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写在故事开始之前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大家好,我是七月新番的弟弟:十月新番! 新《汉阙》已发,公布竞猜结果是:昭宣。 求收藏,求推荐票啊…… 不过看起来,想看王莽和秀儿的读者还挺多,嗯,再下本考虑一下。 先说说故事的灵感吧,来自于今年六七月份,一趟跨越河西走廊的旅行。 还有就是在高铁上看的纪录片,《河西走廊》第三集,《驿站》——真的是很良心的纪录片,墙裂推荐。 看完后就惊了,原来在看似波澜不惊的汉朝中期,超级冷门的时段,竟然还有这样精彩的故事。 然后就去了趟敦煌博物馆。 在那,我确信了一点:穿越是真实存在的。 不是从现代往古代穿,而是反过来,两千年前,西汉边关波澜起伏的岁月,都浓缩在悬泉置出土的一万多枚汉简上…… 我很想给给两千年前持节跨越流沙雪山,让华夏第一次走向世界的英雄们,以及悬泉小驿里默默坚守的无名之辈们,写个故事。 改编不是乱编,总得肚里有货才能下笔,于是开始收集资料,闭关三月,就有了现在这个故事。 读时轻松愉快,再晦涩的考古报告我都甘之若饴,但开始写作后,压力却很大。 不是自吹,主要是俺哥七月新番的上本《秦吏》,完成度的确很高,我好恨,为什么狗七月结尾时没搞个大新闻,降低一下你们对新的期待感。 所以,我也不敢发誓说这本一定要超越前作云云,先努力让弟弟别给哥哥丢脸吧。 这本没有太大野心,只想踏踏实实写完故事,把一个时代的精神气描绘出三五分,就心满意足。 至于订阅成绩,反正时代这么冷门,我已经做好扑街准备了。 进入正题吧。 故事从汉昭帝元凤三年(公元前78年),一个叫做“悬泉置”的边关小驿开始……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章 悬泉置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元凤三年(公元前78年)秋七月的一天,“蚤食”刚过。 西北的黎明干燥寒冷,祁连山的轮廓线清晰起来,通向西域的丝路若隐若现,远处屯戍部队传来阵阵狗吠…… 这便是悬泉置的清晨。 悬泉置是汉帝国边陲的一座驿站,位于敦煌郡效谷县境内,周遭不是戈壁荒地,便是沙窝山峦,方圆数十里内,独有这一处歇脚的地方。 不论是东去的胡商,还是西来的汉使,都得在此休憩,让马匹饮饱淡水,自己也弄些吃食充饥,若能在传舍的卧榻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觉,更是赛过活神仙。 只是苦了悬泉置里的官吏徒卒,必须夙兴夜寐,小心伺候。 一大早,任弘便被人唤醒,出来招待来客。 “身为悬泉置佐,斗食小吏,俸禄不高,却什么都要管啊。” 任弘抑制着打哈欠的欲望,跪坐在案几后,铺开笔墨,眯眼观察呈送到面前的两份传符——也就是汉代的介绍信和通行证。 汉朝律令规定,每一个置所,都要将所有往来人员的身份、人数、食宿费用记录在案,这是悬泉置建成以来,二十年不变的规矩。 任弘心中默默念叨:“所以两千年后,才会在悬泉置遗址发现那么多汉简,足足有一万多枚……” 在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前,他曾特地开车到戈壁滩上寻访过“悬泉置遗址”,但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命运,会和这座两千年前的驿站紧紧联系到一起。 都怪那场异的沙暴,竟让一个前程大好的21世纪历史系学子,一睁眼一闭眼,就变成了名为“任弘”的汉朝青年…… 确认不是恶作剧和综艺后,他只能以“任弘”这个身份开始自己的汉代生活。 半年过去了,任弘适应得不错,从一介白身,混上了悬泉置佐,领着一份工资,吃穿不愁,并开始思考未来出路: 要如何合法地离开这个偏僻小驿,走向更广阔的的天地? “也真是,我穿哪不好,竟来到了冷门的昭宣中兴……” 汉武帝已死去多时,“穿越者”王莽应该还没出生。今年是元凤三年,汉昭帝刘弗陵在位的第九年。 当然,这位年纪比任弘还小的皇帝还活着,尚无谥号,也没人敢直呼其名。 每每提及,都要朝东边一拱手,称之为“今上”。 或者按照汉人不成文的规矩,以“县官”代称。 任弘对这个冷门时代的了解仅有皮毛,只能拼命抓住记忆中每一条信息: 那些史册上闪烁的名字:霍光、苏武、刘病已,暂时都指望不上。 那些在西域扬大汉国威的英雄们,傅介子、常惠、解忧公主,应该都曾路过悬泉置,可具体是什么时间呢? 所以每每有行客路过,任弘常借职务之便,打听情报,吸取有用的信息。 而眼前的两份传符,便吸引了任弘的注意! “敦煌中部都尉步广候官屯长苏延年……” “敦煌中部都尉尉史陈彭祖……” 从来没听说过,和这任弘一样,都是史册无名的小人物。 任弘目光瞥向前方,传符的所有者,此刻正坐在传舍内,喝着刚端上来的清凉米酒。 苏延年,便是那个坐在左侧,身披甲胄,留着浓髯的军吏,粗嗓门,说话声音很大,每个字都清楚传到任弘耳中。 至于陈彭祖,则是他对面那个穿着官布袍,容貌丑陋的文士,留着三叉胡,总喜欢摇头,好似对每句话都不以为然。 让任弘关注的,是这一文一武谈话里,多次出现的那个名字: “傅介子!” 任弘有些激动,但还是垂下头,假装认真登记,耳朵却竖了起来,仔细聆听行客的每一句话。 他能看见,自己穿了件泛黄的麻布单襦,袖口上沾着一点墨迹,手腕发白,掌心没有老茧,这意味着他是不事生产的。在兔毫毛笔的挥动下,淡黄色的胡杨木简牍上,一个个古朴的汉隶正在成形…… 只片刻后,事情基本听明白了,苏、陈二人是奉敦煌中部都尉之命,去西边的玉门关办公差,迎接朝廷使者傅介子归来,鸡鸣便起,赶了好几个时辰的路。眼下他们正在争论,是喝口酒水就走,还是吃完饭再走……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来了……” 任弘的手停顿下来,捏着笔杆空举半响,竟是长出一口气: “班超老哥,对不住!” 于是,当二人开始谈到傅介子在龟兹的英雄事迹时,任弘竟猛地抬起手,将毛笔重重拍在案几上! “啪嗒!” 如同一记惊雷! 苏、陈二人愕然回首,正好看到一个年轻小吏赫然起身,投笔怒喝曰: “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 “方才听二位说起,傅介子在龟兹斩杀匈奴使节之事,一时壮其胆气,故出此言,打搅上吏了。” 任弘假惺惺地起身朝二人拱手致歉,他方才,已是将班超一百年后的名言,抢了。 酒水沾满浓髯的军吏苏延年性子直爽,不以为忤,还拊掌哈哈大笑道: “无妨无妨,小后生,你方才一席话,亦有壮士志哉!当浮一大白!不如过来一同饮酒。” 陈彭祖则斜着眼打量任弘,却见这后生年方十八九岁,身高八尺,头上戴着皂色的帻,无须,面色不黑。 如此年轻,竟口出狂言,再加上陈彭祖也是“事笔砚间”的文吏,顿时老大不快,便讥笑任弘道: “立功异域?小小孺子,嘴上无毛,却大言不惭,汝岂知西域的凶险?” “就说玉门以西,有白龙堆、三垄沙,流沙千里,极其险恶,进去的人,能活着走出来的不过十二!你去过么?” “不曾。”任弘心里却想:“当然去过,那边还有雅丹魔鬼城呢,门票80块一人……” 曾几何时,或是作为学生,跟着导师调研,或是自己旅游,他几乎踏遍了西域的各处名胜山河。 这当然不能说,任弘只好回应道:“不过,戈壁沙漠敦煌也有,只是没那么大。我生长于斯,已习惯了这气候,还会骑橐(tuó)驼,知晓要如何寻觅水源,如何躲避风沙。” “更何况,我听说博望侯张骞是汉中郡人,傅介子是北地郡人,气候与西域决然不同。他们都能去得流沙大漠,身为边塞子弟,若真轮到我为国先驱,任弘岂敢后于他人?” 陈彭祖一皱眉:“就算过了白龙堆,还有西域三十六国,各自言语都与中原不同,一般人去了,便是张口结舌,连顿吃食都要不到!你怎么办?” 任弘却笑道:“其实,我会说一点西域胡语。” 这下轮到陈彭祖吃惊了:“那么拗口的胡语,非得是典属国的译者才会,你竟也会?” 任弘解释道:“夏天时,有位西域胡商因故在悬泉置滞留两月,我便请他教会我楼兰话,虽不甚精通,但与之日常往来,足够用了……” 这半年光阴,他可没有虚度。 陈彭祖其实也只对西域道听途说,眼看没能难倒任弘,一时有些尴尬,只好向苏延年求助: “苏兄,你当年去过轮台屯戍,你来说说看!” “要我说……” 苏延年喝了口酒,补充道:“其实眼下西域最麻烦的,还不是风沙,也不是三十六国。” 他将酒盏重重一放,咬牙道: “而是匈奴!” …… “自从孝武皇帝罢轮台屯田,已过去十一年了!” 汉武帝时,汉军经常在西域用兵,自敦煌西至罗布泊,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 苏延年便是曾在轮台屯过田的老兵,说起这段往事来,感慨良多。 任弘知道,汉武帝晚年,关东民怨沸腾,但老皇帝就是我行我素,一心想着在有生之年,灭亡匈奴。 匈奴作为百蛮大国,东西万里,不是一两场战争就能消灭的,更何况汉武帝用错了将,对匈奴的战争屡战屡败,丧师十数万,差点将卫、霍早年的胜利全输回去。 战争不顺,汉武帝的性情也越来越暴戾,总怀疑有人要下蛊诅咒他,一连杀了三个丞相,两个亲女儿也下狱处死,天下人人自危。 直到酿成巫蛊之祸后,这位汉武大帝才清醒了点,在其晚年下了轮台诏,与民休憩,暂停域外扩张…… 本来已要沸腾的大鼎,总算冷却了些。 但汉朝从穷兵黩武走向另一个极端,汉朝在西域的驻军田卒统统撤回,放弃经营西域,给了匈奴人重返那里的机会。 “这十一年来,汉兵再也没有西出玉门。” 身为军人,苏延年对此愤愤不平: “反倒是匈奴人,驰骋于西域。吾等时常去玉门关,听那的候官说,从楼兰到大宛,单于使者威风无比,每至一国,城邦君王无不卑躬屈膝,他们甚至还指使诸国劫杀汉使,让大汉蒙羞!” “就我所知,三年内,就有三起!” 陈彭祖接过话,形容起遭西域城邦截杀汉使的频繁来。 “若非如此,傅公在楼兰怒斥其王,在龟兹斩杀匈奴使节一事,也不会如此提气,眼下从玉门到敦煌,都在传颂傅公此举!” “持节的使者尚且如此多难,更何况普通的行人商贾?更不安全。” 言罢,陈彭祖瞪着任弘道:“孺子,这下你还敢说去异域取功名的话么?” 任弘这次没有反驳,他默默起身,将两份符节交给苏、陈二人。 “两位上吏的传符,已登记完毕。” “咦,你方才不是一直与吾等闲聊么?手头的活竟未拉下。” 陈彭祖踱步到案几前一看,却见胡杨木削的简上,的确已将他们的传符誊抄完毕,且那隶字迹漂亮,这一心两用的功夫倒是少见。 任弘道:“我虽喜欢和过往商贾旅人谈话,正事却不会耽搁。” 他不再管陈彭祖出言讥讽,起身收拾笔砚,却听苏延年用拳头敲打案几,恨恨道: “唉,若是长平侯、冠军侯尚在,岂能叫胡虏猖狂!” 长平侯是卫青,冠军侯则是霍去病,汉武帝时代响当当的名将,都已逝去多年。 任弘已行至门口,闻言后回头道: “我窃以为,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凿空之举,却绝不会就此停下,每一代人,都会有新的卫、霍、张骞出现!” “二君且待之,小子胆敢妄言,离汉军重返西域,驱逐匈奴的那一天,不远了!” 苏、陈二人有些惊讶,但还来不及细细品味这两句话,任弘却道:“对了,悬泉置的饭菜是敦煌九座置所里最好的,苏君、张君不妨吃了再走。” 言罢告辞而出。 陈彭祖反应过来,自己还是没有吓到任弘,遂追到门边大喊:“汉军很快就要重回西域?若真如你所言,我白送你一匹好马!” 但任弘却没有再回来。 至于苏延年,仍坐在案前,反复念叨着任弘的话,他已记住了这个悬泉小吏…… 他的豪言壮语,以及大汉很快就会重返西域的预言。 苏延年暗道:“等吾等到了玉门关,再见到傅公,可得告诉他今日之事!” 二人不知道的是,任弘才走出传舍,便露出了得计的笑: “有些话,由自己当面说出来好些。” “但有些话,通过别人之口转告,效果更佳!” …… PS:新开局,求收藏,求推荐票! 关于悬泉置的布局图片,见起点app,本友圈精品区,以后会不定期上传一些。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2章 丝路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只望那苏延年、陈彭祖能帮帮忙,将今日一席话,传到傅介子耳中,不然就得等傅介子到悬泉置时,故意让置啬夫或夏翁提一嘴了。” 任弘心里如此盘算,他正是听闻苏、陈二人要去玉门关迎接傅介子,才故意投笔出言的。 不过,虽然陈彭祖有意吓唬,但所言非虚,西域确实是中原人谈之色变的凶险之地。 可风险越大,机遇也越大! 不,对他这种身份的人来说,若想青云直上,这简直是唯一的机会! 这就不得不说说这“任弘”的身世了。 任家祖上也是阔过的,汉武帝时,任弘的祖父是朝中大员,曾做到过比二千石的高官。 只可惜任氏被那场著名的运动“巫蛊之祸”牵连,任弘的祖父被处死。幸好没诛三族,任氏一家被远徙敦煌,建设祖国边疆。 任弘那时候才三四岁,由父母带着,在寒冬腊月里往大西北走,遭逢大祸,宗族仆役尽散,唯独一个名叫“夏丁卯”的庖厨没有离开,车前马后,照看落难的主人。 中原人初至河西,水土不服,任弘的父母才到半路,便双双去世,只有夏丁卯尽忠职守,将任弘带到敦煌,主仆相依为命…… 十多年过去了,不断有移民抵达,朝廷在疏勒河边设置了效谷县,夏丁卯被招到悬泉置的厨房里做事。而任弘也长大了,夏丁卯倾尽财帛,供他去县里拜儒者为师。 不过在记忆里,效谷县的那位郑先生,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既不通诗,也不会春秋,这任弘学了两年,也就学会司马相如写的识字课本《凡将篇》,摇头晃脑背一背“白敛白芷菖蒲,芒消莞椒茱萸”,字能认全而已。 好在任弘身强体壮,还会些角抵手搏耍剑的功夫,放在普遍文盲的时代,也能吹一句“能文能武”。 但祸不单行,元凤三年春,任弘从县城回到家,遭遇了一场罕见的大风沙,在沙暴中晕厥过去,许久才被人救回悬泉置,求医拜巫,终于醒来。 不过醒来的任弘,已是焕然一新…… 任弘自然不甘心一辈子呆在悬泉置,也曾试图有所表现。 上个月,敦煌的西部督邮路过悬泉置时,欣赏任弘的谈吐,一度有擢拔之意。 可此事再无下文,大概是督邮回到郡中,查了任弘的身世…… “罪吏子弟,禁锢三代!” 念叨着这魔咒,任弘走出传舍,来到悬泉置的院子里。 悬泉置是标准的正方形坞院,50米×50米,墙高两丈,由黄土夹芨芨草夯筑起来,更显得顶上的天空很蓝。 作为官方驿站,悬泉置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集哨所、邮驿、传舍、庖厨为一体,为过往的商吏使者,提供食住行一切服务。 任弘看到,传舍小吏正摊开有些味儿的被褥,拍打灰尘,在坞壁上任由太阳暴晒。 至于传舍对面,则是炊烟袅袅的厨房。 汉代的厨房,不管是私家还是公家的,一般都设置在东边,故有歌云: “东厨具肴膳,椎牛烹猪羊。” 悬泉置也不例外,厨房靠着坞院东墙,单独一个小院,用一丈矮墙围着,里面有粮仓、灶房、柴房等区域。妇人们开始淘米煮饭,庖厨已在磨刀赫赫,隐隐能闻见陶鼎里飘出的肉香。 至于管着东厨的官儿,养育任弘长大的任氏老仆夏丁卯,此刻正站在东厨门口,训斥一个置卒…… “说过多少次,东厨的火塘要看好,万万不能灭了,你方才怎么蹲在那睡着了!“ 也是难为那置卒了,因为夏丁卯的口音,是地道的蜀郡方言,说得快了,简直是一个字听不懂…… 夏丁卯须发花白,头上缠着白色的绡(xiāo)头,衬得日晒雨淋的皮肤更黑了,只着一件短打,臂膀有力,这打扮像极了后世陕北老农。 “夏翁!” 任弘只叫了一声,夏翁立刻就从训斥下属的凶神恶煞,变成了慈眉善目。 他几步走过来,就要朝任弘行礼,全然忘了自己是“比百石”的厨啬夫,要论秩禄,较任弘还要高点。 “君子是不是饿了?东厨有热好的羹……” 多少年了,尽管时过境迁,但夏丁卯一直记住任氏对他的好,待任弘如少主。 任弘却不让他行礼,两人名为主仆,但对任弘而言,夏翁,就如同他的亲叔叔! “夏翁,是好消息。” 任弘对他低声道: “我等的那个人,傅介子,终于要来了!” …… 少顷,一老一小朝悬泉置的大门走去。 任弘在前,他背着个红柳编的箩筐,回头看向夏丁卯道: “眼下已经快到食时了,夏翁离开厨房,当真不打紧?” 汉代的平民一天只吃两顿饭,早饭时间便是食时,约合后世的9点-10点30,往常这个点,夏丁卯得在厨房烧菜了。 “就是快到食时,东厨里的沙葱却不够,那些徒卒靠不住,所以老朽才亲自出来找寻啊。” 夏丁卯一边说,一边擦着头上冒出的汗:“一早就这么热,今日可要难熬喽。” 任弘知道夏丁卯非要出去的原因:悬泉置这么小一点地方,却住着吏、卒、徒、御共37人,加上往来官吏行人,简直密密麻麻,实在不适合说悄悄话。 出了悬泉置,天地才豁然开朗,没有沙尘的时候,便能看清楚周围,是与中原截然不同的风景。 天空是震撼人心的深蓝,没有一片云彩,与土黄色的大地相映衬。 悬泉置的北边是一片戈壁,间或有胡杨林和怪柳从生长,更多的是黑色小石子和零星的小草堆。 那是西沙窝、盐碱滩,隔着它们,隐约可见北方三十里外的烽燧,一个连一个,如同坚毅的哨兵,屹立不动,从东到西,绵延数百里,构成了敦煌北部的长城防线。 有这些烽燧护卫着敦煌,匈奴人便不敢过来牧马劫掠。 悬泉置的南边则是由远及近,从高到低的三条线: 最远的白线,是雪山,或有百余里远,那便是横跨整个河西走廊的祁连雪山。 中间的是黑线,此为三危山,颜色黑褐,据说上古时代,舜帝将桀骜不驯的三苗放逐至此。 最近的是红线,三危支脉火焰山,山上寸草不生,呈现出诡异的褐红,犹如烈火,由此得名。 火焰山山脚下倒有一片绿意,那是由名为“悬泉”的小溪滋润的绿洲,犹如戈壁中的一块翡翠,哪怕沙暴再大,也无法将其掩盖。 沿着泉水流淌,绿洲弥漫开来,一直延续到连通中原与西域的大道。 任弘已为这条路取好了名儿。 “丝绸之路!” 走在道上,左右无人,夏丁卯才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老仆愚钝,还是不太明白,君子为何对傅介子如此上心。” 任弘却卖了了关子:“夏翁对傅介子,知道多少?” 夏丁卯哈哈一笑:“老仆只是个庖厨,对此人的了解,自然是从他的吃食上。” “一年前,傅介子持节前往西域,路过悬泉置,那时老仆是厨佐,只记得,此人饭量很大,尤其喜爱吃鸡!光傅介子一人,就足足吃了两只!” 虽然这年头的鸡比较瘦,但一人干掉两只,也是大胃王了。 任弘忍俊不禁:“这些我知道,都记在那卷《骏马监过悬泉置费用簿》上,可惜我来悬泉置晚,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幕。” 于是任弘对傅介子的了解,就只有向往来官吏商贾打听了。 好在,这年头晚上没啥娱乐,悬泉置也不提供特殊服务,于是聊天侃大山,就成了漫漫长夜里旅客们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 大家躺在传舍的卧榻上,聊聊各自家乡风光,说说西域、长安的新闻,不同郡国的口音在此交汇,虽然大多是无用的废话,但日子久了,任弘也收集到不少信息。 任弘说道:“我听过往的官吏说,傅介子是北地良家子,孝武皇帝时以从军为官,随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但功名不显,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也不过是个六百石的骏马监……” 骏马监隶属于九卿之一太仆之下,秩禄与县令同。 “别看秩禄不高,但傅介子主管天子之骑马,常行走于宫苑,颇受大将军霍光赏识。此次出使西域,途经楼兰、龟兹,他倒是做了不少事啊。” “去时怒斥楼兰王,回来时,又在龟兹斩杀匈奴使,但都不是重点,他的主要目的,是前往大宛国!” 大宛,已在葱岭以西,后世的吉尔吉斯、乌兹别克一带。 说到这,任弘问夏丁卯道:“夏翁可知,大宛国什么最有名。” 这个夏丁卯倒是清楚:“自然是汗血马!” 任弘拊掌:“没错,就是天马!” 这时候,他们已绕到了悬泉置的西南边。 坐拥15乘车,40多匹牛马的悬泉置厩,每天都会产生大量牲畜粪便,味道感人,熏到来往使节官吏可不妥。 所以马厩设在坞院南墙之外,一来是靠近放牧的绿洲,二来是让呼啸的风,将气味带走些。 此时,一个风尘仆仆的驿卒刚从西边抵达悬泉置,厩吏将他迎入置所,其他人则负责为马喂水食豆,若是那驿卒赶得急,还要为其更换一匹新马。 任弘踮起脚就能看见,厩中的马匹,肩高一般是七尺,放在中原,这已经是出类拔萃的“河西马”了。 但大宛天马的高度,可是能在八尺以上的! 《相马经》上说:六尺以上为马,七尺以上为騋(lái),至于八尺以上? “为龙!” 半个世纪前,为了这中原少见的马种,汉朝甚至两度征讨大宛! 尽管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被这场远征弄得疲倦不堪。 尽管汉朝最终仅得惨胜,活着回到敦煌的人,只剩十分二三。 但这场战争,收获的可不止是几千匹大宛马,更让整个西域见识到了汉朝的强大,绿洲城邦无不威服。 汉武帝也十分高兴,在天马入朝时,亲自提笔作了一首《西极天马歌》,为了这大大的祥瑞,特地改元为“天汉”! 所以天马对汉朝而言,是有特殊政治意义的。 这些往事,是夏丁卯在长安做任氏仆役时亲眼所见,但接下来的事,却需要敏锐的洞察力。 任弘道:“按照当年的城下之盟,大宛每年要输送两匹汗血宝马作为贡品。” “但这份朝贡关系,已中断许久。” 这便是先前苏延年和陈彭祖对任弘说的事,汉兵十余年来不曾西出玉门,让西域诸国对汉朝有些怠慢。 加上匈奴挑拨,连续三年,每年都有汉使被截杀,汉朝在西域的影响力,似乎又退回到大宛之战前…… 经过十一年休养,已恢复国力的汉帝国,自不会容忍这种状况太久。 “前年,大将军霍光才扳倒了政敌桑弘羊、上官桀、鄂邑长公主、燕王等人……” 任弘念完后,才惊觉这个名单好长,更觉得霍光真是可怕。 “去年,便立即让傅介子持节前往大宛,力图恢复武帝时的天马之贡,这意味着什么?” 夏丁卯还是没太听明白,胡乱猜测道:”是大将军,或者陛下想骑天马?” 任弘哭笑不得,骑个鬼啊,且不说汗血马凶得很,小皇帝不用人帮忙爬不爬得上去。就说霍光这种完全为政治而活的生物,决策做事,肯定有明确的政治目的。 他指向西方,在烈日炎炎下向西绵延万里的丝路,道出了自己的猜测: “不,这意味着,朝廷有意重开西域!” …… PS:谢谢大家的打赏、推荐票、投资、收藏、吐槽,请再接再厉,我十月新番作为新人,需要你们的帮助。 还有昨天的两个盟主,人在梧桐下,以及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蛋先生,多谢多谢。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3章 任少卿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任弘知道,在汉武帝晚年,几次远征漠北讨不到好后,汉匈两个帝国间的对抗,已经从直接交锋,转变为对西域的争夺。 汉朝势必将当年“断匈奴右臂”的战略贯彻到底,河西这条手臂,会向西继续延伸,将西域牢牢攒在掌心里,夺匈奴之府藏。 而傅介子的这趟出使,也验证了他的猜测: “傅介子的出使只是开始,未来十年,大汉和匈奴,势必在西域分个胜负。对边郡子弟而言,立功异域的好时机,又来了!” 风口已现,但以任弘现在低微的身份,根本凑不过去,他还需要一点小小的帮助。 任弘对夏丁卯道:“昔有张骞凿空西域,遂为博望侯。夏翁,我相信,这傅介子,便是今之博望!” “我希望能借机得到傅介子赏识,随之出使城郭诸国,以博功名!” 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任弘知道,傅介子很快就会在西域立下功,名垂史册,他将被后人与张骞相提并论,是异域封侯的典范。 这便是任弘对这时代,最鲜明,也是最迫近的一个记忆点。 这趟功劳,不蹭白不蹭。 “太冒险了。” 这是夏丁卯听完任弘打算后的第一反应,他缄默半响后,花白的头,摇成了拨浪鼓。 “西域辽远,去十个人,回来的往往不到五个。君子可是任氏最后的骨血,上次遇到沙暴,便几乎丧命,西域凶险,更胜敦煌,万一……” 那次真是意外,任弘有些无奈,而他们这时候,已走到了悬泉置南边的胡杨林里,这是敦煌一带最常见的树木,汉代人称之为胡桐。 也只有这样坚强的树种,才能在恶劣的环境里茁壮成长。 一如流放敦煌的移民们,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孝子贤孙…… 任弘想着要如何说服夏丁卯,毕竟自己还需他协助,遂拍着坚硬如同石头的胡杨树道: “我是罪吏的孙子,按律,应禁锢三代!” “只可为少吏,不可为长吏!更不得举孝廉。” 悬泉置啬夫,秩禄百石,百石及以下皆为少吏。 虽然任弘很喜欢悬泉置,半年下来,已将这当成了家,但一辈子能看到头的生活,是很可怕的。 夏丁卯却不这么想,天气太热了,他在一棵枯死的胡杨树干上就坐,取下白色的绡头擦汗,露出额头上深如沟壑的皱纹,喃喃道: “少吏也没什么不好的,这半年来,君子为东厨添置了新炊具,又教了老仆多少新颖的吃法。要老仆说,长安的两千石,吃的花样,也不一定有吾等多,与其回去勾心斗角,担惊受怕,还真不如在边地逍遥自在。” “我想出人头地,可不是为了高官厚禄的享受。” 任弘朝他作重重揖:“若我此生只是个区区少吏,该如何为先祖父,为任氏,沉冤昭雪呢?” 夏丁卯一愣,旋即有些动容:“原来君子一直记着这事!” “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大父冤死,距今不过十余年,小子岂敢忘怀?” 看着远处在热浪下有些虚影悬泉置,任弘道: “夏翁,再与我说说,我大父任少卿的事罢……” …… “家主原籍河南郡荥阳县,他十五岁便在外奔波谋生,为人仆役,驾车去了一趟关中,觉得那才是豪杰丈夫应该待的地方,便留在了右扶风。” 说起往事,夏丁卯难得露出了笑: “但家主初来乍到,没有为吏的门路,只能在武功县替人服役。” 汉朝每个成年男子都有服役的义务,但也可以雇人代替,甚至由此滋生出一个行业来…… “家主便从区区求盗、亭父做起,破了几个案子,成了亭长,那是最微末的小吏。” 任弘颔首,心里却暗暗嘀咕道: “亭长可不小……” 秦汉的亭长虽然只是地方基层单位,相当于乡镇片警,却能掌握武备,结交豪侠,秦末乱世中,不少人以此起家。 比如那黑…… 黑心肠的高祖刘邦! 那位任少卿自然比不了高皇帝,但放在天下太平的环境里,经历却也十分励志。 据夏丁卯说,任少卿为人机敏,将亭部的恶少年治得服服帖帖,为乡人部署打猎的地点,分配麋鹿鸡兔公平无缺,受到赞誉。 这一干就是十年,升为县中三老,又十年后,以亲近民众被提拔为三百石的武功县长。 只不过,后来汉武帝出游至武功,任少卿因为武功县贫穷,不忍苛责百姓,没有准备足帷帐,而被免官。 这真是飞来横祸啊,汉武帝和秦始皇帝一样,就喜欢满世界乱跑,次数多了,真搅得官民鸡犬不宁。 任弘曾听几个来自河东,去往敦煌的治渠卒醉后提及,当年有位河东郡守,因为汉武帝巡狩时未能筹备好迎接事宜,绝望之下上吊自杀了。 任少卿只是丢了官,算运气好了。 只听夏丁卯继续道:“家主免官后,乃为卫将军舍人。” 卫将军,便是卫青,做他和霍去病的舍人,这恐怕是那时最快的晋身之阶了。 和倒霉悲催的李广不同,在这两位麾下混,是个人就能分许多军功。 但问题是,进过卫家的门,就好比刷了层漆,这辈子都抹不掉,这大概就是任少卿悲剧的开始吧。 后来,任少卿还真得到了皇帝青睐,官运亨通起来。 他做过益州刺史,惩治了不少豪强恶吏,在蜀郡的一起案件里,还救下了沦为矿奴的夏丁卯一家。 从那以后,夏丁卯就跟定了任少卿,成为其私从仆役。 又过了几年,任少卿被任命为北军护军都尉,秩比二千石。 然后,就赶上让长安人头滚滚的巫蛊之祸了…… 作为亲历者,夏丁卯回忆起那时候的情形,仍有些心悸:“当时卫太子已杀江充,发兵徒为乱,而左丞相刘屈氂则奉孝武皇帝之命,以官军围攻,双方大战于街巷,长安大乱,死者数万……” 任弘明白原委了:“这时候,大父监护的北军,就成了胜负的关键?” 北军是汉朝常备军的精锐,共有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贲等八校,任少卿作为护军都尉,则负责监护八校。 一百多年前,太尉周勃便是依靠夺北军之符,方才剿灭诸吕。 所以卫太子想要孤注一掷,首先要争取的,就是出身卫氏舍人,手握北军兵权的任少卿! 夏丁卯搔头道:“这些老仆不太懂,但当时,卫太子确实乘车到北军南门外,召见家主,交给他符节,令其发兵。我随家主出营,家主向卫太子下拜,接受了符节,但回到军营后,却闭门不出……” 看起来,任少卿在这起事件中,保持中立态度,没有帮助太子,也没有帮助官军。 这场老子和儿子干架,他不想掺和。 “家主这是诈受节不发兵,不傅会太子,孝武皇帝也未曾追究。” 