怎么能让事情处理起来简单怎么来?” “恩师,子丹也是不想拖累家人。毕竟我们俩个都是白身……”张维善不忍李彤一个人挨训,陪着笑脸低声解释。 他不解释则以,一解释,刘方肚子里的火气更甚。抬起腿,将他也一脚踢出了墙壁上,“狗屁!怕拖累家人?英国公府和临淮侯府再不济,也不会因为出手收拾了个商贩就被朝廷揪住不放。更何况你们还从对方那里抓到了真倭?你们两个蠢材,真是气死老夫了。老夫还以为你们有多威风,原来是两个循规蹈矩的窝囊废!” 第八章将门(中) 第八章将门(中) “纨绔,这人是真正的纨绔!”李彤和张维善苦着脸以目互视,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恍然大悟的意味。 他们俩,现在终于明白好朋友刘继业为何发起飙来连四品南京右佥都御史都揍了,原来根子在这儿。刘继业的叔叔刘方就是个胆大包天的“泼皮”,他这个做侄儿的耳濡目染,胆子岂能太小? “你们两个小皮猴子不服不是?”还没等二人想好改怎么哄对方开心,博士刘方呵斥声音已经又响了起来,”不服明天上午自管派人去问,看那上元县是如何处理这件案子!老夫可以保证,周士运那胆小鬼,连问都没胆子问,就会将被擒的刺客连同你今早送去的那帮家伙,一并送到应天府。而接下来,王家肯定断尾求生,将所有过错都推到经营宝大祥这一支。然后就是该瘐毙的瘐毙,该缸的顶缸,整个案子断得漂漂亮亮,却让真凶毫发无伤!” “那个刺杀江南的倭寇,可是动了火铳。并且江南还是朝鲜的王族?”张维善越听越委屈,忍不住大声反驳。 “一个藩属小国的王族子弟尔,我大明随便一个里长都比他大!”博士刘方撇了撇嘴,满脸不屑。“况且俗话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他朝鲜马上就要亡国了。一个无家可归的番邦王族子弟,哪值得我天朝的知府,为他花费太多心神?” 与1840年后的中国不同,此时的华夏百姓眼里,大明可是整个世界的中心所在。越南、朝鲜、缅甸等国,都是大明不屑去征服的藩属。而日本则是强盗之国,大明厌而远之。至于新出现的荷兰、葡萄牙、西班牙,更是化外蛮夷,其国人在学会说大明官话之前连上岸的资格都没有,更甭指望大明官府会管他们的死活! 所以,如果此刻朝鲜没有濒临被日本吞并,看在江南好歹也是皇亲国戚的份上,大明朝的官员,也许还会多少拿他遇刺案子认真一些,多少还会想着给外藩国王一个过得去的交代。而既然朝鲜马上就要亡于日本,大明朝的官吏,才不会像后世一样,去给一个普通外国人连夜去追自行车! “可江南,江南毕竟,毕竟是咱们南京国子监的贡生!应天府,应天府总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国子监留!”李彤和张维善虽然没有在后世生活的经验,却不认同博士刘方所说的每一个字。只是,眼下他们没有半点能力去反驳,仅能反复强调江南跟国子监的关系,以其激发起刘方的护犊之心。 “怎么会不给,将刺客斩了,将指使刺客杀人的王家少东,判个斩立决。再将从王家抄没出来的财产随便分他几十两当汤药钱,还不够么?”博士刘方根本不上当,撇着嘴大声补充。“真凶都斩了,他还想怎么样?难道还指望着应天府的府尹上门道歉,说大明对其保护不周?”(注1:明代除了顺天,应天两府的长官叫府尹之外,其余都称知府。) “那王应泰顶多是窝藏凶手的同伙,怎么成了幕后指使者?他跟江南何怨何仇,为何……”张维善一蹦老高,挥舞着手臂大声质问。然而,话说了一半儿,他又像泄了气的皮球般蔫了下去,“恩师您说得对,这样结案最省事儿。至于江南和王应泰之间的仇恨,可以随便编。反正王应泰也是死,买凶杀人,比勾结倭寇死得还干净一些!王家其他各支,也可以从容脱身!” “你倒是聪明!”见张维善孺子可教,刘方脸上立刻露出了几分欣慰的表情。点点头,笑着夸奖。 “我只是替江南觉得委屈!”张维善的嘴巴扁了扁,满脸无可奈何。“好好关起门来读书,谁都不招,谁都没惹。偶尔出门跟同学比试,就差点死于刺客之手……” “关起门来好好读书?他要是真的关起门来好好读书,刺客为何会盯上他?”博士刘方脸上的欣慰,再度化成了不屑,瞟了张维善一眼,冷冷地道。 “他肯定没招惹倭寇,更没招惹上王家!”张维善当然不服气,梗着脖子大声回应。 “那你来告诉老夫,他上上月初十休沐,拉着你去了哪?上月初七,又请你帮他买了什么?再近一些,本月初三呢,他去了谁家?”刘方又瞟了他一眼,问题宛若连珠利箭。 张维善被问得满头雾水,皱着眉头低声回应,“他,他上上月初十,拉着我去了流觞轩,买了一幅草圣张旭的真迹。上月,上月初七,他,他托我从别人手里辗转淘了一张画,是阎立本一幅《异国斗宝图》。本月初三我不知道,他大概去的是牛首山一代凭吊南唐那两个窝囊废皇帝了吧,应该是,我记得他回来还跟我说过李后主的什么词!恩师,你怎么知道我跟他在一起?”(注2:阎立本,唐代著名画家,建筑大师。凌烟阁功臣像,就是他所画) “你不用管老夫我怎么知道,你只管你熟悉的同辈当中,想想谁最喜附庸风雅,他家住哪就行了!”博士刘方没有回答他的疑问,而是大声点拨。 “喜欢附庸风雅,还是我的同辈?”张维善微微一愣,旋即脸上闪过一幅白白胖胖的面孔,“您说是魏国公徐维志,江南买了字画,居然是为了讨好他?” 魏国公徐维志,是大明中山王徐达的后人。其家族因为在靖难之役中采取了两头下注的策略,没有像李家和常家那样遭受灭顶之灾。 当年死于建文皇帝之手徐家第四子的徐增寿,被永乐皇帝封为定国公,世袭罔替。站在建文皇帝这边的徐家长子徐辉祖,也因为其妹妹是永乐皇帝的妻子,没有被夺去爵位,仍然做他的魏国公。 所以,大明开国功臣的后人当中,除了世代坐镇云南的沐氏之外,就以徐家最为显赫。南北两支遥相呼应,荣华富贵绵延不绝。 “魏国公最近的确住在牛首山下的一处别院里。”李彤年龄比张维善大,表现也远比张维善冷静。“你是说,江南找守义帮他买字画,是为了讨好徐家?” “当然,朝鲜的王城都被日本人给端了,他想求大明帮他出头,放眼南京城里,不求魏国公徐维志这个能将手伸进北京的,又能求谁?”刘方又欣慰地笑了笑,回答得无比干净利落。 李彤和张维善两个听了,只有幽幽叹气。江南的确不是遭了无妄之灾,他一直在暗中努力,试图影响大明朝廷的决策。而倭寇之所以拿他当做刺杀目标,肯定也是由于他最近的行动,有可能给日本鲸吞朝鲜的行动,构成了真正的威胁。 “怎么,不说话了?俩小皮猴子知道上当了?”非常开心看到二人若受打击,刘方笑得就像一只刚刚偷吃了鸡的狐狸。 “唉——”李彤和张维善互相看了看,继续沮丧的叹气。 江南既然能不惜代价去讨好当代魏国公,与他们两个的交往,恐怕也未必没抱着利用之意。偏偏此时此刻,他们两个,竟一点都对江南恨不起来。 换了他们,与对方异地相处。在国难当头之际,恐怕也会做同样的事情,甚至更加不惜代价。只是,三年多的兄弟情分,忽然就单方面的蓄意讨好和利用,这滋味,一时半会儿又怎么可能消化得下? “不要以为,手里拿着根竹竿,就能大闹天宫!”还嫌二人受到的打击不够沉重,博士刘方撇撇嘴,继续冷笑着补刀,“想想江南和常浩然为何会比武?再想想最近国子监的博士和助教们,课堂都讲的是什么?你们就知道了,你们自以为得意的那些壮举,不过是别人敲着锣鼓在耍猴儿!” 江南和常浩然的比武缘由,是争论日本人在吞下朝鲜之后,会不会贪心不足,继续进攻大明。这件事刚刚发生没多久,不用费力气,李彤和张维善就能将整个过程回忆得清清楚楚。而最近国子监的课,刘博士讲的是大汉朝联合南匈奴,击败不服王化的北匈奴,勒石燕然。李博士讲的则是,汉武帝穷兵黩武,导致大汉户口减少减半。至于其他几个博士,助教,好像也突然对汉唐两代的战事兴趣大增,上课要么谴责某位皇帝好大喜功,不爱惜百姓。要么赞扬某位皇帝励精图治,派良将杨威于域外,对犯我天朝者,虽远必诛! “恩师的意思是,不光江南遇刺不冤。国子监里最近的关于是否替朝鲜出头的争论,也是有人蓄意挑起?”无论受到的打击多重,李彤也想把亏吃在明处,沉吟了片刻,顶着一脑门子汗珠儿低声追问。 “呵呵,呵呵,呵呵!你总算还没笨死!”回答他的,先是一串狂笑。随即,国子监博士刘方手捋胡须,长身而起,“你以为国子监,就单纯是个读书做学问的地方么?自魏晋以来,哪次太学里的争执,真的是起源于你们这群狗屁不懂的学生?不过是有人借尔等之口,把他想说的话说出来而已!” 第八章将门(下) 第八章将门(下) 原来,太学里最近关于救不救朝鲜的争论,乃是有人蓄意挑起! 原来,近日来所有的激情与热血,所有慷慨激昂,都是有人蓄意点燃。 原来,自己怀着义无反顾之心所做的那些“壮举”,都是在有心人的推动牵引之下,不得不为。而自己和张维善两个,却像两只猴儿,高举着竹竿,头带着面具,自以为是齐天大圣! 刹那间,李彤只觉得的眼前阵阵发黑。而窗外的夜风,却忽然急了起来,“呼呼,呼呼,呼啦啦……”吹得窗纸不停地战栗,吹得人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这老徐,忒不仗义了。他收了江南的好处不跟我说也就算了。怎么能挖了这么大的一个坑,却眼睁睁地看着我跟子丹往里头跳?”张维善的心思,没有李彤那么缜密。相对来说,抗打击能力却更强。咬着嘴唇琢磨了片刻,拔腿就往外走。“不行,我得找他问个明白!” “站住,你找他问什么?”博士刘方横了他一眼,低声断喝,“是怪他不该收江南的礼,还是指责他他不该联合他那个做定国公的族弟,向朝廷上本请求出兵救援朝鲜?” “这……”张维善身体一僵,迈出去的左脚刹那停在了半空之中。 大明朝立国之初,的确曾经严刑峻法惩处贪腐,官员收受贿赂六十两以上,就可能会判处剥皮实草。但随着时间推移,朝廷上下贪腐的容忍度却越来越高。 除了数年前出过海瑞这个怪胎之外,从当朝阁老到地方胥吏将收受贿赂都当成了礼尚往来。连最“清正”的阁老徐阶,家中光良田都有二十四万亩,更不论其他“污滑”之官。 所以,魏国公徐维志收别人两幅价值几百两银子的字画,真算不上什么大事儿。被揭露出来,顶多会被讥笑几句附庸风雅,根本不会受到任何惩罚。而给朝廷上书请求出兵援救朝鲜,更是此人的分内之责。毕竟魏国公这个爵位,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事关国家重要决策,他专门写了折子向皇帝进谏,理所当然。 至于三人之间以前的交情,张维善更说不出口。虽然三人以前平辈儿论交,没少在秦淮河上把酒“赏花”。但徐维志比他们俩个年龄加在一起都大,并且早已承袭了魏国公的爵位。而他们俩,年龄比对方小太多不说,这辈子可能都跟英国公和临淮侯俩爵位无缘。 “恩师教训的是,晚辈知道错了。晚辈从今天起,就闭门读书,再也不胡乱惹是生非!”心中最后一丝火气,也被冰冷的事实浇灭,李彤咧着嘴笑了笑,老老实实向博士刘方悔罪。 “奶奶的,都是聪明人,就我们两个是傻子!”张维善迅速恢复心神,忽然意识到自己居然保持着单腿站立状态,踉跄了半步,转过身,悻悻然向刘方拱手。“您老教训得对,学生错了。从今天起,我发奋读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头悬梁锥刺骨……” “蠢材,你们两个蠢材!”刘方听了,眉毛顿时又倒竖而起,伸出手指,点了二人的鼻子大声训斥,“老夫哪句话,是让你们俩闭门思过了?老夫的意思,老夫的意思是,唉,你们俩蠢货,真的比猪八戒都蠢。老夫是让你们俩个,认清自己的位置,不要错帮了外人的忙!” “外人?”李彤和张维善互相看了看,都不知道外人是谁。 博士刘方无奈,只好摇摇头,悻然补充道:“怪不得你们两个行事糊涂,原来是家中大人没仔细教。你以为徐维志那厮摆起魏国公架子,就能让老夫为他鼓而呼?你们也太高看他了。老夫最近在太学里讲勒石燕然之盛,不是为的他,而是为了我大明将门。而那些故意跟老夫唱对台戏的,也是受了朝中某些文官指使,不愿看到我大明将门翻身!” “将门?”李彤和张维善两个越听越糊涂,越听心里头越发虚,忍不住齐声追问。“什么是将门?为什么文官不愿意将门翻身。” “你,你们两个蠢材,真是活活气死老夫!”博士刘方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拍着自己的光脑门儿唉声叹气,“你们家大人是怎么教的,居然连这个都没让你们知道?所为将门,就是本朝因战功得爵者及其后人。平素受朝廷和百姓供养,好吃好喝,偶尔干些违法乱纪的事情,只要不是谋反,朝廷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遇到战事,就必须挺身而出,为大明效力疆场,虽百死不能旋踵。徐家兄弟,你们俩,还有这几天跟你们俩争执不下的常浩然和老夫,按道理,都身属将门!” “哦——”李彤和张维善终于恍然大悟,眨巴着眼睛连连点头。“所以这次日本人扬言要从朝鲜一路打到北京,咱们将门就必须出来,狠狠给其一个教训!” “狗屁!”刘方抬起手,照着脑门上每人给了他们一巴掌,“朝鲜人为了让大明出兵相助,故意说的挑拨离间之语也能信?日本总计才多大,还不够我大明的一个省。就是将全国适龄男丁都变成兵,也不会超过一百万。而我大明国土是日本的二十余倍,丁口数以千万。日本国王除非疯了,才会有胆子派兵来招惹大明!” “那,那您老,那咱们将门,咱们将门到底想干什么?为何,为何希望推动朝廷出兵?!”李彤和张维善立刻又被拍晕了头,果断退开数步,小心翼翼地请教。 “蠢材,如假包换的蠢材!老夫都说得这么清楚了,难道你们居然还不懂?你们以为好吃好喝供着,生老病死都有朝廷管着,日子就滋润么?若是那样,你们两个,又何必放着悠闲日子不过,跑到国子监来受这寒窗之苦?”刘方伸了下巴掌没拍到人,咬牙切齿地回应,“我大明洪武,永乐年间,正二品文官路上遇到四品武将,都得乖乖地将马车赶到路边避让。仁宣之时,文官转武将,还得花许多银两上下打点。而现在,二品指挥同知遇到六品推官全得要下马见,否则就是怠慢。戚武毅位列三孤,却被两个七品给事中弹劾致死!我大明将门若再不抓紧机会振作,早晚就会变成一群养在圈里的猪。任人宰,任人欺,甚至刀子捅到脖子上都不能哼哼!”(注1) 注1:戚武毅,戚继光,死后谥武毅。生前最后几年,受兵科给事中张鼎思及给事中张希皋多次弹劾,无钱买药,贫病而死。 第九章雨夜(上) 第九章雨夜(上) 直到出了国子监大门,李彤和张维善两个,依旧在震惊中迟迟无法恢复心神。 以军功得爵,并可惠及子孙者,即为将门。 自己归属于将门,如假包换的将门! 先前国子监内的关于大明是否该出兵救援朝鲜,日本在吞并了朝鲜之后会不会进攻大明的争论,居然是大明将门与大明清流在暗中针锋相对! 好朋友江南的遇刺,居然是因为此人上下打点,试图通过贿赂的手段,让大明朝的官员同意朝鲜使臣的求救,派兵解朝鲜于倒悬! 大明将门的翘楚,当代魏国公徐维志,之所以答应替江南说话,居然是因为将门子弟再也无法忍受武将被文官踩在脚底下的窘迫现状,不愿意再被朝廷当成猪来养! 而大明清流之所以全力阻止朝廷出兵援救朝鲜,竟然不是因为出于对时局的判断,而是由于担心武将势力借机坐大,又重现其在洪武、永乐时代的辉煌! 至于日本,无论大明将门,还是大明清流,眼下都坚定地认为,其国主丰臣秀吉那句“借道朝鲜征服大明”的话,乃是为了逼迫朝鲜主动归顺而说的浮夸之言,根本不可能会真的付诸实施!(注1:丰臣秀吉是日本关白,摄政日本,但明朝文武不了解这种情况,起初都误以为丰臣秀吉是日本国王。) 被蒙在鼓里的滋味不好受。 谜底骤然揭开,忽然看到身处局中的滋味,同样不好受。 许多原本百思不解的事情,今晚都忽然变得清晰。国子监博士刘方,亲手将答案摆在了他们面前,让他们瞬间就看清楚了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 老狐狸以将门宿老的身份,正式对两个年轻的晚辈表达的欢迎,并且承诺做他们的坚实后盾。 李彤和张维善哥俩,再也不用担心事情闹大牵连家人了,因为大明将门上下,此刻巴不得事情闹得更大。 他们哥俩儿,也不用再为国子监的学业发愁了,因为博士刘方已经承诺,今年考核,二人肯定位列优等。 然而,李彤和张维善两个,却都有些高兴不起来。 所有这些,都不是他们想要的,包括刘方今天答应给予的支持和鼓励。 他们原本只是单纯地想替同窗好友江南讨个公道,从来没想过卷入将门与清流的争端,更没想过改变大明朝文贵武贱现状! 他们从没想过披甲上阵,恢复祖先的荣耀。更没有想过充当整个将门的马前卒。 他们甚至对大明是否该出兵救援朝鲜这个话题,都不报固定态度。当初在国子监的学子们发生争论之时,仅仅是出于哥们儿义气,才果断站在江南这头。 而现在,他们却惊讶的发现,自己简单任性的一次复仇行动,居然误打误撞,搅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他们就像两只小小的老鼠,稀里糊涂地在河堤上打了一个洞。然后看着洞口被河水冲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他们现在万分想把那个洞堵上,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无力了。 他们甚至发现,自己想要断然抽身,都不可能。因为对他们寄予希望的,不仅仅是将门,还有那个神秘恐怖的特殊存在,大明锦衣卫! “少爷,蓑衣!”家将李方殷勤地策马追上来,双手递上崭新的蓑衣和斗笠。 “啊——”正在追悔莫及的李彤被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抬手往外推。 张维善的亲信家将张爽乃是锦衣卫,自己身边的这几个亲信,未必就不是。虽然张爽昨天后半夜主动现身,已经替其他人洗脱了部分嫌疑。 “咔嚓!”半空中忽然劈下一记绚丽闪电,将夜幕直接撕成了两半儿。 豆大的雨点快速落下,将斗笠打得啪啪作响。更多的闪电划破夜空,将整个世界照得忽明忽暗。 家将李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瞪圆了眼睛,不知道自家彤少爷今夜犯了哪根筋,居然放着崭新的蓑衣和斗笠不穿,非要站在雨里挨淋。 “小的这种人,临淮侯家中未必没有。不过李公子身边,这会儿应该是没有!”锦衣卫张爽的话,忽然又从李彤记忆里响起。他自嘲地摇了摇头,伸手接过蓑衣和斗笠,在马背上迅速自己遮挡了个严严实实。 “你帮我拿一下就行了,我自己穿!”张维善的声音,恰恰从身侧传来,话语中透着无法掩饰的疏离。 很显然,跟李彤一样,发现身边有锦衣卫的密探之后,他对伴当和家将们,也生出了许多戒心。唯恐这些每天接送自己上学放学的家伙里头,还藏着第二个张爽。 “少爷,少爷穿快点儿!今天这场雨来得邪性!”被张维善冷落了的家将张川,愣愣地停下了帮助自家少爷披蓑衣的动作,努力陪起笑脸,低声催促。“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 “天有不测风云!”张维善忽然老气横秋地说了一句,随即将蓑衣带子系紧,将斗笠扣上头顶。 话音刚落,狂风忽然大作,卷得柳梢如马尾巴般高高甩起。紧跟着,雨就像瓢泼般落了下来。“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砸在路边屋顶之上,烟雾缭绕。 先前还游人如织的街道,瞬间就变得空旷。夜晚出来闲逛的公子小姐,墨客文人,还有出来做生意的小商小贩们,全都跑了个不见踪影。 “看我这张破嘴!”张维善狠狠地拍了斗笠一下,满脸懊恼。 “你真的适合去挡道士,言出法随!”李彤强打精神调侃了一句,快速催动坐骑,“赶紧走,别再耽误功夫。免得蓑衣被雨水打透,变成落汤鸡!” “这点儿小雨,比起北京城里头的暴雨差远了!”张维善明明已经被浇得抬不起头,却依旧咬着牙死撑,“前年我在安定门外跟人比试射艺,忽然间……” “咔嚓”又一道闪电,将眼前世界照得一片通亮。 他胯下的枣红马,忽然把前蹄高高地扬起,嘴里拔出大声的悲鸣“唏嘘嘘嘘……” 有两支白晃晃的弩箭破雨而来,正中枣红马的脖颈。 第九章雨夜(中) 第九章雨夜(中) “咔嚓”“咔嚓!”“咔嚓!”白色的闪电从天空中劈落,照亮紫禁城内的雕梁画栋。 大雨倾盆,白珠乱跳,屋檐处的流水很快就变成了瀑布,落在汉白玉台阶上,溅起一串串碎琼乱玉。 “好雨,好雨,下得真叫痛快!”乾清宫内,大明万历皇帝朱翊钧在窗前转过身,双臂用力在半空中挥舞。 他今年正值而立,气血充足,精神健旺,说话时嗓音亮如洪钟。但是,话音落后,却没引发任何回应,只有滚滚雷声透窗而入,震得琉璃罩下的烛光摇摇晃晃。 “嗯?”朱翊钧的眉头迅速皱紧,眼睛里的失落一闪即逝。 他是大明朝的皇帝,哪怕话说错了,在后宫中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反对。但是,他同时又是一个心智正常,并且极其喜欢热闹的中年男子,最恨身边寂静无声。 “恭喜圣上,好雨,真是好雨啊!一场下过,河北山西旱情立解,今年秋天大明一定会五谷丰登!”有个鸭子叫一般声音,忽然从门外响起,紧跟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带着满身雨水迈过了门槛,趴在地上,冲着朱翊钧大礼参拜。 “嗯?!”万历皇帝朱翊钧迟疑着回转身,低头看了张城一眼,叫着对方的外号追问,“张快腿,刚才你不在?你去了什么地方,怎么浇得像落汤鸡一样!” “回圣上的话,奴婢刚才去外边看了几眼嘉量,从开始落雨到现在,只是半刻钟时间,嘉量内积水就超过了一合!”张诚抬起头大声呼应,旋即又俯身下去,朝着朱翊钧轻轻叩头,“恭喜圣上,圣上在位,真乃万民之福!”(注1:一合,明代容积单位,约0107升。嘉量,是摆乾清宫外标准量器,显示皇帝公正无私!) “狗屁,老天爷赏雨,跟朕在位有什么关系?!”明知道对方在拍马屁,朱翊钧心里依旧感觉极为受用,笑着骂了一句,伸手相搀,“起来吧,地上凉,小心跪坏了膝盖。” “谢圣上仁慈,所以老天爷知道您心疼万民,特地降下了这场好雨!”张诚夸张地大叫,然后像个猴子般,顺着朱翊钧的拉扯一跃而起。 他身高足足有七尺半,肩宽背阔,胳膊和大腿也极为粗壮。然而,在朱翊钧面前,却没有半点沉稳模样。刚刚站稳,就将手举起来,大声补充道:“圣上,明天一早,奴婢就出去堵那张养蒙的家,问他前日拿旱灾诋毁圣上,到底亏心不亏心?”(注2:张养蒙,明代言官,以敢谏闻名,喜欢党同伐异,且见识甚短。) 朱翊钧从小就跟他一起玩到大,喜欢的就是他这种跳脱模样。笑了笑,大声鼓励道:“去,从东厂多带几个锦衣卫一起去,先吓他个半死,然后再告诉他,天有不测风云!” “奴婢遵旨!”张诚心领神会,躬身领命。随即,又堆起一脸媚笑,低声建议道:“俞价、黄运泰、沈思孝等辈,前天也跟张养蒙一道起哄,说天气大旱,是因为圣上怠政所致。明天一早,干脆奴婢顺手把他们几个也抓起来……” “胡闹!你还嫌朕不够烦?”朱翊钧的眼睛立刻竖了起来,大声呵斥,“他们几个都是言官,想让朕多临几次朝,也是分内之举。你抓他们做什么?一旦外边闹着让朕给理由,朕难道学那曹孟德一样,借你的项上人头去平息众怒?!” “奴婢,奴婢错了,请圣上责罚!”张诚被吓了一哆嗦,赶紧又跪了下去。 万历皇帝朱翊钧却看在他满身雨水的份上,不愿苛责于他。笑了笑,轻轻摆手,“起来吧,你是想替朕出气,朕知道。但大明不能没有言官,这就好像庄稼地不能没有蛤蟆。虽然蛤蟆叫唤让人烦,但有蛤蟆的庄稼地,就不会多生虫子。” “奴婢知道了,圣上看在他们偶尔还能为朝廷检举奸佞的份上,放了他们一马!他们若是有良心,就该知道,以后不能胡乱叫唤!”张诚拖着湿漉漉的衣服站了起来,笑着回应。 “朕差不多就是这意思!”万历皇帝朱翊钧,从不在身边人面前摆架子,笑了笑,轻轻点头。“所以,你明天替朕先将张养蒙吓个半死,再替朕骂他个狗血喷头,然后就算了。不要真的把他抓进东厂里,朕可不想担一个苛待言官的骂名。” “是,奴婢明白。圣上放心,奴婢明天一定拉开架势,先把他吓尿了裤子。然后再告诉他,万岁爷宽宏大度,懒得跟他这只癞蛤蟆计较!” “对,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朱翊钧又笑,将面孔再度转向雨幕,意气风发。 他十岁时就继承了皇位,但执政的前十年,都活在自己的老师,大明首辅张居正的阴影之下。动辄遭到训诫,诸事不得自由。 好不容易熬死了张居正,本以为这回可以由着性子大展拳脚了,却不料又遇到了一群喜欢“结党营私,沽名卖直”的文官,无论做任何决策,都会遭到朝臣的百般擎肘。 因此,在张居正死后不到两年时间,他就将临朝当做了负担。再加上左腿在少年时受过伤,坐得时间稍长就痛彻心扉。就尽量减少临朝的次数,能装病就装病,实在没法装病了,才勉为其难露上一面,并且努力早临早散。 最近两年,又由于不想立自己的长子为太子,他遭到了群臣的一致谴责。所以,他干脆“以身体欠佳”为名,常年不去临朝。除非外边发生了足以动摇大明江山的事情,否则,朝政全都几个辅政大臣代为处理。他自己,只是在几个辅政大臣争执不下,或者对辅政大臣们的处置决定不满之时,才会偶尔下一道“圣谕”,告诉群臣自己这个皇帝的真实意见! 这样做的好处很多,首先,避免了听百官们在自己面前像蛤蟆般噪呱。 其次,自己喜欢哪个女人,喜欢哪个儿子,都可以关起来门来自己做决定,不再需要受百官们的监督。 再次,朝廷政策出了问题,只要让某个辅政大臣出来顶缸就行了,自己这个做皇帝的,不需要再承担任何责任,也不需要再被逼着下什么狗屁罪己诏。 第四,自己在后宫中可以笑骂随心,不需要整天装模作样,活得像道观中的一尊神像…… 但世间之事,没有十全十美。不临朝固然省心省力,其本身,却不符合自秦代以来的当皇帝的任何规矩。所以,不临朝这件事本身,就成了言官们的攻击目标。 于是乎,蒙古某个部落忽然寇边,是因为皇上不临朝导致。云南某处地震,是由于皇帝不临朝导致。西北有人叛乱,也是皇帝不临朝导致。甚至日本国攻打朝鲜,也是大明朝皇帝不临朝所致,没有及时给两个藩属小国之间的矛盾及时作出仲裁! 天可怜见,那日本攻打朝鲜之前,根本没有向大明请求过仲裁好不?朝鲜国使者将丰臣秀吉“借道伐明”的书信,传得满北京都是。朝中的言官,居然瞪着眼睛楞装瞎子。不去想着去骂日本人狼子野心,专门找大明皇帝的麻烦。 就在前天,素有敢谏之名的太仆少卿张养蒙,还写了一道折子,将万历皇帝朱翊钧“沉迷美色,荒废朝政,拒立太子,与民争利”等种种恶行,一一列举了遍。并且号称今年春旱,是老天爷震怒,降下的天谴。如果皇帝拒绝改正,必然会有更多的惩罚接踵而至。 万历皇帝朱翊钧当时气得直哆嗦,忍了又忍,才念叨着“骗庭杖”三个字,没有派张诚调动锦衣卫,将张养蒙乱棍打死。但是,对天谴两个字,却始终难以释怀。 现在好了,老天爷忽然降下了大雨。张养蒙有关天谴的瞎话,不攻自破。朱翊钧即便不治此人的罪,此人今后四五个月内,也没脸再乱说话。所以,看着外边的雨,万历皇帝觉得自己比地里的禾苗还觉得痛快。 “陛下,奴婢还有一件喜事,先前忘记了恭贺!”陪着万历皇帝朱翊钧又看了片刻雨,发现对方心情越来越好,司礼监掌印李诚犹豫了一下,再度笑着拱手。 “什么事情?”朱翊钧皱了下眉,眼神中立刻带上了几分警觉。 张诚曾经贴身伺候他多年,十分了解他的脾气。赶紧抬起头,笑着解释,“陛下勿怪奴婢记性差,实在是刚才雨下得太突然,把奴婢给浇晕了头。奴婢刚才出去不止是看雨,还从东厂儿郎们那里,核实了一个传闻。提督陕西军务李如松大破哱拜,兵锋直指宁夏城。反贼覆灭之日,应该已经不远!”(注3:哱拜之乱,发生于1592年2月,秋天时被李如松剿灭) “嗯?”万历皇帝眉头跳了跳,脸上迅速涌起了一丝欣慰的笑容。“李将军果然不负朕,待他凯旋之日,朕亦必不负他。这个消息准确么?兵部怎么没及时向朕汇报?” “奴婢下午听到传闻,但真伪难辩,直到今晚接到了东厂派往宁夏城那边的儿郎快马传书,才确信大捷无误。至于兵部,奴婢刚才回宫时,隐约好像看到了东阁赵大学士和文渊阁张大学士,还有兵部石尚书正在外朝候召,不知道为的是不是向陛下汇报此事。”(注4:外朝,故宫以乾清门为界,外边是皇帝召开朝议,以及高官办公的地方,称作外朝。) “他们还在外边?”万历皇帝朱翊钧楞片刻,好不容易才想起来早在天黑之前,东阁大学士赵志皋、文渊阁大学士张位和兵部尚书石星三人,就联袂请求觐见。当时他心情很糟,就派小太监告诉三人自己犯了头风,无法视事。没想到,那三人居然一直等到了半夜。 “应该是,刚才奴婢也是隐约看到了一眼!”张诚做事,向来根据对方给的好处多寡决定。想着先前石星偷偷许诺给自己的百两黄金,小声回应。 “宣他们一起进来吧,朕在御书房等着他们!”万历皇帝难得心情舒畅,笑了笑,轻轻挥手。 “奴婢遵命!”张诚答应一声,倒退着就往外走。然而,还没等双脚跨过门槛儿,却又听见万历大声补充道:“问清楚他们见朕所为何事?如果是为了宁夏大捷,就进来。如果是为了其他事情,就别来烦朕。朕要他们,不是摆着看的!” “是!”张诚连忙答应,随即,又迟疑着停住脚步,小心翼翼地提醒,“圣上,也许是关于日本攻打朝鲜的事情。光一个宁夏,有兵部尚书觐见就够了。没必要首辅和次辅,也跟着来!” “你收他们红包了?”万历皇帝朱翊钧非常警觉,立刻从张诚的提醒举动中,看出了隐藏在背后的弯弯绕。 张诚不敢隐瞒,红着脸拱手谢罪,“果然瞒不过圣上,石尚书给了奴婢一小块金子,大概有三两上下。奴婢看中了一匹骏马但是手头紧,就,就贪心收了下来。奴婢不敢了,奴婢这就把钱退给石尚书!” “收着吧!算朕赏你的!”万历只在乎贴身太监会不会帮着外人糊弄自己,不在乎收不收贿赂,所以听张诚说得坦诚,就笑着利索地挥手。“看在你的面子上,朕就勉强见他们一次,免得你失信于人!” “谢陛下!”张诚立刻感动得眼皮发红,郑重其事地给万历行了个礼,再度倒退着走向门外,“能伺候陛下,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如果有来世,奴婢一定还要做一个小宦,从小伺候在陛下身边!” “滚!”万历被拍得心中一暖,抬起脚做踢人状。随即,又迅速收起笑容,悻然吩咐,“算了,还是让他们回去吧,就说朕知道了。那三两金锭,你也别要了,朕找机会补偿给你!” “圣上?”张诚无法理解万历为什么要出尔反尔,果断停住脚步,用力眨巴眼睛。 “张次辅和石尚书主张出兵援救朝鲜,首辅赵希皋和朝中大部分官员都听之任之。他们三个今晚一起来见朕,肯定是又没达成一致。”万历皇帝朱翊钧叹了口气,大声解释,“既然没达成一致,朕何必听他们啰嗦?让他们回去吧,有了一致主张再来” “遵旨!”张诚再拜,却不肯立刻去传达命令。歪着头,小声跟朱翊钧商量,“万岁您何不把自己的意思,直接告诉他们。也省得他们争来争去!” “朕的意思有用么?”万历皇帝朱翊钧撇嘴,冷笑,“老百姓都知道,打狗需要看主人。日本国已经席卷了大半个朝鲜,作为朝鲜的宗主,我大明该不该出兵,还用得着争?!朕早就想出兵了,可粮草、辎重、人员调配,哪样不得经手于朝中百官?只要有人从中作些手脚,朕恐怕就成了第二个杨广!” “咔嚓!”一道闪电落下,照亮他眼睛里的无尽的失望。 第九章雨夜(下) 第九章雨夜(下) “咔嚓!”“咔嚓!”“咔嚓!”…… 红的,紫的,蓝的,黄的,各种颜色和形状的闪电,在半空中狂舞。 街道忽明忽暗,枣红马悲鸣着屈膝卧倒,直到最后一息,也不愿意伤害背上的主人。 “保护少爷!”家将张川大叫着扑下马背,双手抱住张维善,向地上滚去。七八支白亮亮的短弩紧跟着飞至,将枣红马的尸体射得血光飞溅。 其余张府家丁大急,纷纷从各自的马背上纵身而下。转眼间,就在张维善身前身后,结成了一个了紧密的梅花阵。 斗笠竖起为盾,蓑衣为甲,明晃晃的戚刀举在盾侧,就像猛兽被激怒后亮出的獠牙。(注1:戚刀,戚家军根据传统雁翎刀改进的标准装备。) “咔嚓!”又一道闪电落下,照亮黑漆漆的雨幕。 已经跑出二十几步远的李彤带着家丁李方、李顺、李序三人策马而回,弃鞍,拔剑,在梅花阵侧后,迅速组成了两条燕尾。 “咦?”对面的屋檐上,隐约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紧跟着,与街道交叉的巷子里,十几个矮小精悍的身影,冒雨冲出。像两群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组成了两个锥形。 “小心房上!”李彤在张维善身后,低声提醒了一句,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紧张的缘故,举着刀的手臂不停地颤抖。 “我,我的鸟铳,我的鸟铳在马鞍子下面!”张维善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回应与提醒,也丝毫不搭界。 无论在家族中如何被边缘化,他毕竟还是大明英国公的继承人之一,从小只有主动去攻击别人的份儿,哪曾遭到过别人的主动攻击? 是以,今夜突然遭到暗杀,难免有些过度紧张。而家将张川接下来的话,却令他愈发感觉如坠冰窟。 “少爷,这么大的雨,鸟铳根本无法点火!举盾——!” 后两个字,是对所有家丁们喊的。登时,众人手中的斗笠全举了起来,斜向上组成了一道曲折的盾墙。第二波弩箭,伴着滚滚雷声飞至,“啪,啪,啪……”,砸在竹蔑编成的斗笠表面,宛如雨打芭蕉。 有血花从家丁们身上飞起,伤势却不足以影响他们的行动。弩箭没有尾羽,可以不受天气影响,但接连经过斗笠表面的竹蔑和斗笠内侧的漆布双重阻拦之后,已经没剩下多少杀伤力。不幸中箭的家丁低下头用牙齿一扯,就将弩箭从身体上扯了下来,一张嘴,吐落于地。 他们没时间处理伤口,刺客们也不会给他们任何时间处理伤口。几乎在弩箭射中斗笠的同一个瞬间,一左一右结成两个锥形阵的刺客队伍,悄无声息地扑向梅花阵的左右边缘,当先处,刀光耀眼生寒。 “当啷!”梅花阵的两侧,家将张川和家丁张树同时挥刀,将砍向自己的倭刀荡开半尺。紧邻着他二人之后的张林和张石侧身跨步,刀刃直奔刺客的腰杆。 跟在锥形阵第二顺位外侧的刺客,立即抢步为自家同伙提供保护,双方的刀刃在半空中相撞,溅起滚烫的数点雨滴。锥形阵第二顺位内侧的两名刺客迅速互相靠拢,双双跳起,挥刀直奔梅花阵正前方之人的头顶。 守在梅花阵正前方位置张水以一敌二,却毫无惧色。一手持斗笠,一手持刀,将砍过来的刀刃尽数格挡在身前三尺之外。跟在两支锥形阵第三排的六名刺客,见同伙迟迟无法突破,果断向外滑动,宛若两只蝎尾,狠狠扑向了张林和张石身后。梅花阵后的燕尾忽然张开,李彤带着李序、李方带着李顺,持剑冲上,将六名刺客尽数挡在了偷袭的途中。 六名刺客一击不中,立刻倒退而回,坚决不跟李彤等人做更多纠缠。拦住了对手一轮偷袭的李彤楞了楞,果断挥剑扑向梅花阵侧前方的刺客。正在与刺客奋力搏杀的家将张川却不领情,扯开嗓子,大声咆哮,“退后,退后,退到我家少爷身后!不要添乱!” “咔嚓!”“咔嚓!”“咔嚓!”电蛇在半空中扭动,暴雨如瀑。 李彤带着自己的家丁,拔腿就走。 他不知道张川为什么要对自己咆哮,却知道对方作战经验远比自己丰富。所以,宁愿放弃前后夹击刺客的机会,也坚决执行张川的命令。 第四轮弩箭紧跟着飞来,贴着李彤等人蓑衣边缘,射在青石路面上,溅起一串串凄厉的火星。绝处逢生的李彤等人被吓了一大跳,果断用斗笠护住身体。家将张川的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带着一种怪异的节拍,“进——合!” 梅花阵的左右两侧,伴着节拍向前推进,随即倒卷成了一个盛开的花苞。左右两翼的家丁们钢刀齐挥,身穿黑衣的刺客诡异地在刀光下游荡,灵活得宛若一缕缕黑烟。 “击——退——”张川的喊声伴着雷声,传遍整个长街。下一个瞬间,血光迅速从雨瀑中跳起。张府的家将家丁们果断后退,再度恢复成梅花阵,将张维善团团护在了正中央。 “啊——”惨叫声穿破雷鸣,在空旷的长街上回荡。 三名刺客丢下倭刀,手抱着肚子缓缓栽倒。血浆伴着雨水,在青石板上蔓延,然后被电光一照,红殷殷格外扎眼。 其余刺客纷纷后退,在距离大伙十步之外,重新恢复成了两个残缺的锥形。暴雨将他们所穿黑色的短衣全部润透,湿漉漉地裹在身上,令他们一个个愈发显得低矮粗壮。 张川、张石等人胸口起伏,喘息声粗壮如牛,头顶白雾缭绕。始终处于大伙保护下的张维善则目瞪口呆,握在腰间剑柄上的手,惨白得不见半丝血色。 “少爷不要怕,手弩一样经不住水泡,用不了几次就得完蛋!”家将张川忽然又喊了一句,让张维善的脸色,迅速开始发红。 他刚才的确是吓傻了,瞬间被打回了纨绔子弟的原型,与昨晚带人找王应泰寻仇时的表现,判若两人。而家将张川和一众家丁们,好像早就猜到他会这样,所以根本就没将他的战斗力考虑在内,直接将他当成了一个昂贵易碎的八宝琉璃瓶。(注2:明代中晚期,中国已经开始效仿西方烧制玻璃。但主要用于制造各种奢侈器皿和摆件。没向玻璃窗和镜子等实用方向发展) “川叔,你来指挥!今晚我等都唯你马首是瞻!”李彤的表现,其实没比张维善好多少。否则,刚才也不会差点儿拖了大伙儿的后腿。 但是,他的人生经历远比张维善丰富,承受打击能力,也远比张维善强大。抬手擦了一把脸上冷汗和雨水之后,就果断代替自己和张维善作出了决定。 “咔嚓——”闪电照亮半边天空,街旁的树木在暴雨和闪电下摇摇晃晃。 没等张川来得及答应,对面刺客,就在零星的弩箭掩护下,再度发起了进攻。两个锥形,在跑动中合二为一,九把倭刀,在雨幕下倒映出点点幽蓝。 注1:戚刀,戚家军根据传统雁翎刀改进的标准装备。用纯钢,刀脊用铁,宽度和长度都比倭刀高,适合中国人的身材。弧度也高于倭刀,更适合劈砍。近代说戚家军的刀仿自倭寇,乃是谣传。戚继光本人的其他著作和明代史籍中均未发现仿倭腰刀之说法。 第十章黑白(上) 第十章黑白(上) “咔嚓——”闪电落下,刀光也跟着落下。 张川、张水、张树三人,左手持斗笠,右手挥刀,牢牢挡住刺客的去路。 迎面撞过来的锥形阵迅速碎裂,两把倭刀落地,持刀者惨叫着栽倒。另外七名刺客分成三组,一人缠住张川,两人缠住张水,四人合力对付张树。攻击的重心,瞬间转移到梅花阵左。 梅花阵左二位置的张林不忍见张树以一敌四,果断上步相救。四名扑向张树的刺客忽然再度改变攻击目标,同时向他举起了倭刀。 “林兄小心!”张树和阵尾的张沙同时举刀相救,李方和李顺也全力扑上,然而,却都慢了半拍。一把倭刀贴着张林的肋骨扫过,带起两串凄厉的血珠。 蓑衣断裂,血落如瀑,家丁张林努力试图用戚刀支撑自己的身体,戚刀却戳在青石板上断为两截。被护在阵心处的张维善大叫着转身,双手抱住张林的腰,随即,被失去知觉的张林带得失去平衡,踉跄坐倒。 “啊——”家丁张沙一刀砍中刺客的脖颈,紧跟着自己的小腹处也挨了一刀,惨叫着死去。两名刺客从他的尸体旁抢身而进,挥刀直奔张维善头顶。梅花阵右二位置的张石舍命上前相护,钢刀与对方的兵器在半空中连续相遇,金铁交鸣声震耳欲聋。 “去死!”张树红着眼睛挥刀,将砍中张林的刺客卸掉半只胳膊。刺客惨叫一声,单手捂住断臂,仓皇后退。房顶上猛地飞落一支弩箭,正中他的脖颈。 梅花阵破,五名刺客与张川等人战做一团。房顶上的刺客丢下已经不堪使用的手弩,像幽灵般拉着绳索挨个荡下。三人绕路向张维善靠近,另外三人在其头目的带领下,狞笑着扑向李彤。 “李公子小心——”张川挥刀逼退自己的对手,跨步向李彤靠拢。谁料对手却狡诈如蛇,立刻顺着他露出来的空档扑向紧抱着张林尸体的张维善。张川无奈,只好又转身阻挡住此人去路。李方和李顺转身回救自家东主,却被迂回而来的刺客死死缠住,短时间内,自顾不暇。 “こうげき!”刺客头目嘴里发出一声怪叫,倭刀斜着劈出一道闪电。 他的三名同伴鬼魅般扑上,两人缠住李序,另外一人从侧后方封堵李彤的退路。他们的配合相当默契,根本不打算给对方留任何逃脱之机。然而,他们却太低估了李彤,也太高估了自己。 “去死!”被逼入绝境的李彤,怒吼双手举刀上撩,同时左腿向前奋力跨步。 半空中落下的雨瀑,忽然停了停,红星飞溅。 刺客头目全力劈下的一刀,居然被撩得倒着飞上了天空,整个人也像醉鬼般踉跄后退。 “去死!”李彤的身影,紧跟着穿过雨幕,戚刀迎面劈落。 刺客头目没有兵器招架,尖叫一声,像猴子般窜出了半丈远。 封堵李彤退路的刺客见势不妙,连忙挥刀刺向李彤后腰。却被他反手转身,一刀扫得失去平衡,连续冲出了四五步,才避免摔成滚地葫芦。 “贼子有种别跑!”李彤根本不管身后的刺客死活,一刀过后,迈开双腿,直追两手空空的刺客头目,脚下水花四溅。 刺客头目从腰间又拔出一把半尺长的短刃,全力招架。李彤手中的钢刀被挡开,脚步停顿,随即,又全身发力,仗着自己兵器长,身高也远超对方,迎头又是一刀。 “当啷!” “当啷!” “当啷!” 刀光凛冽,雨珠四下乱蹦。刺客头目被劈得满头是汗,口中怪叫连连。 “去死!”李彤听不懂对方的瞎叫唤,怒吼着再度挥刀。“叮”的一声,将此人手中的短刃砍成了秃头匕首。 刺客头目无奈,将匕首掷向他,转身再逃。李彤一刀击飞匕首,紧追不舍。既不管自己的家丁李序,也不管好友张维善的死活。 正在与李序缠斗的刺客发现头目遇险,果断转身,飞奔着前去支援。 正在与李方和李顺厮杀的刺客们,也赶紧撤出战团,迈开双腿,追着李彤的背影大喊大叫。 而李彤,却对来自身后的脚步声和叫喊声充耳不闻,像个打群架打红了眼睛的莽汉般,拎着明晃晃的钢刀,盯紧刺客头目,一刀接着一刀,逼得此人加速逃命。 战阵配合,他以前没怎么接触过,此刻也顾不上想什么兵书中的大道理。 但是,他却从小时候跟同窗打群架的经历中,总结出了一条最佳战术。那就是,揪住对手中带头的那个,往“死”了下手。 “你的同伴,你的同伴快死了!”刺客头目被他追得汗出如浆,嘴里忽然冒出了一串人话。 “你先死!”李彤以怒吼声回应,钢刀劈开雨幕,直奔此人后背。 “助けて”刺客头目嘴里,又发出一声鬼叫,身体猛然向前窜出数尺,湿漉漉的衣服被刀锋波及,撕裂至大腿根儿处,露出一片粉腻的白。 刀刃在青石板上反弹而起,李彤挥了下发麻的手臂,再度追过去,刀尖儿直奔刺客头目后心。 “张小公爷,张小公爷死了,你也没好儿!”刺客猛地斜着跳开,再度说出一串大明官话。 “你先死!”李彤的回答和先前一模一样,追上去又是一刀。 “我的人在你身后,把你剁成肉酱!”刺客窜开数持,双手猛地搭上一棵柳树,攀援而上。 “你先死!”李彤追过来,一刀砍在刺客头脚下,刀刃入树半寸。 趁着他用力拔刀的瞬间,刺客头目跃下,手中两根铁钉直插他的眼睛。他松开刀柄,后退半步,随即一腿扫在对方肩膀上,将此人扫成了滚地葫芦。 单脚踩住树干,双手奋力拔出戚刀,他再度扑向刺客头目。刺客头目一个轱辘爬起来,撒腿就跑。坚决不跟他再做任何纠缠。 “着!”所承受的压力迅速减轻,家丁李序心神大定,猛地将斗笠旋转着掷出,正中与张川搏斗的刺客腋窝。 那刺客原本已经被张川逼得手忙脚乱,肋下吃痛,招数立刻走形。张川趁机一刀劈去,将此人拦腰斩成了两段。 第十章黑白(中) 第十章黑白(中) “てったい——”其余刺客嘴里发出一串鬼哭狼嚎,纷纷向后败退。张水拔腿追上去,钢刀狠狠砍中其中一人胸膛。锋利的刀刃切断黑衣、胸骨和肚皮,带起一团猩红色的热气。刺客的五腹六脏同时滚落,跪在地上,惨叫着死去。 “杀光他们!不要放走一个!”张维善忽然放下的家丁张林的尸体,仰起头,大声呼吁。脸上的雨水、泪水和血水被闪电照亮,狰狞而又凄凉。 不用他呼吁,张府和李府的家丁,也没打算放过刺客们。挥舞着戚刀冲向对手,将后者压得节节败退。 他们的人数依旧比刺客少,但士气却超出了刺客数倍。而身穿黑衣的刺客们,却因为自家头目被人赶了鸭子,一个个惊慌失措。 “去死!”李方用斗笠晃开一名刺客视线,紧跟着挥刀直取对方小腹。那名刺客慌忙回刀格挡,却被李顺从旁边一刀砍中了膝盖。 “啊——”小腿齐膝而断的刺客,栽倒在地上,大声惨叫。“去死!”张维善腰间抽出佩剑,一剑刺断了此人喉咙,然后挺身加入战团。 他以前很少跟人面对面搏杀,经验少得可怜。完全采用了比武场上的姿势,剑锋摇摆,身影飘忽不定。 被他盯上的刺客果断挥刀斜磕,“当啷!”一声,磕歪了他的宝剑。紧跟着,倭刀像闪电般抽落,直奔他的胸口。 “当啷!”关键时刻,家将张川推开了张维善,举刀挡住了刺客的必杀一击。家将张石和张水也吓得冷汗乱冒,双双移动脚步,用身体将张维善直接给挤出了圈外。 “让开,你们让开!别挡着我!”张维善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大叫着硬要往刺客刀下凑。家将张川大急,扯开嗓子,高声断喝,“去救李公子,李公子那边只有他自己。你带着李序他们三个,赶紧救李公子,这边交给我!” “子丹……”张维善楞了楞,这才发现李彤已经不知去向。 “快去救咱家公子!”李序、李方和李顺三个,也忽然意识到,李彤那边并非绝对安全。虽然刺客头目一直被他追着砍,但他身后,至少还跟着四个刺客喽啰! 登时,李序、李方和李顺三人顾不上再围攻眼前的刺客,撒开腿,朝着先前自家东主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张维善在楞过之后,也如梦初醒。拎着宝剑,紧紧地跟在了三人之后。 “咔嚓!咔嚓!咔嚓!”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劈得更急。红色,黄色,白色,蓝色的电光交织。 倾盆暴雨,却像被塞住了木塞子水管般,戛然而止。 月光迅速刺破碎裂的乌云,洒向长街。 长街上的战况,从最开始的惨烈,转眼变得诡异而又清晰。 一个娇小玲珑,半光着屁股的黑衣人,被身材高大的李彤举着一把临时从家丁手里借来的戚刀,追得抱头鼠窜。四个黑衣人高举着倭刀紧跟在李彤身后一丈之外,气急败坏。更远处,则是李序、李方、李顺和张维善,拎着刀剑追向黑衣人,却怎么追都追不上。而张维善麾下的家丁李川、李水、李树、李石,却以少打多,将剩余的黑衣刺客逼在墙角里四下乱砍。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铜锣声忽然响起,一小队先前不知道在谁家门洞下躲雨的兵卒,“及时”赶至,在“千钧一发”之际,奋不顾身涌向了刺客头目。英勇似长坂坡前赵子龙,豪迈如延津渡口关云长。“住手!当街持械斗殴,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速速束手就擒,否则,以谋逆罪论处!” “去死!”刺客头目大怒,抬手将铁钉砸了过去,将带队拦路的小旗砸了满脸开花,紧跟着,单手抢过对方的雁翎刀,一招夜战八方,将扑上来的其余兵卒砍了个人仰马翻。然后嘴里发出一声长啸,纵身跳入了路边的珍珠河。(注1:小旗,明军编制。十二人为一伙,两伙设一小旗。注2:珍珠河,秦淮河的一个支流。流经夫子庙,四牌楼一代。现在大部分已经被混凝土板遮盖,变成了地下暗河。) “赵百户受伤了!” “赵百户受伤了!” “求援,快发信号向临近弟兄求援,发信号求援!” “没火,打不着火。火折子湿了,火折子湿了!无法点信炮!” “我的胳膊,我的胳膊,贼人砍伤了我的胳膊……” 二十几名巡夜兵丁乱成了一锅粥,谁也想不起跳进河水中去擒拿伤害了自家小旗的“暴徒”。反倒将李彤的脚步挡了个严严实实。 待后者好不容易挤到了河畔,哪里还能找到刺客头目的踪影?回头再看先前追赶自己的刺客,目光所及处,恰看到几条跃入水面的残影,眨眼间,就销声匿迹。 “不要管我,去抓活口!”李彤急得火烧火燎,转过身,冲着远处正在急匆匆朝自己奔过来的张维善大声提醒,“守义,不用管我。告诉川叔他们,一定要抓到活口!” 刺客今晚所发出的鬼叫声,一大半儿他都听不懂。很明显,这伙人跟昨夜在秦淮河上被自己抓到的那些倭寇之间,脱不开干系。而南京城内忽然冒出了这么多倭寇,恐怕也不会是只为了区区一个朝鲜公子江南。 “把刀放下,把刀放下,否则,格杀勿论!”还没等张维善做出回应,乱做一团的巡夜兵卒们,忽然就有了主意。纷纷举起兵器,将李彤堵在了珍珠河畔,“放下刀,跟我们回守备府衙门。否则,必治你个谋逆之罪,抄家灭族!” “去你娘的!”李彤被气得火冒三丈,倒转刀背,砸向上前包围自己的官兵们,将后者砸得东倒西歪。 “谋反了,有人谋反了!”官兵们人数虽然多,却根本没有任何斗志。发现最靠近“暴徒”的同行纷纷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立刻惨叫着一哄而散。 第十章黑白(下) 第十章黑白(下) “站住,我们不是反贼。逃走的那些家伙是倭寇!” “我是英国公府的,那些倭寇刚才想要杀我!” 不想引发官兵的误会,李彤和张维善连忙大声解释。然而,他们俩不解释还好,嘴里一冒出倭寇倭寇两个字,官兵们跑得更加慌张,“倭寇来了,倭寇来了……”,一转眼,就钻进周围的巷子里不见了踪影。 “你们……”李彤和张维善两个又急又气,咬牙切尺。 他们两个生于万历二年,正值张居正改革彰显成效的时刻。大明朝内部国库充盈,政局稳定。对外则打得倭寇销声匿迹,打得蒙古人不敢靠近长城。 所以,在二人的潜意识里,大明朝的将士应该是个个骁勇善战,死不旋踵。谁料今日看到的,却是一群连街头混混都不如的窝囊废! 如此窝囊的将士,怎么可能保护得了大明周全? 而此时,才是万历二十年。 距离戚少保驾鹤西去才四年零几个月,戚家军的大部分精兵良将尚在人世! “少爷,赶紧走吧!等会儿惹来锦衣卫就麻烦了!”家将张川拎着一把砍成了锯子的戚刀走过来,气喘吁吁地劝告。 “川叔,这南京守备衙门的官兵……”李彤心有不甘,皱着眉头低声询问。 “他们原本就是这样!”家将张川早就见惯不怪,撇了撇嘴,满脸不屑地回应,“咱大明,英勇敢战的,要么不得好死,要么在军中无立足之地,剩下的自然就是一群窝囊废!” “林哥儿和沙哥儿他们呢?他们总不能白白死了。即便官府没本事管,我也一定要把今晚的刺客揪出来,斩尽杀绝!”张维善气急败坏,挥舞着胳膊发誓。 “少爷能有这份心思,林哥儿和沙哥他们两个,死也瞑目了!”家将张川又笑了笑,古铜色的脸上瞬间写满了沧桑,“可事情总得一步步来,不能急在一时。至于官府,他们如果想管,自然有的是办法管。但眼下,少爷还是别指望了,眼下他们不找您和李公子的麻烦,已经算高抬贵手了。” “刺客今晚是找上门来的,我和子丹差点就死在他们手里!”张维善无法接受这个答案,跺着脚大声强调。 “可是刺客来时,并没有外人看见。小人和弟兄们,又是张家的家丁,不能给少爷您作证。”张川的回应冷静而正确,可听在人耳朵里,却难受异常。 “活口呢?川叔,你们怎么没留活口?”李彤大急,踮起脚尖朝先前战斗最激烈出张望。只见张石等人用战马托着战死的家丁身体,正默默朝自己这边走。而没来得及逃走的黑衣的刺客们,全都歪倒在青石街道上,一动不动。 “都是死士,跟昨夜的那些倭奴不同!”张川叹了口气,低声解释,“受伤之后,立刻服毒,小的们拦都拦不及!” “啊……”李彤和张维善两个,再度目瞪口呆。 死士两个字,他们以前只在话本里看到过。从不认为,这种人真的会在现实世界中存在。而今夜,话本里的死士,却直接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回到家后,两位公子赶紧派人给家里的老爷写一封信,让他们赶回来处理此事。”知道张维善和李彤都缺乏阅历,家将张川想了想,非常严肃地补充,“然后再给北京英国公府和临淮侯府那边也写信汇报一下,让府里各自派人跟南直隶这边打声招呼,以免有官员自作聪明,不把两位公子当做老英国公和岐阳王的嫡系儿孙!”(注1:岐阳王是李文忠死后的追封,因为其子曹国公李景隆在靖难之役站队错误,被夺爵。李家后人在嘉靖年被补封临淮侯) “需要那么麻烦么?我们两个可都有功名在身!”李彤这辈子最不愿意做的事情,恐怕就是劳烦临淮侯府,本能地大声强调。 “有功名在身,只能让底层小吏有所顾忌。而官员若是昧了良心,却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张川又笑,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无奈,“两位公子请听在下一言,刺客既然敢在南京城里动手,未必身后就没有依仗。两位还是早点请府上长辈出面为好。否则,即便刺客真是混进南京城里的,背后没有任何官员与他们勾结。地方官员们想利用此事做文章,也难免把歪心眼打到两位身上!” “这……,也罢,就依川叔!唉!”李彤和张维善两个听得心里发虚,只好叹息着轻轻点头。 家将张川知道他们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现实的残酷,所以也不再多说,只管拉过坐骑来,请二人乘坐上去,然后簇拥着二人返回各自的府邸。 “ちくしょう!くそ!”珍珠河内一团发着恶臭的垃圾下,先前被李彤追出了半条街的刺客头目钻了出来,扬起一张清秀到极点的面孔,对着李彤和张维善二人的背影,低声诅咒。 “主上!”四五个水鬼模样的黑衣人,从附近的烂菜叶子,碎芦苇篮子和其他垃圾下钻出来,用古怪的异族语言,向清秀面孔刺客头目谢罪,“请恕我等无能!那些家丁当中,至少有三个是从军队中退下来的老兵,身手敏捷,厮杀经验也异常丰富!” “蠢货,废物,当初刺探消息时,都干什么去了?”刺客头目的面孔立刻变得扭曲,紧皱起眉头,朝着“水鬼”破口大骂,“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这次失了手,下次他们肯定不会再轻易于夜里出来游荡!” “之所以失手,还不是当时您被人提着刀追得满大街乱窜?”水鬼们心中偷偷嘀咕,嘴巴上,却不敢做任何反驳。只管用脑袋顶着清秀面孔掷过来的烂菜叶子,臭鸡蛋皮,连声认错,“主上说的是,在下的确无能,的确辜负了主上的信任。请给在下一个机会,在下一定想办法混进这两人家里去,将他们两个的人头给您割来!” “蠢货,你们想找死么?偷袭都打不赢,还主动把自己送到别人老窝里去?”刺客头目大怒,声音立刻变得凄厉,喉结在水面处上下起伏。 “属下错了,请主上责罚!”众水鬼不敢还嘴,低着头任凭处置。 刺客头目也不想闹出太大动静,引来外人的主意。骂了几句之后,就果断闭上了嘴巴。转动着脑袋四下看了看,嘴角忽然露出一缕恶毒,“走,去哪吴四维家里,连夜做了他!” “啊?!”众水鬼被吓了一哆嗦,嘴里顿时惊呼出声,“主上,那,那吴四维可是,可是,可是来岛大人花了很多钱才结纳下的强援!” “一个拿了钱什么事情都肯做的油渣而已!”刺客头目笑了笑,嘴角的恶毒迅速变成了不屑,“只要肯出钱,明国一抓一大把。与其留着它被人顺藤摸瓜,不如现在就做了他!做了他,大明的糊涂官员,肯定会怀疑是那两个家伙干的。做了他,才能让南京城的水更混!” 说罢,头一低,扎入漂浮在水面的垃圾堆下,眨眼间又不见了踪影。 第十一章城狐(上) 第十一章城狐(上) “什么,吴四维被人杀了?”南京右佥都御史严锋打了个哆嗦,手里的青花瓷茶杯落在地上,瞬间摔了个粉碎。 那是宣德年间官窑麒麟青花,世上已存不多。每一只,价值都在百两之上。然而,以清廉闻名的严锋,此刻却丝毫顾不上心疼。一把抓过书童严寿的胳膊,大声追问,“凶手是谁?为什么要杀他?应天府那边怎么说?” “疼,老爷他,疼!”书童严寿只有十一二岁,生得细皮嫩肉,被严锋鸡爪子般的手指一抓,面孔立刻抽搐成了一只小肉包子,“小人不知道,小人还没来得及打听。小人刚才出门去给老爷您买烟叶儿,听卖烟草的刘二说的。他家掌柜住在桃花巷,跟吴举人是邻居!” “你个废物!”严锋急得两眼冒火,一把将小书童推翻在地。 不怪他不懂得怜香惜玉,今天这个消息,实在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原本还指望着,利用吴四维这个懂得感恩,且善于颠倒黑白的“学生”,替自己冲锋陷阵,自己可以从容运筹帷幄。却不料,没等将小卒子拱过河,有人已经打过来当头一炮。 损失一个卒子,当然不能决定棋局胜负。可如果炮从哪打过来,对手是谁都不知道,这局棋还怎么下?况且对方今天既然敢去杀吴四维,说不定哪天就会找到他严锋家门口。他严锋所依仗的一支秃笔和两片嘴唇,可挡不住明晃晃的钢刀。(注1:中国象棋,在明代已经与现代差别不大) 想到自己有可能落到跟吴四维一个下场,他心里就又激灵灵打了个哆嗦。本能地迈开双腿,直奔挂在墙上的君子剑。然而,手指已经碰到了剑柄,胳膊却忽然又软了下来。叹了口气,转回椅子旁,颓然坐倒。 “老爷息怒,小人这就去打听,这就去打听!”书童严寿双手递上一只装满了烟草的荷包,媚笑着说道,“您老先抽上一袋,提提神,小人一袋烟时间,保证将您老需要的消息打听得清清楚楚!”(注2,烟草在明代传入中国,被医生认为有治病强身功效,迅速风靡) “算了,不用了,你歇着去吧!”严锋摇摇头,叹息着回应。 “小人,小人没用,没用!”书童严寿吓得魂飞魄散,抬起手,左右开弓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小人让老爷失望了。小人掌嘴,掌嘴,老爷您切莫气坏了身子!” “停下!”严锋一愣,赶紧伸手拉住了书童严寿的手腕,“老夫的意思是,你打听也打听不到有用的东西,你抽自己耳光自己干什么?” “老爷您……”书童严寿楞了楞,这才明白,刚才严锋说得并不是气话。自己白白抽了自己好几个大嘴巴。顿时,两腮处就传来热辣辣的疼。 然而,疼归疼,他心中的恐惧却瞬间消失了一大半儿。赶紧冲严锋躬了下腰,哽咽着补充道:“老爷您日夜操劳,小人却连帮您探听的消息的事情都做不好。小人没用,请老爷责罚!” “算了,这根本不是你能掺和的事情!”严锋喜欢的,就是书童严寿这股子温顺劲儿。放开对方手腕,笑着摇头,“下去找管家要点冰片敷敷,别淤住血。不然,别人看到,还以为老夫打了你呢。老夫可没用那么狠的心肠!” “老爷您向来仁慈!谁敢冤枉老爷,小人去撕烂了他的嘴!”书童严寿妩媚地看了严锋一眼,哑着嗓子说道。 他正处于变声期,嗓音落在御史严锋耳朵里,别有一番滋味。登时,一股湿热的感觉,就涌上了后者心头。 大明朝太祖旧制,严禁在职官员狎妓。而清流当中的言官,完全靠着正人君子形象吃饭,就更不能四处沾花惹草。但大明太祖在位时,只禁止了官员狎妓,却没明令禁止官员养小厮。所以,从英宗年间起,官员们借着雇佣书童的名义养小厮,就成了一种时髦。 小厮们同常都是天生丽质,且粗通琴棋书画。有女人之柔,无怀孕生子之患。既可以红袖添香,又可以出谋划策。可鸾可凤,肆意颠倒。入则粉黛出则龙阳,截董贤之袖者婕妤岂至无欢啖弥子之桃者南子未闻冷落……(注3,见于明代笔记对此事的描述。旅明葡萄牙商人,也有类似记述。) 但是今天,哪怕心里头再热,再痒,御史严锋也强迫自己站了起来,快步走向窗口。不肯看书童严寿那幽怨的眼神,他自己拉开窗子,让晨风吹上自己早就不再年青的面孔,“叫你去找冰片敷脸,你就赶紧去找,别耽误功夫!回来之后,老夫还有重要事情,安排你去跑腿!” “是,老爷!”书童严寿脸上闪过一丝庆幸,但是很快,就又恢复了女人般的妩媚,“小人去去就来,您老先吃烟!小人给您装好了放在桌子角上!” “嗯!”御史严锋没有回头,答应一声,目光继续看着外边的流云。 初夏时节,天空中的风云变幻莫测。一转眼功夫就会彤云密布,大雨倾盆。而下一个瞬间,也许就是阳光万里。 书童严寿不敢打扰他思考,装好了烟斗,蹑手蹑脚去找管家拿冰片。不多时,又拎着一壶参汤走了回来。先给严锋晾上了一碗,然后一边指使其他下人打扫地上的碎瓷片,一边小心翼翼地走到窗边,低声提醒,“老爷,小的刚才还听说了另外一件事,吃不准跟吴举人的事情有没有关系!” “什么事情?”严锋一愣,目光迅速从白云苍狗之上收回,皱着眉头追问。 “小人?”严寿犹豫了一下,声音立刻变得更低,“昨夜成贤街那边,好像有两伙人当街搏斗。据说死了五六个,血流得到处都是。守备府的巡城军士看到了,也没敢管!今天早晨尸体还在街头上横着,被雨水泡了半宿,都生了蛆!” “岂有此理!”御史严锋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窗台上,震得窗棱嗡嗡作响。“南京守备府养那么多兵卒,还有应天府的差役,都是干什么吃的?居然放任贼子当街行凶?此事若是传扬开了,将置我大明留都一众文武于何地?置太祖和列位先皇的脸面于何地?给我备车,老夫这就去应天府衙门,问问那姓王的到底做的哪门子官?” 第十一章城狐(中) 第十一章城狐(中) 拜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所赐,留都南京的内城规模小得可怜。右佥都御史严锋坐在马车内,将一篇《孤愤》刚刚吟诵完毕,车轮已经在应天府衙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此刻正值应卯时间,作为大明帝国留都的行政中枢,应天府衙门内忙碌异常。在六房典吏的调度之下,不断有大使、书办和白员们举着帖子、账本进进出出。当值的差役,也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严锋坐在马车内又将《岳阳楼记》从头背到了尾,居然还没有任何一个有眼力架的主动上前,询问他的马车今日因何而来。(注1:明清府、县设有六房,以应中央六部。六房主管称为典吏。少数府衙还设有库大使,仓大使,税大使等职位,辅佐知府办公。)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实在受不了车厢内蒸笼般的热度,严锋以一声长吟,结束了君子修心之旅。伸出手,主动推开车门,“寿哥儿,怎么回事?你为何还不去投送老夫的名帖?” “这……”正被太阳晒的额头发烫得书童严寿,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赶紧一个箭步窜回车厢门口,压低了声音解释,“老爷,请恕小人多嘴。小人刚才看到,有几辆马车,都绕向了侧面的角门儿。此刻小人要是拿了您老的名帖去正门投递,肯定有那多嘴的人会问,您老挑这个时间来找府尹,是因公还是因私……” “废话,老夫跟姓王的又没什么交情,难道还能为私事找他?”严锋听得心头火起,顺手抓起一本书,就想往往书童头上砸。然而,手举到一半儿,却忽然意识到,南京应天府跟北京顺天府平级,知府不叫知府,而叫府尹,乃是正三品实权大吏。 而他自己,虽然声名赫赫,却终究只是正四品。级别比府尹差了一大级不说,也管不到对头上。在应卯时间前来,应该以下官之礼老老实实投帖子等待接见,无论如何,都没资格让对方出门来迎接! “老爷,老爷不要生气。小人糊涂,小人被太阳晒晕了头,不该让人把车赶到大门这边。小人这就去侧门投帖子,然后请那府尹派专人到正门来接!”严寿虽然年纪小,却极为机灵。见严锋的脸色红一块,白一块,赶紧给对方赵台阶下。 “罢了,让车夫将马车赶到角门那边。然后告诉里边的管事,老夫乃是王府尹的故交,当曾经一道在京师为同僚,今日有要紧事,必须跟他当面相商!”严锋有了台阶下,脸上的羞恼立刻变成了慈祥。摆摆手,柔声吩咐。 “是!”书童严寿答应一声,立刻吩咐马车转向。在一片好奇(.)或者纳闷的目光当中,悄然驶往知府衙门角门。随即,又利索地进入车厢内,取了自家主人的名帖,径自去找人投递。 角门处当值的书办,听闻来者是一位佥都御史,又听闻对方跟自家老爷一道做过京官,不敢怠慢。立刻拿着严锋的名帖,直奔府署二堂。 府尹王福瑞正在跟一位顺路前来拜访的同年端着茶水点评时政,听严锋自称是自己以前的同僚,眉头立刻皱成了疙瘩,冲着书办挥了下手,大声吩咐:“跟他说老夫身体今天不适,不敢见客,等改日身体康复了,自当登门谢罪。” “遵命!”书办答应一声,转身欲退。还没等迈开双腿,王福瑞的同年进士,刚刚从北京外放杭州就任知府的李方锋,却低声喊了一句,“且慢,哪位严御史?是不是去年刚从北京因为弹劾申阁老,被踢出朝堂的那个清流名宿?” “正是此人!”南京府尹王福瑞满脸鄙夷,冷笑着回应,“你我乃是进士出身,授翰林院庶吉士,两年之后就外放上县。他在京城蹉跎了九年,才勉强考了个三甲末尾,又在刑部熬了六年,才依靠敢于撕咬,做了七品给事中。王某何德何能,敢跟他姓严的去做同僚?” 他说得全是实话,翰林院那是国家储藏人才的重地,非年轻而才华出众者不得入内。而非翰林不得入阁,也是大明朝的惯例。他和李方锋当初都是少年得志,二十六七岁便中了进士,以二甲前几名的成绩,被纳入翰林院,彼此叫一声同年,也算惺惺相惜。 可御史严锋,却是四十出头才中了个三甲末尾,最初官职也只是刑部检校。以九品杂员的身份,去硬跟六品庶吉士充同僚,的确过于勉强。 但是,刚刚在北京述过职的李方锋,对王福瑞的观点,却不敢苟同。先朝着书办摇了摇头,示意此人不要轻举妄动。然后笑了笑,低声劝谏,“王兄,这话可就错了。你久在地方,恐怕不清楚朝堂上的情况。那严御史虽然学问不怎么样,全身本事都长在了一张嘴上。若是你得罪了他,今后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恐怕难比登天!” “此话怎讲?”南京府尹王福瑞心中立刻打个哆嗦,询问的话脱口而出。 “王兄,你亏就亏在,很久没去过京师,消息不够灵光。”李方锋裂了下嘴巴,苦笑着回应,“京师里最近一直流传着两句话,叫做“宁遇老虎,莫遇疯狗。可惹阁老,别惹清流。”遇到老虎,老虎若是不饿,未必吃你。可遇到了疯狗,却不管肚子饿不饿,都会扑上来就咬。惹了阁老,只要你持身以正,阁老爱惜名声,无论愿意不愿意,肚子里能头都必须撑得开一条船。而惹了清流,他们却会向疯狗一般成群结队扑上来,不把你咬死誓不罢休!” 不待王福瑞说话,幽幽地叹了口气,他继续补充,“以申阁老八面玲珑,人称水晶琉璃球,尚被他们逼得今年春天不得不自请去职回乡,像你我这种完全靠实干政绩往上走的,一旦被他们盯上,还不得撕咬得体无完肤?!所以,王兄且听小弟一句话,宁可受一些委屈,也切莫招惹这条疯狗。”(注3,申阁老,申时行,性子绵软,做事力求稳妥,在万历与言官之间,起到了极大缓冲作用。万历二十年春被清流弹劾,辞职回家。) 第十一章城狐(下) 第十一章城狐(下) “嘶——”应天府尹王福瑞倒吸一口冷气,身上所谓那点翰林院庶吉士的骄傲,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首辅申时行今年受不了清流的轮番攻击,主动辞职之事,在大明朝官场中传得沸沸扬扬。作为留都南京的府尹,他不可能对此毫无耳闻。而申时行身为嘉庆四十一年的状元,这辈子都来没做过地方官,尚被清流撕咬的体无完肤。他这种常年在地方任职,完全靠着政绩往上走的,怎么可能挡得住清流们鸡蛋里挑骨头? 所以,尽管他级别比右佥都御史严锋高,权力比后者也大,今天这碗“闭门羹”,也坚决不能往外送。否则,将来有可能真会应了那句话:宁遇老虎,莫遇疯狗…… “唉!”权衡清楚了利害,应天府尹王福瑞只能叹了口气,先向同年好友李芳峰道了谢,然后吩咐人给自己换了正式官服,亲自迎到了知府官署的角门口。 那右佥都御史严锋正等得不耐烦,见府尹亲自出迎,立刻感觉脸上有光,先前肚子内的不快瞬间烟消云散,主动上前几步,向王福瑞躬身施礼,“同年末学见过王年兄,昔日琼林宴上,王兄风采,严某至今历历在目。” “严兄客气了。当初王某年青气盛,行事孟浪,没少出了丑。倒是严兄,当初就能做到荣辱不惊,此时,风采竟然更胜往昔!”王福瑞侧开半步,以同辈之礼相还。 琼林宴乃为殿试结束之后,朝廷赐给进士们的酒席。每届有幸品尝者,总数大约在三百人上下。除非彼此之间慕名已久,否则,新科进士们,根本不可能将彼此的名字跟面孔对上号。而严锋和王福瑞,却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了当日盛况,并且将对方当日的表现大加赞赏。 这种客气话根本不能认真,用来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却再好不过。一边寒暄着,一边缓缓走入知府官署,待脚步踏上了二堂的台阶,宾主双方之间的关系,已经近得宛若亲兄弟一般。 王福瑞的同年好友李方锋甚有眼色,早就主动去了其他房间。王家的小厮们也手脚麻利,趁着自家老爷出门迎接客人的功夫,也将专门用来接待要客的二堂内收拾得一尘不染。宾主双方又客气了几句,相互谦让着走入堂内落座,不多时,便有人将茶水和点心送了上来。 右佥都御史严锋是曾经在朝堂上见过大世面的,当然不在乎茶水和点心是否精致。随便应付了几口,就将话头转向了正题,“王兄莫嫌严某多事,最近南京城内似乎不太安稳。马上夏粮就要装船北解,万一有个闪失……” “多谢严兄提醒!”王福瑞闻弦歌而知雅意,放下茶盏,笑着拱手,“王某今天也正为此事头疼。不过,底下人做事还算得力,已经弄清楚了是一伙倭寇不小心在城里吃了亏,蓄意寻仇报复。王某已经知会了徐守备,请他增派兵丁加强巡视,一旦发现有人闹事,立刻当场拿下!” “倭寇?”右佥都御史严锋眉头轻皱,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辑五可确定闹事的全是倭寇,并非有人假冒倭寇,为祸地方?” “仵作那边,已经将尸体都检验过。其中大部分都是日本国人。所抓获的疑犯当中,也有日本国人开了口。所以应该不是假冒!”听对方忽然叫其了自己的表字,应天府尹王福瑞心中一寒,警觉油然而生,“上元、应天两县的县令,已经把发生在各自地头上的案子整理出了大致脉络。从目前他们汇报上来的情况看,三个案子,应该归为一个?” “三个案子,敢问是哪三个案子?如果不妨碍公务的话,还请辑五如实告知。”尽管应天府尹王福瑞回答得滴水不漏,右佥都御史严锋还是凭着多年进攻经验,从中找到的下口之处。“否则,一旦北京那边追问起来,南京督察院这里,严某也好尽量为你分分辩一二!” ‘都被踢到南京来了,还胡乱伸爪子,就不怕被人剁掉!’应天府尹王福瑞肚子里暗骂,脸上,却堆起感激的笑容,“多谢严兄,王某正愁有人听到点风声,就唯恐天下不乱。” 顿了顿,他笑着补充,“三个案子,其实严兄应该都听说过了,第一件是高丽国某个要员之子江南在玄武湖上遇刺的案子,当时就有一名倭寇被打死,一名倭寇落网。第二件,则是两个国子监学生替江南报仇,带着家丁追到了倭寇藏身的船上,将勾结倭寇者和船上的倭寇一战而擒。第三件案子,发生于昨天夜里,倭寇的余党恨那两个学子动了他们的人,拦路报复。结果被那两个学子和闻讯赶来的守备衙门官兵打死了一大半儿,剩下全都跳进了珍珠河!” “哦?我大明还有这等文武双全的学子,府尹真是治政有方!”严锋迅速拱起手,皮笑肉不笑地向王福瑞道贺,“此事若是属实,府尹入阁指日可待!” 作为官场上滚打的半辈子的老江湖,王福瑞如何听不出严锋话里藏着毒针?眉头微微一挑,笑着拱手,“御史莫非认为底下人判断有误,王某愚钝,还请不吝赐教!” “严某发现一名倭寇!”右佥都御史严锋猛然站起身,单手比做刀状,朝着身旁空气里连连下劈,”哎呀,这个也是,这个还是!哎呀,这南京城里,到处都是倭寇!且待严某将他们全都杀掉,然后将尸体交到府尹面前邀功!” “严兄这话可就过了!”好歹也是个正三品大员,王福瑞即便性子再软,也受不了别人当面冷嘲热讽。长身而起,怒容满面,“莫非严兄以为,上元、应天两县的县令、县尉,还有我应天府的上下,全都是睁眼瞎不成?!” “不敢,不敢,府尹息怒!”严锋撇起嘴,冷笑摆手,“严某如果没记错的话,早在二十余年前,倭寇就已经绝迹,府尹和守备做事又都一向小心,这南京城里,怎么会忽然冒出来如此多的倭寇?其二,这倭寇进了南京城里,既不抢钱,也不杀人放火,为何偏偏找两个国子监学生的麻烦?再者,南京城内河道纵横,每日过往船只数以千计,他们怎么找得就那么准?此外,那倭寇又不是他们的家人,怎么连他们回家的时间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还恰巧拦在了他们回家的路上?” “这?”王福瑞的额头上,迅速渗出了汗珠,铁青着脸无言以对。 严锋肯定是在鸡蛋里挑骨头,这点他一开始就清楚。但是,严锋所挑的骨头,却无一处看起来不是有理有据。特别是第一条,绝对戳中了他的软肋。 南京城突然冒出来这么多倭寇,他这个府尹难辞其咎。一旦被人咬住做文章,他数年兢兢业业积累下来的政绩,肯定瞬间付之东流。 正恐慌间,却又听见严锋的话从耳畔传了过来,像毒液般,迅速注入他的心脏,“皇上不肯上朝,春闱一拖再拖。有学子等不及了,难免会想走歪门邪道。府尹,你可千万小心!我大明,向来是琼林宴把盏者才堪称英杰。万一开了拿人头堆的口子,即便他们杀的真是倭寇,大明士林,也不会听之任之!” 第十二章社鼠(上) 第十二章社鼠(上) 在大明朝,文臣武将之间壁垒赫然。 立国之初,武贵文贱,武将们将文官压得无法抬头。而土木堡一役,大明朝实权在握且懂得内斗的老将,被英宗皇帝尽数葬送,整个武将体系青黄不接,从此文臣才把控了朝堂,一步步将武将踩在了自己脚下。 所以,才有了“琼林宴把盏者方为英杰”这句话。虽然侵犯了北宋名相韩琦的版权,却道出了大明士林的一个共识。那就是,读书人参加科举出仕,才是正途。此外,全都是歪门斜道!而胆敢给走“歪门邪道”者放行的人,无论其官职高低,必会激起公愤,导致整个士林携手共击之! 所以,两个国子监的学生杀的是真倭,假倭,并不重要!他们是主动出击,还是被迫反抗,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是,身为文贡生,却由武入仕这个口子不能开。否则,文武之间的界限就要大乱,文官们努力了百年才早就的大好局面,就要毁于一旦。 而如果应天府尹王福瑞以先前的那套说法看待三个案件,牵涉于其中的两个学子,非但没有过错,并且需要官府当做义士大肆表彰。二人哪怕不参加科举,甚至不用熬到国子监卒业,就有可能平步青云! 应天府尹王福瑞虽然不是一个昏官,可他跟两个年青的文贡生既不沾亲带故,又无财产往来,凭什么为了二人去得罪整个士林?当即,此人心里就有了决断,拱起手,心悦诚服地向严锋行礼,“多谢年兄提醒!今日若非兄长提醒,王某差点就犯下失察之错。下面人偷懒,硬把三个不相关的案子往一起联系,王某立刻就将案卷发回刑房,让他们严查,一定不给妄人钻了空子!” “贤弟客气了!”见王福瑞如此上道,严锋老脸上,立刻就写满了嘉许。笑着起身,拱手还礼,“你一直忙着教化百姓,对士林中的一些禁忌不太留意,也是应该。不过,愚兄会努力帮你看着,尽量发声提醒,只要你不嫌愚兄多嘴便好!” “不嫌,不嫌,兄长多虑了。王某知道好歹!”王福瑞笑着躬身,再度向对方行礼。 “贤弟虚怀如谷,今后前途必远在所有同年之上!”南京右佥都御史严锋笑着还了个礼,随即快速补充,“其实还有一件案子,可能江宁县那边还没来得及向贤弟汇报。“桃花巷那边有个姓吴的举子,昨夜居然被人灭了满门……” “严兄是说那个喜欢搬弄是非,包揽诉讼的吴四维?”应天府尹王福瑞眉头轻皱,立刻给出了回应,“那件案子,没有经过江宁县,而是直接惊动了府衙。刑房典吏带着仵作和衙役们,一大早就赶过去了。据目前所掌握的情况,典吏和捕头们都认为是熟人作案。” “熟人作案?”严锋听到“搬弄是非,包揽诉讼”八个字,脸上的笑容就已经消失,再听到典吏和捕头们的初步结论,立刻阴云满面,“好一个熟人作案,一句话,就将吴举人从受害者,变成了凶手的同党。然后再花上一两年慢慢去梳理,运气好恰巧遇到了凶手,就将案子结束。运气不好,也是恶人内部分赃不均引发的火并,可以不了了之。” “严兄……”应天府尹王福瑞心头听得心中发堵,然而,有刚才的前车之鉴在,却不敢怪严锋信口雌黄,只能强压下怒气,冲着对方低声请教,“严兄莫非以为此案另有蹊跷?如果严兄掌握了确凿证据,还请明示。夏粮北运在即,王某真的不愿让城内人心惶惶!” “那两个贡生带领家丁在秦淮河上行凶之时,吴四维曾经带领几名同乡举子力阻。而昨夜那两个举子前脚遇刺,后脚吴四维就被人灭了满门,这时间未免赶得太巧!”严锋撇了撇嘴,冷笑着给出了回应。 按道理,他一个正四品高官,即便落了势,被政敌一脚踢到了南京,此刻也应该注意点儿身份,不去直接找两个白丁的麻烦。可那吴四维乃是他麾下重要一卒,刚刚准备拱过河去当车使,就被人用刀剁掉了脑袋,这口气,他又怎么可能咽得下? 更何况,在他眼中,张维善和李彤两个,也绝非寻常贡生。极有可能,就是对手派出来头前探路的小卒。自己的小卒被灭,他若不能以一换二,如何又能扳平局势?如何能逼出对面的车、马、跑、相? “严兄莫非以为,是那两个贡生,带领家丁登门寻仇?”应天府尹王福瑞,被严锋的话吓了一跳,赶紧端正态度,大声追问,“严兄可有真凭实据?若是有,王某这就可有发下火签,让差役抓他们两个归案!” “这不是明摆着么,时间,作案动机,都对得上!”严锋瞟了王福瑞一眼,对此人的啰嗦很是不屑,“贤弟只要派人把他们拘进府衙内,吓唬一番,肯定就能水落石出!” “严兄,小弟这边断案子,可不像先前驳回底下人所做结论那么简单。”王福瑞闻听,立刻苦笑不得地摇头,“驳回底下人所做结论,小弟只需要一句话就够了。而断案子,却要真凭实据。且不说还有同知、刑房典吏,以及若干同僚子在旁边看着,单纯那两个人头上的贡生功名,小弟也不能随便就拘他们前来问话。当然,如果严兄手里拿着真凭实据,就另说了。小弟即便拼着被南京吏部和刑部申斥,也一定替吴举人雪了这灭门之冤!” 话,说得很委婉,也很漂亮。但底线,也亮得非常明白。地方官府断案,不像言官弹劾同僚。言官弹劾同僚,不需要凭据,风闻奏事就行了,这是大明太祖给他们的权力,后世皇帝即便气个半死,也不敢擅自更改。而地方官断案,自古以来就得讲究人证物证确凿,否则就是蓄意栽赃陷害。一旦留下首尾,当事官员难免会吃不了兜着走! “贡生算什么功名?”见对方不肯依照自己的指点行事,严锋心头懊恼,说话声音瞬间转高,“只要你想办成铁案,严某一句话,就让有司剥夺他们的学籍?” “小弟相信以严兄的本事,夺了他们的学籍,易如反掌!”应天府尹王福瑞听得心中一凛,却愈发不敢轻举妄动。 他先前之所以答应严锋,不给两个学子拿着倭寇的头颅邀功领赏的机会,是因为此事对他来说非常简单,且不会落下任何把柄。而凭着严锋一句话,就硬将两个贡生当做杀人的嫌犯拘进府衙审问,却会让他冒上极大的风险。 他跟严锋之间的交情,仅仅是同一年考中的进士,还不在一张榜单上。凭什么要为此人赌上自家前程和好不容易才积累下的官声? “在此之前,还请严兄体谅王某的难处!”顿了顿,王福瑞压低了声音,迅速补充,“况且严兄可能有所不知,他们两个,也不能算是寻常贡生。一个出自临淮侯府,另外一个,则还有机会承袭英国公的爵禄。严兄身为御史,可以不惧权贵。可王某这边,却不能随随便便,就把两位勋贵之后拘进衙门里。若是没有真凭实据,拘时容易。待到不得不放人的时候,可是难上加难!” 第十二章社鼠(中) 第十二章社鼠(中) “那又如何?”严锋既然已经决定亲自下场收拾两个“小卒子”,又岂能不知道李彤和张维善二人的背景?撇了撇嘴,大声道:“我等读圣贤书,养浩然气,若是面对权贵时畏首畏尾,岂对得起当年先皇知遇提拔之恩?” 这话,当然说得漂亮!但是听在应天府尹王福瑞耳朵里,却引发不了任何共鸣。且不说严锋以四品御史的身份亲自下场陷害两个学生,“吃相”实在过于难看。但凭二人职责的差别,也令王福瑞对严锋的观点不敢苟同。 作为以弹劾人为职业的御史,严锋故意跟勋贵作对,非但没人能拿他怎么样,反而会博出一个铮铮铁骨的名头,为今后的升迁带来数不清的好处。而作为地方大员,王福瑞却要靠政绩、考评和人脉来铺前程。想要百尺竿头更近一步,就不能四下树敌。否则,就会给内阁大佬们留下“这厮没做事实的本领,只懂得沽名钓誉印象”,争先恐后跟他划清界限。 历朝历代,只要皇帝不是亡国之君,都会懂得一个道理,那就是,手下不能没有专门给百官挑刺的清流,更不能少了能踏踏实实做事的能吏。否则,百官全将手揣在袖筒里,张开嘴巴给别人挑刺,干的越多错处越多,遇到外敌之时,君臣就只能集体去崖山跳海了。 以王福瑞对世道和朝廷的看法,这大明,还远远没到准备亡国的时候。北京城里那位万历天子虽然因为跟百官怄气不愿上朝,也远称不上昏庸糊涂。所以,身为正三品留都府尹,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走清流的路子。 想了又想,实在被严锋的目光催促不过,应天府尹王福瑞端起一盏茶,边喝,边慢吞吞地回应道:“严兄此语,对王某来说,无异于当头棒喝。然历任应天知府的主要任务,都是确保江南粮赋按时北运,其他皆由同知代为处理。严兄今天的推测,王某已经记在心里了。接下来肯定会与同知那边通气,要求其秉公而断,做到不枉,不纵。” ‘蠢材,若是要求秉公而断,不枉、不纵,老子又何必亲自过来找你?’南京右佥都御史严锋在肚里大骂,然而,脸上却做出了一幅非常歉然的表情,“哦,为兄倒是忘了,你这个府尹还管着漕运、盐引与海贸戡合诸事。赶着这个时候前来打扰,真是该直接叫衙役拿大棒打了出去!” “言重了,言重了!”应天府尹王福瑞满脸堆笑,连连摇头,“再忙,也不会连请严兄坐下来喝茶的时间都没有。只是夏粮入库和北运之前这几天罢了。等过了这几天,一定登门向严兄请教!” “愚兄必倒履相迎!”严锋坐直身体,大笑着回应。 话不投机,继续说下去,已经没有必要。但官场上该有的礼节,却不能丢。因此,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从当年进士高中之后琼林盛宴,一直扯到王福瑞等庶吉士奉旨出京。然后再由某人因拍了张居正的马屁飞黄腾达,扯到万历皇帝即位之时种种天降祥瑞。林林总总,越谈,气氛越是热闹。 待从北京扯到南京,又扯到最近几年越来越多的西洋海客,严锋忽然收起了笑容,“贤弟身居要职,可曾听说过朝廷准备力行开海之事?” “开海,不是早就开了么,否则市面上,哪里来的那么多稀奇(.)古怪东西?”王福瑞扭头看了一眼摆在书架旁的西洋钟,笑着反问。“比如自鸣钟,铁弦琴,还有满街乱滚的琉璃球子,都是金发碧眼的外夷从海上贩运而来。前两年还甚为稀罕,最几年,却已经成了常见物,任何人都能买得到。” 那西洋钟是五年前他做生意的小舅子,特地买来送给他的。虽然每天都必须上发条,误差也大了些,但胜在灵巧方便。平素只要看一眼表盘,就能根据指针的位置,大致估算出正确时间。每隔半个时辰,还能不敲而鸣,用来催促客人滚蛋,再好不过!(注1:西洋自鸣钟,1582年正式进入中国,然后迅速风靡于权贵之家。1600年前后,中国工匠开始仿制。) 同样的西洋钟,严锋的书房里也有一座。不过他嫌此物敲来敲去太吵闹,特地找工匠弄成了哑巴。因此,倒透出了几分“大音希声”味道。 只是,此刻严锋的心思,却不在探讨西洋自鸣钟。笑了笑,继续说道:“贤弟恐怕是想得拧了,此番开海,不是像先前那般发出定数的戡合,然后逐年审定。此番,据说要大开海贸,只要缴纳一定数量保金,福建、浙江等沿海诸省,就可以自行下发。” “啊?!”应天府尹王福瑞被吓了一跳,手里的茶水差点全泼在自己的大腿上。“朝中为何要如此行事,若各省滥发戡合文凭,这不是乱了章法么?届时,那海船扯着风帆南北乱窜,谁知道其手中文凭是真是假?胡闹,真是胡闹。是哪个提出的此议?其罪当诛!” 严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当朝阁老为何要做这种打算,愚兄哪里懂得?按愚兄的想法,这海禁就不该开。我大明天朝什么都不缺,何必拿上好的丝绸、茶叶,去换那些既不能吃,又不合用的光怪陆离之物?但愚兄如今身在南京,说了话也没人肯听。所以还不如不说!” “这……?”素有擅长实务的应天府尹王福瑞,脸上仿佛有数团浮云,时聚时散。 “当,当,当,当……”自鸣钟忽然响了起来,声音清脆洪亮。南京右佥都御史严锋非常识趣地起身,向着王福瑞拱手,“贤弟公务繁忙,愚兄就不多打扰了。贤弟若是有空,不妨到寒舍坐坐,咱们同年兄弟,这么多年后还能相遇也是有缘!” “严兄……”王福瑞想要挽留,却又不知道该拿什么理由,只好站起身,魂不守舍地将对方送出了府署。望着马车渐行渐远,忍不住长叹一声,恨恨扼腕。 第十二章社鼠(下) 第十二章社鼠(下) 这一回受到的打击颇为沉重,导致他整整一天,无论会客还是处理公务,都提不起任何精神。晚上回到府衙后院,对着美食美酒,依旧愁眉不展。 他的妻子出身于大户商贾之家,素来贤惠。见自家丈夫神不守舍,忍不住亲手替他倒上了一盏酒,笑着劝道:“老爷这是怎么了?整天唉声叹气的。是手下的官吏不听使唤么?那该收拾就狠狠收拾,千万不要心软。否则他们倒是逍遥了,您自己累坏了身体,让妾身和孩子们可怎么是好!” “我都连任了两届府尹了,手下人谁还敢不听使唤?!”王福瑞接过酒盏,叹息着摇头。”你不用管了,我只是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差点儿踩了一脚狗屎!” “狗屎?哪个胆大包天的,赶在府署里头养狗?”夫人勃然大怒,站起身,就准备吩咐下人去将狗找出来打死炖汤。王福瑞看到,连忙笑着拦阻,“别胡闹,这是应天府衙门,非你我准许,哪个敢把狗子带进来?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没有真狗!” “老爷又戏弄人?”府尹夫人楞了楞,转身翻了个白眼。虽然依旧两鬓飞霜,却依然有几分妖娆妩媚。 那王福瑞看到了,心中顿时就有些发热。笑了笑,柔声道,“别胡闹,过来坐。为夫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咱们两个,已经有日子没好好吃过一顿正经饭了。” “老爷也是为了咱们王家!”夫人听得心中一暖,笑着掉头往回走。眼看着已经走到了桌案旁,忽然又停了了下来,眉头紧皱,杏眼圆睁,“老爷您不是看上了哪个女校书了吧?大明朝的祖制可说得清楚,做官不可于任职所在地娶妻纳妾!妾身即便再通情达理,为了老爷的前程,也必须做这个妒妇!” “你,你这人,没来由地,吃哪门子干醋?!”应天府尹王福瑞被问了个哭笑不得,苦着脸摇头,“为夫都奔花甲的人了,哪来的那么多闲情雅致?莫说秦淮河上的女校书,就是府里你买来的那些丫鬟,你看我动过歪心思么?” “人都说家花不如野花香!”夫人紧皱的眉头立刻放松,一边落座,一边笑着打趣。说罢,终究觉得这样做,对自家丈夫有些无理,先挥手让伺候起居的丫鬟们尽数退下,然后又给王福瑞倒了杯酒,低声赔罪,“我也只是顺口那么一说,你千万不要生气。咱们一家子,还有儿孙的前程,都还着落在你身上。你真的喜欢那娇滴滴的狐狸精,妾身也不拦着。等哪天妾身有了空,派人去苏州和杭州那边买几个只回来替你养在家里就是。” “越说越不像话了,又不是养猫养狗,还论只买?!”王福瑞气不得,也恼不得,接过酒盏,一饮而尽,“你把心放肚子里好了,为夫不是那种缺德的老不羞。为夫今天之所以不开心,是因为上午遇到了一个妄人。” “既然是妄人,直接打出去就是了。何必跟他客气!”终于确定丈夫不是想找红颜知己,府尹夫人立刻来了精神。把手朝桌案上轻轻一拍,霸气的话脱口而出。 “他是右佥都御史,终日以搬弄是非,诬陷他人为业。为夫躲他还来不及呢,哪有胆子碰他一根寒毛?”王福瑞裂了下嘴,继续苦笑着摇头。但心中的郁郁之气,终归还是顺着肚子里的酒水,化开了一大截。 “右佥都御史,四品言官,是北京派下来的巡抚,还是被人赶到南京督查院养老的废物?”府尹夫人眉头轻蹙,双目当中精光闪烁,“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你都没必要跟他至气。妾身马上派人回娘家,告诉老太爷。自然有人会出面跟他打擂台。”(注1:明代经常派御史巡抚地方,监察官员是否贪赃枉法。) “打擂台?”王福瑞又楞了楞,这才想起自家夫人姓杨,出身于苏州杨氏。虽然在大明朝算不上什么豪门,可家中的十几个女儿孙女,却嫁的全都是进士。这么多年“积福”下来,女婿和孙女婿们有的已经布政一省,有的则跻身清流。真的暗中联合起来,甭说对上区区一个南京右佥都御史严锋,即便对上的是北京的某个三品都御史,也有机会让对方折戟沉沙。 “当然了!我们杨家嫁出去的女儿,可不是泼出门的水!”府尹夫人颇具大将之风,见王福瑞好像将信将疑,立刻长身而起,“老爷不用为这点小事烦心了,妾身这就去写信。定然要让那贱人……” “夫人莫急!”应天府尹王福瑞心神打定,笑着摆手,“眼下还不到动用夫人娘家力量的时候。那斯,那贱人正如夫人所料,是个被赶到南京督查院养老的废物。一时半会儿,还咬不到为夫头上。“ “那你今天为何如此沮丧?”夫人将信将疑,皱着眉头低声询问。 “唉!那贱人逼着为夫枉法陷害两个贡生,为夫没有答应,就恼羞成怒,声称要推动朝廷广开海贸!”应天府尹王福瑞叹了口气,用尽量简单的语言,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向自家夫人汇报。 “广开海贸?那还不好么,我写信让娘家那边,偷偷组建船队就是。等开了海,就去外边大肆采办一番,然后运回来赚个盆满钵圆!”终究没在官场上混过,杨氏夫人弄不清里边的弯弯绕,立刻兴奋地连连挥手。 “我的好夫人,哪那么简单?”应天府尹咧开嘴,大声提醒,“这海货价钱之所以居高不下,便是因为物以稀为贵。若是每年放出成千上万只船去,海货岂不立刻变成了萝卜青菜?同理,我这个应天府尹只所以人人抢着巴结,就是因为手里还掌管着有数几张海贸文凭。若是文凭沿海各省都可以核发,非但为夫这个府尹,会少了许多意思?咱们王家今后的进项,恐怕每年也得减掉一大截!” 第十三章坑爹你(上) 第十三章坑爹你(上) 海贸文凭发出去多了,自家老爷的权力和进项,就会锐减。而娘家纵使组建船队赚得盆满钵盈,最后分到自家手里,能有几何? 账,很简单,杨氏夫人没读过几天书,也能算得清清楚楚。将手朝桌子上一按,她再度长身而起,“这疯狗,咱家有没得罪他,他为何连活路都不给咱家留?!不行,我得立刻给家里写信,让他们竭尽全力去阻止!” “你娘家拿什么阻止?为何要阻止?”应天府尹王福瑞这次没有阻拦,只是笑着摇头。 杨氏夫人肚子里的气,顿时又像被扎坏了的猪尿泡般,瞬间泻得一干二净。低下头,双手扶住桌子角,无言以应。 杨家的女婿们再能干,也阻止不了朝堂上的决策。况且,朝堂下令广开海贸,杨氏家族一定能从中大受其益。受损的,只是他们夫妇这个小家,其中具体缘由还见不得光。杨家的其他女婿们,凭什么放着天上掉下来的银子不要,却为了他们夫妇的贪欲,赌上自家前程?! 大家,小家,账很容易算,道理清清楚楚,可真的抡到自己去选择,有谁能够像平常说得那样云淡风轻? “为夫做官虽然比不得海刚峰,但这些年来,拿的都是常例,偶尔拿了一些不该拿的,也做的足够隐蔽,所以倒是不怎么怕姓严的使阴招!”半晌之后,应天府尹王福瑞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但是,这一回,他用的是阳谋。为夫想了一整天,也想不出太好的破解之策,所以才有些烦闷。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既然管不了,就姑且听之任之!来,夫人,喝酒,咱们两个干了此杯!”(注1:海刚峰,海瑞,历史上著名的清官。注2:常例,官场上常见的贪赃手段,在吏治败坏明代中晚期,被视为当官的“福利”,即便查到,也不会深究。) “嗯!”杨氏神不守舍地点头,举起酒杯,一边慢慢品味,一边柔声商量,“要不,老爷就答应了他?左右不过是俩穷学生而已,老爷随便动一下手指头就能碾死,没必要……” “若是俩穷学生,就简单了!”王福瑞放下酒盏,连连摇头,“夫人有所不知,那俩贡生,一个出自国公府,一个出自侯府。虽然都不怎么受长辈待见,可也不是能随便丢进牢里弄死的废柴。“ “这个我知道,打狗也得看主人。哪怕主人家天天让自家的狗饿肚子,外人也不能随便去打!”杨氏夫人倒也机灵,立刻理解了自家丈夫的苦衷。“这姓严的,自己没胆子,却逼着老爷你去替他当枪使,心肠也忒歹毒!” “学而优则仕,恶至极做官。不歹毒,怎么做得来御史?!”王福瑞笑了笑,像是总结,又像是在自嘲,“在大明朝,但凡官做到五品以上的,哪个手底下没几个冤死鬼?只是这一次,姓严的找错了目标而已!” 说罢,又笑着摇头,“算了,不管他了。姓严的想推动朝廷广开海贸,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实现的。到那时,也许应天府尹早就换成了别人。喝酒,喝酒!” “那老爷一定是去做了布政,或者入朝去做阁老!”杨氏起身给丈夫和自己都倒了一杯酒,温言安慰。“不过,妾身就不明白了,那俩贡生,到底怎么得罪了严御史。让他不顾身份,非要赶尽杀绝!” “这……”应天府尹王福瑞被问得微微一愣,伸向酒盏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正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他今日一整天翻来覆去想着严锋给自己出的难题如何去解?想着那两个贡生能不能随便加害?却恰恰忘了去琢磨,严大御史跟两个贡生到底何冤何仇?为何如此不顾身份和形象,非要至二人于死地? 按照严锋的单面之词,那俩贡生看到朝廷迟迟不开春闱,想走捷径,所以才打着给同窗讨还公道的由头,杀良冒功。而南直隶举人吴四维之死,则是因为仗义执言,戳破了这二人的阴谋,惨遭灭口。 但是,好歹也做了多年地方官,经手过上百件各类案子,应天府尹王福瑞,即便再糊涂,也知道严锋的话纯属血口喷人。 从朝鲜来求学的国子监贡生江南,肯定是被倭人所刺。当天晚上被李彤和张维善抓到的那些家伙里面,有一半儿也拿不出任何籍贯证明和路引。至于昨夜死在街头上者,几乎个个都是罗圈腿,矮身材,外加一口里出外进的烂牙,有经验的仵作一看,就知道这些人来自海上。(注3:典型古代日本人长相。) “莫非那些倭人,暗中与严御史有过往来?或者宝大祥背后的东主就是他?”猛然间心里打了个突,应天府尹王福瑞脸色大变。 顺着这个思路去想,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宝大祥是做海货生意的地商,而倭寇在海上打劫所得,必须找人变现,双方暗中勾结,实属正常。严锋若是宝大祥的背后东家,那两个贡生所做所为,就是断了他的财路。 断人财物,等同于杀人父母。接下来严锋无论怎么报复,都不为过。至于吴四维的死,灭口的未必就是那俩贡生,贼喊捉贼,声音有时候反而更会响亮。 留都三品御史勾结倭寇,那留都上下,还有几个人能逃脱嫌疑?案子一旦哪天被揭开,消息传到北京,朝野震怒,南京城内,得掉下多少颗脑袋?而越是大案,株连起来,范围越广。南京六部没一个好人,自己这个应天府尹,又怎么肯能不受池鱼之殃? 血,一团暗红色的血,在王福瑞眼前滚来滚去。所过之处,无数孤魂野鬼放声大哭,令他浑身发软,两股战战,欲逃不能。 “老爷,怎么了,你怎么了?大热天的,你哆嗦什么啊,你说话啊,别吓唬我?!”被王福瑞冷汗滚滚的模样吓了一大跳,杨氏站起身,迅速拉住他的胳膊,用力摇晃。 “别摇,别摇,我没事儿,真的没事儿!”已经飞到半空中的魂魄,迅速落回躯壳之内。应天府尹王福瑞晃了晃脑袋,大声回应。“我刚才只是走了神?走了神儿而已。赶紧吃饭吧,菜都冷了!” “走神也不能走这么久,吓死个人了!”杨氏翻了下白眼,柔声抱怨。随即,又皱起眉头,低声道:“老爷如果两头都不愿意得罪,其实也不是没办法。将当事双方凑到一起,让他们自己去面对面去折腾便是。无论谁赢了,您都立刻站在他那边,最后,保证大伙都说您处事公道!” “这……”王福瑞眼神又是一亮,带着几分溺水之人的虚弱,小声追问,“怎么个凑法?夫人,你若是有主意,不妨一口气把它说完!” “那还不简单,我们后宅的女眷挑拨人打架,常用的招数!”杨氏闻听,立刻站直了身体,满脸自信地做出回应,“您就把那俩贡生的家长或者他们本人找来,跟他们说,愿意做个中人,调节严御史和他们之间的冲突。他们自然就明白了,谁在对付他们,他们应该去对付谁。到时候,无论结果输赢,双方自然都怪不到老爷您的头上!” 第十三章坑爹你(中) 第十三章坑爹你(中) 道理,真的很简单,特别对于王福瑞这个种官场老油子来说,简直是一点就透。 帮着别人打架,总归有输有赢,甚至即便大获全胜,失败者的垂死反击,也会或多或少,给参与者带来一些损伤。而做裁决人,却可以吃完原告吃被告,并且不担任何风险。 他是一个“务实”派,想明白其中关窍,就立刻着手去实施。而实施的过程,也极为顺畅。那两个贡生的家,都算是南京城内大户。父辈虽然没有出仕,却也非寻常平头百姓。安排手下一位姓杨的师爷到户房走了一圈,立刻就将两家大人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 那张家不愧为大明数得着的勋贵分支,张维善的父亲张元懋,乃是扬州卫的挂名协守,正四品武勋上骑都卫。虽然从来没到过任,但在扬州一代,却有两万余亩水田和一座庄子归其打理。所以平素乘船往来于南京和扬州之间,杨师爷如果想找他,随时都可能找得到。(注1:挂名协守,光拿一份军饷不用上班的协同守备。武勋上骑都尉:是给武将的勋职,在将军之下,可以用来彰显身份,不任实职务。) 相比之下,那李姓贡生的父亲就差了许多。仅仅是南京水军左卫的一个挂名百户,正六品武勋显忠校尉,名下的田产倒是有五六千亩,但都属于族产。其本人仅仅负责催收一下田租,每年当一回过路财神而已。 不过,这李百户官职虽然小,日子倒是过得甚为逍遥。平素大部分时间都在杭州厮混,难得回一趟南京的家。即便回,最多也不过停留个三五天,然后又踪影不见。其夫人是个寻常秀才家出身,性子懦弱,对自家丈夫行藏,也不敢问。 “那李百户,不会是在替东厂做事吧?”应天府尹王福瑞为官谨慎,接了杨师爷搜集来的资料,本能地追问。 虽然冯保倒台之后,东厂和锦衣卫的势力,都大不如前。可如果对于这群可以通过太监将地方官员的短处直接送到皇帝手头的家伙,身为三品应天府尹的王福瑞,还是能不招惹就不打算主动去招惹。否则,万一哪天有把柄落在这群家伙手里,他即便不死,至少也得脱掉一层皮。 “不会,东翁尽管放心。锦衣卫的百户,都是武艺高强,悍不畏死之辈。那姓李的,长得像根竹竿一般,风吹就倒,锦衣卫才不敢用他。至于东厂,作为皇帝的家臣,最忌讳跟勋贵发生瓜葛。接替冯保那位张掌印素来谨慎,不会连这点都不知道!”杨师爷熟悉王福瑞的秉性,笑了笑,给出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答案。 “那就好,那就好!”王福瑞顿时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当即口述了两封书信,命杨师爷写了,检查无误之后,着家中机灵小厮送往了张家和李家。 说来也巧,李彤的父亲常家不着家,这天,却恰好通过水师的门路,运了一船不用交税的雨前龙井回来。正打算沿着运河,亲自押送到临淮侯府以供族内开销,听府尹派人送来的亲笔信,顿时吓了一哆嗦,赶紧命人开了正门,亲自将府衙二管事迎进宅内落座。(注2:古代开正门迎客,是给上司、长辈和贵客的待遇,寻常交情一般只走侧门。) 那小厮虽然机灵,终究只是个家仆。见李百户居然对自己如此尊敬,顿时有些头晕脑胀。当面交割了书信之后,又拿了两个大个红包,更是飘飘然不辨西东。结果在李百户一连串套路之下,很快,就将该说的话,不该说的话,全都抖了干净。 “这小畜生,真是该杀。老夫才离开家几天,就闯出如此大的祸来。王二哥您放心,等他散学回了家,老夫就立刻打断他一条腿,让他再也出不了门,省得惹府尊费神!”李百户一拍桌案,双目之中,寒光四射。知道的人,明白他是在骂自家儿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跟李彤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府尹的贴身小厮王全有听了,心中好生不忍。连忙捏了捏怀里的红包,笑着劝阻,“校尉息怒,校尉息怒,您老如果真的动了家法,就误会了府尊大人的意思,也让小的心不安了。其实府尊觉得,李公子还是个有胆识的,至少,没眼睁睁地看着同窗好友被人用鸟枪打了半死,却装聋作哑。只是,只是行事的手段稍微激烈了些,又不小心跟督查院的长者起了误会。您老想办法跟长者解释一下就好,府尊还是希望,看到李公子能早日卒业,然后北上京师,搏一个金榜题名!” “就凭他,要不是祖上还有几分余荫在,他连国子监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拿什么去参加会试?”李百户撇嘴摇头,对自家儿子好生不屑,“家门不幸,家门不幸,让府尊操心了。王二哥,劳烦您回去禀明府尊,如果犬子真的做下了恶事,千万不要纵容于他。我们李家,也绝不会对其袒护分毫。” “校尉如此通情达理,李公子想必也不会犯什么大错!”小厮王全有听了,再度笑嘻嘻地拱手,“您老放心,我家府尊做事公平得很,绝对不会听了几句流言蜚语,就随便冤枉了治下的良才!” “如此,在下就多谢了!”李百户起身,向着府衙方位遥遥行礼。然后想了想,又低声道:“李某今日从杭州带回了几斤新茶,等会儿王二哥回去之时,不妨带两包给府尊解乏。虽然不是什么金贵玩意,但摘自龙井旁那几棵树上,绝非西湖周围的寻常货色。” “校尉真是个雅人,小的带我家老爷谢过了!”王全有一听龙井两个字,眼神就开始发亮。站起身,再度笑着拱手,“小的这就回去,把贵府公子的真实情况,向我家老爷解释清楚。您老放心,我家老爷已经做了两任府尹,算是半个南京人,对乡梓一直回护得很。绝不会听那外乡人的风言风语!” 第十三章坑爹你(下) 第十三章坑爹你(下) 杭州茶兴起于唐,风靡于宋,到了元代,则被视为茶中极品。特别是龙井,元代人称其为”三咽不忍漱“,而在大明,更有“杭郡诸茶,总不及龙井之产”之说。 所以,这龙井茶,在大明朝,价格一直坚挺。特别是固定那几株老树上所产,甚至远超黄金,并且还有价无市。无论用来贿赂上司,还是应酬同僚,都绝对拿得出手。 此外,官场上收受金银,难免会留下首尾。而收别人几包老树龙井,即便将来东窗事发,也可以说当时只是收了一包茶叶,谁都无法揪住不放! 故而,应天府尹家的小厮王全有,非常心安理得地,就代替自家东主,接受了李百户的馈赠。至于回去之后,会不会从中扣除几斤几两自用,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从此之后,南京水师左卫挂名百户李慎,就又多了一个姓王的兄弟。自家儿子事情虽然不见得化险为夷,至少从现在起往后几个月之内,任何相关消息,都会以最快速度,传到他的耳朵。 宾主各取所需,然后依依惜别。当家中大门重新合拢,李百户脸上的笑容,立刻变成了寒霜。将手重重地在照壁上一拍,他大声断喝,“来人,给我把那惹祸的小畜生从国子监抓回来!拿绳子来,拿大棍来,老子今天非打死他不可,省得他没事干四处惹祸!” “爹,你怎么了?要打死谁啊?!”话音刚落,李彤的声音,就在角门处响起,带着几分如假包换的困惑。 “你,你怎么回来了,今天,今天怎么散学如此之早?”李慎的身体瞬间一僵,回过头,满脸惊诧的询问。 “今天下午是讲武课,加上我一起才去了七个人,教授嫌人少,随便比划了几下,就自己走了。让我们回家后自行领悟!”李彤笑了笑,带着几分无奈回应,“我刚才正准备进门,却见您在送客,就在外边转了一圈,顺便去街头的暖风阁替您订了一坛子陈年花雕,让伙计等会送过来!” 挂职百户李慎闻听,心中顿时就是一软,先前叫人准备大棍的事情,再也不提,“你,你,你这孩子,买花雕让小厮去就行了,何必自己跑那么远?!” “那家店的掌柜是个势利眼,小厮们去了,他就会拿不够年份的糊弄。”李彤笑了笑,轻轻摇头。随即,上前扶住自家父亲的肩膀,“爹您什么时候回来的?乘船还是骑马?这六七百里的路,可曾累到?” “少拍马屁!”李慎晃了下肩膀,想将儿子的手甩开。然而,终究是舍不得从儿子掌心处传来的温度,翻了下白眼,大声补充,“才几百里路,再累又能怎样,你爹又不是那纸糊的书生?况且来去都是乘船,想起就起,想睡就睡,跟在家里没任何分别!” “终究还是辛苦!”李彤前几天刚刚惹火上身,心里头发虚,继续笑着大拍马屁,“等我卒业之后就好了,即便不能考个进士回来,至少也能给您搭把手,省得您终日在外边操劳!” “你啊,能不给我招灾惹祸,我就烧高香了!”李慎被说得心中发暖,对儿子的最后一丝怨恨,也瞬间灰飞烟灭。一边迈步往正堂走,一边摇着头数落。 “看您说的,我几时给家里惹祸了?我可是咱们家第一个秀才!”李彤听出父亲话里的责备之意,赶紧又堆起笑脸,小声强调,“大伯父,二伯父家的那几个哥哥,可是全靠家里头花钱换籍,才去陕西那边买了块方巾带。”(注1:方巾,明代秀才的标准制服,方巾蓝袍。因为教育不均衡,有些地方秀才就很难考,有些地方识字的人都没几个,考取相对容易。所以换了户籍去偏远地区,容易考上秀才。) “对,你祖父早就说过,你是咱们李家的一枝俊树!”听到秀才二字,李慎略显疲惫的脸上,立刻泛起了红光,扭过头看着自家儿子,笑着点评,“就是越长大,心思越不往正地方用!” 父子俩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就是两年前,李彤凭本事考中了上元县的秀才。虽然作为勋贵之后,孩子将来不一定指望科举谋出身,却让他这个当父亲的,在同辈叔伯兄弟面前,着实露了一个大脸。 要知道,李家从老祖文忠公之下,出的就全是武将和农夫,从来没任何子孙考取过功名。而同辈数以十计,能承袭临淮侯爵位的,每代却都只有一个。其余跟爵位无缘者,只能像他李慎一样,先花钱到卫所挂个虚职,然后躺在祖宗留下来的族产上混吃等死。 这样下去,族产再丰厚,也总有不够吃的时候。届时,岐阳王后人当中,有一部分血脉不够纯正的倒霉蛋,就只能亲自扛着锄头下地,从土里刨食。而李彤凭自己本事考中了秀才,无异于给整个家族灌了一大碗参汤。让所有继承爵位无望的同辈和后辈,都忽然发现,原来除了躺在祖业上坐吃山空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活法,甚至还能不靠着祖业就活得更好。 “我怎么不往正地方用了?我在国子监里头,成绩一直都是优等!”正开心地回忆着,却听李彤低声抗议,“若不是因为守制,去年秋天就能参加乡试。”(注2:守制,古人家中有直系长辈去世,子孙要守孝27个月,称守制。期间不能婚假,上任,应考。在职官员要离任。) “如此说来,倒是家里头耽误了你!”挂职百户李慎听了,脸色顿时就是一黯。将头扭向另外一边,叹息着回应。 如果儿子真能考个举人回来,父子俩在家族中的地位,就会立刻更上一个台阶。而烂船也有三斤钉,以李家的实力,虽然给不了儿子太大助益,让他以举人身份,顺利选个偏僻地方的知县做,然后再慢慢调往江浙这个金银窝,却未必太难。 然而,老天爷却不开眼。让自己名义上娘亲,去年驾鹤而去。如此一来,至少三年内,作为老太太的孙儿,自己的儿子无法参加科举。而南直隶一直人才扎堆儿,越是晚考,竞争越是激烈,越难出头。 “我没有抱怨的意思!”虽然在父亲面前很是随便,李彤却知道把握分寸。见前者脸色灰暗,连忙低声解释,“您虽然不是祖母亲生,可毕竟她对您一直视若己出,拿我也一直当嫡亲孙儿看待。她驾鹤归去,我这做孙儿的替他守孝三年,也是应该。况且即便不参加乡试,两年后,我也有资格去参加会试了。其实什么都没耽搁!” “嗯,你说得也是!”听儿子如此说,李慎心里头终于舒坦了点儿,笑了笑,低声道。“既然你什么都懂,为何没来由去招惹那个遭瘟的严御史?那厮就是一头疯狗,你不知道么?