但等卫太子败亡后,情况却变了。 “家主早时曾经因过错鞭打过北军粮官,那粮官怀恨在心,便乘机上诬陷家主,说他接受太子的符节,许诺发兵,还索要事后的九卿职位,只是见卫太子不利才作罢。” 夏丁卯切齿道:“孝武皇帝听闻后,竟信以为真,认为家主乃是老于世故的官吏,见太子起兵,想坐观成败,谁胜就支持谁,有二心。于是将家主下狱审问,月余后诛死!” 这便是任少卿的一生。 任弘过去虽也听夏丁卯提及其事迹,但这却是最详细的一次。 “这皇帝老儿……”任弘暗暗吐槽,汉武帝性情暴戾多变还不是胡说的。 就比方巫蛊之祸里,协助卫太子的人,基本统统诛灭。 两不相帮的任少卿等人,有二心啊,杀了! 而事后清算,曾攻击卫太子最勤勉的那批人,左丞相刘屈氂也惨遭腰斩灭族…… 得嘞,只要摊上这位陛下,卷进这趟浑水里,不论如何选择,就别想全身而退。 哪怕汉武帝死了,有卫氏外戚背景的大将军霍光上台,巫蛊却仍未翻案! 任少卿,依然蒙受着“逆臣”的罪名。 而任弘这位罪吏子弟,则被放逐敦煌,遭体制禁锢,升迁饱受限制。 夏丁卯年纪大了,提及老主人,一时间心伤不已,老泪打湿了脚底的沙土。 往事就是这样,让人一会哭,一会笑。 任弘宽慰了夏丁卯一番后,又追问道: “夏翁可知,那个诬告大父的北军粮官,如今在何处?”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4章 人固有一死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那个粮官,可以说是任氏不共戴天的仇人。 提及此人,夏丁卯抬起头,原本悲戚的脸,满是愤怒! 他咬牙切齿道:“我来到悬泉置后,曾向长安来的人打听过,听说那竖子善于钻营,靠着诬告家主的‘功劳’,一路高升,如今已是两千石的郡守大吏!这世道,真是忠良被戮,奸邪当权!” “两千石……” 相当于后世高官了。 任弘站起身来,踱步后回头问道:“他大概是早已忘了我这任氏遗孤了罢?” “或是以为,我熬不过敦煌的苦寒,或是因为,被流放禁锢的罪官子弟,再怎么折腾也很难重新起势……” 区区悬泉置佐,对上封疆大吏,简直是蚍蜉撼树! 想到这点,夏丁卯忽然有些害怕。 不是怕自己怎样,而是怕任弘年轻气盛,反而招致灾祸,他继续劝道: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为老家主翻案洗冤固然重要,但还是为任氏留下骨血更要紧。这件事,不急罢……” 任弘却不作答,良久后才道: “夏翁。” “我大父字少卿,而他的名讳……是‘安’罢?” 任安,这就是任弘祖父的名字。 “我曾听夏翁说起,大父生前与太史公司马迁,是好友?” “没错。” 夏丁卯回忆道: “家主与司马子长,乃莫逆之交!” “太初年间,两家便时常往来,司马子长曾游历全国,喜欢尝试不同地方的口味,为了迎接他,家主专程让我做过蜀郡的食物。” “后来,司马子长因李陵之事被下狱时,家主还替他说过话。” “之后二人往来不多,家主还做益州刺史时,曾派我给太史公送信,责以古贤臣之义,但司马子长始终没有回信。“ “直到家主下狱待诛时,司马子长才去探望……” 夏丁卯指着任弘:“对了,当时老仆在外,倒是君子,与家主同在牢狱之中!” “我在?”任弘仔细想了想,但在记忆里,丝毫没有这场景。 所以司马迁和任安诀别的场景,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任弘全然不得而知。 倒是夏丁卯有些感激地说道:“司马子长当时已为中令,重新得孝武皇帝信任,尊宠任职。老仆事后才听说,任氏未被诛灭三族,君子得以存活,多亏了他周旋,太史公,是任氏的大恩人啊!” 竟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任弘颔首:“我牢记于心。” 他心里想的却是:“可惜太史公已经故去多年,不然我还能去长安投奔……” 但也就想想,因为普通人想要从敦煌去长安,光是向官府申请传符的过程,就艰难到让你怀疑人生,若是私逃,一路上更有无数置所关隘的盘查在等待。 想到这,任弘却又对夏丁卯神秘地说道:“其实太史公,是给过大父回信的。” 夏丁卯看向任弘:“君子何以知晓?” 任弘道:“半年前,遭遇沙暴后,我不是沉睡数日么?期间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了许多事情,也包括太史公与大父的狱中诀别,还有,太史公写给大父的回信,历历在目,我清清楚楚看到了上面的一句话……” 此事颇为神异,夏丁卯有些诧异,睁大了眼睛:“是什么话?” 眼前,有一片胡杨的叶子轻飘落下。 远处,有万年不变的祁连雪山傲然耸立。 任弘轻声道: “他说,人固有一死。” “或轻于鸿毛……” “或重于泰山!” …… 夏丁卯品味着这句话,良久才道:“我尤记得司马子长的谈吐,如此言语,像是他的话,这莫非是君子少时在狱中所闻所见?” “或许是吧。” 任弘是鬼扯,这句话,他明明是从后世选进语文课本的《报任安》里看来的。 那句经常挂在教室墙壁上的名言,谁能想到,这封司马迁最终未能寄出的绝笔信背后,竟有这般曲折的故事…… 他心中感慨万千,嘴上却继续跑火车:“我以为,时隔多年,这句话能入我梦,必有深意!” 任弘认真地说道:“夏翁,大父蒙受冤屈,喋血京师,你我牵连远徙,遭了多少罪过屈辱!” “那仇家如今是将吾等忘了,可若有一天,他忽然想起来呢?我若满足在悬泉置里做小吏,日后岂不是要如小蚂蚁般,被轻易碾死?” “我更不愿这一生,一直被不白之冤禁锢住,最终死得轻如鸿毛。” “那个诬告大父的仇家,他纵为二千石又如何?树大根深又如何?” 任弘指着地上道: “我如今虽只是敦煌戈壁滩上一颗小石子。” “但往后,定要成为一座高千丈,重万钧的祁连山,将仇家活活压死!” 这只是说服夏丁卯的借口,哪怕没有那任氏的仇人,没有这不白之冤,自己既然能来到这个时代,亦当在时间长流中留下痕迹,而不是了无声息。 夏丁卯仰头看着少主,还记得从关中来敦煌时,一路艰辛,风雪中,自己将任弘背在身上,是那般幼小轻飘。 不知不觉,他已变得如此高大。 “不愧是任少卿的子孙!” 夏丁卯壮其志,翘起大拇指:“君子这股犟气,真像极了老家主。” 说到这,夏丁卯一下子想明白了一件事,有些激动地说道: “君子自从遭了那场沙暴后,就好似变了个人,为悬泉置出谋划策,还教了老仆许多新颖菜式。老仆最初还以为是效谷县的郑先生有大本事,让君子有如此大的变化,可后来打听又并非如此,如今看来,莫非也和那场梦有关系?果真是老家主庇佑啊!” “咳,必是大父有灵,让我开了窍。” 任弘连忙转移话题:“如今我禁锢在身,像大父那样,从亭长慢慢积功到县令,寄希望于从一介小吏里脱颖而出,这条路已走不通。” 至于汉朝选拔地方人才的途径,察举的四科取士,也与他无缘。 用后世的话说,连政审那关都过不了啊…… 所以眼下,只剩下了一条道! “赶上大汉重开西域的风口,以功节,突破这层禁锢!再设法回长安去。” 禁锢之法,对军功并不适用。 再往后怎么走,任弘是有长远计划的,只要保证在三四年内去到长安,他就能赶上下一个千载难逢的风口。 因为任弘知道,大将军霍光,未来还要玩一出大的…… “君子请放手去做!老仆拼尽这区区性命,也会帮你到底!” 但夏丁卯也有些发愁:“前段时间,那西部督邮得知君子身份后,便打消了提拔的念头,君子要如何让傅介子激赏于你?往后能带你出使西域?” 任弘却胸有成竹:“我自有办法,只是需要数日时间筹备,此事还要夏翁相帮!” 事关少主的未来,夏丁卯难免有些紧张:“那傅介子,还有多长时间便会归来?” 任弘道:“傅介子在龟兹杀匈奴使者的事迹,已被丝路上的胡商,提前传了回来,至于他本人,恐怕也快到玉门关了。所以敦煌中部都尉,才让苏延年、陈彭祖二人去迎接。” “敦煌郡东西数百里,有九座置所,从玉门关到此地,依次有龙勒置、敦煌置、遮要置,这之后才是悬泉置,按照车马速度,一去一回……” “十天。” 任弘有了答案:“最迟十天……傅介子就会抵达悬泉置!” 还不等任弘与夏丁卯细细商议计划,却有一个矮个的黑脸汉子,从悬泉置里匆匆走出,朝他们大声唤道: “任君,原来你在这。” 却是置卒吕多黍,他穿着一身粗麻短打,小跑过来,一把拉住任弘就走: “速速随我回去,置啬夫正四处找你,说是有要紧事!”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5章 四时月令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屁的要紧事!” 一刻后,任弘已站在悬泉置坞院内侧靠北的墙垣下,脸上笑嘻嘻,心里却骂开了。 原来置啬夫火急火燎地将任弘叫回来,是要找他干活:将一份朝廷诏,抄在墙壁上…… 没办法,谁让悬泉置,只有3个人识字呢…… 另外两个,分别是悬泉置的行政长官,置啬夫徐奉德,以及郡里派来监督驿站运行的置丞。 置丞还负责与敦煌郡、效谷县的沟通,一天到晚经常不见人影。至于置啬夫徐奉德,又是个懒散的老头,说什么自己只管大事不管小事,所以文抄录的活,就统统由任弘来干。 比如眼下任弘手里这份《使者所督察诏四时月令五十条》,足有数百字,抄写完毕,恐怕得半个时辰。 任弘轻轻念着上面的字:“诏曰,往者阴阳不调,风雨不时,是以数被菑害,百姓不安。惟皇帝明王,靡不躬天之历数,钦顺阴阳,敬授民时,以丰年成。” “元凤三年六月甲子……” 任弘算了算,六月初三时,这道诏令从长安发出,到了七月十八,敦煌郡就收到了传信,连夜向下层各机构传达。 到了今日,七月十九,便送到了悬泉置…… “一骑过一骑,驿骑如星流。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任弘眼前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从长安到敦煌,将近2000公里,驿骑45天跑完,平均一天50公里,以汉代的路况,还算凑合吧。 不过,这还不是邮驿的极限速度,遇上紧急军情,驿骑一昼夜疾驰数百里,半个月便能送达长安! 这就是汉帝国政令,从中央到基层的速度。 多亏了像悬泉置这样的驿站,遍布全国,随时喂饱了驿骑,把急切的军令和温暖的家,由内地传向边疆,或者由边疆传回内地。 至于诏的内容,其实很浅显明白: “禁止伐木,谓大小之木皆不得伐也,尽八月。草木零落,乃得伐其当伐者。” “毋夭蜚(fēi)鸟。谓夭蜚鸟不得使长大也,尽十二月常禁。” 任弘读完后乐了:“这不就是环境保护法么!” 诏里规定了四季的不同禁忌,如春季禁止伐木、禁止猎杀幼小的动物、禁止捕射鸟类、禁止大兴土木,夏季则禁止焚烧山林等…… 汉武帝时已尊儒术,设五经博士,朝廷颁布的诏令,很讲究对于《周礼》的继承。 这五十条,便是从礼记月令里摘选出来的。再加上为政者对“天人感应”较为迷信,认为在不同季节做合适的事,才能确保风调雨顺,若是违反了规律,比如在春夏处死犯人,就会招致不好的灾异。 不过在任弘看来,这些条令,对敦煌郡来说,确实有积极意义。 眼下正值温暖期,敦煌的植被远胜后世,但仍是绿洲森林少,沙漠戈壁多。随着移民涌入,农田开垦,敦煌人口激增,已有3万余人,若是像南方那般,无所顾虑地烧荒伐木,导致的后果是很可怕的。 你可别笑,在大西北,可持续发展真的得从古代就开始做起。 “不管有没有人看得懂,看了会不会严格遵守,我还是好好抄了,让置中吏卒,以及过往行人知晓罢……” 任弘便让人帮忙,在墙壁上画了个墨线绘成的栏框,又手持粗毫,用“墨蹟题记”的方式将正文誊写上去。 任弘前世是学过法的,来到这时代后又勤学苦练,他的字迹平实稳重,宽博大方,旁边手持墨砚协助他的置卒吕多黍也不免赞道: “任君的字写得真好!” 任弘退后两步,欣赏自己的成果,闻言笑道:“你怎知好不好?” “我虽不识字,但瞧着方方正正,就是好看!” 吕多黍压低声道:“比置啬夫写的都好……” 任弘朝厅堂看了一眼,笑道:“可别叫他听到。” 置啬夫徐奉德是个糟老头子,人不坏,就是心眼小了些。 好话说完后,吕多黍又有些踌躇地说道:“任君,若是得空,可否帮小人写一封信?” 任弘虽然手腕有些发酸,但还是一口答应。 一般这种请求,任弘是不会拒绝的,汉朝人口四千多万,99%的人是文盲,识字的士子受人敬重,但有时太把自己当回事,也会遭人排挤。 任弘可不是自视甚高的酸文人,他更乐意利用这点不值一提的优势,广交朋友,作为交换,也能向他们学些东西。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哪怕拥有千年见识,任弘也有不擅长的事:比如拉弓射箭,骑马驾车,通过足迹蹄印判断人数,辨识野外的植物,甚至是最简单的取火。 这年头取火方式只有两种:明燧和石燧,分别要用到铜鉴和火石,都很需要技巧。 没有打火机和火柴的日子,真南啊! 而这吕多黍,虽然是置啬夫身边使嘴的小置卒,但也算全能,不但会驾牛马车,还经常奉置啬夫之命,去效谷县采买货物,偶尔也能帮上自己。 回到传舍里就坐后,任弘问吕多黍要给谁写信? 吕多黍自己准备好了木牍:“吾弟吕广粟,他在吞胡候官破虏燧服役。” 敦煌郡是帝国边地,共有四个部都尉:玉门都尉、阳关都尉、中部都尉、宜禾都尉。 而四都尉之下,又有候官,各自管辖百里边关烽燧,比如中部都尉,便有平望、破胡、步广、吞胡、万岁五个候官。 候官之下,则是部,部有候长。 候长之下,才是守着各个烽燧的燧长,一燧十人。 这便是敦煌郡的候望系统,正是他们守望着帝国的边疆,任何风吹草动都通过烽烟传递给屯戍部队。 一般来说,屯戍兵是由内地的戍卒担任,但候望兵,则多是敦煌本地籍贯。 吕多黍的信不长,无非是天气转凉,要托人给他弟弟寄两件冬衣,另外告诉弟弟,家里一切安好,自己每逢休沐就会去看一看母亲,让弟弟好好服役,不要担心。 任弘三下五除二写好,抬头看吕多黍:“汝弟识字?” “燧长会给他念。” 吕多黍自己都有些不确定:“应该会吧?” …… 事情完了,吕多黍千恩万谢离去,任弘的手腕也酸痛不已。 登记传符,抄写诏令,将过客的费用薄册归类,为置所内的徒卒写信……这就是任弘的日常工作,看似琐碎寻常的小事,却也是汉帝国行政的缩影。 他和悬泉置内其余36人一样,都是帝国庞大躯体上的一颗小螺丝钉。 恰在此时,传舍里吃完饭的苏延年、陈彭祖正好在置啬夫徐奉德的陪同下,走了出来。 任弘起身拱手: “徐啬夫,二位上吏,饭食可还合口?” “寻常而已。”陈彭祖还是一脸别人欠他钱的样子。 苏延年却拆穿了他:“陈尉史,说话要凭良心,方才那盘沙葱鸡子,几乎全是你吃了,还赞不绝口,我只抢到一著!” 他指着陈彭祖唇上,大笑道:“瞧,你嘴上还沾着膏油呢!” 陈彭祖顿觉尴尬,顾不得体面,连忙用衣袖擦了擦嘴上的油花。 鸡子就是鸡蛋,市价3钱一个,可不便宜。沙葱则是敦煌砂地上一种常见的野菜。 眼下一般沙葱的做法,是用盐渍了做凉菜,下干饭而已,但悬泉置却与众不同。 苏延年对置啬夫徐奉德道:“过往官吏商贾都在传,说悬泉置的吃食,全敦煌第一,我看此言非虚。” “上吏过奖了,不过是粗饭陋食。” 徐奉德年过五旬,走路一瘸一拐,他过去是个屯戍边塞的燧长,在抵御匈奴扰边时受伤,这才被安排到悬泉置任啬夫,一干就是十多年。 眼下被人夸奖,他嘴里谦逊,脸上却是红光满面,有些小得意。 任弘知道,徐老头就是爱面子。 原本他们悬泉置在敦煌郡九个置所里,经常垫底,因为招待贵客不周,马匹多死亡,常受督邮批评,每次去郡里上计,都是徐奉德最丢人的时候。 直到半年前,任弘从效谷县求学回来后,给他提了不少新的建议。 例如去县城找铁匠铸了口“铁锅”,任弘又教夏丁卯炒制食物的法子,味道别具一格,比如这沙葱炒蛋,便是一绝:加点热油膏,鸡蛋就沙葱,大火炒熟,香气扑鼻。 炒菜提前千年面世,整个大汉朝,独此一家!不过因为膏油贵,只有官吏就食时,铁锅才会响一响。但也足以让往来官吏使节连连叫好,连带徐奉德也多受褒奖,去郡里开会也不再害怕了。 他一高兴,便将夏丁卯提拔做了厨啬夫,任弘则为置佐吏。 苏延年对方才那顿饭意犹未尽,摸了摸胡须:“可惜要走了,否则我还真想多吃几顿。” 徐奉德道:“等二君迎了傅公归来,悬泉置自当备好宴飨,到时候可不止有鸡子,还有鸡、彘、羊,准保是在其他地方没吃过。” 苏延年拍着被甲衣包裹微挺的腹部:“善,我定要空着肚子来!” 因为腿脚不便,徐奉德便让任弘代自己送苏、陈去马厩。 路上,任弘还装作不经意地询问道:“敢问苏君、陈君,不知傅公何日能到悬泉?” 陈彭祖道:“傅公具体行程,吾等也不知,汝等就等着郡里发传罢!“ 一般来说,重要人物途径驿站,经常前呼后拥,郡里得提前一到两天,派人沿着各置所,依次传达,让他们做好接待准备。 他不说任弘也猜到了,最多十天。 二人上了马,苏延年临行前,还不忘回首对任弘道: “小后生,傅公最欣赏年轻敢为的勇者,待他抵达悬泉置,见了你,定会欢喜!“ …… PS:悬泉置可考的第一任置啬夫名为“奉德”,汉宣帝本始元年(公元前73年)在任。 四时月令为悬泉置北墙所,是王莽时期的留存,图片见友圈。 汉朝中央到基层的传信速度,参考悬泉置发现的永光五年《失亡传信册》。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6章 最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傅介子欣赏勇士,倒是与我事先猜测的差不多……” 任弘早就想明白了:“先前那西部督邮不用我,因为他是郡吏,凡事求稳,知道我是受禁锢的罪吏子弟,便不敢冒险。” “但在绝域里奔波的将军、使节,他们缺的,正是节勇士!” 说句不好听的,正儿八经的官宦子弟,良家百姓,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谁愿意到西域冒险? 张骞两次出使,队伍里也多是郡国恶少年,亦有来自属国的羌胡,头上顶着各式罪名的驰刑士。 他们有一个共同点:穷凶极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卖命,才能发狠,才能豁出去。 正是这群人,以无畏的勇气,向着未知世界进发,硬生生凿空了西域! 这是属于华夏的地理大发现。 但光有勇气,还不够啊,想要出类拔萃,任弘还得展现一些其他东西…… 于是任弘立刻折回悬泉置,却见徐奉德还站在门口,他头戴刘氏冠,在悬泉置一众帻巾里,鹤立鸡群。 方才在苏、陈二人面前,徐奉德可是满面春风,眼下却冷了下来,见了任弘,便没好气地说道: “诏抄完了?” 任弘指着北墙处:“都抄到墙上了。” 徐奉德吹胡子瞪眼:“这次没砸笔?” 任弘笑道:“啬夫听到了?” 徐奉德冷笑道:“悬泉置巴掌大的地方,你喊那么大声,置所里的众人,烧火的、站岗的、喂马的,谁没听到?” “置所里的笔可不多,若是损坏了,你可是要赔的!” 徐老头一激动,脚下还打了个踉跄。 “啬夫勿急,我力道不大,笔没坏,没坏。” 任弘过来搀扶徐奉德,徐奉德却揽过任弘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间……确实是壮士之言,任弘啊,看来是我悬泉置地方小,装不下你了……” 徐奉德其实是很欣赏任弘的,在他看来,此子聪明伶俐,未来倒是可以将悬泉置放心交给他,甚至还一度想为自家女儿牵线搭桥,让她嫁给任弘。 可近来他才看明白,这任弘,不是能在小地方呆一辈子的人啊! 穷困偏僻的戈壁滩,装不下年轻人的心,他们的眼睛,总是望着外头,或憧憬神秘的西域,或渴望富丽堂皇的长安…… 任弘笑道:“我听闻傅介子事迹,一时妄言,啬夫可别放在心上!” “不过,那傅介子出使归来,再有八九日就到悬泉置了,抵达当日,悬泉置要如何招待,才能让傅公满意?” 徐奉德不以为然:“他比那挑嘴的督邮还难伺候?夏丁卯做的菜,西部督邮不也赞不绝口么。” 任弘却道:“督邮不过是区区郡吏,岂能和持节的朝廷使者相比?” “更何况,上个月,啬夫还对众人说,希望今年上计时,悬泉置能拿下全郡之最!” “那是酒后之言,当不得真……”徐奉德老脸有些发红,他喝了酒后,总喜欢说大话。 “可我记在心里了,置所里的二三子,也都记下了。” 任弘认真地说道:“啬夫,悬泉置今年的表现,当得起全郡第一!这可是事关悬泉置名声,还有置所内众人的赏赐啊……” 敦煌郡在十月份上计时,都会让功曹和督邮主持,对境内九座置所,进行一次大比,得“最”,也就是第一的加以褒奖,末位的进行惩罚。 得最的赏赐是两头大肥彘,虽然这年头没阉过的猪,肉味道没后世好,但置所里的穷卒复作们,哪还能挑三拣四?悬泉置三天两头杀羊杀鸡,但真正能进他们嘴的时候,可不多,天天吃老肥肉,是每个人的梦想。 哪怕不杀卖了,分摊到每个人头上,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任弘很了解徐奉德,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人,涉及到自身的前途时,漠不关心,一副咸鱼样。 可一旦关系到悬泉置的名声,以及置所内众人利益时,就会特别在意! 果然,徐奉德入套了,他沉思道:“西部督邮虽然口头上赞誉了悬泉置,可他素来与敦煌置啬夫有故,往年的最,也总是颁给敦煌置。悬泉置若想压过敦煌置,可不容易啊。” 省城的招待所,当然比荒郊野外的招待所条件好,想要胜过,只能弯道超车…… 任弘道:“机会还是有的,傅介子在异域立威扬名,载誉而归,悬泉置若能接待好他,定是一项让郡里不能忽略的政绩!” 徐奉德也了解任弘,抬起头看向他,露出了笑:“你这小孺子,又有什么鬼主意?” 半年来,徐奉德对任弘隔三差五的新想法,早已习以为常了,这些点子看似匪夷所思,但最终总能给悬泉置带来好处。 “我有一策,能让傅介子对悬泉置赞誉有加,甚至会替吾等,向朝廷请功!” 任弘朝他长拜道:“只望啬夫,能让我全权筹办此事!” …… “昨日徐啬夫都嘱咐我了,从今日起,东厨上下,都要听任置佐的,任君但有所需,尽管吩咐。” 七月二十日午后,忙完日常公务后,任弘站在粮仓外,等待与他秩禄平级的厨佐罗小狗打开仓门。 厨佐名小狗,这可不是骂人,而是亲爹亲妈给取的。狗是六畜之一,忠诚,乖顺,遂成为汉代人钟爱的贱名,比如汉武帝的词臣司马相如,过去就叫“犬子”,后因倾慕蔺相如为人才改名。 要是不改,历史上就会留下一个“司马犬子琴挑卓文君”的美谈了…… 罗小狗实则长得一点也不小,人高马大,矮小的粮仓门廊他得弯腰才能进去。 悬泉置的粮仓离水井近,因为这是遇火最要命的地方,但它又怕水,潮湿的环境里谷物难以保存。 所以粮仓顶上的瓦,是整个悬泉置最好最密的,而且四面出檐,为的就是防止雨水。 因为敦煌干燥,底部没必要做成南方粮仓的干栏式,但仍以夯土为台基,以防万一。厚厚墙壁上开着天窗道,这是为了让新收的粮食通气,完成后熟,但也用红柳编的篾罩着窗,虽然敦煌鸟雀不多,可若飞进去一只,便能吃个肚滚圆了。 待仓门打开后,扑面而来的,是在阳光下迎风起舞的灰尘,却见里面是一个个并排摆放的大瓦缸,盖着厚重的木盖。 任弘进去转了一圈,忽然蹲下身,捏着一粒黑色干硬物体,却是粒老鼠屎。 他抬起头,看着趴在粮仓天窗台檐上那只懒洋洋的狸花猫,无奈地说道: “小七,你又偷懒了,最近莫不是将你喂得太饱?” …… PS:还是感谢昨天的推荐打赏章说,以及三位盟主:老道啊,老朋友菩提督公,还有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姬先生。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7章 看我找到了什么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小七是只浑身黑灰色花斑的狸奴,也就是中国狸花猫,它的祖先,是土生土长的喵星人,早在春秋战国便开始为人捕鼠了。 这猫主子和两千年后的一样高傲,竟没有搭理任弘,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踩着小碎步走到边缘,轻盈一跃,又不知跳到哪个缝隙里去了。 任弘笑骂道:“迟早将这不好好捕鼠的狸奴扔出去。” 罗小狗也咬牙切齿:“我早就想将它炖了,只是猫肉不好吃!” 说是这样说,可平日里偷偷将吃食带来给狸奴的,不就是罗小狗这厮么?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喂猫的时候笑得可开心了。 这对猫狗组合,着实有趣。 任弘也没揭穿,继续往前走,一路揭开瓦缸的木盖,里面是未脱壳的粟、黍、麦、菽等粮食,装得满满当当。 汉代五谷中,除了主要为南方产的稻外,悬泉置都齐了,加起来有100多石,折合下来三千公斤,足够一支上百人的使团吃一个月。 任弘最关心其中一种的储量:“我记得上次谷物入仓登记时,徕麦还有不少?” 罗小狗道:“尚有三十石,多得是。” 徕麦便是小麦,虽也是五谷之一,但素来不受中原人待见。 因为麦子表面包覆有一层麸皮,蒸煮粒食的话,十分坚硬粗糙,还容易胀肚子,甚至因为小麦受潮发芽而食物中毒,远不及用粟、稻安全可口。 所以从很早开始,麦子就是穷人的口粮,一些贵族官员,甚至以服丧时吃麦饭为简朴孝顺…… 不过到了汉武帝时,情况有所转变。 因为宿麦,也就是冬小麦的种植已经成熟,秋天种下,来年夏天收获,可以让青黄不接的穷苦农民缓一口气,不至于闹荒饿死,被认为是救急的好作物。 几十年前,大儒董仲舒还写了一篇《乞上使关中民种麦章》,随后汉武帝让大司农牵头,在关中狠狠普及了小麦的种植。 再加上小麦耐寒的特性,在一位名叫“赵过”的搜粟都尉主持下,新开拓的河西走廊也广泛种植,面积仅次于粟。 即便如此,小麦作为“粗粮”,仍未摆脱五谷最末的地位,在价格上,比其他粮食要低一个档次,比它更便宜的,仅有牲畜也常吃的豆子。 但任弘却偏就喜欢这量大管饱,物美价廉的麦子,拍着装麦的大瓦缸道: “还请罗厨佐取取5石小麦出来,统统磨了!” …… 紧挨着粮仓的,则是加工谷物的区域:一排杵臼,木头杵,石头臼,用来给谷子脱壳去秕。 另有几个用脚踩的踏碓,谢天谢地,这东西既已在汉代出现,就不必任弘来发明了。 舂米是枯燥累人的活,一般让刑徒、复作来干。人分三六九等,米也一样,根据舂捣精粗的不同分为四个级别,最好的米叫御米,其余依次为稗(bài)米、粲àn)米、粝米,提供给不同级别的行客。 此外还有两个大石磨,这东西据说是鲁班发明的,由来已久,最初虽也用来磨麦,但流传不广。 直到汉武帝时关中大规模种麦,老百姓对着堆满粮仓,却难嚼的麦饭实在没办法,石磨这才走进家家户户。 以麦面做的食物,被汉人称之为“饼”:用水在釜中煮称为“汤饼”,用甑(zèng)蒸熟称为“蒸饼”,敦煌坊市中时常有卖。 还有煎熟后和水搓团往嘴里塞,类似后世藏族的糌粑(zānba),称之为“糒”(bèi),常作为军粮储备。 种类是挺多,但眼下,因为面粉粗糙,做法也单调,味道让人不敢恭维,还要面对根深蒂固的华夏粒食传统。 所以,面食仍只是案几上的小妾,完全撼动不了各类饭粒的正室席位。 不过悬泉置的石磨,是被任弘改造过的:原本古朴的凹坑状磨齿,被他调整为后世北方石磨常见的八区斜线纹磨齿。因为疏密得当、排列有序,磨面的效率和质量大大提升,产出的麦面,较其他地方的要细腻许多。 眼下,罗小狗招呼着几个人赶驴磨面,任弘自然等不了他们,东厨院落的另一头,厨啬夫夏丁卯早已用现成的麦面,开始和水揉面了…… 水用的是两公里外的悬泉泉水,打来后在水缸里保存,清澈冰凉,和入不算精细的黄面里,再打一个鸡蛋进去。 夏丁卯过去做饭前从不洗手,近来听了任弘的话,改了这老毛病。 只见黄色的面团在他有力的双手下揉捏、变形,最后拍成一个扁圆形的大面团,放置在陶盆里。 见任弘过来,夏翁问道: “君子,要死面还是发面?” “稍发即可。” 夏丁卯有些好:“君子究竟想让老仆,做什么吃食。” 任弘笑而不答,夏丁卯便一个个开始猜: “驴肉黄面?” “胡羊焖饼子?” “也不对啊,莫非是搓鱼子?” 夏丁卯点到的,都是两千年后的敦煌小吃,在任弘的指点下,基本都在悬泉置厨房里做出来了,靠着一口炒锅和这花样百出的吃食,悬泉置才能在半年内广为郡内所知。 相比于这年头的大酱下糙米饭,的确是太过好吃,搞得一向与世无争的置啬夫徐奉德,都有勇气争一争全郡第一置所的名头了。 任弘笑道:“是之前没做过的,至于是什么,夏翁稍后便可知晓,不过,我还差一样能给它添彩的东西……” 正说话间,悬泉置门口传来一声叫唤。 “任君!你要的物什,我从县市买回来了!” 任弘出了门,正好看到吕多黍赶着一辆老马拉的方厢车,停靠在悬泉置外。 吕多黍昨天傍晚告假去了趟效谷县城,回家看望老母,将要给弟弟的信和衣物寄出,顺便帮任弘买点东西。 他下了车后,双手将车厢里几个小包捧起,小心翼翼地交给了任弘。 “此物走遍了县市都未见,果然如任君所言,要在卖药材的地方才能寻到。” 这几个小包颜色黄褐,至于它们的材质,细密而有韧性,像是麻布,却又不是麻布。 没错了,这竟是理论上,要到一百多年后的东汉,才会被蔡伦发明的…… 纸! 几个用来装物品的纸包,就这样赫然出现在任弘面前,不仅如此,上面还用毛笔歪歪斜斜,写着两个字: 不是吃人。 而是“胡麻”! …… 对于纸张出现在这个时代,任弘丝毫不惊讶。 都坐下,都坐下,这有什么稀的,别看他们悬泉置只是个边塞小驿,两千年后,却是中国最早纸质文的发现地好不好! 