没人招惹他,他还专门挑不顺眼的咬。你一个小小秀才,谁给你吃的豹子胆?” 第十四章玩火(上) 第十四章玩火(上) 李彤听到“严御史”三个字,心脏就是一抽,赶紧摆着手,大声解释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姓严的被人从轿子里拉出来当街打断腿的事情,我从头到尾都没参与。” “当街殴打御史?”挂名百户李慎吓得一蹦老高,抓起儿子的手就往外走,“小祖宗,我到底上辈子缺了什么德,居然养下了你这么一个灾星?连当街殴打的御史的事情你敢做,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你不敢染指的?罢了,罢了,咱们这个家你不要留了。你马上登船,混在照管茶叶的伙计堆里去北京。见了长房的老祖宗,立刻抱着他大腿哭。他即便不愿意管你,念在这么多年来爹爹替家族打理产业,从没出现过任何疏漏的份上,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官差抓了去!” “我真的没参与!真的没参与!他凭什么往我头上栽?!”李彤被拽了个趔趄,赶紧使出一个千斤坠定住身体,同时大声叫嚷。“应天府如果愿意查,尽管去查,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你这小畜生,还嘴硬!”李慎接连拉了两下没拉动,又急又气,抬起手来就打。然而,看着自家儿子那梗起的脖子和发红的眼睛,高举的手臂,顿时就落不下去。跺了下脚,大声道,“你以为不是你做的,就不怕官府查么?如果应天府想帮那姓严的出气,有一万种办法证明你是此事的主谋。我的儿,听爹一句话,咱们惹不起,先回临淮侯府躲几天。国子监那边,我想办法替你去请假!” “应天府为什么要帮那姓严的冤枉我?我跟姓严的素不相识,他为什么要害我?”李彤从小练武,身子骨远比自家父亲强健。打定了主意不走,双脚立刻就在地上生了根,任自家父亲怎么拉,都拉扯不动。“更何况,姓严的被人打断腿,是去年的事情。半年多时间官府都没去追查疑凶,为何今天又将案子翻了出来?!” 前几句话,纯属年少无知之言,经常跟官府打交道的李慎,根本不屑一驳。但最后一句,却让他微微一愣,已经急红了的眼睛,迅速恢复了几分清明,“去年的事情?你说姓严的疯狗挨打,是去年的事情?你最近一段时间,真的没有去招惹他?那他为何像疯狗一样,非要说你和张守义两个目无王法,仗势欺人,荼毒百姓,还,还为了发泄私愤,杀了别人全家?!” “什么,我跟守义两个,杀了别人全家?”李彤性子虽然沉稳,却也做不到泰山崩与面前而不变色。像自家父亲先前一样,被吓得瞬间一蹦老高。“奶奶的,我跟着老疯狗到底何冤何仇,他非要置我于死地?!” “他被打断腿的事情,真的与你无关?”见自家儿子的表现不像是在作伪,挂名百户李慎心中的恐慌迅速减少了一小半儿,松开对方的胳膊,迟疑着追问。 “是我干的,我早像刘继业一样跑得远远的了。根本不用您来催!”李彤又气又急,甩着手臂大声回应,“我是您儿子,这种事情,我骗您干什么?” “你是说刘家那小子,不是被人绑架,而是闯了祸,自己跑路?”李慎立刻从他的话语中抓到了关键,皱着眉头,继续刨根究底。 “开始的确是被绑架,后来他不知道为何,跟绑架他的人成了兄弟。对方答应放他走,他怕受到报复不肯回家,跟绑匪一起去辽东那边,投奔他舅舅了。”事关自己的安危,李彤不敢再隐瞒,尽量简洁地,将好朋友兼未来小舅子刘继业的事情,向父亲解释了个清楚。(注1:参见本书外篇,刘继业) “严疯子的腿,是被他打断的?”到底姜是老的辣,李慎凭借经验,迅速得出了另外一个结论。“你和张守义,真的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 正所谓,知子莫若父。李慎非常清楚,自家儿子表面看着循规蹈矩,骨子里,却是个无法无天的“孽障”。从小跟堂兄弟们一起惹祸之时,就是从没落于人后。只不过总是做得聪明,很少被抓到现形而已。 果然,听他如此一问,李彤的心里立刻开始发虚。嚅嗫半晌,低声回应,“出手的人里头,肯定没有我。但此事我的确知情,并且偷偷站在路边酒馆里看了会儿热闹。但追究起来,顶多算知情不报。那姓严的疯狗,为何不去咬别人,非要咬我?!” “你最容易下口,不会嗝牙,这还不简单!”李慎翻了翻眼皮,脸上露出了几分了然模样,“你最近有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包括他说的杀人全家,你真的没参与?” “我没事儿杀人全家干什么?”李彤被问得好生委屈,红着脸大声抗议,“我放着大好前程不要,为何要去杀人?您老仔细想想,从小到大,我做过那种穷凶极恶的事情么?” “那倒是,你虽然没少惹祸,终究还是我的儿子,不会连别人的老婆孩子都杀!”李慎想了想,轻轻点头。 “我真的没杀过人?我甚至连您说的是谁,我都不知道!您今天到底怎么了,怎么宁愿相信外人,都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李彤被自家父亲将信将疑的态度,气得两眼发红。哑着嗓子,大声质问。 “我也没说是你杀的,我只是奇(.)怪,那严锋为何,非要把吴举人全家被杀的事情,往你和张守义头上安!”李慎冲自家儿子摆摆手,示意对方稍安勿躁。 入户杀人满门,是不赦之罪。如果坐实,即便以张家这种国公背景,张守义也难逃一死。而仅仅是因为看了他当街被殴,却没有去阻止,或者知道他即将被殴,却没有向他通报,按理说,不会被他恨到这种地步。 更何况,无凭无据指责李彤和张守义两个入室杀人全家,对严锋这种官场老狐狸来说,并非毫无风险。就因为丢了面子,便主动去跟英国公府和临淮侯府结成死仇,显然既不符合严锋的行事风格,又不符合官场逻辑。 “哪个吴举人?可是苏州府举人吴四维?”正百思不解间,却忽然听见李彤低声询问。 “果然是你!”李慎的心脏,顿时又跳到了嗓子眼儿,所有理智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惨白着脸,再度一把拉住自家儿子的胳膊,“快走,快走,趁着水师的船没人检查,去京师。不,老祖宗那边肯定不会为你出头,你走,出了南直隶后,能走多远走多远。” “吴四维不是我杀的!”李彤双脚发力,再度如生了根般,任自家父亲怎么拉扯,都纹丝不动。“我跟他最近的确起过冲突,但当时吃亏的是他,我犯不着去报复。” “不是你,那你怎么知道他叫吴四维?”李慎哪里肯听,红着眼睛,大声祈求,“小祖宗,算我求你了。这件事,我即便拼了老命,也护不住你。你赶紧走,趁着官差还没拿到真凭实据,哪怕是出海去那个什么牙,这辈子都不再回不来,也比被砍了脑袋好!” 想到儿子这一走,父子两个,这辈子都无法再见,他就再也忍不住心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了满脸。 李彤见了,顿时心中也是酸得好生难受,跪下去,单手抱住自家父亲的大腿,哽咽着道:“爹,此事真的不是我做的,也不可能是守义。爹,你即便不相信我说的话,至少,也让我逃跑之前,让我把话说个明白!” “你,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那姓严的,姓严的连你跟吴四维结仇的缘由,都列给了应天府!”李慎又是心疼,又是难过,流着泪连连跺脚,“我知道,这事你不会是主谋。肯定是那张守义做的。可,可这种案子,主谋和从犯,处置是一样的啊!” “我没做,守义也不是主谋!这件事,跟我们两个毫无瓜葛!”李彤无奈,只好仰起头,大声重申,“是我做的,我承认,不是我做的,我宁愿去打官司,就不信,应天府上前全是糊涂虫。这话您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我不会跑。否则,明明不是我做的,最后也成了我做的了!正合了别人的意!” 最后两句话,算是说到关键处。登时,就叫挂名百户李慎,又恢复了几分清醒。“那,那你怎么知道被杀的人叫吴四维?还有,你跟他起了什么冲突?可是你和张维善替同学出头,遭到了他的拦阻?” “原来刚才我的话,您根本没往耳朵里听!”李彤又是委屈,又是恼火,擦了把眼泪,大声抱怨,“这样,您把别人跟您说的事情,仔细梳理一遍。我这边,也把我最近几天经历的事情,跟您说一遍。咱们爷俩现在到屋里头,当面核对。然后,您再判断,到底是不是我撒谎!反正水师的船,最早也得明天清晨才能起锚。我入夜后再走,反倒少几双眼睛看见!” 这,倒是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尤其是最后那句,夜里走不会被人发现,非常符合李慎的经验和常识。于是乎,做父亲的犹豫了一下,终于轻轻点头,“也好,就依你。无论如何,为父都应该相信你,而不是相信别人!” “放心,我不会骗您!”李彤一边起身,一边大声保证。然后搀扶起已经双脚发软的父亲,缓缓走向正堂。 此刻距离天黑还早,父子俩时间充裕。他先找了张椅子,将父亲硬按着坐下,然后又吩咐小厮去泡了一壶新茶。最后,才一边喝,一边从江南比武时忽然遇刺开始,把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缓缓向父亲汇报。 那挂名百户原本认定了自家儿子与吴四维被杀事情有牵连,然而,将李彤的陈述,与先前从王全有嘴里套来的消息悄悄逐一核对,他却发现,御史严锋的指控,根本站不住脚。 特别是吴四维被杀一案,当晚自家儿子和张守义两个,差点就死在一群黑衣刺客手里。能侥幸击败刺客,逃回家中,已经是非常不易。既没有去杀吴四维全家的力气,也没有作案的时间。 “奶奶的,应天府这群混蛋王八蛋。吴举人一家的命是命,你和守义的命就不是命了?他们放着凶手不去抓,为何却要听信姓严的一面之词?!”想到自家儿子差点被刺客割了脑袋,他禁不住脊背阵阵发凉,手拍桌案,破口大骂。“不行,这事儿不能任由他们折腾。老子去找张守义的父亲,然后拉着他一起去应天府。问问这南京城,到底是大明的留都,还是早已变成了贼窝?!” 第十四章玩火(中) 第十四章玩火(中) “爹,不急,您先别急着去找人!”李彤闻听,连忙出言劝阻,“从您刚才说的情况看,那府尹分明是想把自己摘出来,坐山观虎斗。你和张家伯父联袂去问罪,反而将他推到了严疯子那边!” “这……”挂名百户李慎,原本也没勇气去找三品府尹的麻烦,听儿子说的急切,立刻顺坡下驴,“也罢,既然我儿说得有道理,为父就先缓上几天再去找他。但是,关于你和张守义遇刺的事情,为父早晚都得跟他要个说法!” “现在关键是,弄清楚那群倭寇到底要干什么?还有,姓严的是不是他们的同伙?!”早就知道自家父亲靠不住,李彤也不觉得有多失望。想了想,继续大声说道。 “胡说,姓严的疯子怎么可能跟倭寇是同伙?”李慎眉头轻皱,连连摇头,“他堂堂正四品御史,再自甘下贱,也不至于跟倭寇去狼狈为奸。” “说不定他嫌自己官职低,不受重用,对朝廷心怀怨恨呢!”李彤却不敢把曾经伙同他人疯狂攻击戚继光的严御史看得太高,想了想,皱着眉头推测。 “我的儿,你也太不把大明朝的官职当回事了?放眼天下,一共才有多少个四品?”挂职百户李慎闻听,立刻气得直拍自己大腿,“即便是名列三甲,如果年龄太大,或者模样不够周正,顶多到个穷乡僻壤做个七品知县,如果强要留在京师,就只能去做从九品府学教授。然后努力熬到死,熬到六品也就到了头。”(注1:名列三甲,即名字在三甲同进士出身单子内。明代后期进士举人越来越多,文凭渐不值钱,所以官职越授越低。) “这么低?”李彤一直以为,自己将来只要考中的进士,就能平步青云。却没想到,考中进士之后,前途还如此暗淡,忍不住又是微微一愣。 “你还记得前几年来在咱家喝酒的那位屠县令么?”李慎自己没啥真本事,但见识和阅历,却足够宽广。翻着眼皮看了自家儿子一眼,撇着嘴补充,“他可是万历五年进士登第,会试名列第一百三十二,殿试位于第一百一十。结果怎么样,外放到颖上做知县,穷得都雇不起小厮。连任两届之后,看看仕途没指望了。赶紧借了贷,寻门路回京师去教书!”(注2:进士屠隆授穷县县令的事情,可查到他亲笔所写的吐槽书信。) “啊?”李彤越听,心里越凉,再度惊呼出声。 “你以为呢,也就是你和张家那个纨绔子弟,总是拿豆包不当干粮!”挂名百户李慎看了他一眼,嘴巴继续做碎碎念,“你当年考了个秀才,为父为啥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觉?还不是觉得,你将来一路读下去,咱们可以由武转文,光耀门楣。你贡生卒业,做个九品也好。进士登第,授个正七品也罢,好歹都是个官身。不像为父,花了好几千两银子,才买下个挂名百户。拿出去也就吓唬吓唬不通行情的乡下百姓,遇到比自己低好几级的县令,立刻矮上半截!” 这些话,他以前很少跟自家儿子说起。今天被逼着说了出来,心中顿觉好生凄凉。 大明朝的勋贵后代,在普通人眼里,看似风光。事实上,根本就是朝廷散养的一群猪。非但科举出身的文官看他们不起,真正有本事,有胆子马背上赢取功名的武将,也很少对他们假以辞色。而他们想要重现祖先的荣耀,根本没任何指望。每任皇帝对自己的嫡亲叔叔伯伯都像贼一样提防,更何况是这些祖上曾经手握重兵的外姓将门? 贡生李彤毕竟年龄未及弱冠,肚子里装不下那么多伤春悲秋。听父亲越说距离原来的话题越远,忍不住低声重复,“姓严锋疯子,被人从京师赶到了留都,郁郁不得志。所以有倭寇趁机投其所好……”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李慎看了儿子一眼,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像为父这种一辈子熬不出头的挂名的百户,都不会如此自甘堕落。他好歹也是正四品,怎么可能拉得下脸来与土鳖蛮王勾搭成奸。我儿,你甭看什么日本王、朝鲜王叫着好听,还不是跟云南那些洞主、寨主一个模样?姓严的家伙再疯,也不至于疯到做这种辱没祖宗的事情!” 此刻乃是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大明朝当年还有文化自信,所以对日韩诸国并不待见。对刚刚从海面上出现的葡萄牙人、荷兰人,以及零星的西班牙人,更是视为化外蛮夷。所以,哪怕作为国子监学生,这个时代见识最广博的少数精英之一,李彤也不愿意相信,大明朝的四品高官,会去跟一伙倭寇同流合污。 但越是这样,他越无法给御史严锋的行为,找到正确解释。迟疑半晌,又沉吟着问道:“既然不是想替倭寇出头,那他为何要把吴四维全家被杀的事情,硬往我身上栽。我跟守义两个对付倭寇,又怎么招惹了他?” 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挂名百户李慎虽然阅历丰富,也给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嘬着自家后槽牙想了又想,才很不自信地推测道,“也许,也许只是急着给姓吴的举人报仇,所以胡乱攀咬吧。我记得他去年南直隶乡试,他是三名主考之一。如此算来,姓吴的也算是他的门生。而你和守义,前几天恰好跟姓吴的有过冲突……” “是姓吴的突然跳出来,替窝藏倭寇的王家出头,不是我们两个主动挑事!”李彤虽然同意自家父亲的大部分推断,却忍不住出言纠正一个偏差。“ “差不多,差不多!”李慎却不愿意继续在细枝末节上浪费精力,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做出决定,“既然吴举人全家不是你和张守义杀的,而那应天府尹还打定主意两不相帮,姓严的就休想硬把罪名往你,往你和守义两个头上栽。即便为父一个人顶他不住,还有守义背后的英国公府,咱们不用怕了他!” “我不是怕他,我是弄不清楚那群倭寇……”李彤点点头,眼睛里的担忧,却迟迟不散。 李慎是个自扫门前雪的性子,既然已经确定儿子不是灭人满门的凶手,其他事情立刻不想沾身,“我的儿,这件事你不用管了,从明天起,好好安心读书。等过了你祖母的孝期,好好去京师考个进士回来,狠狠打他的脸!” “爹,出了孝期,是两年后的事情呢!”李彤对父亲的懒散好生不满,看了对方一眼,低声补充,“那伙倭寇先无缘无故刺杀我的同窗,又堵在半路上想要将守义和我一并做掉,气焰也太嚣张了。咱们如果不狠狠给他一个教训,指不定哪天……” “你晚上别出门不就得了!”李慎处事,自有一套办法。摇摇头,大声指点,“大白天的,我就不信,他们还敢到咱们家里来……” “啊——”话音未落,一声尖叫,忽然透窗而入。紧跟着,李府的门房,顶着一张煞白的脸冲到了正房门口,“老爷,不好,不好了。血,有人,有人往咱家大门上,泼了一桶,一桶血!序哥,序哥骑马去追,被他,被他用弩机射,射断了咽喉!” 第十四章玩火(下) 第十四章玩火(下) “啊?”挂名百户李慎吓了一大跳,刹那间,脸色红中透紫。 “不要再追,把所有人撤回来,以免再中了对方埋伏!”关键时刻,做儿子的却比做父亲的镇定。李彤手扶桌案,大声命令。随即,又迅速走到墙边,从兵器架子上取了一把平素观赏用得倭刀,握在手里,大步走向门外。 “你,你去哪?”挂名百户李慎虽然被吓得手脚发软,却舍不得自家儿子去送死,艰难地向前追两步,一把拉住了李彤的衣袖。 “爹爹莫怕,我去院子里巡视一遭,免得对方还有其他后手!”李彤回过头,话语中带着几分关切,“大白天出了人命,江宁县的差役肯定马上就到。您只管一会儿应付差役就是了,打打杀杀的糙活,尽管交给我!” “应付差役,应付差役!”挂名百户李慎连连点头,嘴里说出来的话,却颠三倒四,握在李彤衣袖上的手指,也迟迟不肯松开。很显然,被吓飞出去了魂魄还没归位。 “我儿,发生什么事情了,外边这么吵闹!”他的夫人林氏,亦被家丁们的嚷嚷声惊动,在丫鬟的搀扶下,快速从后院走向前堂,朝着李彤大声追问。 “没你的事!回去,回屋去,不要添乱!”没等李彤开口,做父亲的李慎,忽然就有了力气,站起身,朝着自家夫人大声怒斥。随即,又发了疯般拍打桌案,连声命令:“来人,把老夫的战袍拿出来,还有老夫的大刀。奶奶的,居然打到老夫家门口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又发酒疯!”林氏夫人不敢触他的霉头,撇了撇嘴,返回了后堂。仆人和丫鬟们,则手忙脚乱地取来了已经多年未穿过水师副百户袍服,替他收拾停当。 还甭说,他的官职虽然是走了门路挂名,从没真正指挥过一兵一卒。但六品武将袍服穿戴起来,再配上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卖相却相当不错。虽然无法上战场杀贼,摆在门口吓唬一些不入流的鬼魅魍魉,绝对绰绰有余。 就在李彤刚刚带领家丁在院子内反复排查可能的隐患之时,两路人马就气势汹汹地杀到了李家大门口。 第一路人马来自江宁县衙,带队的捕头邵勇一看受害的苦主是李府,就知道这一趟又是赔本儿买卖,当即给麾下捕快和帮闲们使了个眼色,主动退到了路边,开始保护现场,维持秩序。 第二路人马的来自南京守备府下面的江宁左卫,带队者的总旗崔怀胜,却不像捕头邵勇这地头蛇般有眼色。发现李家大门上居然有三排镀了铜或者纯铜打造的门钉,门口的宽度足足可以旋马,立刻认定这家人是头肥羊,把手中宝剑向门口一指,大声断喝,“来人,把这家院子给我围了,所有闲杂人等不得进出。本官要查一查,此事与前几天夜里那桩灭门案,到底有何关联?”(注1:总旗,明代兵制,小旗管十个人,总旗管五个小旗。) “且慢,总旗且慢,我家是受害的苦主。您不去带人抓凶手,将我家围困住,是何道理?”管家李忠闻听,立刻着了急,连忙冲了出来,朝着崔总旗大声质问。 “老家伙,胆子还不小,居然敢质问本官?”没想到肥羊居然如此不上道,崔总旗把嘴一撇,大声奚落,“是何道理,是何道理还用得着问?南京城这么大,为何贼人偏偏找上你们家?” “可不是么,南京城这么大,为何贼人偏偏找上你们家?”几个小旗觉得自家上司说得甚是解气,手按刀柄上前帮腔。 与江宁县的衙役不同,卫所兵出来执行任务的机会很少,发财的门路也窄得可怜。所以难得遇到一件发生光天化日之下的人命案,崔总旗和他麾下的小旗,不约而同打定了主意要吃个肚饱。至于抓凶手,他们才不着急。反正南京吏部对地方治安的考评,无论如何都不会考评到他们这些卫所兵卒头上。 “你,你们……”管家李忠怒不可遏,指着崔总旗大声提醒,“你们,你们可知道这是谁的府邸?” “我管他谁的府邸?”崔总旗抬头朝门垛上扫了扫,确定这家人并没任何封爵,鼻孔里再度喷出两道冷风,“即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能阻止本官追查命案,来人……” “是!”众小旗张牙舞爪,摆出架势就准备先封了李家大门再说。谁料回答的声音未落,李家的大门却“咣当”一声,在内部被人用力拉了个四敞大开。紧跟着,挂名百户李慎手持大刀,威风凛凛地拾阶而下,“谁家的野狗,大白天在老子家门口叫唤?过来,老子正缺下酒菜呢,刚好剁了直接入锅!” “你……”这回,轮到崔总旗和他麾下的五个小旗们恼怒了,一个个憋得满脸青紫。然而,却谁都不敢接李慎的话头,更不敢将已经举在手里的封条,往大门上贴。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李慎虽然是个挂名百户,可他身上的袍服,却是标准大明六品武官制式,胸口处,还绣有一只威风凛凛的彪。而那江宁左卫的总旗崔怀胜,却连个副百户都没混上,胸口处也光秃秃的,什么没资格绣!(注2:彪,一种次于虎的猛兽,明代六品武将补子上出现。前文介绍过,李慎有个六品校尉的武勋,所以胸前可以绣彪。) “当啷!”李慎见卫所的总旗和小旗们被自家压得说不出话,撇了撇嘴,将大刀朝门口砖逢中狠狠插了下去。随即,转头走向在不远处维持秩序的捕头邵勇,板着脸地拱手,“这位可是邵从事?李某倒霉,坐在家中,却依旧有贼人打上门寻衅。这回给你和县宰添麻烦了!请务必尽早将凶手擒拿归案,明正刑典,好让李某对死去的儿郎有个交代!” “不敢,不敢,少侯爷您客气了,客气了!”捕头邵勇连忙跳开半步,躬身还了个全礼,“少侯爷您放心,咱能南京城,不是什么臭鱼烂虾能够横行的。我江宁县的弟兄,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家仆人,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害死!” “追查凶手时所有开销,都由李某来出。若有弟兄受了伤,李某养他一辈子!”李慎大模大样地挥了下手臂,当众宣布。”若是哪位兄弟不幸遇难,李某立刻买下二十亩水田,亲自送到他家中。决不让他出事之后,妻儿没了依靠!” “多谢少侯爷!”捕头邵勇再度躬身下去,长揖及地。 “少侯爷放心,李府乃良善之家,甭说江宁县,整个应天府哪个不清楚?我等一定竭尽全力,把凶手抓回来,让他血债血偿!”众捕快、弓手、帮闲们,都是地头蛇。早就对辖区内所有大户人家的底细,摸了个清清楚楚。见李慎不给江宁左卫的丘八们面子,却对他们许下了如此重的赏格,也上前大声表态。 双方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好生“热闹”。却把江宁左卫的一干“勇士”,都当木头桩子般晾在了大街上,谁都不去搭理。带领“勇士”的崔总旗,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越听越觉得屈辱难当,将牙齿咬了再咬,终于却决定,不给自己招灾惹祸。跳下坐骑,快走几步,来到李慎身侧,端端正正行了个军中常礼,“在下崔怀胜,听闻有贼子当街杀人,特地前来帮助地方弹压。上官若是有用得到在下之处,尽管吩咐。哪怕贼人再凶再恶,崔某也一定叫其有来无回!” “崔总旗客气了,李某乃是水师百户,可不敢当你的上官!”李慎转头看了此人一眼,笑着摆手。“不过……” 崔怀胜心里先是恼怒,随即又满怀期冀:“上官尽管吩咐,水里火里,职部和弟兄们任凭差遣!” “不过这贼人既然敢大白天上门行凶,气焰也着实过于嚣张。李家小门小户,被他欺负也就欺负了。可江宁左右两卫的将士们,却不能被他们如此轻视。崔总旗若是想洗雪此耻,李某也愿意知会水师,派遣船只助你一臂之力。”李慎想了想,仿佛卖给对方好大人情般,笑着承诺。 “嗯!”崔总旗憋得差点落下内伤,却发作不得。只好又躬身下去,抱拳施礼,“多谢上官,卑职这就带领弟兄们沿着凶手离开的方向去追查,若有消息,立刻派人向上官汇报。” 说罢,不敢再于李家门口逗留,带领麾下的爪牙,逃命般匆匆离去。 “什么玩意儿,还缉拿凶手呢,不被凶手赶了鸭子,就算对得起身上的战衣了!”捕头邵勇得了李慎的许下的好处,自然知道该投桃报李。看着崔怀胜等人的背影,撇着嘴点评。 “这算精锐了,好歹人数齐整,一个总旗带足了五十名弟兄,还带着刀!”李慎却对卫所的情况,知根知底,笑了笑,满脸不屑地数落,“放到下面其他卫所,总旗手下所有人加在一起,也不会超过二十个。出来时从不带刀,手里只有种地的锄头!” “那不是全成了农户?”捕头邵勇听得好生纳罕,惊诧地追问。 “农户?连寻常农户都不如。农户好歹名下还有一块自己的地!”李慎笑了笑,淡然补充,仿佛对一切都早已习以为常。 “这个李百户,倒也有趣?”距离李家大门口只有四十几步远的大树下,一个看热闹的华服公子哥,笑着点评。 “石公子,来老爷那边,这几天很不高兴。他意思是,货出手之后,咱们立刻回家。不要再多生事端!”一个身材矮小,脊背佝偻的老仆人,凑到公子哥耳畔,低声提醒。 “他一个吃水面饭的,有什么资格管我?”公子哥看了老仆一眼,不屑的撇嘴。 “他是怕,怕引得……”老仆脸色一红,低着头继续提醒。 “怕什么?”公子哥挥动手中扇子,朝着卫所兵远去的方向,冷笑着指指点点,“像这种东西,纵使高达百万,又有什么用途?不过是给你我送功劳而已!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一阵熏风吹过,树上的槐花簌簌而落。如雪一般,落得二人满头满脸。 第十五章剥茧(上) 第十五章剥茧(上) “呼,累死我了!”李慎朝太师椅上一躺,喘息着擦汗。 “多亏了父亲您出马,要不然,孩儿真应付不了江宁左卫那群虎狼!”李彤很有眼色地走上前,一边替自家父亲用扇子扇风,一边大声夸赞。 男人都需要肯定。即便明知道自家儿子是故意拍马屁,李慎依旧觉得非常开心。笑着抢过扇子,一边自己给自己扇风,一边大声道:“为父也是今天走运,遇到个从外边走了路子刚刚上任的乡巴佬总旗。否则,真正在江宁左卫土生土长的,谁还不知道这条街巷上,住的都是什么样人家?即便穷得狠了想弄点钱花,也会派人过来私下勾兑,怎么可能像姓崔的那厮,上来就要封门?更不会没眼色到从江宁县捕头嘴里抢食!” “哦!”李彤听了,非常崇拜地点头。 “行了,别装了,老夫知道你心里头在想什么?”挂名百户李慎,一扇子敲过去,将自家儿子敲得龇牙咧嘴,“你觉得姓崔的行径太丢人是不是,不怪他,为了从别处调进南京城里来,他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去活动,甚至有可能借了印子钱。所以,上任之后,当然要尽可能地想办法回本儿。今天也就是遇到了咱们家,若是没任何背景和官职的寻常百姓,哪怕家财万贯,也得被他趁机敲得一干二净!” “他,他的上司不管么?”李彤终于不再装乖,站直了身体,皱着眉头追问。“一旦有事,这种兵,怎么可能拉出去打仗?” “管,怎么可能不管!他每次捞到好处,至少六成以上会拿出来打点上司,再拿出一成收买手下,自己真正落入袋中的,也就是两到三成!”挂名百户李慎笑了笑,耐心地为自家儿子“授业解惑”。“至于打仗,这里距离长城远着呢,蒙古人怎么可能打得过来?至于倭寇,偷偷来上十个二十个,南京城里的捕头、差役就能对付得下。大规模杀过来了,也有杭州、苏州顶在前面,怎么着也不可能打到南京!” “噢!”李彤听得两眼发直,再度愣愣点头。内心深处,却总觉得父亲的话里面,有很多不对的地方。可偏偏自家父亲说得又全是事实,不容他来反驳。 “你啊,还是好好读书,等孝期过后,去参加春闱吧。”难得让自家儿子真心佩服了一回,挂名百户李慎晃了晃扇子,冲着儿子指指点点,“想替为父支撑咱们这个家,你差得远呢?你以为老夫就真的喜欢替家族守着那点儿田产混日子啊,谁还没年轻气盛过?可稍微一冒头,就碰一脑袋大包。咱爷俩就拿这挂名百户来说,想换成正式带兵的百户,豁出几千两银子去,为父就真换不来么?可那有什么用呢,咱们大明朝的卫所兵,根本就不是用来打仗的。靠山的吃山,靠水的吃水,靠城的吃城。三不靠的,就埋头种地。千户、百户都是地主,总旗小旗是管家和仆人,至于兵卒,全是地主家的长工!” “这……”李彤越听越惊诧,额头上隐约有汗珠缓缓渗出。 “这什么这?”挂名百户李慎,笑着撇嘴,“为父不是那块读书的料子,所以这辈子就只能混吃等死了。而你,既然读书能开窍,就该两耳不闻窗外事才对。在大明,比起其他方式,读书考科举,才是最简单的出头捷径。为父可不想你跟我一样,一年到头忙死忙活,回到祖宅里,却最多落了个”辛苦”二字,其他什么好处都轮不到!” 以前,他总觉得自家儿子还小,所以生活中的艰难,从不跟儿子说。但是今日,发现儿子趁着自己不在家时,居然差点儿跟四品御史起了冲突,才终于下了狠心,决定要让儿子看清楚外边的水到底有多深,收起那些小聪明,好好闭门读书。 只可惜,他费尽力气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做儿子的,却用两句话,就让他的心愿彻底落空。“爹,您说的对,我的确应该一心只读圣贤书。但是,我已经被锦衣卫盯上了,此刻想抽身恐怕已经来不及!” “什么,你招惹了锦衣卫!”挂名百户李慎吓得翻身坐起,脸色一片雪白,“你,你怎么会惹上锦衣卫。你,你,你,唉,你可坑死爹了!” “不是我招惹他们,是他们的人,就藏在在张守义身边。”见父亲被吓得神不守舍,李彤赶紧上去拉住他的身体,小声解释,“我刚才之所以没跟您说,就是怕你听了着急。是这么回事……” 用简单的语言,他将先前故意“遗漏”没说给父亲听得几个关于锦衣卫的段落,仔细补充了个清楚。特别是锦衣卫张爽临告别时那句“临淮侯家中未必没有。不过李公子身边,这会儿应该是没有!”更是强调得格外大声。 做父亲的李慎听了,心中的恐慌稍减。但眼睛里的忧愁,却始终无法散去。“我儿,既然锦衣卫已经盯上了此事,你现在抽身,反而不妥当了。但那些锦衣卫,恐怕也只是想拿你和张守义做过河卒子使唤,一旦把窟窿捅大了,随时都会把你们两个当弃子!” “岂止是锦衣卫想利用我们,还有太学博士刘方,他说我们两个,应该算是将门!”李彤想了想,苦笑着补充,“这个时候,应该主动为大明将门出力。甚至最近国子监里关于是否出兵朝鲜的争论,都是他们这些博士和助教,故意挑起来的。就是想借国子监诸贡生的嘴巴,将他们各自想说的话说出来而已!” “这话,倒也没错!”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凭借自身阅历和经验,挂名百户李慎,迅速判断出刘方对自家儿子所说得话中,有一部分是事实。“这老东西,还是你叔丈人呢,居然一点情分都不讲。就不怕惹急了你,将来休了他侄女?!” “他,他的意思是,如果我和守义做得好,在这件事结束之后,也能分一杯羹!”事关未婚妻的家人,李彤不愿意将对方说得太不堪。犹豫了一下,低声补充。 “狗屁,他刘方是什么玩意儿,我还不知道?!”李慎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唾骂,“这辈子都注定躲在后边憋坏水,遇到麻烦,就缩起脖子做乌龟。信他,还不如去信锦衣卫。” 骂罢,眼神一亮,忽然转怒为笑,“呵呵,呵呵,有趣。锦衣卫、大明将门、南京督查院,居然都掺和进来了。谁都不肯主动出头,却拿你们两个小生瓜蛋子在头前探路。呵呵,呵呵,既然如此,那你还跟他们客气什么,可着劲折腾,折腾得动静越大,越能把他们都扯到前面来,自己反而越是安全!” 第十五章剥茧(下) 第十五章剥茧(下) “还有倭寇!”李彤转到自家父亲对面,尽量让父亲看清楚自己脸上的担忧。 “一群打家劫舍的蟊贼而已,怎么能跟前面那几家相提并论!”李慎的胆子,忽然又大了起来,惨白的脸上写满了不屑,“若不是你非要替那高丽世子出头,他们哪有胆子来招惹你?” “旭哥儿可是刚刚死在了他们手里!”李彤皱着眉头,低声反驳,“大白天的,他们就把鸭血泼到了咱家大门上!” “依旧不不入流的手段!”挂名百户李慎看了自家儿子一眼,继续撇着嘴摇头。“而前面那三家想要杀你,光明正大地就能让你丢掉性命,并且还会让你身败名裂!” 单纯从表面上看,父亲的话当然无比正确。李彤没办法反驳,然而,心里却不怎么服气。 大明将门,大明清流,大明锦衣卫,三方势力相互使绊子,争斗不休。而无论是突然出现在城里的倭寇,还是被倭寇所害死的无辜,对着三方势力来说,好像都成了争斗中所使用的工具和棋子。谁都没把工具和棋子真的当一回事,更不会对多无辜枉死者多看一眼。 “你不要那么心浮气躁!”正愤懑间,却又听父亲说道,“我知道你想给旭哥讨还公道。可南京城这么大,你想把凶手找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还不如先弄清楚,那三家到底为什么而斗了起来!等那三家到底想要干什么,再想解决倭寇的麻烦,不过是顺手的事情!” “按照刘博士的说法,将门是希望促使朝廷发兵朝鲜!”李彤说不过自家父亲,只好老老实实按对方要求办,“所以希望我和张守义继续盯住那伙倭寇不放,把动静弄得越大越好。这样,他们就可以坐实了,倭寇试图借道朝鲜,进攻大明的话,不是吹牛,而是真的想要付诸实施!这,这不跟您刚才的主意差不多么,都是要折腾出动静来?” “狗屁,他是想要你们按照他的意思去折腾,我的意思,是要你随时准备掀桌子,把他和另外两方势力,都扯到前面来,让他们自己对着打!别拿你们俩小家伙继续当卒子使唤!”挂名百户李慎横了他一眼,大声解释。 “噢!”李彤这才明白了自家父亲的真实意图,有些惭愧地点头。“那么说,锦衣卫意思,跟刘博士也不一样。有个锦衣卫曾经暗示我和守义,放手施为。而张家那个自行离开的锦衣卫,则说的是,风高顺势走,浪急随水行。只要自己应对得当,甭管外边刮什么风,起什么浪,都可以化险为夷!” 毕竟是中过秀才的少年才俊,他记忆力远超常人。时隔多日,依旧能将锦衣卫张爽给张维善和自己的临别赠言,重复得一字不差。 “后一个人的意思是,顺势而为。他比刘方和前一个锦衣卫,都有良心。”李慎狡猾地笑了笑,轻轻点头,“争斗的哪家占了上风,你们就顺着哪家使力。不要逆着势往前冲,那样只会给别人当垫脚石!” “可他却没告诉我们,到底锦衣卫想干什么?究竟哪家会占上风!”李彤叹了口气,哭丧着脸补充。 “他自己恐怕也无法确定!”李慎举起扇子,用扇子柄轻轻搔自家头皮,“这人真心不错,知恩图报,还不愿意把你们两个愣头青往阴沟里带。若是能再找到他就好了,他应该知道很多隐藏在背后的东西。” “他还说过,最好是后会无期!”李彤皱了皱眉,继续补充。 “那他应该是为东厂做事的,不单纯是锦衣卫!”李慎凭着经验,迅速得出结论。 “那有什么区别?”李彤听得满头雾水,低声追问。 “原本是两家,互不统属,但东厂后来居上!”见自家儿子一脸懵懂,李慎只好无奈地解释,“东厂由皇上身边的太监掌管,遇事可以直接向皇上口头汇报。而锦衣卫,却要写好奏折,由太监转呈。并且东厂还有资格替皇上监督锦衣卫。所以最近这些年,东厂就成了锦衣卫的半个上司,遇到自己人手不足时,可以直接从锦衣卫借用。那个人口中,后会无期,意思是祝愿你和张维善将来千万不要上东厂盯上,不是不准你们再去找他。” “那恐怕,不比找到倭寇简单。他说了,连卖身入府之前的名字都是假的!”李彤终于弄清楚了张爽的来历,带着几分悻然低声回应。 “别老想着去找倭寇,要分得清主次!”挂名百户李慎举起扇子,狠狠敲了自家儿子脑袋一下,然后继续低声分析,“第一个锦衣卫的大致意思,应该是要你们俩继续咬住王家,把他们跟倭寇之间的勾当,追查到底。不要让王家丢卒保帅。真够狠的,这样的话,不但宝大祥要完蛋,背后的整个王氏家族,都要跟着完蛋。嘶,这王氏,到底怎么得罪了锦衣卫,后者居然很不到将他家连根拔起来!” “王氏家族?”李彤又一次听得满头雾水,眨巴着眼睛追问。 “跟咱们家差不多,在南京,咱们张家就咱们爷俩和你娘。但往上了摸,就一直会摸到你祖父和整个临淮侯府。你若是惹下大祸,别人想放张家一马,就追查到老子这里为止。如果想把张家连根拔起来,就会根据为父替家族经营田庄,监督各路合作的店铺掌柜的经历,一直往上捋。直到捋不动了,或者把咱们张家的人全部干掉为止!” “嘶——”李彤纵然胆子大,也被吓了一哆嗦,额头上迅速冒出了汗珠。 他虽然恨王应泰勾结倭寇祸害同学,但也只恨王应泰一个人,并没想过杀掉王应泰全家。而按照父亲的剖析,锦衣卫居然是准备将整个王氏家族,无论背后有多少男女,全都抓起来斩草除根! “这个开宝大祥的王家,后面整个家族应该富可敌省,否则,不值得锦衣卫动一次手!”终于如愿将自家儿子吓到了一次,李慎心中立刻涌起几分得意。笑了笑,继续低声补充,“除非,除非他们还想根据王家,扯出其他更重要的人!” “那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我和守义两个,到目前为止,谁的要求也没照着做!”李彤抬手擦了把冷汗,低声强调。 “没用,躲不过去。他们都想拿你们俩当刀子使。你们躲不过去的。除非按照我的话,想办法尽早掀了桌子,把他们都拉到前面来!”李慎笑了笑,咬着牙发狠。 如果不是有人把主意打到自家儿子身上,以他的性格,这辈子绝对没勇气去得罪三方当中任何一方。可既然三方都想害他的孩子,他就只好硬着头皮,替自家儿子想办法消灾解难。“将门和锦衣卫企图,咱们爷俩都猜的差不多了,对也好,不对也好,目前只能这样。还有南京督查院,也就是严疯狗那边,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应该不是想报去年刘胖子当街殴打他的仇,否则,他不会拖这么久,也不该找上我和守义!”李彤又擦了把冷汗,顺着自家父亲的意思继续往下推测,“但是,您老也说了,他再没出息,也不应该会去勾结倭寇。我……” “别老扯倭寇!”李慎举起扇子,做势欲敲,“他们跟这事关系不大,基本……” “可吴举人,当天却是替倭寇喊冤!”李彤向后躲了躲,迅速补充,“我跟守义受了锦衣卫的诱导,找到了刺客同伙所藏身的画舫。然后发现刺客当中,有一半儿是倭人。抓了倭寇和王应泰之后,正准备送他们去见官,吴举人却忽然带着几个同伙跳了出来,煽动看热闹的百姓,说我们仗势欺压良善。然后第一个锦衣卫就出现了,只跟吴举人说了一句话,就将他吓得夹着尾巴逃之夭夭!” “他说了什么?”李慎眼睛一亮,大声追问。 “好像是吴举人借着募捐行善的机会,硬上弓了一个主动前去帮忙的小尼姑!”李彤想了想,迅速给出答案。 “这种喜欢以正人君子自居,动不动就打着为民请命旗号干缺德事的,最怕暴露他们背地里的真实嘴脸。锦衣卫手中,肯定有这种把柄。关键时刻亮出来威胁他,一威胁一个准!”不愧为经常走南床北的老江湖,李慎武艺不行,胆子也不大,但经验却绝对丰富。听了自家儿子的话,立刻猜到吴四维被吓跑的缘由何在。 “和大明朝的清流差不多!”李彤笑了笑,满脸不屑。 “对!”挂名百户李慎猛地将扇子一合,再度长身而起。“你真说对了,就是这样,清流,清流!那吴举人,走的清流的路子,先养声望,然后再靠着声望往上爬。而那严锋,非但是上一届乡试的主考之一,在清流当中,也是赫赫有名。” “他们师徒,一见如故!”李彤的眼神迅速亮了起来,大声补充。 “而吴举人被杀了全家,严疯狗就怀疑是因为他跟你们俩结仇所致。所以,明知道自己亲自下场,有失身份,却依旧不管不顾,到应天府尹那边,告了你和张守义的黑状。逼着应天府尹动用手段处置你们俩,好给他的门生报仇雪恨!”李慎挥动扇子,把自己的手心敲得啪啪作响。 “可吴四维全家真不是我和守义杀的!”话头又转回了今天起点,李彤非常懊恼的大声强调。 “可姓严的疯子不知道。吴四维是他的棋子,和你们的地位相同。别人干掉了他的棋子,他便出手对付你们。你们不用再管他了,清流这一方,已经有人自己走到前面来了。做掉吴四维全家的那个家伙好手段,简直是一石二鸟!” “那我怎么办?” “去国子监找刘方,告诉他,严疯子正出手对付你和张守义。你跟张守义顶不住,让他替你们俩想办法!”李慎想都不想,迅速给出第一个建议,“兵对兵,将对将。严锋已经下场了,将门这边,总的得摆出来一个地位相当的人来,才算合理!” “若是刘博士不管呢?!”对父亲的主意并不是很有把握,李彤皱着眉头继续询问。 “管,怎么可能不管!即便他自己不下场,也得让别人下场。否则,输了就怪不到你们头上!”李慎笑了笑,仿佛胸有成竹。“然后,你和守义悄悄地,再去盯王家的案子。想办法把锦衣卫那边,也引一个地位相当的人下场。撮合他们三家的大人物打起了擂台,你和守义刚好借机抽身!” 第十六章抽丝(上) 第十六章抽丝(上) “你确定咱们这样干有用?”张维善打了哈欠,望着着半河灯火低声说道。 “不一定,除了这么干,目前我想不出任何办法!”李彤的回答坦率而又直接,“老刘那边到底肯不肯出头,咱们管不了。应天府怎么断案子,咱们也管不了。眼下除了听天由命之外,也就剩下盯着如意画舫这边了!” 他说的完全是事实,令张维善不得不悻然点头。 两天前,李彤得到了他父亲,水师挂名百户李慎的指点,准备把所谓的大明将门和南京锦衣卫都拖下水。结果他先满怀希望去国子监找自己的叔丈人刘方,后者听闻南京右佥都御史严锋已经赤胳膊下场,居然立刻开始东拉西扯打起了哈哈。到最后,也没告诉他将门这边,到底会不会派个身份对等的人出面接招。 李彤无奈,只好拉上张维善,去二人最初报案的上元县,询问刺杀案和窝藏倭寇案的审问情况。结果,事实正如刘方数日前所料,上元县以“案情重大,无力裁断”为由,早就将两件案子的卷宗连同一干人证物证,上交给了应天府。而宝大祥的少东家王应泰,也果然很“光棍儿”地将所有罪名都揽在了他自己头上。他父母不知情,他的族人不知情,宝大祥上下除了几个关键位置上的大小伙计之外,其余人等也一概与此事毫无瓜葛! 两个国子监的贡生即便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将手伸到应天府的官署内。只好辗转又托了同学,去探听案件的进展。结果,不探听还好,一探听,顿时更加失望。 刺杀江南后逃走失败被擒的那名刺客,居然在被送入应天府监狱的当天夜里,把头伸进两根监狱栅栏之间,自尽身亡。而与王应泰一道被抓获的那些倭人,得知刺客已死,立即一口咬定,他们跟刺客只是在来大明销赃的海船上结识,根本不知道此人的真实姓名和来历,更不知道此人跟朝鲜国的留学生江南之间,到底有何冤仇! 两件案子彼此之间被切断了联系,就变成了各自独立的案子。而应天府的府丞和推官如果想敷衍了事,就可以将两个案子分开处理。那样的话,江南遇刺案因为苦主没死,而两个刺客先后丧命,就可以当做普通外藩子民相互寻仇案来了结。至于经营宝大祥的王家,也由勾结倭寇谋害无辜,变成了单纯的替贼销赃,罪名和责任都瞬间减小了数倍。 “李兄,张兄,要不然就这样算了,反正江南也没死!那宝大祥经此一劫,也永远在海货行当除了名!”受二人所托的同学姓周单名一个玉字,有个叔叔在应天府户房做主事。此人回话时脸色,至今李彤和张维善两个,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种惭愧和惊恐交织的表情,不用问,李彤和张维善也知道,周同学是受到了其家长或者某位大人物的警告。 “我们跟王家又没仇,当然愿意就这么算了,问题是,别人愿意不愿意算,我们俩却不知道!”当即,李彤就非常明确地跟对方表态。 他不敢保证自己这句话,就能传到警告周玉的那位大人物的耳朵里。但至少,他需要把握住一切机会,让更多的人明白,自己和张维善两个,只是不小心被卷入棋局中的两枚倒霉蛋,而不是某一方的开路先锋。 “现在不是我们不想就这么算了,而是有人盯上了我们。子丹他们家被泼了一门的鸭血,你知道么?还有,他家的家丁,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用弩箭射穿了梗嗓!”张维善跟他心有灵犀,也摆出满脸无奈的模样,在旁边大声补充。 “啊——”贡生周玉,没想到还有这些内情,顿时惊得两眼发直。 “你最近晚上也尽量少出门,还有那天一起在玄武湖帮忙抓刺客的同窗,若是遇到,麻烦转告他们,刺客的同伙正在寻机报复!”见对方如此胆小,张维善立刻又促狭地补充。 贡生周玉闻听,原本就没多少血色的面孔变得愈发苍白。连说一声告辞都没顾上,立刻迈开两条大象腿逃之夭夭。若不是跑着跑着左脚的鞋底忽然断成了两截,绝对可一口气从国子监门口跑到九江。(注1:九江,明代九江府,在南京上游,大概一千里位置) “他原本已经很害怕了,你何必还要吓唬他?!”见贡生周玉的模样可怜,李彤当时忍不住笑着数落。 “不是我要吓唬他,你没觉得,那刺客的同伙,报复心极强么?”张维善不服,耸着肩膀撇嘴,“既然光天化日之下,敢朝你们家大门上泼鸭血,谁能保证不会报复到别人头上?周玉,姓常的小子,还有当天帮忙抓刺客的那几个同学,接下来说不定就会被刺客的同伙找上门!” “这怎么可能!不过——”李彤听了,先是笑着摇头,随即,眼睛就开始闪闪发亮。 “怎么,又被我蒙对了!一语惊醒梦中人?!”张维善跟他交往多年,彼此早就心有灵犀,立刻开心的大声追问。 “当街追杀了咱们,又到我家登门示威,如果吴四维也是同一群倭寇所害的话,接下来,他们应该要么去找你,要么就去找如意画舫!”李彤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铁青着脸给出了另外一个推论。 “找如意画舫,为啥?”张维善楞了楞,本能地追问。 “那晚在秦淮河上,除了咱们,与王应泰发生了接触的,只有如意画舫的小春姐和她手下那些女校书。如今连吴四维这个在岸上卷进来的,都被杀了全家,贼人若是单独放过了如意画舫,咱们才应该觉得奇(.)怪!”当时,李彤皱着眉,低声给出了答案。 第十六章抽丝(中) 第十六章抽丝(中)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张维善的声音再度响起,将李彤的思绪瞬间从回忆当中扯到现实世界。 秦淮河上,画舫如织。 如意画舫刚刚重新刷过漆的阁楼,在灯笼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扎眼。几个外乡游子,被一艘俗称快舟的小船送了过来,每个人头将脖颈向后仰成了钩子形。而生意受到案子影响的小春姐,则机灵地推开了二楼窗子,将除了头牌女校书许飞烟之外的所有漂亮面孔都露了出来。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乃是江南水乡特有的诗情画意。虽然此刻是乘坐于快舟之上,而不是宝马,出来寻花问柳的外乡游子们,依旧兴奋得满脸熏然。相继举起扇子,朝着画舫指指点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关关雎洲,在河之洲……” “各位公子,今夜驾临,真的令民妇受宠若惊!”小春姐三步两步冲下了甲板,先朝着撑快舟的船夫抛了个媚眼,然后朝着游子们,裣衽施礼。 “这就是秦淮河上数一数二的如意舫了,各位公子,还请移步上船。小的去岸边等候,只要画舫这边挑起绿色的灯笼,小的立刻就过来接各位公子回客栈!”船夫会心一笑,单手将缆绳抛到画舫围栏内,然后也躬身向游子们行礼。 早有画舫的伙计,快步上前拉住缆绳,在画舫和快舟之间架牢楼梯模样的木桥。众才子笑着向船夫挥了下手,迫不及待地走过木桥,踏上了画舫甲板。 “一群外地来的浪荡子,看模样,应该是从北方来的,所以被船夫和小春姐联手宰了羊牯!”张维善在不远处的另外一艘画舫上,看得百无聊赖,哑着嗓子低声点评。 “让楼上把琴声和萧声弄响亮一些!”李彤迅速将目光从如意画舫收回,朝着自己的家丁李顺吩咐。 “是!”李顺答应一声,快步上楼,转眼间,楼上的管弦声就增大了一倍。临时从城中雇来的乐师班子,对着二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家丁,使出全身解数吹奏,以免甲板上那两个出手豪阔的公子哥,以声音不够悦耳为借口,将他们当中某个同伴硬架到隔壁的寝仓去“抵足而眠”。 甲板上的两个公子哥,李彤和张维善,却不知道他们已经被乐师们当成了有断袖之癖的变态。一边装模作样地把盏言欢,一边继续用目光在如意画舫周围扫视。 摊上那么大一桩案子,如意画舫居然只停业了三四天,就重新开了张,这,本身就极其不对劲儿。李彤记得为了避免小春姐无法向其背后东主交代,自己和张维善还分别派人送去了五十两银子,以供其赔偿损失,并给画舫的姑娘们压惊。而现在看来,他和张维善两个雏儿,显然太小瞧了女掌柜小春姐,也太看低了如意画舫背后那位东家。后者的背景,很可能即便不如张维善深,却肯定不会比他李子丹更浅。 “不会和樊楼一样,背后站着个锦衣卫百户吧!”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需要集中注意力观察的对象,张维善的思路,又开始天马行空。“如此,就能解释清楚,那天押着倭寇上岸之时,为何会有锦衣卫主动替咱们撑腰!” “不是!”李彤想了想,果断摇头。“如果画舫是某个锦衣卫中大人物的产业,咱们甭说只拿一百两银子,就是一千两,也不会被小春姐轻易放过!” “那倒是!”张维善耸着肩膀,表示赞同。 因为是皇家耳目,需要随时保证消息灵通。锦衣卫的头目们包娼庇赌,就成了名正言顺的事情。而由于身后站着锦衣卫的官员,那些赌坊和妓院的掌柜,气焰也格外嚣张。万一遇到了麻烦,首先想的绝不是息事宁人,而是如何凭借背后的撑腰者,很敲给他们惹了麻烦者一大笔竹杠! “我以前好像听人隐约提起过,小春姐在未被梳拢之前,曾经与一个举人多有往来。之后那人因为考中了进士,授了官,两个人就只好各奔东西。”为了满足张维善的好奇(.)心,也为了避免自己打瞌睡,李彤笑了笑,低声透漏。“但小春姐很快就攒够了赎身钱,然后自己做了画舫女掌柜。从此只负责照看船上的姑娘们,再也不肯亲自出马接待客人!” “奶奶的,聪明人就是会玩。非但不用担上狎妓的恶名,还可以让外室帮他赚钱!”张维善撇撇嘴,满怀恶意地点评。 李彤笑了笑,对此不置可否。 他原来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聪明,故而什么事情都敢去掺和一番。而经历了最近的这些风波,他才霍然发现,自己和好朋友张维善,真的勉强只能算作中人之资。 那些聪明人,一个比一个手段高超,一个比一个阴险狡诈。如果不是仗着各自祖上还有几分余荫,他们两个,有可能早就稀里糊涂被剥夺了学籍,成了应天府大牢内的待决之囚。 正郁郁地想着,忽然又听张维善说道,“过来一艘乌棚船,好像吃水还挺重。这大晚上的,又不能走水门出城,乌棚船不再岸边歇着,往画舫堆里头凑什么……” “当然不是为了凑热闹,乌篷船,是本着如意画舫来的!”李彤猛地拍了他一下,随即轻轻扯住了桌案角上的细绳。 “当当,当当,当当……”二楼内,一只铜铃晃动,发出悦耳的声响。虽然很快就被管弦声吞没,却让屋子里的家丁们,全都迅速站了起来。 “小方,将船缓缓靠过去,不要急着与如意画舫接舷!”一边利索地整理脚旁的弩箭,李彤一边继续吩咐,声音虽然低,却带着一股子莫名的兴奋。 没人愿意始终生活在迷雾里,更没人愿意将生死都交在外人之手。 今夜,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抓到了一个解迷的机会,怎么可能不一鼓作气,弄个清楚明白?! 第十六章抽丝(下) 第十六章抽丝(下) 希望,总是很完美,但现实,却常常将人撞得头破血流。 还没等李彤看清楚乌篷船中乘客的模样,那艘船,却忽然贴着如意画舫的尾巴拐了一个弯儿,直奔他的脚下而来。 “快躲开!”额头处猛然开始发麻,他一个箭步窜向船尾,朝着艄公和水手们大叫。 “下楼,快下楼!”画舫二层,家丁们再也顾不上隐藏行迹,纷纷叫喊着往甲板上跳。 画舫是李彤的父亲李慎通过水师的关系“借”来的,有五丈长,两丈半高矮。与秦淮河上那些赌船、花船相比,奢华雄伟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其在稳定性和灵活性方面,也跟周围的赌船和花船毫无差别,只能平稳安宁的河面缓缓转着圈子游玩,根本加不起速度,也承受不起任何风浪。 所以,尽管船上的艄公和水手们使出了浑身解数,依旧无法躲开乌篷船的撞击。随着“砰”地一声巨响,后者的船头狠狠地戳在了画舫的侧舷正中央。把两层楼高的画舫,撞得猛地歪向另一边,紧跟着又猛地反砸向乌篷船的船头,然后再度向另一半歪斜,再度反弹而回,上上下下,没完没了! 画舫二楼内的各色摆件,被从窗口甩出,砸得河面上水花四溅。摆在桌案上的烛台纷纷倒下,将滚烫的蜡油溅得四处都是。挂在窗口和船头船尾的灯笼,一串串像流星般掉落,刹那你就,甚是绚烂。几点火星与窗帘相遇,顿时红光飞舞,浓烟翻滚。 “啊——”先前怀疑李彤和张维善两个是不是有断袖之癖的乐师们,如同下饺子般,“噗通!”“噗通!”一个接一个主动往河水里跳。宁可被河水淹死,或者被临近的船只撞死,也不肯留在船上被烤成熟肉。 “抓住护栏,抓住护栏!” “不要慌,小心——” 李彤和张维善及二人手下的家丁们,一边大声喊叫,一边互相救助。以免被直接甩入水中去喂鱼鳖。他们的反应非常及时,应对措施也堪称得当。却依旧被甩进河里一小半儿,剩下的人,一个个被晃得晕头转向。 而那艘故意撞上来乌篷船,却灵活地向后撤开了四十余步,然后调整船帆,划动船桨,再度开始加速。如一头捕食猪婆龙般,再度撞向画舫的前腰。 画舫二楼,已经有火苗冒了出来。但是此时此刻,李彤和张维善两个,却顾不上组织家丁和水手去救火。一个强忍住内脏的翻滚扑向船舵,一个红着眼睛奔向船头。 “让开船身两侧,抓住栏杆站稳!两侧晃动幅度大,船头和船尾小许多!”一边用双手死死拉住船舵,李彤一边扯开嗓子朝着家丁和水手们高喊。 乌篷船上的人,是专门为他和张维善而来,不是冲着小春姐的如意画舫。连续两个晚上守株待兔,他和张维善两个非但没守来期望中的兔子,反而招来了一群鳄鱼! 乱做一团的家丁们,本能地选择了听从命令。连滚带爬地离开即将被乌篷船撞中的侧舷,奔向船头或者船尾,用手死死抓住观赏风景用的雕花护栏。 “砰!”两艘船再度相撞,高大巍峨的画舫,被撞得左摇右摆,像一位喝了三斤烧刀子的醉汉。而平素可用于长江上运载货物的乌篷船,却凭着低矮的船身,灵活的操纵性能,迅速恢复了平衡。船上的水手和乘客们,朝着画舫哈哈大笑。紧跟着,抄起船桨奋力下划,再度将乌篷船迅速撤远。 “掉头,掉头,不能这样任由着他们撞!”没等画舫的颠簸幅度减小,李彤朝着甲板吐出一口晚饭,强忍着内脏的翻滚,大声向周围的家丁们叫喊。 “调头,调头,用船头跟他对着撞!”家丁们一边呕吐,一边扑向船舵。与李彤一道,冒着被甩进水中的风险,奋力转动操纵尾舵的木轮。 木轮是造船者参考海上西洋货船而打造的仿制品,原本只是图一个好看。却没想到,在关键时刻,竟然救了画舫上所有人的性命。 “啪啪,啪啪,啪啪……”在李彤和家丁们联手操纵下,画舫一边左右摇摆,用侧舷击打水面,一边艰难地转身。将最奢华船头,对准了已经在四十步外停下来的乌篷船。预备跟后者迎面正撞,看谁先支撑不住,粉身碎骨。 “咦!”乌篷船内,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紧跟着,又开始加速。已经部分碎裂的船头,切开平静的河水,围着画舫兜了小半个圈子,再度朝着画舫侧舷正中央扎了过来。 “掉头,掉头,能掉多少掉多少!” “奶奶的,跟他拼了!呕——” 家丁们无师自通,一边呕吐,一边奋力转动尾舵,艰难地调整画舫,将其最奢华的船首,缓缓向侧后方转动。 原地转圈儿,肯定比兜着圈子跑距离短。因此,虽然速度远不对方,灵活性也跟对方相差甚远,但画舫的船首,还是抢在乌篷船撞过来之前,与其对了个正着。 “砰!”撞击声第三次响起,不再似前两次般沉闷。画舫的重量和高度,令其在迎头正面撞击中,大占便宜。而先前凭着灵活的操纵性能和低矮的船身差点就将画舫撞翻的乌篷船,却被撞得倒退出十几步远,船头处的木板,从上到下碎掉了一大半儿! “カス!チンカス!”乌篷船内的指挥者,显然没料到李彤等人在骤然遇袭的情况下,还能想出这一招,气得破口大骂。然而,骂归骂,他却再也没有用气吩咐手下人发起第四轮撞击。 周围的花船和赌船,在乌篷船第一次撞中画舫侧舷的时候,就纷纷像躲瘟疫般向远处躲避,谁也不愿意卷入刚刚发生在河面上这场是非当中。只是,笨重的船身和船上众多华而不实的装饰物,却极大的拖慢了它们的逃离速度。第三次撞击所发出的声音,在水面上已经渐渐消失,它们当中逃得最快的,也只划出了不到一百步远。站在船尾处的人,借着画舫二楼的熊熊火光,依旧能将撞击双方的情况状况,看得清清楚楚。 “真倒霉,昨天鸡鸣寺的香白烧了!”站在距离乌篷船只有三十多步远的如意舫二楼,女掌柜小春姐的脸,皱成了一只胖胖的包子。“老娘这是招谁惹谁了,天天灾星上门!” 熟客们嫌如意舫上死过人晦气,不肯再过来照顾他的生意。最近几天,她一直赔得心里发虚。今晚,好不容易串通了河面上拉活的舟子,骗了几个外乡公子哥上来,还没她麾下的姑娘们来得及施展勾魂手段,却又遇到了乌篷船硬撞画舫! 可以想象,亲眼目睹了乌篷船追着画舫撞击的外乡公子哥们,会被吓成什么模样。即便现在就将如意舫划得远远,今晚,受到了惊吓的公子哥们,也不会再有心情喝酒赏花了,更不可能为某个姑娘爽快地掏空钱袋! “小春姐,你们南方人,争风吃醋起来,都是这么不要命么?”很是出乎他的意料,一名高颧骨的外乡公子毫无畏惧地来到窗口旁,一边凝神向起了大火的画舫观望,一边用很硬的北方话大声追问,“这两条船上的人,怎么好像有过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第十七章图穷(上) 第十七章图穷(上) “妾身,妾身不知道!”女掌柜小春姐被吓了一大跳,连忙摆着手回应,“妾身,妾身保证,跟他们毫无瓜葛!妾身可真是倒霉,秦淮河这么宽,他们偏偏在我家的画舫旁边打了起来。” 后半句话,就解释得有些多余了。高颧骨公子哥儿眉头迅速一跳,笑容中立刻带出了几丝玩味,“是啊,秦淮河这么宽,他们居然偏偏在你的画舫旁边打架!真是欺人太甚!” “公子,您别生气。我这就让伙计把船开远些,这就让伙计把船开远!”小春姐在河上混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听不出来高颧骨公子对她和打架双方之间的关系起了疑,连忙含着泪蹲身。 “不必,不必!”高颧骨公子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居然对小春姐的眼泪视而不见。笑了笑,轻轻摆手,“距离已经足够了。我和朋友们都喜欢看热闹,刚好看个痛快!” “公子千万别这么说,妾身,妾身给您赔礼了。今晚,今晚所有开销,都着落在妾身这里。”小春姐又是害怕,又是委屈,眼泪真的滚了满脸。 船上刚招过一群倭寇,今天又差点儿遭受两伙恶人火并的池鱼之殃,消息传开去,今后哪个贵客还敢登门?而今天这高颧骨公子哥,又是一个多疑的人。自己明明跟那两伙打架的恶棍没任何瓜葛,他却硬把自己和画舫,当成了冲突的起因。 正伤心得无法自已之时,却忽然又听那高颧骨公子哥大声说道:“这是什么话,李某还会差你这点酒钱么?李某只是喜欢看人打架,所以才不愿意距离太远。又不是怪你家画舫名气大,惹得那两伙人争风吃醋?” “妾身,妾身跟他们真的不认识!”小春姐觉得自己即便浑身上下都是嘴,也解释不清楚如何无辜,忍不住痛哭出声。“妾身做的是伺候人的生意,不敢,万万不敢主动招惹是非!” “我没说你招惹是非,你们这些南方人,怎么就听不懂我说的话呢!”高颧骨公子哥被她哭得好生尴尬,皱着眉头大声呵斥。“放心,一两银子也少不了你的。你这边若有损伤,李某加倍给你赔偿!” “五哥,怎么了?这娘们哭什么,你用强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少年循着哭声走过来,笑着奚落。“没想到,五哥你喜欢年纪大的!” “滚,再胡言乱语,就送你去北京接受校阅!”高颧骨李公子狠狠瞪了油嘴滑舌的少年一眼,大声威胁,“我只是觉得那边打得有趣,你看那乌篷船,居然用的书上介绍过的水战套路。而那画舫上的人随便不懂行,守得却很是机灵!” “啊?”油嘴滑舌少年闻听,眼睛顿时开始发亮。顾不上再管小春姐为啥哀哭,一步跨到窗口,举目向正在着火的画舫观望。 只见那乌篷船,发现无法将画舫撞翻,已经又换了一套新战术。一边仗着自身的灵活性围绕画舫打转,一边将弓箭不要钱般射了上去。而那画舫上的人,则一边将船桨、木板等物,竖在围栏边做盾墙。一边用羽箭和投矛还击,短时间内,居然跟对方战了个旗鼓相当。 ”怎么了,怎么了,谁跟是打起来了!”小春姐的花船上,其他几个公子哥也再对歌舞生不起兴趣,争先恐后来到几个窗口旁,对着不远处的交战双方指指点点。“哎呀,骆兄,你快来看。一方居然还是水战的行家,连船凿都用上了。” “画舫上的人也不弱,就是吃了船笨的亏。” “他们两家为了啥打起来的,争风吃醋?” “厉害,厉害,骆兄,你还说江南人性子柔,光对着骂街不会动手。根本就是以讹传讹,这打法,可是比咱们辽东那边狠多了,简直是不死不休!” “那娘们得长成啥狐狸精模样啊,让这么多男人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 …… 交战中的画舫二层,已经被烧成了一支巨大的火把,所以甲板上的人一举一动,花船上的公子哥,都能看的一清二楚。而乌篷船虽然跟画舫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却因为比花船低,上面所有招数,也全都落在了高颧骨李公子和他的同伴们眼睛里。 “妾身,妾身……”小春姐想将自己的花船尽快开走,远离是非。却又怕打搅了贵客们的“雅兴”,急得在旁边哭鼻子抹泪儿。那油嘴滑舌的白脸儿公子哥儿心软,从荷包摸出两颗拇指大小的珠子,笑嘻嘻地递到她的眼前,“行了,别哭了。把船开得近一些,咱们只想看个热闹。这两颗北珠,就算今晚给姑娘们的脂粉钱。” “呃!”小春姐嘴里发出一记憋了气般的怪声,眼泪戛然而止。 北珠,淡粉色的北珠,每一颗都有寻常珍珠四五倍大小,表面上,流光溢彩,瑞气环绕! 这东西,传说产自极北苦寒之地。只有天鹅吃了河蚌之后,卡在嗉子里才能孕育。所以,每一颗,都价值白银百两以上。而白脸儿公子哥手里这两颗,还是北珠当中的上品,找个首饰匠人镶嵌到新娘所带的凤钗上,价格至少还能再往上翻三倍!(注1:北珠,就是东珠。明代是称为北珠。其实是松花江和黑龙江流域的大型野生河蚌所孕育,商人为了增加其身价,故意说是天鹅嗉子里剖出。其中金黄色为贡物,民间不能用。所以,粉红色、黑色和其他颜色,就成了上品!” “还不快去命人将船驶近一些?”白脸公子哥将手心一握,迅速从小春姐眼前撤开。“放心,咱们辽东人说话,一口吐沫一个坑,绝不赖账!” “哎,哎!”小春姐这才回过神,提起裙子,小跑着下楼去安排伙计划船向交战处靠拢。那白脸儿公子哥冲着她的背影笑了笑,将北珠又塞回自家口袋,然后俯身开始收拾袍子下摆和袍子里边的裤腿儿。 “老六,你又起什么坏心思!”高颧骨李公子背对着白脸儿公子哥儿,却仿佛后脑勺处长着眼睛般,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我只是,我只是以防万一!”白脸儿公子哥吐了下舌头,大声解释,“万一他们双方杀红了眼睛,跳到咱们船上呢?咱们手里头可只有扇子!” “不会,画舫上那伙人马上就要输了!”高颧骨背对着他,轻轻摇头。 “输了,这么快?”白脸公子哥大吃一惊,连忙再度挤到窗口。定神细看,只见不远处那艘画舫,船身已经开始倾斜。火焰和浓烟,也迅速从二楼蔓延到了一楼和甲板。 甲板上的人,一边要抵挡来自乌篷船的羽箭,一边努力向船身翘起的一侧撤退,个个都被逼的狼狈不堪。 “真正的杀招在水下,乌篷船那边,偷偷派出了水鬼,凿漏了画舫的船底!”高颧骨李公子身侧,一个操着山西口音的公子哥,低声点评。“再加上画舫原本就已经起了火,倾覆入水,已成必然。我若是那画舫上的人……” 一句话没等说完,忽然见画舫上有黑影闪动。一只巨大的木桶,被绳索拴着甩了下来,直奔乌篷船的桅杆。而那乌篷船上的人,因为胜券在握,已经将船只驶到了距离画舫不足两丈远的位置,“砰”地一声,被砸了个正着。 “砰!”“砰!”“砰!”又是连续三声巨响,三只拴着绳子的酒桶,被画舫上的人,居高临下,甩到了乌篷船桅杆附近。粗大的绳索借着惯性转了圈子,眨眼睛,将桅杆缠了个结结实实。 “他们要跳帮!”操着山西口音的公子哥,顿了顿,迅速得出下一个结论,“他们居然懂得跳帮?” “跳帮?”高颧骨和白面孔等公子哥,不明白他说的意思,齐齐扭头。 “你们接着看,他们要顺着绳子跳过来,夺了那乌篷船!”山西口音的公子哥又是吃惊,又是兴奋,用扇子指着正在慢慢倾覆的画舫大叫。 果然,只见画舫上的人分为四组,一组用弓箭掩护,其余三组,手抓着缆绳,陆续快速溜下。在对手想起来爬桅杆砍绳索之前,接二连三落到了乌篷船的桅杆旁。 第十七章图穷(中) 第十七章图穷(中) “杀!”李彤双脚落地,手中钢刀迅速来了一记野马分鬃。将冲过来的两名对手,砍得连连后退。 凭借上次雨夜遇袭时的战斗经验,他根本不追求什么招式的精妙,只管发挥自己身高臂上的优势,以力破敌。 而对手,显然跟雨夜偷袭他的那群恶贼是一伙,个子比他足足矮了一头,手中倭刀比起他所用的戚刀来,也窄了半寸。勉强招架了三招,其中一人手中的倭刀就断成了两截,另外一人被他砍得站立不稳,“噗通”一声摔了个倒栽葱! “去死!”家丁趁机蹲身下剁,将倒在甲板上的恶贼开膛破肚。刚刚杀过来的三名恶贼被吓了一大跳,脚步本能地放慢。李彤大喝一声冲到他们面前,手中钢刀斜着劈出了一道闪电。 “当啷!”一把倭刀被他砸飞,失去兵器的恶贼踉跄后退。另外两名恶贼联手迎战,试图以二敌一。家丁李顺迅速上下拦下了其中一个,张府的家丁张树在半空中拉着缆绳转了个圈子,从另外一侧落下,将正在努力抵挡李彤劈砍的贼人剁翻于地。 “李公子退后!”张府的家丁张川、张水、张石,大叫着冲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与李顺放对的倭寇击毙。随即,以张树和张川为锋,组成了一个简单的八字形军阵。其余家丁迅速跟进,又组成了一个倒八字,将李彤、李顺两个,牢牢地护在了军阵中央。 “こうげき!”乌篷船上的其他恶贼们,咆哮着冲过来替同伴报仇。却被船尾狭窄的空间所限制,只能四人结成一组,从军阵正面展开强攻。而结成六边形军阵的张府家丁,却互相配合着向前推进,像一块坚硬的磨盘般,将冲过来的恶贼们磨得血肉横飞。 “死ぬ!”一名被挤在十多步外无法给同伙帮忙的恶贼大怒,咆哮着举起角弓。还没等他将羽箭搭上弓弦,张维善已经果断扣动了鸟铳的扳机,“乒”地一声,将此人打得倒飞出去,仰面朝天落进了秦淮河中。 “给我添弹丸和火药!”张维善一击得手,果断将鸟铳丢给身边的一名家丁,从另外一名家丁手里接过第二支鸟铳,瞄准一名施放冷箭的恶贼,将此人的头颅打了个粉碎。 好的射手,全是拿火药和弹丸喂出来的。而对于张家来说,即便弹丸全是用银子所打造,也绝对供应得上。因此,张维善的射术,比大明神机营的精锐,都不逊多让。特别是在二十步以内的近距离内,基本能做到指哪打哪。 “きをつけろ铁炮!”其余正在抄弓箭准备偷袭的恶贼,尖叫着躲向船篷后,谁也不愿意成为鸟铳的下一个狙杀目标。而正与张树、张川等人面对面厮杀的恶贼们,也被两声鸟铳响惊得魂不守舍,身上空门大露。站在六边形军阵侧翼的张石、张水果断前压,将两名恶贼直接辟进了水中。 “慌てないで,铁炮遅い!”站在乌篷船另外一端压阵的短小精悍恶贼头目,扯着尖利的嗓子,大声提醒。 他的提醒完全正确,鸟铳装填起来非常麻烦,即便有家丁帮忙装填弹药,短时间内,张维善也打不出第三枪。然而,众恶贼的气势,却大不如前。凭借自己这一方人多,才勉强挡住了六边形军阵继续向前推进。但双方付出的代价,根本不可以同日而语。 “射それは背が高い!”恶贼头目一招不成,果断变更战术。指挥弓箭手们拿李彤当做目标,“擒贼擒王”。 几支冷箭飞来,逼得张树和张川两个,不得不分神帮助李彤格挡。对面的恶贼看到便宜,立刻怒吼着反推,居然将六边形军阵,瞬间压成了一个不规则的梯形! “退!”李彤发现自己在六边形中央只会成为拖累,果断拉着家丁李顺向后躲闪。他所带领的李府家丁,也迅速意识到自己无法融入张府家丁组成了军阵,纷纷走向乌篷船的两侧,从甲板上捡起木桶,断刀,以及一切能伤到人的物件,劈头盖脸朝敌人头上乱砸。 对面的恶贼被砸了个措手不及,转眼间,就又被张树等人压了回去。站在后面无法上前给同伙帮忙的其他恶贼,则现学现卖,大叫着从甲板上捡起各种硬物,砸向六边形军阵,也将张石和张水等人砸了个手忙脚乱。 “乒”张维善终于放出了第三击,将一名高举木桶的恶贼,胸前打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嗖—嗖——!”两名躲在船篷后的恶贼施放冷箭,一箭正中张维善身边替他装填火药的家丁张宝,另外一箭贴着李彤腋下飞过,将后者的外袍撕出了一个巨大的破洞。 “乒”张维善用鸟铳反击,弹丸却被船篷挡住,只徒劳地带起一串木屑。又一名恶贼趁着他鸟铳里没有弹药的机会,从船篷后探出半个身子,弯弓向他瞄准儿。李彤在旁边看得清楚,果断将自己的戚刀甩了出去,将此人砸了个满脸开花。 “去死!”李方从甲板上拎起一只装满了水的木桶甩向对面,将一名冲到张树面前的恶贼砸了个仰面朝天。一支冷箭凌空飞至,正中他的肩窝。惨叫着踉跄半步,他缓缓跪倒。李顺从地上抓起一支断矛投向船篷后,把放箭偷袭的贼人钉死在了甲板上。 “变阵!”张树嘴里,忽然发出一声大喝,双腿交替向前跨步,直接突入了对面的恶贼队伍中。左右两侧,立刻有恶贼举刀砍向他,却被张川和张石挥刀隔挡,无法伤到他一根汗毛。张水带着另外三名家丁,齐头并进,护住张川和张石的侧翼,同时向敌军发起进攻。空心六方形军阵,转眼变成了锥形,将敌军从甲板正中央迅速挤向了两侧的船舷。 锥形的正面,远窄于六边形。令躲在船篷后的贼军弓箭手,很难瞄准。而锥形之后,家丁张宝、张贵等人,则贴着锥形军阵的两个下角,相对着组成一个窄窄的“八”字。一边与锥形军阵同步向前缓缓推进,一边捡起个各种杂物掷向对方弓箭手,干扰他们的视线。 “他们如果也带着几把角弓,乌篷船上的人,今晚必败无疑!”如意舫二楼,白面公子哥忽然叹了口气,低声点评。 作为旁观者,他不倾向于任一方。却能明显看出来,从画舫跳上乌篷船上的那伙人,配合更为默契。只是因为缺乏弓箭的远距离支持,攻势才被对手所阻挡,不得不通过变阵来应对。 “未必!”他的五哥,那名最早走到窗口观战的高颧骨公子,却轻轻摇头。“乌篷船两头窄,中间宽,他们将梅花阵变成锥形阵,是为了更好的适应船身中央。只要将对手压过乌篷船的中线,对方自己就能将弓箭手的视线挡死,他们即便会付出一些代价,也彻底锁定了胜局!” “小春姐,将画舫靠上去!靠上去,这袋子里的钱,全是你的!”操山西口音的公子哥,忽然大步冲向了一层,一边跑,一边从腰间摸出个装着银两的荷包,远远地丢向了小春姐,“折合官银五十两,不够的话,回头我再给你加二百。把画舫靠上去,快,越快越好!” 说罢,俯身从甲板上抄起两只伙计们留着去换酒的空酒坛子,掉头又奔向二楼窗口。“让开,五哥,六哥,各位兄弟都让开。梅花阵变的不是锥形阵,是小三才阵。他们是戚爷爷的人,戚爷爷的旧部!” “啊——”不光是高颧骨和白面孔公子哥愣住了,其他几位看热闹的公子哥,也惊诧地侧身,“骆兄,你不会弄错吧!看打扮,他们分明是别人的家丁……” “戚爷爷的小三才阵,没错!”操山西口音的骆公子红着眼睛,冲到窗口。放下一只空酒坛子,将另外一只高高地举起,用尽全身力气,砸向乌篷船上的船头。 “我丢他老母!”高颧骨和白面孔勃然大怒,转身扑向桌案上的酒壶。 “砰!”隔得距离太远,酒坛子半途中落水,溅起一条巨大的水柱。 骆公子毫不犹豫抄起了第二个酒坛子,咬着牙开始估算两船之间的距离。高颧骨和白面孔转身奔向另外一个窗口,居高临下,将造价不菲的锡制酒壶砸了下去。“噗!”“噗!”两声,把两个正在寻找机会施放冷箭的恶贼,砸了个头破血流。 第十七章图穷(下) 第十七章图穷(下) “靠过去,靠过去,大不了河上的生意老娘不做了!”先前还犹豫不决不绝的花船小春姐,忽然红了眼睛,大声命令。 “哎!”艄公、伙计们掌舵的掌舵,划桨的划桨,用尽全身力气,将画舫向战场靠拢。一个个仿佛跟那乌篷船上的恶客,都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砰!”骆公子将第二只酒坛子掷出,正中乌篷船的头。破碎的陶片四溅而起,逼得船头附近的恶贼四下躲闪,搭在弓弦上的羽箭,全都射得不知去向。 “杀——”家丁张树看到机会,领着身边的弟兄们大步前进。三才阵“化作”一头生出触角的怪兽,将对手压得节节败退。 两名恶贼上前补位,刚刚将刀举起来,就被三才阵中的四把戚刀同时迎上,转眼间身首异处。其他恶贼咆哮着从两侧涌上,却被三才阵中刺出来的钢刀,逼得踉跄躲闪,苦不堪言。 “砰!”“砰!”“哗啦!”“乒!”……酒坛、盘子、酒盏等物,从如意花舫上不停地砸落,虽然都不足以威胁到生命,却令乌篷船上的恶客不得不分神招架,左支右绌。 “杀!”张川发出一记转身横扫,雪亮的刀刃宛若匹练,直奔对手小腹。对手狞笑着举刀招架,不料半空中忽然有一只果盘落下,恰砸中他的鼻梁。刹那间,酸甜苦辣咸,各种滋味齐涌。令此人的胳膊顿了顿,动作立刻走形。 战场上,一个愣神足以决定生死。下一个刹那,张川的刀锋已经从对手的小腹边缘扫了过去,带起一片耀眼的红。 “啊——”被切破了小腹的无名恶客惨叫着丢下刀,两只手用力接住自己翻滚而出的肠胃,试图将其重新塞回肚子内。然而,无论他多么努力,都注定是徒劳。喷涌而出的鲜血,迅速带走了他体内的生机,让他塞着塞着,忽然双膝一软,倒地毙命。 “こうげき!”两名恶贼大声咆哮着,扑向张川,试图给同伴报仇。还没等他们靠近张川身前三步之内,数只盘子抢先一步飞至,将他们砸了个鼻青脸肿。 “杀!”跟在张川侧后方的张水趁机抢步上前,挥刀将一名恶客砍进秦淮河中。另外一名恶客大骂着后退,被张川追上去,一刀削掉了半边头颅。 “こうげき!”一名位置靠后的恶贼,果断调转角弓,朝着小春姐的花舫二层施放冷箭。高颧骨公子哥看得真切,猛地一拉窗子,将羽箭挡了个正着。操山西口音的骆公子,则俯身将一把椅子抄了起来,猛地掷向乌篷船上的恶贼,也不管距离够得上够不上。 “倭寇,他们是倭寇!跟戚家军厮杀的是倭寇!”愤怒的咆哮声,也瞬间响彻了整个花舫。令花舫向乌篷船的靠近速度,立刻又提高了一倍。 “都给老娘下来划桨,撞沉了那艘乌篷船,下个月的抽头,老娘一文都不要,全归你们平分!”小春姐亲自抄起一只船桨,一边划水,一边朝着花舫上的“女儿”们喝令。 “划船,划船!”莺莺燕燕们答应着,冲上甲板,能找到船桨的就操起船桨,找不到船桨者,则主动来到划船的伙计身边,替他们呐喊助威。 虽然距离上一次倭寇大举登陆,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八年。虽然从小春姐到船上年纪最小的花童,都没经历过那场人间惨祸。但是,她们却从长辈那里,无数次听到过,倭寇当年沿江而上,所犯下的滔天罪行。 大明朝的官员们可以不长记性,可以信口雌黄,可以将一代名将戚继光弹劾回老家,可以眼睁睁地看着戚继光没钱买药贫病而死还给他按上一个贪污军饷的罪名,可以用各种阳谋阴谋将戚家军将士分解打碎,甚至直接遣散。但,大明沿江百姓不能! 大明沿江百姓,却至今还记得,在倭寇马上打到家门口危急关头,是戚少保带着其麾下的弟兄们,挡住了贼人的一次次疯狂进攻;是戚少保带着其麾下的弟兄们,将倭寇从镇江、杭州、一步步赶回了大海;是戚少保带着其麾下的弟兄们,将倭寇打得魂飞胆丧,不敢轻言登岸;是戚少保带着其麾下的弟兄们,乘坐战船将沿海岛屿一个个扫过去,将倭寇犁庭扫穴,从此匿迹销声! 所以,当发现被乌篷船偷袭的,是戚少保旧部,他们立刻就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 所以,当听闻正在与戚家军交战者,居然操着倭语,他们的斗志顿时又上涨的一倍。 花船不是战舰,此时此刻,却如同战舰般,切开平静的秦淮河面,狠狠撞向了乌篷船。 花船上的男女不是官兵,此时此刻,却比大明朝的正规官兵,还要忠勇十倍。 加速,加速,再加速。 撞过去,撞过去,撞过去。撞烂那艘乌篷船。 乌篷船上,交战双方,都果断停止了挥刀。各自向船头船尾迅速撤退。 相比于低矮的乌篷船,小春姐的如意画舫,绝对堪称庞然大物。虽然因为重心偏高,有可能直接倾覆,却足以拉着乌篷船同归于尽! “轰——”就在交战双方惊诧的目光中,如意画舫撞在了乌篷船的正中央,将半边船舷都撞得塌了下去,木板和木屑四下乱飞。 如意画舫二楼上的公子哥们,虽然早有准备,一个个也都摔成了滚地葫芦。然而,他们却根本顾不上生气,站起身后,立刻返回窗口。将桌椅绣墩,全都当做了武器,对准乌篷船上乱做一团的倭寇脑袋,奋力下掷。 “杀——”李彤一个鲤鱼打挺,从甲板上跳起,带头杀向了倭寇队伍。 “杀——”张维善将打空了的鸟铳丢给身边家丁,抄起一把无主的倭刀,紧随自家好朋友身后。 “杀——”张树、张川和其余张、李二府的家丁们,唯恐各自的少东家遇到危险,也咆哮着冲向船头,将倭寇们一个接一个砍进水中,刀下绝不留情。 一边要防备头顶上掉下来的“暗器”,一边抵挡李彤和张维善等人的进攻,乌篷船上的倭寇,很快就被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带队的头目虽然恨不得立刻将李彤大卸八块,却非常干脆地选择了开溜。嘴里发出几声怪异的唿哨,一转头,纵身跳入了秦淮河中。 “げろ”其余倭寇见头目带头逃走,也纷纷纵身跃向水面。一个接一个,宛若受惊的青蛙,很快就逃了个干干净净。 “狗贼,有种别跑!”张维善快步追到船舷旁,捡起倭寇丢下的弓箭,胡乱朝水里乱射,却根本伤不到逃命的倭寇分毫。 水的阻力太大,而箭杆又太轻,除非放箭者使用的角弓超过三石,否则,箭矢入水之后,很难深入到半尺以上。 “守义,算了。与其在这里浪费体力,不如去看看受伤的倭寇里,还能不能找到活口!”李彤迅速走到张维善身侧,大声提议。随即,又将头高高地扬起,双手抱拳,朝着小春姐的如意画舫方向施礼,“在下国子监贡生李彤,多谢船上的豪杰仗义施以援手!” 第十八章匕现(上) 第十八章匕现(上) “你也姓李?!”如意花船二楼,立刻响起了一个同样年青的声音。紧跟着,却是一个魁梧的高颧骨公子哥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拱手还礼,“李公子客气了,我等只是顺手扔了几个酒坛子而已。仗义二字,愧不敢当!” “对兄台来说,是顺手扔了几个酒坛子,对我等来说,却是生与死的差别!”李彤再度躬下身体,长揖及地。 先前如果不是花船上的人出手相助,他和张维善等人即便能打败对手,自己这边也会损失惨重。所以,尽管清晰地听出了高颧骨公子话语里的疏远之意,依旧认认真真地向此人道谢。 高颧骨将身体侧了侧,习惯性地想要继续撇清。谁料他的弟弟,白袍公子哥却从旁边挤了过来,非常开心跟李彤打起了招呼,“你也姓李?真巧,咱们居然是同姓。在下李如梓,乃是辽东……” “老六!”高颧骨公子连忙扭头阻止,哪里还来得及?只好笑了笑,再度向李彤还以平辈之礼,“辽东李如梅,李如梓兄弟,见过李公子。刚才我等只是不忿有异族在秦淮河上横行,所以砸了几个酒坛子下来。并没有帮上什么忙,李公子不必客气!” “在下南京李彤,表字子丹。见过如梅兄,如梓兄!”李彤想了想,后退半步,轻轻拱手。 对方再三说没帮忙,明显是不愿意惹事儿上身。所以,他也没必要强人所难。只是该有的礼节,却一点儿都不敢少。 “你表字是子丹,真巧?”白袍公子哥李如梓,远不如高颧骨李如梅沉稳。听李彤报出表字,立刻夸张地大叫,“在下表字子芳,家兄表字子清,咱们居然是同辈儿,说不定五百年前还是一家!” “老六!”李如梅气得鼻子倒拧,却拿自家这个毫无心机的弟弟无可奈何。“咱们祖上来自朝鲜,蒙大明皇帝不弃,才在辽东有了一碗安生饭吃。而李公子是江南人,跟咱们怎么可能是一家?” “在下祖籍盱眙!”李彤笑了笑,轻声做出回应。 “那就真的不可能是一家了!”白袍公子哥李如梓想了想,带着几分惋惜的口吻说道。随即,又将身体向外探了探,继续笑着补充,“不过我家祖上是宋末时为了躲避战乱去的朝鲜,到现在还不足五百年。” “无论如何,能结识两位哥哥,是李某的荣幸!”李彤被逗得莞尔,对白袍公子哥李如梓的好感节节上涨。 “李某也觉得你这个人不错,居然身先士卒,第一个跳到乌篷船上,替手下家丁开路!”李如梓跟他年龄差不多大,平素又喜欢读一些《三国演义》,《江湖豪客列传》之类的话本,肚子里装满了走马江湖的渴望。因此本地把李彤当成了虬髯客、卢俊义之流,恨不得立刻跳过船来结交。(注1:江湖豪客列传,即《水浒》的前身。) “在下刚才也是被逼得没办法而已。”李彤笑了笑,非常谦虚地回应。 “你怎么跟倭寇结下了梁子,我刚才,我刚才看到他们好像是故意撞了过去!”李如梓好奇(.)心盛,追着李彤刨根究底。 “说来话长,数日之前,那些倭寇不知道为何伏击了我的一个同窗好友。李某气愤不过,带着家丁追查真凶,结果,就遭到了倭寇的大举报复。”李彤看了高颧骨李如梅一眼,然后尽量简单地向白袍公子李如梓做出解释。 既然对方不想惹麻烦上身,所以,他也没必要说得太仔细,以免不小心将对方牵扯进来。然而,这一番努力,注定要落在空处。话音刚落,就听见白袍公子李如梓大声叫道:“啊,我知道了。是你们。你们就是那两个为了给同窗报仇,将宝大祥给挑翻了的黑白无常!” “黑白无常?”李彤迅速扭头看向张维善,随即借助火光看向自己的倒影。怎么看,都没看出前者和自己,到底黑在哪里? 没等他继续发问,白袍公子李如梓就大声补充道:“早知道是你们二位,我们早就出手了。我原本以为,黑白无常,肯定是一个黑脸儿,一个白脸儿,却没想到是两个文质彬彬的贡生!” “传言恐怕做不得真!”李彤苦笑着摇头,“宝大祥不是我们两个挑翻的,我们两个,只是追查凶手之时,碰巧将宝大祥的少东堵在了花船……” 话说到一半儿,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和张维善两个,当初堵住宝大祥少东和那些倭寇的地方,就是小春姐的画舫,心中警兆大起,连忙将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那白袍公子李如梓,却不知道李彤对自己起了疑心,见后者说话只说半句,还以为二人不愿意留下凶名。赶紧赔了个笑脸,大声解释道:“懂,我懂。你们只是碰巧了。无巧不成书么,我懂!反正这事儿做得痛快!够爷们。比看着朋友被人欺负了,却只会哭哭啼啼报官,强了一百倍!” “这……,子芳兄过奖了!”李彤被弄了个哭笑不得,只能咧着嘴摆手。 那李如梓,却愈发觉得跟他对脾气。也摆了摆手,继续大声说道:“不是过奖,不是过奖,俗话说,江湖事,江湖了!别人砍你一刀,你砍他十刀回来才叫痛快。” “子芳兄误会了,我真是碰巧抓到了宝大祥的少东。至于宝大祥后来遇到什么事情,我一点都不知情。”李彤闻听,脸上的笑容愈发苦涩。 如果世上有后悔药可买的话,他肯定不会再去追查刺杀同窗好友江南真凶。至于后面惹出来的一系列麻烦,他更是连沾都不愿意沾。什么江湖事,江湖了,那是话本看多了呆子,才会做的白日梦。而他,现在只想平平安安地走出这个漩涡,不再稀里糊涂给人当枪。 只是,双方交情太浅,这些心里话,他不能对李如梓说。而李如梓却是个如假包换的话痨,他这边越是说得含蓄,越是要刨根究底。 好在高颧骨公子哥李如梅做事老道,见李彤说话总是只吐半句,便猜到其中必然藏着隐情。轻轻拉了一下自家弟弟,小声打断,“老六,别再啰嗦起来没完了。子彤兄脚下那条乌篷船已经被撞烂了,再耽搁下去,小心他靠不了岸!” “啊——”李彤和李如梓两个都悚然而惊,低头细看,这才发现脚下的乌篷船已经开始倾斜。如果不赶紧靠向岸边,恐怕今晚船上所有人都得变成落汤鸡。 “多谢子清提醒!”匆匆向李如梅道了声谢,李彤赶紧组织家丁们将乌篷船朝岸边划。才刚刚划出三五步,耳畔却又传来了李如梓的大声提醒,“子彤兄,路上小心啊。骆七的父亲曾经说过,那倭寇行事最为乖张。今天在你手上吃了亏,肯定千方百计要报复回来!” “多谢子芳兄!”对于李如梓这毫无心机的公子哥,李彤无论如何都讨厌不起来。回过头,又一次笑着向对方道谢。 “报复,老子正愁他不敢来呢!”张维善恰好从一名服毒自杀的倭寇身边抬起头,听到李如梓的提醒,瓮声瓮气地回应。“倒是你们,也千万加一点小心。倭寇欺软怕硬,上次在我们这边吃了亏,立刻迁怒于别人!” 提到迁怒两个字,他脸色忽然就是一变。随即,将目光迅速转向李彤,低声道:“上次那个长得像娘们似的倭寇头目被你赶下了水,当晚吴四维就被人灭了满门。这次他又被你赶下了水一回,他会不会去杀了那姓严……” “不好!”李彤心里打了哆嗦,俯身抓起一片木板,用力下划,“快,快上岸,去严老疯狗家。那群倭寇做事根本不可以常理度之,说不定,真的被你猜个正着!” “啊,我去他姥姥!快划,快划,直接向王府码头那边划,那边距离严疯子家近。奶奶的,这帮缺德玩意儿,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惹上他们!”张维善也被他自己的推断吓了个满头大汗,一边大声向家丁们发出催促,一边俯身抄起木板帮忙! 一个普通举子吴四维被杀,已经让他和李彤两个蒙上了杀人灭口的嫌疑。如果今夜南京御史严锋也出了意外,他和李彤两个,恐怕全身上下都长满了嘴巴,也无法将自己摘得清楚! 第十八章匕现(中) 第十八章匕现(中) 帮,还是不帮? 如意花船二楼,白袍公子哥李如梓和骆七,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了五哥李如梅。 张维善恐慌的叫喊声,他们都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朵。两个刚刚结识的朋友,如果不是遇到了大麻烦,绝不会冒着倾覆落水的危险,死命去划一艘漏船!然而,他们却也有自己的苦衷,至少,几个人中的主心骨李如梅,此刻不该出现在南京。 “哗啦,哗啦,哗啦……”还没等李如梅做出决定,脚下的花船,忽然晃了晃,然后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追向了那艘时刻有倾覆危险的乌篷船。女掌柜小春姐手里提着一捆缆绳,三步两步冲向船头,朝着乌篷船上的人大声叫喊,“恩公不要急,乘我的画舫去!画舫虽然笨重了些,多派几个人划桨,总好过乌篷船半路翻进水里头!” “恩公,恩公等等,恩公,我们用画舫送你!”女校书许飞烟,在小春姐的默许下,带领一船莺莺燕燕,扯开嗓子大声呼唤。 一开始因为距离远没看清楚,她们遇到战斗,本能地选择了逃走。但是,在刚才李如梓缠着李彤刨根究底之时,她们已经认出,今晚遭到偷袭者,和数日前打败王应泰和众多歹徒,救了她们性命的,乃是同两个人。 先前贵客说话时,她们不敢插嘴,也不敢向两位年轻的恩公表达谢意。但发现恩公好像遇到了麻烦,她们绝不敢袖手旁观。 甚为女子,体质天生孱弱。她们无法帮忙去打架抓人。但给两位救命恩人提供一些便利,她们总做得到。所以,没征得二楼的几位贵客同意,女掌柜小春姐就主动吩咐水手开了船。而为了避免引起误会,女校书许飞烟随即带着众女子大声表明了自己的目的。 花船固然笨重,但乌篷船却早就进了水,各项性能大为降低。所以,很快,两艘船就追了个船头咬船尾。女掌柜小春姐使出全身力气,将缆绳的一端甩向了李彤。然后双手扯着另外一端,迅速在花船围栏上打了死结。 花船上的伙计,抬来木桥,手忙脚乱地架在两艘船之间。事态紧急,李彤也不敢矫情。先向小春姐迅速抱了抱拳,随即一手拎着兵器,一手抓着船桨,跑步过桥。张维善带领着家丁们紧随其后,很快,就完成了“大队人马”整体向画舫的转移。 水手们撤下木桥,然后用刀割断缆绳。张树、李方一众家丁,在李彤和张维善二人的组织下,各自抄起船桨,直奔画舫侧舷。大伙齐心协力,迅速划水,很快,就让花舫超过了乌篷船,直奔远处的王府码头。 “多谢姐姐援手!今后但有用得着小弟之处,姐姐尽管派人往我家送个信儿。只要小弟能帮得上,就绝不敢做任何推脱!”目送空无一人的乌篷船顺利而下,李彤和张维善两个,放下戚刀,并肩快步走向女掌柜小春姐,非常郑重地长揖相谢。 “不,不敢当。两位公子,折煞了,真的折煞了。”刚才还一幅风风火火模样的女掌柜小春姐,此刻却扭捏了起来,红着脸,一边蹲身还礼,一边连声解释,“前几天若不是两位公子来得及时,妾身和船上的姐妹,这会儿恐怕早就不知道被那姓王的卖往何处去了。要谢,也是妾身和姐妹们谢两位公子!” “姐姐言重了!”见对方如此通情达理,李彤和张维善也不敢居功。各自笑着侧开身子,轻轻摇头,“那天我们俩做事考虑不周,想必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官府没找你的茬吧!好像有人在颠倒黑白。如果遇到惹不起的人物,姐姐尽管跟我说。我家在这南京城里多少还有些面子,可以……” “你们早就认识?”还没等张维善将一句承诺说完,白袍公子李如梓已经从花船二楼冲了下来。年青而干净的脸上,写满了激动和好奇(.),“那,那小春姐你刚才,为何要命人将画舫撑走?莫非,莫非他们两个,是在暗中保护这艘画舫,而你却毫不知情!” “腾——”小春姐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连忙蹲身,郑重向李彤和张维善两个谢罪,“两位公子,刚才事发突然,妾身不知道恶人袭击的是你们,所以,所以就只想先带着姐妹们远远地逃开,以免招惹是非上门!” “不妨!我们两个,也是今天忽然心血来潮,借了一艘画舫,在你的花船旁守株待兔!没想到,还真的把倭寇给等来了!”李彤的脸,也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儿,先侧开身子,然后讪讪地解释。 “果然是暗中保护,就是不知道,哪个是虬髯客,谁又是红拂女!”白袍公子李如梓,却根本没察觉到当事双方的尴尬,只顾着将《唐传奇(.)》中的故事,往现实当中生搬硬套。 这下,当事双方可就更尴尬了,顿时都不知道该怎么撇清才好。而那李如梓,见李彤、张维善和小春姐三人,都面红耳赤。还以为自己猜中了,把手一拍,大声喝彩,“真的是暗中保护,都说江南才子风流倜傥,传言果不我欺。李兄,还有这位兄弟,你们两个……!” “在下姓张,名维善,表字守义!见过子芳兄。”实在受不了这自来熟的家伙乱点鸳鸯谱,张维善红着脸,自我介绍。 “我和守义,前几天就是在这艘如意画舫上,堵住了宝大祥的少东和他故意藏起来的倭寇。”李彤也硬着头皮,向好奇(.)宝宝介绍前因后果,“随后,我们两个就遭到了倭寇同伙的报复,且敌暗我明。所以,我们两个才想了个笨主意,偷偷埋伏在如意画舫附近,看看倭寇会不会也报复到小春姐姐这边来!” “那天两位恩公将倭寇和姓王的押下船后,妾身已经命人打水反复清洗了船舱,并且请鸡鸣寺的上师,专门来船上做过一次法事!”小春姐则红着脸,小心翼翼地,向李如梓解释。 按道理,画舫上发生过流血事件,她不该这么快就重新开张。更不该买通操快舟的老钱,由自己替自己骗不知情的外乡客登船“赏花”。但事情已经做下了,她也没地方去买后悔药。所以只能先赔了不是,然后摆出认打认罚的姿态,听凭贵客们发落。 然而,非常出乎她意料的是,得知如意画舫上前几天发生过战斗,白袍公子哥李如梓非但不觉得晦气,反而欢喜得两只眼睛咄咄发光,“啊,原来黑白无常大战宝大祥少东的地方,就是这艘画舫!值得了,今晚秦淮河真的没白来。五哥,老七,咱们今晚真的走对了地方!” 最后一句话,是对高颧骨公子李如梅,和操陕西口音的骆公子两个说的。二人也早就将他跟李彤等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因此,双双沿着木制的楼梯缓缓走下,笑着给小春姐吃定心丸,“女掌柜不必害怕,我们北方人,没那么讲究。更何况,船上杀的是倭寇!” “是啊,早知道战场在这里,我们早就过来了。根本不会等到天黑!” “女掌柜放心,该给的船资,一文都不会少!”其他几个跟李如梅一道登船赏花的公子哥,也纷纷笑着表态,。 “多谢,多谢各位贵人!”小春姐悬在嗓子眼的心脏,终于重新落回肚子内。赶紧半蹲下身子,向李如梅、李如梓和骆七等人,施礼相谢。 高颧骨公子李如梅的心思,却根本不在她身上。笑了笑,迅速将头转向李彤,“子丹,你这是要往哪里去?为何刚才连性命都不顾了,宁愿划着一艘漏水的船赶路?” “那伙倭寇心胸狭隘,且行事乖张。今晚吃了亏,肯定要找人报复回来。我和守义猜到他们今晚可能要袭击的下一个目标,所以急着赶过去洗刷嫌疑!”见对方一下来就问到了关键处,李彤也不隐瞒,拱了下手,低声解释。 “那伙倭寇吃不得亏。上次在路上偷袭我们,被我们打了个落花流水。随后,就去屠了吴举人满门!”张维善想了想,在旁边快速补充。 “吴举人,是不是那晚替宝大祥叫屈,还煽动看热闹的闲汉们针对你们的吴举人?”小春姐没想到还有如此隐情,被吓了一大跳,询问的话脱口而出。 当晚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有李彤、张维善两位恩公,和码头上信口雌黄的风流举人吴四维。对于前两人,小春姐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对于后者,则是憎恶之外还多了几分鄙夷。 “怎么可能,那吴举人,分明,分明是在站他们一头的!他们,他们莫非,莫非疯了!”女校书许飞烟,也听得两眼发直。上前一把拉住李彤的衣袖,结结巴巴的追问。 “要不是倭寇呢?行事根本不能用常理揣摩!”李彤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倭寇为什么会杀帮过他们的吴四维。摇了摇头,苦笑着回应。 “吴四维死后,他的座师严锋,认定的我们俩是凶手,一路闹到了应天府。我们俩为了洗脱嫌疑,只好想办法将倭寇的同伙揪出来对质。”张维善跟李彤配合默契,紧跟着低声补充。 “所以,你们推测,倭寇今晚吃了亏,下一个报复目标,会是吴四维的座师!”李如梅反应相当敏锐,立刻猜出了李彤和张维善两个人的想法。 “怎么可能?”下一个瞬间,他又皱着眉头将自己的结论大声推翻。“这,这,天底下,怎么会又如此荒唐的事情?!打不过你们,回头先砍了自己的同伙。这,这是哪门子道理?!” “你管他是哪门子道理,咱们跟着去看看就知道子丹兄猜得对不对了!”他的弟弟李如梓,却不愿意想太多。手按腰间佩剑,跃跃欲试,“要是猜错了,咱们就相当于逛了一回秦淮夜景。要是猜对了,咱们刚好出手,帮子彤他们两个,彻底洗清冤屈!” 第十八章匕现(下) 第十八章匕现(下) “也罢!”李如梅想了想,无可奈何地点头。 连画舫上的歌姬,都主动给李彤等人帮忙。他若是再找借口推三阻四,就显得太没担当了。况且从刚才的交手情况看,那些倭寇虽然性子凶残,战斗力实属平庸。此行即便真的与其重新遭遇,大伙也不会面临太多风险。 “各位哥哥,你们呢,你们如果怕跑冤枉路,一会靠岸后就先回驿馆!”见自家哥哥已经不再犹豫,李如梓又迅速将目光转向其他几个一同观花的公子哥,大声追问。 “反正就是走一遭的事,南京城夜色着实不错!”被称作骆七的公子哥,第一个笑着回答。 “同去,同去,哪有一起喝酒,打了架却先跑了的道理!” “当然是同去,说老实话,今晚最有趣的事情,就是刚才拿酒坛子砸人!” “是极,是极,还是打架有趣,远胜过抱着美人听小曲儿……” 其余几个公子哥,也纷纷笑着擦拳磨掌。 夜游秦淮,把盏赏花,在此时的大明朝,乃是难得的风雅之事。以前听人说起时,曾经让他们当中不少人非常向往。而当亲自来到秦淮河上,对着满船莺莺燕燕,他们当中的大多数才忽然发现,有些事情还是留在传说里最好。真正体验起来,远不及传说中美妙。 “多谢各位仁兄仗义!”没想到这伙素昧平生的外乡客,居然如此仗义,李彤感动得心中发热。连忙拱起手,大声致谢。 “子丹兄何必客气!咱们江湖中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应有之义!”李如梓已经完全进入了江湖大侠的角色中,拍着自家胸脯,满脸慷慨豪迈。 话音刚落,其兄李如梅却一巴掌拍过来,正中他的后脑勺,“又做白日梦!开口江湖,闭口江湖,江湖哪里容得下你?再不知道收敛,就让去北京跟着大军接受朝廷校阅!” “啊……”李如梓立刻被打回了原形,低下头,撅着嘴巴不敢再吭一声。 其兄李如梅见了,忍不住连连摇头。随即,又将面孔转向李彤和张维善两个,拱起手来低声解释,“子丹,守义,实不相瞒,李某和舍弟,还有身边这几位,都有官职在身。此番偷偷跑来南京游历,原本已经是坏了规矩。所以,一会若是真的遇到倭奴,事后还请两位处理好首尾,不要让官府知道我们来过南京!” “这,这是自然!”从先前此人说话总说一半的情况,李彤就猜到他可能有什么苦衷。如今终于得知真相,赶紧笑着答应,“子清兄和各位兄长一会儿只管替我等掠阵即可,那些倭寇只是行事乖张,不可以常理揣摩。动起手来,本事却是寻常!” “各位兄长不必出手,若是真的被咱们猜中了,有我家的家将,就足以对付他们!”张维善也笑了笑,大大咧咧地拱手,“至于事后,请容小弟吹一句牛,我家在南京还算有些门路,绝不会让几位兄长牵涉进来!” “只需处理干净首尾即可!”李如梅笑了笑,低声补充,“有小半个月没跟人动手了,我等其实正想舒展一下筋骨。” “我等是偷偷跑出来的,只是不便暴露形迹而已。至于打架,却是不怕,更何况打的还是倭奴!”骆七公子也笑着向张维善补充。 如果他判断没错,张府的家丁都是戚家军的老兵。而敢把戚氏老兵招到府内当家丁使用的人家,在整个大明朝,恐怕也找不到两百以上。由此算来,打完架后处理好首尾,对张维善而言,应该不算什么难事。而他们,则刚好放手称一称,在江南一带人人闻之色变的倭寇,到底是什么斤两。 除了满脑子大侠梦的李如梓之外,其他几个公子哥,想法大抵也跟骆七相似。纷纷微笑着向张维点头。后者原本就是个豪爽性子,赶紧又拱起手,团团做了个罗圈揖,“那就有劳几位哥哥了,放心去打,处理首尾的事情,包在张某身上。几位哥哥也多加小心,那倭寇本事虽然不怎么样,下手却极为狠毒。没确定他们彻底失去还击能力之前,千万不要留情!” “那是自然!”众公子哥大笑,满脸自信地回应,“生死相博之际,哪有手下留情的道理?!” 笑罢,立刻分散开去,寻找趁手的兵器。只可惜他们几个今晚为了附庸风雅,都做了读书人打扮。而花船又是风月之地,更不可能藏什么长刀大枪。所以,找来找去,除了几根烧火棍和擀面杖之外,竟无一件趁手之物。 “妾身这里倒是还藏着一套弓箭,也不知道能不能用!”花船女掌柜小春姐看得暗暗着急,快步跑回自己的房内,抱出一张角弓,两壶羽箭。 “让我来试试!”李如梅大喜,快步上前接过角弓。只是用手轻轻一拉,就立刻将弓臂拉得如中秋满月。 “恐怕连半石都没有!”他脸上的喜悦,迅速变成了遗憾,摇摇头,将角弓顺手交给了自己的弟弟李如梓,“你拿着吧,聊胜于无。” “是,是以前一位客人用来射灯笼玩耍的。”小春姐立刻红了脸,讪讪地解释。“当时,当时妾身只觉得他射得很准,没,没想到派不上用场!” “破不了甲,但二十步内,也能用来伤人!”不忍心让她尴尬,李如梅笑了笑,低声解释,“不过,刚才那伙倭奴,好像也没着甲。所以这把弓,还堪一用。只是李某平素用的弓比这个力大,故而只能便宜了舍弟!” “软弓也好,软弓可以当弹弓使。不光能射箭,还能射卵石和土坷垃。生死相搏之时,最忌分心。冷不防被砸上一石头,手脚动作肯定变慢。”李如梓赶紧笑了笑,大声替自家哥哥作证。 他兄弟俩越是如此体贴,小春姐越是感觉愧疚。跺了跺脚,再度大声说道:“两位公子稍等,妾身还有两把刀,应该勉强堪用。只是略重了些,先前怕你们用得不趁手,才没拿出来!” 说罢,也不管李如梅和李如梓兄弟俩做何反应,一转身,快步冲入船舱。不多时,就踉跄着捧了两把用红布包裹着的鲨鱼皮鞘单刀出来。 有了先前试用软弓的经验,李如梅、李如梓兄弟俩,都没对这两把刀报什么希望。只是不愿意伤了小春姐的心,才笑着上前接过。 谁料,刀身刚一入手,立刻感觉到双臂直往下坠。连忙各自深吸一口气,才不至于当场丢丑。哥俩互相看了看,迅速收起轻慢心思,左手握紧刀鞘,右手握住刀柄缓缓向外拉动,“刷——”“刷—— ”两道寒光先后闪起,刹那间,竟将在场所有人,都照了个满脸幽蓝祝各位中秋快乐 第十九章水落(上) 第十九章水落(上) “呀——”惊呼声不约而同地响起,在场男子一个个两眼发亮,本能地就想将刀柄握在自己手里把玩个痛快。 大明冶炼技术发达,但由于铁矿成色和诸多杂七杂八原因,精钢的价格却贵过白银。特别是精钢中的极品”镔铁”,更是有价无市。 寻常刀剑,只要在刃部用上几两镔铁,便可被称为宝器,而此刻李如梅,李如梓兄弟俩手中这两把雁翎刀,却是全身都由镔铁打造。刀身和刀刃等处,淡黑色的云雾状花纹清晰可见。说削铁如泥也许有点儿夸张,遇上寻常倭刀和大明军中制式戚刀,保证一刀两断。(注1:镔铁,不是铁,而是古代坩埚钢。带有天然生成的淡黑色云雾花纹,元代时中国从印度引进技术后与中原冶炼技术融合而成。) 这两把刀唯一缺点,也许就是稍显重了一些。寻常倭刀通常重约两斤半,大明军中戚刀比倭刀稍宽,重量也很少超过三斤。而这两把雁翎刀,刀身最窄处也有倭刀的两倍宽,长度却跟后者仿佛。重量恐怕高达六斤以上,膂力不足者使用起来,没等砍翻对手,自己很容易就先闪了胳膊。(注2:日本刀中的太刀一般为12公斤上下,最长者重15公斤。) 身为武夫,能有一把好兵器,等同于多出了半条命。无论李彤、张维善,还是李如梓和骆七等人,当然巴不得将两把雁翎刀据为己有。然而,接下来李如梅的行为,出乎了他们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只见他,先是将自己手里的雁翎刀插回了刀鞘,然后又从自家弟弟李如梓手里,硬生生抢回了另外一把。用绸布将刀身连同刀鞘一并裹好,双手奉还到了小春姐面前,“多谢姐姐厚爱,但这两把刀,用来杀倭奴,实在过于委屈了。姐姐还是仔细收起来,留着镇船才好。” “又是样子货么?妾身,妾身没练过武。还一直以为,还一直以为这是两把好刀!”没想到自己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女掌柜小春姐又羞又急,双目之中,顿时珠泪盈盈。 “不是,不是!小春姐不要误会。”李如梅见不得女人哭,连忙摆着手解释,“这两把刀,的确是一等一的利器,送到识货之人面前,恐怕卖上四、五千两都没问题。若是从刀柄上处铭文来推算,恐怕价钱还能翻上几倍。小春姐你拿来镇船,甚至拿来威慑宵小之徒,再好不过。我们兄弟若是用他来砍人,无异于焚琴煮鹤!”(注3:按照明代笔记,一把高档日本刀,能卖到两万贯之上。) “镇船?这刀原本莫非就不是用来砍人的?”小春姐听得满头雾水,迅速接过刀,本能地借着船上的灯光去检视刀柄。反复看了好几遍,才终于在两把刀的刀柄处,各自找到了一对细小的梅花篆字。守善、除恶! “七八十年前,这两把刀的确是饮过血。刀刃处,至今隐约还有血色!”李如梅笑了笑,非常认真的补充。“但最近五十年内,谁要是再用它们砍人,就暴殄天物了。小春姐,这两把刀是你祖上传下来的吧,长辈没有告诉你它们的来历么?“ “来历?”女掌柜小春姐眨巴了一下眼睛,脸上忽然飞起了一抹酒红,“不,不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我若是知道它们如此值钱,早就拿出去卖了换银子了。这,这是,这是数年前有人喝醉之后送给我的。我只是看它锋利,就藏在船舱里以防万一。” “原来是宝刀赠美人!”李如梓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对酒而歌的江湖豪客形象,拍打着双手,做恍然大悟状。“那人,那人一定是喜欢你喜欢得胜过了性命,所以才……” “闭嘴!”李如梅忍无可忍,曲起手指,朝着自家弟弟脑门上狠敲,“小小年纪,怎么话如此之多!” 骂罢,赶紧又向小春姐拱手赔罪。谁料,后者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尴尬,抿着嘴儿摇了摇头,柔声回应,“李公子客气了。妾身既然上了花船,当然巴不得有人喜欢我胜过他自己的性命。不过,赠我双刀之人,却未必是个痴情种。酒醒之后就走了,从那时起再也没回来过。所以,这两把刀,李公子如果觉得堪用,就尽管拿去用好了。总不能让你们赤手空拳,去跟倭寇拼命!” “这可不行!”李如梅迅速朝大伙看了看,再度摇头,“一旦砍坏了刀刃,纵使能找人修好,价值至少也会降低一半儿。而这……” “坏了就拿去回炉!”小春姐虽然是个女子,性子却比在场大多数男人还要果决,“物件再贵重,还能贵过几位的性命?!再说了,这刀既然以前饮过血,挂在屋子里,才真的是暴殄天物。还不如拿着它冲锋陷阵,也不枉了它这冷森森模样!” “这……”李如梅被说得无言以对,却依旧轻轻摇头。 以他的背景和身家,甭说雁翎刀价值万两,就是价值十万两,也未必就用不起。但刀柄上的那两对铭文,却让他不敢将其当做兵器使用。 如果他猜测没错的话,这两把刀的第一任主人,极有可能是文武双全的两广总督王阳明。甭说是他,大明朝任何一位文臣或者武将,得到此公的一件遗物,恐怕都得先擦拭得一尘不染,然后找干净地方供起来,绝不愿轻易让其再遭到半分损耗。 “拿去,拿去!我的东西,我做主!”女掌柜小春姐嫌他婆婆妈妈,大步走向张维善,将两把刀一并递到了后者之手,“把它们藏在船舱里不见天日,才是对不起它们原来的主人。张小公爷,你如果不愿意占妾身的便宜,用完了明早再派人给妾身送回来便是。如果砍坏了,也送回来,反正妾身不会让你赔!” “多谢小春姐!”张维善没看过刀柄上的铭文,见识也远不如李如梅渊博,先笑呵呵地向小春姐点头致谢,然后双手接过刀,一把挂在了自家腰间,一把迅速递给李彤,“子丹,分你一把。咱俩原来的兵器,借给子清兄和子芳!” “胡闹!”李彤看了他一眼,双手接过两把刀当中一把,迅速走向李如梓,“子芳兄,这把给你。放心用,我跟守义都是当地人,即便用坏了,也能想办法替小春姐修好!” “那我就不客气了!”李如梓正为错过了宝刀而郁闷,见李彤如此仗义,连忙一把将刀柄抓在了手中。随即,又迅速将目光转向自家哥哥李如梅,摆出满脸祈求的表情说道:“我小心些,肯定不会跟贼人硬碰硬。子丹兄都把刀送到我手里了,我若是再推三阻四,未免,未免就太不爽快了!” “你……”李如梅嘴巴动了动,最终,却叹息着点头。“算了,你总是能找到理由!” “我小心些,尽量小心些!”唯恐自家哥哥再横生枝节,李如梓大声保证。“观战为主,拿在手里过一过瘾。用完了立刻交还!” 正说话间,船身忽然晃了晃,船头已经靠近河岸边的石阶。却是此行的目的地,王府码头到了。熟悉南京城内地形的李彤和张维善两个不敢多做任何耽搁,立刻带起家丁,抢先登岸。然后迅速向李如梓等人解释了几句,迈开脚步,直奔记忆中的南京右佥都御史严锋府邸。 “等我!”李如梓立刻纵身跟上,李如梅和骆七等人,虽然不是很相信,先前那伙吃了大亏的倭寇,真会像张维善猜测的那样,去杀严锋全家泄愤。却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也快步跟在了李如梓身后。 须臾,大伙的身影,就消失在码头附近的街巷当中,只留下孤零零的如意画舫,和船头上女掌柜小春姐略显萧瑟的身影。 “居然是两把宝刀?”小春姐显然还没从震惊中恢复心神,摇了摇头,喃喃自语,“这厮,当初也不说清楚。” “说清楚又怎样?他又不能娶你过门!”话音刚落,她又迅速换了一幅面孔,唱戏般,跟自己打起了嘴架。 “不娶就不娶,谁稀罕了!”两行清泪,迅速从脸上滚落。抬手擦了擦,她的声音隐隐带上了哽咽。 “既然不稀罕,为何你还要守着画舫?”另外一张面孔迅速切换,娴熟而又自然。很明显,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只是以前总躲在船舱内,今日忽然被触动心事,已经无法忍到夜深人静之时而已。 女校书许飞烟和其他女子,还有船上的伙计,厨子们,听得心中好生不忍,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劝解,躲在舱内,不停地揉眼睛。 十年前,小春姐在这秦淮河上,也算是一届花魁。月光下偶尔舒袖而舞,一曲可换红绡满仓。然而,不知道为何,她却在名声最响亮的时候,忽然闭门谢客,从此销声匿迹。再出来时,就变成了脚下这座如意画舫的老板娘! “唉,春娘,你何必如此?!”正伤怀间,忽然,船头处,隐约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 众人俱被吓了一跳,连忙从窗口处探头张望。恰看到一个身穿黑衣的中年男子,如苍鹰般,缓缓落向了画舫的甲板。 第十九章水落(中) 第十九章水落(中) 刹那间,女掌柜小春姐宛若遭到了雷击,浑身上下都开始颤抖。然而,下一个瞬间,带着哭腔的质问声,却从她嘴里脱口而出,“你,你怎么回来了?你,你不是要报效皇恩么?” “我报效过啦!所以就跟皇上讨了个清闲差事离开了北京。”中年男子笑了笑,继续向小春姐靠近,直到自己的胸口顶住了对方的脑门儿,“如果再不回来,怕是你已经把我给你的纪念,转手送给了别的人!” “你都看到了?”小春姐被吓了一大跳,眼泪戛然而止。随即,又咬着用力挥拳,“既然是送给我的,我当然能随意处置。哪怕当了,卖了,甚至融了打成烧过钩子,你有什么资格管?!” “没资格,的确没资格!”中年男子挺直身体,任由她的拳头将自家胸口砸得咚咚作响。“春娘,你还是这种性子,嘴硬心软。这么些年了,居然一点都没变!” “变又怎样,不变又怎样?还不是被人弃如敝履?!”小春姐往后退了一步,像一只准备战斗的野猫般,绷直了后背和脖颈。“姓王的,你既然走了,又回来做什么?准备看老娘的笑话么?还是准备说,你未成名我未嫁?”(注1:出自唐代一首歪诗,一个落第书生写给歌女,“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不是,不是,春娘何苦做贱自己?”没想到她说翻脸就翻脸,黑衣王姓中年男子被吓了一大跳。连忙摆起手,低声哄道,“当初若不是声名所累,我又何必装作酒醉偷偷溜走?如今我老了,也看开了,所以名声不名声的,就可以让它见鬼去吧!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居然一直留在秦淮河上!春娘,当年的事情,是我对你不住。如果……” “哇……”连日来,见到贼人死在自己的船上,都镇定相待的小春姐,忽然放声嚎啕。仿佛忽然间倒退了二十几岁,重新变成了一个受了委屈的婴儿。 “小春姐——”躲在船舱中看热闹的商女们,本能地就想冲出去替她讨还公道。谁料脚步刚欲挪动,门却被女校书许飞烟一把拉了个严严实实。 “都老实在舱里蹲着,犯傻啊,也不看看甲板上有没有你们的地方?”一改平素温柔大方,女校书许飞烟对着众商女姐妹横眉怒目,“今晚谁要是敢过去给小春姐帮倒忙,我先拿剪子扎花了她的脸!一个个平素机灵得跟妖怪般,这当口,脑袋全都被秤砣砸了?” “这?”众商女被吓得连连后退,旋即,脸上就露出了几分狂喜。纷纷哑着嗓子,用蚊蚋般的声音打听,“飞烟姐,外边,外边是,是小春姐的相好?” “小春姐赚了那么多钱,却不肯离开秦淮河,莫非就是在等他?” “飞烟姐,那人是做什么的?好像,好像很凶!比,比刚才船上那位李五公子还凶!” “飞烟姐,小春姐会跟他走吗?如果小春姐走了,咱们怎么办?” ……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许飞烟心中又是替女掌柜欢喜,又是失落,瞪了叽叽喳喳的商女们一眼,硬邦邦地回应,“眼睛和耳朵,长在你们自己脑袋上,自己看,自己听。就是不准出去帮倒忙!” “嗯!”众商女低声答应着,快步冲上二楼,抢占有利地形。然后竖起耳朵,瞪圆了眼睛,唯恐错过甲板上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 只见不知道何时,小春姐竟然被那个姓王的黑衣人给揽在了怀里。将对方胸口当做手巾,鼻涕眼泪抹得到处都是。而那王姓男子,居然也不躲闪,任由着小春姐在自己怀中随便折腾。偶尔还抬起手,像捋猫一样,轻轻捋过她的头顶。 “别碰我!”小春姐像只战斗猫般发出愤怒的声音。身体却不肯从对方怀抱中挣脱,仿佛对方胸前充满了磁力。“别碰我,老娘现在是女掌柜,整座花舫都是老娘的,不需要讨好任何客人!” “别碰我,再碰我就去江宁县告你仗势欺人!” “别碰我,都跟你说了,不准碰我,你这人,你这么怎么如此无赖!” “别碰我,画舫里,画舫里有人看着呢。整座画舫,上上下下全都是眼睛!” “还碰,还碰,再碰,再碰我就剁了你的爪子!” 起初几声,还喊得义正辞严。到后来,声音却越来越软,隐隐已经带上了几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娇憨。 那黑衣王姓男子想必是心里头内疚,居然每被她吼上一次,就将手臂抬起几分。然后,又不由自主地,再度落向她的发梢。一次又一次,循环往复,最后,终于鼓足了勇气,顺着她的发梢落向后背,瞬间将她整个人抱了个紧紧。 “该死,你不要命了。让人看了去,小心你头上的官帽!”小春姐大急,红着脸在王姓男子耳畔提醒。 “官帽!不要就不要了吧!说实话,我还真戴够了!”王姓男子忽然豪气满怀,另外一只手捞起小春姐的双腿,将她横抱在怀里大步走向船舱。 “别胡闹!”小春姐至少有七八年没被人如此“轻薄”过,脸色瞬间红得宛若熟透了的大虾。她的身体,也像熟虾般缩卷着,既不肯顺从,也不敢用力挣扎,“我,我可不能坏你前程。否则,否则你心里纵然不恨我,你们家里那些人,肯定也会恨我好几辈子!” “他们不会来了。敢来,我打断他们的腿!”黑衣男子却不肯听,走得愈发干脆利索。 “重楼,别闹了,我求你。咱们两个都禁不起折腾了。我下半辈子,我下半辈子,只想安安生生在船上听曲子看别人唱歌跳舞!”小春姐的大脑,几乎完全放弃了思考。嘴巴却本能地,继续发生低低的哀求。 “好,不闹,不闹!”黑衣中年人王重楼又笑了笑,居然顺从地又将小春姐摆直,将她的双脚放回了甲板上。“春娘,你还是跟当年一样,处处都为了我着想!” “我才不是,我只是不想被你身后的家人打上门来!”小春姐嘴巴很硬,脸上的红潮却仿佛随时要滴落下来,“重楼,别生气。我是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活该任你欺负。但,但不要现在,夜很长,今晚我的船还要在这里等别人!” “那几个愣头青?”王重楼的眉头跳了跳,笑容里忽然露出了几分诡异。 小春姐被吓了一大跳,赶紧低声解释,“你,你别多想。他们,他们只是借我的船赶路去救人。他们,他们在河上发现了倭寇。他们判断倭寇要去杀一个姓严的御史。我,我,我的性命,前几天也是被他们当中两个人所救!” “我知道,我没多想!”王重楼笑容里的诡异迅速消失,代之的,则是不加掩饰的自傲,“以你的眼光,怎么看得上那几个愣头青?!至于那些倭寇,放心,我保证,凡是来南京搞事情的,一个都无法活着离开!” 第十九章水落(下) 第十九章水落(下) “你有办法抓到那些倭寇?!”小春姐脸上的惊慌,顿时全都化作了崇拜,瞪圆了眼睛看着王重楼,仿佛看着一个从天而降的神明。 “我……”王重楼迅速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回应,“不是我有办法,而是朝廷派了专人盯着他们。先前之所有没有动手,乃是因为要等待一个最佳时机?!” “最佳时机?什么叫最佳时机?他们可是已经害死了很多人!”小春姐听得满头雾水,皱着眉头刨根究底。 “最佳时机,就是能够将他们一网打尽,并且将那些跟他们有牵连的家伙全都揪出来!”王重楼的眉头也迅速皱了起来,声音也压得更低,“总之,你就别管了。只要你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 “嗯!”小春姐顺从地点头,心中同时涌起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然而,很快,她就又将头抬了起来,望着王重楼的眼睛继续追问道:“你,你是专门为他们来的?你,你是,是锦衣卫?” “不是,我肯定不是!你别瞎猜。至于区区几个倭寇,呵呵,还不够资格让我专程跑一趟南京!”王重楼不再年青的脸上,又迅速涌起了几分桀骜,撇了撇嘴,笑着回应,“总之,你放心好了。有我在,谁都伤害不到你!” “嗯!”小春姐脸色绯红,再度顺从地点头。 “让伙计开船吧,不用再等那几个愣头青了。春娘,这么多年没见,我憋了一肚子话想跟你说!”王重楼最喜欢的,就是她这种百依百顺模样,肚子里顿时就又开始发热。回头迅速朝岸上看了看,然后低声吩咐。 “我也是!”女掌柜小春姐声音温柔婉转,就像春夜里低鸣的黄鹂。然而,她的双脚,却没有向舱内移动分毫,“但是我答应过要等他们,王郎,那几个人中,有两位已经是第二次救我。你,你别逼我失信!” “不,不逼,不逼!”王重楼闻听,立刻轻轻摆手,“我不是逼你,春娘,我有把握,他们不会遇到任何危险。那几个人麾下的家丁,一看就知道是军中退下来的老行伍。除非倭寇能动用三倍以上的人手,否则,根本甭想从他们那里讨到任何便宜!” “你有把握?你,你怎么会有把握?你,你刚才还说,你不是锦衣卫!”小春姐再度抬起头,望着王重楼,娇艳的面孔上写满了震撼。 刚才光顾着沉浸于就别重逢后的激动,她根本没来得及仔细打量自己曾经的情郎。而现在,却终于发现,王重楼虽然长相和身材变化都不算大,但举手投足间所流露出来的气势,却和当年判若两人。 当年的王重楼,只是一个背负着家族重托,试图将所有本事卖给帝王家的翩翩公子哥。做事沉稳仔细,但每到关键时刻,却总露出几分战战兢兢。而现在的王重楼,从头到脚,却都充满了一股子无法掩饰的霸道。仿佛随便挥一下手,就能够让整个南直隶天翻地覆。 “我的确不是锦衣卫,春娘,除了酒醉逃走那次,我这辈子,从没对你说过任何假话!”王重楼被看得很不自在,摇了摇头,沉声回应,“但有些事情,却不一定是锦衣卫才能管。锦衣卫现在只有资格刺探消息,检举不法。抓人的资格,早就被剥夺了干干净净。” “你,你现在是不是,是不是做了很大的官儿!”小春姐脸上的震撼表情,越发地浓郁。站在甲板上的双脚,本能地偷偷向后移动,“你,你当年说过,你不敢辜负皇恩。你,你一去就是整整十年。你跟皇上都能随便讨差事干。你……” “我,我就是那么一说!”见自己无意间,居然把小春姐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王重楼又是着急,又是尴尬。连忙上前一步,单手按住了对方身后的船舱门,“我,我刚才是才吹牛,行吗?我做得官再大,在你面前,还不是跟原来一样。春娘,你别这样,你这样让我心里很难受。我,我这次主动请缨来南京赴任,一半目的就是来找你!” “你……”小春姐猫了下腰,想从王重楼胳膊下钻过去逃走。然而,却发现,对方已经将身体贴了过来。赶紧竖起双臂,给自己支撑出半尺宽的缝隙,惨白着脸祈求,“你,你也别这样。让,让我喘,喘口气儿。我,我这些年都是在船上讨,讨生活。最,最怕见到当官的。他们白吃白喝白睡不给钱,还,还说翻脸就翻脸!” “春娘!”王重楼听得心中一痛,同情的话脱口而出,“别怕,真的别怕。我,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我到了北京之后,就由文转武,进了御马监下面的……” “御马监,你去养马了?”小春姐楞了楞,脸上的恐惧迅速化作了同情。 在她的印象里,当年的王重楼,根本分辨不出麦子和韭菜,对吃喝和穿着的要求,也极为挑剔。让这样一个公子哥去养马,该是多大的屈辱,还不如直接给他一刀…… 正愣愣地想着,却听王重楼苦笑着回应道,”御马监,不是用来养马的地方。自大明成祖时起,管得就是禁军。禁军,你懂不懂,就是皇帝的亲兵。御马监下面分为勇士营和四卫营,我是直接去了勇士营做千户!” “不是锦衣卫么?”小春姐听得似懂非懂,眨巴着眼睛摇头。 “不是,锦衣卫是锦衣卫,勇士营是勇士营,干的事情完全不一样!”王重楼急着撇清自己,冒着被言官抓到把柄弹劾的危险,低声解释,“我给皇上当了十年亲兵,很受信任。所以前一阵子,就被授了一个新差事,到南京来专门管粮食北运。” “押粮官?”小春姐终于听懂了一些,迟疑着询问。 “差不多吧,大概就是那么个意思。算是个肥缺儿,不用贪赃枉法也能过得很好!”王重楼迅速向四周看了看,继续快速补充,“总之,我跟锦衣卫没任何瓜葛。你不用害怕。其实锦衣卫里头,也不都是坏人。比如这次,他们早就发现了倭奴混进了南京城内,只是,只是南京这边的镇守太监,忙着跟别人一起对付王锡爵,所以才让他们的所有辛苦都付之东流!”注1:王锡爵,万历年间大学士,做过一任首辅。很快在权力斗争中失败,被迫致仕。) 第二十章石出(上) 第二十章石出(上) 这句话,若是传进南京官场,足以掀起滔天巨浪。卡Kа酷Ku尐裞網然而,落进了如意画舫的女掌柜小春姐耳朵里,却只换回了低低的一声质疑,“王锡爵,王锡爵是谁?此人很厉害么?啊,我想起了,宝大祥的少东也姓王,跟他肯定是一家!” “王锡爵是本朝大学士之一,籍贯的确是在苏州,但跟那个宝大祥肯定扯不到一起去。倒是有人,试图将宝大祥替海盗销赃的案子,偷偷朝他身上引!希望趁着他回乡伺候老母的机会,将他永远赶出朝堂!”王重楼听得苦笑不得,只好耐心地解释。(注1:王锡爵是太仓人,明代属于苏州府) “大学士?那岂不是宰相?他们胆子真大,居然连宰相都敢坑!”小春姐的思维方式与王重楼完全不同,发出了一声惊呼之后,随即就又跳回了数日之前。“那,那我,我是不是也被卷进去了?当初,当初宝大祥的少东带着那伙倭寇,可,可就是在我船上被人堵了个正着!” “要不是听说这事儿,我还未必找得到你!”王重楼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迅速摇头,“放心,肯定赖不到你头上。阴谋之所以成为阴谋,就是见不得光。既然已经被人看出来,并且传扬了出去,当然就没有继续往下实施的可能!” “哦!”小春姐听得似懂非懂,只能瞪着恐慌的大眼睛点头。卡Kа酷Ku尐裞網 在画舫上引来送往,她或多或少的,也接触过一些南京城内的“大人物”。因此,对官场中的各种倾轧手段,倒是不算陌生。可高到南京镇守太监和当朝大学士这个层次,却实在超出了她交往圈子的巅峰。 “你不懂也好,反正,既然消息传开了,差不多就闹到尽头了!”见她一幅惊魂未定模样,王重楼怜惜地伸出手,再度轻轻拍打她的头顶。“接下来,丁是丁,卯是卯,谁也别再想着浑水摸鱼!” “可,可,可那可是镇守太监和大学士唉?!天下数一数二的官儿!怎么,怎么会……”小春姐的魂魄,依旧不知道在哪里飘着,瞪圆了眼睛继续小声嘀咕。 “天下数一数二的官儿,也都是人啊,又不是吸风饮露的神仙?”王重楼看了他一眼,满脸怜惜地安慰,“是人就得吃饭拉屎,当官的也是一样。老百姓会憋的那些坏水儿,他们肚子里头一样不少。只不过,他们玩得更高明些,往往没等你看明白他怎么出招,大局就已经落定而已。” “哦!”小春姐依旧似懂非懂,一边点头,一边瞪圆了眼睛朝着王重楼上下打量,“那,那你,你是不是也做了大官儿。卡Kа酷Ku尐裞網要不然,要不然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我给皇上当了十年侍卫,所以能认识很多人,消息灵通!”王重楼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总之,有我在,谁也甭想把你也牵扯进去。快点让人开船吧,马上就到后半夜了,这河面上,风真有些凉!” “我,我答应了载,载他们回去!”小春姐既不想失信于人,又害怕惹王重楼生气,小心翼翼地重复。但是,下一个瞬间,她的脸上,就写满了轻松,“你别生气,马上就可以开船了。他们,他们回来了!” “嗯?”王重楼迅速扭头,果然,看到一伙人挑着灯笼,快速向画舫走来。为首的正是他眼里的愣头青李彤和张维善,跟在后面的,则是今晚的客人李如梅、李如梓和骆七等。再往后,则是张府和李府的家丁,一个个像凯旋而归的将军般兴高采烈。队伍的最后,还跟着一名失魂落魄的老秀才,两腿软得如同面条,全靠仆人们搀扶着,才不至于半路上跌倒。 “嘎,嘎,嘎……”几声水鸭子的叫声,忽然在河面上响起。在黑沉沉的夜幕下,显得格外清晰。 “嗯,嗯哼,嗯!”王重楼忽然大声咳嗽了起来,随即,手臂用力下摆。水鸭子的叫声,戛然而止。河面风平浪静,从远到近,皆波澜不兴。 “你,你怎么了。可是,可是感了风寒!”小春姐的一多半儿注意力,都落在久别后突然出现的王重楼身上,连忙一把扶住了此人的胳膊,关切地询问。 “没事,没事儿。吞口水呛到了!”王重楼笑了笑,再度轻轻摇头。 就在此时,正向码头走来的队伍中,李如梅和骆七两个,同时停住了脚步。握在刀柄上的手轻轻一拉,两道刀光顿时被灯笼照得宛若霜雪。“谁,出来!” “嗯?”没想到几个愣头青中间,还有如此机警的人物,王重楼先是微微一愣,随即,轻轻推开小春姐,大步走向船头,“在下姓王,乃是这座画舫的东家。无意间惊扰了贵客,还请见谅则个!” 说着话,他又笑呵呵地唱了个肥诺。仿佛自己真的是一个开画舫的商人般,将所有客人都当成了衣食父母来尊敬。 “王掌柜?”李如梅却不敢随便相信此人的话,竖着耳朵仔细听了听,先确信周围没有异常动静,然后又将目光迅速转向了女掌柜小春姐。 “买,买这艘画舫的银子,是,的确是王郎所出!”小春姐不明白王重楼为什么要自认为画舫的幕后东家,却又不方便当场戳穿。心里迅速比较了一下各方的亲疏远近,走上前,红着脸替王重楼圆谎。 “嗯——”李如梅听得将信将疑,但从小春姐的表情上,又能看出她跟眼前这个姓王的家伙,肯定纠缠甚深。无奈之下,只能收起刀,笑着向王重楼还礼,“原来是王掌柜到了,失敬,失敬。今天兄弟们借用画舫,给你添麻烦了!” “应该的,应该的!”王重楼一边谦卑的侧身,一边继续拱手,“我家春娘也说了,其实今天晚上,是你们救了她。还有前几天发生事情,她也跟我说了。哪两位是李小侯爷和张小公爷,草民斗胆,想当面向二位拜谢!” “不必了,王掌柜,没给您添太多麻烦就好!”李彤和张维善见识没有李如梅和骆七二人多,观察力也远不如二人仔细,笑着上前,跟王重楼寒暄。“对了,今晚的损失,都算在我们兄弟身上,还有船上姑娘的脂粉钱,放心,也让我们兄弟俩包了!” “使不得,使不得。你们都对春娘有恩,咱们,咱们怎么好意思,再收你们的钱?!”王重楼演戏天分数一数二,像个真正的市井之徒般,媚笑着摆手。 “没啥使不得的。说实话,我们兄弟俩当初,也没想到会惹上一大堆麻烦!”张维善财大气粗,不愿意占寻常小老百姓的便宜,又先前走了一步,大声补充。“如果你手头不是非常缺钱的话,我劝你,最近还是带着小春姐他们找地方躲一躲。这事儿,越来越离奇(.)了,我都不知道将来到底会怎么样!” “是啊,王掌柜,如果不缺钱,最好躲躲风头。不光是那伙倭寇像疯狗般四下乱咬,南京城内的官府,也尽是一群糊涂虫!我跟守义好歹各自家里还有些门路,不至于随便被人冤枉。你们都是小老百姓,一旦被官府找上,恐怕不死也得脱层皮!”李彤也非常好心地,上前低声叮嘱。 他们两个,自觉陷入旋涡当中越来越深,不愿意再拖没冤没仇的无辜者下水,所以,才好心提醒“王掌柜”和小春姐赶紧躲得越远越好。谁料,话落在了跟在队伍最后那名老秀才耳朵里,却惹得此人勃然大怒,“胡说,我大明的官吏,岂会如此不堪?!分明是你们两个强出头,才惹得倭寇胡乱报复,牵连无辜。官府若是早把你们两个捉了去,早就将一切查得水落石出了,岂会到现在还东奔西跑,却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第二十章石出(中) 第二十章石出(中) “姓严的,莫非你真是一头疯狗?!”没想到,自己不惜冒着翻船的危险赶过来救了对方的命,居然非但不领情,反而替倭寇说话,张维善气得两眼冒火,指着老秀才的鼻子,大声喝问。卡Kа酷Ku尐裞網 “严御史,刚才若不是我等及时赶到,你已经成为倭寇刀下之鬼!”李如梓也没想到,世间还有如此忘恩负义之辈,铁青着脸,大声提醒。 “是啊,你身为大名四品高官,怎么替倭寇说话?”其余几个仗义出手的公子哥,也怒不可遏,纷纷开口指责。 刚才的战斗虽然不怎么激烈,可如果不是大伙到的及时,眼前这个官拜佥都御史的老秀才严锋,连同其家中仆役,肯定得被倭寇给一刀两段。在大伙吓走了倭寇之后,这老秀才也死皮赖脸,非要跟着一道找安全地方避难。然而,眼下才刚来到秦淮河畔,双脚还没等踏上画舫,此人居然就立刻忘记了救命和一路保护之恩,反倒指责起李彤和张维善不该胡乱出头! “老夫只是就事论事,不能因为尔等刚才出手吓走了刺客,就曲意逢迎!”面对一片愤怒的目光,南京右佥都御史严锋高高地扬起干瘦的头颅,“义正辞严”地回应,“况且今夜所谓倭寇,也都是尔等所说,谁知道他们是真是假?” “这么说,我们今晚就不该救你!” “可不是么,刚才也不是谁,被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中山狼,中山狼也不过人如此!” …… 众公子哥个个气得眼前发黑,指着严锋的鼻子大声数落。卡Kа酷Ku尐裞網而那南京右佥都御史严锋,真的不愧其“敢言”之名,竟不屑地笑了笑,撇着嘴道,“先置人于死地,然后再出手相救。卡Kа酷Ku尐裞網这种套路老夫见得多了,岂会轻易上当?!李彤、张维善,你们两个既然进了国子监,就该用心读书,努力凭真本事参加科举,考取功名。岂能贪图走捷径,玩这种以军功入仕的歪门邪道?!” “老匹夫!”饶是李彤涵养再好,也忍无可忍,单手迅速按上了刀柄。“我们两个跟你何冤何仇,你,你不敢谢救命之恩也就罢了,居然,居然还血口喷人!” “老夫只是就事论事!”严锋被吓了一大跳,快速退了两步,然后看了看周围众人的模样,梗着脖子补充,“我大明,文武殊途。要么读书考科举,谋一个金榜题名。要么老老实实去阵前杀贼立功,拎着敌人的首级换取富贵。想以文入武,或者以武入文,都是歪门邪道。放在别的地方,老夫管不到。放在老夫眼皮底下,却休想老夫视而不见!” 他先前之所以看李彤和张维善两个不顺眼,一是因为二人出身于将门,理应属于文官的重点防范对象。卡Kа酷Ku尐裞網二就是因为,二人抢在官府前头出手对付倭寇的行径,明显有着绕过科举,骗取朝廷功名之嫌。至于给自己的门生吴四维报仇,只能排在第三。并且通过今晚之事,他内心深处,其实也已经怀疑杀死吴四维者另有其人,很可能跟眼前这两个将门子弟无关。 然而,怀疑归怀疑,让他老人家为了先前暗中出面坑害之行向李彤、张维善两个后生小辈道歉,或者承认欠了对方救命之恩,却是万万不可能。所以,他干脆出言颠倒黑白,激怒对方,从而跟对方彻底划清界限。 当然,如果对面只有李彤和张维善两人,他肯定不敢如此不讲道理。万一激怒了二人,真的给他一刀,然后栽倒今晚刺客头上,他严大御史可就彻底死得不明不白。而今晚偏偏与李彤、张维善两个一道的,不仅仅是二人的家丁,还有五六个陌生的公子哥,并且其中有一个身上明显带着官宦气息。如此,他就彻底有恃无恐了,根本不用害怕两个少年人在暴怒之下,真的敢残害朝廷命官! 如此多的弯弯绕,李彤和张维善两个平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哪里能够猜得到。听严锋越说越不像话,忍不住破口大骂,“老匹夫,早知道这样,小爷才不会上赶着去救你。让你死在倭寇的刀下,尸体都被野狗拖了去,咬个稀巴烂。也省得水不小心遇到,沾一身晦气!” “老匹夫,算你狠,老子今晚犯贱,赶着去救你这条疯狗!你爱怎么说怎么说,老子就当今晚猜了狗屎。今后祝你每天都鸿运当头,永远别遇到任何麻烦!” “哎,我说你这老人家,这么大岁数了,怎么好歹不分呢!”不光是李彤和张维善两个被气得火冒三丈,如意画舫的女掌柜小春姐,也实在看不过去,快步走上船头,手指如剑,直指南京右佥都御史眉心,“刚才他们为了赶去救你,差点就划翻了座船。你非但不领情,怎么还安了一堆罪名在他们头上。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以后再遇到恶贼,大伙都关起门来不闻不问就是。谁都不能管,管得越多,错就越多。” “住口,你一个卖笑为生的老鸨子,有何资格指责老夫?!”严锋根本没把小春姐当做人看,毫不犹豫瞪圆了眼睛大声呵斥。 “你……”小春姐的确是画舫女掌柜,也的确靠船上姐妹的歌舞及皮肉来赚取钱财,却依旧被“卖笑为生的老鸨子”八个字,直接扎透她的心脏。顿时,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春娘,你理这疯狗作甚?他一辈子就靠咬人为生,心中根本不辩任何是非!”王重楼原本只是想冷眼看热闹,却没想到严锋忽然冲小春姐张开了血盆大口,立刻改变了主意。先上前几步,从背后扶住了自己喜欢的女人,然后冷笑着说道,“让大伙上船,咱们直接走人就是,别理他,留他在岸上自生自灭。希望他今晚运气好,那些倭奴不会掉头而归!” 说罢,又迅速将目光转向李彤和张维善等人,大声补充,“各位公子爷如果想要乘船,就立刻上来。咱们这条船乃是做迎来送往生意的,可不敢公然留四品高官在上面过夜。否则,万一传扬开去,人家要遭弹劾不说,咱们这条船上的人,也有吃不完的挂落!” 第二十章石出(下) 第二十章石出(下) “上船,上船,今晚就当踩了狗屎!”李如梓朝地上啐了口吐沫,第一个大声响应。 李如梅虽然老成持重,也被严锋四处疯咬的行径,气得不轻。狠狠瞪了此人一眼,也转身跳上了甲板。 李彤、张维善两人更是恨自己先前多事儿,带领麾下家丁,快步走上画舫,从此再也不想多看严锋一眼。 那南京都佥御史严锋,显然没想到,一个开花船的平头百姓,居然敢正面跟自己对着干,顿时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本能地就摆出了四品官威,抬起手,遥指王重楼的鼻梁,厉声呵斥,“大胆龟奴,你可知道老夫是谁?” “他们刚才不是说了吗,四品高官,快赶上应天府知府大了!”王重楼被骂做龟公,也不羞恼,耸了耸肩膀,大声回应,“可即便应天知府在此,无缘无故,他也不能将我家画舫收了去。只要画舫属于我家,让谁上,不让谁上,就是我和我娘子说得算。” 说罢,也不理睬严锋如何暴跳,直接指挥船上的伙计收起了登船的木梯,拔锚启航。卡Kа酷Ku尐裞網 “站住,莫走!老夫,老夫要,要弹……,老夫,老夫要告,告你……,老夫……”南京右佥都御史气得额头青筋乱蹦,却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威胁对方。 作为言官,他有闻风上奏的特权。上可针对宰相(大学士),下可针对县令,哪怕弹劾错了,通常也不会受到任何追究。但这些特权只适用于官场,对上普通老百姓,他的唇枪舌剑根本发挥不出半点儿作用。 当然,以他的四品官身,他还可以请来知府,或者强压着县令去收拾一个画舫老板。然而问题是,眼下正值深更半夜儿,上哪去找知府和知县?至于明天,万一像这画舫老板所说,倭奴去而复返,他严大御史哪里还有机会活到明天?! “伙计,开船!”王重楼才懒得听严锋叫嚣,扯开嗓子,高声吩咐! “来了,来了,各位客官,坐稳了。开船喽!”如意画舫的伙计和水手们,恨严锋刚才欺负自家老板娘,大叫着答应了一声。随即,迅速划动船桨,将画舫驶离码头。 “你,你回来,回来!今夜画舫老夫包了!船资加倍,船资加倍!”南京右佥御史严锋,顿时彻底傻了眼。一点儿都不顾自家颜面,跳着脚开出一个赏格。 按他的想法,商人都贪财。他给出了双倍的包船费用,画舫老板和老板娘肯定立刻会忘记了刚才的恩怨,像迎神仙般将自己接过去。谁料,今夜的画舫老板,根本不是真正的老板。而小春姐这个女掌柜,也非寻常老板娘。听了他的叫喊之后,双双撇嘴而笑。连停都没有让画舫停顿分毫! “回来,回来,老夫是御史,老夫如果死在歹人手里,你们夫妻两个脱不开干系!” “回来,回来,老夫,老夫刚才语言的确有冲撞之处,老夫知错了,你们不能丢下老夫!” “回来,老夫勒令你们回来。否则,老夫肯定跟你们不死不休!” “回来,三倍,老夫出三倍。四倍,四倍船资。五倍,六倍……” …… 严锋的话不断从码头上船来,可无论是要挟也好,服软也好,重金收买也罢,都得不得到任何回应。卡Kа酷Ku尐裞網 “无良老狗,看你这回还能咬到谁?!”眼看着老家伙在码头上瑟缩成了一只鹌鹑,李如梓开心的手舞足蹈。 “这就叫六月债,还得快!”跟他一道前来南京游历的其他几个公子哥们,也哄笑着奚落。 对大明朝言官的跋扈轻狂早有耳闻,他们却万万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连当街撒泼的妇人都不如。妇人当街撒泼,好歹还是因为觉得心里委屈。而严大御史撒泼,根本不需要由头。 只有李如梓的五哥李如梅,苦笑着摇了摇头。先扯住了自家弟弟,然后又给其他同伴使了个眼色。最后,则整顿衣衫,快步来到了王重楼面前,郑重躬身下拜,“辽东李如梅,见过王兄。多谢王兄仗义出手,让我等摆脱了一场麻烦!” “嗯?你说这事儿?!李兄何必多礼?!王某对付他,也是为了给自己的女人出气!并不是为了你们兄弟!”王重楼楞了楞,旋即收起满身市侩之气,侧开身子,认认真真还了个平揖。 “无论王兄初衷如何,对我们几个来说,却是省去了一场大麻烦!”李如梅摇了摇头,再度郑重躬身。“实话不瞒王兄,我们几个眼下都在军中为国效力。此番是借着回北京献俘的机会,偷偷跑来南京。本想借着江南的好山好水,洗掉身上的杀气,却不料会遇到一个在职的御史!” 他年纪比李彤、张维善、骆七等人都大,又久在官场滚打,因此,通过王重楼先前对御史严锋的态度上,就猜出了此人定非等闲之辈。故而,干脆先自报身份,示人以诚。 本该去北京参加献俘仪式,却跑到南京来游山玩水,万一被御史严锋猜出身份且咬住,那的确是个巨大的麻烦。所以,他如何感激王重楼仗义出手,都不过分。 而王重楼见他如此坦诚,也不便再继续掩饰行藏。笑了笑,再度侧开半步,抱拳询问,“回京献俘,几位操辽东口音,莫非来自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李帅帐下?请恕王某见识少,除了李总兵刚刚取得宁夏大捷之外,王某想不到最近还有何人最近入京献俘!” “王兄所猜没错,山西李总兵,乃是家兄。末将和舍弟蒙父兄照顾,在山西指挥使司为国效力!”听王重楼一张嘴就猜到了自己的来历,李如梅愈发相信此人身份非同寻常。站直身体,大声回应。 “原来是宁远伯膝下神箭将军李五郎,怪不得如此急公好义!”王重楼恍然大悟,随即笑着拱起手,向船上所有人抱拳做了个罗圈揖,“各位兄弟,先前并非在下有意相欺,实在是刚刚到任,不想招惹姓严的那条疯狗来撕咬。在下王重楼,原来在勇士营做个千户。最近因为做事认真,在南京补了个肥缺,特地前来混吃等死!”(注1:宁远伯,宁远伯李成梁,李如松、李如梅等人的父亲,镇守辽东近三十年,一手教出许多名将。) 尽管他尽量说得轻松,可李入梅、李如梓和骆七等人,却不是小春姐,更不会对大明朝的武备情况毫无所知。当即,就有人惊呼出声,“勇士营?王兄莫非出身于御林军?” “御林军千户,王兄,你,你刚才藏得可真深!” “王兄,你,你,怪不得你丝毫不惧那姓严的疯狗!” …… “勇士营,啊呀,我知道你是谁了!”叫嚷声最大,最夸张的,当然是满脑子江湖大侠梦的李如梓,只见他,瞪圆了眼睛,像吓呆般连连后退,“你,你就是皇上身边那个带刀侍卫,传说武功天下第一那个,那个千里追风王一刀!” 第二十一章所图(上) 第二十一章所图(上) “你这些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为何王某自己都不知道?”王重楼被问得哭笑不得,皱着回应,“给皇上当侍卫,千八百人都带着刀,不独是王某一个。想入勇士营,第一要求是家世清白,祖辈父辈都曾经为官。第二是对皇上忠心,轻易不会受奸人蛊惑。再有一点儿就是胆大不怕死,遇到麻烦敢舍命往上扑。至于武功天下第一,千里追风什么的,则纯属胡扯。王某二十出头时,顶多能以一敌三。跑得虽然比寻常人快了点儿,却怎么着都追不上马车,更甭提追风!” “那,那传闻怎么有鼻子有眼儿?”李如梓听得好生失望,瞪圆了眼睛上下打量王重楼,期待能从他身上多少发现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还,还说你有一次跟人在皇宫顶上比武,一刀下去,满院子的大树都齐腰而斩!” “老六,休得无礼!”李如梅听得实在脸红,皱着眉头低声怒喝。“皇宫里头的事情,岂能随便乱传!” 喝罢,又赶紧将头转向王重楼,躬身谢罪,“王大人切莫生气,家父老来得子,对舍弟缺乏管教。所以惯出他一身的毛病,遇事总喜欢刨根究底!” “你这就没意思了,这种街头闲话,听听就好,谁还会当真?王某除非傻了,才会生令弟的气!”王重楼看了他一眼,侧开半步,拱手还礼,“至于大人两字,千万莫提。大伙今夜有缘相遇,平辈论交最好。否则,先叙官职,再叙辈分,平白辜负了这满河美景!” “这?”李如梅被说得脸色微红,只好缓缓点头。“既然王兄有命,小弟不敢不从!” “这就对了,王某好不容易跑到南京来偷一回懒,可不想再整天被繁文缛节所拘!”王重楼笑了笑,迅速将目光转向李如梓,连连摇头,“外边的人还怎么替我吹嘘了,你仔细跟我说说,我真的很爱听。我这辈子,做梦都没有他们说得那般威风!” “你,你真的不生气?”刚刚被自家哥哥训斥过的李如梓,却没想到王重楼竟如此随和。先忐忑不安地试探了一句,随即用力点头,“那我可就说了啊!外边还传言你,一顿饭能吃五斗米。单手能提起一只铁鼎。随身携带那把刀,看着普通,却是千年寒铁打造。分量,分量足足有一百二十多斤,比关云长的大刀还要沉重……” “噗!”王重楼一个没忍住,再度大笑出声。“一百二十斤中,那是王某抡刀,还是刀抡王某?万一一刀落空,还不得将腰给拧成花卷儿?况且刀刃砍在身上,二斤沉的刀和二十斤沉的刀,效果一模一样,王某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放着轻生的兵器不用,非要天天扛着个一百多十斤的铁门板玩?” “啊,哈哈哈哈……”船上众人,都被逗得哄堂大笑。笑过之后,又都觉得王重楼这人和蔼可亲,彼此之间的距离也迅速被拉近了数分。 “王兄勿怪,我们兄弟俩刚才真的把你当成了画舫掌柜,所以才口出狂言,想要出钱打赏与你,并非有意轻慢!” “刚才小弟举止鲁莽,还请王兄见谅!我们真的没想到,您居然是一名将军!” 李彤和张维善也终于从震惊中缓过了一些心神,并肩走向王重楼,相继拱手解释。卡Kа酷Ku尐裞網 “怪什么怪,哪有别人好心送钱,还要怪他的道理?”王重楼朝着二人笑了笑,大咧咧地摆手。“况且王莽这个掌柜身份虽然是假的,对我家春娘的牵挂,却不是假的。你们俩几度出手救下春娘的命,王某感谢你们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摆什么官架子?!” “王郎,你又胡说些什么?!”小春姐刚才受到的震惊,可是一点儿都不比李彤和张维善二人少。忽然听见王重楼亲口承认牵挂着自己,温暖之余,羞涩的神态瞬间爬了满脸。 “岂是胡说,王某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年没大起胆子娶了你进门!”王重楼又迅速将身体转向他,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孔上,瞬间写满了怜爱,“若是你真的遭遇什么不测,王某,王某余生里,肯定日日活在悔恨当中,永远无法解脱!” “你,你,你还越来越上样了!”小春姐也是见惯了风浪的人,刹那间,却比情窦初开的少女还要脸薄。跺了下脚,拔腿逃进了船舱。 “哈哈哈……”众人又被逗得放声大笑,笑过之后,愈发觉得王重楼这人洒脱随性,值得认真相交。 只有李彤,虽然年纪小了些,可曾经被严锋坑过一回,至今心有余悸。迅速朝岸边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提醒,“王兄的家事,小弟照理没资格置喙。但那严御史在南京督查院的同伙众多,北京那边,据说也有不少人跟他遥相呼应。万一他发起狠来咬住王兄不放……” “王某不怕,随他去!”王重楼微微一笑,脸上迅速涌起了几分傲然,“放在十年前,王某奉诏入京,的确没胆子招惹那些言官。但是现在,呵呵,王某还真怕他们不弹劾于我!也许他们撕咬得越凶,王某的日子反而过得越是安稳!” “这……”李彤听得满头雾水,本能地将目光转向张维善。 张维善对官场中的各种道道,了解得比他还少,同样觉得王重楼的话高深莫测,充满了自己打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的玄机。 早在大伙出发去营救严锋之时,身为武将的李如梅就低声暗示过,他的身份不便暴露,更不该跟画舫扯上什么关系。而王重楼同样身为武将,怎么就能满不在乎地说要娶小春姐过门?!以大明朝的规矩,即便是娶回家做妾,也应该偷偷摸摸才行。否则,一旦被言官弹劾,纵酒狎妓的罪名肯定逃不掉,轻则受到上司训诫,重了甚至有可能丢官罢职! “这些,你们俩不需要懂!”王重楼是何等的老辣,迅速从李彤和张维善二人的表情上,看出了他们心中的困惑。笑了笑,快步补充,“人年青时,需要一些闯劲,太老辣圆滑了,反倒容易患得患失。总之,一句话,王某真心感谢你们!你们因为出手搭救春娘惹下的麻烦,王某全替你们接了。从今夜起,无论是谁出招,都由王某来顶着,你们俩只管看热闹就好!” 第二十一章所图(中) 第二十一章所图(中) “这……”仿佛忽然间被一块从天而降的金饼砸中了脑门儿,李彤和张维善双双瞪圆了眼睛,迟迟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卡Kа酷Ku尐裞網 自打不小心卷入旋涡以来,他们两个,几乎日日所想的,就是如何平安脱身。而他们却惊诧地发现,自己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 锦衣卫试图拿他们当刀使,大明将门试图拿他们当刀使,大明南京右佥都御史严锋,更是将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时时刻刻欲除之而后快。 他们俩即便再早熟,也没经历过任何官场倾轧。再背景深厚,也只是国子监的两个贡生。从小到大,又几曾见过真正的风浪?他们可以无惧于刺客的暗杀,他们可以持刀一次次将倭奴砍做鸟兽散,他们却没有任何能力,应付来自那些上层大人物射出的冷箭! 他们已经求过各自背后的家族,他们几乎动用了父辈的所有人脉,他们现在,早已经形神俱疲,全凭着内心中的一口不平之气,在苦苦支撑,在努力给自己寻求那最后一线生机。可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陌生人主动挺身而出,将他们眼里看似天大的麻烦全都接了过去,试问,他们如何能够轻易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如何能够接受这种从天而降的鸿运?! “这什么?怕王某言而无信么,无非是一群老不要脸的躲在门后斗法,却拿你们两个小辈当棋子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王重阳这辈子见过的风浪太多,对李彤和张维善二人的反应,根本不觉得奇(.)怪。卡Kа酷Ku尐裞網笑了笑,大声补充,“你们若是觉得心里头不踏实,就请李家兄弟做个见证。” “小子不敢!”李彤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连忙做了一个及地长揖,“末学后进李彤,多谢王大人仗义援手!” “晚辈张维善,多谢王大人仗义援手!”张维善也瞬间恢复了心神,跟在李彤身侧大声拜谢。 “还是叫我王兄,或者叫我的表字算了。王某表字叔元,本名重楼。细算下来,或许跟你们俩还是平辈儿!”王重楼笑了笑,轻轻摆手。 “多谢叔元兄!”李彤和张维善再度躬身道谢,紧跟着,却又带着几分忐忑相继提醒,“不敢欺瞒叔元兄,此事,还涉及到了大明锦衣卫、南京知府衙门和南京督查院!” “叔元兄不要怪小弟多嘴,你可听说过大明将门。他们也可能参与其中!” “你们两个小家伙,倒是讲究。卡Kа酷Ku尐裞網怪不得春娘自打见了王某之后,就一直把你们挂在嘴巴上!”王重楼又是哈哈一笑,答非所问。 李彤和张维善窘得脸色发红,连忙摆手解释“王兄不要误会,我们,我们两个,真的是追查刺杀同窗的祸首,才,才追到了……” “行了,王兄不是那个意思!”李如梅在旁边看得好生有趣,忍不住笑着打断,“他是欣赏你们两个磊落,先把可能涉及到的风险说在了明处。” “噢!”李彤和张维善二人这才恍然大悟,再度将目光转向王重楼,“王兄,此事背后旋涡甚大,若是……” “没什么大不大的,都是些上不得台盘的龌龊伎俩而已!”王重楼笑了笑,非常大气了挥手,“不过,既然你们提起来了,不妨仔细说与我听!以免王某不小心在阴沟里翻了船,被人看了笑话去。” 话音刚落,船舱们忽然被小春姐从内部拉开。女校书许飞烟带着一群姐妹,袅袅婷婷走了出来。先向大伙行了个礼,然后齐声说道:“诸位公子,如此良辰美景,岂能虚度?我家掌柜特地命人准备下了美酒佳肴,恭候各位入席!” “走,进去喝酒。卡Kа酷Ku尐裞網各位兄弟,今夜咱们有缘相聚,干脆喝个一醉方休!”王重楼迅速改换话题,冲着李入梅、洛七,以及李彤、张维善等人发出邀请。 “如此,我等就却之不恭了!!” “多谢王兄!” …… 众人忙活了半宿,正饥渴难耐。见王重楼说得热情,纷纷道着谢快步走入船舱。 二楼内摔碎的瓷器和弄脏了的地毯,早已被伙计们收拾干净。精致的楠木矮几,也都重新摆放整齐。小春姐先摆出一幅女主人姿态,将众人引入座位。然后先命人送上了香茶给大伙润吼,随即,又轻轻拍了拍手,让乐师们将古琴弹奏了起来。 “叔元兄,那个严疯子虽然该死,可万一真的被倭寇给宰了……”洛七为人仔细,抢在酒宴没有正式开始之前,低声提醒。 “无妨,码头那边,还有我麾下的几个弟兄在暗处埋伏。如果倭寇真的敢去杀他,刚好可以拿个正着!”王重楼看了他一眼,迅速给出了一个令人无比放心的答案。 “哦——”洛七楞了楞个,佩服地点头。 坐在王重楼对面的李彤和张维善听了,则愈发地感觉此人高深莫测。正准备再说上几句感谢的话,却看到对方笑着拍手,“好了,不提此人了。他只是一头斗犬而已,其实脖子上的皮圈,一直牵在别人手里。咬谁,不咬谁,很少能够自己做主。倒是两位小兄弟刚才提到的其他各方,看起来更复杂一些。子丹,守义,你们两个谁口才更好些,不妨趁着咱们还没喝酒,先把事情前因后果说给清楚!” 李彤迅速与张维善对视了一下,然后缓缓起身,“既然叔元兄不嫌啰嗦,小弟就从头道来!事情最初,我们两个也没想到会如此复杂。那日本是两伙同学因为意气之争,相约在玄武湖中的空岛上比武定输赢,结果,却有倭寇从芦苇丛里,用鸟铳将我们两个的同窗好友击落于马下。我们两个气愤不过,发誓要追查真凶。然后就被锦衣卫故意将目光吸引到了如意画舫……” 他是真心感谢王重楼肯替自己和张维善出头,所以,尽自己最大努力,将同学遇刺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以及陆续卷入的相关人物,都说了个仔细清楚。唯恐有所遗漏,让仗义出手的王重楼也被卷入旋涡,最后落个苦苦挣扎却始终无法脱身的下场。 那王重楼见多识广,无论他讲得如何惊险复杂,脸上始终写满了微笑。而李如梅和骆七等公子哥,听着听着,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郑重和迷茫。 锦衣卫,将门,倭寇,知府衙门,南京守备府,还有江南督查院,这么多部门,随便哪个,来头都大得足以吓死人。而李彤和张维善,却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硬生生跟他们周旋了这么久,硬生生保持了各自的独立,没有选择倒向任何一方,或者随波逐流。 也亏了两个,好歹都算是勋贵之后。若是换成普通人家出来的贡生,这会儿,恐怕早就被碾得尸骨无存了,哪有可能,至今还在旋涡中苦苦挣扎?! 可锦衣卫,将门,倭寇,知府衙门,南京守备府,还有江南督查院的主事者们,他们到底图的是什么?他们难道都是睁眼瞎子,就没看到倭寇已经在他们眼皮底下,公然开始杀人放火?他们到底站在大明这边,还是倭寇那边?他们到底拿的谁家俸禄,做的是哪国的官员? “那姓严的也太不是东西了,刚才咱们真该放任他被倭寇剁成肉泥!”唯一没感觉到多少迷茫的,只有李如梓,只见他将手朝面前矮几上重重一拍,厉声痛骂,“还有那个吴四维,跟他真不愧是嫡亲师徒。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简直尽得亲传!好在老天有眼,让倭寇剁烂了他。否则,留他在世上,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祸害!” 第二十一章所图(下) 第二十一章所图(下) “老六,不要多嘴!”被自家弟弟的鲁莽吓了一大跳,李如梅果断竖起眼睛,低声呵斥。卡Kа酷Ku尐裞網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当着这么多同龄人的面儿被自家哥哥教训,李如梓觉得好生委屈,红着脸,低声强辩。 “再胡言乱语,明天你就一个人返回山西!”李如梅又是生气,又是紧张,狠狠瞪了自家弟弟一眼,声音变得愈发严厉。 说罢,又赶紧将面孔转向王重楼,红着脸向对方拱手,“王兄勿怪,我这个弟弟,从小被惯坏了,说话向来口无遮拦!” 别人猜不出王重楼官职的高低,可他作为山西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佥事,却从此人的刚才言谈上,早就将其马上要接任的职位,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注1:都指挥佥事,都指挥使属官,秩正三品,与都指挥同知分管屯田、训练、司务等事) 此时的大明,武将做到可以不怕清流弹劾的地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位高权重,不得不做一些违法乱纪且有不伤天害理的事情来自污。正如历史上的秦将王翦,在伐楚之时拼命找秦王要良田美宅,并非是天性贪婪,而是非此无法安君王之心。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没错,但谨慎却纯属多余。王重楼的回应,比他弟弟李如梓刚才的话还犀利数倍,并且毫不拐弯抹角,“都是些酒桌上的话罢了,酒醒之后,谁还能记得起来!依王某之见,那姓严的也不是真的疯,只是以此求名,然后再以名求利而已。不信你们回去仔细查验,那厮这辈子弹劾过的人,要么是已经落了势,无法再朝堂立足。要么是原本实力单薄,挡不住他们几个言官联手一击。卡Kа酷Ku尐裞網对于真正权倾朝野的人,他绝对只会绕着走,甚至奴颜婢膝地前去讨好,断不敢主动撩拨对方虎须!” “这?这厮,也忒地精明!”众人听得又惊又佩,叹息着朝王重阳拱手。 别的例子大伙不清楚,但三年半之前被严锋等人弹劾致死的戚继光,绝对属于已经落了势,无法在朝堂上立足那种。而姓严的之所以敢咬住李彤和张维善两人不放,与二人当下还只是国子监贡生,并且在各自的家族中地位不高,也未必没有关系! “所以,姓严的虽然看起来像条疯狗,却最容易对付。他之所以不顾身份与你们两个小小的贡生为难,恐怕主要是误以为那个姓吴的死在你们两人之手。顶多,顶多再加上一份误以为你们是将门那边派出来的马前卒,所以出于文官的本能,要打掉将门重新崛起的苗头。但是无论出于哪一种,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他都不会为了你们两个贡生,赌上自己的前程!”存心点拨李彤和张维善,王重楼朝二人笑了笑,继续缓缓补充。 “王兄之言,令小弟茅塞顿开!”李彤恍然大悟,赶紧站起身向王重楼致谢。 “多谢王兄指点,我们回去,就请一个够分量的长辈出面,让他趁早收手!”张维善终于也琢磨出了一些味道,紧跟着向王重楼抱拳施礼。 “我先前说过,此事交给我即可!”见孺子可教,王重楼满意地点头,“王某分量虽然不够重,在南京城内,却足够让他有所忌惮!至于锦衣卫那边,你们也不必管了。南京这边有人想把水搅浑,然后趁机捞好处!但锦衣卫那么大,却不是一两个人就能做到只手遮天的。时间拖得久了,上头自然会有所察觉。而他们想对付的人,也绝非一个可以随便拿捏之辈。说不定反击手段已经使出来了,只不过还没有落在明处而已!” “这……”李彤和张维善再度听了个满头雾水,迟疑着用力点头。卡Kа酷Ku尐裞網 “有些话,我也不方便说得太明。但宝大祥所属的苏州王家,却算不上什么高门大户。胡乱找个姓王的就朝一起凑,亏得守备府里的那几个太监敢想!照他们那种攀诬法,王某岂不是也成了宝大祥的背后东家?被官府抄没的那些海货和珍珠宝石里头,怎么不见他们分王某一份?!”知道他们肯定听不明白,王重楼想了想,笑着补充。 这回,却比先前清楚多了。至少,能让李彤和张维善两个听出来,南京锦衣卫,是受守备衙门的太监指挥。以及那个试图将水搅浑者,真实目的是借着宝大祥通倭的案子,诬陷一个姓王的高官。至于姓王的高官到底叫什么名字,位居何职,他们两个暂时就猜不到了,但是也没有必要去刨根究底! “王兄快人快语,小弟佩服。等会儿,一定跟王兄喝个不醉不休!”骆七忽然拍了下桌案,在旁边大声表态。 “对,不醉不休,今晚不醉不休!”跟在骆七身边的几个公子哥儿,齐声响应,没等喝酒,各自脸上都写满了熏然之意。 大伙都是聪明人,都知道今晚画舫中听到的消息,烂在肚子里最好。所以,将其当做酒桌上的胡言乱语,才为妥当。酒醒之后,大伙肯定一个字都记不起来,谁记得越清楚,谁就越是笨蛋! 恰好一曲终了,画舫的伙计们,快步送入酒水和菜肴。根本不需要王重楼这个主人多劝,大伙立刻推杯换盏,喝了个眼花耳熟。 李彤和张维善两个,虽然依旧懵懵懂懂。卡Kа酷Ku尐裞網却也隐约猜到,今晚结识的新朋友们,个个身份不凡,且每个人的举动都包含着深意。于是乎,便跟着频频酒杯,来者不拒。 喝着,喝着,却忽然看见李如梓又站了起来,带着几分醉意向王重楼举盏:“王兄,小弟不知道你做的是什么官儿,但你这个人,小弟打心眼里佩服。今晚就容小弟僭越一回,借你的船,借你的酒,来敬王兄一杯。小弟这厢,先自己干了!” 说罢,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 “子芳客气了,莫说王某还没赴任,即便赴任,也管不到你头上。所以,你我之间,没什么僭越不僭越,你叫我一声哥哥,王某求之不得!”王重楼心里头,也觉得满肚子江湖梦的少年人李如梓,远比其老成持重的兄长李如梅可爱,笑了笑,也将杯中烈酒倒入了口内。 “但是,小弟还有两件事没弄明白,想跟王兄请教。不知王兄可否指点小弟一二!”李如梓显然肚子里还在生自家哥哥的气,借着酒劲儿大声询问。 “老六……”李如梅本能地再度出言何止,却忽然看到王重楼竖起了眼睛,只好苦笑着拱手。 “子芳贤弟请讲,愚兄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迅速将眼睛从李如梅身上挪开,换了一幅和气的笑脸,王重楼笑着向李如梓做出回应。 “那小弟就大胆了!”李如梓先看了一眼刚刚结识的好朋友李彤,又看了看被自己气得脸色发黑的五哥,拱起手,声音突然转高,“叔元兄刚才说清楚了那姓严的疯子到底想干什么,也点破了南京锦衣卫想做什么?