置所里专门存放简牍的屋子里,任弘整理文件时,就曾翻出过好几张麻纸来,上面还写了不少字。 铁证如山,这说明,蔡伦只是改进了造纸术,在此之前,至少从文景时代开始,粗糙的麻纸便在关中出现,后世称之为灞桥纸,汉人则唤其为“赫蹏(tí)”。 敦煌郡纸张也不少,任弘也打听过其来源,发现多是来自官府纺织丝麻的织室,那儿每天都会产生大量针头线脑、碎布边角。为了不浪费,某位不知名的工匠便将它们切碎、蒸煮、舂捣,做出了第一张纸…… 纸张由此发明,但那位工匠,却无人记得他的名字。 因为质地粗糙,这些古纸不太适合写,更多是用来裹细碎的物品,东厨里就有许多,上面写了附子、细辛等,显然是用来包药材的。 手里这几包也不例外,任弘真正需要的东西,是裹在纸团里的胡麻。 任弘轻轻打开纸包,里边装满了扁而细小的黑色颗粒。 没错了,确实是上好的黑芝麻。 这东西是典型的外来物种,据说是由张骞出使西域时,从大宛带回来的。 夏丁卯也出来了,见到胡麻有些惊:“君子要煎药?” 自张骞归来后,汉人喜提芝麻,但几十年过去了,这东西仍然没被当成食物,而是先作为药材:可怜任弘刚来到汉代时,就被医者灌了不少芝麻汤,据说能补五内,益气力,长肌肉,填髓脑。 南方黑芝麻糊任弘很喜欢,可芝麻汤的味道,真的不敢恭维。 任弘解释道:“不是作为药,而是要撒到待会要做的吃食上,会更香!” 夏丁卯脑子还是没转过弯来:“君子究竟要做什么,竟要加药为引!” 任弘只好揭开了谜底: “馕。” “烤馕!”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8章 好烫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置啬夫徐奉德背着手走出悬泉置时,外面正热闹。 悬泉置外的空地上,多了个四尺高的方形土灶,以青砖砌成,肚大口小,形似倒扣的水缸,外面则抹上和了羊毛的粘土,底部留有通气口。 这是昨日任弘得到徐奉德准许后,带着悬泉置里的徒卒们筑起来的,时值初秋,敦煌天气酷热,才一昼夜,土灶里外就彻底干透,可以使用了。 眼下这灶坑里,火烧得正旺,不断有柴木被投进去,一直烧得坑壁滚烫,待明火消失后,夏丁卯才将早已擀好的二十几个面胚放进去。 徐奉德凑过去一瞧,却见扁圆的黄色面胚上,表面撒了些黑色胡麻,且已按照任弘的要求,捏好了馕边,扎了透气孔。 面胚被紧紧贴在圆形坑壁上,待到贴完了,便用一张熟牛皮,将坑顶一蒙。 然后任弘等人,就什么都不管,只在一旁吹牛打屁了。 “这就完事了?” 徐奉德有些发怔,以往任弘提出的那些新颖吃法,无不是要在铁锅前努力翻炒,各种加料,吃是好吃,就是费时费力,做出的菜肴价值不菲,只有招待官吏贵客才能上案,今天怎么如此简单? “等上一刻即可。”任弘信心十足,烤馕是最地道的西域省美食,他前世在西域省跑时,几乎天天吃,做法也亲眼见过无数次,今日只做最简单的,既不刷油,也不二次烤制。 徐奉德仍有疑虑:“这胡麻是药啊,能和饼放一起?” 任弘道:“几个月前,啬夫不也说胡蒜是药,辛辣难吃,拒绝食用么,现在如何?” 胡蒜就是大蒜,也是张骞老哥从西域带回来的外来物种,眼下也只是作为药材。 中原的医者们认为,此物能通五脏,达诸窍,去寒湿,辟邪恶,而往来丝路的邮差信使,常随身带一包胡蒜,一旦中暑,就将大蒜和水嚼上一颗…… 那滋味,别提多酸爽了,头一次吃的人,估计辣得满脸是泪吧。 有没有效果任弘没试过,他只知道,一旦某人和你说话时满口蒜味,那多半是经常出远门的邮传驿卒。 起码在敦煌郡,任弘是将胡蒜入菜的第一人,蒜瓣拍碎了加入滚油里就锅一炒,不管炒菜还是炒肉,味道都变得更加美味。 吃面食就更少不了蒜了。 “世上没有任何两种食物,像蒜和面这样般配。” 任弘忘了这是哪位名人说过的话,反正不是鲁迅。 对大蒜,徐奉德一开始是拒绝的,直到他拗不过夏丁卯的力荐,尝试了一次…… 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如今徐奉德每逢吃饭前,已经能娴熟地剥上几头大蒜,边剥边等面出锅了。 果然,大西北的人吃蒜,只有0次和无数次的区别。 而细细数下来,芝麻、大蒜、蚕豆、香菜、黄瓜、石榴、核桃、葡萄,都是凿空西域后陆续传入的……所以说,博望侯张骞,真真是大吃货国的千古功臣,民族英雄啊! 任弘用胡蒜做了比方后,徐奉德便没话说了,摇了摇头,回到悬泉置的门口阴影下,让人铺了个蒲席,坐等任弘的杰作。 “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出甚么来。” 不过在任弘看来,老家伙就是馋了,想一出炉就尝尝。 干等也是等,任弘便捧着一包胡麻过去,给徐奉德又提了个建议。 “多种胡麻?”徐奉德眯起眼来:“为何?我悬泉置又不开药铺。” “我前段时日,问过在效谷县屯田的人了。” 任弘耐心地解释道:“他们说,但凡是头一年种过胡麻的地,来年必然病害少,地力肥,产量高。” “这说明,此物有增加地肥,艾杀虫豸之效,啬夫不是打算在悬泉溪水边,再多开百余亩新地么?不妨先种胡麻试试。” 悬泉置原本只有百多亩地,不种粮食,只作为菜畦,种些葱、韭、葵等,尽量保证蔬菜自足,近来随着往来河西的行客数量增加,已有些不够了。 “若真如你所言,倒是可以一试。” 见徐奉德有所松动,任弘很是高兴,胡麻价钱不菲,若是能每年种上几十亩,悬泉置烤馕需要的芝麻就不用发愁了。 芝麻还有其他大用,比如榨油,这年头的油主要来自动物肥肉炼制,但哪怕是家养的动物也很羸瘦,没啥油水。 至于植物油,花生还在远美洲,后世开遍青海湖畔的油菜花也是外来物种,任弘至今尚未见到,也不知传入中原没有? 所以眼下能找到的油料作物,只有大豆和芝麻。若是能以悬泉置为起点,广种芝麻,让白色的芝麻花开遍河西。 这样的话,再过些年,任弘或许就能喝上芝麻油,甚至可以用芝麻酱蘸涮羊肉了…… 如此一想,他竟有些饥肠辘辘,抬头看看日头,吃下午饭的餔时(15点到16点30)已到。 这时候,徐奉德鼻子却动了动。 “好香!” 任弘也闻见了,这是麦面熟透的焦香,以及芝麻烘烤后散发的浓香。 他望向馕坑,拊掌笑道: “馕熟了!” …… 哪怕到了出炉时,馕坑的温度依然是炙热的,夏丁卯忍住满头大汗,手持火钳,将馕一个个拎出来,厨佐罗小狗手持箩筐在旁接着。 却见那烤制好的馕经过烤制,水分全去,糖分发生降解,为馕染上了焦黄色,浓郁麦香扑鼻而来。 罗小狗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一时没忍住,伸手想去拿,才触到却叫了起来: “好烫,好烫!” 夏丁卯转头骂他道:“小狗,新食出炉,要由长者来尝,你忘了?烫到活该!” “我不是要给徐啬夫试试温么。”罗小狗这才将装了十几个馕的红柳筐端到徐奉德面前,笑道:“徐啬夫,尝尝?” “这么大怎么下嘴。”徐奉德很是嫌弃,竟学起孔子,割不正不食起来。 还是任弘抽出随身携带的刀削,将硕大一块的馕切成小份,呈送给徐奉德。 徐奉德看着盘中金黄的烤馕,喉头动了动,拿起一块放入口中。 入口是浓郁的麦香味,酥脆的表皮,嚼到烤得熟透的胡麻,竟是如此浓香过瘾。 因为面里加了点盐,还带着淡淡的咸味,咽下去后,有种饱腹的满足感。 “如何?” 众人都看着徐奉德,却见他吧唧吧唧连吃了好几块,喝了口水后,才淡淡地说道: “可口是可口,就是太干,对老朽的牙不太好。” 这糟老头子! 其他人也开动了,早已等待多时的罗小狗直接抱着一个馕啃,吃相难看,鼓着腮帮子直呼好吃。 任弘这边则是馕的正确的吃法,慢慢用手掰着吃,与夏丁卯一同分享。 大厨夏丁卯也认为此物口感绝佳:“更胜于汤饼、蒸饼,能与君子教的焖饼、搓鱼相媲美了。” 毕竟这年头的汤饼,还不是面条,只是死面饼掰了煮,类似后世的泡馍,若没有浓郁的羊肉汤就着,确实很难下咽。 任弘笑道:“今日只是最简单的,其实还有更多做法,比如馕胚上可以抹点油、撒一把葱花,烤出来的馕更脆更香。甚至能刷牛羊奶、加蒲陶,加肉馅。” 蒲陶就是葡萄,在后世的西域,不止有葡萄馕哦,简直是万物皆可入馕! 馕其实不是任弘的发明,它的直系祖先叫“胡饼”,早已出现,是眼下西域绿洲城邦的主食。 任弘曾软磨硬泡,让那个滞留悬泉置的胡商,教自己做原始胡饼的法子,竟然还处于最简单的火堆旁埋饼阶段,面粉也很粗糙,在口味上,被他们刚刚做出的馕完爆。 等众人风卷残云,吃完三个馕后,徐奉德招呼任弘过去,说道: “任弘,你且说说,此物吃倒是好吃,但这和招待傅介子,让悬泉置取得今年全郡置所之最,有何关系?” “敢告于啬夫。” 任弘将最后一口馕咽下肚,笑道:“此物若是不加鸡子和面,不加胡麻,其实十分便宜,且烤法简便。” “但哪怕是最简略的做法,烤馕也比作为汉兵军粮的糗(qiǔ)和糒(bèi)美味,且更易携带吧?” …… 忙活一天后,等任弘回到住所中时,已是“夜食”(21点到22点30)时分了,西北日头落的晚,这会天才刚黑。 虽然这年头普通人一日两餐而已,但也有例外,值夜戍卫的边防将士,连夜赶路的驿夫走卒,有加餐一顿的权力,遂成定制。 坞墙上自有值夜的人守着,他们正在吃下午剩的烤馕,这东西能放很长时间,十天半月都没问题。 悬泉置里里外外,一共二十七间屋子,其中十五间是给行客住宿吃饭的传舍,再刨除厨房、办公室、存放文件的仓库,剩下的几间,要平分给三十多人,显然不可能。 所以悬泉置内,唯独置啬夫徐奉德拥有单独一间屋子,一般的徒、卒,需要挤在大通铺睡,任弘他们这些小吏,则两两混住。 任弘和夏丁卯住在一个屋,屋子矮小狭窄,连家具都没放置多少,仅有左右各一个卧榻,中间有张案几,上面放着小巧的铜灯盏,这年头膏油金贵,灯烛轻易不能点,四周一片昏暗。 夏翁今天揉了一天的面,又在大热天里烤馕,没有叫一句苦,实则却已累坏了,回来以后便酣然入睡。 任弘却睡不着,卧榻上铺了两层麦秆,又加了一层蒲席,仍是有些硬,他翻来覆去,想着白天的事。 今天,置啬夫徐奉德听到任弘将烤馕和汉兵常吃的军粮做对比后,便明白了他的打算。 “你是想将此物,向那傅介子献上?” 但还不等任弘详细解释自己的计划,徐奉德却打了个哈欠,对他道:“不必与我细说,这些话,你留着在那位傅公面前好好表现罢。” 言罢转身离去,招呼悬泉置的众人,将这二十几个烤馕分了吃,还给任弘丢下一句话: “既然让你全权筹办此事,老朽啊,就什么都不管了!” 这放权倒也放得彻底,让任弘有些发怔,还是夏丁卯对他说道: “徐啬夫就是说话难听,心里却一直念着将悬泉置经营好,对置所里的众人,也一直关切,君子也不例外,毕竟徐啬夫,也是看着君子长大的啊。” “虽然过去,徐啬夫有意让君子留在悬泉置,可既然君子去意已决,他也希望你能遂愿。” 夏丁卯又感慨道:“十多年前,老朽带着君子来到敦煌,在悬泉置落脚,多亏了徐啬夫收留。本以为这边塞苦寒之地,皆是穷凶极恶之徒,可没想到,遇到的,多是善人啊。” 任弘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些话,也暗自发誓:“哪怕我离开了此地,也绝不会忘了悬泉置,更不会忘了这里的人!” 按任弘推测,傅介子还有七八天才到,他的准备,还来得及…… 夜色渐深,任弘的眼皮也开始打架,在卧榻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鸡已叫过两遍,他才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 悬泉置门口旋即传来大声呼喊: “速速开门!有郡府传送到!”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9章 快递小哥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搁在两千年后,送快递的也不会来这么早啊。” 任弘一边吐槽,一边披上件袍子,匆匆出门,河西地区昼夜温差大,白天的敦煌戈壁酷热无比,凌晨时却有些寒冷。 外面敲门的驿使,已被值夜的人迎了进来,松木火把的光亮下,映出一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面孔,汗水将沙子和盐粒凝固在了脸上。 这就是汉朝的快递小哥了,头戴皂巾,身穿右襟宽袖衣,足登长靴,背着的褡裢则是红白相间,你别说,和京东的包裹还有点像。 驿使嘴唇龟裂,眼睛里满是血丝,与任弘见礼后,从身上挂着的褡裢里,取出一个红漆木盒: “郡府传,需得亲自交给置啬夫过目!此外,还望能为我备一匹新马,我稍后还需赶往下一处!” “请随我来。” 任弘曾多次接待过夜行的驿使,业务轻车熟路,一边喊东厨倒水准备吃食,同时让厩佐备好马匹。 去往置啬夫办公厅堂的路上,任弘询问驿使来处,却得知,他昨日一早才从敦煌出发,一天赶了百三十里路抵达悬泉置。 “如此疾速,应是急事!” 等他们走到平日办公、宴会用的厅堂时,徐奉德也已经一瘸一拐,从楼上下来了,他身上的官布袍未穿正,头上的刘氏冠有点歪。 徐奉德整了整衣冠,双手接过红漆木盒,恭恭敬敬摆在案几上,并当着邮人的面打开。 此时,青铜灯架上的灯盏悉数点燃,厅堂已是光影闪烁。 却见漆盒里边,是两块紧紧贴在一起的简牍,长一尺五寸,并加盖印泥封文——两端,中间各一封。 “三封乘传!” 任弘在一旁看得真切,不由眼皮一跳。 汉家自有完善的传制度,从一封到五封,分别代表不同的接待规格:一封乘马、二封轺传、三封乘传、四封驰传、五封置传。 具体讲起来有些繁杂,不如套用任弘的总结: “一封鸡毛蒜皮,两封鸡飞狗跳,三封杀猪宰羊……” 分别对应了悬泉置应付不同规格传的忙碌程度。 总之,接到三封乘传后,悬泉置要准备“四马下足”的公家轺车一辆,豚羊鸡酒若干。 这架势,来的肯定不是小人物,按照任弘的经验,要么是玉门、阳关都尉这种比二千石级别的官员上任,亦或是隶属于九卿的朝廷使者过路…… 不等他往深处想,徐奉德已喝令道: “任弘,对封印。” “诺!” 任弘轻车熟路地打开壁柜,取出每个置所都要备份的印泥板,与传上的封印对照,确认一模一样…… 他抬起头:“啬夫,确是御史大夫之印!” 徐奉德自己又检查了一遍,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任弘方才已经问过值夜的人,就算是起最晚的鸡,也已经叫完许久,而天空仍是一片黑暗,遂禀报道:“七月已卯,几旦!” 和后世以为,古代不管哪个朝代都是十二个时辰不同,至少在河西走廊,大家过的是“十六时制”,一天有十六个时称。 从0点开始,分别是:夜半、鸡鸣、晨时、平旦、日出、蚤食、食时、日未中、日中、日失、餔时、下餔、日入、昏时、夜食、人定。 而在悬泉置这样的驿站,更是将时间细分成了三十二个!比如将晨时(3至4点半)分成了鸡后鸣、几旦两个点。 因为他们必须确认,每一封传抵达、离开的具体时间,若是不够精确,往后出了事,追究责任就要扯皮了。 所以任弘觉得吧,悬泉置还缺少一个对“悬泉三十二时称”大声敲锣报时的岗位。 在确认封印无误,记好时间后,徐奉德才轻轻打开了传。 他扫视上面的字,眼睛睁得老大,然后便狠狠瞪了任弘一眼! 传被递给任弘:“速速记录在案!” 任弘应诺,跪坐在蒲席上准备写,可一瞧那传,却是一愣。 “元凤二年八月癸亥,大司马臣光、御史大夫臣欣,承制诏侍御史曰: 骏马监傅介子奉诏使西北国。 御史大夫欣下右扶风、陇西、安定、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诸郡置、厩,承以次为驾,当舍传舍,为驾三封乘传,如律令!” 这是汉朝传的标准格式,一年前由大将军霍光命御史府下达,意思是沿途点到的各郡置所客舍,都要按照规格接待去往西域的朝廷使者傅介子,勿论去来。 不会错的,类似的传记录,悬泉置已有一份,任弘曾反复翻阅过。 那次是前往西域的记录,而如今再见这传,则意味着傅介子,已经回来了! 驿使的话,更是应证了这点:“傅马监已至郡府,他急着赶回长安,只在敦煌城里休憩一夜,一早便要东行。” “郡守和督邮令我赶在他们之前,通知沿途各置所,依次做好接待准备。” 任弘连忙向驿使询问:“傅马监何时会到悬泉置?吾等杀羊宰彘可还来得及。” “明日,不对……” 驿使往嘴里灌了一口水,摇了摇头: “是七月已卯,今日傍晚!” …… 驿使匆忙吃喝一番,用冷水激了激脸,顾不上休息,便跨上新换的驿马离开。他肩上背着装有传的红白两色挎囊,一只手高高举着通关符节,紧抿着嘴,驾驭红鬃马,如一支箭般,向东绝尘而去! 他还得赶往下一站,换马不换人,要一直跑到东边的酒泉郡,才算完成使命。 此时,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徐奉德看着驿使远去,却猛地回头,想踢任弘一脚,被他灵活避开。 徐奉德气得骂道: “你个小孺子,不是说傅介子还有八九天才到么?” 任弘解释道:“按理说是该如此,都怪那苏延年与陈彭祖去得太晚,害得我算错了时间。” 这年头又没电报,两边就算约定具体时间,碰头错开几天,也是常有的事。 毕竟,连熟悉胡地,可以自动寻路的博望侯张骞,都能在打匈奴时失期晚到丢了爵。 但话说回来,傅介子前日才至玉门,昨日抵达敦煌城,今天就要跑到悬泉置,这也太赶了吧! 敦煌郡东西数百里,有九座置所,从玉门关到此地,依次有龙勒置、敦煌置、遮要置,这之后才是悬泉置,差不多六十里一置,一天走一站。 可傅介子,却是以一天两站的速度狂奔啊! “这傅介子,急着回京赶考么?” 任弘暗暗嘟囔,正要与徐奉德商量对策,谁料这糟老头子也是心大,竟打着哈欠说道: “老夫不管,此事你已一口揽下,不论傅介子是今日到还是明日到,都给给我筹备妥当了!” 他甚至拍了拍任弘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任弘啊任弘,你若是这点小变故都应付不了,就安分守己,好好呆在悬泉置接老夫的位子,也别想着做什么大丈夫,去异域立功了!” 言罢竟伸着懒腰,回去补觉去了。 眼看徐奉德做了甩手掌柜,只剩下自己一人扛下担子,任弘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最后却露出了笑: “有点紧张的感觉了!” 他知道,今天,七月已卯,这将会是悬泉置,极其忙碌的一天! …… PS:汉颜师古注:“律,诸当乘传及发驾置传者,皆持尺五寸木传信,封以御史大夫印章。其乘传参封之。参,三也。有期会累封两端,端各两封,凡四封也。乘置驰传五封也,两端各二,中央一也。轺传两马再封之,一马一封也。” 与悬泉汉简出土的诸多《传信简》完全符合。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0章 七月已卯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七月二十一,从日出到日失,大半天时间,悬泉置里外三十多个人都在忙碌,进进出出,每个人手头都有任弘安排的活。 任弘才检查完传舍出来,东厨庭院那边,已经快剥好羊了。 悬泉置剥羊,一贯是罗小狗来做,却见他用刀子在羊后腿上割开个口子,再用木棍插进去,捅出一个气道,一手扯着割开的羊皮,一手把着羊腿,便用嘴往里吹气。 听起来简单,要做好却难,一般人忙活半天,羊皮却一点动静没有,既需要强壮的体魄,更需要恰当的技巧。 这罗小狗肺活量极大,只见他腮帮子鼓起老高,吹几口气就敲打几下羊皮,一会儿便把羊吹得全身鼓了起来,好似一个皮囊,四腿朝天,蹬的直直的! 而后才能开始剥,在羊腹和羊腿上开缝,沿着胸腹部挑开皮层,拉开被挑开的皮边,开始拉扯,因为罗小狗力气大,一会便把羊皮扯了下来。 整个过程不过半刻,可谓一气呵成。 接下来,就是夏丁卯表演的时间了。 羊被悬挂到院子里那株胡杨木上,将剥好的羊头朝下倒挂,夏丁卯用刀子先剖开腹腔,把羊肚、羊肠子等拽出,而后卸下羊头,羊头通过喉管和羊肝、羊肺连在一起。 至于羊身,被放在木头大案上,夏丁卯动刀的速度很快,力道也足,且对羊的各个部位、骨骼烂熟于心,或沿着骨缝划过,使骨头分离,或挥动小斧猛地劈下,如此三下五除二,一头羊便剖解完毕。 夏丁卯又招呼众人收拾下水,羊肚、羊肠虽然污秽,却是平民百姓最常吃的肉食,可不能浪费了。 任弘在旁鼓掌道:“昔有庖丁解牛,今有夏翁解羊。” 夏丁卯满手血污,让旁边的人帮他擦汗,笑道: “按照君子给的菜谱,要杀三头羊才够啊,这已是最后一头了!” 傅介子的使团人数多达二三十人,还可能有同行的西域使节,米面悬泉置不缺,但肉蔬可得备足喽。 西域使节倒是无所谓,任弘想的是,对奔波岁余的使节团,可得好好招待。身处绝域,面对种种艰难险阻,饥寒无时,可不是容易的事,是值得好好犒劳他们。 任弘从正在院子里清洗韭叶、葵菜的置卒旁路过,对夏丁卯道: “傅马监和官吏们自然要好酒好肉,使团里的普通兵卒,也得让他们吃饱吃好。” “要让他们觉得,回到悬泉置,就像是回到家,这就叫宾至如归。” 如此说着,任弘走进了厨房,常年烟熏火燎,这儿的墙壁永远是黑乎乎的,屋顶的横梁上,还挂有肉禽之类,几只被灶火熏得黝黑的风干腊鸡…… 厨房里最重要的位置,便是长方形的高台土灶,跟后世北方农村的灶没啥两样。 并非每次做饭前,都要用火石或铜鉴取一次火,在悬泉置,厨房的两个火塘必须时刻着着。看火人不断往里添加细小的枝叶枯草,维持它的燃烧,做饭前,庖厨只需要用火钳夹个火炭往灶台处一放,便可重燃烈火。 火塘的热量也不能浪费,往往放置着腿长裆深的三足陶壶、四足陶鼎,陶壶烧着热水,烧好一壶再加满一壶,陶鼎里正煮着猪肉。 毕竟是大吃货国,从夏朝起,吃饭的家伙们便是礼器,鼎是煮肉的,簋说白了,就是造型别致的饭桶。至于天子诸侯的九鼎八簋、诸侯的七鼎六簋,无非是有资格吃几桶饭的区别…… 作为礼器之王,鼎在朝堂上,尚有一席之地,偶尔从河里挖出个古鼎,就是大大的祥瑞,汉武帝当年甚至为此改元“元鼎”,任弘琢磨着,这要搁到后世,年号就得是“元锅”了。 但在民间,鼎却日渐式微,沦落到只能呆在火塘边,竟上不了灶台了! 反而是釜大行其道,那高灶台上的四个灶眼上,除了一个正蒸饭的甑(zèng),另外两个则是圆底而无足的釜,熬煮着羊肉,已经烂熟。 釜的模样,和后世煮汤的锅已很相似,比起三足的鼎,它能更有效使用火力,节省时间和燃料,这一点颇受平民和军队喜爱,秦末时,项羽就使出了必杀技“破釜沉舟”,打赢了巨鹿之战。 人类身体不再有大的改变,但工具却一直在改进,从鼎到釜,但这还不是炊具进化的终点。釜只能用来煮和焖,虽然熟透,味觉上却少了刺激,于是任弘来到悬泉置后,又在这小小厨房里,添了一样炊具。 那就是炒锅。 硕大一口铁锅,敞口、球面的底、安有木把,占据了最大的灶眼,底部已被灶火熏得漆黑。 别看锅只有一口,却是几个月前,任弘花了大价钱,在效谷县城请铁匠专门铸的。边塞铁贵,他为了说服小器的徐奉德,可花了不少功夫。 虽然质量没法跟后世的比,但也凑合着用吧。 巡视完厨房,任弘放了心,对夏丁卯道: “粟、黍、酱、醋、豉hǐ)皆已完备,但这些寻常食物,其他置所也有,唯有各类面食,还有这锅炒出来的菜肴,才能显出悬泉置的独一无二来,对了夏翁,鸡杀了几只?” 悬泉置自有鸡埘(shí),养着几十只鸡,一般时候只吃鸡蛋,但遇上贵客到来,任弘就得在那本专门的《鸡出入簿》上,添上几笔了。 夏丁卯道:“老仆记得,傅介子上次在悬泉置停留时,最爱吃鸡,便让人一口气杀了六只,都已收拾妥当,敢问君子,这些鸡,该如何烹饪?” 任弘只点了一道菜:“夏翁按照拿手的来,但有一样,却万万不能少,那就是……” 还不等他将话说完,却听到悬泉置角楼上,有人大声喊道: “西边来了一队车马!” …… 悬泉置不仅是过往吏卒胡商的驿站,也是戈壁滩上的哨所。 总有几位持弩的材官,不论昼夜,谨慎地站在坞院东北、西南的两座角楼上,凝神戒备。 敦煌郡羌胡杂处,周边除了羌人,还有保于南山的小月氏部落,而匈奴人的马队,也经常在境外游弋,悬泉置得安排人放哨,监视过往行人,观察烽燧示警。 每当有车队路过,他们也会向置所禀报。 待任弘匆匆登上了角楼时,顺着材官指向远方的手,正好看到,笔直向西的丝绸之路上,扬起了一阵烟尘,看来队伍不小…… 等到那车队走近了,任弘才看清,足足有三十余人,队伍里不仅有牛马车,更有几头骆驼,身上满载货物,每走一步,都响起悠悠驼铃。 而位于队伍最前方的,则是一辆驷马轺车,车舆中,有位高冠士人正襟危坐,手持一根八尺长杆,杆上末端以染成红色的牦牛尾装饰,为其毦(ěr),一共三重…… 牦牛尾迎着干燥的西北风,轻轻飘扬。 见到此物,不论是角楼上的材官,还是走到悬泉置外迎接的徐奉德,都变得肃穆起来! 方才还在到处忙活的置卒们,手里的杂乱东西赶紧放下,挡在道路上的,则默默让到一边,垂首肃立。 不是因为来者是六百石的官儿。 也不是因为,他们是传要求高规格招待的贵客。 而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轺车上的东西代表着什么…… 连任弘,也在坞壁上站直了身子,目光久久停留在鲜艳的牦牛尾毦上。 “那是出使西域归来的使者。” “是大汉的旌节!” …… PS:汉代人最喜欢在墓穴里画“庖厨图”,友圈的图老发不出来,稍后发在章说里。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1章 使节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旌节乃是大汉天子亲自授予,代表了国家的尊严,承载着沉重的使命,身为使者,哪怕拼了性命,也要保护汉节周全! 任弘身在悬泉,从东来西往的官吏商贾处,听说过许多这样的故事。 大名鼎鼎的博望侯张骞,在他第一次出使西域时,河西还是匈奴人的地盘,张骞不幸为匈奴所擒,随从尽数被杀,自己被拘禁在单于庭。 这一留就是13年,匈奴人予其胡妻,有子,张骞看上去好像顺服了,然暗地里,他却藏着汉节,不曾有失。 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夜在胡地时听笳声,入耳痛心酸。张骞终于找到了机会,带着仆从堂邑父逃出匈奴,最终抵达西域,找到了大月氏! 又过了几年,当他历经险阻,回到长安时,身材高大的张骞竟持节跪地,对着巍峨汉阙稽首再三,痛哭流涕,举国为之震惊! 还有四年前,始元六年春(公元前81年),长安城除了召开盐铁会议外,还出了一个大新闻:汉武帝时出使匈奴,被胡人扣留多年的苏武,终于复归汉庭! 任弘听关中来客说,当苏武回到长安北阙时,哪怕是再熟悉的故人,也认不出他的样貌: 去时发髻乌黑的壮年使节,归来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者,在人迹罕至的北海,渴饮雪,饥吞毡的日子太苦了,熬白了少年头,却磨不尽忠臣心。 和去时一样,苏武枯槁的手中,仍紧紧握着孝武皇帝授予的汉节,不论是起卧还是牧羊,哪怕节旄尽落,也不曾有失…… 看着那光秃秃的节杖,从大将军霍光到长安普通里闾百姓,皆为之动容。 这一类的事迹听多了,哪怕是边鄙子民,大字不识,更不懂礼仪尊卑,但只要看到汉节,也会站直了身子,不敢丝毫怠慢! 这一幕,像极了两千年后的中国人,不管男女老幼,见到了鲜艳的国旗,不论何时何地,都得肃然起敬! 任弘也默默地站到徐奉德身边,感受着这似曾相识的场景,暗道: “这就是两千年后,我们依然自称汉人的缘故吧……” 那八尺汉节,三重牦尾,承载了某种能跨越朝代的精神正气! 悬泉置众人就这样敛着手,如同行注目礼般,看着那汉节,以及持节使者的轺车渐行渐近。 轺车是汉朝官方车驾的标准式样,比战车、方厢车更轻便,车舆上方还有一个伞盖。 和后世一样,车是一个人身份的象征,比如驾车马匹的数量,就好比汽车的排量,八缸还是四缸,区别明显。 而车的构件质地,车盖大小用料,车舆的颜色,也是区分高低贵贱的好办法。 却见那辆驷马轺车顶上的车盖是皂色,两侧的用来挡泥的车轓(fān)涂成朱红色。 汉初时,因为是一群泥腿子大老粗打下的江山,礼制十分疏陋,直到汉景帝时,才完善了汉家的车马舆服制度。规定中二千石、二千石的车驾皆朱两轓,千石、六百石则只将左轓涂成红色。 虽然傅介子才是六百石的骏马监,但因为身负朝廷节杖使命,故车马形制与二千石同。 除了轺车外,随行人员也有不同规格,车前举着旗子开路的“伍佰”二人,左右骑吏两人,后面还跟着几辆副车,虽比不上郡守行春的规模,但也比县令出门排场大。 直到轺车在悬泉置正门前停下,任弘这才看清了傅介子的模样。 这位让任弘苦等多时的汉使年过四旬,身材壮大,赤面短须,那须显然是他自己修过的,显得十分干练。头上戴着一顶鹖冠,彰显英武,尽管连夜赶路,一对虎目中却看不到疲倦。 他身穿赤色丝袍,黑色下裳,腹部微微挺起,一柄长剑挂在腰带上,左手按剑,右手持节,哪怕下车时,汉节也没有丝毫放松。 徐奉德带着悬泉置众人行礼,不止是拜见上吏,也拜旌节: “悬泉置诸吏卒,见过傅公!” 傅介子这趟出使经过的置所驿站,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一幕早已司空见惯,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吃食和茭草可备好了?” 徐奉德笑道:“都已备好,就等傅公到来。” 傅介子颔首,往前走了两步后,似乎想起什么,扫视在道旁迎接的悬泉置诸吏,问道: “谁是任弘?” …… 悬泉置诸吏齐刷刷看向站在徐奉德身边的皂衣小吏,任弘遂出列,朝傅介子拱手: “下吏便是任弘。” 方才,任弘看到傅介子的第一想法,竟不是等待多时的如释重负,也不是激动莫名。 而是琢磨道:“这傅介子果然身材壮大,比我还高一点,难怪一顿饭能吃两只鸡!” 傅介子不知任弘想法,上下打量他,问道: “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安能久事笔砚间乎……这句话是你说的?” “是下吏听闻傅公事迹,一时妄言。”任弘注意到,先前奉敦煌中部都尉之命,去迎接傅介子的苏延年、陈彭祖二人也在傅介子身边,定是他们说到自己了。 傅介子抚着短须:“志气倒是不错,但你觉得,我能和博望侯相提并论?” 任弘垂首:“博望侯使月氏、大宛、乌孙,凿空西域,西北国始通于汉。而如今西域已绝十余载,傅公复通之,此谓二度凿空。” 任弘真是佩服自己,二度凿空这种话也能想出来。 “傅公还在龟兹斩匈奴使者,壮我天汉国威,这件事,哪怕是博望侯,也不曾做过。想来傅公日后功名,当不亚于博望。” “能说会道。” 傅介子看向同行的几位副使、官属,指着任弘笑道: “汝等也能如任弘这般嘴甜,多夸夸我便好了。” 副使、官属皆大笑,徐奉德这时候却道:“傅公若是喜欢这小吏,下次再去西域,便带上他好了!” 任弘是万万没想到,徐奉德会这时候提出来,虽然听上去是玩笑,但副使、从吏的笑声却停止了。 那个站在傅介子身边,头戴长冠,留着长长胡须的副使摇头道: “老啬夫说笑了,傅公奉朝廷钦命出使,每个随员都得上报朝廷,岂能任意加塞人手?” 徐奉德赔礼:“老朽戏言,戏言。” 他已经帮着任弘,试探了一轮,这件事果然没那么容易,不过,关键还在傅介子。 傅介子却不置可否,只是指着身后众多车马随员道: “任弘,听苏延年说,你为吏十分干练,我这些属下吏士,你可得好好招待妥当了!” 言罢,竟径自向前走去。 “诺!” 任弘应了下来,却有些搞不清傅介子什么意思,还是徐奉德靠过来低声提点了他一句: “这位骏马监,开始考较你了!” …… “我想这傅介子,欣赏的是有条不紊之辈,可不会喜欢一个顾此失彼的人。” 徐奉德低声对任弘道:“傅公这次不是从大宛国带回了天马么,汗血马若是伤了病了死了,我悬泉置可担待不起。你且先在外安排妥当,再进去拜见不迟。” 他拍了拍任弘的肩:“勿要想太多,先做好本分事,我与老夏,在里面为你暖场!” “多谢啬夫!” 任弘了然,便立刻引导使节团的车马,往马厩方向走去。 悬泉置厩屋顶上没瓦,只架橼木,上面铺一层密集的芦苇,然而再铺一层泥,反复几次,便足以应付敦煌干旱少雨的天气。 任弘早在上午,就已经来马厩巡视过了,厩啬夫和厩佐都是勤勉任职的本分人,早已为天马准备了两个最宽大的马栏,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备足了供牛马食用的“茭”(jiāo)。 茭是牛马草料的统称,有麦秆、粟杆,也有牧草。悬泉置每天要接待许多车马,需要大量茭草,或来自于官府每年从田里收上来的刍稿,或是征募百姓在野外收割后交上来。 但驿马光吃草料可不行,不但羸瘦,还容易得病。 需得用铡刀将草料铡细后,和水拌上谷物和豆子。马匹食量大,一顿能吃两斗粮食,遇上要昼夜急行数百里的,厩吏还要忍着心疼,拌进去几个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鸡蛋…… 考虑到大宛天马初来乍到,不一定习惯中原的草料,任弘还让厩吏为它们准备了苜蓿(mù xu)。 苜蓿来自汗血马的老家大宛,也是张骞老哥凿空后传入的外来物种,这玩意倒没被当成药材,而是作为饲料大规模种植,从关中到敦煌,随处可见苑田里开着苜蓿的紫色小花。 可任弘在傅介子的使团车队里仔细瞧了一圈,看见了各色马匹,甚至还有高大的双峰驼,却唯独没有见到传说中的天马! “怪哉……”厩啬夫也发现了这点,和任弘对视一眼,觉得有些蹊跷。 但傅介子使团的众人,似乎并不在意这点,他们多是头戴赤巾,身披甲胄的斥候、兵卒,从万里之外归来,风尘仆仆,但精神气却很足,其谈吐与总是闷在一小地方的置所吏卒,有很大不同。 都是去过葱岭以西的人啊。 任弘看到苏延年也过来拴马,遂过去打了声招呼: “苏君,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苏延年连续赶了几天路,有些疲倦,见了任弘笑道:“是啊,吾等也不曾想到,傅公来得如此疾速,幸好遇上了,不然恐怕要坏了差事。” 他们本来要去玉门迎接,但才抵达敦煌,就遇上了傅介子,可见赶得很急…… 寒暄几句后,任弘问苏延年道: “对了,苏君可曾见到,傅公从大宛迎回的天马?” 任弘想探探其他人反应,故意没控制音量,听闻此言,还在马厩旁大声聊天的使团随员们忽然安静下来。 众人都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苏延年连忙拉着任弘到一边,低声道: “切勿再提此事!这次大宛进贡的两匹天马,还在半道上,就死了!” …… PS:感谢前几天的打赏、推荐票,还有两位盟主:老朋友阿米基德砸缸,还有某位两百斤的胖龙。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2章 天马死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天马死了?怎么死的!” 听闻此言,任弘有些惊讶。 苏延年叹息道:“据使团的人说是患了疾,母马先死去,公马也相继亡故。” 马可比人矫情多了,离开了原产地,长途跋涉,水土不服,确实很容易物故。当年汉朝远征匈奴,十多万匹军马,基本都是当消耗品用的——战死者少,疾病物故者多。 所以对中原王朝来说,每打一次远征漠北,就得歇上几年甚至十年,等新的战马长成。 任弘前世没学过兽医,也搞不懂汗血马患上了哪种牲畜疫病。 但他却很清楚,大将军霍光同意让傅介子这个“弼马温”出使西域,主要目的就是与大宛恢复朝贡关系,迎天马归汉,以此作为汉朝重返西域的政治信号啊! 如今天马却死了,那傅介子这次的使命,岂不是大打折扣? 这事史上可没有提啊,总不会是自己引发的蝴蝶效应吧?傅介子未能完成使命,还能得到再次出使西域,建功立业的机会么? 就在这时,任弘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连忙低声问苏延年道:“敢问苏屯长,天马是在何处死的?” “入玉门关前,还是入关后?” 苏延年道:“好像是入关前。” 任弘颔首:“就是在西域死的,那么,究竟是在抵达龟兹前,还是到龟兹之后?” 这两者之间,有天壤之别! “这我便不知了。” 苏延年摇头,与任弘告辞,和陈彭祖一起进悬泉置去了,他们作为比二百石的官,有资格参加招待傅介子的宴飨。 “看来,还得找当事人询问细节。” 任弘的目光,落在了傅介子使团的普通随员身上…… …… 任弘接待过往使团多了,也了解到,汉朝的使节有不同规格。 最高级别的是出使号称“百蛮大国”的匈奴,因为从汉高祖白登之围后,匈奴就与汉为“兄弟之国”,外交关系是对等的。 尽管汉武帝穷其一生,终于横扫漠北,使匈奴不敢南下,但匈奴人也够硬气,哪怕最艰难的时候,也始终未对汉屈服乞降,最多说两句软话,想要认汉朝做丈人,像过去那样,恢复和亲。 但汉朝好不容易翻身,岂肯再认这便宜亲戚?从马邑之谋开始,汉匈战争就只能有一个结局:匈奴为汉之臣妾! 两边就这么杠着,匈奴至今仍是与汉相匹的敌国。 所以出使匈奴的使节,得由两千石级别的高官充当,比如中大夫为正,谒者令为副,有时候甚至会专门授予正使“中郎将”的职位,苏武便是“以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留在汉者。” 西域那边嘛,就低一个档次,六百石级别为正使。 而方才那个站在傅介子身边,说每个使团随员都得上报朝廷,不能任意加塞人手的长须文吏,则是副使吴宗年,他属于大鸿胪之下的主客令,专门负责西北胡国事务。 除了正副使节,使团里还有二三十个随员,有骑吏、伍佰、译者及斥候士、御者等,可以统称为“吏士”。 百石以上的官都跟着傅介子先进去了,外面剩下二十多个吏士,任弘便热情地上前招呼,和置卒吕多黍一起,引着他们往置所走。 但走到一半,吏士中领头的那个大汉却停下了脚步。 这大汉扎着椎髻,脸颊两侧有飞鬓,下巴上却没有胡须,他吸了吸鼻子,指着不远处正往外冒白烟的馕坑道: “那里边莫非在炙肉,竟如此之香。” “然。” 任弘笑道:“正是为二三子准备的炙羊肉,刚好快熟了。” 飞鬓大汉咦了一声,有些惊讶:“真是了,吾等普通吏士,竟也能在置所吃上肉?” 和秦朝一样,汉代置所接待过往官吏,提供的伙食有不同规格,一一写在《传食律》上。 像招待正使、副使,一般要杀大羊一头,羊羔一头,鸡若干,饭要舂得最细的御米。 其余百石以上官属,则以羊肉、鸡蛋、猪羊下水为主,吃的饭是稗米。 普通吏士,一般就着韭、葵等蔬菜熬制的菜羹,有下饭用的酱、豉,吃舂得较粗的粲米。 最低级的驰刑士、奴仆,连菜都吃不到,只能就着酱、豉咽下极为粗糙,带着许多糠壳的粝米。 所以招待使团普通吏士们吃羊肉,是超出规格了。 “当然能。” 一旁的吕多黍解释道:“悬泉置今日杀了三头羊,两头招待傅公及副使、官属,另外这头,是任君自己花俸禄买的,给众吏士,还有置所里的同僚们食用!” 私人出钱,就不算违规了。 敦煌半农半牧,羊多,不算贵,一头才250钱,相当于任弘半个月的俸禄,任弘一点都不心疼,不心疼…… “任君,你与吾等素不相识,这是何意?”飞鬓大汉疑惑地看向他。 任弘朝使团的众人拱手道:“我虽是置所小吏,却一直佩服在异域闯荡的豪杰,风沙霜雪一整年,城郭山川九千里,如今顺利归来,不坠国威,靠的可不止是傅公一人的智谋,还有诸位的勇武。” “这区区一头羊,是任弘为表敬佩,一点心意罢了!” 众人面面相觑,那飞鬓大汉更是动容道:“自打出使以来,还从来没人与吾等说过这样的话,这份情谊,吾等记下了! 他旋即一拍胸脯,声音响亮: “吾乃傅公车前伍佰,陇西郡人,孙十万!” 这名字够牛,不过跟后世东吴的孙十万没关系,而是他的父母,希望老孙这辈子能挣上十万钱,成为大汉朝的中产阶级…… 孙十万是个爽快人,先前任弘那投笔之言,已让他赞赏,如今亲眼见了任弘的做派,颇有轻侠掷金之风,更是相见很晚,遂道: “任君说话做事,极对我胃口,你这个朋友,我老孙交定了!” 任弘则谦逊道:“孙兄较我年长,一口一个君,我消受不起,叫我任弘即可。” 可惜孙十万出身低微,尚无字,任弘也还没人帮他取字,不然相互称呼字才是常态。 末了,孙十万却又叹了口气: “自从进入玉门关起,这沿途的各置所,对傅公的招待是没得说,但对于吾等吏士嘛……” 他摇了摇头:“就只是按照律令办事而已,那些置所官吏,见了傅公满脸笑容,见了吾等,面色却是冷的。” 对在异域抛头颅洒热血的使团吏士来说,这种待遇,让他们有些心寒。 孙十万抬起头,看着这个小驿笑道:“相比之下,悬泉置着实不同,到了这,才感觉像回了汉地,多了些人情味。” “敦煌九置,悬泉当为第一!” 吕多黍这时候开始吹牛了,唾沫星子飞溅:“不止有肉,悬泉置给普通士卒小吏吃的食物,花样可多得是,待会啊,汝等恐怕要恨父母,给自己少生了一张嘴!” 他话音刚末,使团吏卒中,却响起了一个尖酸的声音。 “你这小卒,就使劲吹吧。吾等一年前路过悬泉置,又不是没吃过这的饭食,能下咽而已。” “至于炙肉,又有什么稀罕的?也就归国后沿途置所不供应,要说在西域时,有傅公带着吾等,威服城郭小邦,哪天不是大酒大肉?真比较起来,西域诸国的炙肉滋味,还更胜于中原!” “卢九舌!任弘好心招待吾等,你这说的是人话么?” 孙十万顿时狂怒,将说话的人一把揪了出来,骂道: “不需要转译时,你这根长舌头,最好收着些!” 卢九舌是个瘦小的中年男子,被孙十万揪着,好似老虎捏着只小鸡仔。 孙十万将他一推,朝任弘致歉道:“此人是使团的译者,通西域九座城邦的语言,吾等都叫他卢九舌。但不知是不是胡语说多了,越来越不似人子!” 卢九舌却仍嘟囔道:“我说的是实话……” “你再敢说一个字试试!”眼看孙十万捏着拳头要揍卢九舌了,任弘连忙拉住了他。 “是好是坏,一吃便知,孙兄,正好这炙肉已熟,你我还是招呼二三子去尝尝。” 孙十万这才放过卢九舌,众人走到冒着香气的馕坑处,却见罗小狗正手持火钳,小心翼翼地将坑壁上挂着的一串串羊肉取出来,放在陶盘上。 烤,这大概是人类学会的第一种烹饪方式,世界各地都有。 不过悬泉置的烤法,有点与众不同,利用了昨日大显身手的馕坑,是为“馕坑烤肉”,两千年后西域省独有的吃法。 上午杀的羊早已剖解完毕,将羊排用姜丝、盐、面粉拌匀成糊腌制后,用红柳木挂在馕坑内壁,烘烤两刻即可食用。 这刚出炉的馕坑烤羊排香气扑鼻,羊油滋滋作响,不管是悬泉置的吏卒,还是使团的御者斥候,都是下等人,也不讲究什么礼数,一人一根,直接上手就啃! 一口下去,是满口的肉香,因为裹了面粉,外脆里嫩,味美可口。 “这炙羊肉当真不错。” 孙十万嘴里撕着羊肉,赞不绝口,哪怕在行走西域诸国,见多识广的他看来,这也是上等佳肴了。 其他人也颔首不已,不少使团吏士吃完后,还唑着油乎乎的手指,眼睛盯着馕坑,意犹未尽。 只可惜,一头羊也就那么大,在场二十多一人一串,馕坑里烤的第一波就分完了…… 倒是那卢九舌,啃完一根羊排后,将骨头一扔,又说话了: “虽是不错,但还缺了一样东西,所以算不得上品。” 使团的众人早就习惯这人的长舌,都继续吮着骨头,没有理他。 卢九舌有些难堪,遂提高了音量,大声道: “这炙羊肉啊,少了一样中原没有的调料。” 满嘴油的吕多黍抬起头看,看着卢九舌:“缺了何物?” 卢九舌顿时神气了起来,大声说道:“少了安息芹!”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3章 安息与罗马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安息芹?” 听到此名,任弘心中微微一动。 他知道,安息就在伊朗一带,地方数千里,在西域最为大国,后世称之为“帕提亚”,被视为波斯第二帝国。 安息东接占据中亚的大月氏,西有条支,北有奄蔡,再往西,就是地中海,还有被称之为“犁靬(qián)”的罗马共和国了。 任弘算了算时间,罗马那边,前三头里的克拉苏、庞培、凯撒三人,如今正值壮年,即将崭露头角,迎来属于他们的时代…… 在东方,汉朝这边的使节,足迹也早已到达安息。 汉武帝太始、延和年间,便派出使节访问安息,安息王听说汉朝富庶强大,派了两万骑在东界迎接汉使,又遣使节团来汉朝参观,携带鸵鸟卵以及来自罗马的杂技团、喷火术作为礼物,献予汉武帝。 这是中国、伊朗两国友好关系的开端。 可惜汉武帝罢轮台戍后,汉兵十一年没有西出,在傅介子出发前,也再无汉使越过葱岭,倒是安息渴求汉朝才有的丝绸,常遣使者商贾入汉,重金购买…… 而芹,任弘也知道啊,水芹是中国原生物种,春秋战国就有采食,还写进了诗经里,什么“思乐泮水,薄采其芹”,所以鲁地儒生又自称“采芹人”。 敦煌干旱,水芹不多见,只有在靠近湖泽的田地,才偶有种植。 但这两个词结合到一块,任弘就搞不懂“安息芹”是什么玩意了。 而那边,卢九舌已经夸夸其谈起来了,大谈他在大宛国时,那儿的庖厨炙肉会加一些“安息芹”的种子,有香异味,撒上之后,原本普通的肉,也会立刻变成上品,让人肠胃大开。 亲手烤制了这些羊肉的厨佐罗小狗恼火了,不满地问道:“口说无凭,若想要吾等信你,拿出来看看啊!” “我还真有。” 卢九舌十分得意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丝袋,笑道:“我从大宛,带了一袋回来。” 那丝袋里,是一小包种子。 任弘好似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止住了正要发怒的罗小狗:“可否给我看看。” 卢九舌牛都吹出去了,也不好拒绝,但又有些舍不得,踌躇半响,只从丝袋里挑了十来颗,放在任弘手心,还不忘嘱托道: “只能闻,不能尝啊,这些安息芹的种子,都贵着呢!” 任弘看到,手心的十来颗种子狭长,呈黄绿色,腹面中央有明显的颜色较浅的纵棱。 等他放在鼻子前一闻,一股微辛的异香直冲肺腑! 任弘顿时瞪大了眼睛,心里卧了个大槽! 什么安息芹啊。 这熟悉的味道,不就是孜然么! …… “交出来!” 片刻后,孙十万追着卢九舌满地跑。 “不给!” 卢九舌缩着身子,将那一小袋种子抱在怀里,仓皇躲避孙十万的大手。 方才,任弘还想要多要点“安息芹”,捣碎后确认下是不是孜然,但卢九舌却断然拒绝。 “说好了只准闻,不许尝的!”不但不给,卢九舌还想连任弘手里那十来颗也想要回来。 孙十万好面子,觉得他有些丢使节团吏士的脸面,遂与之争抢,一边抢一边骂道: “你这竖子,任弘舍得花俸禄买羊与吾等吃,你却舍不得一点香料?拿来!” 卢九舌大呼冤枉:“这头羊也不过两三百钱,还不如我一包香料贵呢!汝等可知,这安息芹在大宛也是贵如黄金,一小袋就能换一匹丝绸!” 但纵是他东躲西藏,还是被孙十万抢了。 孙十万得意地将丝袋交给任弘:“任弘,拿着!想用多少,便用多少!” 只可怜那卢九舌蹲在地上,垂头丧气地捡着争抢中掉落的几粒种子,一边还带着哭腔骂道: “好你个孙十万,你在西域时大手大脚,将傅公给的俸钱,都花在酒食和胡妇上了。我则省吃俭用,好不容易在大宛换了些安息芹来,想回来卖出去赚点钱,这趟出使也不算白跑。你倒好,轻易送人了!” 他一抹眼泪道:“我,我要进去向傅公状告你!” 孙十万也是匪劲上来了,摸着腰间的环刀道:“你敢去,就别想活着回酒泉!“ 任弘连忙拦下了他,笑道:“孙兄,我方才只是戏言,勿要当真,这些安息芹,还是还给卢九舌罢,从大宛千里迢迢带回来,实在是不易。” 他走到卢九舌面前,将丝袋还给他,却留下了掌心那十余枚种子:“不过这几枚,我想买下来,敢问要多少钱?” 卢九舌一喜,本来想卖它个一枚两钱,但一抬头,又看了看怒目而视的孙十万,只好咬咬牙道:“送你了!” “就当是吾等吏士,给悬泉置破费招待的谢礼吧!”卢九舌心里在流血。 “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孙十万,立刻高兴起来了,将卢九舌拽起来,一边替他拍打身上的灰土,一边大笑道: “这才像汉使吏士该说的话!似人言也!” 他巴掌力气大,明明是拍灰,却像是揍人,打得卢九舌嗷嗷直叫,悬泉置的徒卒,和使团的吏士们都乐得大笑起来。 任弘则默默看着掌心的十来枚安息芹,在尝了一颗后,他确定,这就是后世的孜然。 只要是在北方撸过串的人,都能明白。 “没放孜然的烤肉,是没有灵魂的烤肉!” 但很可惜,这点孜然,实在是太少了,而且真正的孜然粉,光有孜然还不够,还得有八角、桂皮等混合到一起捣碎研磨,才算完整。 卢九舌说得对,孜然作为安息特产,在大宛也十分名贵,至于其他香料,比如八角、桂皮,虽然原产中国南方,但价格也不便宜,一贯是王公贵族的专供,不是他这斗食小吏用得起的。 任弘现在能做的,只是将这些孜然种子,种在悬泉置旁的田地里,希望它们能在中原生根发芽…… 哎,美味的孜然烤羊肉,哪年头才吃得上哦? 那边,孙十万折腾完卢九舌,还过来对任弘做了个承诺:“任弘,若我再有机会去大宛,定要给你带上十袋八袋安息芹回来!” 他是认真的,但卢九舌又嘴欠了,在旁嘟囔道:“你但凡有金帛就换酒肉吃了,平时身无分文,怎么买?” 孙十万一横眉,大声道:“我老孙说到做到,就算是抢,也要抢回来!当年贰师将军西征,不就抢了大宛国几千匹马么!” “若有机会,我真想和孙兄,和傅公,以及使节团的吏士们,一起去西边看看啊。” 任弘收起自己那颗吃货的心,用渴望的眼神,看着绵延向西的丝绸之路。 “谁说西域荒芜一片,那边好东西,真是不少。” “已传入中原的胡麻、胡蒜、蒲陶,安息芹,还有……” 任弘笑道:“汗血马!” …… “汗血马……” 当任弘提到这三个字时,一直话多的卢九舌,却忽然像是哑巴了一样,闭口不言。 孙十万也挠了挠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很显然,他想回避什么。 至于其他使节团吏士,也都目光闪烁。 那种怪的感觉,再次出现了。 任弘心里更加笃定:“一说到那死去的天马就成了这样,果然有问题啊,看来,我非得套套他们的话!” 光是将希望寄托在傅介子的“欣赏”上,太过被动了,他必须掌握主动。 只有弄明白使节团在西域遇到的事,傅介子所作的决策,搞清楚他们现在的处境,任弘才能开始下一步计划。 于是,任弘便拍了罗小狗一下:“罗厨佐,光有肉可不行,还得有酒,要让从西域归来的吏士们,喝个够!” 谁料孙十万却断然拒绝: “不喝,不喝。” “我乃伍佰,在傅公车前开道,傅公不走时,我可以饮酒达旦,烂醉如泥,但傅公没说要休息,那便滴酒不沾!” 他又冲着其他人喊道:“汝等也不能喝,都得随时候着待命,傅公可没说要在悬泉置过夜!”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4章 富贵险中求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诺!” 齐刷刷的应答声,使团吏士们多是恶少年出身,看似散漫,可又有一股无形的纪律在约束他们。 “傅介子不打算在悬泉置过夜?” 任弘心里一惊,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但他没有着急,只道:“枕戈待旦,是该如此,不过,光吃肉还是太干,缺点东西佐餐。” 罗小狗闻言,将陶壶递了过来:“水?” “太淡。” 任弘看向孙十万,笑道:“我倒是知道孙兄有一样东西,比美酒更甘甜!” “我?”孙十万茫然地看了看自己身上,找了一圈,啥也没有啊,最后目光定格在下体。 老天爷,这任弘说的,不会是尿吧? 虽说他们出使西域,陷入沙漠中最缺水的时候,老孙还真喝过这玩意,好像不甜啊…… 任弘没料到他会往下三路想,击了几下掌,让几个悬泉置的徒卒过来捧场,大声说道: “那就是傅公在西域扬威,在龟兹斩匈奴使的英雄事迹,孙兄不妨细细说来,好让吾等以此壮举佐餐!” …… 悬泉置内,傅介子更衣完毕,换下一身蒙尘的衣物后,发现年迈腿瘸的置啬夫还在门口敛手等待。 花白的头发,敦厚的脸,似曾相识。 “我记得你叫徐……奉德?” “傅公竟然还记得老朽!” 徐奉德有些激动,这差不多就是中央领导,记得村支的赶脚。 傅介子道:“悬泉置对我而言,毕竟不太一样,当年我在贰师将军军中为什长,回师时途经此地,中暑几死,全靠一口悬泉水才活过来。”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年西征军中的小什长,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汉使。 “自那之后,我再途经此地,便稍加留意,对了,你是悬泉置的第几任啬夫?”别看傅介子外表粗犷,实则却心细如发。 徐奉德答道:“第三任。” 他又问:“傅公可要悬泉置歇一夜?上舍的卧榻被褥,皆已备好。” “不歇,吃完夕食,喂饱马匹,吾等要立刻出发,赶往下一站!” 傅介子握着手中的旌节,望向东方,眼里有一丝隐忧:“我还要赶着回长安,向陛下,还有大将军复命!” …… 悬泉置外的馕坑边,众人坐成了一圈,被围在中间的是孙十万。 “去时,傅公已代天子责备楼兰王及龟兹王,令其不得勾结匈奴,截杀西域诸国赴汉使者,若有单于使节过境,当禀报玉门都尉知晓。” 只要不提汗血马,一切都好说,在任弘的鼓动下,方才还顾左右而言他的孙十万,已经在大吹使团在西域的英雄事迹了。 那龟兹(qiūí)的位置,便是后世西域省库车县,乃是西域北道上一颗璀璨的明珠,人口近8万,也算一个大国,因与匈奴日逐王的驻地相邻,所以对匈奴十分畏惧,始终在汉匈之间摇摆。 孙十万又道:“过了几个月,当吾等从大宛折返,回到龟兹时,龟兹王礼遇依旧,但傅公却觉察出了点异样,便让卢九舌诈问龟兹侍者……” 译者卢九舌立刻抢过话:“我装作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质问那龟兹小臣,问他‘匈奴使来数日,如今安在?’那侍者惶恐,这才全盘招供,说匈奴使者从乌孙归,正在龟兹!被龟兹王迎于馆舍,礼在汉使之上!” “于是傅公便囚禁了那侍者,又召集吾等共饮,酒酣之际说:卿曹与我俱奉县官之诏,使西域督责楼兰、龟兹勾结匈奴,阻扰安息、大宛贡使之事。今匈奴使已在龟兹,恐又欲教龟兹王劫杀吾等,一旦龟兹王动摇,收系吾等送予匈奴,吏士数十人,骸骨将沦落荒野,为胡狼所食,不得归汉,为之奈何?” 孙十万道:“吾等也明白,身在绝域危亡之地,死生自然全凭傅公!” “对,此身性命,皆交予傅公了!”使团吏士们纷纷出言,他们对傅介子有绝对的信任。 “于是傅公便带着吾等,夜袭匈奴使节所在馆舍,外面的龟兹卫士不敢阻拦,吾等便破门而入。“ “当时匈奴使在院中,那胡虏武艺不错,竟能引弓射杀吏士两人,可他终究不敌傅公,被傅公近身一刀透胸,当场就死了,其余几个匈奴人也尽数斩之!” “只可惜那匈奴使带的人太少,都被奚骑吏一弩一个杀了,我竟没混到首级。” 孙十万满是遗憾,若能斩上一两级,便是响当当的功劳,虽然汉朝军功爵制度早已崩溃,可但凡有军功者,秩禄升迁便会顺利很多。 “龟兹王赶到时,见木已成舟,只能再度谢服,礼送吾等出境。” 孙十万得意地指着停在马厩的一辆方厢车:“那些北虏的头颅,都腌好了放在车上,准备带回长安呢!” “真是精彩!这等英雄事迹,果然比美酒更醉人!” 任弘拊掌赞叹,但他心里却暗暗嘀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难怪傅介子成了班超偶像,套路都一样啊,果然是有渊源的。” 悬泉置的众人也听得蛮兴奋,你一言我一语,询问细节,而吕多黍得了任弘叮嘱,冷不防问了一句: “汝等都出门去击杀匈奴使,谁留下照看天马呢?” 孙十万不设防,下意识地说道: “嗨,两匹天马早在那之前就死……” 卢九舌倒是反应快,立刻捂住了孙十万的嘴巴:“副使都说了不要提此事!”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幸好不远处,罗小狗喊了一声:“肉熟了!” 他将盛满陶盘的馕坑羊肉端了上来,还有一大摞烤馕,对使团吏士道:“我教汝等一种吃法。” 说着便做示范,捏了个烤馕,将串上的羊肉一撸,卷起来一起吃,吃完还喝了一口庖厨刚送来的羊杂汤,发出了满足的长吁。 这滋味,美滴很! “给我留一串!” 众人忘了方才的事,纷纷上前争抢,没人注意到,任弘却悄然退出了人群,抬头看向依然太阳高照的天空,呼了一口气: “这下全明白了。” 傅介子此次出使西域,虽然也肩负谴责楼兰、龟兹两国的任务,可他既然是骏马监,主要的使命,还是迎回天马。 但两匹天马,至少在抵达龟兹国前,就相继患病死去,返回千里之外的大宛已不可能,这下,傅介子的使团陷入了窘境,进退两难。 眼看使命就要告吹,而匈奴人,却在这时候将头送了上来…… 生死抉择就在眼前,不声不响离开,或能安全返回汉朝,但天马未能迎回,使团将遭到责罚。 若冒险去杀匈奴人,虽然很可能会失败,全部覆灭,但若是成功了…… “便能将功补过!” 这下,许多怪的事情便明白了:为何傅介子在龟兹行险时,毫不顾忌自己的主要使命。 为何使团吏士对天马闭口不谈。 搞清楚事情真相,丝毫不影响傅介子在任弘心中的形象,反而,他对这位汉使更加佩服。 “好一个傅介子!” 任弘露出了笑:“真是个富贵险中求的赌徒啊!”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西域闯出一番事业! “不过,傅介子现在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功过相抵吧?” 因未能完成使命遭到处罚的汉使多了去,比如汉武帝时的公孙弘,第一次被征召后,奉皇命出使匈奴,因为使命完成的不尽人意,便被遣退回乡。 若是没有汉武帝第二次征召,若没有菑川国的人依然头铁推荐了公孙弘,白衣丞相的仕途恐怕就到此为止了。 而今,傅介子虽然斩了匈奴使,可毕竟没带回天马,大将军霍光究竟会如何处置他?犹未可知。 这种未知和不确定的心境,倒是对任弘很有利。 “如此一来,我便不是锦上添花。” “而是雪中送炭了!” 任弘心中大定,与正就着馕吃烤羊肉,又喝着羊杂汤佐餐的孙十万等人告辞,便朝悬泉置内走去。 他知道,传舍之中,招待傅介子等人的宴飨,就快开始了…… 任弘拍着自己的肚子:“开胃小菜已经吃饱。” “正餐,该上了!” …… PS:感谢大家的打赏、推荐票,还有两位盟主:汪小南、,还有荣小荣。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5章 母鸡啊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傅介子在徐奉德引导下,步入悬泉置里最大的屋子中时,这儿已经做好了宴席的准备。 和悬泉置外头,吏士置卒们蹲在馕坑边嚼饼吃肉不同,官老爷们吃饭是有讲究的:铺筵席,陈尊俎,列笾(biān)豆。 