可是偏偏漏了南京将门。按道理,他们既然把子丹和守义两个推了出来,不应该自己向后缩!” “他们是想促成朝廷发兵援助朝鲜,在战场上找回将门的旧日辉煌!”张维善腾地站了起来,红着脸替王重楼回应。“至于为啥半路又缩了回去,张某就不知道了。反正,反正自打发现姓严的出马之后,我们俩就再也没得到刘博士的任何回应!” “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没必要再出手!”王重楼放下酒盏,看向李彤和张维善的目光中,隐约露出了几分怜悯。 两个自以为背景雄厚的愣头青,若不是凑巧与小春姐有恩,今晚又凑巧让自己起了惜才之心,恐怕这回肯定会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那些将门的窝囊废,若真有胆子挑战大明朝的所有文官,怎么可能连面都不敢露,却拿两个晚辈当长枪?而既然朝廷已经决议要发兵,南京国子监也好,北京国子监也罢,所有盘外招数,就没必须要继续往下使。两边被派出来的棋子,当然也随其自生自灭,窝囊废们没心思,也没勇气去替棋子出头! “他们的目的达到了?!”不光李如梓一个人被王重楼刚刚透漏了消息惊呆了,从最老成持重的李如梅,到最年青莽撞的张维善,也全都被惊得两眼发直,“王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朝廷,朝廷真的要出兵援助朝鲜?!” “不是真的要出兵,而是不出兵不行了。朝鲜国王已经逃到大明境内了,而倭奴的狼子野心,也早就被北京锦衣卫探听得一清二楚!”王重楼点点头,笑容里带上了几分无奈。“那个倭国的摄政,贪心不足,想以朝鲜为踏板,一口吞下大明。相关文书,以及其给麾下将领的手谕,都已经被锦衣卫中的死士带回了北京。满朝文武官员已经放弃了争执,决定给倭奴们狠狠一个教训!” “啊——”众人闻听,再度被惊了个目瞪口呆。 唯独李如梓,心思最为跳脱。只是楞了愣神,随即就又大声说道,“啊,我明白那些倭奴为啥要在南京胡乱杀人了。他们不是因为是倭奴,做事就不合常理。而是他们是故意跟常理反着来,让南京城的大小官吏们,摸不透他们的真实意图!” 这话说得极有见地,令众人纷纷佩服地点头。然而,李如梓却不就此满足,捏着酒盏想了想,又低声沉吟,“那,那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就这么点儿人,连子丹和守义的家丁都打不赢,能折腾出多大风浪?!” “你别看他们打不赢我家的家丁,打南京守备衙门的官兵,却是所向披靡!”张维善笑了笑,带着几分调侃的语气回应。 “他家的家丁,是戚家军被解散之后,无处安身的老行伍。”李彤也苦着脸,低声解释,“就这样,也没从倭寇手上占到太多便宜。而南京这边久不经战事,卫所兵早就成了佃农,能拿起刀来的都没几个!” “那倭寇的人数,也太少些?!”李如梓将信将疑,皱着眉头苦苦琢磨,“就这点儿人,哪怕个个以一当百,也不好干什么啊。要是放在北京,好歹还能杀人放火,制造混乱……” “老六!”李入梅气得两眼发黑,不得不第三次大声喝止。 自己这个弟弟,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在北京城里杀人放火制造混乱,这话若是传入有心人耳朵内,被对方揪住不放…… 正惶恐间,耳畔却忽然传来了王重楼的大声惊呼,“啊呀,坏了!老子知道这群王八蛋要干什么了?各位兄弟,赶快跟我走。今晚,王某是不是还能保住性命,就全靠诸位了!” 第二十二章奈何(上) 第二十二章奈何(上) “八嘎,成幸,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黑暗中,有个大腹便便的胖子抬起手,将一名长者女人相貌却生了喉结的黑衣人,抽得口鼻冒血。卡Kа酷Ku尐裞網 “哈依!”男生女相的黑衣人踉跄后退,却不敢退得太远。稳住脚步之后,立刻躬身谢罪,“回禀户次大人,将军给在下的任务是,带领游势,在大明各地制造混乱,以免他们出兵援助朝鲜!” “八嘎,八嘎!”胖子举起手,左右开弓朝着男生女相的黑衣人脸上猛抽。“既然知道,就是明知故犯。大明有句话,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你是不是觉得有个厉害的兄长,本人就不敢勒令你剖腹?” “哈依,哈依!”男生女相的黑衣人被抽得左摇右摆,却不停地躬身,仿佛那一连串的耳光,是天大的恩赐一般,让他舍不得错过其中任何一个。 跟在他身后的其余十几个黑衣人,皆不忍地将头侧向了门外,怒火中烧。卡Kа酷Ku尐裞網 总计才给了不到一百名游势,其中还有近半儿临时招募来的,就想搅乱大明全国。在制定任务之时,立花将军到底知道不知道,明国到底有多大? 如果按照立花将军的原计划去做,甭说像现在一样,将南京城内的明国大小官员折腾得鸡飞狗跳,恐怕连点儿响动都没弄出来,就得被明国各地的捕快们乱棍打成肉泥!(注1:游势,日本古代的专职辅助作战人员,负责侦查,破坏等任务。一般由土豪、浪人甚至强盗山贼组成。作用类似于明军中的斥候。) 然而,怒归怒,众人却像他们的队将小野成幸一样,没有勇气替自己的行为做辩解。他们的家主,同时也是他们的将军,立花宗茂对上下尊卑,有一种着魔般的痴迷。任何胆敢跟上司顶嘴者,都会被按上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那样的话,哪怕其立下的功劳再大,等着他的,也都是死路一条。 “怎地,你们觉得本人的处置不妥么?还是你们有什么隐情?”敏锐地感觉到了黑衣人的不满,胖子忽然停住手,瞪圆了眼睛朝大伙质问。 男生女相的黑衣人小野成幸吓了一大跳,连忙直起腰,大声回应,“不,不敢。奉行大人,他们,他们都不懂兵略,先前都是在下要求他们怎么做,他们就怎么去做。没有,没有任何资格质疑在下的决定,更没任何资格质疑您!”(注2:奉行,日本古代军职,相当于参谋长。一般由侍大将担任,位高权重。) “属下不敢!”众黑衣人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这次意识到自己可能遭受池鱼之殃。慌忙躬身下去,大声表态。 “你很懂得收拢属下之心么?”胖子撇了撇嘴,目光中浮现了一丝不加掩饰的阴寒。“令兄教的?他对你这个弟弟,可是一直寄予厚望!” “不敢,属下只是,只是不敢将自己的过错,推诿给手下来承担!”男生女相的黑衣人小野成幸抬手擦了一把鼻孔里正在往外冒的血浆,毕恭毕敬地回应。 他不明白眼前这个死胖子池边永晟为何要找自己麻烦,但凭借对危险的直觉,敏锐地发现了对方试图将过错朝自己的亲生哥哥,莆池城守小野镇幸身上引。卡Kа酷Ku尐裞網所以,他宁愿自己再多受一些折辱,也坚决不让对方找到任何可乘之机。 “承担,就凭你,一个小小的游势队将?”死胖子池边永晟阴谋失败,冷笑着再度举起了手掌。“小野君,你拿什么来承担?明国已经决定向朝鲜出兵了你知道不知道?因为你的任性,来岛家的村上武吉迟迟无法入城” “明国居然敢出兵救援朝鲜?太好了,这个消息可靠么?”游势队将小野成幸大吃一惊,随即,脸上就露出了做梦娶媳妇一半的狂喜,“池边大人,如果明军出兵朝鲜,关白大人将明国和天竺收入版图的战略,至少完成了一大半儿!” 这个反应,完全出乎了死胖子池边永晟的意料,后者顿时被气得火冒三丈,挥动手臂,一巴掌将小野成幸扫了个满地转圈儿,“小野队将,你果然居心叵测!你,你居然盼着明国出兵朝鲜。怪不得村上武吉那边告诉我,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主动生事,惹得明国军队警觉,才导致他手下的武士们,滞留在江船上,迟迟无法进入南京!你,你到底受了谁的指使?!还是你拿到了明国人的贿赂?!” “池边奉行,你不可冤枉在下!”这一回,小野成幸却没有老老实实挨打。猛地伸手在麾下武士胳膊上拉了一把,迅速稳住了身躯。随即,瞪圆了眼睛,大声说道:“在下已经将在下连日来于南京城内的见闻,写信送到了朝鲜。立花将军接到之后,就会明白,为何在下巴不得明国出兵。至于村上武吉那个海贼,在下记得,关白大人早就剥夺了他的一切,他凭什么出现在来岛家,并且对在下说三道四?”(注3:村上武吉,日本著名海盗头子,著有海战兵书。) 这几句话,可全说到了点子上,令池边永晟高高扬起的手臂,瞬间就僵在了半空之中。 如果小野成幸的举动,已经提前向家主立花宗茂汇报,他再继续为难此人,可就有越权之嫌了。而来岛家的水师大将村上武吉,虽然威名赫赫,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海盗。并且早在两年前,就因为抢劫商队,被日本关白丰臣秀吉贬成了普通人,勒令禁止任何大名收留。 眼下日本国需要水师运送士兵和粮食,所以来岛通总偷偷启用村上武吉,大伙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以村上武吉的罪人身份,绝对没资格指责小野成幸这个游势队将。作为立花家奉行的他,更不应该主动去给一个罪人撑腰。 “吆西!”迅速想清楚了相关利害,池边永晟冷笑着放下手臂。然而,他却不愿轻易承认自己刚才的行为有错,撇了撇嘴,大声强调,“就算你已经写信向将军阐明了这样做的理由,但是,在得到将军的答复之前,你也不能肆意妄为!况且明军出兵朝鲜,无论如何,对我军都不是一件好事,你怎么能替他们感到高兴?!” 这,就有些强词夺理了。但是,小野成幸耐于双方的等级差别,却没办法硬顶。咬了咬牙,压低了声音解释,“大人有所不知,明军的战斗力,比咱们的足轻都不如!在家门口作战,他们凭着城墙,勉强还能鼓起几分勇气。如果到了朝鲜,他们就是一群如假包换的农夫。若是将他们全都消灭在朝鲜,我军再杀入明国,肯定势如破竹!” 第二十二章奈何(中) 第二十二章奈何(中) “纳尼?”池边永晟楞了楞,皱着眉头四下张望。 夜色如墨,但是南京城内,却是灯火辉煌。如果真的能像小野成幸那样,将大明朝的军队全歼于朝鲜,身外这座流淌和黄金和胭脂的城市,就如同剥掉了外壳的鸡蛋。 日本国内,没有一所城市能跟南京相比。哪怕是平安京,都比不上南京城的一根脚趾。至于朝鲜国的那些所谓的名城,根本就是猪圈!长江流域任何一座县城,都要比其繁华至少二十倍。(注1:平安京,古代日本最繁华城市,完全仿照洛阳而建设。在迁都江户(东京)之前,一直是日本首都。) 所以,如果能将南京这座不夜城拿下……。不能再想,再想下去,池边永晟就无法压抑放声大笑的冲动。“你确定,明军的战斗力比不上咱们足轻?小野君,如果你误导了家主,任何人都保不住你!”(注2:足轻,普通步兵,通常无甲。卡Kа酷Ku尐裞網日本战国时代,足轻都是临时招募的农夫,战斗力极差) “属下非常确定!”男生女相的小野成幸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然后翘起兰花指,朝着外边的灯火长河指指点点。“属下跟他们不止一次交过手。无论他们的人数是属下这边的两倍,还是三倍,每一次,属下都将他们杀得落荒而逃!他们将领非常不诚实,且没任何责任心。逃走之后,就不会再领着别的兵马前来。很明显,是为了逃避处罚,故意掩盖了败绩!” “嗯?”短时间内接受到的信息太多,池边永晟有些消化不下。 他自己收集的信息里,大明朝的军队可不是这般模样。 想当年,村上氏的海盗们试图在大明周围海域拿下一块落脚地,以便就近袭击过往船只。却被大明朝的军队杀得尸横遍地,最后成功驾船逃回日本的,不及出发时一成。导致村上氏的海盗们从此定下一条规矩,见到大明日月旗就主动闪避,坚决不再故意给对送人头。 这也是村上武吉和村上元吉父子,发现南京城的明国军队加强的警戒,就徘徊在长江之上,不敢再混入城内的原因。元吉年龄还小,没有亲眼目睹当年的惨败。可村上武吉的青年时代,却正赶上海盗的黑暗十年。能岛、来岛和因岛三大海上势力,都提“戚”字而色变。 “属下已经探听清楚,明国的俞将军十多年前就病故了!戚将军三年前也获罪在家,郁闷而死。当初打败了三岛众的那支戚家军,早已被明国的文官们肢解并且分散到了各地,许多经验丰富的老兵都已经穷困而死!”仿佛猜到了池边永晟沉吟不语的缘由,小野成幸想了想,用极低的声音补充。 “你是说,戚家军已经不存在了?确定?”池边永晟又是一愣,喜悦顿时写了满脸。“戚将军的儿子们呢,怎么不出来继承他父亲的军队?” “明国这边跟日本不一样,儿子不能继承父亲的军队!”小野成幸被问得哭笑不得,却耐着性子向对方解释,“况且戚将军是因为招惹了明朝的文官,被赶回的老家。卡Kа酷Ku尐裞網他的儿子们,肯定也要受到牵连!” “哦——”池边永晟越听越开心,胖胖的脸上,喜悦和感激交织。“那些明国的文官,怎么害起自己人来,比敌国还要卖力?他们还都活在世上么?如果还活着,等关白大人拿下北京,我一定上书,请关白大人给他们发一笔厚厚的赏金!” “还都活着,一个叫张鼎思,一个叫张希皋。”小野成幸已经多次奉命潜入大明,因此对大明内部很多政治风波和政治人物,都了如指掌。所以,想都不想,就给出了准确答案。“还有一个,就是在下今夜试图杀掉的严锋!” 本以为,自己近乎完美表现,能得到池边永晟的嘉许。谁料到,话音刚落,对方就又一个耳光打了过来,“八嘎,既然严锋君参与害死了戚将军,你为何还要杀他?你,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奉行大人请听我解释!”小野成幸被打得好生委屈,捂着已经肿起来的脸,大声补充,“属下杀他,并非为了替戚将军报仇。而是,而是想让明国内部,文官和武将们继续斗下去,没精力顾及即将到来的战争。前几天属下杀了来岛家偷偷贿赂过的吴四维,就被明朝官员怀疑是他们自己人所为。如果属下再杀了严君,则会在南京城内引发更大的胡乱。因为,因为按照常理,吴君和严君先前的行为都对咱们有利,咱们不可能杀死对自己有利的人!” “纳尼?”池边永晟的手,再度停在了半空中。 因为跟小野成幸的哥哥有矛盾,所以,打心眼里,他不喜欢小野成幸这个属下。但后者今晚的话,却让他一次次刮目相看。 看似任性胡闹,毫无道理可言。但每一次行动,都在努力向既定目标靠近。作为此人的对手,肯定会被他弄得眼花缭乱。而作为此人同伙兼上司,却能清楚地感觉到,此人做事有着极强的目的性,并且百折不挠。 “大明朝有个传统,文官像防贼一样盯着武将。”唯恐池边永晟再继续收拾自己,小野成幸不得不努力向对方介绍明朝的文武关系,“因为文官们认为,只有他们才对皇帝忠心耿耿。武将实力强大之后,就会想要逼宫……” “逼宫,你的说的是,上洛?”池边永晟听得似懂非懂,凭着经验低声追问。 “对,就是日本那边经常说的,上洛!”小野成幸想了想,用力点头。 “哦……”池边永晟理解地点头。 日语里,平安京就是洛阳。上洛,则是日本国实权诸侯的最高目标。武田信玄曾经上洛,织田信长也曾经上洛,关白丰臣秀吉接管织田信长的人马和地盘之后,第一件事情还是上洛。推己及人,武将逼宫,就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理解起来毫无阻碍! 第二十二章奈何(下) 第二十二章奈何(下) “明国的文官们坚信,武将只要实力强大,就会叛乱上洛!”偷偷看了看池边永晟的脸色,小野成幸继续侃侃而谈,“而明国的武将,则认为文官个个都只懂得内斗,从不干正经事情。卡Kа酷Ku尐裞網双方彼此之间都视作寇仇,终日争斗不休。像出兵援助朝鲜这件事情,明国的文官之所以反对,就是不希望武将趁机立下功劳,地位和声望重新高过他们!” “嗯……”池边永晟的两只绿豆眼睛,在胖胖的脑袋上滴溜溜乱转。很显然,小野成幸今天所说的情况,远远超出了他以前的掌握范围。但重要程度,却不容他继续忽视。 “那位严君是文官,每次文官们发起对武将的攻击,他都冲在前头。他也反对明国出兵援助朝廷,并且还是吴君的老师。杀了他,明国的其他文官,肯定怀疑是明国武将动的手。然后就会对武将发起新一轮打击。让明国即便出了兵,带队的武将也因为受到文官的擎肘,无法将心思都放在作战上。甚至因为文官们故意怠政,得不到充足的物资补给。”绕了一个巨大的圈子,小野成幸终于又将话题绕回了自己最近的一连串行动上,理由听起来近乎无懈可击。 “嗯……”池边永晟低声沉吟,一双绿豆眼也继续转个不停。 对方的话,肯定不尽属实。但是听上去却完全能够自圆其说。而因为所掌握的情报有限,他根本无法从其中找到任何破绽,更不可能当面批驳。 就在此时,跟在池边永晟身后,一名看起来非常年青的武士忽然冷笑着向前走了半步,低声说道,““小野君口才的确一等一!可这些都是你一厢情愿的说法。如果明国的士兵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不堪一击,今晚你为何还被打得大败而回?这可是奉行大人和我亲眼所见,你千万不要说你是故意诈败给了对手!” “今晚,今晚跟在下作战的不是士兵,是家丁,两个武将家族的家丁。”小野成幸被问了个措手不及,红着脸大声狡辩,“他们的家丁,相当于日本大名帐下的武士。在下刚才比较战斗力,比较的是明国的普通士兵和日本国的足轻!” 这个理由,听起来的确很有道理。可跟在池边永晟身后的那名武士,却目光却极为毒辣。立刻又从小野成幸的话语里,找到了更多的破绽,“就算家丁相当于武士,可你身边所带的游势们,也不是寻常足轻。双方之间的差距,奉行大人刚才在暗处看得清清楚楚。如果明国支援朝鲜的军队中,有大量的这种家丁,对我日本国在朝鲜的军队,就会构成极大威胁。卡Kа酷Ku尐裞網你先前所说将他们全歼于朝鲜,就注定是个白日大梦。” “岛津又一郎,你胡说些什么?战斗力那么强的家丁,怎么可能有很多?!”小野成幸大急,非常没礼貌地叫着对方的名字,厉声反驳。“你没看见,今天只来了十几个家丁?这已经来自两个不同的家族!” “可明国到底有多少这样的家族,你却不清楚!”岛津又一郎翻了翻白眼,冷笑着补刀。 “小野君,今晚破坏了你行动计划的人,叫什么名字。他们在明国,出任什么官职?”池边永晟的绿豆眼停止了转动,缓缓射出两道精光。 “这……”小野成幸迅速后退了一步,手捂着自己的脸,以免再吃耳光,“他们一个姓李,一个姓张,都,都是明朝武将的后裔,目前,目前还是学生,没有,没有出仕担任官职!” “那呢?”池边永晟抬起手,却发现无脸可打,怒火迅速冲到了头顶。 如果不是身后的岛津又一郎警醒,他今晚差点就被小野成幸给骗过了,甚至有可能上书关白丰臣秀吉,对此人“全歼明军于朝鲜”的大胆设想表示支持。那样的话,他的罪责可就大了,即便事后得到丰臣关白的谅解,也没有脸面继续担任立花家的重臣。 两个没出仕的普通学子,带着各自麾下的家丁,就能杀得游势队将小野成幸落荒而逃。那些真正出仕的明国武将,又该何等的凶悍?而整个日本国,称得上武士者,总共才有多少?即便全都运到朝鲜去,又经得起明国的家丁几番冲杀? “奉行大人请听属下解释,奉行大人请听属下解释!”小野成幸被吓得魂飞天外,捂着脸连连鞠躬,“不能这么算啊,真的不能这么算!他们,他们两个的确没有出仕。但,但他们两个的家族都非同一般。明国,明国叫这种人家为将门,对,将门!就像岛津又一郎,虽然眼下只跟在您身边做一名护卫,但是,谁都知道,他不是普通的护卫。他,他身后站着整个岛津家族!” “你是说,今晚击败你的张君和李君,父辈都是大名?!”见他模样可怜,池田永晟勉强压住心中的杀气,皱着眉头追问。 “差不多,差不多。明国没有大名,但张君的祖先是明国的一位元帅。李君的祖先更威风,是追随明国第一任皇帝建立帝国的开国元勋之一!”小野成幸不愧为中国通,迅速给出了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答案,“像这种武将家族,在明国全部加在一起,也不会超过二十个!” 这番话说得虽然夸张,但用来对付才跟着商队混入明国没几天的池田永晟,却戳戳有余。后者高举半空中的手,顿时又开始缓缓下落。两颗绿豆般的眼睛里,也终于有了几丝人类的温暖,“不超过二十个,照这样说,今晚打败你的那种家丁,总计不会超过两百?” “两百可能算得少了一点儿,但顶多也就是一千上下,不可能更多!”小野成幸为了避免受到惩罚,索性彻底豁出去了,瞪圆了眼睛开始说谎。 “如果真的只有一千,对日本军队的威胁,就不会太大。”池田永晟将信将疑,皱着眉头低声计算。 “怎么可能只有一千,日本国的哪个大名,手下只会供养十名武士?”仿佛存心找小野成幸麻烦一般,岛津又一郎不客气地在旁边提醒。(注1:岛津又一郎,又名岛津久保,日本大名岛津义弘的次子。曾经被当做岛津家族的继承人,到朝鲜捞取战功,不料死于朝鲜。) “纳尼?”池田永晟的目光一闪,迅速将头转向小野成幸。 “不会只养十名武士,但也不会太多。我刚才说过,明国的文官一直像防贼一样盯着他们,如果养得家丁太多,就会被文官弹劾,甚至被怀疑蓄意谋反而抄家灭族!”小野成幸被吓得心里一哆嗦,哑嗓子大声解释。 与他先前的话语对照,这个解释,倒是也能自圆其说。但是,负责统一监督指挥他和其余日本细作的池田永晟,却彻底对他失去了信任。毫不犹豫接过话头,大声命令,“好了,小野君,明国到底有多少这样的武士,你显然不知道,我也不想再听你胡说。既然明国已经决定出兵朝鲜,你先前的任务,就已经彻底宣告失败。从现在起,你和的游势,统一并入配合来岛家的村上武吉父子麾下。跟着他们,一起做最后的补救。如果任务再次失败,小野君,你知道会面临什么处罚!” “奉行大人,村上武吉的那个行动计划,根本不可能成功!”小野成幸大急,冒着再被抽成陀螺的危险,大声抗议。“明国在南京城内有十几个卫所,每个卫所里都要五百到一千士兵。只要听见警讯,立刻……” “你先前不是说,那些普通士兵不堪一击么?!”池田永晟瞪了他一眼,大声质问。随即,转过身,快步离去。 “小野君,好自为之!”岛津又一郎笑了笑,丢下一句话,快步跟在了池田永晟身后。 第二十三章奇招(上) 第二十三章奇(.)招(上) 小野成幸气得脸色铁青,却无可奈何。 明国有一句俗话,官大一级压死人。日本其实更甚。他虽然出身不俗,并且为东主立下过许多战功,但官职却只是一个游势队的队将。而池田永晟却是立花家的军奉行,发号施令时可以完全不考虑他的意见,甚至可以直接下令砍了他的脑袋。 “将军,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出城去接应那个海盗头子么?”一名武士快步走上前,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半夜三更怎么出城?没听奉行大人说么,咱们不能再惊动大明官兵?!”小野成幸愤怒地扭过头,质问的话脱口而出。 “将军,将军息怒。属下,属下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执行奉行大人的命令。属下,属下没有其他意思!”那名武士被喷了满脸血吐沫,一边踉跄后退,一边惶恐地解释。 “等着,回租来的那套院子里等着!”终于意识到对方是出于一番好心,小野成幸咬了咬牙,喘息着补充,“既然奉行大人已经做出的决断,咱们随时听候调遣就是。反正咱们在南京城里的全部人手加起来,也只剩下了四十出头。” “属下明白!”周围的武士们楞了楞,随即齐齐躬身。 既然他们原来的那套计划被勒令取缔,在新的任务没下达之前,他们躲在院子里睡大觉,就不能算故意偷懒。卡Kа酷Ku尐裞網况且区区四十几名武士,在人口超过百万的南京城内,的确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明白就回去睡觉,养精蓄锐!”小野成幸又低低吩咐了一句,踉跄着走向临近的巷子。 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远离秦淮河畔的寻常街巷里,一点儿喧闹的声音都听不到。劳累了一整天的百姓们,都早已进入了梦乡。邻居家的土狗,也早就习惯了小野成幸等人的脚步声,听到巷子口的动静,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就继续呼呼大睡。 游势队的下级武士们,耷拉着脑袋跟在了小野成幸的身后。比起刚刚挨了十几个大耳光的小野成幸,他们的心情更为沮丧。 小野成幸在立花家的地位虽然没多高,还总是被池田永晟这种老狐狸的欺负,但至少是个年奉四百石,实得两百四十石的正牌家族武士,即便任务失手,回去之后照样吃穿不愁。而他们,却都是被立华家临时招募的流浪武士,年奉只有四十石,需要积累大量功劳才能转为正式家臣。一旦得不到主家的赏识,战争结束后就可能随时被扫地出门! “上次洗劫吴四维家所得到的钱财,能折合三百多两白银。此外,还有一些绸缎、首饰等物,回头就可以给你们平分!”信手推开房门,点亮屋子里的油灯,小野成幸忽然低声许诺。 “谢将军!”众武士们楞了楞,惨白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卡Kа酷Ku尐裞網 三百两白银给四十二个人分,差不多每人能够分七两一钱。再加上抢来的绸缎和首饰,带回日本之后卖掉,至少能保证他们在最近三四个月内不会饿肚皮。若是在接下来的任务中,村上武吉那个海盗头子,能做到跟小野成幸一样赏罚分明,这一趟明国之行,倒也不算完全亏本。 “大仓君,你辛苦一下,把外边的弟兄,都收拢回来!”对着屋子内的铜镜子深深吸了口气,小野成幸继续吩咐。“原田君,你也辛苦一下,去厢房里头,拎两坛子花雕酒和一些吃食出来。其他人,负责搬座位,摆碗筷,这段时间辛苦大家了,咱们今晚喝个痛快!” “谢将军!”众武士哑着嗓子齐声道谢,然后像幽魂般,分散开去执行命令。 “不让老子干了,更好。老子倒是要看看,你能弄出什么花样来,阻碍明国按时出兵!”对着铜镜子,小野成幸撇了撇嘴,用标准的大明官话说道。 下属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早已见怪不怪。自家队将是个中国通,大明官话说得比南京城内许多中国人还标准。否则,前一段时间,也不会被立花将军派到大明来制造混乱。只是立花将军恐怕当时也没想到,明国居然有如此庞大。南京虽然是明国的第二首都,对明国政治的影像,却微乎其微。 “一只蚂蚁伸出腿,怎么可能绊倒一头大象?!”对着镜子里那张肿成猪头的脸,小野成幸继续用大明官话小声嘀咕。卡Kа酷Ku尐裞網“唯一的办法只有爬到头上,叮咬他的眼皮或者耳朵,让它自己发疯!你连这个都不懂,还算什么军师。分明是个如假包换的蒋干!”(注1:蒋干,三国演义中的蒋干。彼时三国演义已经流行,蒋干是经典的废物谋士形象。) 铜镜里听不到任何回应,屋子里,众下级武士,也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摆放餐具和下酒的小菜。比起日本那边每天只有鱼干、海藻和粗粮果腹,南京人过的日子,可谓当世神仙。别的不说,就是这寻常百姓家下酒的盐渍鸭头,卤水鸡脚和烟熏皮肚,就是难得一见的美味。在日本国里,哪怕是大名家的嫡亲长子,平时恐怕都没资格吃。(注2:鸭头,鸡脚和肉皮,在古代中国都是下不了席面儿的下等菜肴。小鬼子当年穷且见识少,大伙别笑话他们。) “算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过后会有人知道,到底谁的办法才是正路!“又喃喃嘀咕了一句,小野成幸放下铜镜子,快步走向已经摆好了酒席。 都是白天时从街头巷尾小馆子里买来的冷菜,酒也是刚刚酿好没几天的新醅,味道远比不上画舫中的陈年女儿红。但是,他和麾下的武士们,依旧喝得兴高采烈。 “将军,那个村上老贼,他究竟想出了什么好主意?奉行大人居然如此看好他?!”须臾眼花耳熟,一名年纪在四十上下的武士,借着酒劲儿醉醺醺地问道。 “是啊,那村上父子,手下实力最强的时候,不过才有二十几条船,千余海贼。凭什么就能被奉行大人如此信任?!” “一个差点被明国割了脑袋的老海贼,连南京城都不敢进,就靠说大话,居然也能骗得奉行大人的支持!这不公平,真的不公平!” “咱们好歹还在南京城里杀了好些人,跟明国的军队也打过几仗。他们,他们一直在长江上漂着!” …… 其他武士心中也好生愤懑,红着脸,低声抱怨。 “你们问我,我哪里知道?”小野成幸刚刚藏在肚子里的不满,迅速又被勾起,撇了撇嘴,悻然回应,“说不定奉行大人另有奇(.)招呢?他为家主当了那么多年谋士,眼睛一转,就能转出一条妙计来!” “就他?用屁股转还差不多!” “上次攻打岛津家的高鸟居,要不是将军您施展忍术潜进去放了一把火,他早就死在岛津家的武士手里了!” “可不是么,岛津家的那个蠢货,居然还在将军您面前逞英雄。要不是关白大人赦免了他们,日本早就没有了岛津家!” …… 众武士见小野成幸不阻止,胆子愈发壮大,你一句,我一句,开始翻池田永晟的旧账。 潜入岛津家的堡寨高鸟居放火,乃是小野成幸的成名战。所以,每当被人提起来,他心中就充满了自豪。然而,毕竟关白丰臣秀吉已经赦免了岛津家,而岛津家在日本国内的地位也远高于小野。所以,自豪归自豪,小野成幸依旧谦虚地摆手,“行了,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明国有句话,叫做好汉不提当年勇!接下来……” 话音未落,屋子的木窗,忽然被人轻轻推开。岛津又一郎的身影,像鬼魅一般翻窗而入。不理会屋子中一众下级武士们脸上的尴尬,直接将面孔对着小野成幸,低声吩咐,“奉行有令,你们马上跟我登船。天亮后,直接走水路出城!” “出城?去哪?”小野成幸已经喝得有点上头,楞了楞,涅斜着醉眼追问。 “八卦洲!你不是擅长放火么,这次,让你放个痛快!”岛津又一郎瞪了他一眼,冷笑着补充。 “啊——”仿佛被人兜头棒喝,刹那间,小野成幸眼中的醉意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终于知道村上武吉的计划是什么了? 他终于知道,池田长晟,为何冒着跟自家兄长决裂的风险,也要支持村上家的那群海盗。 他唯一不知道的是,自己此去,还有没有希望活着回来! 第二十三章奇招(中) 第二十三章奇(.)招(中) 不知道结果,却必须开始。官大一级压死人,官大五级以上,哪怕是乱命,他都没资格拒绝! 迅速收拾出一套皮甲和两把倭刀,游势队将小野成幸快步跟在了岛津又一郎身后。他麾下的下等武士们一个个满头雾水,却不敢多嘴,也默默地收拾起行装,快步走入院子外墨一般的长夜。 穿过小巷,爬过阴沟,尽最大努力躲开漫不经心的巡夜士兵和更夫,大约一个多个时辰之后,他们在石城门附近登上了一艘乌篷船,然后沿河向西北而行,缓缓靠近了应天府城的水门。混在等待出城的其他大小船只之间,又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终于像过江的鲫鱼般,成群结队离开了南京。 出了水门不足三里,便是长江。顺着江流一路向东,转眼就把高大巍峨的仪凤门和千帆林立的龙江船厂都甩在身后。 一轮耀眼的旭日,忽然在江水尽处徐徐升起。刹那间,江水和长天共一色。 站在船尾的小野成幸浑身上下被照得金光灿烂,但是他心中感觉不到半点雄壮。风景都是别人眼里的,与他自己无关。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只愚蠢的飞蛾。明知道目的地将要把自己烧成飞灰,还要一头扑上去,无法停下,也无法逃避。 乌篷船扬起风帆,越开越快,就像一头飞窜的梭鱼。几声怪异的号角声,在江面上响起,另外十余只散落在江水中,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渔船,默契地收起网子,从两侧向其靠近。不多时,所有船只就结成了一个小队,总计十三只,如飞而进。 “呜呜,呜呜,呜呜——”船队最前方,传来了一阵怪异的海螺号声,宛若寒冬腊月时节的江风,吹得人毛骨悚然。 绚丽的晨光中,村上家,不,现在应该叫做来岛家的海盗们,开始调整队形。第一艘渔船上,有一面蓝爪蜈蚣旗高高地挑起,向所有追随者传达出主将的意志。 第二,第三,一只到最后,海蛇、蜘蛛、鸬鹚、八爪鱼等旗帜,也迅速伸出,每一艘船上,都有一名上身穿花布短褐,下身光着屁股的号手,以海螺声向旗舰做出回应。(注2:史料,《筹海图编》,倭寇吹海螺为号,相闻即合救援。卡Kа酷Ku尐裞網《倭寇图鉴》上,则说倭寇主将有甲,余者一身花布。每战则赤身提三尺刀。) “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 海螺声连绵不绝,但尽数被江风吹散。与周围涛涛逝水声比起来,这些刺耳的号角声,着实弱得可怜。除了船上的倭寇们一个个被吹得满脸铁青之外,两岸没有引起任何明国人的关注。 除了守卫关卡和要塞者之外,明国的将领和士兵通常都不会起得这么早。而明国的百姓,此刻大多数也还在睡梦中,谁也不会没事儿跑到江畔来吹冷风。至于早起赶路的商船,发现十几艘渔船情况不对劲儿,早就尽可能躲得远远。谁也不愿意主动招惹是非,让自己摊上摆脱不掉的麻烦。 “每只船上最多六十个人,除掉水手,真正能战者也许只有三十到四十。疯子,村上武吉这个老海盗,绝对是个疯子。池田永晟这蠢货,也是!”船队末尾,小野成幸站在甲板上,心中默默统计。卡Kа酷Ku尐裞網 乌篷船比渔船小,但是却比渔船高出许多。所以,他能将自家船队的情况,尽数收于眼底。“十二艘渔船,外加脚下这艘吴鹏船,总兵力绝对不会超过七百。”怀着强烈的不满,他迅速计算出结果,随即,肚子里又是一阵冷嘲热讽,“这也难怪,号称水战行家的村上武吉,在投奔来岛通总之前,所统领最多的兵力,就是七百。今天出动的武士,已经接近他的指挥能力极限。” “将军,咱们到底要去哪?去做海盗么?”有名长着龅牙的武士,偷偷靠近他,低声询问。 “你昨夜没听见么?”小野成幸的思绪被打断,眉头迅速皱成一个疙瘩,“甭管去哪,反正咱们都推脱不得。回船舱去,告诉所有人检查皮甲和武器,准备恶战!” “恶战?”龅牙武士扭头四望,没看到敌人,却只看到白茫茫的江水。 “让你准备就去准备,废话这么多作甚。要看,也往前看!”小野成幸心中没来由又是一阵烦躁,抬起腿,狠狠赏了对方一脚。 龅牙武士被踹了个踉跄,呆呆地将目光转向正前方。记忆中,沿着长江顺流而下,应该是大海,而现在,他看到的,却是前面渔船的甲板。 渔船上的村上家海盗们,已经脱去渔夫的伪装,从舱底拿出了倭刀。几个老练的高级武士,在随从的伺候下,开始顶盔掼甲。结合了佛朗机板甲风格和日本神话故事的武士铠甲,与江上的风光格格不入。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再顾忌这些,他们的目的地就快到了,他们的目的地已经出现在江水中央。 “那里,那里是什么?”龅牙武士的目光终于越过整个船队,落在了江心处,旭日照耀下的一片沙洲。 从来没注意过的沙洲,像一支巨大的舰队般,迅速朝他面前靠近。陆地上一片郁郁葱葱,却不是树木,而是爬满了菟丝子的粮仓。 八卦洲,又名七里洲,因为距离南京城墙七里而得名。从宋代开始出现,几百年来一直荒无人烟。直到大明迁都北京之后,因为北方所产粮食无法支撑朝廷的消耗,需要大批南方稻米先集中在南京然后沿着运河北输,所以被建成了一个巨大的粮库。(注1:八卦洲正式叫做八卦洲,是在清代,明代还叫七里洲。为了通俗易懂,所以选择了现代称呼。) 八卦洲四面环水,所以即便失火,也容易扑救。八卦洲跟陆地隔绝,所以不用担心粮食遭到贼人偷窃。八卦洲远离城市,从前连老鼠都很少见,所以用来做为粮食的集散地最好不过。八卦洲上平时没有百姓,只有一个驻军的卫所,所以最容易杜绝有人图谋不轨…… 大明朝的夏粮尚未北运,辽东的地方储备,肯定支撑不起一支大军所需。 朝鲜国君臣丢下江山逃到了大明,手中没有一粒米,一两纹银。 只要拿下八卦洲,一把火烧掉所有夏粮,大明的军队没等抵达朝鲜,就得迅速止步于国门。 “呜呜,呜呜,呜呜……”海螺声疯狂地响起,吹得人头皮阵阵发麻。 所有渔船的两侧,都有蜈蚣腿般的船桨伸了出来。军奉行池田成幸丢下扇子,亲自敲响了战鼓。每敲一下,船桨都向后滑动一回。数百只桨循环往复,整个船队宛若一条巨大的蜈蚣,冲着八卦洲露出了尖锐的毒牙。 第二十三章奇招(下) 第二十三章奇(.)招(下) 水花飞溅,鼓声如雷。卡Kа酷Ku尐裞網 十二艘渔船,一艘乌篷船,切开波光粼粼的江面,直奔八卦洲前的码头。 码头上,没有任何人影。紧邻码头的两座箭楼,也没做出任何反应。 南京城上一次接到警讯,还是在四十多年前。而大部分地方卫所兵卒,那时候都没出生。长年累月的太平生活,令所有卫所将士几乎都忘记了自己的本职。一年到头摸刀枪弓箭的次数,伸出单手就能算得清楚。 “检查油葫芦,火折子,还有爬城索!”无论心中怀着多少不满,小野成幸都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一边计算着船头和码头之间的距离,一边大声吩咐。 “是!”他麾下的低级武士们,知道真正拼命的时候到了,也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和慌乱,哑着嗓子高声回应。 放火是忍者的必修技能之一,攀爬城墙则是另外一个必修技能。常年来,日本国各大名之间争斗不断,武士们对爬墙和放火,都轻车熟路。 只是,今天他们需要焚烧的目标规模略微有一点儿大,远超过寻常大名的居城。甚至有可能超过全日本最大的城市京都。只是构造相对简单,没有卫城,没有天守阁,除了沿着地势上下起伏的外廓之外,就剩下一座又一座圆圆滚滚的粮仓。(注1:居城,日本战国时代大名的驻地,相当于诸侯国的首都。但那时日本大名太多,很多大名所控制的人口和地盘,只相当于中国一个村子。) “正门左右两侧各四百步,有六座箭楼。正门上方还有一座敌楼,上面可能有弩车。左右两侧没有城门,围墙各长一千五百步上下,由三合土筑造。高三丈,宽度看不清楚。后面墙与正门相对处,应该还有一个码头和城门,供粮食直接出仓!”趁着乌篷船还没登岸的机会,小野成幸迅速做出判断。 “这样规模的粮库,相当于一座超大型堡寨。如果里边驻扎上足够的兵卒,没有两万以上海盗,根本不可能攻得进去。天知道,是谁给了村上武吉胆子,让他带着区区六七百名海盗,就想拿下整个粮仓!天知道池田永晟发什么疯,居然认为村上武吉的计划可行!” “呜——”没等他观察得更为仔细,八卦洲上空,忽然响起了一声号角。紧跟着,两排衣衫不整的士兵,慌慌张张地冲上了码头。“停船,军机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蠢货,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们是闲杂人等!”小野成幸眉头皱了皱,且怒且喜。 怒的是,整个行动计划,池田永晟都没跟自己做任何商量。喜的是,驻守在八卦洲上的明军,居然应天府其他卫所兵将一样业余,连别人是否对自己有敌意都没看清。 在战争中,业余则意味着死亡。没等码头上的士兵喊出第二句话,村上家的海盗们,就向他们头顶泼出了一轮箭雨。涂抹过海蛇毒液的箭簇,无论命中身体任何部位,都会让目标迅速失去战斗力。而明军因为天气炎热,又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号衣。 码头上迅速血流成河,对战争没有任何准备的卫所兵卒,丢下了七八具尸体,仓皇逃向附近的敌楼。卡Kа酷Ku尐裞網第一艘渔船迅速拐了个弯子,船舷内,二十几名海盗齐齐挽弓,将羽箭射向卫所兵的后背。其余十一艘渔船继续向码头靠近,海盗们手中的倭刀寒光闪烁。 “砰——”仓库正门的敌楼上,忽然响起一声闷雷。紧跟着,有个巨大的水柱,从第一艘渔船附近高高地跳起。水花缤纷,瞬间洒了海盗们满头满脸,他们却顾不上去擦,哑着嗓子发出一阵凄厉的惊呼,“炮,たいほう——” 是火炮,卫兵们在敌楼上摆上了火炮。虽然射击毫无准头可言,但只要一发命中,就可以直接将渔船送入江底。 鼓声戛然而止,所有的船桨,都乱了节奏。原本排成一条直线的渔船,无法再继续保持阵型,迅速散做了十二条乌鱼。原本弯弓射杀明朝官兵的海盗们,也吓得手忙脚乱,发出去的羽箭再无任何准头。 “砰——”第二声闷雷,再度响起。紧跟着是第三声,第四声。河面上,三个巨大的水柱依次腾空而起,将村上武吉和池田永晟所乘坐的“旗舰”,掀得上下跳动,宛若秋风中盘旋的落叶。 依旧没有炮弹直接命中船只,但是,炮击给海盗们带来的压力,却显而易见。跟在“旗舰”之后的那十一艘渔船,彼此之间分散得更开。水手们奋力划桨,试图抢在船只被炮弹击沉之前,靠上码头,然而,却不知为何,船速变得越来越慢。 “水下,水下有木桩。还有,还有渔网!”龅牙武士忽然推了小野成幸一把,指着码头附近的水面,大声尖叫。 “ぎょもう!ぎょもう!” “ぎょもう!ぎょもう!” “糟糕!” “しまった” ……… 惊呼声此起彼伏,转瞬就超过了头顶的炮击声。几乎所有海盗,都看见了码头附近的水下渔网,还有水下固定渔网的木桩,一个个如丧考妣! 大明的卫所兵疏于训练,无论是应天府内的陆营卫所,还是八卦洲上的水师卫所,都是一样。但是,当初设计八卦洲粮仓的大明官员,却是个水战的行家。在靠近码头附近的水下,布置了大量的暗桩和渔网。如果没有水师将士领航,陌生船只想要靠岸,难比登天。 “不要慌,暗桩和渔网,都是很多年前布置下的。大部分都已经失效,岛上的将领把钱都贪污了,根本没有认真维护和更换!”不愧为久负盛名的海盗头子,关键时刻,村上武吉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用清晰的日语,将自己连日来探听到的消息,送入了附近每一艘渔船的船舱。 “用刀开路,用刀开路。渔网是烂的,木桩也是一样!”池田永晟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如同定心丸一般,钻入每一名海盗的身体。 刀光闪动,被砍断的渔网像水草一样,迅速被江流冲走。渔船晃了晃,终于又开始继续前进。低沉的鼓声,也再度响彻江面,“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敲得人心脏,不停地狂跳,狂跳,仿佛随时都可能从嗓子眼处直接蹦出! 第二十四章赌命(上) 第二十四章赌命(上) “射准点儿,再准一点儿!你们他妈的没长眼睛啊,那么大的船都打不到。”大明龙江左卫指挥使,昭勇将军皇甫华舞动着两条胖胖的胳膊,像球一般在城墙上跑来跑去。 “将军,船在动,一直在动啊!”操炮的小旗们扭过被火药烟雾熏成了锅底儿般的面孔,汇报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注1:大明军制,卫的最高指挥官,为指挥使,正三品,封昭勇将军。十名士兵为一小旗,五小旗为一总旗,两总旗为一队,设正副百户。五个千户所,为一卫。但通常都不满额。) 十二艘船,每艘船上都装满了倭寇!其中大多数都是光屁股的真倭!从永乐末年起,龙江左卫的职责就变成了看管粮库,自上到下,一百七八十年来,谁曾真正见过血?可今天第一次作战,他们面对的居然就是传说中吃人肉喝人血的倭寇! “动,如果绑在树上,还用得着你们!给我先集中了火炮瞄着一艘船打。打沉一艘是一艘!”皇甫华抬起手,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小旗方鸣就是一巴掌。“要让倭寇登了岸,老子就让你们去堵营门!” “哎,哎……”小旗们流着泪点头,努力压低佛郎机炮,对准距离码头最近的那艘渔船狂轰滥炸。 佛郎机炮乃是嘉靖年间倭寇为患之时,大明兵部统一仿制。卡Kа酷Ku尐裞網炮龄最大的一门,年龄与皇甫华的祖父差不多。炮龄最小的一门,也超过了大多数小旗的父亲。因此密闭性很差,射击精度更不值得一提。发出去的弹丸在半空中画出数道曲曲折折的白线,竟无一弹命中目标。 “放下,我来!”指挥佥事曹泉急得两眼喷烟冒火,推开一名正在瞄准的小旗,亲自调整炮口。 倭寇乘坐的渔船,距离码头已经不到两丈远。而为了方便粮食的进出,从码头到粮库的敌楼,也不过是四丈出头。总计不到十五步的距离,对于射程高达四百余步,又高高架在敌楼上的佛郎机炮来说,瞄起来非常艰难,几乎需要将炮尾翘过人的头顶,才能勉强对准目标。(注2:《明史》记载佛郎机炮:铜为之、长五六尺,大者重干余斤。小者百五十斤,巨腹长颈,腹商修孔,以子铳五枚夕贮药置腹中,发及百余丈。) “子铳呢,给我装子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曹泉终于将炮口与一艘渔船对成了直线,扭过头,朝着小旗方鸣大声命令。 “在呢,在呢!”小旗方鸣打了个哆嗦,与身边的弟兄合力抬起一只子铳,按进佛郎机炮的装填口。曹泉毫不犹豫举起火绳,迅速点燃了火炮的引线。一道亮黄色的火星瞬间从炮尾钻入炮膛,紧跟着,炮口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半斤重的铸铁弹丸呼啸而出,在弹道弯折之前,狠狠砸中的渔船的侧舷。 木屑飞溅,血肉横飞。一名躲在侧舷后的倭寇,被余力未尽的炮弹直接推出了船舱,身体在半空中一分无二。 另外两名临近的倭寇虽然侥幸逃过了炮弹直击,却被破碎的木片刺穿了胸口。倒栽回船舱之内,惨叫着地来回翻滚,鲜血像泉水般沿着木片的边缘往外喷射。 船上的其余倭寇,吓得面如土色,纷纷站起身,朝首尾两侧躲闪。原本就已经失去的平衡的渔船,顿时化作了一只陀螺,伴着凄厉的惨叫声,在水面上快速旋转。 “弃船!”倭寇头目村上雄二大叫一声,带头跳进了长江。 船上的其余倭寇先是一愣,随即将刀咬在嘴里,纵身紧随其后。一个个如同受惊的癞蛤蟆。这个举动虽然丑陋,却救了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的性命。没等跳水求生者脱离危险范围,又有两枚炮弹凌空飞至,“咔嚓”“咔嚓”两声,将渔船砸了个粉身碎骨。 “好样的,就这么打!就这么打。打赢了这仗,首级给尔等平分,老子一枚都不要!”大明龙江左卫的指挥使,昭勇将军皇甫华兴奋地手舞足蹈,哑着嗓子大声鼓舞士气。 “轰隆—”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在他身后不远处忽然响起。浓烟弥漫,一门老掉牙的佛郎机炮连同炮位,一并飞上了蓝天。原本操作火炮的小旗李二和他麾下的四名弟兄,被炸得全身上下一片漆黑,鲜血顺着炮位附近的砖缝四下蔓延。 “炸膛——!”其余几个炮位附近的小旗和兵卒尖叫一声,丢下装填了一半儿的佛郎机炮,撒腿就逃。 佛郎机炮乃是青铜所制,不算子铳,每一门炮所需要消耗的铜料,也都在三百斤以上。而大明铜价甚贵,为了降低成本,兵部在铸造佛郎机时,会用尽各种手段偷工减料。 节省下来的铜料最后进了谁的腰包,将士们不知晓。但偷工减料的佛郎机炮只要出现一门,对士气的打击就足以致命。先前已经渐渐找到准头的炮击,戛然而止。一个副百户,六个小旗带头,撒腿奔向上城的马道。半边敌楼,瞬间为之一空。 “站住,回来,四面都是水,你们能往哪里逃?!”指挥使皇甫华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挥舞着佩刀,追向逃命的弟兄。“咱们都是军户,上了军籍的军户,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他的话,句句在理。可是已经被炸膛炮炸没了士气的士兵们,却谁都听不进去。卫所兵平素大部分时间都在替指挥使、指挥同知、千户、百户老爷们种地,一年到头受到的训练次数屈指可数。发现倭寇真的打上门来,坚持这么长时间没有逃命,已经非常难能可贵。 “站住,站住,老八,总兵大人,总兵大人就在下面,总兵大人就在下面啊!”皇甫华终于追上了副百户,高举起来的戚刀,却迟迟无法下落。“总兵大人半夜就到了,你忘了吗?” 老八是他的书童,从小伺候他伺候到大。直到他出息了,爬上了龙江左卫指挥使的位置,才脱掉奴籍,变成了一名卫所军官。如果他一刀砍下去,老八肯定没了命,而他,下半辈子都会活在内疚和悔恨当中。 “公子,外边是倭寇,近千倭寇啊!您这龙江左卫,总计才有多少兵?况且那个王总兵是真的假的,还不一定,不一定呢!你见过哪个总兵半夜来卫所巡视,乘坐的还是花船?”副百户皇甫霸扭过头,对近在咫尺的刀刃视而不见。只管红着眼睛,劝指挥使皇甫华跟自己一起逃命。 他的话,也句句在理。 按每艘船装五十名倭寇算,外边的倭寇,也有六百余,并且全都是如假包换的真倭,没有一个是沿海大明蟊贼所假冒。这种规模的倭寇,还是四十多年前,在杭州城下出现过一次。南京这边的大多数卫所将士,甭说见,听说恐怕都未曾听说! 而龙江左卫因为从不作战,号称一卫,实际上只管了左右两个千户所。每个千户所定额有兵卒一千一百二,实员却不到定额的一半儿。这还是因为八卦洲上空地多,人少了种不过来,影响收成。换到其他千户所,能有定额的三成,已经算指挥使讲良心。 总计一千多没受过什么正经训练的卫所兵,去抵挡六百真倭,不用算,傻子都知道最后的结果。心中激灵灵打了个哆嗦,皇甫华手中的钢刀,软软地落在地上。 留下坚守,肯定是死,如果逃了,过后托一下关系,也许还能落个撤职流放,罢了,老子尽力了……。猛地咬了一下后槽牙,他就开始往下脱自己的将军铠甲,就在此时,马道上,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啊——”!紧跟着,昨天夜里抵达的那名身份真假难辨的王姓漕运总兵,带着七八名弟兄,逆着人流杀了上来。 “饶命,饶命……”正试图跑下围墙去逃命的兵卒们,在血光中迅速恢复了理智,尖叫着掉头返回敌楼。 身份不知道真假的漕运总兵王重楼,拎着双刀大步而上,血淋淋的刀锋,直接指向了皇甫华的鼻尖儿,“窝囊废,老子不管你以前吃了多少空饷。今天,你就是死,也必须跟你手下的弟兄死在围墙上!敢再带头逃命,老子先宰了你,然后再告你一个通倭之罪,让朝廷诛了你的三族!” 第二十四章赌命(中) 第二十四章赌命(中) “是,是!总兵大人息怒,总兵大人息怒!”龙江左卫指挥使皇甫华踉跄后退,一边哆嗦一边答应,“不逃,末将保证不逃!” “召集你手下的弟兄,继续开炮。卡Kа酷Ku尐裞網然后再派人下去,守住正门和围墙!”迅速扫了一眼码头前越来越近的渔船,王重楼继续大声喝令,“还有,你麾下究竟有多少人马,全都给老子调上来!” “是,是,调上来,调上来!”大明龙江左卫指挥使皇甫华结结巴巴的回应,却根本想不起该如何去执行命令。 “我叫你先开炮拒敌,你听明白没有?”没想到堂堂正三品指挥使,竟然脓包如斯,王重楼气急败坏地质问。 “开,开炮,开炮!”皇甫华回答得无比及时,然而,两只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神采。双手和双脚,也做不出求饶之外的任何动作。 “叔元兄,还是让小弟来吧,这废物已经吓尿裤子了!”眼看着倭寇的船只已经陆续贴上了码头,李如梅叹了口气,在旁边大声提醒。随即,也不等王重楼答应,就迅速将目光转向李彤和张维善,“子丹,守义,你们俩带着家丁,去把操炮的弟兄挑出来,每五名弟兄控制一门佛郎机炮!” “好!”李彤和张维善答应一声,立刻带着各自麾下的家丁去卫所兵将里头去挑选炮手,然后挨个检查城头上的佛郎机炮。卡Kа酷Ku尐裞網 “洛七、廖八还有周十二,你们三个,去帮王总兵把龙江左卫的同知、佥事和所有正副百户找出来,请他们尽快整理好各自麾下的士卒,准备跟倭寇决一死战!”李如梅冲着二人点了点头,又果断将面孔转向跟自己一道偷跑到南京来游历的三名伙伴。 “是!”洛七、廖八等人原本就是他的下属,也早就习惯了唯他马首是瞻,齐声答应着拱手,然后拎着带血的兵器,去跟龙江左卫的军官们“接洽”! “老六,你和田九,扶着皇甫指挥使,去营内巡视,顺路召集所有弟兄,甭管他原来是种地的,还是放马的,有一个算一个。告诉他们,如果让倭寇烧了即将北运夏粮,凡是名字在龙江左卫军籍上的,全都是死路一条!”李如梅想了想,发出的命令越来越娴熟。 “是!”李如梓和田九,原本算是他的下属,因此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一声,上前像拖死狗一般,各自扯住了皇甫华的一条胳膊。 “小十一,你去把烽火点起来,向临近卫所和江南岸示警。甭管他们来不来,至少该做得事一样别落下!” “是!” “老十,你提着刀去督战,敢在扰乱军心者,甭管是谁,先杀了再说!” “是!” “总兵大人,恶战在即,还请你来给弟兄说几句话,以壮士气!”最后又将头转向王重楼,李如梅大声提醒。卡Kа酷Ku尐裞網 “理应如此!”王重楼眼界和心胸却远高于常人,丝毫不觉得李如梅抢了自己的风头,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对方的良苦用心。所以果断向前走了两步,纵身跳上了一个盛放火药的木桶,挥舞着手臂,向所有被堵在敌楼和城墙上的兵卒,大声喊道:“弟兄们,王某不喜欢说废话。今天凡是参战者,每人赏现银十两。打赢了倭寇,赏格再翻两倍。若是战死,五十两抚恤银子,王某保证分毫不差地送到他的家人手中。若是受伤至残,除了五十两银子之外,王某还负责养他一辈子!” “啊……”众卫所兵卒平素开荒种地,一年到头甭说银子,连铜钱都见不到几个。