乐殊贵贱,礼别尊卑,礼乐的本质,不就是作为阶梯的藩篱,将不同人群分隔开么? 傅介子位于最尊贵的主座上,坐北朝南,身下是一个青色布边的蒲筵,质地细密,面前有一个单独的黑漆案。 其余人等,则分列东西,跪坐在能容纳四人的长方形地敷横席上,每两人共用一案。 使节团的官属们在西席,从副使吴宗年开始,秩高年长的坐于端,年轻官小的位于末。 苏延年、陈彭祖、徐奉德等敦煌本地官吏作为“东道主”,坐于东席。 案几上依次放了装酒的尊,尊里有酒勺,喝酒的双耳杯,以及盘、碗、匕、筷等器皿。 只不过,傅介子面前的是漆器,黑红相间甚是好看,悬泉置里只有两套,非得贵客才能用。其余众人则只是陶器、未上漆的木器。 吴宗年看着置卒们将菜肴依次送上,一副忙碌的景象,但从器皿的摆放上,还是可以看出规整和秩序,不由微微颔首,对傅介子说道: “傅公,吾等去西域时路过悬泉置时,我便注意到了,悬泉置摆搭器皿很符合礼制,只是那时去得太过匆忙,没来得及问。” 傅介子是北地郡义渠县人,普通的良家子,以从军为官,参加了对大宛第二次远征,花了二十多年,才混到今天的位置。 因为出身行伍,所以他对这些复杂的礼制不是很明白,只是瞧着与长安官吏贵人宴飨上摆放餐食的规矩很像。 他自己面前,从左到右,依次是带骨头的炙羊排、一大盘香气扑鼻的多汁鸡肉、热气腾腾的粟饭、酒置于最右边。调味的醋和黑色酱料放得最近,葱末则最远。 其余人等案几上的食物也差不多,只是分量少了点,米没有傅介子吃的精细。 副使吴宗年,是学过春秋和礼的文官,他不放过任何表现自己的文化水平的机会,遂晃着头念道: “凡进食之礼,左殽右裁。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葱韭处末,酒浆处右,脍炙处外,醋酱处内。因醋酱每食必用,故置在内,俾尤近,以便沾濡也。” 言罢赞道:“纵观敦煌九个置所,除了悬泉置外,也就敦煌置能摆成这样吧,在这荒野小驿里,着实不易,看来,徐啬夫很懂礼啊!” 坐在对面的徐奉德连忙拱手:“乡野啬夫,只是识一点字而已,哪里懂什么礼,这些器皿餐食的摆设,都是厨啬夫夏丁卯一手安排的!” “哦?” 吴宗年有些诧异:“野有遗贤乎?可否请厨啬夫来见?” 夏丁卯很快就来了,他在东厨忙了许久,才炒完菜,头上缠着白色的绡头,额头沾满了汗,跟吴宗年想象中的隐居士人大不相同。 听徐奉德说完因果后,夏丁卯道:“上吏误会了,老朽连字都不识,更没有学过礼,这些摆放餐具的规矩,都是多年前在长安旧主家中当帮厨时,主厨的雍人手把手教的。” “原来如此。”吴宗年道:”你过去在哪位贵人家中服侍?“ 夏丁卯却犹豫了,他生怕自己现在就说是任安家,会把任弘的事情给搅黄了。 傅介子看出来了,这夏丁卯定是有难言之隐。 他长年往来边塞,所以很清楚,在河西四郡,除了孝武皇帝组织的几波大移民外,后来陆续抵达的,哪有家世清白的人? 要么就当年巫蛊之祸,与卫太子有关联的官员家属,亦或是犯罪、流亡、失籍的郡国百姓。 傅介子的手下,也多有这样的人,比如张掖郡的孙十万,乃是喝酒后将人打残的恶少年,从陇西流放至张掖,后来才加入他的使团。 那个酒泉郡的译者卢九舌,则专门替人夹带走私器物,行走于西域,所以才会那么多种胡语,被关都尉逮到后恳求立功赎罪…… 身处边塞的人,本非孝子贤孙,皆以罪过徙补边屯,谁都有一点不能为人道之故事。所以傅介子对手下的吏士们,该严时则严,该宽时则宽,不追究小过。 就在这时,夏丁卯挠了挠头后,竟如此回答: “上吏,不是老朽不肯答,只是用本置佐吏任弘的一句话来说……” 他笑道:“君食鸡子甚美,又何必识牝鸡乎?” …… 堂上先是安静了片刻,旋即响起了傅介子的大笑。 “此言粗浅,却有道理。” 若是吃到一枚鸡蛋可口,又何必非要认识下蛋的母鸡呢?傅介子琢磨着这话,笑道: “吴副使,不必再追问这位夏厨佐了,吾等且先尝尝这些案上的‘鸡子’味道如何。” 讲真,吴宗年在那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礼,傅介子早就不耐烦了。面前的菜肴看上去熟悉而又陌生,虽然羊肉还是羊肉,鸡肉也还是鸡肉,却又与过去见的不太一样,闻着香味,却只能看着,迟迟不能动著,烦不烦? 吴宗年悻悻而罢,大家这才终于拿起筷著吃饭,因为傅介子以今夜要动身为由,让人将酒撤了,也不必举杯推让,众人都对准案头的饭食,吃得很认真。 今日的菜肴,确实与其他置所千篇一律的做法不同,实在是太好吃了! 馕坑里烤出来的炙羊排就不必多说了,外焦里嫩,相比外头二三十人分一头羊,堂内七八人却能吃个够,十分过瘾,食至酣处,傅介子、苏延年,甚至连陈彭祖都直接上手了。 唯独吴宗年有些文士的矜持,用刀子慢慢在俎上切肉,又以筷著夹着细嚼慢咽。 羊肉虽不错,但一向喜欢吃鸡的傅介子,更喜欢那盘鸡肉:一整只鸡剁成了块状做熟,看上去油黄鲜嫩,且入口滋味独特,与寻常的釜中焖煮不太一样…… 只有夏丁卯知道,这道任弘专门点的菜肴,是先将花椒姜蒜放入滚油中煸出香味,加鸡肉大火猛炒至焦黄,再放少许的醋、葱白,转小火焖。等出锅后,有淡淡麻味的鸡肉不但喷香可口,还有浓稠的汤汁,简直是完美的下饭菜! 等肉吃得差不多了,再拌上点又长又薄的蒸饼,吸饱浓稠的汤汁,送入口中,真是量大味足。 “徐啬夫,夏啬夫,上次吾等吃的叫‘沙葱炒鸡子’,这鸡肉又是什么做法?”等风卷残云吃完后,东席的苏延年意犹未尽,如此问道。 徐奉德看向东席末尾的夏丁卯,厨啬夫摸了摸嘴,笑道:“大盘鸡!” 其实任弘最初教夏丁卯这道菜时,是不太愿意承认它是大盘鸡的:没有干辣椒、青椒,没有土豆,没弄到八角、桂皮,甚至连糖都没有,只能用夏丁卯自己腌制的豆酱来上色,总觉得味道差了点。 可当它出了锅,任弘品尝过后,却不得不承认,虽然配料不如后世丰富,但却已经做出了疆菜的精髓: 那就是量大味美,豪爽简便! “这也太……” 吴宗年琢磨着这菜名,总觉得怪怪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名。”傅介子却十分欣赏。 “简单明了,不必拐弯抹角,这就是边塞吃食该有的样子。” “傅公尝出来了!” 夏丁卯感觉遇到了知己,十分高兴,离席道: “教老朽做这道菜肴的置佐任弘,也是这样说的!” 傅介子眯起眼:“哦?他如何说?” 夏丁卯道:“任弘说,这道菜,虽然好吃,但既不精,也不细。” 他抬起头,看到傅介子吃得大汗淋漓的面庞,嘴角沾着的肉汁,笑道:“更不雅!” “所以,它绝非儒生文士之肴!” 夏丁卯朝傅介子作揖道: “而乃将军之肴也!” …… 任弘一直觉得,两千年后,江南菜和西北菜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江南和魔都的菜品讲究精细,完全继承了古代文化人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有点像柳永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 而西北菜,则是另一种风情: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秦人齐吼秦腔,端一碗髯面喜气洋洋,没撮辣子嘟嘟囔囔! 不存在优劣之分,但吃法的不同里,暗含着一个地区的性格。 时间往前推两千年,还是边塞之地的大西北,也是一样的场面,远征的将军、候望的戍卒、匆匆而过驿使们,没那么多闲工夫等庖厨做精致小菜,细嚼慢咽。 他们只需要量大管饱,盐味再重点就更好了,毕竟西北日头烈,每天要流好多汗咧! 所以、任弘的这份总结,真是对极了傅介子这边塞老行伍的口味! “将军之肴,说得好!” 对这说法,傅介子只差拍案叫绝了。 在傅介子看来,今日在悬泉置摆这么多筵席、案几、尊俎已是浪费时间。 就该盘腿坐于地上,端着一盘“大盘鸡”就着那宽大柔软的蒸饼,吃个痛快! 吃完后,一抹嘴,一砸盘,就该带着士卒们,持刃去干大事了! 他拍着微挺的肚子,笑道:“今日还需上路,不能饮酒浮一大白,但为了这句话,我至少能多吃一只鸡!” 此时宴飨过半,案几上,羊肉只剩下了骨头,盘中鸡肉和蒸饼也已食尽,可傅介子仍是觉得不够。 徐奉德立刻拍了拍手:“上馕!” 几个置卒端着一箩筐刚出炉的烤馕进来,这意思明摆着:“随便吃,管够!” 同为西域省美食,馕和大盘鸡也是绝配,徐奉德和夏丁卯给傅介子等人示范了吃法:掰着馕蘸大盘鸡剩下的汁,便能吃得肚滚圆。 方才的炙羊肉、大盘鸡,虽然对胃口,虽然傅介子出言称赞,但也仅此而已,他走遍西域,吃到的异食物多了去,其中一些味道也不错,难道还要每次都爆衣不成? 可唯独见到烤馕,掰着吃了几口后,傅介子眼睛却越来越亮! “这是胡饼?” 吴宗年尝了一块后,觉得太干,不合口味,颔首道:“的确与西域城郭诸邦的胡饼很像。” 苏延年补充道:“但要比胡饼大不少,口味也要好许多,这上面的黑籽莫非是……胡麻?” 按照历史进程,西域的胡饼要再进化两百年,慢慢向东传播,到东汉时,才能在长安成为红食物,汉灵帝亲自为它袋盐。 至于眼下,西域胡饼的做法还不太成熟,哪怕在距离西域最近的敦煌,虽然蒸饼汤饼在坊市中已很常见,但烤制的胡饼尚未普及开来,只有西域胡商偶尔制作食用。 这次在西域又转了一圈后,傅介子心里其实隐隐有一个想法,但并未成型,此刻见到烤馕,竟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他捏着烤馕,反复打量,越看越爱。 “此物是如何制出的?” 徐奉德简略地介绍了一遍后说道:“乃是佐吏任弘所教!” 任弘,又是任弘,这是今日来,第几次听到此子之名了? 傅介子遂问坐在西席末尾那个披甲骑吏道:“奚充国,你方才出去查看,外头的吏士们,被任弘招待得如何?” 奚充国就是孙十万所说,在龟兹一弩一个,杀尽匈奴使者随员的骑吏。 “奚充国”,这是汉朝常见的名字,类似两千年后随处可见的“刘卫国”“川建国”…… 毕竟从汉武时代起,汉朝上下便洋溢着浓厚的爱国氛围,是好男儿,就该以身许国!所以重名很多,朝中还有位刚被升为后将军的“赵充国”。 奚充国站起身来,向傅介子禀报道:“下吏方才出去巡视,听说任弘出钱买了头羊,宰杀烤炙,以飨吏士,众人都吃上了炙羊肉,还有这烤馕,吏士皆喜。” 傅介子问道:“吏士们没喝酒?” 奚充国道:“有傅公的严令在,就连最好酒的孙十万都没喝,其他人更不用说。” “善。” 傅介子颔首,这任弘倒是很会来事,将自己随口一说的事,办得不错。 这荒凉的驿路,孤零零的悬泉置里,竟出了这样一个异数,仿佛是戈壁滩上一块隐约发光的石头,吸引着傅介子的注意。 那石头里藏着的,会是一块璞玉么? 看来,是时候好好会会此人了! “腾个位子出来。” 傅介子下令道: “请任弘入席!” …… PS:汉朝人很喜欢在墓穴壁上画的《宴饮图》,稍后发在章说或友圈里。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6章 兵粮寸断!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当任弘步入堂中时,狼藉的杯盘已被撤下。 东西两席的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 有徐奉德、夏丁卯、苏延年的期许,有陈彭祖、奚充国的打量,有吴宗年的怀疑。 还有正面主座上,傅介子的审视! 迎着这些目光,任弘走到厅堂中央,一板一眼地朝傅介子作揖道:“悬泉置佐任弘,见过傅公,傅公让任弘招待诸吏士,眼下众人皆已饱食,正在传舍小憩。” “听到音了,尤其是孙十万的呼噜声,这厮倒下便能睡着。” 傅介子此言惹得使团众人大笑,他又道:“非但招待吏士得当,这宴飨也安排得不错,我听说,不论是羊、鸡、馕,这些新颖的吃法,都是你想出来的?” 任弘看了一眼东席的上司和长辈,说道: “是我与徐啬夫商议后,又由夏啬夫亲手所制,悬泉置的二三子,也卖了不少力。” 夏丁卯连忙道:“老朽无他才干,全凭任弘指点。” “和下吏也没关系。” 缄默许久的徐奉德突然说话了,笑道:“敢告于傅公,全是任弘一人之策,这次接待,也是任弘在筹办。” 任弘有些惊讶,夏丁卯当然会尽全力协助自己,但他没想到,徐奉德让功这么彻底,心里记下了老啬夫的好。 吴宗年闻言道:“任弘,若真如徐啬夫、夏啬夫所言,我这些年经过的置所,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还从没见过你这样能干的佐吏。” “这只是下吏的本分事。” 任弘敛手道:“过去悬泉置地处偏僻,食材短缺,未能招待好贵客,常被督邮斥责,下吏身为悬泉置的一员,受啬夫之命,协助东厨,自然是在其位谋其政,想着加以改善了,于是便有了这些吃法。” 吴宗年摸着胡须道:“使鸡司夜,令狸执鼠,使犬守户,皆用其能。不过你如此全能,倒是将三者的活都做了。这么干练的佐吏,为何还没升官呢?敦煌的功曹和督邮失察啊,难怪你投笔出言,不愿再久事笔砚间。” 整个过程里,傅介子没有说太多话,只默默听着,但任弘知道,他才是使团的主心骨,是影响自己仕途的人…… 任弘遂道:“傅公,这些菜肴虽然好吃,但都是小道,满足一时口腹之欲,于国事没有大的裨益,唯独有一样例外!” 傅介子道:“你说的,莫非是这烤馕?” “他看出来了?” 任弘微诧,立刻道:“不错,这馕饼看似寻常,可事实上,却事关兵家大事!关系到大汉在西域的未来!” …… 听闻此言,吴宗年皱起眉来:“你这孺子,此物怎么就和军国大事扯上干系了?” 任弘道:“请副使听弘细细道来,我听闻,西域去中原绝远,分南北道,出其北近胡,常有匈奴为寇,劫杀使者。出其南则乏水草。我听说,孝武皇帝时,汉使数百人去往大宛等国,竟因为乏食,死者过半……” 吴宗年微微颔首,对这一点,刚结束出使的使节团深有体会。 没办法啊,西域太大了,地广人稀,绿洲城邦之间,往往间隔数百里甚至千里!正所谓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很多地方不具备做饭条件,就只能用干粮来充饥了…… 使团西出玉门,食物起码要撑到跨越白龙堆,抵达楼兰国,才能得到补充。 但还不能将希望全寄托在对方身上,因为西域近匈奴,更有日逐王的僮仆校尉入驻,故西域诸国畏匈奴甚于汉,匈奴在西域入出入自家后院,更会勾结盗匪劫杀汉使! 所以使者的车后若不装足干粮,生死存亡,就得全看人脸色了。 任弘继续说道:“使者数十上百便如此窘迫,更勿论数千、上万的汉军西出,更加艰难。” “下吏去效谷县时,听曾随贰师将军参加过大宛之战,最后留在敦煌的老卒说,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第一次伐宛,最难的不是作战,而是道路遥远,乏食,士卒不患战,而患饥!” 当时李广利奉汉武帝之命,带着六千骑及郡国数万恶少年西征,沿途的小国都很害怕,各自坚守城塞,不肯供给汉军食物。汉军攻下城来才能得到饮食,攻不下来来,几天内就得离开那里。 就这样一路损耗到了葱岭以西,大宛都城还没见着,汉军就已经丧失了战斗力,只跟上来几千人,饥饿不堪。李广利也怂,没有霍去病迷孤注一掷的勇略,就在大宛门口旅游一圈,空手回了。 第一次伐大宛,就这样悲催的失败了,李广利带着不足十分之三的军队灰溜溜回到敦煌,气得汉武帝勒令其不得东过玉门--那时候的玉门关还不在敦煌,而设在酒泉郡玉门县,也就是后来铁汉王进喜大显神威的地方。 而到了二次伐宛,汉军就吸取了教训。 作为参加了那场战争的老兵,傅介子最清楚不过了:经过一年准备,汉朝倾全国之力,发十八万戍卒开发河西走廊,修筑道路,玉门关也挪到了敦煌西边,列亭障至罗布泊。 接着,新征募的大军赶着十万头牛,三万多匹马,还有无数的驴、骆驼等物,驮着米粮,跟随李广利出征,一路埋釜造饭,吃完米粮吃牲畜。而西域诸邦见汉军强大,除了脑子没想清楚的轮台抵抗被灭国外,大多开城迎接,汉军顺利抵达大宛。 不过尴尬的是,一年后战争结束,回程时粮食又出问题了。西域诸国人少粮少,难以供应汉军,所以李广利不得不将军队分成几波,从西域南北道分开回国。但因为官吏贪污问题严重,还是饿死了不少人…… 身为西征军中一什长,傅介子亲身经历了这些事,战死沙场是光荣的,憋屈的是活生生病饿死在黄沙间! 任弘道:“下吏听闻这些后,窃以为,这是因为当时汉军携带的干粮是糗糒(qiǔbèi),实在不足充饥。” 糗糒就是做熟后晒干的粟米,粟是中原的主粮,但吃过小米的人都知道,这玩意有一个巨大的缺点,便是不经吃。 体力消耗大的兵卒,一月所食之粟,动辄就是1石多,相当于后世的三十公斤。一天干掉一公斤米,实在有些夸张,但在副食品缺乏的古代,这只是寻常饭量。 近几十年来,随着关中、河西麦子面积增加,使团的干粮多了麦面,将麦子做熟后磨碎,类似后世藏族的糌粑(zānba),加水搅拌成糊状,或搓成团吃。 热量是比干饭团高不少,而且西域麦子比粟多,能随时购买制作,但味道实在一言难尽。 “所以下吏便参照西域胡饼的做法,与悬泉置众人试制了烤馕。” 任弘像一个推销员般,介绍起烤馕的利好来: “此物不但易于制作、便于携带、存放十天半月也不会损坏。而且吃下去容易有饱腹之感,不容易饥饿,味道也比糗糒更佳……” 对馕,任弘是有信心的,西域省的人民花了两千年的时间,用嘴投票,证明了馕才是沙漠绿洲里最合适的主食。 “悬泉置今日献上此物,傅公日后再次出使西域时,或汉兵西出玉门时,少不了千里行军,便可以此作为军粮!可解乏粮大患!” 副使吴宗年已从最初的不以为然,到任弘说完后,面色肃穆,腾地站起身来,对傅介子道:“此物若真有如此利好,傅君……” 使团的处境,吴宗年再清楚不过,天马意外病死,主要任务失败,虽然在傅介子的独断下,他们在龟兹冒险斩了匈奴使,但能否将功补过犹未可知。 也是巧了,在悬泉置遇到了烤馕,简直是瞌睡来了枕头! 虽然吴宗年吃着这烤馕味道也一般,但的确比糗糒和一般的胡饼好,或许真的能作为军粮。 使节团需要功劳,需要一切能说服朝廷的功绩! 和任弘预料的一样,但怪的是,正使傅介子这会却不急躁,只微微笑着打量任弘,末了淡淡地说了一句: “足食,足兵,这一点,我自然明白。” “但还是先出去看看此物如何烤制,再下论断不迟!” …… 在任弘看来,和生味十足的吴宗年不同,傅介子确实有大将风范,先前天马物故而不慌,眼下骤然听说有一份功绩,却也不表现出惊喜。 “难怪他能做正使。” 在专程走到悬泉置外的馕坑边,看了完整的烤馕过程,又详细查看所需材料后,傅介子若有所思。 “看上去确实很简便。“ 但又话音一转:“不过,此物虽然可口简便,但究竟能不能如你所言,存放那么长时间,足以充当军粮,还有待验证!徐啬夫!” “下吏在。”徐奉德拱手。 “我要带上一筐馕,回长安路途遥远,不亚于西至大宛,等到了长安汉阙之下,我就知道这烤馕能放多久,汝等是否立功来了!” 言罢,傅介子又回头孰视任弘,露出了笑: “对了,你会骑马么?” “会!”任弘应道:“身为河西子弟,常被胡患,岂敢不习车马?” 乖乖,幸好这半年里,任弘跟管着马厩的厩啬夫、厩佐学会了这两项技能。 傅介子点点头:“善,日头离落山还早,离开前,再让众人多休憩一会,你随我出去转转吧。” “诺!” 骑吏奚充国请示道:“傅公,吾等是否也要同行?” 傅介子却笑道:“不必了,我有些话,要单独问问任弘。” 傅介子跨上他那匹高大的乌孙西极马,任弘则向厩啬夫借了匹普通驿马。 牵着马出马厩时,任弘不知傅介子目的,便道: “敢问傅公,这是要去何处?” 傅介子望向西南方的火焰山方向: “去看看当年,我差点埋骸骨的地方。” “去贰师泉!”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7章 可怜无定河边骨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骑术还不错,只比我慢了半里。” 两刻后,在悬泉置东南边数里外的山谷里,傅介子已在此等候了一会,气定神闲地看着刚刚拍马赶到的任弘。 “普通驿马,比不得傅公的宝马。” 任弘半年功夫能有多高超的骑术啊,他已经尽力了,有些羡慕地看着傅介子坐下的高头大马,肩高至少七尺半,是品级仅次于汗血马的乌孙西极马。 再看左右景色,这一路来,虽然也有绿洲点缀,但仍是荒凉的戈壁占多数,可抵达这火焰山中时,绿色却占据了整个山谷,胡杨林红柳肆意生长。 原来,这儿竟有一条清澈的溪流,从火焰山悬崖上涌出,给死寂的戈壁荒山带来了生机。 这便是悬泉,也就是傅介子口中的“贰师泉”。 本地有传说,说太初四年时,汉武帝的小舅子李广利伐大宛功成后返回,士兵军马渴乏,但左右却无一滴水。贰师将军李广利仰天长叹,激愤之余,拔刀刺入石壁,而后山峰震而啜啜,泉水荡而潺潺,随刀势飞泉涌出,众将士得以开怀痛饮。 而且这泉水似乎有灵,人多水多,人少水少…… 傅介子听罢却只笑道:“你觉得这传言是真的?” 任弘摇头:“虽然那时候悬泉置尚未设立,但依我看,贰师将军恐无此神通。至于泉水多寡,据我来此观察,全指望祁连山的雪化不化。” “若是夏秋,雪化得多,便水大,能流到悬泉置去。可若在春冬,祁连山的雪凝固不化,那水流便几乎没有,流上一里,便湮没于黄沙戈壁中了。” 河西走廊上的不少河流,都是这种情况,所以大军若是选在春冬过境,光饮水都成大问题。 “看来你是明白河西水文的。” 傅介子道:“不错,吾等至此时,已有此泉。” 他走到泉水边,捧起一捧,直接送入口中,水质清冷味甘,一如当年! “我当时遇暑患病,便是靠了此水,才得以活下来的,否则,便要如他们一样,葬身于此了。” 傅介子的目光投向溪水对面,那儿数十座微微隆起的黄土坟冢,便步行过去,对着它们恭恭敬敬地作揖。 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但他却发现,本该被风沙吹倒掩埋的胡杨木制墓碑被扶正,而且,墓前显然有人放置过祭祀用的东西,甚至用小石子堆积,仿佛神龛,又犹如祭坛。 傅介子诧异道:“这是当年病逝于此的西征军袍泽,当时只能匆匆掩埋,近日谁来此祭拜过?” 任弘拾起一颗石头,走到坟冢前单膝跪地,轻轻放到石堆顶上道:“徐啬夫一直让人得空过来就修缮祭拜,下吏常过来骑马取水,看见墓牌歪了,便扶一扶,每次到墓前放一颗石子。悬泉置穷,边塞也没有什么好物什,下吏只能以此作为祭奠诸士卒的心意了。” 做这件事时,任弘倒也什么深远心机,只是可怜这些葬身异乡的汉军将士。 看看胡杨木上的籍贯,有关中的,有河东的,最远甚至有会稽郡的……几乎遍布全国,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帝国的开拓付出了生命,却无人记得其名字,家人也远在千里之外,血食难继。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汉朝能够掀翻压在身上的匈奴,一举崛起为老大帝国,靠的不止是汉武帝的雄才大略,也不止是卫霍的将兵之道,更有这千千万万个汉兵的前赴后继…… 听苏延年说起任弘的豪言时,傅介子只是一笑,得任弘献上烤馕,说其妙处时,傅介子也只是微微颔首。 可这一次,面对这日积月累的小石堆,傅介子竟有些动容,长叹道: “你年纪虽轻,却是有心了。” 沉吟片刻后,却忽然问任弘道:“任弘,你方才在堂上,口口声声说,大汉即将重返西域,是谁告诉你的?” 任弘笑道:“是傅公告诉我的啊。” 傅介子怫然不悦:“胡言乱语!” 也就傅介子出发前与大将军霍光密谈过,清楚帝国未来的计划。一般的边将军吏,如苏延年、陈彭祖等人是不知情的,任弘区区置所小吏,更何从得知? 任弘却振振有词:“我听过往的官吏说,当年,孝武皇帝第一次伐宛失败,又亡浞野侯赵破奴之兵二万人于匈奴。公卿及朝议都希望,能暂停攻大宛,专力对付匈奴。” “但孝武皇帝却力排众议,认为只有先夺取西域,才能彻底断匈奴右臂,最终实现灭胡之业。若是连大宛都收复不了,则西域诸邦及乌孙、康居之属都会轻视大汉,归附匈奴!” “果然,自贰师将军伐大宛,引天马归汉后,西域多遣使来贡献,再也不敢对汉不敬。只是后来朝廷罢了轮台屯田,使者渐稀,经营西域的事业,才功亏一篑。” “如今朝廷时隔十一年,再度让傅公率众出使大宛,迎天马,我以为,这是将承绪孝武皇帝之策的讯号,这岂不是意味着,我大汉,要重新经营西域了!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可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任弘啊任弘,你果然十分敏锐。” 傅介子承认了这点,不知是不是任弘祭祀战死袍泽的举动打动了他,接下来的话,不再拐弯抹角,而变得开门见山: “既然如此,你也已打听到,使团奉命去大宛迎回的天马,半道就死了吧!” “下吏确已听闻。” 傅介子苦笑道:“当年在贰师泉边,第一时间能饮水的,不是吾等这群饥渴的兵卒,而是来自大宛的天马。当时贰师驭下失当,不少官吏贪污,在他们看来,普通士卒死了几百上千无所谓,但大宛天马,却一匹都少不得!” “可这次,我作为正使,却是连一匹活着的天马,都没带回来啊。” 傅介子看着任弘:“所以在你看来,我使命未完成,回朝后恐将受责,是不是应该同吴宗年一样,心中惊慌?” “而又遇到你献烤馕,可以作为功劳补过,则犹如绝渡逢舟,应该大喜过望才对?” 方才在堂上,副使吴宗年听了任弘陈述后,的确很是惊喜,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但傅介子这厮,却安如磐石。 看来事情没有按任弘预想中“雪中送炭”的剧本走啊。 任弘只能道:“傅公是做大事的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岂会与副使一般失态?” 傅介子笑道:“那你说说看,我为何不慌?” 这是第二次考较么? “因为傅公心中有底……”任弘其实在来贰师泉的路上,也在琢磨这件事。 他的目光,落在胡杨林里一些多年前被抛弃的枯骨上,那是牲畜的骨头,灵光一闪:“这次傅公虽未带回活的天马,却有死马骨!” 战国时,燕昭王的大臣郭隗,借用一则耗费千金只买来一副千里马骨的典故,向燕昭王表明:一两匹千里马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展示的态度。 任弘道:“这次也一样,朝中派遣傅公出使西域,虽然名义上是为了天马,可实际上,却是为了再探西域,拉拢亲近大汉的诸邦,敲打那些投靠匈奴的君主,看其是否还会归汉。” 想明白后,他越说越顺:“而傅公在龟兹斩杀匈奴使,已然表明了大汉的决心,也试探了龟兹等国的态度。故傅公虽亡两天马,但取得的成效,却远胜于天马带来的利好!” 傅介子外表粗犷勇武,心却很细,是个不好糊弄的聪明人,恐怕也早就吃透了这次出使的真正目的,知道朝中的霍光不会因此责罚,所以才一点不慌吧? 事到如今,任弘只能尽力展示自己的“智慧”: “当年的博望侯张骞,他其实也未能完成联合大月氏的使命,但却保持了臣节,探访了西域,让孝武皇帝得以知道西域虚实,有了断匈奴右臂的计划,故而加官进爵。” “如今的大将军是重实利而不重虚名的人,所以下吏以为,傅公定能得到朝廷表彰。” 傅介子反问:“哦?这倒是了,你从未去过长安,更未见过大将军,岂知他是重实利不重虚名之人?” 任弘笑道:“下吏听闻,前年,御史大夫桑弘羊下狱诛死,但其主持的盐铁之政,现在不还在使用么?” 始元六年,霍光发动贤良文学,借盐铁会议斗了桑弘羊。元凤元年,又一举诛灭了桑弘羊与上官桀、燕王、盖主的谋反,又让丞相田千秋名声扫地,将政敌一举清空。 贤良文学们顿时欢呼雀跃,满心期待着他们和郡国豪强们深恶痛绝的专卖制度,会一起被摧毁。 然而,大将军霍光却只是废除了酒类官卖一项而已,天下盐铁官、均输平准照旧运转。 由此可见,霍光,这是个极其务实的政治家,杀其人,用其政,虽然屯田轮台,是桑弘羊和丞相田千秋提出的,但只要符合霍光的利益,再度启用这方略,老霍绝不会有迟疑。 任弘道:“大将军既然能杀其人而用其政,足见胸襟!定知傅公有功而无过,届时,若再借机向朝廷献上烤馕,提出下一步进取西域的方略,更是大功一件!以后的西域之事,亦当由傅公来主持!” 傅介子看着任弘,他是如此年轻,比自己当年在西征军中做什长时还要年少,但这见识,以及对政事的敏感,却又如此惊人。 纵观整个使节团,哪怕是副使吴宗年,也不可能看得如此透彻,任弘作为局外人,要依靠有限的信息,能做到这点,殊为不易。 “任弘啊任弘。“傅介子点着他赞叹道:”我没看错,你果然是被戈壁埋没的一块璞玉。” 来了! 任弘立刻接话:“但再好的玉,深藏石中,也无人能知,需要卞和发现。” 他朝傅介子作揖道:“下吏愿附傅公骥尾,随君出使西域!” 傅介子却不置可否,只笑着道:“所以,你真正想向我献上的,不止是烤馕。” “还有你本人?” “任弘啊,你的见识和胆略倒是不错,性情言谈也合我口胃,但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可得如实回答。” 任弘拱手:“下吏将无所不答!” 傅介子肃然道:“西域绝远,凶险异常,一般人避之不及,你年不过弱冠,为何偏就想去呢?” …… PS:醒来才发现忘了设置自动更新了,汗-_-||。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8章 弱冠系虏请长缨!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新的一周,求推荐票啊) “我为何想去西域……” 任弘想了想后,看向西方道:“下吏听说,自博望侯因开通往西域的道路而得封侯后,边地的官吏士卒争着上孝武皇帝,陈述外邦珍品、怪事、利害,愿为使者。” “而孝武皇帝认为西域遥远,并非人人愿去,故但凡上者,就来者不拒,都充入使团,又广召能人异士,刑徒罪吏,不问其出身,赐予符节,派遣出使。” “于是一年派出使者,多者十余批,少时五、六批,葱岭以东诸邦的,几年就可返回,去远地如安息、身毒的使者,则要八、九年才回。” 从张骞二次出使到汉武帝罢轮台诏,那是汉朝最开放的二十年,也是激荡的二十年。 通过一波波使者的探索,那些《穆天子传》《山海经》里才存在的传说国度,一个个一一被发现,中亚、波斯、印度,乃至于西海之滨的罗马,一个广袤的世界,随着汉使的脚步,展现在汉人面前! 原来世界辣么大。 原来我们的文明,在这寰宇中,并不孤独! 这是属于汉朝的“地理大发现”,许许多多本土没有的物种传入,玉门以西,俨然成了咎待探索的“新大陆”! 探索和发现的大门,是短暂开放后就此关上?还是让它变大,成为路,成为带? 任弘想去西域,原因很多,有前世对那片热土的喜爱,有对历史的遗憾,也有今生困于禁锢的被逼无奈! “傅公,我想去西域,当然也和孝武皇帝时的诸多使者一样,因为在那,有数不尽的功名富贵!” 任弘道:“也因为在西域,没有人会在意一个人的过去,只看重他的能力和勇略!” “我麾下的吏士中,和你一样打算的人可不少啊。” 傅介子看着任弘,似乎已经看透了他的目的: “说罢,你又是哪个罪官家的子弟?” 任宏的身世在籍贯上写的清清楚楚,敦煌区区一督邮都能查到,傅介子更不必说。 任弘知道,自己做的一切努力,成败,都在接下来的一句话! 他向傅介子拱手:“不敢隐瞒傅公,我乃孝武皇帝时,护北军使者任安之孙。” 傅介子恍然:“原来,是任少卿啊……” “傅公认识大父?” “当然认识。” 傅介子摸着胡须,看向远方道,笑道:”当年巫蛊事时,我亦在北军!” …… 任弘也打听过傅介子的履历,当然知道他曾在北军的“胡骑营”中做过官…… 作为中央常备军,北军八校的营地遍布三辅,八屯校尉中,惟中垒、射声、虎贲、屯骑在城中,分驻四门,而歩兵校尉掌上林苑门之兵,越骑校尉掌越人内附之骑,长水校尉则掌胡骑之在长水宣曲者。 与其他七校尉不同,胡骑校尉在左冯翊池阳县,离长安隔着老远,所以幸运地避开了巫蛊之祸的大乱,甚至没赶上长安的血战,只在追捕卫太子余党中出了力。 傅介子当时只是一个两百石骑吏,跟监护北军的任安更没有直接关联。 但这并不妨碍傅介子在事后,将任安看做一个糊涂蛋…… “桴鼓立军门,使士大夫乐死战斗,任安作为护北军使者期间,确实很称职,但……” 但是当抉择来临时,任安却犯蠢了。 在傅介子看来,若是任安真的对孝武皇帝一片死忠,那就不要出营受卫太子符节。昔日周亚夫驻细柳营,汉文帝亲至,不见符节不开营门,卫太子和卫皇后并无调兵之权,你任安身为卫青舍人,本就与卫霍有脱不开的关系,再出营拜受卫太子符节,几个意思? 而若是选择了卫太子,就不该持两端,坐观卫太子之败!逼得卫太子只能靠长安四市的数万百姓来作战。 任安的做法看似中立,实则既恶了汉武帝,又间接导致了卫太子的败亡,两头不讨好。 事后任安遭到清算,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十多年前,走在血流如注的长安街头,傅介子心有余悸之余,也曾问过自己,若是自己,该如何选择? “当然是收益最高的选择!“ 傅介子平日里隐而不发,实则是一个喜欢冒险,喜欢赌博的人。该做抉择时,绝不犹豫! 所以傅介子才在看出朝廷将重开西域后,效仿昔日的终军、张骞,主动请缨,一番说辞让大将军霍光动了心,顺利拿下正使位置。 又能在天马意外物故,使命失败后,立刻冒险斩杀匈奴使者来为自己将功补过。 而现在,又一个选择摆在面前,任弘此人,是弃之不顾,还是收入麾下? “任安是很愚蠢,不过他的孙儿任弘,倒是一个奋勇之人啊……“ 傅介子看着任弘,他倒是不在意其过往,在西域混迹的人,有哪个家世是清白的? 巫蛊已经过去多年,傅介子虽然曾跟李广利西征,但并未因此与贰师系有什么大的瓜葛。他更不属于卫霍太子党,而是不靠天不靠地,只能靠自己本事奋斗的六郡良家子! 更何况,傅介子实在是喜欢此子,任弘说话做事很合自己口胃,能力见识也远超同龄人。 傅介子雄心勃勃,想要在西域干下比博望侯还要大的事业,手下就需要各式各样的人才,勇士、译者、骑从,乃至于亡命之徒,边塞和六郡多得是,征募就够了。 但能辨析大势,独当一面的人,可不多啊,这任弘或是可造之材…… 左右掂量后,这笔买卖,收益远大于风险! 于是傅介子沉吟良久后道: “任弘,你所献的烤馕,我先前也有类似的想法,西域麦多粟少,使者和军队入乡随俗,效仿西域诸邦以胡饼为干粮,是不错的法子,这构想,倒是被你完成了,若朝廷认可,也算一件功劳。” “不过,即便那烤馕真如你所言,能保存半月,较粟黍更加饱人,但想要朝中接受此物,甚至将其作为塞北军粮大肆烤制,绝非一朝一夕!” 汉军有成熟的军粮制度,每一项的增减更换,都要经过朝廷的权衡利弊,考虑成本,再慢慢向军中推广,没个大半年,是绝不可能有结果的。 任弘听出傅介子的言外之意了:你献的烤馕即便能成,功劳落下来也算一年半载的事了,眼下你能指望的,只有我傅介子…… 他立刻识趣地说道:“弘之所以献上烤馕,只因得到好物不敢隐瞒,同时希望,贰师西征时因干粮不足而饿杀汉军士卒的事,不要重演,绝非希望籍此物升官进爵!”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皂帻负此生?弘最希望的,还是能追随傅公,在西域用实打实的军功,洗刷任氏的不忠之名!” 傅介子笑道:“善,若真如你所言,我回到长安后能得到朝廷嘉奖,再度出使西域,你的名籍,当在使团名簿之中。但我此番回朝复命,再回来时,至少要到来年开春……” 任弘又听懂了,立刻表态:“我可以辞去悬泉小吏之职,为傅公私从!” 私从就是门客舍人,大官和豪强的专利,任安当年就是做卫青私从舍人起家的。 任弘想的却是,他作为小吏拿不到传符离开悬泉置,但作为私从,跟着傅介子就不一样了,若能溜到长安,说不定还能有其他际遇,鸡蛋也不必全放傅介子这…… “做我的私从?” 傅介子却摇了摇头,俯身拾起两根手臂长短胡杨木,一根抛给了任弘,指着他笑道: “方才考了你的才识,而现在,该试试你的手搏本事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9章 古代键盘侠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敦煌郡的天空好蓝,比西域胡女的眼睛更蓝。 脑袋下的戈壁滩地面好烫,像是躺在热炕上。 耳畔本该是贰师泉潺潺流淌的声音,可此刻,却是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片空白…… 没错,这场手搏较量里,任弘只扛了七八个回合,就被傅介子毫不客气地撂倒在地。他胸口遭到了重重一击,差点把下午饭吐出来,至于手里的胡杨枝,早就被傅介子击飞出去老远。 任弘尽力了,真的不怪他。 他前世又不是警察,以一敌三这种事完全做不到。 只靠着这从小能吃饱饭的八尺之躯,以及“任弘”的身体记忆,会点耍剑的功夫,跟过往悬泉置的士卒学个三拳两脚。 原本任弘还对自己挺自信的,毕竟平日里,他起码能跟悬泉置里,那个身高马大的罗小狗打个不分胜负。 可万万没想到,面对傅介子时,连十个回合都没撑下来。 不愧是一顿饭能吃两只鸡的,傅介子的力气大得惊人,挥舞胡杨枝时虎虎生风,没有半点花哨,都是军队里搏命练出来的本事。 “若他手里拿着的是环首刀,我的下场,估计和龟兹那个匈奴使一样了吧……” 任弘记得孙十万说过,傅介子在龟兹时,可是能亲自斩杀匈奴使者的,而且是一刀毙命,刀身透胸而出! 这年头做汉使,可是要求能文能武的,因为去了外面,随时可能遇上危险,诸如卷入他国高层斗争,主导亲汉势力发动政变,跟沙漠里的匪徒胡虏火拼……都是寻常之事。 “汉使官属几十个人,不要求人人都能提起刀就是武士,但至少要不做累赘。” 傅介子走到任弘面前,笑着如是说。 任弘暗恨自己时间太少,在手足之术上没下够功夫,脸色有些燥红地起身,朝傅介子拱手:“下吏技不如人,让傅公见笑了!” “倒也不算手无缚鸡之力。” 傅介子肯定了任弘在与他交手时的努力,任弘这个人心里想法多,也体现在了手里的招式上,手持胡杨木,虚虚实实地朝傅介子攻来,可在二十年老行伍的傅介子看来,这些招术煞是可笑。 他点评道:“都是轻侠恶少年私斗的招式,遇上真正的军中刀剑之术,必败无疑!对了,你今年几岁?” 任弘道:“刚满十八。” 傅介子有些惊讶:“十八,比终军请缨出使南越时,还要小些。” 他思索了一会后,走到胡杨林里,解开了坐骑,却丢给任弘一句话。 “看来,我不能让你做我私从,一同回长安了。” 任弘心里一惊,傅介子却已上了马,笑道:“先别急,回去的路上,我给你说一件往事吧,是关于孝武皇帝时,博士狄山的……” …… 日入时分(18点到19点30),日头开始朝西方的祁连雪山落去,使节团的吏士们已从小憩中醒来。 孙十万打着哈欠,扛着一个装满烤馕的筐放到方厢车上,却被傅介子安排了一个任务。 “孙十万,这烤馕好吃么?” 孙十万连连点头:“好吃,比西域胡饼好。” 傅介子笑道:“既然如此,让你天天吃可愿意?” 孙十万迟疑了一下,但傅介子的话语,已变成了命令:“就你了,从今日起直到长安,每天朝食,都要吃半块烤馕,记着每日口味如何,若是觉察到坏了臭了,立刻禀报我!” 安排孙十万做试吃员后,傅介子让副使吴宗年招呼众人动身: “立刻启程,入夜前离开悬泉置,去到下一站再歇息!” 和他们来时一样,悬泉置众人也已全部出门相送。 “恭送傅公!” 任弘亦在人群中,傅介子临上车前看了此子一眼,想了想后,又唤来骑吏奚充国:“将我那匹騂色牝马牵来。” 傅介子在西域时,得到了胡王们不少赠马,除了他最爱骑的乌孙西极马外,其余几匹也不俗。 等马儿被牵了过来,却见浑身赤红,只是额头有一点白,肩高近七尺,个高腿长,有相马经验的人一看便知道是好马。 傅介子却做了一个让众人惊诧的决定: “任弘,这匹马,便送给你了!” 此言一出,不论是苏延年、陈彭祖,还是吴宗年、奚充国,都有些惊讶,这任弘果然颇得傅公青睐啊,居然当场赠马! 即便河西本就是优良的马场,这儿的马价也并不便宜,差点的劣马三四千钱,好些的良马则八九千,甚至上万。 而若是来自西域的马匹,更是动辄两三万钱,像任弘这种普通小吏,不吃不喝攒上几年才买得起。 傅介子送任弘一匹西域好马,就跟后世第一次见面,就送你一辆车差不多,这车还是性能不俗的进口好车…… 使节团的吏士们看向任弘的眼色都变了,卢九舌更是啧啧称:“我送那任弘十几颗安息芹种子,就心疼到现在,傅公却直接赠马!“ 这份礼,实在是够重了,重到任弘不得不再三推辞。 傅介子却定要他接受:“此马是敦煌郡中索氏所赠,齿岁尚小,和你一样,需在边塞风沙中磨砺,随我回中原,关在马厩里精心喂养反倒对其不利。” 任弘听懂了,肃然应诺道:“弘必不负傅公厚望,更不会忘了在贰师泉的约定!“ 傅介子点了点头,便手持节杖上了轺车,与使节团众人一起,扬长而去! “愿傅公早日归于汉阙之下!愿傅公来年开春,再度西行!” 任弘站在路边遥遥拱手,送傅介子等人离开,就像悬泉置过去二十多年里,送走的无数人一样…… 等到傅介子行远了,徐奉德和夏丁卯便一左一右凑了上来,关切地问道: “傅公为何要送你马?” “你与傅公在贰师泉聊了何事?” “约定了何事?” 任弘捡着能说的简略一讲,末了说道:“回置所的路上,傅公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关于博士狄山。” 他招呼两位长辈回悬泉置,回到坞壁的阴影下。 “当年孝武皇帝在位时,马邑之谋未发,期间匈奴又派人来请和亲,孝武皇帝让群臣议论,究竟是该继续和亲,还是应该与匈奴开战?” “当时有博士狄山,认为和亲为便,他说兴兵动武会让中国空虚,人民困贫,为此,还与主战的御史大夫张汤当堂争论。” “狄山善于狡辩,引经据典起来头头是道,还老是拿着孝文、孝景时的事说项,哪怕是张汤也难以驳倒狄山。” 这家伙,妥妥一个古代键盘侠啊! “于是孝武皇帝问狄山:你说不动兵戈就能让匈奴降服,现在派你去治理边郡,可以让匈奴不进犯为盗么?” 任弘笑道:“狄山嘴上功夫不错,但哪里有什么治郡之能?当然是连连推辞。” “孝武皇帝却不放过他,继续追问问:“那一县呢?” “狄山还是说不能。” “孝武皇帝又问:那一鄣呢?” “狄山不敢再推脱,又觉得区区一障,应是能管下来的,便硬着头皮领命。” “于是孝武皇帝派狄山去治理一个边塞上的烽燧,过了一个多月,匈奴来犯,竟斩狄山之头而去……” 这件事的结果是,朝中再也没人敢主和了。 嘴炮和仁义道德,对匈奴无用。 “真是个蠢人,还是孝武皇帝能治得了他。” 徐奉德听完这个故事后,哈哈大笑,他最讨厌那些身居安定的内郡,却对在边郡辛苦戍守的将士指手画脚的文吏。 任弘摇头:“傅公说,这世上偏偏就有很多这样自以为聪明的蠢人。” “他们在长安时夸夸其谈,分析起大势来也头头是道,可得到使命,真正到了边塞后,就是另一回事。” “无能、胆怯,当孤立无援,当陷入绝境时,先前被掩盖的一切,都一一显露,最后像狄山那样,不但丢了自己的区区性命,还有辱国威。” 任弘听完这个故事后,其实还是有些心虚的,甚至曾扪心自问:“我虽自视甚高,但究竟是不是这样的人呢?” 上打几行字,远比身体力行来得容易,要是现在扔给他一个郡、一个县,任弘觉得,自己绝对是管不下来的。 而傅介子便抛出了那个提议。 “傅公说,我年纪尚轻,见识已远超同辈,但要在西域闯出名堂,光靠言辞和智谋可不够,还要能吃苦,修武艺。他认为,我需要在军中磨砺一番!” “所以傅公便与我约定,在他回长安复命的这段时日里……” 任弘抬起手,指着悬泉置以北数十里外的长城烽燧,笑道:“我得去敦煌边塞,试任燧长!”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20章 萝卜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去军中试为燧长?” 夏丁卯有些惊讶:“君子年不过18,还未到服役的年纪啊。” 在秦朝,17岁就要入伍当兵,但汉朝将男子服徭役的年龄定在20岁。一来是因为战争并不频繁,二来是让男子有足够的时间娶妻、生子,毕竟远行服役,说不准遇上战争,“物故”,也就是意外去世的可能性不小。 前几年,新帝继位,为了贯彻孝武皇帝轮台诏里“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的精神,大将军霍光更是将傅籍推迟到23岁,算是很宽容的善政了。 所以任弘除非走其他门路,否则找不到参军为吏的机会。 任弘道:“傅公与敦煌中部都尉相善,他会向其推荐我,由中部都尉征募。” 西汉的地方郡守、都尉有自行辟除官员的权力,甚至有人直接从白身被征辟为诸曹掾,尉史的……征募一个小吏做燧长这种事,甚至不需要都尉出面,候官就能拍板。 “我接下来,要试为边塞燧长数月,若傅公再度西行时我还活着,守燧不失,去西域的使团里,便有我一个名额,但若是我运气不好死了……” 任弘笑道:“这世上,便又多了个似狄山般夸夸其谈,却能不符实,最后一事无成的教训。” “这便是我与傅公的约定。” “君子已经答应下来了?”夏丁卯也服过役,担心地说道:“虽说烽燧离得不远,但那的辛苦,可不是悬泉置能比的啊。” 徐奉德却道:“年轻人吃吃苦,磨砺一下本领并无不妥。”他拍了拍瘸腿:“只是别像老朽一样,折了腿就行。” 任弘道:“徐啬夫说得没错,我对此其实是求之不得的,宰相必发于州郡,将军必起于行伍,这也是难得的历练。” “更何况,燧长虽然也是少吏,秩禄却是比百石,与厨啬夫、厩啬夫等同,我若能当上,也算是升官了,俸禄比斗食佐吏高了一倍呢。” 任弘指着拴在马厩的那匹棕色母马自嘲道:“若非如此,我压根没办法养活这匹傅公所赠的马儿。” 三人走到马厩旁边,有相马经验的厩啬夫已经将这马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让任弘自己找来木牍,将这匹马的名籍登记一番。 厩啬夫捏着马儿的嘴,查看其齿岁,眯眼看了一会后道: “七月己卯,骏马监傅公所赠任弘私马一匹,騂馰,牝,左剽,齿四岁,高六尺五寸,上足,调习……” 任弘知道,汉初时经过秦末楚汉之乱,民生凋敝,皇帝的车驾都凑不齐相同毛色的驷马,列侯卿相常乘牛车。 但经过汉初几代人的恢复,养马业大力推广,至武帝七十年间,民间已是每个里闾都有养马,阡陌之间成群,乘劣马、母马的都不好意思参加贵族聚会。 于是,相马就成了一项大学问,为了准确描述马匹的特征,居然发明了几十个专用的词,比如“騂”就是浑身赤红,“馰”则是额头发白。 至于左剽,则是马的左屁股上有烙印。 厩啬夫将这马评价为上足,不过因年岁比较小,只适合日常骑乘,不适合干重活、上战场。 “5岁到12为壮马,这匹骍母马还得再长一长。”厩啬夫对任弘道:“来给她取个名罢!” 因为官私用马太多,所以为了方便登记,马主人一般会给马取个名,比如悬泉厩中的马,有名“黄爵”者,因其为黑嘴黄马而得名,有名“仓波”者,因马的颜色为青黑色而得名。 徐奉德的私马则叫“完幸”,是为了求吉利。 任弘甚至见过叫“铁柱”的马…… 他轻轻抚着这匹小母马,听傅介子说,这是敦煌大族索氏所送,经过两次转手相赠后,母马有些怕生,也不太肯吃草料,直到任弘递过来一根萝卜,这才大嚼起来。 任弘顿时大笑道:“就叫她‘萝卜’吧!” “以后不管我的马如何更换,都叫萝卜了,我希望它们能一个口哨随叫随到,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也是如此。” 任弘喜欢给一些蔬果取新的名,比如雹突,任弘非得叫它萝卜。 厩啬夫和徐奉德面面相觑,倒也没深究,毕竟给马取什么怪名的都有。 不过,跟后世买得起车养不起车一样,养马也是需要一定财力的,以任弘现在的俸禄,刨除吃喝用度,估计全要砸在这匹马上。 马光吃牧草容易生病羸瘦,而吃粮食的话,它一个月的食量起码是人的五倍…… 任弘一个本不富裕的青年人,恐怕要被这马拖得就此破产。 到太阳落山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萝卜没那么怕任弘了,但看着它不声不响已吃下肚的两斗麦豆,任弘也变得愁眉苦脸: “只能指望早点去做燧长,多些俸禄,不然我可要养不起你了!” …… 日子一如往常,悬泉置等来了一波又一波的戍卒商贾,又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任弘依然勤勉地迎来送往,只有闲暇时才骑着他的萝卜,在丝路上绕两圈。 等待了数日后,苏延年和陈彭祖两人却再度来到了悬泉置,正要遇到任弘从外面遛马回来。 “苏君、张君!” 任弘下马拱手:“莫非是已将傅公送出郡了?” “吾等只负责将傅公迎到中部都尉的治所。”任务圆满完成,苏延年脸上十分轻松:“正好中部都尉又派陈彭祖跑腿,我便一同来了,正好混顿吃食。” 才几日功夫,苏延年就又馋悬泉置东厨的好菜了,说是吃了这的食物,其他地方的,简直味如嚼蜡。 言罢他看向一旁有些不乐的陈彭祖,笑道:“任弘你可还记得,那一日在置所传舍里,陈彭祖大声喊过,若汉军真的要重返西域,他就送你一匹好马……” “好马配好鞍!我当时话没说完,傅公不是已经赠马了么,我难道还要跟他争不成!” 陈彭祖涨红了脸,大声纠正,在中部都尉处,通过傅介子与都尉的谈话,他们终于确定,重返西域,恐怕真的是未来几年的朝廷政策…… 打赌一时爽,但事到临头,陈彭祖却又舍不得了,他可没傅介子那么有钱,好马随便送,于是就改口成了马鞍…… 说着,便不情不愿地将一副马鞍交到了任弘手里。 汉朝的确已经有软马鞍了,表面由皮革制成,中间填塞羊毛加厚鞍垫,周边用很细的皮线缝制,与其说是马鞍,不如说是坐垫。 从软马鞍到有鞍桥的硬马鞍,马具的进化,还有很长的时间要走,任弘宁可多花时间适应,却并不打算加速这一进程…… 苏延年取笑陈彭祖言而无信,说好的送马,变成了马鞍,陈彭祖则辩驳说这马鞍用料极好,起码值几百钱。 任弘倒是没有深究,心里暗暗吐槽道: “乖乖,一匹马就快将我吃破产了,再来一匹,是要我每日吃糠咽菜?” “够了够了,还是快些说正事!” 陈彭祖让苏延年闭嘴,又慢吞吞地从怀中掏出一份文,郑重交给任弘,这才是他二人今日要来悬泉置的原因。 “敦煌中部都尉,征募悬泉佐吏任弘,为吞胡候官之下,破虏燧燧长!”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21章 等待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从任弘接到赴任文起,,就像送自家娃儿去读工作的家长一样,将任弘拉扯大的夏丁卯,便一直在为他准备了各种吃食: 主要是盐腌制后晒干的羊肉脯,以及这些天里,任弘和罗小狗鼓捣的各种馕:葱花馕、羊奶馕、肉馕…… 可惜打卤馕没做成功。 “烽燧里的吃食,比悬泉置可差多了,简直是狗彘食,君子去了那边,恐怕要受苦。” 思前想后,怎么做都觉得不够,夏丁卯最后想了个主意:“不如我再去效谷县,请铁官帮忙铸口小铁锅,让人捎到破虏燧?” 虽然桑弘羊被霍光干掉了,但他在汉武帝时代一手建立的铁专卖制度仍未动摇,汉初时蜀郡卓氏等冶铁世家陆续衰败,取而代之的是每个郡国皆有铁官。虽然敦煌不产铁,但也有小铁官,负责铁器的铸造和贸易,严禁私卖和流入塞外。 悬泉置的大铁锅,还是徐奉德利用人脉,借着铸釜的名义,让相熟的铁官工匠帮忙铸的。 所以任弘倒是很想利用铁锅来牟利,随着悬泉置好菜的名声渐渐起来,敦煌的达官贵人家里,大概都有意置办一口,只可惜被制度所限,私下贩卖是作死,只能从体制内打主意,比如勾搭上铁官里能拍板的官吏…… 任弘之所以忽然对钱这么渴望,还是因为那匹能吃的马——好歹是西域的好马,单喂干草的话任弘自己都心疼,于是便掺些豆、麦之类,不知不觉,他半个月工资就没了! “为什么没被傅介子赠马前,我觉得自己挺富裕的,现在多了一匹马,却觉得自己忽然好穷。”任弘欲哭无泪。 更让人牙疼的是,当任弘想让萝卜套辕拉车时,却被徐奉德、夏丁卯、厩啬夫三连否决: “这么好的马,岂能用来挽车!?” 还是吕多黍主动请命,借着去效谷县安乐乡采买蔬菜的机会,帮任弘载一段行李。 任弘带的东西很多,除了一大包吃食,还有冬衣夏衣、捆扎好的被褥等一大堆。 “秋后便要入冬了,烽燧里虽然也有火炕,但若是穿的不够厚实,能冻死人!我第一次去时就冻掉了左手小指。”夏丁卯给任弘展示他当年戍守时的纪念,谈之色变。 任弘离开的时候,整个悬泉置的官、吏、卒、徒,一共36人,都出来相送,除了夏丁卯外,从喂马的厩啬夫、剥羊的厨佐罗小狗,到摘韭菜的大妈,守角楼的材官,舂米的复作,竟是人人都面带不舍。 因为任弘当佐吏的这半年,大概是悬泉置众人最滋润的日子,不管是官吏还是复作,都吃到了不少好东西,任弘虽然读识字,但对所有人,哪怕戴着枷锁的刑徒,也是彬彬有礼。 作为置啬夫,徐奉德被众人簇拥在最前面,他拄着杖,望着长作揖的任弘久久无言,最后只扔给他一句话: “到了燧里,可要好好做燧长,别给悬泉置丢人!” 任弘今天头戴黑介帻,身着皂缘黑袍,显得很精神,他朝徐奉德、夏丁卯和众人拱手:“腊祭时,我便会回来!” 回来,没错,在这陌生的时代里,他好歹有一个能回的地方。 不知不觉,任弘已将悬泉置当成家了,这里有温暖的热炕被褥,有朝夕相处的众人,有他熟悉的每个屋舍,东厨的锅釜香气扑鼻,粮仓里的狸奴趴在房檐上,墙壁上的四时月令是他所画,堆积如山的简牍是他所。 任弘自以为是幸运的,因为作为在这时代的第一站,悬泉置教会了他一样事情,那就是等待。 他在悬泉置中等待傅介子,等待自己命运的转机,等待历史齿轮转动的时刻。 “现在,我的等待结束了。” 但只要丝绸之路存在一天,悬泉置的等待,却将一直延续下去…… 回首看去,置所里的众人,面貌朴实,衣裳简朴。他们都是一群无名之辈,是历史长河里的小水珠,在史籍上没有留下自己的丰功伟绩。 但他们的迎来送往,却是丝路得以延续的保障:烽火急切的驿卒;远征异域的名将;手持节杖的汉使;为了和平与结盟,赶赴异域和亲的公主;带着异域特产,从万里之外风尘仆仆来到汉朝的安息康居使团…… 悬泉置众人夙兴夜寐地殷勤接待,再目送他们离开。 然后,继续等待,下一个过客的身份使命,或许平淡无,或许惊天动地。 历史的脚步不会为悬泉置停留片刻,只是轻轻一点,便走向下一个目标。 而今天,终于轮到任弘被送走了。 任弘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离开的时候,他数次回头,而悬泉置的众人也久久伫立在外面。 忽然间,戈壁上起风沙了。 悬泉置的坞堡在黄沙吹拂下一点点模糊,一点点远去,徐奉德、夏丁卯等人的身形也再看不清。 任弘只觉得眼角有些发酸,伸手揉了揉。 赶车的吕多黍问道:“任君,眼睛里进沙子了?” “没有。” 任弘笑着抬起头:“是我哭了。” …… 任弘在安乐乡邑休息了一晚,次日告别了吕多黍,租了辆驴车拉着行囊,又向北行了一日,抵达中部都尉步广候官治所(上一章有误,破虏燧改为步广候官治下)。 不管是比两千石的都尉,还是比六百石的候官,当然没功夫见他这个小人物——哪怕是傅介子推荐的。 还是老熟人陈彭祖负责带任弘去破虏燧赴任。 “真是晦气,前日就起了风沙,怎么今日还有。” 拍着身上的沙尘,陈彭祖骂骂咧咧。 任弘黑色的帻和衣裳也被蒙上了一层沙土,他一边驾驭萝卜绕开路上的碎石,一边道:“有劳陈尉史了,其实我自己带着文,一路问着亭塞,便能找到烽燧去。” 陈彭祖却摇头道:“破虏燧路远,且远远望去,烽燧长得都差不多,再加上这天气不好,可不容易找。” 路远是真真的,先前任弘已经走了两天,可从步广候官的治所到沿边烽燧,仍有四十多里路。 刚开始因为行走在中部都尉的屯田区,左右还能见到些农田人烟。这里有些河流,当地称之为西水沟、东水沟和芦草沟等,靠着水流周边的绿洲,方能建立巨大的堡垒,开辟广袤的农田。中部都尉的上千名屯戍兵驻扎于此,靠着屯田解决缘边戍卒的吃饭问题。 “苏延年便是在此带人屯田。”陈彭祖告诉任弘,屯田的部队一般是内郡来的服役人员,但烽燧的候望兵,则由敦煌本地人轮流充当。 “以敦煌人候望敦煌,这样才能烽火精明,尽心尽力,毕竟后面几十里,便是父母妻子,谁敢放胡虏进来?” 而烽燧,则建立在远离绿洲的地方,所以越是往西北走,绿色变得稀罕,映入眼帘的是无边戈壁,茫茫四野荒无人烟,只有天上闲云陪伴着大片的黑色小石子和零星小草堆。 到下午就着水吃完夕食后,黄色的夯土长城和一座座凸起的烽燧,终于能隐隐看见了。 这道敦煌境内的汉长城,从古冥泽西南岸起,向西延伸到玉门关外,东西长约三百公里,细细数下来,大概有120座烽燧。 陈彭祖一路上给任弘科普,说敦煌郡一共有四个都尉:阳关都尉、玉门都尉、中部都尉、宜禾都尉。 阳关都尉负责南方祁连山口的防御,主要跟羌人打交道,而玉门、中部、宜禾则构成了北部防线,提防匈奴人窥边。 都尉之下,则又有候官。 “中部都尉治下,从西到东,分别有平望候官、破胡候官、步广候官、吞胡候官、万岁候官,其中步广候官辖烽燧最多,有20座,东西近百里。” “破虏燧,则是步广候官最西边的一座。” 说着,陈彭祖气喘吁吁地指着高处,面露欣喜:“终于到了!” 任弘能看到一座孤零零的烽燧,伫立在远方的高地上,那就是他接下来几个月要奋斗的地方? 眼看太阳就快下山,望山跑死马,因为烽燧都建立在高处,顺着蜿蜒的道路上去到,恐怕都要入夜了。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陈君。” 牵着马上山途中,任弘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 “悬泉置中的一位置卒之弟,也在破虏燧服役,我十天前还为他写信寄来,当时燧长尚在。” “这才过了数日,却忽然让我来此继任?莫非是他出了什么事?” 陈彭祖道:“我也不甚清楚,只听说数日前,破虏燧燧长离开烽燧,独自去籍端水(疏勒河)的河谷里追逐猎物,而后,竟就被人给杀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22章 破虏燧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死了?” 任弘一下子就清醒起来:“被何人所杀?” 总不会是被他的气运给克死的吧。 陈彭祖依旧语焉不详:“敦煌郡派令史来看过尸体,盘问了烽燧里的助吏、燧卒,但还是没查明白,大概是遇到了胡虏,或是越境潜逃的亡人盗贼吧,反正死得挺惨,身上衣物刀弓全给扒走了。” “所以最后虽定了是‘贼杀’,但究竟是何人所为,尚未查清。” 陈彭祖不以为然:“每年类似的案子,在沿边烽燧没有十起也有八起,要我说,那燧长死了倒也好,正为你腾了位子。” 