猛然听闻身份真假难辨的王姓总兵大人,居然开口就是十两,顿时一个个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迟迟无法做出回应。 “轰!”就在此时,被李彤和张维善两个带领家丁逼回炮位的炮手们,已经重新打响了火炮。震耳欲聋的射击声,将敌楼上所有卫所兵将,都给吓得打了个哆嗦,头脑迅速恢复了清醒。 “注意检查炮身,凡是有涨起变形者,就不堪再用!”李如梅迅速冲到一个炮位旁,朝着炮手们大声吩咐。 ”检查炮身,有涨起变形者,就不堪再用!”李彤和张维善两个,立刻大声重复,将李如梅的经验之谈,瞬间传入每个炮手的耳朵。 “子铳火药减少一半儿,换霰弹,压低炮口对着人脑袋上打!”俯身朝着墙外看了看,发现倭寇们的船只都已经靠上了码头,而刚才那一轮射击毫无建树,李入梅又果断作出调整。 “子铳火药减少一半儿,换霰弹,压低炮口对着人脑袋上打!”李彤和张维善两个各自深吸了一口气,将命令大声重复。 他们两个既没有任何指挥军队的经验,也从来没摸过佛郎机炮。但是,他们却坚信,刚刚从宁夏战场上凯旋而归的李如梅,是个领兵和用炮的内行。因此,对此人所发出的每个命令,都不折不扣向下推行。 被张、李两家的家丁们拿着刀硬逼回炮位的龙江左卫炮手们,刚开始一个个还慌乱不堪。听李如梅说出的全都是内行话,发出的命令也井井有条,顿时心神大定,动作迅速变得干脆利落。 “凡是参战者,每人十两。打赢了翻两番!战死了给五十两,残了也是五十两,王某还负责养他一辈子”王重楼的话,再度于火药桶上响起,这一回,每个字,都清楚地落入了龙江左卫将士们的耳朵。 “弟兄们,还不谢过总兵大人!”龙江左卫指挥佥事曹泉忽然红着脸,振臂高呼。 ”谢过总兵大人!”众兵卒这次不再怀疑自己的耳朵,七嘴八舌地大声响应。 “总兵大人如此体贴我等,末将佥事曹泉,愿效死力!”曹泉一不做,二不休,把心一横,走到王重楼面前单膝跪倒。 “末将百户刘兆安!愿为总兵效死!” “末将同知聂愿……” “末将副千户周勇……” …… 几个机灵的军官纷纷效仿,也大步走到王重楼面前,施以属下之礼。 因为王重楼是半夜时分乘坐花船,携带歌姬叩门而入,既没其他南直隶的官员同行为他证明身份,也没出示任何跟前任漕运总兵的交接文书。所以,这些军官先前与龙江左卫的指挥使皇甫华一样,对王重楼的身份将信将疑,对其”立刻加强防备,小心倭寇来袭”的命令,也选择了阳奉阴违。 反正,只要拖到天色大亮,跟长江南岸的守备衙门通上消息,对方是不是骗子自然明了。而杭州,镇江那边,都没有发出任何警讯,倭寇怎么可能突然就打到了南京? 但是,随着倭寇真的打上了门,众军官们,就迅速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判断大错特错。眼前这个怎么看都不像个总兵模样的家伙,有可能身份货真价实! 如果王重楼货真价实,他们这些人刚才的表现,就足以导致身败名裂了。所以,他们必须尽快做出弥补,以免秋后算账。 “好说,好说!”令他们欣慰的是,王重楼依旧是一幅大咧咧模样,微笑着冲所有人摆手,“各位兄弟不要客气,只要杀退了倭寇,一切都好说。王某别的不敢保证,将其表现如实记录上奏,让其职位升上一两级,却肯定做得到。可是……” 猛然间脸色一变,此人又俯身捡起了一把血淋淋的钢刀,“哪个再敢带头逃命,就如此砖!” 说罢,一刀砍在身旁的城垛上,将青砖砍了个四分五裂。 第二十四章赌命(下) 第二十四章赌命(下) “轰——”一门佛郎机炮刚好开火,浓烟翻滚,将王重楼这一刀的威力,衬托得格外凶猛。 正在努力献殷勤的军官们,人人色变。连忙躬下身体,大声保证,“不敢,不敢,总兵大人放心,只要末将有一口气在,就决不让倭寇入得了此门!” “非但此门,周围的城墙,也需要带弟兄们去巡逻,以防有倭寇翻进来放火!”王重楼将刀举在半空晃了晃,继续大声补充,“还有,营内若有闲杂人等,无论是谁带进来的,是亲戚还是朋友,都给老子先集中起来看管,免得其中混入了倭寇的奸细,试图里应外合!” “是!”众将领齐声答应,然后又站直了身体,静等总兵大人的进一步示下。 “轰——”“轰——”“轰——”“轰——”敌楼上的佛郎机炮依次开火,声音响亮如雷,却无法让王重楼的心情轻松分毫。 “是就去干了,难道还需要老子手把手教?”望着眼前这群泥塑木雕般的卫所将领,他气急败坏地催促。手中的钢刀恨不得立刻砍到这些人的脑袋上,也好给后者们开一开窍。 “是,是,末将,末将这就去!”众卫所千户、百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答应得虽然响亮,却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执行。 ”你们这群废物!”王重楼气得两眼冒火,恨不得一刀一个,将这些卫所将领全都砍死。然而,大战在即,他却没勇气下如此重手。只好再度将头转向李入梅,认认真真地吩咐,“子清,接下来该如何做,你来替愚兄下令。愚兄再被让他们气下去,怕是要管不住这只握刀的手!” “总兵大人有令,末将不敢推辞!”李如梅立刻心领神会,先朝着王重楼拱手行礼,然后迅速给众卫所将领具体分派任务,“曹佥事留下,协助大人号令全军。聂同知、周千户和蔡千户,你们三个各点五十名弟兄,分头去巡视正西、正北、正南三面城墙,若是发现有贼人攀城,立刻吹角示警。刘百户,你点一百名弟兄,去营内巡视,凡是外来者,全都先请到龙江左卫的官署里头休息,如有人胆敢反抗,当场格杀……” 他是前辽东总兵李成梁之子,从小就被父亲带到战场上历练。卡Kа酷Ku尐裞網无论指挥战斗的经验,还是指挥作战的能力,都比王重楼这个从没上过战场的漕运总兵强出太多。一连串流水般的命令传下去,立刻让龙江左卫的军官们,都知道了各自该去执行什么任务。 “子清,今天如果没有你,愚兄恐怕是要在劫难逃!”眼看着身边的一众卫所将士,终于有了点儿军队的模样,王重楼又惊又喜,俯身就给李如梅做了个长揖。 “叔元兄客气了。”感觉到王重楼心中方寸有些乱,李如梅连忙大声安慰。“即便末将昨夜没跟过来,你一样能令营外的倭寇铩羽而归!” “怎么可能?!”王重楼迅速朝周围看了看,苦笑着摇头,“愚兄以前乃是御前带刀侍卫,根本没上过战场,哪里懂得领兵作战?今天若不是你两次仗义援手,愚兄,愚兄恐怕……” “叔元兄,经验都是磨出来的。况且你一身是胆,足以让弟兄们……”李入梅闻听,连忙皱着眉头反驳。话才说了一半儿,耳畔忽然又传来了一声惨叫,有名正在装填火药的兵卒,被凌空而至的弹丸,直接推下了营墙,尸体落在一座米仓的地基旁,四分五裂。卡Kа酷Ku尐裞網 “斑鸠铳,倭寇带了好些斑鸠铳!”尖叫声,紧跟着在敌楼中交替而起。好不容易才回复了镇定的卫所兵将,转眼就又乱成了一锅粥。(注1:斑鸠铳,重型火铳的一种。威力大,射程远。缺陷是重量沉,作战时需要支架才能瞄准。) 也无怪他们害怕,斑鸠铳乃是最大的一种鸟铳,铳身长55尺,内径06寸,用药13两,弹重18两,射程高达两百余步,杀伤力相当于一门小型火炮。只要被此铳射中,根本留下全尸的可能! “蠢货,躲什么躲?!斑鸠铳虽然狠,装填比佛郎机还慢。”被李如梅特地留下来替王重楼传递命令的指挥佥事曹泉,红着脸大声提醒,“尔等与其自己把自己吓死,还不如……” “砰!”“砰!”“砰!”三声巨响在营门外升起,他的胸口被弹丸射出了个碗口大的窟窿,晃了晃,一头栽下了营墙。 “贼子敢尔!”李彤气得火冒三丈,亲手调转佛郎机炮,将炮口对准了弹丸飞来位置,“点火——“ ”轰!”佛郎机炮口喷出一道红光,上百粒葡萄大小的弹丸,迅速砸向码头。将一名正在调整斑鸠铳的倭寇连同其身边的三名同伙,全都轰成了筛子。 “对,李兄弟,就这么轰,就这么轰,看倭寇手中的鸟铳厉害,还是咱们手中的佛郎机炮厉害!”王重楼为了鼓舞士气,故意冲到他身边,扯开嗓子大声叫喊。 “遵命!”李彤大声答应,俯身捡起一只被倒去了近半儿火药的子铳,迅速塞入炮膛。 两名卫所兵卒,哆嗦着拿出一块木板,塞入炮口,然后将一包用丝绸包裹着的铅弹,也塞了进去,将炮管彻底填满。 “那里,那里还有一个使鸟铳的!”家丁李财眼神好使,指着码头旁一块黑色的岩石,大声提醒。 李彤闻言扭头,果然看到一枝黑漆漆的铳管,悄悄地在岩石后探了出来。还没等他调整炮口去瞄准,鸟铳的主人却抢先一步发现了他。手指猛地一扣扳机,衔着火绳的龙头迅速落下。“砰!”地一声,弹丸呼啸着离开铳口。 “小心!”李财大叫一声,本能地将身体跃起,挡在了李彤的身前。 “哗啦!”斑鸠铳射出的弹丸,贴着他和李彤的头皮飞过,砸在身后的敌楼木窗上,将整个木窗砸了个粉碎。 “去你娘的!”差点就被铅弹分尸的李彤,气得两眼发红,一把推开家丁李财,再度调整炮口。 用斑鸠铳的倭寇,却不肯留在原地等死,一弯腰躲进了岩石之后,然后单手抓住铳身撒腿就跑,三晃两晃,就脱离了佛郎机炮发射霰弹的攻击范围。 “砰!”“砰!”“砰!”……另外几块岩石后,鸟铳射击声连绵而起。一小部分是斑鸠铳,还有数十支佛郎机铳,示威一般,将敌楼上打得碎石飞溅。 疏于训练的卫所将士,被铅弹和碎石,压得无法抬头,佛郎机铳发射的频率大幅降低。而大批的倭寇,则在鸟铳的掩护下,呐喊着冲向了粮库的正门。 第二十五章绝境(上) 第二十五章绝境(上) “爬起来,爬起来开炮,用佛郎机炮压制鸟铳!如果让倭寇破了门,大伙谁都活不了!”王重楼弯着腰跑来跑去,大声催促卫所将士反击。卡Kа酷Ku尐裞網然而,响应者却寥寥无几。 鲜血和死亡都近在咫尺,藏在墙垛之后瑟瑟发抖,几乎成了大部分卫所将士唯一会做的事情。尽管,他们心里头也都赞同王重楼的判断,营门被攻破之后,所有人都在劫难逃。 “轰!”“轰!”关键时刻,还是李彤和张维善二人麾下的家丁靠得住,与各自的主人一起,分头控制住两门佛郎机炮,朝着外边的倭寇射出两团弹雨。 铅丸横飞,血流满地,鸟铳声也瞬间为止一滞。侥幸没有被弹丸射中的倭寇,却像受惊的苍蝇一般,加快速度扑向营门。手中的倭刀,在旭日之下,反射出耀眼的寒光。 “射得好,射得好,再朝着他们头顶来一下,再朝着他们头顶来一下,他们肯定做鸟兽散!”王重楼喜出望外,冲到张维善身边大声催促。 “小心!”一名家丁飞身而起,将王重楼狠狠压倒在地。紧跟着,鸟铳声再度响如爆豆,十余枚弹丸擦着二人脊背飞过,将敌楼的窗子砸得千疮百孔。 李彤和张维善两个带领家丁蹲在地上,冒着被流弹击中风险拧开铳耳,从佛郎机炮的母铳中拖出子铳。卡Kа酷Ku尐裞網然后又用尽可能快的速度,将倒空了一半儿火药的子铳添入炮堂。从炮口处塞进木制挡板和葡萄弹绸包,调整炮口,一门对准疯狂开火的倭寇鸟铳手,一门对准扑向营门的倭寇,相继开火。 “轰!”“轰!”伴随着两团火焰,两百余枚弹丸被推出炮膛。正在前冲的倭寇队伍,被清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正在举着鸟铳射击的倭寇,也被射得血肉横飞。 但是,结果却不如王重楼所愿,无论是倭寇鸟铳手,还是扑向营门的倭寇,都没有崩溃。该继续前冲的继续前冲,该疯狂反击的疯狂反击,仿佛每个倭寇,都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佛郎机炮即便射速再快,重新装填完毕,至少也需要二十个呼吸时间。而二十个呼吸时间,已经足够鸟铳手开火三次,够其他倭寇扑到营门之下。 “要炸膛了,要炸膛了,这门炮已经发红了!“ ”这门炮也红了,也红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王重楼为火炮的缓慢射速,急得火烧火燎之时,家丁张树和李财两人口中,忽然又发出了谁也不愿意听见的声音。 众人愕然低头,这才发现,因为连续多次发射,李彤和张维善两人身边的佛郎机炮,母铳已经呈现赤红色。从填充口到炮身中央位置,各自高高地鼓起了一个巨大的“馒头”。如果不是被发现得及时,恐怕下一次开火,就会将周围的自己人全都送上西天! “守义,换炮!”没等任何人发出命令,李彤就想到了该如何应对。果断叫喊一声,带着麾下家丁扑向距离最近的一门佛郎机炮。 “换炮,换炮!”张维善对周围战战兢兢的卫所兵看都不看,也冲向了另外一个“空闲”的炮位。张树等人蹲着身子紧随其后,很快,就又将子铳塞入了炮管,将葡萄弹重新填进了炮口。 他们两个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然而,对战场上的所有人来说,却足够漫长。手持利刃的倭寇,趁机已经冲到了门洞和营墙的阴影之下。倭寇当中的鸟铳手,也重新鼓起了士气,按照经典的三段射节奏,向着城头倾泻弹雨! “轰!”“轰!”炮击声再度响起,效果,却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持刀的倭寇,已经进入了佛郎机炮的射击死角。而分散在五十余步外的倭寇鸟铳手们,则因为彼此之间距离分散,最大程度上削弱了葡萄弹的杀伤力。 “門を破る!”“門を破る!”门洞内,数名日寇从腰间解下装满火药的油布袋,塞进门槛与木门之间的缝隙,准备利用火药燃烧的冲击力,破坏粮库大门。其余靠近营墙的倭寇,则侧着身体屈膝蓄力,只待大门被火药炸毁,就一拥而入。 “砰!”一只西瓜大小的陶罐,忽然贴着城墙落下,不偏不倚,正砸在门洞口的石板上,四分五裂。 白烟翻滚,浓雾弥漫,正准备打着火折子的倭寇,惨叫着捂住自己的眼睛,发了疯般在门洞中四下乱窜。 “灰瓶,捡起灰瓶来,往下砸!!”李如梅的声音,再度门洞上方响起,依旧不带丝毫慌乱。“不用将身体探出垛口之外。不探出头去,就不用怕倭寇的鸟铳!掷灰瓶,再敢抗命不遵者,杀无赦!” 对于缺乏训练的卫所将士而言,形势已经彻底无法挽回。在久经战阵的他看来,眼下却远不到绝望的时候。佛郎机炮威力巨大,却不是唯一的利器。灰瓶、滚木、雷石,钉拍,还有残砖乱瓦,只要利用得当,无不可以杀敌。 “掷灰瓶,财哥,你带着这群窝囊废一起丢!” “谁不掷,张树,你拎着刀过去督战,谁不丢,就直接给老子宰了他!” 李彤和张维善两个立刻心领神会,各自朝身边的家丁下达了命令。 “是!”两个被点了名字的家丁,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戚刀,扑向已经吓软了腿脚的卫所兵丁。将他们如赶鸭子般赶向营门两侧,逼着他们向下面的倭寇发起反击。 众兵卒虽然胆小怕死且缺乏应有的训练,却也知道,戚刀砍到他们脖子上的时间,会比倭寇破门的时间更短。因此,一个个闭着眼睛,缩卷着身体,捡起堆在城垛后的石灰瓶,朝着外边猛砸。 这样做,无疑会令石灰瓶的效力降低一大半儿。但是在短时间内,数量的优势,却足以弥补准头的缺陷。前后只用了两个弹指功夫,粮库的门洞附近,就被翻滚的石灰彻底吞没。试图用火药破坏营门的十余名倭寇,连点火的机会都没捞到,就被逼得双手捂着眼睛,仓皇后撤。 “换礌石!两轮!”李如梅的声音再度传来,每一个字,都吐得中气十足。 提前被切成两尺长短,半尺粗细的青色石头滚子,被众兵卒一个接一个推下了营墙。许多都是直上直下,效果大打折扣。然而,依旧有将近一成,按照标准的战术动作,贴着城墙横向翻滚。侧着身体在营门附近蓄势众倭寇被砸了个猝不及防,刹那间,鬼哭狼嚎之声响成了一片。 “换钉拍,四人控制一架,注意不要将身体抬得太高!”李如梅抬起手,轻轻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继续大声命令。 情况应该能稳住了,卫所兵虽然训练不济,勇气也几近于零,但好在皇甫华这个指挥使,还算清廉,粮库重地所需配备的防御设施,基本配备齐全,并没有被他偷偷换了银子塞进自家荷包。 事实好像也正如他所判断,两度反击得手之后的卫所将士们心神大定。相互配合着,将末端拴着粗麻绳的钉拍砸向了墙外的倭寇,将后者砸得血肉横飞。 “妈的,我还以为倭寇有多大本事呢,也就是这样!今日若是换了老子所带的那些御前侍卫,定然杀到外边去,杀他……”王重楼也长长松了一口气,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大声奚落。 一句话没等说完,脚下营墙,忽然像活了般,上下起伏。紧跟着,脚下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营门洞内的石灰伴着破碎的木片,像涌泉一般倒喷而出! “いけすすめいけ!”躲在远处岩石后的池边永晟兴高采烈地纵身跳出,羽扇前指,满脸志得意满。 八卦洲粮库的大门破了,前路畅通无阻。 数十座装满了大米的粮仓,就像一群被剥光了衣服的少女,赤条条地暴露在他麾下的倭寇面前。 第二十五章绝境(中) 第二十五章绝境(中) “いけすすめいけ!”小野成幸兴奋地大叫,背起一背囊引火物,倒拎着倭刀,率先冲向粮库烟雾弥漫的门洞。 他终于明白为何池边永晟与村上永吉等人带着区区数百海盗,就敢偷袭大明国的屯粮重地了。有内应,并且不止一个! 正如来岛海盗通过资助游学的方式,收买了举人吴四维为其张目那样。村上家的海盗们,也将“触角”偷偷地伸入的八卦洲粮库! 这样的触角不需要太多,只要有一到两个,关键时刻,就能发挥作用。 “いけすすめいけ!”立花家的游势们,跟在小野成幸身后,寸不不落。粮库的大门被炸开了,接下来就看他们的了。而杀人放火,乃是一名游势的基本功,他们当中每个人对此都轻车熟路! 人在高度兴奋状态之时,根本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卡Kа酷Ku尐裞網仿佛一个弹指功夫,他们就已经冲进了门洞之内。眼看着第一座粮仓已经近在咫尺,就在此刻,门洞另外一侧,忽然出现两个骄傲的身影,宛若传说中的神荼和郁垒,死死挡住了小野成幸的去路。(注1:神荼和郁垒。古代中国门神,后来变成了秦叔宝与尉迟敬德) 不是被村上武吉收买的内应!帮忙点燃了火药的内应被杀掉了,两个门神般的青年男子,脚下横着的,才是内应的尸体! 在第一时间做出判断,小野成幸将倭刀举过头顶,借着奔跑的速度奋力斜挥,“当啷!”耀眼的火星瞬间照亮整个门洞。对面的青年男子举刀遮挡,却被刀身上传来的巨大冲击力,冲得接连后退。刹那间,下半身空门大露。 “滚回去!”还没等小野成幸辟出第二刀,另外一名青年男子嘴里忽然爆发出一声断喝,手中雁翎刀由上向下,直接来了一记力劈华山。 “当啷!”又是一声嘹亮的金铁交鸣,火星飞溅,落在人脸上热辣辣的疼。小野成幸的攻势戛然而止,被对方逼得大步后退。 跟在他身后的游势们不得不侧身闪避,然后沿着门洞两侧向持雁翎刀的明国青年男子。卡Kа酷Ku尐裞網而后者却不闪不避,手中雁翎刀迅速泼出两团秋水,“当啷”“当啷”“当啷啷”,伴着一连串金铁交鸣,将所有日本游势,都堵在了门洞之内,无法继续前进分毫。 “挺枪,挺枪,挺直了长枪往前捅!”先前被小野成幸一刀逼退的青年,红着脸向周围的卫所兵卒发出咆哮。“你们这群废物,居然收容奸细在粮库过夜?!若是被倭寇烧了粮仓,老子一定告上朝堂,让皇上诛你们十族!” “挺枪,挺枪,挺枪护住李公子两侧!”龙江左卫指挥使皇甫华,拎着一把宝剑,朝着被他临时从被窝里拉出来的兵卒和佃户们,比比划划。 常年靠吃空饷和免费压榨麾下兵卒的体力为自己种田发财,他根本想不到,自家麾下的军户们,胆子大到如此地步,竟然又将岛上的土地,转租给了许多来路不明的农夫。而这些彼此互不相识的农夫当中,恰恰有几个是倭寇的余孽,就等着在关键时刻,给他来一个里应外合! “挺枪,挺枪!”缺乏训练的兵卒和佃户们,大叫着互相壮胆儿,然后哆哆嗦嗦地将长枪捅向门洞之内。卡Kа酷Ku尐裞網如此缓慢的速度,根本给门洞内的倭寇制造不成任何杀伤。然而,凭借枪锋的密度和数量,却让倭寇像老虎吃刺猬般无从小口。 “杀——”得到强援的李公子,李家六郎李如梓,用雁翎刀斜着劈出一道闪电。小野成幸举刀招架,再度被逼得大步后退。李如梓却不给他重新站稳的机会,跨步上前,刀锋侧转,刀刃上撩,顺势又来了一击猴子捞月,“当啷”,将此人仓促向下格挡的倭刀,撩飞到了半空当中。 倭刀与门洞顶部的青砖相撞,再度溅起数十点火星。然后盘旋下落,正砸中一名游势的脑门儿。倒霉的游势疼得嘴里发出一阵滚哭狼嚎,手捂着伤口掉头逃命。才逃出门外两三步,一把倭刀迎面劈来,将他的胸口从上到下一分为二。 血光飞溅,落了周围的游势满头满脸。出手斩杀了自己人的岛津又一郎对刀下的尸体看都懒得看一眼,用刀身拨开人群,大步上前。 “去死!”李如梓一刀劈翻上前营救小野成幸的游势,然后再度挥刀追向小野成幸本人。后者失去了兵刃,又被狭小的门洞限制了活动空间,只能努力逃向自己人背后。受到他拖累的游势们叫苦不叠,只能舍命去阻挡李如梓的刀锋。 血光不停溅起溅落,李如梓身上白衣转眼被染红,如火焰般顶着数把倭刀继续紧追不舍。 “杀,杀出去,杀出去,将倭寇赶进水里喂鱼!”先前被小野成幸逼退的田九,知耻而后勇,再度带头冲进了门洞之内。钢刀挥舞,切下两条光溜溜的大腿。 “杀,杀出去,谁敢后退,老子先宰了他!”皇甫华使出吃奶的力气,在外边督战,看到哪个步卒或者佃户敢带头逃命,冲过去就是一剑。 在粮库大门被火药炸毁的刹那,他就知道自己这回肯定难逃一死。但绝望到了极点之后,心中反而生出了几丝悍勇。 如果能将倭寇赶下长江,即便他本人要被按律处置,看在他曾经舍命督战的份上,朝廷应该不会迁怒于他的妻儿。 如果已经犯下了死罪,还带头逃命,粮库失陷的罪责,肯定就得他和他的家人一起来扛。 那样的话,剥皮实草,恐怕都是幸运。弄不好,亲近三族都要受到株连,整个皇甫家都要彻底断子绝孙。 “杀,杀,杀!”众兵卒和佃户们,虽然心里头怕得要死,却知道身后无路可退,跟在李如梓和田九二人身后,不停地将手中长枪奋力前戳。 狭窄的门洞,限制了双方的施展空间。大部分作战技巧和军阵配合,都无法发挥作用。而看似毫无章法的乱刺,效果却好得出奇(.)。一步,一步,接着一步,将小野成幸及其麾下的有势们,硬生生顶出了门外。 “できそこない!马鹿!”逆着游势冲上来助战的岛津又一郎,气得破口大骂。然而,他对于猬刺般的长矛,同样束手无策。勉强跟李如梓对了两刀,大腿上就此刺出了一条三寸上的口子,虽然伤势轻微,却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第二十五章绝境(下) 第二十五章绝境(下) “捅,就这样,一起往前捅!” “捅,捅死他们,捅死他们!” 发现凶名赫赫的倭寇,居然被自己手中的长枪,一步步逼出了营门,众兵卒士气大振。卡Kа酷Ku尐裞網叫喊着向前发力,将生满了铁锈的枪锋,继续刺向倭寇们的小腹和胸口。 “轰隆”“轰隆!”敌楼上,李彤和张守义两人重新利用起来的佛郎机炮,终于又喷出了两大团葡萄弹。虽然因为角度问题,无法威胁到城门和城墙附近的倭寇,却把远处了五六名“铁炮手”,直接给射成了筛子。(注1:铁炮手,倭寇管鸟铳叫铁炮。所以火铳手又叫铁炮手。) 大多数倭寇虽然都悍不畏死,但是,死后变成筛子,却超过的他们的心理承受极限。顿时,正成群结队冲向城门的他们,就心神大乱。不顾池边永晟的咆哮,纷纷躲向佛郎机炮的射击死角。 射击死角,要么是门洞,要么是墙根儿。门洞中的同伙正被明军用长枪逼得节节败退,此时此刻,墙根儿就成了最佳选择。 然而,营墙上的大明守军,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之后,却已经又被李如梅给组织了起来。看到有倭寇居然敢上前送死,立刻将滚木礌石不要钱般往下砸。沾满了血肉和脑浆的钉拍,也在卫所将士们全力拉扯下,不停地起起落落。每一次下坠,就会砸起一团团血雾。 “保持距离,保持距离,不要跟城墙挨得太近,不要跟城墙挨得太近!”被逼出城门的小野成幸急得大喊大叫,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居然用得是标准的大明官话。 “下げる!下げる!”侥幸没有被滚木礌石和钉拍砸中的倭寇们,虽然听不懂小野成幸在喊什么,却知道该如何去做。连滚带爬地地远离城墙,坚决不给城头上明军更多可乘之机。就在此时,一排密集的羽箭从天而降,将他们射得鬼哭狼嚎。 “第一排,重新张弓搭箭,第二排,射!”李如梅对羽箭射击的结果看都不看,冲着被洛七和廖八两人临时组织起来的卫所兵们,大声命令。 大明军中常用角弓都是一石力上下,而龙江左卫的士兵所携带的角弓,却只有半石。这种软绵绵的弓箭,即便命中目标,也不会令对方当场死去,更何况在缺乏训练的情况下,卫所兵所射出的羽箭,根本保证不了任何准头。 然而,在很多情况下,数量的优势,却可以弥补质量的不足。老于战阵的李如梅,打的就是类似的主意。发现卫所将士手里的角弓,杀伤力太差,立刻想到了覆盖射击这个绝招。 “第二排,张弓搭箭待命。第一排,射!” “第一排,待命。第二排,射!” …… 短短半分钟内,他手中的钢刀,就下落了六次。六排羽箭连续射出,足足有一千枝箭矢,覆盖了倭寇们的头顶。 血肉横飞,惨叫声此起彼伏。 不致命,不等于不疼。将近有三分之一倭寇,都在不到三十步的距离内,被羽箭命中,一个个疼得眼冒金星。卡Kа酷Ku尐裞網有人身上,甚至挨了四、五箭,一边踉跄着往远处躲闪,一边凄厉地惨叫。那模样,活像一头发了情的刺猬。 “乒,乒,乒,乒……”远处的倭寇“铁炮手”在池边永晟的指挥下,向弓箭手展开了反击。滚烫的铅弹呼啸着穿过敌楼上的人群,带起三两团血雾。 被击中的明军弓箭手惨叫着倒下,然后被一名百户带着亲信,拖离弓箭手队伍。其余弓箭手却因为亲眼看到门外倭寇死伤惨重,勇气暴涨,开弓放箭的节奏丝毫不乱。 “子清,守义,你们两个,继续瞄着倭寇中的鸟铳手,打死一个算一个。看他们还能扛得了几炮!”王重楼给李如梅帮不上忙,却将战场上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冒着被流弹射中的危险,跑到李彤和张维善身后,扯开嗓子,大声提醒。 这个建议,的确切实可行。倭寇中的绝大多数,所携带的都是长刀。只有五六十人左右,才是训练有素的鸟铳手。而在先前的对射中,鸟铳手们已经多次遭到佛郎机炮的轰击,死伤超过了两成半。剩下的七成半,无论勇气和士气,都不再像双方刚刚开始交战时充足。 “是!”李彤和张维善两个,虽然是第一次上战场的菜鸟。却能够从鸟铳的发射密度上,判断出倭寇们士气已经大不如前,齐声答应着,再度将佛郎机炮口瞄向倭寇中的鸟铳手。 对方隐藏得很分散,他们两个,对佛郎机炮的操纵,也不怎么熟练。但发射霰弹,原本也不需要瞄得太准。两门佛郎机炮指向同一个区域轰,覆盖面积接近半丈。凡是不幸落入在这半丈范围之内的倭寇,根本没任何机会留下全尸。 “对,对,就这么打。老子看看,他们还都能扛得下几炮!”看到倭寇鸟铳手,在霰弹下一个个变成筛子的情景,王重楼兴奋地连连挥拳。 头顶的阳光,忽然被乌云覆盖。 起风了,树立在敌楼上的大明日月旗,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硝烟随风飘散,李如梅的命令声,越来越短,频率也不断加快。 “第一排,射!” “第二排,射!” “第一排……” 洛七和廖八两个临时组织起来的大明弓箭手们,完美地跟上了命令的节奏。将更多的羽箭射向倭寇头顶,将更多的倭寇,变成狼狈后退的刺猬。 大伙突然发现,传说中凶神恶煞般的倭寇,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儿!挨了炮也会死,挨了箭也会疼,吃了大亏之后,士气也会不断下降,甚至有的家伙,已经偷偷跑向码头旁的渔船。随时准备见势不好,就跳上甲板顺流而下。 “捅,一起往前捅!” “捅,捅死他们,捅死这群倭奴!” …… 敌楼下的门洞中,大明将士的呐喊声,越来越响亮。已经染满了鲜血的枪杆又黏又滑,然而,他们却舍不得将长枪放下,更舍不得将自己的位置,让给后面的袍泽。 与他们厮杀的倭寇们,无论是小野成幸麾下的游势,还是村上家的海盗,都被逼得大步后退,逐渐远离了城门,又一步步被倒着推向河滩。 “奉行大人,情况不妙,您需要早做决断!”岛津又一郎拖着受伤的大腿,像只蚂蚱般蹦到池边成幸面前,大声提醒。 所谓决断,就是放弃原本的目标后撤。按照现在的情况,是个懂得兵法的人都会清楚,海盗们大势已去,拖得越久,损失越是惨重。甚至有可能全军覆没。 然而,令岛津又一郎无比绝望的是,给立花家当了半辈子军师的池边成幸,居然发了疯。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决断,为何要决断?岛津君,胜利已经在向你招手了,莫非你没看见?” “什么?”岛津又一郎又惊又怕,狐疑地扭头,恰看见,一道猩红色的火焰,从粮库的最北侧腾空而起。 失火了,大明八卦洲粮库失火了。就在龙江左卫的将士们,即将把前来偷袭的倭寇,从岛南码头推下长江之时,粮库的最北端,却冒起了火光和浓烟! “失火了!” “北边,北边!” “上当了,倭寇,倭寇在声东击西,不,声南击北!”敌楼上,有人迅速看到火光和浓烟,然后惊呼失声。 羽箭戛然而止,弓箭手们一个个呆立在城头,不知所措。 呐喊声也瞬间消失,追随李如梓和田九两个杀出门外的卫所将士们,全都变成了泥塑木雕。 “老天爷!”龙江左卫指挥使皇甫华,像被抽了筋般,软软地趴在了地上。浑身上下,再也提不起任何力气。 “とつげき!” “とつげき!” “とつげき!” 鬼叫声,震耳欲聋。原本已经濒临崩溃的倭寇们,像吃了仙丹般又振作了起来,挥舞着倭刀扑向营门,准备与北面杀进粮库的倭寇,来一个前后夹击。 “所有人,带着兵器,跟我来!”王重楼捡起一边钢刀,高高地举过了头顶,然后,大步冲向了下城的马道。 “杀倭寇!”李彤和张守义放下已经变形的佛郎机炮,快步跟在了他的身后。 李财和张树等人互相看了看,咬着牙捡起兵器,去追随自家公子。洛七、廖八,各自叹了口气,也捡起兵器,加入了这支毫无取胜希望的队伍。 南北两道营门都被攻破,不知道多少倭寇冲进了粮库。他们杀下去,也无力回天。 然而,他们却必须杀下去,哪怕最后落个死无全尸。 “轰隆!”半空中,忽然又一道闷雷劈落。 李彤和张维善两个,同时踉跄了一下,却谁都没有回头。 第二十六章暴雨(上) 第二十六章暴雨(上) 敌楼通往地面的马道,顶多只有二十几步长。 然而,这二十几步下坡路,对李彤和张维善两人来说,却走得无比艰难。 败局已定,军心崩溃,粮库北侧火头一个接一个腾空而起,粮库南门处的卫所将士兵败如山倒。而先前已经被赶到水边的倭寇们,却又挥舞的勇气,咆哮掉头反扑,一个个如狼似虎。 此时此刻,纵使孙武亲临,诸葛转世,恐怕也无力回天! “我究竟在干什么?”在脚步踉跄的刹那,李彤心中不禁涌起一丝后悔。 如果他昨夜没有多管闲事,八卦洲粮库即便被烧成白地,也影响不到他分毫! 如果当初他不执意找出谋害同窗好友江南的幕后真凶,什么锦衣卫,什么检察院,什么将门、清流,统统都他无关。 他和张维善两个,原本可以开开心心读书,开开心心做他们的公子哥儿,即便两年之后考不上进士,凭着贡生的身份,也能有机会主政一县。 他们两个原本可以凭借祖上的余荫混吃等死,即便日后没资格继承临淮侯封爵,也可以做一个江南富家翁,每天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而现在,八卦洲粮库被烧了,他们两个即便没有死在倭寇手里,过后恐怕也要面临无穷无尽的麻烦。卡Kа酷Ku尐裞網应天府,督查院,锦衣卫,甚至东厂,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伙对付倭寇外行,对付他们两个国子监贡生,却有的是办法和手段! “轰隆!”又一声闷雷从他头顶炸响,紧跟着,李彤的身体又是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倒。 视野忽然变宽,前方也再无任何阻挡。凝神细看,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随着王重楼等人冲到了粮库院内的平地上。再一转头,恰看见李如梓被三名倭寇逼得踉跄后退。 “去死,去死!没裤子穿的倭奴,滚回你的老家去死!”满脑子大侠梦的李如梓,半边身体都已经被鲜血染红,也不知道其中多少血来自对手,多少血来自他自己。然而,他明澈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畏惧。继续握着已经砍成了锯子的钢刀,与三名赤裸着下身的倭寇对劈! “没裤子穿的倭奴,去死!”刹那间,一股热血涌上了李彤的脑门,他大叫着扑向倭寇,再也顾不上琢磨其余杂七杂八。 “不要脸的倭奴,去死!!”张维善紧跟着发出一声怒吼,纵身扑向李如梓的另外一名对手。 三对三,原本胜券在握的倭寇们,立刻感觉到了压力。嘴巴出发出一阵鬼哭狼嚎,肩膀顶着肩膀原地侧身。 三角阵,海盗在船上作战的最基本战术之一。进可攻,退可守,并且可以借助彼此的身体互相支撑,以适应甲板的摇晃和起伏。 他们的反应,不可谓不老练。然而,这里却是陆地。已经从小野成幸身上积攒了一定作战经验的李彤,根本不管倭寇们玩什么花样,手臂、肩膀、腰身和大腿同时发力,凭借自己身高的优势,兜头就来了一记力劈华山。 “当啷!”兵器撞击声震耳欲聋,挡在他正面的那名倭寇手中的兵器,被他直接劈成了两段。而他手中的钢刀却余势未尽,贴着倭寇的耳朵继续下落,狠狠地此人的肩窝处,深入赢尺。 血,如喷泉般顺着刀刃下落的位置腾空而起。倒霉的倭寇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瞬间毙命。三角阵失去了一条腿,迅速崩塌,另外两名倭寇不得不各自为战! “去死!”李如梓用刀架开对手的全力一击,顺势将刀锋捅进倭寇的软肋。卷了刃的钢刀被倭寇的肋骨夹住了,才刺入半尺身,就无法再前进分毫。他对面的倭寇疼得凄声惨叫,宛若一头被捆上案板的公猪。卡Kа酷Ku尐裞網“去死!”李如梓果断提起膝盖,狠狠撞在对方的下阴处。鸡飞蛋打,下半身毫无遮挡的倭寇倒退数步,当场气绝。 剩余一名倭寇大惧,丢下张维善,大叫着跑向临近的同伙。试图借助同伙帮助,逃出生天。已经急红了眼睛的张维善,岂肯给他机会?从背后追上去,一刀给其来了个透心凉! 临近的一伙倭寇,刚杀散了二十多名卫所兵卒。看到三个年纪青青的大明才俊,居然敢做垂死反扑,气得哇哇乱叫。迈开满是黑帽的小短腿儿,像蚂蚁般扑了上来。 “嗖——!”一支冷箭,紧贴着李彤头皮射下,正中一名倭寇的眼窝。紧跟着,又是一支,将另外一名倭寇梗嗓射了个对穿。 狂叫声瞬间停滞,扑向李彤、张维善和李如梓三人的倭寇们,全都楞在了当场。就在此时,第三支羽箭凌空而至,将第三名倭寇,也送上了西天! “愣着干什么,扑上去,杀光他们!”李如梅的声音,伴着羽箭破空声响起,迅速钻入李彤、张维善和李如梓三人的耳朵。 “杀倭奴!”三名少年喜出望外,咆哮着冲入倭寇队伍,挥刀向周围一通猛劈。将人数足足是自己这边两倍的倭寇,杀得抱头鼠窜。 “别恋战,结阵,带上你们的家丁结阵,然后尽量收拢周围的人手,去救王总兵。”从马道上快步而下的李如梅,一边寻机射杀敌人,一边高声命令。 几伙倭寇同时发现了他,纷纷举刀扑向马道。李彤、张维善和李如梓三人如何肯允许倭寇在自己面前逞凶,果断大步后退,将马道与地面交界处,堵了个结结实实。 家丁李财和张树等人,劈退各自的对手,迅速向马道入口处靠拢。很快,就在自家主人身前,组成了一个齐整的梅花形。 见多识广的李如梓立刻认出了此阵的原本面貌,果断脱离队伍,大步后退,与自家哥哥比肩而立。不擅长结阵厮杀的李彤和张维善,则戳刀在地,俯身从脚下捡起了两杆被人遗弃的长枪。 “とつげき!”三名倭寇并肩前扑,狭长的倭刀在半空中交织出一张死亡之网。站在阵前的张树和李财两个不闪不避,先举刀左右斜撩,来了个狮子摆头,随即双刀配合,又来了一记秦琼封门。 ”当,当,当,当……”火星四溅,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三名倭寇的攻势,被李财和张树两个牢牢遏制,无法继续前进分毫。 跟在这三名贼子之后的其余倭寇,气急败坏,咆哮着扑向六边形两侧,试图利用人数优势,从侧翼寻找突破口。站在马道上的李如梅手疾眼快,迅速扯动,“嗖!”“嗖!”“嗖!”三箭连珠,每箭必夺一寇性命。 “去死!”“穿不起裤子的家伙,去死!”李彤和张维善两个抖动长枪,从梅花阵背后,刺出两团寒雪。 两名侥幸逃过了羽箭狙杀的倭寇毫无防备,像送货上门般,身体被抢锋刺了个对穿。 “一弓取,一弓取!”其余倭寇吓得头皮发麻,纷纷蹦跳躲闪,唯恐自己成为弓箭的下一个瞄准目标。李财和张树两个见到有机可乘,果断带动梅花阵大步向前,像旋转的车轮般,将临近一支倭寇的队伍,碾了个四分五裂。 周围的倭寇们不肯再主动送死,快步冲向粮库的深处。他们的任务是纵火烧掉大明的军粮,阻止明军赶赴朝鲜作战。粮库已经被攻破,他们的任务已经接近完成,没有必要再跟看守粮库的残兵败将纠缠。 “别管我,你们去救王总兵!”李如梅同样没兴趣去追杀倭寇,压低了角弓,朝着众人高声提醒,“他不能死,只要他不死,咱们就有机会反败为胜!” “反败为胜?”李彤和张维善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齐齐向他扭头。 数颗豆大的雨点,恰好落了下来,打湿了所有焦灼的面孔。 第二十六章暴雨(中) 第二十六章暴雨(中) “下雨了?下雨了!下雨啦——”被两名倭寇逼在墙角毫无还手之力的田九忽然脱胎换骨,大叫着钢刀砍向其中一名倭寇,将对方连人带刀砍成了两段。 另外一名倭寇被吓得脸色煞白,转身逃命。田九却像疯虎般从背后紧追不舍,一刀接着一刀像剁肉馅般,朝着此人后部上乱剁,“下雨啦,下雨啦。倭奴,你倒是放火啊,放火啊。你继续放啊……” “下雨啦,下雨啦,下雨啦!”龙江左卫指挥使皇甫华一个鲤鱼打挺,从尸体堆中跳了起来,挥舞着空空的双手乱蹦乱跳。 他的兵器早已在刚才装死之时丢弃,此刻对任何攻击都毫无防范之力。然而,他周围的倭寇们,却全都忘记了出刀,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跑过,手舞足蹈地奔向一个正在着火的粮仓。 “下雨啦,下雨啦,老天爷开眼啦!”粮仓旁,两伙抱着脑袋东躲西藏的卫所兵卒,直挺挺跪在了地上,扬起手,任由越来越密的雨点,将自己淋成了落汤鸡。 “下雨啦,下雨啦!倭奴,老天爷都不帮你们!”漕运总兵王重楼挥舞着雁翎刀,将一名日本武士劈得倒飞出去,随即又使出一招夜战八方,将另外几名倭寇砍得踉跄后退。 一个躲在粮仓后瑟瑟发抖的卫所佃户,从地上捡起长枪,快速刺向倭寇后心。锋利的枪锋刺破布衣,刺破皮肤,刺破血肉,刺破内脏,直达肚皮。 “噗——”一股股污血随着枪锋从倭寇的身前冒了出来,与天空中降下来雨水汇合在一处,落地成溪。 “杀倭寇,一个十两,童叟无欺!”王重楼身前的压力瞬间缓解,他高高地举起雁翎刀,冲着粮库中所有人发出邀请,不管此刻粮库中还剩下多少弟兄,也不管有多少人能听见自己的呼唤。 “杀倭寇,杀倭寇!”一击得手的佃户,勇气暴涨,手擎长枪冲向其余倭寇,如赵子龙在长版坡般勇猛,如张文远在逍遥津般疯狂。 “杀倭寇,杀倭寇!”呐喊声此起彼伏,先前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勇气的龙江左卫将士,从墙角下,从粮仓后,从尸堆中,从草地上,从……,从各种各样的藏身处冲了出来,挥舞着大刀长矛,向闯入粮库的倭寇发起了反扑。 而倭寇们,士气却随着暴雨的来临,一落千丈。很多人根本没有心思继续作战,掉转头,仓皇冲向粮库大门。还有许多人,虽然还在咬着牙苦苦支撑,发出来的十招里,却至少七招是在防守,只剩下三招勉强能够进攻。 “住める(顶住)!”池边永晟披头散发地冲上前,朝着所有倭寇大声呼吁。他手中的羽扇,早已不知去向,原本洁白顺滑的胡须,也被雨水淋得粗一条,细一条,污渍斑驳。然而,功亏一篑的他,却不愿接受失败,张开双臂拼命阻拦惊慌失措的倭寇们,鼓励他们回头再战,“雨が降り,なつび(夏天),終わりが早い(很快就会结束)!” “顶住,顶住,杀光了明军,占据这个粮库,然会将粮食全都倒进长江里去,火即便被浇灭了,结果也是一样!”小野成幸不计前嫌,带这十几名游势冲上来,大声给他帮腔 “轰隆!”一道闷雷劈下,将二人身边不远处的一颗大树,劈得四分五裂 “轰隆,轰隆,轰隆!”更多的闷雷落下,暴雨如瀑。众倭寇们再也不肯听池田永晟的呼吁,撒开光溜溜的大腿,四散奔逃。 “杀倭寇换银子!杀倭寇换银子!王总兵说了,一个十两,童叟无欺!”龙江左卫总兵皇甫华扎煞着双手,从雨幕中跳了跳了出来,扯开嗓子大声传达王重楼宣布的赏格。 “杀倭寇,杀倭寇换银子啦,老天爷都在帮咱们!”几伙卫所兵卒和佃户,拿着长枪、大刀和粪叉追向入侵者,将他们一个接一个刺倒在地,然后挥刀砍下首级。 “轰隆,轰隆,轰隆!”雷声宛若战鼓 黑的、紫的、白的、红的,各种颜色的闪电,在重重雨幕后劈来砍去。伴着闪电,是又肥又密的雨珠,浇灭粮仓上的火焰,浇熄鸟铳上的火绳,浇得众倭寇们如同掉进汤锅里的老鼠一般狼狈不堪。 借着一道亮黄的闪电,李彤冲向不远处的倭寇,身体如同捕猎的豹子一样矫健。正在且占且退的倭寇游势,显然也看到了他。尖叫着摆出一个防御的姿势,举起倭刀迎战。 “当啷!”雪亮的刀刃在半空中相撞,溅出一溜细细的火花。李彤顺着前冲的势头奋力平推,将手中钢刀连同对方的刀身,一道压向对方的鼻子尖儿。 “呀呀呀——”倭寇游势嘴巴里,又发出一串鬼哭狼嚎,被他推着大步后退。李彤迅速撤刀,拧身,随即来了一记小鬼推磨。倭寇游势措手不及,被闪得失去了平衡,在原地来回摇晃。雪练般的刀光,齐着此人的最后一根肋骨推了过去,瞬间带起一团污血。 污血与雨水相遇,将雨水迅速染红。 红色的雨水,汇聚成了溪流,在粮库内的地面上,四下流淌。不停地被尸体所阻挡,不停地改变着方向。每遇到一具尸体,雨水的颜色就加重几分,到了最后,竟和人血成了同一个颜色。再也分辨不出谁染红了谁,谁冲淡了谁。 李彤的钢刀从雨幕中挥出,再度带出一片血花。冰冷的刀锋立刻被雨水洗净,在闪电的照耀下发出冷森森的幽蓝。很快,刀尖又刺入了一个倭寇的身体,为血色山河再添上细细的一抹,然后又迅速抽了出来,追上一名狼狈逃命的倭寇,将后者拦腰砍成了两段。 “不要脸的倭奴,你倒是放火啊,继续放火啊!”张维善在家丁的簇拥下,迅速追了上来,堵住一伙逃命的倭寇,挥刀乱砍。 不用再讲究什么阵型,也不用再讲究什么配合。你只要鼓足了力气去砍,就一定能够将倭寇剁翻。而在雨水落下之前还凶神恶煞般的倭寇,几乎全都变成了绵羊,只会丢下被你看中的那名同伴,仓皇逃命,绝不敢停下来再做任何抵抗。 “杀倭奴,杀倭奴!”李如梓身影,也很快出现,像骄傲的狮子一般,挡住了倭寇们的去路。他手中的钢刀,已经换成了长枪。他身上的白衣,也早已被人血染红。然而,他的脊背,却始终挺的笔直,燃烧着侠客梦的眼睛,也始终如闪电般明亮。 传说中的大侠,面对千军万马,也不会退缩。只要义之所在,便誓不反顾。 他没有大侠的身手,也没资格去走江湖,但是,他今天却过足了大侠的瘾,余生之中每次蓦然回首,都不会对现在的自己感到失望! “杀倭奴,杀倭奴!杀倭寇换银子啦!”呐喊声伴着雷鸣,响彻这个岛屿。更多的身影,被闪电照亮,一个又一个,锐不可当。 第二十六章暴雨(下) 第二十六章暴雨(下) “下雨了?”南京礼部郎中李三才猛地仰起头,看向天空中由北向南迅速覆盖的乌云,青黄色的面孔,瞬间被喜悦所占满,紧跟着,喜悦消失,代之的,则是不加掩饰的惆怅。卡Kа酷Ku尐裞網 他昨天到鸡鸣寺布施为母祈福,与寺院里的德洪禅师“手谈”甚酣,以至于忘了时间,于是干脆就借住于半山腰的养心斋中。所以今日一大早,就看到了八卦洲上空高高涌起的浓烟。 “糟了,今年的漕粮还没北运!李福,赶紧骑我的马,去守备衙门示警。请镇守太监赶紧调集兵马船只,去八卦洲救火!”别人不知道漕粮对京城的重要性,沉浮宦海多年的他,对此可是了如指掌,因此,第一时间,就将自己的贴身家丁派了出去。 自打大明成祖迁都以来,“自给自足”四个字,对北京而言,就成了彻底的笑话。北京的粮食供应,从来就没有自给自足过,并且随着官员队伍的渐渐庞大和人口的快速增长,对漕粮的依赖性与日俱增。 如今,假使漕粮晚到一个月,北京的米价,就会上涨三成。如果晚到两个月以上,在某些不法商贩的趁火打劫之下,北京及其周边,就会爆发一场饥荒! 无论作为一个忠诚的臣子,还是作为一个饱学的鸿儒,李三才都不能坐视灾难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卡Kа酷Ku尐裞網然而,当暴雨忽然从天而落,他却忽然又意识到,其实八卦洲失火,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大明,都未必是一件坏事! 饥荒肯定会饿死一大批百姓,但是,饥荒肯定饿不到官员,更饿不到北京城里的皇上。只要朝廷狠下心来,再向江浙地区加征一次粮赋,最迟不超过四个月,北京的米价就会落回原来位,大明朝的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然而,如果今年的漕粮按期运达北京,其中一大半儿,立刻就会变成军粮。大明帮助朝鲜复国的军事行动,就会彻底无法更改。 这一仗,即便大获全胜,大明作为朝鲜的宗主,也不能割占一寸土地,得到一两金银。如果不幸战败,就不只是丧师辱国那么简单。恶名远播的倭寇,肯定会趁机一举杀入辽东,甚至直接抵达北京城下。 此外,如果大明王师扬威于朝鲜,势必导致武将的声望暴涨,大明多年来好不容易才形成的以文驭武的大好局面,肯定会遭到巨大破坏。而万一明军惨败而归,朝野一定会想起当的“俞龙戚虎”,被称为“俞龙”的俞大猷,好歹是病故。被称“戚虎”的戚继光,到底死在谁手里,却很是值得翻出来重新琢磨! 国本动摇,纲纪崩坏,甚至藩镇割据,人头滚滚……,一时间,无数黑暗的可能,都像天空中翻滚的乌云般,重重地压在了李三才的头顶。让他几乎不堪所负,身体在暴风雨中,迅速瑟缩成了一株残荷。 “檀越这是怎么了?莫非要效仿古人,以甘露入心,以醍醐灌顶么?”不忍看李三才这种出手大方的施主,活活被淋出病来,鸡鸣寺主持德洪举着一把油纸伞上前,替他挡住了漫天风雨。(注1:甘露入心,醍醐灌顶,都出自佛教典故。意思是得到某些提醒之后瞬间顿悟。) “呃!啊?”李三才的思绪,瞬间从北京被拉回了南京,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雨水给淋成了落汤鸡。再定神远眺,哪里还能看到八卦洲上的浓烟,视线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豪雨如瀑! “下雨啦,下雨啦,下雨啦!”南京右都佥御史严锋码头上一跃而起,一边挥舞着胳膊飞奔,一边大喊大叫。 “这人疯了,下雨有什么好高兴的?南京这边,哪年夏天不下几场暴雨?”街道旁边的屋檐下,躲雨的行人们皱着眉头,一脸厌弃。 市井百姓,可认不出眼前这个只穿了一身便装,赤了双脚,在雨幕下飞奔的老书生,乃是堂堂的正四品右佥都御史。只觉得此人打扮怪异,言行荒诞,绝非良善之辈。 寻常良善百姓,到了这个岁数上,大清早要么起来督促晚辈读书,要么操持全家生计,谁会在街上乱窜?而这个点儿穿着上好的绫罗绸缎却光着双脚的,要么是昨夜赌钱输了个精光,要么是在某个姑娘那里过夜却没付够足够的嫖资,总之都属于为老不尊的老不羞,大伙不朝他背后吐口水,丢石头就已经算容忍了,才不会提醒他到屋檐下来一起躲雨。 “下雨啦,下雨啦,下雨啦!”南京右都佥御史严锋,却不管世人看向自己的目光,继续在雨中手舞足蹈。 《诗经》有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古圣先贤们,原本就不需要别人理解自己的喜怒哀乐。被雨水淋得像一头落水狗般的他,也不屑于向街道两旁的“黔首”们解释,自己为何欣喜若狂。(注2:黔首,指百姓。有贬义!) 因为担心遭到刺客的追杀,他在秦淮河畔的码头上,整整蹲了大半夜。所以在城中大部分百姓都没有从睡梦中醒来之前,就看到了北方腾空而起的浓烟。 浓烟的位置,是八卦洲!八卦洲上,是即将启程北运的漕粮!他严大御史这辈子弹劾了那么多人,自己却始终安然无恙,所凭借的,可不光是铁嘴钢牙和狼心狗肺。他对周围环境和政局的变化,也远比同僚们清楚。 粮仓之所以放在四面环水的八卦洲,就是为了将其与百姓隔绝,最大程度上避免无意间引发的火灾。而火灾既然不是无意间被引发,就只能是有人刻意为之。 八卦洲粮库,据严大御史了解,驻扎着整整一个龙江左卫。有胆子且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到八卦洲上,在龙江左卫两个千户所眼皮底下放火烧粮的逆贼,恐怕全天下也找不到几支! 其中一支,便是恶名远播的倭寇。而倭寇早在半个多月前,就于南京城内四处招摇。 是他严大御史,矢口否认了倭寇的存在。 是他严大御史,一心想要替自己的门生报仇,将两个国子监贡生的见义勇为之举,硬生生说成了杀良冒功。 是他严大御史,昨天夜里差点被倭寇割了脑袋,却恩将仇报,一口咬定那几个赶来相救的年青人,居心叵测。 是他严大御史,连日来奔走于应天知府衙门和南京留守各部之间,煽风点火,扰乱视听,给了倭寇可乘之机! 如果八卦洲上的粮食,被大火烧灰烬,不用猜,严大御史都知道南京守备衙门,南京六部和应天府的一众同僚们,会第一个将谁推出去,来平息皇上的愤怒!那样的话,等待他严大御史的,恐怕就不仅仅身败名裂。剥皮实草,尽诛三族,都算是法外施恩! 所以,在看到浓烟之后足足半刻钟时间里,南京右佥都御史,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惨白着脸蹲在码头上,把满天神佛都求了个遍。而现在,漫天神佛终于听见了他的祈求,暴雨如瀑而降,让他如何不欣喜欲狂? 水能克火! 这么大的暴雨,粮库的大火肯定会被浇灭。而只要大火烧不起来,沿江两岸的卫所看到浓烟,就会冒着船只倾覆的危险,前往八卦洲救援。 一个卫的官军打不败倭寇,两个卫的官军打不垮倭寇,等到七、八个卫的兵马陆续赶至,再多的倭寇,也只能去跳江! 粮库保住了,南京城内的文武官员,就不用急着找替罪羊。无论救火的,杀贼的,还是示警的,都有功劳,都加官进爵。他严大御史,就不会被墙倒众人推。再舍出去脸皮和钱财打点一番,跟着一块分功劳难度比较大,平安渡过此劫,却不在话下。 “下雨啦,下雨啦……”一队全副武装的卫所兵,大喊着从十字街头跑过,声音直接盖住了御史严锋的叫喊。 “下雨啦,下雨啦”紧跟着,又是一队衙役,也被淋得湿透,也个个欣喜若狂。 “下雨啦,下雨啦,下雨啦……”应天府官署内,南京守备府,南京六部衙门,南京……,欢呼声此起彼伏,令天空中的闷雷,都变成了哑巴。 “疯了,真是疯了!”屋檐下避雨的百姓们不明所以,扭头四下张望,一张张疲惫的脸上,写满了茫然。 第二十七章冷枪(上) 第二十七章冷枪(上) “砰!”弹丸飞出,白烟缭绕,摆在五十步外的木头靶子,瞬间被砸了个四分五裂。 迅速从叉棍儿上取下一个巨大的鸟铳,张维善将铳口朝上,利索地从腰间摸出一竹管火药,直接倒了进去。随即,填弹,压实,架铳,瞄准,击发,所有动作宛若行云流水,又是“砰”地一声,将六十步外的第二张靶子也打了个粉碎。 “好铳!” “少爷使得好铳!” “少爷厉害……” 喝彩声宛若雷动,张府的家丁们,争先恐后地替自家少爷呐喊助威。张维善年青的脸上,却不见多少得意之色,再度从叉棍儿上取下鸟铳,装药,填弹,压实,架铳,瞄准七十步外的第三张木靶子,“砰”地一声,将靶心射了个对穿。 紧跟着,第四张,第五张靶子,也先后被弹丸击中,家丁们的喝彩声,愈发响亮。卡Kа酷Ku尐裞網然而当张维善信心十足地开始第六次射击之时,大伙却只听到了火铳的轰鸣,摆在一百步处的靶子,纹丝不动。 喝彩声,顿时就小了下去,张维善的脸上,却依旧波澜不兴。又瞄着靶子陆续开了四次火,直到确定不是因为自己瞄得不准,而使得弹丸脱靶之后,才将从倭寇手里缴获的巨型鸟铳取下来,转身递给了一直默不作声的李彤,“第四张靶子,就向左飘了。第五张靶子,只能算勉强擦了个边儿。这斑鸠铳,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看上去打得挺老远,八十步以上,能不能打中基本就得靠蒙!” “我托人打听过了,这东西咱们叫斑鸠铳,佛郎机那边叫重型火枪。好处不是比鸟铳打得远,而是用料足,轻易不会炸膛。万一来不及装药,还可以倒着抡起来当钢鞭使!”李彤笑了笑,伸手将斑鸠铳推了回去。 “那倒是,这家伙足足有二十多斤!”张维善听得眼神一亮,立刻单手倒抓着枪管上下挥动。仗着自己膂力过人,竟然将五尺半的枪身,挥得“呼呼”有声。 李彤礼貌性向他挑了下大拇指,然后又开始对着远处的湖水发呆,两道剑眉之间,愁绪浓得宛若墨汁。 这可不是年青人应有的模样,至少不是一个年青勋贵子弟应有的模样。南京城内,像他这个年纪的公子哥们,大多数还处于“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阶段,心绪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沉重。而他,却在炎炎盛夏时节,满眼都是秋风。 “咋啦,还为前几天的事情发愁呢?”张维善明显感觉出了好朋友情绪不对,将斑鸠铳扔给家丁张树,操着一口刚刚学来的辽东腔大声询问。“王总兵不是说,所有事情他的接过去了么。我可是打听清楚了,这厮的祖父居然是阳明先生。怪不得根本不把严疯子的威胁当一回事儿!甭说严疯子,就是南北两京内的官员,有本事为难他的,恐怕都找不出一巴掌!”(注1:阳明先生,即王守仁。由于其能力强且善于与人相处,生前甚受皇帝器重。在其死后,其儿孙也被明朝皇帝看做根正苗红而加以重用。其孙王承勋,字瑞楼,连续做了二十年漕运总兵。麾下兵力十二万,辖区沿着运河两岸从南京直到北京。) “叔元兄一诺千金,他答应的事情,我自然放心!”李彤咧了下嘴,轻轻摇头。“我只是觉得心里头堵得慌。要不是老天爷忽然开了眼,降下了一场大暴雨。八卦洲粮库,肯定会被彻底烧城白地!” “最后不是没烧么,倭寇也被咱们干掉了一大半儿。剩下的虽然上船逃了,但当时江上白浪滔天,他们能不能活着逃掉,还要两说!”张维善也咧了下嘴,笑呵呵地大声安慰。 不像李彤那么敏感,是个天生的乐观主义者,无论遇到多大的麻烦,都该吃时候吃,该睡时候睡,该玩时候玩,从来不让麻烦影响到自己的性情。 “是啊,最后没烧!”李彤又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愈发阴沉,“可那是因为老天爷开眼!人做事情,总不能全靠老天爷。偌大的南京城,文武官员加起来三百余,从江南突然遭到倭寇刺杀,到最后咱们在姓严的府上救下他的命,足足大半个月时间,竟然没有一个人想到,倭寇的真正目的是八卦洲粮仓!” 这,是他的心里话,也是最无法理解的事情。 大明乃天朝上国,人才济济。南京镇守衙门、锦衣卫、应天府、南京六部,里边的文武官员,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人精。可这么多人精,却全成了泥塑木雕,硬生生让数百倭寇在自己眼皮底下杀上了八卦洲。 按道理,早在发现江南遇刺的凶手来自倭国,上元县的官员就应该有所警惕。按道理,在他和张维善去追查谋害江南的幕后黑手,却不小心堵了半船的倭寇,江宁县和应天府的官员,就该为之震惊。按理说,倭寇雨夜杀人,并且公开对抗巡街的官兵,锦衣卫、南京镇守衙门,都应该立刻有所行动。南京六部,督查院,通政司,就该立刻联手彻查此事,并且要求周围各个卫所加强戒备,以防万一。 而事实却是,以上各衙门的众多官员,谁都没当回事儿。南京锦衣卫忙着跟北京的某些大员一道,阻止王锡爵返回朝廷再度入阁;南京城的各部文官,在努力上书朝廷,阻止大明出兵朝鲜,以免将门借此重新崛起,打破百余年来好不容易形成的“文贵武贱”大局;南京的督查院的严大御史,正忙着诬陷两个籍籍无名的贡生,以给他那个收过王家好处的门生“报仇雪恨”;南京城的武将们,则巴不得事情越闹越大,以此证明文官们的昏聩无能。 所有人精都很忙,并且忙得理由充足。谁也没拿倭寇当一回事,更没功夫,去考虑倭寇频频在南京城内制造血案,到底是何企图? 只有他和张维善两个贡生,两个没有任何职位,没拿过朝廷一文钱俸禄的贡生,稀里糊涂地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稀里糊涂地跟一伙倭寇打生打死,最后又稀里糊涂地提前一步登上了八卦洲,稀里糊涂地参与了守卫粮仓的战事,令倭寇最后功败垂成! 八卦洲的战事已经结束三天了,李彤依旧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个漫长而又荒诞的噩梦。 如果是梦,那么,大半月来所经历的任何荒诞,都能够得到合理的解释。 但是,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用冷水朝自己头上浇,如何偷偷用针扎自己的大腿,他都无法让自己从这个荒诞的梦境里走出来。 原因很简单,因为大半个多月来所有荒诞,所有匪夷所思,都是现实! 第二十七章冷枪(中) 第二十七章冷枪(中) “你呀,就是想得太多,累!”张维善的话忽然从耳畔传来,每个字都带着如假包换的关切。卡Kа酷Ku尐裞網 换做平时,面对朋友的善意劝告,李彤肯定从谏如流。然而今天,李彤却忽然觉得对方的话好生刺耳,“不是我想得多,而是不该这样。大明,大明不该这样!” “那你说该怎样?”张维善抬手挠了挠汗自己津津的脑袋,咧着嘴追问。“咱们平时见到的,不都这鸟样子么?!” “这……”李彤无法回答,更无法反驳。 大明朝平时就是这幅模样,清流们整天找借口撕咬,武将们忙着种地捞钱,地方官员吃了原告吃被告,小吏们变着法子敲诈勒索。他和张维善虽然都娇生惯养,却都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白痴,以往没少听说各种官场奇(.)闻,也没少见识各种徇私舞弊的手段。 甚至连同他们的父辈,也完全靠着大明朝目前的种种痼疾,才活得有滋有味。才能让他们两个吃喝不愁,甚至偶尔出去一掷千金。 可以往大明朝是什么鸟样子,都不关他们的事儿。他们就像站在河畔的看客,看着别人在水里且沉且浮。而现在,他们却自己不小心掉进了何里,并且差点就呛了水,差点活活淹死。大明朝的这幅鸟样子,就再也无法让李彤高兴得起来。 他心目中的大明,即便做不到君贤臣直,众正赢朝,至少不能差到几乎没人肯干正事儿。他心目中的大明,即便做不到威服四夷,外王内圣,只要也应该不会对夷狄在自己家里杀人放火视而不见。他心目中的大明,即便做不到文武相和,齐心对外,至少不应该在外敌都宣告目标是打进紫禁城了,还忙着互相扯后腿。他心目中的大明,即便做不到…… “少爷,张家少爷,国子监刘博士派下人送来请柬,请你们明日中午过府饮宴!”家丁李财忽然跑了过来,双手呈上一份精美的请贴。 “不去,我最近胃口不好,不想在外边吃喝!”李彤正憋着一肚子郁闷之气无处发泄,果断摇头拒绝。 在刚刚过去的那一系列荒诞事件当中,最让他失望的,就是国子监博士刘方。后者摆出一幅老谋深算模样,煽动他们去将事情闹大,并且信誓旦旦地说,会有大明将门出面为他们两个撑腰。然而,在他们两个真正需要撑腰之时,后者却果断选择了避而不见。 若不是他们两个善有善报,不经意间救了小春姐,进而得到了漕运总兵王重楼的垂青。若不是王重楼运气好,误打误撞抢先一步带着他们登上了八卦洲,给了倭寇迎头一击。若不是李如松,李如梓等人仗义援手,帮忙组织起了八卦洲的卫所兵将,仅凭着他们两人的细胳膊细腿儿,根本没办法摆脱那个深不可测的旋涡! 他们两个,极有可能,越陷越深,最后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按照王重楼和李如梅两个旁观者的推测,整件事虽然起因是倭寇刺杀高丽国的郡王世子,后来,却涉及到了好几家神仙的斗法。 南京锦衣卫、南京清流、南北两京六部,大明内阁,大明将门,都抱着各自的目的,在里边浑水摸鱼。而他们两个虽然也是勋贵子弟,但跟幕后出招的神仙们比起来,却连臭鱼烂虾都算不上。里边随便一路人马发了狠,都能用轻松将他们碾成齑粉。 “我觉得还是去得好,刘方再不地道,也是咱们的老师。”张维善很少当着下人的面儿跟李彤唱反调,今天却忽然破了一次例。从旁边快速抢过请柬,大声提醒,“况且,他还是你的未婚妻的叔叔,驳了他的面子,盈盈姐也跟着没脸!” “那就告诉刘府的下人,说我最近淋了一场雨,风寒入体,烫得厉害。怕将疫气传给他们!”李彤想了想,随即大声补充。 比起先前那句胃口不好,这次的说辞,已经委婉了许多。让张维善想要再劝,也找不到足够理由。正犹豫间,却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哎呀,谁这么大火气,连我家都不想去了。李子丹,莫非你最近有了新欢,想把我姐姐给抛弃了不成?!那我可是得跟你好好算算咱们两家这一大笔糊涂账!” “继业!”李彤顿时顾不上再郁闷,迈开大步朝树丛后窜过去,随即,就叉出来一个圆滚滚的“肉球”,“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刚才万一守义朝树丛里开火……” “哎呀,哎呀,别掐,别掐,脖子都给你掐断了,断了!”长得像肉球般的胖子刘继业,凄声惨叫,仿佛真的随时都会被活活掐死一般。 “滚,你脖子这么粗,得多重的手,才能掐得断?!”李彤只好松开手,朝着对方作势欲踢。“这半年来,你究竟躲哪里去了?怎么每次派人送信来,都含糊不清!” “是啊,你小子到底躲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知道我和子丹在这儿?!”张维善也兴奋得满脸放光,上前迎战胖子,迫不及待地追问。 “老夫不是躲,而是出去修了几天道法。师父传下了诸葛亮的马前课,老夫掐指一算,就知道你们两个,肯定会来莫愁湖这边!”刘继业假装向前扑了两步,然后回过头,晃着胖蚕般的手指大声回应,“所以老子就过来听听,在老子外出修行这阵子,你们两个又干了多少龌龊事情!特别是你,李子丹,是不是背着我姐,在外边偷腥?!” “皮痒了是不,守义,咱们给他松松筋骨!”李彤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果断决定以武力解决问题。 张维善也正高兴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听到李彤的提议,立刻欣然以应。兄弟俩一左一右,各自控制住胖子刘继业的一只大粗胳膊,随即举起另外一只手,就准备施加“严惩”。还没等第一个杀招使出,就听刘继业大声喊道,“别,别胡闹。有人,有客人。你们哥俩,多少给我留点脸面。有贵客,真的是贵客!” “贵客?”李彤和张维善听得将信将疑,赶紧抬起头,朝着先前死胖子刘继业藏身处张望。却没看见任何人影,只有密密麻麻的蒲草,在风中摇晃。 “收拾他!”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大叫着就要动手。就在此时,更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清叱,“两位兄长,且慢!待我将他先送回家,你们再叙旧也不迟!” “啊——”李彤和张维善再度齐齐举头,恰看见,一个长发飘飘,蓝衣如水的高挑女子,从树后走了出来。双目之中,宛若有寒星闪烁! 第二十七章冷枪(下) 第二十七章冷枪(下) 这女子肤色颇深,颧骨颇高,嘴巴颇大,长腿长臂,还穿了双大号的黑色的牛皮靴子,按照大明江南标准,绝对跟“美丽”俩字搭不上关系。卡Kа酷Ku尐裞網 特别是对于见惯了秦淮河上莺莺燕燕的李彤和张维善两个而言,简直在匆匆一瞥之间,就从对方身上挑出了一大堆毛病。然而,却不知道为何,二人竟被此女的目光看得有些发虚,先后放开了阔别半年有余的好朋友刘继业,讪讪地向女子拱手,“这位,这位姑娘请了,我们,我们两个只是平素跟他嬉闹惯了而已,并没,并没真的想收拾……” “噗嗤!”那女子被李彤和张维善二人的木然动作,逗得抿嘴而笑。刹那间,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宛若镀上了一层日光。 “二位兄长不必客气!”她飞速侧开身子,向李彤和张维善两个人还了个万福。同时,大声补充道,“这死胖子曾经给我多次说起过二位,所以在下刚才的话,没有任何责怪之意。只是我跟他有约在先,要送他回家,顺便取回他欠我的银子。所以还请二位兄台先别忙着跟他叙旧,且容我将他送回……” “两位哥哥别听她胡说,我,我没欠她银子,我,我带她回家另有要紧,要紧的事情!”刘继业的脸,迅速红到了脖子根,跳着脚,大声否认。 “你说只要我送你回家,就给我银子的!你敢赖账?”那女子杏目圆睁,手立刻按向腰间的剑柄。 “且慢,他欠了你银子,他欠了你多少银子?!”张维善见状,连忙闪身将刘继业挡在了背后,大声向女子询问,“别动手,我替他还!” “你?”女子楞了楞,上上下下打量张维善,“真的,那可是八百两银子呢,你全替他还了?” “多少?”张维善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扭头看了看脸红成了熟虾的刘继业,再看看满脸恼怒的女子,困惑莫名。卡Kа酷Ku尐裞網 想当初哥三个轮流做东在秦淮河上玩耍,哪一次花销不在百两之上?八百两银子虽然听起来数目甚多,却绝对不值得刘继业眨一下眼睛。而今天,他却当着两位好兄弟的面儿,公然对一个女人赖账?他,他到底安得是什么居心。 “八,八百两,天地良心,这可是他亲口答应的,只要我送他回来,他就给我八百两银子。我们黑松寨四百多口男女老少都亲耳听到了!”高个女子还以为张维善发傻,是因为自己要的钱太多,低下头,有些心虚地快速补充,“我,我可以,可以免去我自己应得那份,但,七百二十两,不能再少了。再少,我,我回去之后就没法跟寨上交代了!” “就为了八百两银子,你就……”张维善越听越离奇(.),眼睛在不知不觉间瞪了个滚圆。 “嗯哼!”李彤的咳嗽声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将他的惊叹声迅速憋回了嗓子眼里。 “姑娘,八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即便再南京这里,也够买五十亩上好的水田了。”唯恐自己憋不住笑意,李彤低着头,努力装出一幅吝啬模样,“他肯定拿不出来,我们两个,虽然有心帮他,一时半会儿,一时半会儿,恐怕也凑,凑不出这么多现银。所以……” “可他,可他说,他说他父亲做过,做过二品武官。他还,他年满二十岁之后,还,还能承袭,承袭什么什么伯?他,他还说……”高个子少女急得两眼冒火,快速向前冲了几步,恨不得直接将宝剑按在刘继业的脖颈上对质。 “姑娘勿急,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李彤偷偷踩了一下张维善的脚,制止了此人站出来替刘继业还钱的冲动,“他既然答应了,我们两个作为他的兄长,肯定认账。八百两银子一时不好筹集,我们可以先交付给你一半儿。剩下的一半儿……” “剩下的一半儿,二姐,请给我俩月,不一个月,一个月时间。我肯定凑足了给你!”刘继业忽然福灵心至,从张维善身后冲出了,大声保证,“这期间,你可以住在我家,天天就近盯着我。我付你一分的利息,此外,你的所有吃住花销,都由我来供应!” “哪个需要你来供应?你在我黑松岛白吃白住好几个月,把岛上的鸡鸭都给吃光了,我还没找你算钱呢!”高个子少女王二姐翻了翻眼皮,大声提醒。 “对,对,礼尚往来,礼尚往来。这几个月叨扰二姐颇多,还请二姐给小弟一个机会回报!”只要能让少女留下,刘继业才不在乎这些口头上的说法,顺着对方的话头,大声答应。 “我们还以为这小子跑哪去逍遥了呢,原来是去了姑娘那边。既然他曾经承蒙姑娘收留,姑娘来南京,自然就是我们的贵客。供应二字,这小子实在说得不妥当。姑娘您尽管住下,所有花销,包在我们兄弟三个身上!顺便也可以看着他,免得我们好不容易筹集到的银子,又被他拿去送给了赌场!” 高个子少女王二丫虽然看上去英姿飒爽,对江南官宦人家的吃穿用度,却显然了解得太少了点儿。见李彤、张维善两个说得似模似样,犹豫着轻轻点头,“也罢,那就打扰二位兄台了。其实我不必住到他家中,即便住在客栈,相信他也没胆子……”(注1:与武侠一掷万金不同。万历二十年物价,牛一头为八两。猪头一只值银一钱。白米一石价值08两。八百两银子,在普通人眼里的确已经是巨款。) “我家中有很多空房子,有很多空房子。还,还可以安排丫鬟来伺候你!”刘继业哪里肯让她去住客栈,迫不及待地大声补充。 “我又不是没手没脚,要什么丫鬟。死胖子,你之所以这么胖,就是因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再不改着点儿,早晚把自己给胖死!”王二丫根本不领情,竖起眼睛高声数落。 “没,没,我在家,我在家也很少让丫鬟伺候。我只是觉得你远来是客,所以才……”刘继业从谏如流,立刻大声改口。 “免了,我来你这儿,只是为了讨债!”王二丫横了他一眼,不屑地强调。“咱们把话说清楚,当初绑你走,乃是一场误会,我给你道过歉了,也早就答应放你离开。是你自己说怕路上不安全,非要央求我送你回来的。这八百两银子,也不是绑票索赎,而是你上个月跟一群熊孩子玩火,将我黑松岛的房子给烧毁了六十多间……” “我那不是在教小狗子他们做孔明灯么!”刘继业心虚,臊眉耷眼地小声为自己辩解。 “你敢说不是你烧的!”王二丫脾气暴躁,立刻又竖起眼睛,厉声质问。 “我没说不是我烧的啊。我只是,只是说,我不是故意,故意放火!”刘继业当初在南京城里,也算是个赫赫有名的二世祖,却偏偏好像上辈子欠了女子的阎王债般,连大声争辩的勇气都没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趾,结结巴巴地嘀咕。 “算了,算了,烧了就烧了,火烧旺运!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李彤看着暗自觉得好笑,连忙出言替双方缓和,“好在是夏天烧的,赶紧盖还来得及。姑娘,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这个人,从小被惯坏了,就不知道认错。钱,我们马上去给你凑,还请姑娘跟我们一道,把他送回家!” “嗯!”高个子少女王二丫,也觉得争论到底刘继业是不是故意放火,没任何意义,想了想,再度轻轻点头。 李彤和张维善互相偷偷使了个眼色,喊家丁收起斑鸠铳,牵了坐骑,一道送刘继业回家。沿途中,少不得互相配合,用话套那高个子少女的来历,以及此女跟刘继业两个相识的经过。那少女也不隐瞒,大大方方告诉二人,自己是去年来南京游历,无意间听说有个纨绔子弟刘老虎坏事做绝,就起了为民除害的心思,将他掠上了船。谁料过后发现,自己居然是受了别人的蒙蔽,抓错了人,所以就只好向刘继业认错,准备将他释放回家。 怎奈刘继业却说他在南京城内跟大人物结了仇,回去之后,恐怕下一次就没这么好的运气,遇到肯听他辩解的杀手。主动要求跟她一起去北方躲灾。所以,她才一时心软,将这个死胖子灾星带回了岛上。结果就是,胖子嘴馋不肯整天只吃鱼虾,先吃光了全岛的鸡鸭和猪,然后又一把大火烧到了半个岛的房屋。 北方冬天来得早,海上风又大,岛上的父老乡亲没钱盖新房子,只能向罪魁祸首索赔。因此,她才又不远千里,将刘继业这个灾星给送回了南京。只求早点取了银子折返,免得街坊邻居们冬天挨冻受饿。 “原来这大半年来,他一直躲在姑娘那边!”李彤和张维善两个恍然大悟,齐齐向王二丫拱手,“多谢姑娘收留,他得罪的那个大人物,的确凶恶得狠。如果不是他躲得及时,肯定逃不过一场大劫!” 他们两个,其实早就知道,刘继业当初是因为纠缠一名美貌女子,被人用计赚上了船。后来又从刘继业托人送回家中的书信中,知道此人安然无恙,并且好似还乐不思蜀。所以在看到王二丫的瞬间,就猜出此女就是当初绑走刘继业的红颜祸水。只是不清楚后来二人之间又发生过什么事情,如何化干戈为玉帛,故而才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 如今又发现刘继业似乎已经对王二丫情根深种,而王二丫对刘继业态度,却有些不冷不热,就只好继续装下去了。反正看王二丫的样子,嘴巴上说得虽然凶,却不是个不讲道理之人。即便过后发觉刘继业拿不出钱来只是为了将她多留在身边几天,也不至于真的动了刀子。 “对了,你们两个,认识不认识一个叫吴四维的举人。好像是苏州府那边的人士,好像在南京这边很有些仗义敢言的名头!”正暗自嘀咕间,却忽然又听见高个子少女王二丫大声问道。 “吴四维,你认识他?”李彤和张维善两个脸色大变,转过头来,齐声追问。 “就是那小子,骗二姐说,我抢男霸女,无恶不作!还说严大御史是个海公那样的清官!”没等王二丫回应,刘继业已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大声叫嚷,“所以二姐才……” “砰!”一声冷枪忽然响起,他身边的战马脖颈上冒出一股血,悲鸣着栽倒。 “少爷小心!”张家和李家的家丁们,吓得亡魂大冒,果断扑上前,将李彤、张维善和刘继业三个,紧紧压在了身下。 “别管我,二姐,保护二姐!”刘继业倒也痴心,差点被冷枪射杀在街头,居然还没忘记自己的债主王二丫,哑着嗓子,大声叫喊。 张树、李财两个闻听,连忙转头去提醒高个子少女躲避冷枪。谁料,那女子居然一个纵身,扑向了路边小巷,紧跟着三纵两纵,就没了踪影。 “二姐,鸟铳,刺客手里有鸟铳!”刘继业大急,一边推开自己身上的家丁,站起来大声提醒。“你小心鸟铳!” 话音未落,巷子深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紧跟着,刘二丫的身影再度出现,像一只蓝色的孔雀般,优雅地掠过数丈远距离,将一只血淋淋的人头,直接掷在了刘继业的脚下,“五十两,你答应过的,不许赖账!” 第二十八章酱缸(上) 第二十八章酱缸(上) “你不要命了?!”刘继业丝毫不领情,一个箭步窜出去,用身体将王二丫挡了个严严实实,“为了五十两银子,顶着枪子儿往前冲?” 双方自打相识以来,一直是自己呵斥刘继业。忽然间角色颠倒,王二丫好不适应。先愣愣地向后躲了两步,才红着脸大声还嘴,”我要不要命,关你屁事?!五十两银子可以造两艘渔船,起四间大屋,像你这么胖的肥猪能买三十多头!” 刘继业激灵灵打了个哆嗦,瞬间就气焰全消。双手抱在自己胸前赔了个笑脸,讪讪地解释道,“我,我不是怕,怕你受伤么?!毕竟,毕竟你身手再好,也快不过鸟铳。万一……” “谁稀罕!”王二丫的脾气上来,可不像他那么容易消。用刀子般的目光狠狠剜了他几眼,大声补充,“我又不是傻狍子,只会跑直线儿?鸟铳能打到七个呼吸一轮算快的,有七个呼吸功夫,足够我冲上去砍了他的脑袋!” 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刘继业当年虽然在南京城里横着走,如今遇到王二丫,却一点纨绔子弟的架子都端不起来。见对方脸色难看,赶紧低下头,用软到发腻的声音继续解释,“二姐,我知道你身手好,但万一贼人有同伙呢?!万一你不小心受了伤,我怎么跟关叔他们交代?” “不用你交代,我既然敢护送你会南京,就打定了主意生死自负。”王二丫冲他又翻了白眼,气哼哼地回应,“如果贼人真的还有第二只鸟铳,刚才你们三个,早该倒下一个去了。哪会留着来对付我?” 这话,却是真说到了其他人谁也没想到的地方,顿时,就让刘继业变成了哑巴。李彤和张维善两个,也对她的反应速度和过人的洞察力甚为佩服,双双走上前,笑着道谢,“姑娘,刚才多亏了你。救命之恩不敢言谢……” “别,你们还是直接付钱的好。不敢言谢就是不想感谢,江湖上这种人,本姑娘可是见得多了。”王二丫果断侧身避让,然后义正辞严地提出要求。 “姑娘你……”李彤和张维善两个被对方的直率,弄得目瞪口呆。楞楞半晌,才先后红着脸点头,“也罢,五十两就五十两,我们俩现在就付!” “五十两刘胖子答应你的。我们俩各自再付五十,不,付你七十五两,给你凑成二百。姑娘你看这样可行?” “真的?!”没想到如此轻松就赚到二百两银子,王二丫顿时眉开眼笑。卡Kа酷Ku尐裞網然而,很快,她就又记起李彤和张维善先前要倾尽所有,才能凑出四百两银子的说辞,两道剑眉迅速皱了个紧紧,“你们如果手头不缺银子,为何刚才只借给死胖子四百两,莫非……” “不一样,不一样!”李彤和张维善两个顿时羞红了脸,连忙摆着手解释,“救命钱是救命钱,借给刘胖子的钱是借给刘胖子的钱,不能相提并论!” “姑娘,这么跟你说吧。你刚才如果不出手,说不准贼人会打第二枪过来。我们三个谁吃枪子儿,就很难说了。所以,哪怕是去当当,我们也会今天就把酬谢交到您手里头!” 这两些话,没有一句属实,却听得王二丫将信将疑。眨巴了几下眼睛,正准备交代李彤和张维善两人,不需要那么急着去当铺,等刘继业把剩余的四百五十两交给自己的时候,再将“救命钱”一并送来就成。话还没等说出口,却听见街道尽头传来了一阵洪亮的呐喊声,“贼子,哪里走。当街杀人,你当我们应天府的公差都是吃闲饭的吗?!“ “放下刀,束手就缚。否则,报到上头去,以谋反论处!” “放下刀,否则休怪我等对你不客气!” “放下……” “狗屁,刚才贼人放鸟铳时,你们都躲哪里去了?”王二丫勃然大怒,顾不上再交代李彤和张维善如何还债,举起钢刀,就准备给姗姗来迟的差役们一个教训。卡Kа酷Ku尐裞網 ”二姐,我来,砍他们,实在脏了你的刀!”刘继业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在“美女”面前的表现机会,岂肯平白错过?先一把按住王二丫的胳膊,随即,大步流星走向众差役,勇猛如长坂坡前赵子龙,威武若汜水关下关云长。 “你们这群废物没长着眼睛么?小爷刚才差点没被贼人用火铳开了瓢?”人未至,声先到,登时震得众差役耳朵嗡嗡作响,“小爷正打算,去南京守备衙门告状,问尔等一个失职之罪。你们倒自己先送上门来了?走,走,咱们一起走,小爷倒是要看看,有贼人光天化日之下持火铳刺杀勋贵,你们哪个在暗地里替他撑腰?!” “你,你……”众衙役虽然数量庞大,气势却被他一个人给压了下去,好不尴尬。其中有两个愣头青,气得举起铁尺,就要给他一个教训。胳膊上的力道还没等用足,屁股上却先挨了自家捕头两大脚。 “瞎了么,你们,连刘伯爷都不认识?!”两脚踹翻了自家帮闲的江宁县捕快邵勇,像只肉球般“滚”了出来,圆润的身体,与肥头大耳的刘继业相映成趣,“小伯爷,您啥时候回来的?卑职听说您被贼人抓走了,一直揪心的很。正打算纠集起各地同僚,寻找您的下落。却没想到您福大命大,居然逢凶化吉!” “你这厮倒是会说话!”刘继业一改在王二丫面前彬彬有礼形象,居高临下地数落,“可惜就是腿脚太慢了些,眼神也一般。谋害老子的刺客,已经死了这么久了,你居然才带着手下人赶到。还,还上来就想给老子一改下马威!” “哪敢。哪敢?”邵勇摆着胡萝卜般粗细的手指,大声喊冤,“伯爷您误会了,真的误会了。弟兄们以为巷子里还藏着贼人,所以才大声替您呐喊助威。其实小的心里也知道,区区贼人,怎么可能伤得了您一根汗毛。所以才故意来晚了一些,以便您亲自向贼人审问口供。否则……” “否则个狗屁!你们分明是听闻刺客已经死了,才有赶过来的胆子。然后又把老子当成了肥羊,想不问青红皂白先宰上一刀。”刘继业才不肯相信此人的鬼话,指着此人的鼻子破口大骂。 那江宁县的捕头邵勇,也不还嘴,只是陪着笑脸,不断打躬作揖。直到刘继业把肚子里的火气撒够了,才又拱了下手,讪讪地请求,”小伯爷,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您老大人大量,别跟我们这些苦哈哈一般见识。地上的人头,先交给小的们带回衙门,然后也好让有司结案。否则,这血淋淋的东西,您带回家去也晦气,尸体上没有了脑袋,小人……“ ”拿走,拿走,拿走!“刘继业终究还没继承家里的爵位,手头也没任何实权,见对方给足了自家面子,只好不耐烦地挥手。 那捕头邵勇喜出望外,高声道了一个谢,随即,带领着麾下衙役和帮闲,冲进了巷子。先将无头的刺客尸体拖到了大街上,然后又捡起了首级,拿麻布裹了,用竹竿儿抬起来快步离去。临行前,还念念不忘跟李彤和张维善两个人施礼,以免自己怠慢了这二位爷,将来被上司给小鞋穿。 李彤、张维善和刘继业,都早知道地方小吏是什么德行,所以对邵勇前倨后恭的行为,见怪不怪。王二丫这个外乡姑娘,却看得两眼发直。好不容易等到众差役和帮闲们抬着尸体去远,立刻将头转向刘继业,迫不及待地询问,“你们南京城的官老爷,都是这般德行吗?见到小老百姓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见到有钱人就立刻比灰孙子还要孝顺?” “不,不是!真的不是这样!捕头只是小吏,不能算官儿。不是,不是,小吏也不该这样。不是,不是,其他的南京官员和小吏都不这样!至少,至少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李彤、张维善和刘继业哥三个,虽然都没当过官儿,却羞得无地自容。纷纷大叫着用力摆手,唯恐解释的慢了,让王二丫把自己跟邵勇当成了同类! 第二十八章酱缸(中) 第二十八章酱缸(中) “我又没说你们三个也是这样?!”王二丫翻了翻眼皮,笑着奚落,“你们怎么急得连汗都冒出来了?” 这本事再普通不过的一句玩笑话,却让兄弟三个,全都失去了辩驳的勇气,一个个先后将目光侧开,谁都不愿意跟王二丫的目光相接。卡Kа酷Ku尐裞網 “好了,你们别觉得寒碜了,他们是他们,你们是你们!”王二丫虽然行事霸道,心肠却不坏。见哥三个尴尬得脸色鲜红欲滴,连忙笑着将话题朝别处岔,“刚才咱们说到吴四维,李兄,张兄,你们两个谁跟他熟。改天带我去找他算账去,这厮,可是把我给骗惨了!” “姑娘没必要再浪费功夫了,吴四维已经死了!”李彤先前曾经听刘继业提了一嘴,后者之所以被王二丫劫持,就是因为吴四维颠倒黑白。所以,也不绕弯子,直接将吴四维的下场坦诚相告。 “死了,怎么死的?莫非是你们杀了他?他那个人虽然坏得透气,却罪不至死。”王二丫的思路,根本不能用常理来揣度,立刻瞪圆眼睛大声追问。 “我们俩躲他还躲不及呢,哪敢去灭他满门?!”张维善看了她一眼,抢在李彤做出回应之前悻然耸肩,“这事儿说起来长着呢,姑娘你就不用问了。反正,吴四维遭了报应,全家都被倭寇杀了个精光。” “倭寇,南京距离吴淞口有好几百里路,倭寇怎么能打到这里来?”王二丫听得好生奇(.)怪,顶着满头雾水刨根究底。“沿江那么多卫所,里边的官兵全都是猪么?我记得他们抓我们走私挟带,可是一个比一个勇猛!” “大股倭寇倒是没办法打到南京来。但小股混进南京,却也不怎么困难!”张维善又耸了一下肩膀,脸上表情好生无奈,“姑娘,你跟刘胖子来南京多久了。莫非没听说过前几天的事情?” “前几天,前几天发生了什么事情?”王二丫越听越困惑,继续瞪圆了水汪汪的大眼睛追问。 “我们俩今天早晨才从水西门那边进的城。她想看莫愁湖,我就带她来转转。没想到一眼就看到了你们哥俩!”刘继业在旁边听着着急,忍不住大声插嘴。“南京城里前几天怎么了?莫非有什么大热闹不成?还有,你们俩口口声声说倭寇灭了吴四维满门,那倭寇不是无恶不作么,怎么又跟吴四维这个坏种成了仇家?” “你们俩才进城,怪不得连八卦洲差点被大火烧成白地都没听说!”张维善恍然大悟,撇着嘴高声回应,“那倭寇为啥要灭吴四维满门?我们哥俩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反正吴四维死了,你不用再想着找他报仇了。杀他全家的倭寇,跟试图放火烧掉八卦洲粮库的,应该是同一伙。还好老天爷及时下了一场雨,硬把火给浇灭了。倭寇见势不妙,坐上船顺着长江跑了。沿江水师卫所这几天都在追剿他们,但是未必能追得上!” “哎呀。这么大的热闹,我居然没赶上!”刘继业的四维方式,与王二丫一样飘忽,懊恼地连连拍自己大腿。 “没赶上最好,赶上你就知道了,当时到底有多危险!”张维善狠狠白了他一眼,带着几分自豪补充。“我和子丹,都抄家伙冲到最前头了。驻守八卦洲的龙江左卫,实际人数居然还不到定额的四成!并且很多人只懂得种地,这辈子都没摸过几次刀枪!” “真的?那你们俩岂不是杀掉了很多倭寇?!按照当年戚少保的规矩,你们俩这回立功立大了!”刘继业没经历固战阵,根本猜测不出当时的危险程度,羡慕得两眼放光。“我怎么没早回来几天呢,要是当时我也在场,肯定……啊呀!” 后背处传来一阵剧痛,他的好梦没等来得及做,就瞬间疼醒。 王二丫用手指狠狠掐着一下他后背上的肥肉,大声呵斥,“不懂就别瞎说。你以为倭寇是那么好杀的呢?敢从海上坐船跑到大明这边抢劫的,哪个不是将脑袋别在裤腰上?要是当时你也在,要是当时你在,早就被人一刀砍到长江里头喂螃蟹去了,哪有机会活到最后?” “不是,不是你也肯定在么?我不行,还有你呢!”刘继业丝毫不觉得屈辱,涎着脸,大声强调。 ”我又不是你的贴身丫鬟,走到哪都跟着!”王二丫气得直翻眼皮,然而,内心深处,却终究觉得刘继业的话有几分道理,撇了撇嘴,继续数落。“况且即便我跟着你去了,打到要紧时刻,也未必能保护得你周全。” “没事,没事,我还有两位哥哥,我可以朝他们身后躲!”刘继业心里一阵甜水儿上涌,继续嬉皮笑脸。 然而,话才说了一半儿,他忽然发现王二丫脸色不对。赶紧又收起笑容,大声保证,“我只是那么一说。其实,我武艺虽然差了点儿,胆子却也不小。真到需要拼命的时候,肯定不会落在……” “别胡说。我巴不得你往别人身后躲!”王二丫脸上的笑容全然不见,两道浓眉皱得宛若一团墨汁,“不对,这事不对。刚才朝着你们开火的那个,肯定不是倭寇。倭寇长得根本不是那样?也不会被我提着刀一冲,就立刻手忙脚乱!” “不是倭寇?”李彤和张维善大惊失色,赶紧低头去检视地上的首级。哪里还找得到?刺客的首级,早就跟刺客的尸体一起,被邵勇带着衙役们收了去。想要再追回来,难比登天! “不是倭寇!”王二丫虽然思维飘忽,在重要事情上却不犯糊涂。皱紧了眉头,低声补充,“我们岛上的人,以前跟倭寇起过冲突。他们个子矮,皮肤黑,牙齿长得也很不整齐。关键是,倭寇如果想刺杀你,不应该就来一个人,并且鸟铳打得也毫无准头!” 这几句话,全都落在了点子上。即便已经失去了此刻的首级和尸体,李彤和张维善两个,也毫不怀疑推论的正确。然而,如果不是倭寇蓄意报复,追着兄弟俩不放。这南京城里,还有谁非要将兄弟俩除以后快?按理说,随着八卦洲的火起,所有误会都已经彻底揭开了,继续跟兄弟俩纠缠不清的那个人,又能落下什么好处?! 第二十八章酱缸(下) 第二十八章酱缸(下) “老爷,刘七失手了!”应天府江宁县仁义坊,书童严寿顶着一脑门子汗冲了进来,朝着自家主人严锋大声汇报。 “失手了?这个废物!”南京右佥都御史严锋被吓了一大跳,站起身,哑着嗓子低声询问,“他不是吹嘘说五十步内指哪打哪么?怎么居然还失了手?他现在人在哪?那俩小畜生可曾押着他去见官?!” “没,没去见官。他只开了一铳,没有打中。然后有个长腿女人就像疯子般拎着刀冲了过来。他吓得不敢再装弹丸和火药,拎着鸟铳撒腿就跑。结果却没跑过人家,被那个疯女人从背后追上,一刀砍掉了脑袋!”书童严寿用手扶住门框,一边补充,一边气喘吁吁。 “被人杀了,还是个疯女人?你亲眼看到的?还是没胆子跟着去,事后道听途说?”南京右佥都御史严锋身份尊贵,哪里会体谅一个下人的辛苦,上前一把抓住书童的领子,厉声追问。 “是,是小人亲眼看到的。小人怕,怕刘七拿了老爷您的钱不做事,就,就偷偷在后边盯他的稍儿。卡Kа酷Ku尐裞網结果,结果没想到他胆子那么小,居然没勇气再开第二铳。”书童严寿被勒得喘不过气,脸色一片青紫,却挣扎着快速补充。 他是父亲犯了事情,被连坐发卖的官奴。哪怕被严锋给活活累死,也不会有人替他主持公道。更何况,他家老爷严锋乃是赫赫有名的清流,与其他同僚联合起来,能将墨汁说成白酒。即便事后被人告发,也能找出一千二百个理由说明他这个当奴仆的自寻死路,绝不会准许他区区一个官奴去玷污清流翘楚的名声。 “尸体呢,尸体在哪?他们,他们认出刘七的身份没有?”丝毫没察觉自己用力过猛,严锋继续大声追问,就像一头病红了眼睛的野狗。 “尸体,尸体江宁县的衙役收走了。还,还有刘七,刘七的首级。他们,他们没来得及,也,也,不可能认得出来!刘,刘七赌光了身家之前,是,是个,猎,猎户。很,很少进,进城。”强忍着一阵阵晕眩,严寿继续结结巴巴地补充。 “废物!”南京右佥都御史严锋猛地挥了下胳膊,将书童严寿摔了出去,如同摔一个破旧的草筐,“真是废物!这点小事儿都做不好。卡Kа酷Ku尐裞網白瞎了老夫那五十两现银!” 临时租住的住所,远不如原来的御史府宽阔。小书童严寿向后踉跄数步,摔倒,后脑勺重重地撞在了石头甬道,“砰”地一声,溅起一团殷红色的血珠。 然而,他却既不敢惨叫,也不敢哭泣,手捂住被撞破的后脑勺,快速跪起,“老爷息怒,老爷息怒。小人这就想办法再去请想别的办法帮您出气,小人这就……” “免了!”严锋看都懒得多看自家书童一眼,铁青脸在租来的院子里踱步,“你小小年纪,能认识什么高人奇(.)士?有那功夫,不如替老爷我盯着那两个小畜生,看看他们又准备闹出什么幺蛾子?!” “是,是!老爷您放心,小人天天都会替您盯着他们。”书童严寿被疼得眼前发黑,却回应得毕恭毕敬。 “嗯!”也许是满意于书童的态度,也许是终于良心发现,南京右佥都御史严锋想了想,缓缓点头,“也不用天天,记得留意他们的行踪便可。那两个缺心眼儿的小畜生,翻不起多大风浪来。从账上领五钱银子,去找郎中把脑袋包一下。卡Kа酷Ku尐裞網免得被人看见了,以为老爷我又苛待下人!” “谢老爷,谢老爷!”书童严寿感动得眼眶发红,对着严锋连连作揖,“刚才是小人自己没站稳,不关老爷的事情。小人随便找个布子裹一下就好,不敢让老爷破费!”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严锋忽然大方了起来,冲着书童高声吩咐,“赏给你的钱,老夫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谢老爷,谢老爷!”感谢声接连不断,书童严寿拱起满是血迹的手,向自家主人作揖。 “下去吧!”严锋嫌弃血迹碍眼。不耐烦地挥手。随即,转过身,倒背着手开始围着房子转圈儿,那模样,像极了一头拉磨的老驴。 “老爷,我有一个同乡,在江宁县衙门里担任……”管家严福偷偷地跟了上来,追在他的背后用极低的声音提醒。 “没必要,既然死的只是刺客本人,那群废物,才不会认真去追查幕后主使者。你去了,反而容易惹起他们的怀疑!”对大明朝的官吏,严锋了解得可是比世间绝大部分人都透彻,停住脚步,用力摇头。 “老爷高明!“管家立刻挑起右手拇指,做恍然大悟状。“若不是您制止得及时,小人今日差点画蛇添足!” “知己知彼尔!”严锋高高地扬起头,丝毫不掩饰自己心中得意。 “刘七那边老爷放心,他老婆早就跟人跑了,父母也过世多年。不会留下任何首尾!”管家笑着将头凑到严锋的耳畔,用更低的声音快速保证。 刺客刘七是他替严锋请的,没想到居然是个乱吹法螺的废物。所以,他必须及时向严锋证明自己当初不是敷衍了事,而是看中了刺客形单影只这个大好条件,才做出了对自家东主最有利的选择。 “行!没首尾就好。”严锋心思根本不在刺客身上,想都不想,就轻轻点头。“你是绍兴人吧,过几天干脆回老家去探望一下亲朋,免得给外边抓到什么把柄!” “多谢老爷!”管家严福喜出望外,连忙俯身施礼。随即,又快速直起腰,继续低声补充,“下关码头那边,据说住着许多无业的老兵痞。小人晚上蒙了眼睛过去雇上几个……” “不必了,有刘七一个就够了!”严锋笑了笑,忽然间变得气定神闲。“老夫如果真的想要那俩个小畜生去死,有的是办法。” “那老爷您……”管家跟了严锋这么多年,对他的了解比自己拉出来的屎都清楚。立刻又做出了一幅惊诧状,瞪圆了眼睛请求指点迷津。 “如果倭寇走了,南京城里立刻就安静下来,岂不是说明他们两个小畜生一开始就做对了,比老夫,比南京城内所有文武官员都要高明?”严锋看了他一眼,满脸高深,“那南京城里头还要文武官员干什么?南京六部以及各司衙门,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英明,老爷果然英明!”管家严福真心实意地挑起大拇指,连声赞叹,“这样一来,水就混了,他们立下多大的功劳,都是误打误撞。先前老爷要应天府对他们施加严惩,也完全理所当然!” “水,太清了,就没有鱼了!”严锋倒背着手,继续缓缓踱步。黄色牙齿后喷出来的气息,像生了蛆的大酱一般浓重。 第二十九章勾兑(上) 第二十九章勾兑(上) “什么味道?”成贤巷深处的一所幽深院落的后花园,有个文静的少女放下手中书卷,眉头紧锁,“芍药,去前面看看,二叔又在弄什么花样!” “是,小姐!”头上梳着双髻丫鬟芍药答应一声,飞跑着出了花园。卡Kа酷Ku尐裞網不多时,就满脸兴奋得跑了回来,“是鱼翅,二老爷指挥着宝哥,栓哥他们往家里搬干鱼翅和燕窝,还有鹿脯,大蟹之类的山珍海味。好像是要招待北京来的贵客!” “贵客?还是从北京来的?”少女楞了楞,眉头锁得更深。 自己的父亲已经过世多年,本该承袭爵位的弟弟刘继业,也因为闯下了大祸,借着被山贼掠走的由头躲在外边不敢回家。唯一的叔叔又只是个国子监的博士,说话云山雾罩,做事颠三倒四。这种时刻,怎么还可能有贵客愿意登门,并且还是来自高管云集的北京?! “我是听二老爷亲口说的,明天中午有个了不得的贵客会过府饮宴。好像,好像……”丫鬟芍药迅速朝周围看了看,将嘴巴附在少女的耳畔,用极低的声音补充,“好像二老爷还请了李公子和张公子过来。卡Kа酷Ku尐裞網小姐,你要……” “谁?”少女猛然站起,大腿碰在身前的石头桌案边缘,刹那间疼得泪花乱冒。“他还有脸请人到家里来,刚刚把人坑得那么狠?他,他肯定是又在憋什么坏水!不行,芍药,你赶紧给我备车,我要去,我要去出门卖胭脂水粉。” “小姐”丫鬟芍药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挽住了少女的胳膊,“小姐你别着急,二老爷明天中午才会请李公子过来!你如果想要拦阻,总的拿出个像样的由头。否则,没凭没据的,就怀疑二老爷未安好心,万一被李公子误会了,反而会觉得你有失身份!” “我,我……”少女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拿不出任何好办法。 丫鬟说得好,无凭无据,她去阻止别人接受自家叔叔的邀请,肯定会在对方心目中留下一个多疑且不孝的印象。可由着自家二叔刘方折腾下去,她又怕过后自己也被视作后者的同谋。毕竟二叔曾经坑过,又马上邀请过府赴宴的李公子,乃是她的未婚夫李彤。现在于对方心里留下任何坏印象,都会影响到她成婚后的地位和幸福。 “不如这样,小姐,你先静下心来休息,我去外边继续打探。如果能抓到一点二老爷的把柄,您去阻止李公子来咱们家,也不至于被他好心当了驴肝肺!”丫鬟芍药自幼跟少女一起长大,早就将对方当成了自己的亲人。想了想,小声提议。 “这……”少女低声沉吟,脸上的表情好生犹豫。 即便能抓到真凭实据又如何?刘方是自己的二叔,他做了对不起人的事情,自己怎么可能不被未婚夫家看轻?!况且大明民间提倡孝道,作为未分家单过的侄女,出面拆自己叔叔的台,即便拆得再有道理,也会背上一个不敬长辈的罪名,这辈子也许都无法洗脱。 “哎呀我的小姐,有什么好犹豫的?大不了,你不出面,我去提醒李公子别来咱们家就是。”丫鬟芍药很讲义气,发觉少女的难处,立刻提出了另外一套解决方案,“他如果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小姐你对他的一番真心。如果他读书读傻了是非不分,顶多也只是笑我这个当丫鬟的多管闲事,无论如何都怪不到你的头上!” 话音刚落,少女立刻果断摇头,“不行,这样也太委屈了你!芍药,你只管去打探好了,弄清楚了情况之后,我再想办法如何既让李公子不来咱们家,又不至于引起其他误会!哪怕是被他和他的家人瞧不起,总好过眼睁睁地看着他往陷阱里头跳!” “嗯!”丫鬟芍药想了想,用力地点头。转过身刚要离去,背后,却又传来了自家小姐的声音,“且慢,芍药,先回我房间去取五十两银子。二叔身边的宝哥贪财,你想从他嘴里问出实话,非得用银子砸不可!” “小姐你……”这回,轮到丫鬟芍药犹豫了,瞪圆了眼睛,迟迟不愿意朝闺房移动脚步。 刘家在南京城里,虽然也算一等一的大户,但每年分到自家小姐刘颖手里的份例,却只有七八十两的模样。剩下的要么被二叔刘方拿去置办田产,要么花费在人情往来上,家中几个未出阁的女子,都没任何资格插手。 而刘颖性喜藏书,每年花在买书上的铜钱,也以万计。所以,这五十两银子,听起来数量不算庞大,却差不多掏空了她的全部家底。主仆两个,从下月开始,恐怕胭脂水粉都没钱再去买,无论出门还是在家,全都要素面朝天!(注1:明代通常一两银子折一千铜钱) “拿去吧!”知道丫鬟芍药是为自己着想,刘颖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反正咱们俩平时又很少出门。” “嗯!”丫鬟芍药红着眼睛点头,随即,又愤愤不平地嘀咕道,“小姐你这么为李公子着想,他却半点儿都不知道,真是亏得慌!他若真是个聪明的,上次的事情,就该亲自找你问个清楚。而不是好像你也得罪了一般,连咱们家的门都不再肯进。” “我只是求自己心安,原本也没指望他知道!”刘颖又轻轻叹了口气,强笑着摇头。“况且前一段时间,他陷入泥潭里差点拔不出来,哪还顾得上再找我询问事情究竟?!” “小姐你又向着他说话!”丫鬟芍药很是不服,腮帮子瞬间鼓得滚圆。 “不是替他说话,是就事论事!”刘颖又笑了笑,目光明澈宛若秋水,“毕竟我们两个还没成亲,二叔刚刚坑了他,继业又不在家,他无缘无故,怎么能厚着脸皮往咱们家跑。” “还说不是向着他!你现在就处处为他着想,将来嫁了过去,肯定得被婆家活活欺负死!”见自家小姐性子如此绵软,丫鬟芍药急得直跺脚。 “那倒不至于,他从小喜欢读书,心眼不至于长得太歪!”刘颖却对自己未婚夫,有一种坚定的信心,再度轻笑着摇头。 丫鬟芍药拿她没办法,也不敢说得太多,叹了口气,转身去取银两。才迈开脚步,忽然又扭过头,低声抱怨,“也不知道公子被哪只狐狸精给迷住了,居然连续好几个月都不肯着家。他跟李公子从小一起玩到大,如果此刻他在……” 话才说了一半儿,她的声音忽然卡在了嗓子里。眼睛瞪得滚圆,嘴巴也张大得可以直接塞进一个鸡蛋。 “你怎么了,芍药?你别吓……”少女刘颖被吓了一大跳,赶紧大声询问。一句话没等问完,身背后,已经传来了一个昼思夜想的声音,“怎么了?当然是背后说人坏话,被抓了个正着呗!姐,什么事情让你如此为难?交给我,我这就去给你办妥妥的,让任何人都挑不出半点儿毛病来!” 第二十九章勾兑(中) 第二十九章勾兑(中) “老二?”少女长身而起,漂亮的大眼睛里,瞬间涌满了欢喜的泪水,“你,你回来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你怎么连封信都没提前写过来?” “我本来想写的,后来想想信还没有我本人快,所以就算了。姐,别哭,别哭,我这不是囫囵个回来了吗?”刘继业最见不得姐姐的眼泪,立刻慌了手脚,红着脸大声劝慰。 “你又何必回来!滚出去,家里不需要你!”做姐姐的却不肯听,手揉着眼睛,泣不成声。 自打二人的父母亡故之后,她这个做姐姐的,就为弟弟操尽了心。唯恐哪一天刘继业稀里糊涂被人谋害了,让父母的灵位,无法享受后辈们的烟火供奉。而刘继业,却越大越不争气,平时惹是生非也就罢了,前一阵子居然直接玩起了失踪,并且一消失就是大半年! “我,我想姐姐了,就回来了。姐,你想我不?”刘继业自知理亏,一张嘴就像抹了蜜般甜,“姐,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北珠,粉红色的北珠。你将来成亲缝在凤冠上,保准让所有人的羡慕地挪不开眼睛。姐,你看,你看,还有红珊瑚、玳瑁梳子,象牙贝,鹦鹉螺……” “呜呜……”回答他的,依旧是低低的哭声。姐姐刘颖双手掩面,转身直奔闺房,对他带来的各种“宝贝”看都懒得看一眼。 “姐,不要走。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这是二丫。二丫,这是我姐!”刘继业把心一横,果断祭出了大招。 哭声戛然而止,刘颖停住脚步,迅速扭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一个修身长腰的少女,个头跟自己的弟弟一个样高,剑眉斜伸入鬓,麦粉色的瓜子脸上写满了羞恼。 她立刻忘记了对自家弟弟的怨恨,掏出手帕迅速擦干脸上的泪痕,快走几步,一把拉住正欲转身离去少女的手。“二丫妹妹,让你见笑了。我刚才是恼他长时间滞留外边不归,故意装哭吓唬他!我这个弟弟虽然贪玩了些,其实性子极好,对我这个当姐姐的也极为尊敬。来,来,别站着,赶紧跟姐姐去二堂坐,姐姐这就让人安排茶水和点心。” “我,我是,我不是,我,他答应我……”被刘颖的热情,弄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天不怕,地不怕的王二丫,忽然失去了现在就讨债的勇气。红着脸,半晌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做姐姐刘颖见此,心中愈发认定了,此人就是弟弟从外表“拐”回来的弟媳。开心之余,说出来的话也更加热情,“别怕,都进了家了,什么话都可以慢慢说。我这个当姐姐的,替你做主!我这个弟弟啊,虽然行事随意了些,却是正经八本的贡生,他承诺你的事情,肯定不会反悔!” “你看,我没骗你吧?!嗯,嗯!”刘继业如蒙大赦,赶紧跟在自家姐姐身后,朝着王二丫悄悄使眼色。“我们刘家的人,最守承诺。说出口的话,如白染皂。你尽管放心在我家安歇,我姐姐好着呢,绝对不会让你受到半点委屈!” 说这话,又将左手食指和中指伸开,在自己胸前,比了个“二”字。王二丫正回过头来对他怒目而视,见了他那个代表二百两银子的手势,眼睛里的怒意立刻就变成了迟疑。想了想,无可奈何地点头。 做姐姐的刘颖,哪里看到自家弟弟跟王二丫之间的交易?兀自陶醉在教弟有成的美梦当中,先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然后微笑着对王二丫说道,“妹妹家是哪里人,以前来过南京么?我家弟弟怎么认识的你,他估计没少给你和你的家人添麻烦吧?!” “这,还好,他出了吃得挑剔了些,其他都好。”王二丫被问得脸色愈发红润,带着几分惊慌快速回应,“我家是郁州那边一个岛上的,说出来姐姐估计未必知道。传说保护大唐三藏去西天取经的孙悟空,就出生在我家那边!” “花果山?”刘颖听得又是一愣,两只眼睛顿时笑成了月牙儿,“那你们家那边,岂不是有许多猴子?春天时漫山遍野都是桃花?”(注1:明代郁州,即现在的连云港市区,还有一大半儿泡在海中。距离岸边有二十几里。) “猴子倒是不多,桃花的确到处都是!”没想到刘继业的姐姐,居然还知道自己的老家,王二丫心中对她的好感大增。带着几分自豪,笑着回应。 “那多好,春天时可以赏花,夏天时就可以吃桃子。还可以看大海,看日出,看大船乘风破浪!”刘颖虽然很少出门,书却读了一肚子,根据书上看到的内容,几句话,就勾勒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画面。 王二丫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笑着解释,“也没有那么好,桃子花开时,会熏得人打喷嚏、桃子多得吃不完也卖不掉,会烂在地里。至于日出和大海,也没啥好看的,风如果太大,还会将渔船打翻……” “那是你看习惯了,所以才不觉得好!”刘颖不肯让她继续破坏想象中的风景,迅速开口打断。“我还奇(.)怪呢,我家弟弟为何乐不思蜀,原来是跑到了花果山上。” “我可不是自己跑去的!”刘继业心里偷偷嘀咕,眼前迅速闪过数月之前,自己被王二丫绑了票,带在船上一路向北的情景。 整个过程,除了恐慌,刺激之外,还有许多甜蜜。每次回忆起,都让他心醉不已。所以,既然千方百计骗了王二丫跟着自己一起回家,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再放对方离开。 “妹妹家里的老人都好么?你出这么远的门,他们想必心里很是放不下。等一会儿安顿下来,你就自己写封信,或者让我弟弟替你写一封,先给家里报个平安。我安排下人走官驿给你送回去!”刘颖不知道自家弟弟肚子里打的小九九,拉着王二丫的手,继续热情地试探。 “我,我父母走得早,家里只有几个远房亲戚。他们都不怎么管我,所以,姐姐不用那么替我费心!”王二丫被扑面而来的热情,弄得心里发虚,想了想,用极低的声音回答。 作为一个半土匪性质的寨主,她从记事时开始,就跟在师父身后舞刀弄枪。很少品尝到亲情的滋味,也从没有一个姐姐或者哥哥替自己遮风挡雨。特别是在师父亡故之后,她更是把自己当成了整个海岛的主人,终日为了弄钱养活一寨子老少男女绞尽脑汁,渐渐地竟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与性别。 而今天,被刘继业的姐姐拉着手,不停地问东问西。让她在紧张之余,心中竟涌起了几分倦意。忽然觉得,其实像这样一直被拉着也好,渴了饿了有人管吃管喝,累了疲了,也有一处不漏雨的屋檐可以安身。 “原来你也是个可怜的,跟我们姐弟俩的身世一模一样!”刘颖的话继续传来,像丝线般,将王二丫的心脏,与自家弟弟越拉越近。“我们俩,父母也是早早地就驾鹤而去。守着这么大个家,终日担惊受怕,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你来了,就好了。这个家,就更完整了。我这个做姐姐的,也对父母好歹有了个交代!” “不是,不是姐姐想的那样!我这回跟着他来是为了……”王二丫不忍心再帮着刘继业骗人,停住脚步,准备说出自己其实是债主的真相。 “我懂,我懂!”刘颖再度拉住王二丫的手,不由分说继续走向招待贵客二堂,“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对不?规矩我都懂,保证一样不会少,让你们两个没了脸面。咱们先吃饭,然后再慢慢说。你抹不开脸,就先告诉我弟,然后让他告诉我!” “我……”当看到刘颖那带着泪痕未干的笑脸,王二丫忽然心里一软,已经涌到嗓子处的说辞,半个字都讲不出来。被后者浑浑噩噩地拉近了二堂,浑浑噩噩地按在了椅子上。浑浑噩噩地吃茶,吃点心,浑浑噩噩地将谎言一步步拉向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