陈彭祖今天送了任弘来赴任就算完成任务,当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任弘不一样啊,已是将这桩无头无尾的杀人案放在心里了,毕竟他可不想步其后尘。 于是任弘细细询问了陈彭祖知道的情况,包括令史验尸后的爰内容,越听,任弘越是觉得蹊跷…… 而随着他们靠近,已能将破虏燧看得清清楚楚:在一块风蚀台地上,高大的烽燧伫立于此,它由土坯夹红柳、芨芨草筑成,上窄下宽,高达四丈,也就是八米多。上面隐隐能看到个人影,此时也发现了他们,正在大声示警。 烽燧东侧有间小坞院,这是让燧卒们居住的地方,等任弘他们上到台地时,已有四人走出来,警惕地看着他们。 领头的是个头戴赤帻,留着长须的中年小吏,身旁三人,皆披着甲,手持兵刃:有一高个大汉,一个驼背老叟,一个瘦小青年,而始终守在烽燧上的那人虽看不清容貌,却手持硬弓,警觉地站在边缘,若来的是不怀好意之人,恐怕随时会挨一箭。 “陈尉史别来无恙!” 二人靠近后,领头的中年小吏认出了陈彭祖,这才放松警惕,过来见礼。 “这是破虏燧的助吏宋万,是燧中老人了,去步广候官办事时与我认识。” 陈彭祖漫不经心地介绍,又指着任弘道:“这位则是新来的燧长,任弘!” “新来的燧长?” 破虏燧众人目光都看向宋万,任弘穿着燧长的制式细麻绛袍,现在更证实了身份,而宋万原本笑着的脸色,顿时塌了下来,但还是勉强朝任弘拱手:“下吏见过燧长。” 任弘看在眼里,心知肚明,还礼道:“任弘年轻,初来乍到,还望宋助吏多多指点。” 他目光看向其他几人:“这几位又如何称呼?” 宋万遂一个一个指着过去,首先是那驼背的老叟: “钱橐驼,敦煌县人,年岁四十有九,燧中最为年长,平日里是负责造饭的养卒。” 钱橐驼笑着见礼,一双小眼睛打量任弘的打扮,最后停在了他身后的高头大马上。 然后是瘦小青年:“燧卒尹游卿,敦煌县人,二十有三,第一次服役,燧中最为年少,会缝补衣裳。” 尹游卿大概是燧里地位最低的,有些唯唯诺诺。 轮到高个大汉时,任弘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吕广粟,效谷县西乡人,二十有五,善使五兵。” 任弘停下脚步,笑道:“吕广粟,汝兄吕多黍在悬泉置做事,还让我捎带一件冬衣过来。” 这吕广粟与吕多黍虽是兄弟,但却一个高大一个矮小,唯一相似的,就是他们那扁扁的鼻子和凸起的额头。 “我听这名熟悉,果然是悬泉置的任君!” 吕广粟刚才还抿着嘴,这会笑逐颜开:“上个月回家,家兄还与我提及任君,说多蒙你照拂,吃得好喝得好,连往日里寄来的信,也是任君帮写的。” 任弘道:“数日前还写了一封,我听说前任燧长不幸身亡,可有人帮你念信?” “在燧中负责养狗的张千人帮我念了。”吕广粟说话间,宋万脸色更差了。 任弘明白了,这位宋助吏,大概是不识字的,所以才需他人代劳。难怪陈彭祖必须跟自己来,否则赴任文都没法交接验证。 他又抬起头,指着燧上站岗那人道:“你呢?如何称呼?” 那守燧的汉子,长了一张圆饼脸,细细的眼睛,有点异族的容貌,头发没有扎髻,而是辫发,让任弘有些警惕。 驼背的钱橐驼倒是很殷勤,呼唤道:“赵胡儿,快下来拜见任燧长。” 燧上的赵胡儿却瓮声瓮气地说道:“老燧长说过,墙上必须留人看着。” 钱橐驼呵斥他道:“老燧长都是十多前的事了,现在要听新燧长的!” 赵胡儿却无动于衷,吕广粟解释道: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赵胡儿是胡父汉母,从匈奴逃出,被老燧长捡了回来,收养长大。后来老燧长死了,赵胡儿就一直留在破虏燧,算是燧中待得最长的人了,善弓术,还会追踪脚印……任君,我这就上去将他拽下来。” 才一会功夫,吕广粟就已经以任弘手下第一马仔自居了。 任弘却制止了他:“赵胡儿说得对,墙头是得随时有人候望,我给二三子带了些吃食酒水,待会夜食烤火再相见不迟。” 众人一听有吃食酒水,皆大喜,唯独宋万默不作声。 陈彭祖这时候问道:“怎么就五个人?满员应该九人才对。” “有二人外出巡视天田未归,又有二人……”吕广粟看了一眼宋万:“去敦煌郡府办事。” “是这样。”任弘没有细细盘问,他虽是新官上任,却也不客气,立刻就吩咐开了。 “吕广粟,钱橐驼,有劳汝等将我这匹马儿,还有租的驴车赶到马厩。” “尹游卿。”任弘又喊了那个青年:“你带陈尉史去喝水歇息。” “宋助吏,带我在燧中走走看看罢?” “诺。”宋万在前带路,将任弘、陈彭祖引入坞中。 而牵着马的钱橐驼则看着任弘的萝卜,想伸手去摸摸却差点被咬了一口,连忙缩回来,啧啧称:“高头大马啊,起码值一两万钱,这任弘能置办好马,又如此年轻就做了燧长,广粟,他莫非是豪家子弟?” 吕广粟故意为任弘保持了神秘:“我只听阿兄说过,这位任君,虽是官吏,却极其爱惜置卒,尤其善于鼓捣吃食,你等着罢,吾等的好日子,恐怕要来了!” …… 虽然也叫做坞,但破虏燧的坞,大概只有悬泉置五分之一大小,十米见方,相当于一个小四合院,它与烽燧连成一体,有堠楼即台旁,以木板做了升降之阶级,直通燧上。 而坞内共有八间房,东墙两间是厨房和粮仓,任弘进去看了一眼,粮仓里堆满了粮食,宋万说,每个月从步广候官运一次粮,厨房里虽也有个灶,一个釜,一个甑,但比起悬泉置简陋了许多。 西墙两间是积薪和放置甲兵的地方,薪火不但是平日里烧饭所需,也是烽燧示警所用,必须确保足量。藏甲兵的小屋子里,有十个人全套的皮甲,以及戈、矛、弩等兵器,虽然戍卒衣物自带,但甲兵却要由候官分发,任弘的甲便刚领来。 这些甲兵每一样都记在在一份《兵器集簿》上,这东西在每个燧,每个武库都有,相比于东海郡武库那种动辄两百万件的甲兵数,破虏燧不过数十件:弩4,弓3,戈4,矛4,戟2,剑5,刀5。此外还有弩矢400枚,箭200枚。 武装十个人,绰绰有余。 任弘让宋万点了灯,一一翻看查验询问,确保一件不少,而看着任弘翻阅简牍,宋万眼中不由露出一丝艳羡。 若非自己不识字,这燧长的位置肯定是板上钉钉,也轮不到这小孺子来做啊,这样一来,给西候长的贿赂,全打水漂了,还不好去追究讨要…… 这时候任弘合上简牍,笑道:“甲兵都齐全着,但我有一事要问问宋助吏。” “燧长但问无妨。”宋万回过神来。 任弘的神情在灯下忽暗忽明:“是关于前任燧长的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23章 铁衣远戍辛勤久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之前的燧长姓刘,是个好人,治燧三年,不论是候望烽火,还是日迹天田,皆无有失,对燧卒也不错,他擅长骑射,时常会到籍端水两岸射猎黄羊,为燧里添补肉食,却不曾想,竟为贼人所害。” 宋万絮絮叨叨,讲起了那位刘燧长的事来,唉声叹气:“刘燧长与我同乡,里闾也相邻,他不在后,我去其家中看过,二子尚未成人,好在候官定了刘燧长为胡人所杀,算战死,郡中会给抚恤,三万赐葬钱至少能剩下些,让他家撑到长子成年。” 任弘颔首,汉朝对战死吏卒的待遇是较高的,早在汉高祖时,就在律令里规定:“军士不幸死者,吏为衣衾棺敛,转送其家,祠以少牢,长吏视葬。” 到了汉武时代,随着边界扩张,为了鼓励吏士安心戍边,更是拔高了战死者的抚恤:一般的士卒战死,赐葬钱一万,斗食吏战死,钱两万。刘燧长这种比百石吏战死,赐葬钱三万,录用后嗣一人为吏,妥妥的烈士家属了。 朝廷厚待抚恤,这也是戍边虽苦,死伤比例也高,但汉朝举国上下从军受募积极性尚在的原因之一。 任弘思索后又道:“敢问宋兄,刘燧长被害当日,燧中众人可有目击到凶手?” 宋万不以为然地说道:“众人皆有职责,我那天与养狗的张千人去了步广候官,伍佰韩敢当和尹游卿在外伐茭草,钱橐驼、吕广粟守在燧里造饭,赵胡儿去了东边巡视天田,与旁边广汉燧的燧卒有碰头交接,另两人当日奉燧长之命,在黑海子捕鱼。” 这就意味着,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据。 说到这,宋万好似知道任弘问这些的原因,摊手道:“任燧长,郡里来的令史已定了案,刘燧长确实是为贼人或胡虏所杀,其家人也未曾深究。“ “任燧长若是要追查到底,纵然翻了案又能如何?就会让刘燧长家平白失了许多抚恤,反倒遭其所恨,若是怀疑燧中众人,也会让破虏燧上下离心,费力不讨好啊,要我说,这事,便让它过去罢……” 任弘笑道:“毕竟是燧里发生的事,总得问问才行,如今知晓原委,我不会再过问。” 宋万说得确实有理,看来就算对此事尚有疑虑,也不能明着来,只能暗中调查了。 任弘摸了摸脖子,此事疑点很多,若不搞清楚,总觉得脖子发凉,指不定哪天就步了刘燧长后尘。 兵器册簿交接了,该问的都问了,二人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尴尬,好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了阵阵欢快的狗吠声。 宋万站起身来:“是巡视天田的韩敢当和张千人回来了。” …… “你这狗子,别叫了,这是新来的任燧长。” 张千人是个年轻后生,比任弘大不了多少,此刻正拉着手里的黑色土狗,面露尴尬。 和守烽燧用的“连梃”一样,这狗是写在守御器簿里的,虽然烽燧上一天十六时称都要安排人看着,但人总有打瞌睡的时候,但狗不一样,哪怕关在狗笼里,一旦有人摸黑靠近,它的犬吠便能响彻整个烽燧! 一般来说,每个烽燧要养两条狗,候长每个月初会巡视各烽燧一次,狗足不足数,在不在笼中,都是要重点盘查的。 但破虏燧目前只有一条黑犬,任弘明天就得请陈彭祖向步广候官申请再要一条。 至于另一人,职务为“伍佰”,也就是伍长的韩敢当,则是个年过四旬的汉子,身披甲,头蒙帻,腰间一柄环首刀从不离身,是破虏燧的主要武力担当,此刻将巡视天田取回来的信物“日迹梼hóu)”交给任弘,向他禀报道: “敢告于任燧长,今日正午有风沙,故伍佰韩敢当与燧卒张千人,夕食后方才巡视破虏燧东五里,取日迹梼而归,无人马越塞天田出入迹。” 虽然烽燧中间有长城相连,但这些长城的高度远不能与后世明长城相比,高的才两丈,矮的不过丈余,数十年来风吹日晒,甚至还有削减坍塌。 敦煌长城是汉武帝时,发动内郡十八万人修筑的,如今他们大多数已经离开,敦煌全郡人口不过三万,很难随时修补,更不可能百步一人天天看着,所以逃亡者和塞外胡人若想越塞,硬爬也能翻过去。 所以各燧需要在自己负责的长城边界外,那些防御较弱的地方,用耙子铺一层细沙,称之为天田,每天巡视这些沙地,看有没有脚步,便知道是否有人偷越,且人马多寡一清二楚。 为了防止巡视的燧卒偷懒,还要在辖区的边界插一根木头名为“日迹梼”,今日去的人,务必将昨日的取回,如此循环往复,确保天田不失…… 枯燥乏味而艰辛,但这就是边防战士的生活啊。 任弘像模像样地接过“日迹梼”收好后,笑着对众人道: “既然人都齐了,便吃夜食罢。自刘燧长逝世后,二三子坚守烽燧不失,实在辛苦,任弘初来乍到,没什么可犒劳诸君的,唯有一些吃食酒水,今夜便把酒言欢!” …… 虽然这年头普通人一日两餐而已,但也有例外,值夜戍卫的边防将士,连夜赶路的驿夫走卒,有加餐一顿的权力,遂成定制。 夜食时分,天已黑透,陈彭祖说是累,早早睡了,破虏燧众人则围坐在院子里,点了堆火,分食任弘带来的食物。 虽然已是隔了好几夜的馕,但只要在灶台热一热,便再度柔软下去,虽然没刚出炉时那般香脆,但也比戍卒们天天吃的沙砾饭强。 葱花馕散发出阵阵香味,让人胃口大开,肉馕最受欢迎,众人七手八脚撕扯分食,吃得狼吞虎咽。 还有夏丁卯腌制的羊肉脯,撒了花椒,盐味也足,穿在红柳木上烤炙,羊油滋滋作响,咸香烫嘴。 咬上一口羊肉脯,咽一口馕下肚,再轮番喝一口任弘从悬泉置带来的淡米酒,饱腹感充于肺腑,一天的疲惫一扫而空。 这半年来,众人多少听说过悬泉置的名声,顿时赞不绝口,连对任弘来此赴任有些意见的宋万,也唑着指头,意犹未尽。 诸多食物里,唯独羊奶馕无人问津。 任弘倒是很喜欢这种馕,它比一般馕要小,厚厚的,圆圆的,中间空空,烤炙前刷了一层羊奶,没普通馕那么硬,绵密又奶乎乎。 “怎么,吃不惯?” 他将手里的羊奶馕递过去,众人却皆摇头拒绝。 “这味道,受不了。”吕广粟连连拒绝。 “吃了会坏肚子。”钱橐驼心有余悸,说起自己二十年前初至河西,吃了点归义胡人给的奶酒,结果上吐下泻三天,差点死掉的往事。 这是显然的,土生土长的汉人,多是不耐受乳糖,离开孩提时代后,肠胃里的乳糖酶越来越少,让汉地的成人喝下一碗热牛奶、羊奶,九成都会腹痛。 任弘这身体倒是没那么强的排斥感,据夏丁卯说,大概是他年少初至河西时,有一段时间,因为地少谷粮,一老一小只能靠山羊奶度日有关。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经历,因为生理和文化的双重原因,中原人都有一种天生的畏惧和鄙夷,觉得这是戎狄所食,碰不得。 所以尽管任弘告诉他们,只刷了点羊奶且烤熟的奶馕不会有事,众人仍是大摇其头,不敢尝试。 唯独那胡父汉母的赵胡儿没有拒绝,拿了几块默默嚼着。 “不愧是胡儿,饮酪浆如饮水也。” 伍佰韩敢当大概和赵胡儿有点过节,如此讥讽。 赵胡儿也不发一言,只道:“今日我守上半夜。”便又继续背着硬弓,上烽燧守着了,虽然上头有墙,但也比下面要冷。 任弘见他穿的单薄,便去将自己一件厚厚的羊裘拿了出来,让尹游卿去燧上,叫赵胡儿披上。 “仲秋夜寒,往后负责守燧的人,就轮流穿这件裘罢。” “多谢燧长。”后半夜要负责守燧的尹游卿十分高兴,燧上的赵胡儿却一言不发,只默默窝在上面,像极了月色下一条孤独的狼。 任弘伸手用火棍捣了一下火堆,对韩敢当、张千人道:“其他人的籍贯、所长我都已听宋助吏说过,就剩汝二人了。” 张千人哪怕在火堆旁,也抱着他那条大黑狗,立刻应道:“我家过去是长安人,在上林苑为孝武皇帝养狗的!” 然后声音低沉下去:“后来不小心让所养的胡犬咬伤了陛下亲近的贵人,那贵人因此发病死了,于是举家流放敦煌……” 狂犬病啊!相较之下,任弘觉得被咬后病死的人比较惨。 任弘笑道:“巧了,我亦是为祖父下狱所累,从长安迁来的,你我也算同乡了。” 张千人闻言有些惊喜,指着挨着他的韩敢当道:“韩伍佰也是长安人!” “哦?韩伍佰又是为何来到敦煌?” 跟任弘、张千人这种被祖、父所累流放边陲不同,韩敢当四十多岁年纪,若非移民,莫非是他自己犯了过错? 任弘看向韩敢当,却见他依然披着甲,用小刀一点点割着馕食用,闻言抬起头来,笑道: “也不瞒任燧长,我确是长安人,十三年前的巫蛊事时,不幸卷入其中,作为犯罪吏卒,被流放至敦煌边塞!” …… PS:第二章需要修改,中午才有。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24章 白日登山望烽火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破虏燧坞内,靠北墙的那间屋子最大,是大通铺,燧卒晚上在此睡觉,鼾声相闻,味道也臭烘烘的,翻身就能摸到对方的鸟。 南墙则又分两间,一间是伍佰、助吏二人的住所,一间是燧长的居所,虽然屋檐低矮,没有窗户,昏昏暗暗的,但任弘也算有单独的屋子了,且有两个炕,若是遇上有官吏来巡视,就要与燧长挤一块。 于是昨夜,陈彭祖便与任弘睡了一个屋。 任弘是被跳蚤咬醒的,撩开下裳,看见大腿上满是红包,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些跳蚤莫不是在刘燧长死后,饿了许多天了? 陈彭祖还在另一个炕上酣睡,任弘便轻轻起床,留下陈彭祖一个人喂跳蚤。 今天是八月初一,已入仲秋,因为天刚蒙蒙亮,烽燧下的河谷里起了雾,若不穿袍子,便能感受到一阵寒冷。 但除了昨夜执勤的尹游卿和赵胡儿在补觉外,破虏燧的众人竟差不多都起了,任弘出门来时,看到助吏宋万在劈柴火,钱橐驼在烧火造饭。 而吕广粟和张千人正从烽燧西边回来。 张千人依然去哪都带着那条黑狗,它昨日吃了任弘一小块肉脯后,见了他也不叫唤了,只凑近了嗅来嗅去。 “任燧长起得早啊。” 张千人朝他问好,他和吕广粟正用扁担挑着水桶,慢悠悠朝烽燧走来,偶有水溅出,在干燥的蜿蜒小道上留下点点印记。 因为位置高,破虏燧没法打井,每日所需的水,得去西边两里地外的黑海子打。这湖便是后世敦煌已经干涸的哈拉诺尔湖,如今却仍碧波荡漾,党河与疏勒河水源源不断汇入,岸边多有芦苇和胡杨林,阻挡着沙漠对敦煌的侵袭。 所以破虏燧周边环境还是不错的,起码比戈壁深处的孤独烽燧要强,偶尔能射猎野物,或者在湖泊中打渔。 吕广粟将桶里的水倒进院子里的大水缸中,已经是累得满头大汗,看着这水来之不易,搞得任弘都不好意思用这水洗头了,只随便抹了把脸,含着漱了漱口。 他旋即来到了烽燧下,烽燧同样是黄土夯筑而成,土里夹杂着芨芨草和红柳,用马粪涂墙,还抹了一层白灰。这烽燧差不多四丈高,相当于后世的三层楼,同样分为三层: 最底层是灶膛,一共四个灶,都与烽台中心相连,如此一来,整个烽燧就相当于一个大烟囱,白天见匈奴靠近,便可燃烧柴草或狼烟报警。 沿着阶梯登上第二层,这儿有简陋的卧榻,铺着羊皮,是守夜戍卒休息的地方,墙壁上也有小孔,用于观察外面动静,或架弩瞄准。 等任弘爬上最顶层,才发现眼前豁然开朗。 他能看到向左右两侧延伸的长城,如同蜿蜒长蛇,它爬过荒芜的戈壁,阻挡流动的沙丘,在白花花的盐碱滩边驻足,避开碧波荡漾的哈拉诺尔湖,又跃上陡峭的高台——那是两三公里开外的另一座烽燧。 被长城保护在内的,是平坦空旷的原野,远远能看见敦煌绿洲,中部都尉屯戍区的农田阡陌相连,炊烟袅袅,里闾间鸡犬相闻。 而被长城拦在外面的,则是荒凉的戈壁和草原,一条长河从长城北面流淌而过,最后汇入哈拉诺尔湖。 那是后世的疏勒河,它来自祁连雪山,在敦煌北部造就了一道狭长的河谷。河谷两岸黄土沟壑纵横,被狂风雕琢而成的怪异土丘沙梁夹杂其间,在靠近河床的地方,亦有渐渐发黄的胡杨林,还能看到不知是鹿还是羊的野兽在期间奔跑…… 任弘确定无疑,自己作为一个边防战士,正站在汉帝国的边界之上,苍凉的景色带来了一种孤独感。 “燧长来了。” 又有人沿着烽燧上来,却是伍佰韩敢当,今天白天轮到他守燧。 看到韩敢当,任弘就想起他昨夜说的话…… “我巫蛊祸时在长安为正卒,恰逢卫太子起兵,上吏附从,吾等便稀里糊涂地成了叛军,后来孝武皇帝下令,吏士非出于本心,而是被卫太子挟持逼迫的,皆徙至敦煌郡。” 像这样被流于敦煌的人,至少有两三千人,韩敢当也不是任弘碰见的第一个了。 任弘也没说自己是任安的孙子,只言自家也是因巫蛊而受牵连,有了这层关系,韩敢当对他殷切了不少。 “任燧长是第一次上烽燧么?” 韩敢当熟练地介绍起来:“四壁的是觑贼孔,可以射箭和察觉敌情。” “在烽燧左右的则是视火筒,根据左右相邻烽燧的位置所凿,燧长可以来看看。” 任弘蹲下身,将眼睛凑到铜制的视火筒前,果然固定正对着西边三公里的“凌胡燧”和东边两公里外的“广汉燧”。 韩敢当是老行伍了,介绍道:“汉匈交战数十载,胡人可不傻,早就摸透了汉军的烽燧信号,故常会伪造烽烟,那浞野侯赵破奴,贰师将军进攻匈奴时,就吃了大亏,以至于全军覆没。匈奴欲入塞时也常用这招,来到边塞之下点燃火把或柴草堆,以伪造烽火或积薪,好声东击西。” “于是近十年来,烽燧便安了视火筒,以明确相邻烽燧位置,如此一来,匈奴再放假的烽烟,因为位置不对,也骗不了吾等了。” “原来如此。” 任弘听完啧啧称,原来这小小的物件里,竟包含了汉匈数十年来的边塞博弈交锋,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真是用尽了两族的智谋。 至于韩敢当接下来给他介绍的烽烟品约种类,简直就是古代的摩尔斯密码! 韩敢当说,烽燧离一共有5种烽火品约:烽、表、烟、苣火、积薪,分别承担了不同功能。 烽是草编或木框架蒙覆布帛的笼状物;表是布帛旗帜;烟是烟灶高囱升起来的烟柱;这三种在白天使用。 苣火用于夜晚,举燃苇束火把。 积薪是烽燧外面,那堆积起来的一摞摞柴草垛,昼夜兼用,白天燃烧视其浓烟,夜晚则是熊熊大火。 说话间,韩敢当抬头看看太阳道:“日东中,该举表了。” 说着便让任弘帮忙,举起靠在烽燧壁上的那面赤色布旗,连续摇晃了许久。 而通过视火孔,任弘看到相邻烽燧也在举表。 “日东中时,日西中时,还有吃夕食的时候,举表三次,以确认相邻烽燧无恙,若是对面不回应,便要派人过去查看了。” 烽燧绝不是孤军奋战,而是互为犄角,相互守望,任弘颔首,却又问道: “若是风沙雨雪大雾怎么办?” 韩敢当摊手:“那就没法子了,所以近十年来匈奴入寇犯边,常挑天气差的时候。” 接着他又与任弘说夜晚要举的“苣火”,苣当然不是莴苣,而是用苇杆扎成一捆的火炬。 “苣分大苣,小苣,四尺苣,任君巡视过柴房,里面有大苣三百,小苣九百,都是吾等平日里砍伐湖边芦苇所扎。” 任弘颔首:“陈彭祖给过我步广候官的《塞上烽火品约》,这一路上闲暇时便背下来了,你看我说的准不准。” 他说着就背了起来:“夜闻虏及马声,或见虏在塞外十里者,昼举一烽,夜举一苣火,毋燃积薪。” “望见虏在塞外十里内,十人以上者,昼举二烽,夜举二苣火,燃一积薪。” “望见虏入塞,五百人以上者,昼举二烽,夜举二苣火,燃二积薪。” “虏攻亭障,五百人以上,一千人以下者,昼举三烽,夜举三苣火,燃一积薪。” “虏攻亭障,二千人以上者,昼举三烽,夜举三苣火,燃三积薪。” 不同的组合预示着不同的敌情,更复杂的还有各候官规定的敌人从哪来,用不同长短品类的苣火,不同颜色的烟,要多复杂有多复杂。 但这却是每个燧长、助吏、伍佰,每燧三个官吏,必须熟练掌握的密码。 若是发错了信号,惩罚是极其严重的。更可怕的是,如果所举的烽火信号有误,轻则增援不力,重则增援军队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最终致使匈奴入塞,杀掠百姓。 “全对,无一错漏!” 等任弘原原本本背完后,韩敢当越听越惊讶:“燧长真是好记性,这些品约,我可是花了一年时间才能牢记。” 任弘笑道:“记是一回事,用起来能否又准又快是另一回事,就比方说现在,若是胡虏忽然出现……” 话音未落,烽燧二层却传来一声示警。 “塞外有胡骑出没!” …… PS:相关资料来自居延汉简《塞上烽火品约》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25章 胡马欲南饮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塞外有胡骑。” 说话的却是赵胡儿,他不知何时已蹲在烽燧第二层,在任弘和韩敢当说话间,他的目光一直凑在觑贼孔上,看着外面动静。 任弘和韩敢当连忙站到烽燧边缘往外看,却什么都看不清楚,还是赵胡儿上来指着给他们瞧。 “五里之外(汉里为415米)的籍端水北岸,一共三骑,一骑赤马,两骑黑马。” 顺着赵胡儿因为长期拉弓扣弦而留下深深凹痕的右食指看去,任弘这才隐约看清,果真有人马在北岸活动。 韩敢当的眼神则比任弘还差些,一直到另两名胡人赶着一大群白花花的羊到水边时才瞧清楚…… “眼睛花了,花了。”韩敢当如此嘟囔着,对自己眼力不如赵胡儿十分不爽。 “见虏在塞外籍端水北者,昼举一烽。” 任弘让韩敢当举烽,同时密切关注着疏勒河北岸胡骑的一举一动。 赵胡儿却已经放下了戒备,松开了握弓的手:“应只是一帐普通匈奴牧民,因在北边争不到牧草,这才赶着羊到水边放牧。” 韩敢当反问:“你如何得知?” 赵胡儿道:“那五骑中有三骑都是半大的孩童,勉强能驭马而已。” 韩敢当反驳道:“胡人不会轻易靠近长城,万一是故意以老弱和牲畜为先导,来诱燧卒出塞呢?先前也不是没有过。” 任弘颔首,据说一百多年前,汉高祖刘邦就中了类似的计策,冒顿单于匿其精兵,见其羸弱,导致汉军冒进。最后老刘身陷白登,困了七天七夜,连最后怎么出来的都语焉不详,成了汉初一大谜题。 赵胡儿却懒得再回答韩敢当,只数着那些羊的数目,对任弘道:“匈奴人主食不是肉,而是牛羊马所产的酪浆,在北山的部落里,一个五六口之帐,至少需要5匹马,2峰骆驼,6头牛,二十羊才能勉强维持生计,数目正好与这差不多。” “虽然他们一般不会靠近长城,只在北山溪谷沟壑中放牧,但现在是八月,很快就要入冬了,必须让牲畜多吃一些牧草养膘,游牧地域变大,故常有人冒险来到水边放羊,派人出去稍加恐吓,便会狼狈而走……” 还不等任弘考虑要不要骑着萝卜出去吓唬吓唬,他们西边的凌胡燧已经收到这边传递的信号,抢先行动了。 有两名燧卒出了长城,骑着马朝疏勒河缓缓走去,行了不过三里,河北岸的五骑胡人发现了他们,立刻慌慌张张地赶着羊往北面地势复杂,沟壑纵横的高地退去。 而那两名燧卒则在水边大肆耀武扬威,看来驱逐少量胡人,也是烽燧的日常工作。 “果然如赵胡儿所料。”任弘心中暗道,这赵胡儿曾长于匈奴部落中,十多岁才逃出来,对匈奴人的习性十分熟悉。 “这个月是匈奴在籍端水边活动最频繁的月份,到下个月,他们就要离开夏牧场,进入更高的北山坡地上驻牧,来年二月月才会离开冬牧场。” 赵胡儿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回到烽燧二层,捡起了一支胡笳——这是他昨夜落下的,旋即朝任弘一拱手,沿着阶梯下去了。 任弘思索着他的话,心里却产生了一个疑问。 “若真如赵胡儿所言,本月匈奴人在水边活动频繁,刘燧长倒也有可能真是被胡人所杀,但真的如此简单?” 韩敢当看着赵胡儿离去,有些不满,对任弘道:“胡儿毕竟是胡儿,说的话不可尽信。就像狼跟狗长得很像,但毕竟是狼!” 任弘心里有底,不过这俩人究竟是结了什么怨? 他笑道:“我知之,但韩伍佰,我有一点不明白。” 任弘指着位于疏勒河南岸的长城道:“当年修筑这长城烽燧时,为何不修在河水北岸?敦煌本就缺水,竟将水源拱手让给匈奴,使之能与我共有,此兵家之大忌也。” 韩敢当道:“任燧长有所不知,修这道长城时,中部都尉以北并无匈奴,近十多年来才从东边的马鬃山陆续迁来一些。故昔日筑垣时,只考虑籍端水以北离敦煌太远,恐救援不及。倒是在东边的宜禾都尉,因为要防御马鬃山的南下匈奴,长城便设在籍端水之北……” 接着他便对任弘说了敦煌北部匈奴的分布情况:一百年前,匈奴占领河西走廊后,分浑邪王、休屠王在此驻牧。后来二王为霍去病所破,浑邪王杀休屠王,归降汉朝,两个大部落被汉武帝迁到陇西等地,成了“五属国”,敦煌等地遂空。 在汉武帝规划下,中原移民陆续迁入河西适合农耕的地区,匈奴单于也派了新的部落,驻扎在敦煌、酒泉北边的马鬃山一带,号“右犁汙王”。 马鬃山虽然不如敦煌绿洲富饶,但也有些水草森林,成了右犁汙王的冬季牧场,其麾下有引弓之骑数千,掌握着通过星星峡,进入西域伊吾(哈密)的交通要道…… 右犁汙王就成了敦煌郡主要防御的敌人,而赵胡儿,便是许多年前,从右犁汙王手下一个千夫长那跑过来的。 任弘了解了缘由,虽然过了河,还有地形复杂的北戈壁,外加峰峦起伏的北山,看上去,破虏燧并不会成为匈奴犯边的战场。 但这未设防的河流,却能成为胡骑长途跋涉后的补给站,实在是敦煌防线上致命的缺陷…… 放目望去,入秋的塞北最是美丽,胡杨叶子橙黄,红柳嫣红,布满疏勒河谷,后世若看到敦煌有这么好的植被,应该高兴才对,可现在却总感觉那些林木中暗含着危险。 等下了烽燧,正好陈彭祖刚刚醒过来,捂着被咬得满脸是包的脸,哭丧道: “任弘啊,你这破虏燧的跳蚤,可真是凶恶!” …… 吃完朝食后,任弘送陈彭祖下到山下,除了为破虏燧申请再养一条警戒用的狗外,还希望陈彭祖能搞到敦煌郡令史对刘燧长验尸的爰,也就是破案和验尸的报告,抄录来给自己看看。 “爰?你想做甚?”陈彭祖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任弘。 任弘道:“破虏燧才死了燧长,虽说令史定案是胡虏或流民贼杀,但我心里有些不安,想看一看。” 他先前已分别问过燧中众人,关于刘燧长死亡的情形,当日是吕广粟在看烽燧,只远远看见刘燧长骑马而出,去河谷里狩猎,但进了胡杨林后,却久久未出,到傍晚才觉得可能出了事,派人过去一看,已经晚了…… 整个过程里,没有可疑人物从河谷离开被烽燧看到,凶手何时潜入,又如何遁走,成了这起谋杀案最大的迷。 “真是多此一举。”陈彭祖摇摇头,但还是说道: “爰在中部都尉驻地留了一份,待我回去瞧瞧。” “多谢陈兄,等休沐时我请你吃酒。” 陈彭祖又好心提醒任弘道: “要我说,你与其关切此事,不如好好准备下八月十五的都试。” “都试?”任弘新官上任,对军中制度还不太熟悉。 陈彭祖解释道:“便是秋日试射,八月十五当天,像我与苏延年这样的属吏,各候长、燧长都要去候官处报到,以弓箭或弩试射五十步外的靶子。” 原来这都试便是汉朝的军事演习,除了演练军阵外,官吏还要举行“貙hū)刘礼”,也就是射礼,长安的南北军一般在立秋日举行都试。地方军队稍晚一些,时间也不统一,但必须在十月上计前完成,将各自的都试情况上报中央。 如此,方能在和平的时期里,督促将吏勿要懈怠了武备。 任弘细细问了,才知道秋试射时,每个官吏都要用十二支箭射击五十步外的靶子,以射中靶心的数量计算,6支为正常,超过6支的,每支赐劳十五日,若是不足6支的,每支夺劳十五日…… 这所谓的“劳”,说白了就是嗯……工龄。 官吏工龄到了一定年份,即便没有功劳,也是可以升迁的。 但任弘这种政审不过关的人,当当少吏就算了,还指望靠工龄混上位不成? 任弘有些不以为然,但陈彭祖下一句话,却让他打起了精神来。 “去年,破虏燧旁边的广汉燧燧长,十二支箭才中了一支,遭到整个步广候官嘲笑,最后还被候官一怒之下撤了职务。” 陈彭祖点着他道: “任弘,不知你射术如何?到时候若是射得太次,你这燧长的位子恐怕不等坐热乎,就要丢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26章 强弓劲弩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汉弩的强度从一石、三石、四石到十二石不等,六石以上是足张弩,臂张弩的话,通常以三、四石为常用。 眼下任弘手里所持的便是一架四石具弩,它张力约合120斤,最远可达百五十步,但最佳射程,还是在百步内。 汉弩较秦弩进步了很多,机身加了铜郭,郭身上还刻着十来个小字:“元凤元年八月卅日敦煌发弩官令匠金作弩”,这是制弩必须的工勒其名。 在任弘看来,这位名叫“金”的工匠审美是很不错的,弩臂上有红黑相间的漆鎏花纹,弩弓长四尺,完美的曲线犹如展开的双翼,入手是沉重的手感——以及给士兵带来的安全感。 不过它的一切核心技术,都集中在铜郭内的金属弩机里,牙、望山、钩心、悬刀,青铜时代的造物以机巧结合成一体,让弩成了精巧的杀人利器! 任弘深吸一口气,拉起望山,让弩牙上升,带起钩心,钩心下齿卡住悬刀刻口,使弩机保持锁机状态。 第二步,将牛筋弓弦扣在牙上,抽出弩矢装入弩臂上的箭槽里,再用尽全力后拉,使箭杆顶在两牙之间的弦上。 第三步,端起弩,用加了五个刻度的望山瞄准目标,然后犹如扣下枪械扳机般,扣动悬刀!伴随着弩机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弹响,钩心立刻下沉,带动牙下缩,早已蓄力已久的弓弦迅猛脱牙回弹,将弩矢飞速推射而出! 一眨眼后,弩矢已经钉在长城墙垣上的靶子上了。 养狗的张千人手里已经收着十多枚箭矢,此刻跑到靶前一瞧,给任弘报了最终的成绩。 “十二矢中七!” 这让任弘松了口气,多亏了过去半年,自己缠着悬泉置守角楼的材官教授了简单的弩术,看来半个月后的都试,自己起码能在及格线上。 但射术还是要继续练的,任弘也发现了,自己在近身格斗因为想法太多,操作总跟不上脑子。反倒是远程射弩比较冷静,往后到了西域,自己大概就要走材官路线,一路从“汉农夫”升到“汉劲弩蹶张士”了…… 可惜的是,破虏燧众人里,并没有弩术很好的人,眼力最好的赵胡儿,用的却是弓…… 如此想着,任弘看向旁边看自己射弩的赵胡儿,笑道:“你也试试?” 赵胡儿没有答话,但手上却已经解下挎着的复合弓,站直了身子,从腰间箭袋抽矢,一拉弦,一张弓,箭矢直指目标,随后放开手指,一气呵成,速度比任弘上弩速度起码快了一倍! 定睛一瞧,箭矢正中靶心! 汉代的弓分为三类:上等力气的人能挽120斤,叫做虎力,但这种人很少;中等的能挽八九十斤;下等的只能挽的六七十斤左右。 赵胡儿能挽强强弓十余矢而不歇,可谓虎力了。 虽然弩机能让任弘这个中等气力的人,通过手与腰力并用,发挥上等力气的效用,但要让他拉四石弓,大概六七支箭就累得够呛。 但赵胡儿却不必休息,竟一口气射了十二支箭!数了数后,一共中了十一枚,可谓十分骇人了。 哪怕是与赵胡儿有过节的韩敢当,在烽燧上看到这一幕,也不得不承认:“非十年之功,不可能有如此射术。” 这就是弓弩的区别了,弩机利用机廓的精巧,将上弦和瞄准分开,所以比弓的弹射力更大,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大,最后阶段只需要专注于瞄准而不必考虑控弦,加上望山帮忙,命中率也更高。 弓看似构造简单,但要用好却比弩更难,很多时候要射中目标,靠的不全是仔细瞄准,而是感觉……所以培养一个普通弩手,一年足矣,但一个弓手,没有三年每日挽弓的熟练度根本不可能。 弩机唯二的不足是:在上弦速度上,弩远不如弓,尤其是当你遇上一个使弓的老手时,还不等端起弩瞄准,估计就被对方射死了。此外,当在颠簸疾驰的马上时,弩机根本没有从容上弦瞄准的时间,反倒是那些骑射娴熟的射雕者,一反身一弯弓,或能将你射落马下! 强弓劲弩,两种相似而不同的武器,实无优劣之分,只是弩更适合人口庞大,可以短时间培训大量临时士兵的汉朝,弓则更适合人少但从小便修习骑射的匈奴。 喊着燧中众人试射过后,任弘便要履行公务,前去巡视天田。 按照顺序,今日巡视天田的人轮到吕广粟,但任弘却又点了一个人。 “赵胡儿,你也随我去走走?” …… 巡视天田相当于一场负重越野,任弘披上了一身皮甲,头缠黑帻裹巾,腰上挂了柄四尺长的环首刀,又背了上了他方才用的弩,弩矢三十枚,挂了个褡裢装水,但没有骑马。 “破虏燧东西共有长达十二里的辖区,我作为燧长,总得一步一步亲自走过才行。” 赵胡儿和吕广粟已在等待他,赵胡儿将头上短短的辫发,在头顶扎了个小髻,问他为何时,与赵胡儿关系不错的吕广粟代为回答: “先前赵胡儿曾以辫发巡视天田,差点被旁边的凌胡燧当成越塞的匈奴探子给抓了起来!” 不过这赵胡儿身在汉地,却留着胡人的发式,莫非真如韩敢当所言,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 赵胡儿没有太多话,只在前头默默走着,目光始终落在脚下。 吕广粟也喊道:“任燧长,烽燧外设有陷阱虎落,跟着我走。” “虎落”,也就是柳枝编制的篱笆墙,可阻挡匈奴骑兵靠近,他们若想越过,便要下马搬开,给烽燧守卒从容施射的机会。 在门外的沙地里,还埋着些陷阱,用草席一盖,蒙一层土,根本看不出来,里面布满胡杨木桩,木桩削成三梭锐尖,若有人想要强行突破虎落进攻烽燧大门,难免会一脚踩进去。 小心翼翼绕过虎落,接下来便是一大片树林,赵胡儿在一棵榆树前停了下来,找了找是否还有未枯黄的树叶,然后又用刀削剥了点榆树皮,直接就放进了嘴里嚼,犹豫了一下后,还给任弘也递了点。 见任弘满眼疑惑,赵胡儿解释道:“燧长不是问我为何眼力这么好么?将榆树叶、皮吃下去,便能在夜里看得清物件。” “原来这便是诀窍。” 任弘笑着有样学样,边塞里新鲜蔬菜极少,很多戍卒得了夜盲症,到了天一黑就成了瞎子,啥都看不清,这榆树叶、榆树皮还真能补充点维生素,聊胜于无吧。 再往前,便是紧挨着长城的天田了,柔软的细沙铺在长城两侧,若有人马越塞,会在上面留下深深的脚印,若无大风沙,脚印不会很快消失。 和沉默寡言的赵胡儿相反,吕广粟话倒是很多,絮絮叨叨地冲任弘抱怨道: “画天田可是累人的活,要铲掉草木,铺撒细沙,一人每日只能铺三百步而已,全部铺好后,还要每日巡视,吹散的地方要重新平整,艳阳天里,很容易头晕目眩,若有足迹而未注意,事后就要受惩处了。” 说着吕广粟往口中灌了一大口水,纵是入秋,头顶的烈日仍让三人满头大汗,直叫他们头晕目眩。 任弘摸了摸头顶缠着的帻,同样被太阳晒得烫呼呼的。 他笑了笑,从背着的褡裢里,拿出了三顶毡笠,往自己头上一扣,又给吕广粟、赵胡儿一人扔了一顶。 “戴上罢,好歹能在巡视时少晒点日头。” 这是任弘来之前,请悬泉置里会缝补的传舍佐帮忙做的,类似后世武松、林冲戴的玩意,这东西四周有宽檐,顶上还被任弘加了红线织成的缨。 它在作战时是个弓手的好靶子,当然不能戴,但对巡视的燧卒而言,反倒需要醒目的标志让烽燧远远看到自己。 “好东西啊,以后不怕炎日暴晒了。” 吕广粟戴上以后爱不释手,赵胡儿也没有拒绝这好意。 他们的巡视在继续,每一块天田都要仔细检查。 不过在任弘看来,这天田的作用其实还是太被动了,毕竟长城不高,后世的美墨隔离墙都有人翻,塞外的胡人和塞内的逃亡者若是铁了心,乘夜翻越长城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天田根本无从阻止他们,只是让烽燧事后看到了心里有底:昨夜有多少人溜出去,又有多少人溜进来? 正思索间,走在前面的赵胡儿却忽然停了下来,他单膝跪地,蹲在一片天田前。 “任燧长,看这!” 等任弘走过去时,不由皱起眉来: 天田平整的沙地上,多出了一串深深的脚印!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27章 天田里的脚印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片刻后,任弘已叉着腰,站到高达两丈的长城上了。 这土垣是以红柳、芦苇为骨架,中间实以黄土,层层夯筑而成的。最初时外表抹得平滑,但数十年风吹日晒,外侧黄土掉落,露出了一层一层的芦苇杆,倒是方便人拽着它们翻越。 任弘能看到,一串脚印,从塞外疏勒河方向过来,踩过天田,翻越长城,重重落到地面上内侧天田里,然后继续朝塞内延伸…… 脚印被人用树叶扫过,但因为过于匆忙,又或是天色尚黑,未能扫清,简直是欲盖弥彰。 “果然有人越塞而入啊。” 任弘没想到自己赴任第二天就遇到了这种事,他也开始猜想越塞的是啥人?反正不可能是火红色头发的女野人。 而赵胡儿,早就在长城内侧观察那些脚印了,却见他伸出手,以大拇指和食指的距离为尺,量了量天田上的脚印后便道:“这脚印是一男子所留,身高不足7尺。” 任弘前世不是警察,没破过案,更没学过足迹学啊! 顿时有些惊讶,看着赵胡儿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道:“你何以知晓?” 赵胡儿道:“身长是脚长七倍,男子迈步较女子更大。” 他又观察了一左一右两足脚印深浅后判断:“右腿或是有伤,故一脚浅一脚深,翻过长城后未能稳住,摔了一跤……” 这点任弘也看得出来,因为那人落地姿势不太好,留下了一大个屁股印。因为慌乱,竟是手脚并用爬过天田,然后又回头用树叶或什么东西扫了扫,希望亡羊补牢,但仍未完全清除痕迹。 赵胡儿往前挪动了几步,观察天田边缘的脚印后露出了笑:“腿伤应是摔得更重了,一瘸一拐。” “那能否确认,此人是何时留下了脚印?” 任弘只能判断,这次越塞,不会早于昨天傍晚韩敢当和张千人的巡视,也不会晚于天色大亮后。 烽燧可不是摆设,光天化日之下翻越长城几无可能。 赵胡儿道:“当然能,这应是下半夜留下足迹,地面有露水较潮,泥土易碎裂,足迹边缘模糊不清,更何况……” 他从足迹里,小心翼翼地挑出一个黑色的东西,凑在鼻子边闻了闻,甚至伸舌头尝了一下。 “这是何物?”任弘也来到旁边。 赵胡儿将此物递到任弘和吕广粟面前:“野黄羊的粪蛋,还是新鲜的!” “呸呸,你这胡儿,不是害我么!”吕广粟已学着赵胡儿的样子,将其放入口中品了品,闻言暴跳如雷。 赵胡儿解释道:“眼下是秋天,野黄羊觅食较夏日更早,平旦时分便会在籍端水两岸活动,留下粪矢,被此人无意踩到。” “那塞外来者,定是在平旦之后才翻越长城,因天色未大亮,此地离左右两个烽燧又远,守后半夜的尹游卿未曾发现。” 平旦,距离现在已过了好几个小时,这人还追得上么? 赵胡儿来了精神,向任弘请命追击:“燧长,他伤了腿脚,定跑不了太远,白日逃匿,容易被巡视的燧卒发现。又自以为清除了天田的痕迹,说不定正窝在某个能遮阴的地方休憩呢。” 任弘颔首:“既然是来自塞外的匈奴人,或许持有兵刃,不可大意,吾等三人一同前往围堵。” “不是匈奴人。” 赵胡儿却摇头,指着那足迹道:“匈奴人基本都穿毡履或皮靴,但这脚印,是粗麻绳履留下的!” 任弘还能说什么呢?真是心服口服,放后世,这赵胡儿不但可以去奥运会射箭,还可以当个刑警了罢? 同时他也十分眼热,若自己能学会这项足迹追踪的技能就好了,往后去了西域,应该能派上大用吧? 任弘存了学艺的心思,不由多夸了他几句,赵胡儿却摇头道: “这不算什么,我在马鬃山时见过最厉害的猎手,能根据蹄印和粪便、兽毛断定野兽种类,是新印还是旧印,是惊走的还是信步觅食,是公的还是母的,是否有孕。” 怀孕都能知道?任弘长见识了。 马鬃山是赵胡儿少年时曾生活过的匈奴驻牧地,与典型的草原不同,那一带是森林草原地带,所以狩猎占的比重很大。 任弘问道:“那这足迹追踪,是谁教与你的?” 赵胡儿却忽然缄默了,似乎很不愿意提及那个教授自己本事的人,最后只淡淡说道: “一个胡人。” …… 离开天田后,足迹便越来越模糊,等任弘他们追踪两三里后,竟完全消失了。 因为前面是一片干燥的黄土地,一眼看去,地面似乎没了踪迹,吕广粟又热又急,手里拿着毡笠扇个不停:“吾等跟丢了?” 但在赵胡儿的眼中,这“猎物”留下的信息,却如同雪地里的鸿爪,无比清晰! 他能找到那逃亡者因为受伤,拖着右脚前进留下的淡淡痕迹。 他能摸着一株被踩踏的枯草,一块踩得崩裂的土,确定猎物方向! “近了。”当赵胡儿找到一棵被拔出后咀嚼,又吐掉草汁的沙葱时如是说。 随着目标越来越近,任弘也有疑问:若真不是匈奴人,那为何从塞外来? 终于,当足迹再度出现时,三人也已经靠近了一个雅丹崖壁,赵胡儿认为,那人就躲在这附近。 等任弘爬过去一看,果然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正躺在崖壁下的阴凉处昏睡。 他朝吕广粟和赵胡儿比了比手,三人潜着身子,从不同方向摸过去。 任弘蹑手蹑脚地前进,身形矫捷,而赵胡儿则边走边摸弓瞄准。 这时却听到“噼啪”一声响,却是吕广粟这厮太笨,竟踩到一根枯木枝! 那人一个激灵,猛地从昏睡中醒来,连滚带爬地起身要逃跑。 但赵胡儿的箭更快,一支羽箭射到他脚边,吓得这人又一屁股坐倒在地,不敢动弹。 任弘连忙几步上前,手里的环首刀对准了他!俨然边防战士抓获毒贩的架势。 “站起来!手放到头上!” 这人年纪三十左右,乱如蓬草的头发,脏兮兮的脸呈青黑色,满是惊惧的双眼,龟裂的嘴唇微微颤抖,嘴角还有沙葱的汁。 虽然身上是破烂的毡衣,但脚下的确穿着一双麻绳履。 在任弘的喝令下,此人颤颤巍巍地起身,他右脚的确不太方便,站直后身高不足七尺,和赵胡儿从脚印里判断的一模一样! “上吏饶命!” 当吕广粟反拧着他胳膊,要将此人绑起来时,他终于缓过神来,大声叫着跪在地上,嘶嚎道: “上吏,我是被胡虏掳走的,历尽千辛万苦,可算是从匈奴逃回来了!” 任弘看着此人的眼睛:“你是没于胡地的编户齐民?籍贯在哪?” 此人结结巴巴,想了半天才应道:“我……我是酒泉郡玉门县的庶民,去年胡虏入塞劫掠,不幸被掳入胡地……” “说谎!” 第一次出勤的破虏燧长却打断了他的话:“被掳走的大汉子民,逃回后至烽燧叩门,说明情形即可得到救治,何必偷偷越塞!” 当年赵胡儿从匈奴逃来,就是被破虏燧的“赵燧长”所救。 “更何况……” 任弘一把扯开其身上的毡衣,露出了满是鞭痕的背部,还有肩膀处四个明显的墨刺黥字:索氏之奴! “你若真是编户齐民,身上为何会有奴婢的黥字?”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28章 围城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我叫冯宣,年廿八,乃是敦煌索氏大奴。” 被任弘戳破身份后,那个越塞的亡人只好垂头丧气,交代了自己的身份。 敦煌索氏,其先祖乃是汉武帝时的太中大夫索抚,跟任弘的祖父任安一个级别,都是秩比二千石。 据说索抚劝诫汉武帝勿要求仙无果,反倒被正狂热追求长生和寻找西王母的刘彻降罪,免官远迁敦煌。 本就庞大的巨鹿索氏遂迁徙至此,来时哭哭啼啼,但三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已在敦煌扎下了根,繁衍生息,成了这边陲之地唯一一户“豪大家”。 西汉的豪族远比不了东汉时势力庞大,但作为开拓敦煌的大功臣,索氏子弟在郡内任官,名下田宅奴婢自不会少。 这冯宣便是索氏的田奴,没有身份自由,汉朝已废除大部分肉刑,官府也不往人脸上黥字了,但豪强为了防止奴婢逃亡,还是在他们背上留下了记号。 看到冯宣背上的黥字,任弘就想起自己的萝卜,这马儿好像就是索氏赠送给傅介子,傅介子又转手送自己的,萝卜那马屁股上,也有个烙印呢。 由此可见,奴婢的地位,和牲畜并无太大区别,被当做财产而非人。作为家中私奴的他们,除了晨起早扫,饮食洗涤,做各种杂务外,还要顶着塞北的风沙,耕作田地,少有休憩。 “做家奴太苦了,我实在受不了,却又听人说,匈奴中乐,君臣约束轻,无刑狱……” 这便是冯宣逃亡匈奴的原因。 任弘是有所耳闻的,除了匈奴每次入塞劫掠人口外,汉人主动的北逃也时常发生。 最喜欢外逃的,自然是在汉朝境内触犯律令的盗贼们,为了彻底摆脱受官府追捕的窘境,越塞跑到匈奴去,就成了最佳选择。 其次是内地移民和戍边士卒,并不每个人都有好运气,碰上一个优待属下的将军,若遇上官吏苛待奴役,士卒敢怒不敢言,直到某天忍耐的弦终于崩断,便选择逃亡——逃回家乡有可能被抓到遭受惩罚,逃亡匈奴似乎更好些。 最后一类,便是冯宣这样的奴婢了,地位低下,日子愁苦,他们听了一些关于匈奴“自由”“安乐”的传闻后,难忍煎熬者因近匈奴地而亡入。 “我听了那些传闻后,便暗中准备,最后带着吾妻从宜禾候官处跑了出去……” 说到这,冯宣垂下了头,哭泣不已,当他们翻过墙后才发现,匈奴的生活,可远不如道听途说的那般美好…… “在匈奴生不如死,所以我又逃了回来,但吾妻却被抓了回去。” 听到这里,一直沉默寡言的赵胡儿忽然愤怒了,竟站起身来,对着冯宣,狠狠踹了一脚! “你自己越塞去匈奴寻死也就罢了,何苦将汝妻也带到火坑里!” …… 后世提起游牧生活,往往是“风吹草低见牛羊”,风景如诗如画,日子飘逸而自由。 但在回破虏燧的路上,从赵胡儿和冯宣的口中说起的游牧生活,却完全不那么回事…… “在匈奴,普通牧民的日子,可比塞内苦多了。” 赵胡儿的目光越过长城,似乎看到了今天早晨,冒着危险跑到疏勒河边牧羊的那一帐匈奴人,是什么逼迫他们铤而走险? 自然是为了生存。 “在塞内,哪怕再贫瘠的土地,一个五口之家,百亩也足以养活。” “但在塞外,匈奴人不种粮食,而是驱赶牲畜食草,再以其肉酪为食。一百亩草地只能养活一头羊,而一帐五口之家,需要三四十头羊。” 这就意味着,一户牧民,至少需要三四千亩牧场。 而且牲畜一般是舍不得杀的,只能靠奶和酪来维持生活,冯宣最初想象中,匈奴牧民大口吃肉的生活完全不存在。 每日优哉游哉随便放放牲畜也是无知者的脑补,牛的确不需要多照料,吃够了就会在原地反刍,马则与牛相反,这些四条长腿的生灵生性好动,可以去很远的地方吃草,然后自己回家。 但不挑食,高繁殖率,高产乳量,最适合作为主要畜种的羊就不行了。它们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需要人力持续地照看,一刻也不能走神。且羊群食量大,埋头吃完一片草地,就得驱赶它们前往下一处。 所以想要当好一个牧民,绝不比农民简单,甚至更难,你必须精打细算,调控家畜比例,控制在四季牧场停留的时间,还得做射猎、采集甚至是参加战争劫掠等副业,才能勉强维持生活。 这便是游牧者的抉择。 所以,对这些技巧一窍不通的中原人去到匈奴,能过上好日子? 傻瓜才相信。 那些投奔匈奴的人去到后,发现想靠自己养活自己,完全没可能,怎么办?只好像在汉朝一样,依附他人呗。 匈奴的阶级分化也很严重,诸王、千夫长们过着大酒大肉的生活,至于冯宣这样的逃过去的奴婢,仍是奴婢。只是工作变成了放羊、拾粪、挤奶、割秋草、装卸毡帐,或者为匈奴的诸王种粮食屯谷,同样一年到头不得休息。 冯宣就这样干了一年苦工,其妻则被奴役他们的“千夫长”霸占,还为其生了个胡儿,只没在办事时让冯宣在帐外吹箫助兴。 作为奴婢,这样的境遇,在汉朝也可能会遇到。 但比已废除人殉,只有少数地方还在偷偷坚持的中原更残酷,由于匈奴重祭祀,外逃的汉人,还经常会被当做人牲…… “我听说过贰师将军李广利的结局。” 听到这,任弘说话了:“李广利,这位孝武皇帝晚年最优宠的将军、外戚,在战败投降匈奴后,一度被单于封为王,宠信有加。但最后还是因为阏氏和胡巫的一句话,被匈奴单于杀了祭神!” 堂堂将军、诸王的性命尚且朝不保夕,匈奴的贵族们每逢节庆,杀几个汉人祭天,更是再寻常不过。 “我就是听闻那千夫长要将我夫妻二人作为祭品,供奉给他们的天神,这才逃了出来。” 冯宣被吕广粟押在后头,哭诉着说完了他的故事,已是对逃出去的事后悔不已。 “这是你自己选的!活该!”赵胡儿依然不解气,回头又骂了冯宣一句。 任弘却摇了摇头。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其实这冯宣,也没得选择。 他生来就是奴婢,而不管在汉朝还是匈奴,在安息还是罗马、月氏,最底层阶级的处境,永远是地狱…… 但是话说回来,虽说这长城之内的大汉朝,并不是均贫富,等阶级,十全十美的人间天堂。 但任弘可以打包票,她大概是这天地间,这时代里,最和平和安定的国家了…… 汉武帝时的穷兵黩武已经结束,经过十多年休养生息,民生在慢慢恢复,新的农业技术被赵过推广,田租三十税一,徭役口赋减轻,地方上豪强被汉武打了一波后,还没重新起势。 看看汉朝的普通庶民生活吧,虽然这儿也有许多不孝子,但起码敬老一直是中原礼俗,作为生活稳定的农耕者,汉人过得紧巴点,也能留些粮食来供给家中老人,让他们不必选择自我牺牲。 而普通的匈奴牧民家里,连这点供给老人的资源都挤不出来。 你说哪边的底层生活更残酷? 汉地的奴婢戍卒逃亡塞外,才发现上了当,追悔莫及。而塞外的胡人部落,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也在诸王带领下,大群大群地投靠汉朝,倒是踏踏实实地当了“归义胡”,在五属国过着乐不思蜀的生活。 “这真是个围城啊。” 任弘侧过脸,看着如同一条黄龙,将汉匈两个帝国,将农牧两种生活方式分隔开来的长城,暗暗感慨道: “墙里的人想象墙外多么自由美好,总想出去,殊不知墙外的人,却更想进来……” 末了,他看向被冯宣的事触动了回忆,闷着头向前走的赵胡儿,跟了上去,将淡米酒递给他。 “你呢?赵胡儿,我想听听你的事,你为何逃出匈奴。” …… 赵胡儿默然良久,最后摸了摸头顶上,任弘送他的毡笠,还是说道: “我母是匈奴入塞时,被掳到匈奴的,她生下了我后,仍教我学汉话,告诉我塞内的富庶与安定,让我终有一天定要回去!” 说起母亲时,赵胡儿眼里难得露出了一丝温情和怀念,那是蓝天白云之下,青葱绿草之上,少年将头枕在母亲膝上的时光。 “而我父……” 说到生父,赵胡儿眼里的温情没了,反而多了几分仇恨:“是将母亲从塞内掳走,经常殴打她的粗鲁胡人,对我也随时抽鞭子,往死里打。帐内最初有牛羊近百头,再加上他是个好猎手,日子过得还算充裕。” “但在草原上,当遇灾时,不管你有多少头牛羊,都不顶用了!” 胡天八月即飞雪,草原上的气候太恶劣了,每年十月份后,夹着雪的白毛风一直刮,草原积雪太厚,牲畜扒不开雪吃草,常会大群大群饿死。 好容易熬过冬天,黑灾又来了,几个月不降雨,牲畜缺水也活不下去。更有瘟疫、狼群如影随形,哪怕一户人家有上百头牛羊,一场灾祸下来,也会立刻绝户! 当牛羊死绝时怎么办呢?这时候就要做出选择了。 “匈奴之俗贵壮健,贱老弱,当灾害降临,老人就只能被抛弃,留在荒地里等死,或是被狼和秃鹫吃掉。” “若剩下的牛羊还是不够养活家庭,女人也得做出牺牲,她们会被卖给牲畜还充裕的富人,以换取能让其他人活下去的牲畜。” “于是我父便将我母送人做了奴隶,就为了换五头羊,还有三袋马奶酒……” 赵胡儿捏紧硬弓:“我磕破了脑袋,希望以我替代母亲,但他只是一脚将我踢开!” “没多久,我母亲便死了,被那户富裕的胡人施虐而死,事后野地里一扔,就当是死了头羊!” 任弘听明白了:“这便是你逃出匈奴的缘由,那你父亲……” 赵胡儿咬着牙道: “当我听闻母亲死讯后,我便乘他喝得烂醉,烧了毡帐,逃了出来。” 赵胡儿眼中,仿佛出现了那顶熊熊燃烧的毡帐,以及年仅十二岁,在胡骑追赶下,亡命逃向长城的自己。 “我父,便是教我狩猎和寻觅足迹的人。” 赵胡儿抬起头,猛灌了一口酒,看着苍天,开怀大笑道: “他也是我杀的,第一个胡人!”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29章 狗官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烽燧每天至少要巡视两次辖区下的天田,上午时任弘去了东边,抓回来了一个偷偷越塞回来的索氏大奴冯宣,下午他则去了破虏燧西边——那儿便是八天前,刘燧长遇害的地方。 赵胡儿奉命在燧里看着冯宣,于是任弘的巡逻小队里,除了他刻意要带着的吕广粟外,就另加了一人:出门总喜欢带条大黑狗的张千人。 破虏燧的几个人都有各自鲜明的性情:就比如这张千人聊起天来,三句不离狗字。 他先是喋喋不休地说起自家的仕途渊源:“我祖父在长安时,在上林苑中做事,上林中有六池、市郭、宫殿、鱼台、犬台、兽圈,他便是犬台的狗监。” 任弘笑道:“我在效谷县学《凡将篇》时,教我识字的郑先生说,作这篇章的司马相如,便是被狗监杨得意推荐给孝武皇帝的。” 汉朝是能买虚衔官的,司马相如在汉景帝时花钱买了个武骑常侍,但一直没机会更进一步,直到梁孝王来朝来与他看对了眼,到了梁国,与梁孝王豢养的文士们吟诗作赋,写了那篇《子虚赋》。 后来梁孝王因不得为皇嗣,怨恨之下派人朝中大臣袁盎,事情败露彻底凉凉,梁苑门客们作鸟兽散,司马相如也只能灰溜溜回了老家蜀地,就是在那时才勾搭了卓文君。 到汉武帝继位时,很喜欢《子虚赋》,却以为作赋的人已经作古,直到同为蜀郡人的杨得意提及司马相如,才知道原来作者还活着…… “不错,杨得意在我祖父之前几任。” 张千人的祖父算不得大官,但毕竟是官宦之家,哪怕流放敦煌家境没落了,也能让张千人识字。不过因为用来教张千人识字的是家传的《相狗经》,家学熏陶之下,张千人的爱好,仍集中在狗上。 “犬有三种,一者田犬,二者吠犬,三者食犬。食犬最易养,体肥不吠,养以供馔。吠犬次之,短喙善吠,畜以司昏。最难养成的,还是用来田猎的田犬,长喙细身,毛短脚高,尾卷无毛,使之登高履险。” 他还说,不同颜色的狗也有优劣之分,黄狗品质最好,白狗品质最差,黄眉的黑狗宜看守,浑身全黑的则是耗财的祸胎…… “胡地又有一种高四尺的胡犬名獒,最是凶猛,近年来传入敦煌,可惜太贵,数千钱才能买一只。” 滔滔不绝说完后,张千人向往地说道: “我往后不求能回长安,只望能当上步广候官属下专门饲犬的狡士,便足矣。” 做个比百石的狗官,这就是张千人此生的梦想了。 “好好做。”吕广粟回头笑道:“多养些食犬出来,狗肉我爱吃,狗皮袜也不错,暖和。” 张千人气得与他互骂起来,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刘燧长遇害的凶杀案的现场,此地是位于破虏燧、凌胡燧中间的一大片胡杨林。 站在满是落叶的林地中,回首望着左右两个烽燧,任弘若有所思。 赵胡儿说过,这附近常有黄羊出没,刘燧长来这射猎说得通,但令人诧异的点就是,携带弓刀,全副武装的他竟被人近身杀害,直到傍晚时分久久未归,才被破虏燧派出的几人发现尸体。 虽然为树木遮挡,烽燧上无法看到胡杨林里发生的事,但事后凶手何时离开,总该有所察觉罢? 但当日守破虏燧的吕广粟,却说没看到凶手离开,至于隔壁的凌胡燧,则言看到有胡骑出入林中,事后敦煌郡派令史来查验尸体和现场,的确有脚印往北走,便草草定了案。 倒是早上的时候,赵胡儿给任弘提供了一个信息:“我在事发次日,去过刘燧长死的地方,当时地上脚印不止一人!不止有往北,也有向东、向西!大概是借助岸边林木遮蔽,绕到烽燧视角看不到的地方才离开。” 凶手至少三人,这或许不是一起意外,而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 但令史可不会听他一个“胡儿”的话,若非赵胡儿当时与在烽燧东边巡逻,与广汉燧的燧卒碰过面,令史甚至怀疑是他所为…… 正思索间,长城的方向,却传来一声唤:“破虏燧的新燧长何在?” …… “今晨听巡视天田的人说,破虏燧来了新燧长,还想去认识认识,却不想在此遇到了。” 说话的是西边凌胡燧的程燧长,是个身高八尺的壮汉,年近四旬,身着赤色官布袍,头上缠着黑色的帻,一手抚着浓髯,一手摸着腰上的环刀,上下打量任弘。 “看任燧长的年纪,未壮?” 任弘朝程燧长作揖,笑道:“的确未壮,虚岁十九。” 程燧长有些惊讶:“如此年轻便做了比百石的燧长,他日不可限量啊!任燧长莫非是郡官子弟?” 这么年轻就做燧长,肯定是有背景的,程燧长已经开始回忆,郡里有没有姓任的大官。 “承蒙中部都尉和候官抬爱。”任弘笑着回应,故意给自己找了个不存在的靠山。 程燧长啧啧称,又道:“任燧长是来看刘燧长遇害的地方?” 他叹息道:“我与老刘有几年的交情了,他喜欢射猎,打到了鹿和黄羊,必定会邀约我去破虏燧吃酒,可惜啊,真是可惜。” 又恨恨道:“若让我抓住那杀人的胡虏亡人,定要生生卸了他的腿!” 二人就这样站在长城下聊了许久,程燧长是个热情的人,对任弘说了许多做燧长要注意的地方:“燧卒喜欢偷懒,就比方说这巡视天田,不是要取日迹梼么?有时后一日巡视的人,便与前一日的人约好,提前交换,届时走到半道阴凉处就休憩,瞅着时辰到了便回。” 任弘问道:“程燧长平日是如何约束燧卒的?” 程燧长道:“该抽鞭子时就抽,该给好处时就给,任燧长你要记住,总得给他们一些利好,才能驾驭得动。” 俩人直到日头偏西,才收住话头作别。 任弘借口初到燧中,事务繁忙,婉拒了程燧长约他去凌胡燧吃酒的邀请,远远看着程燧长上了马,与两名凌胡燧卒离开。 那匹程燧长座下的高头大马,不比任弘的萝卜差,看来其家境是比较富庶的。 吕广粟方才与凌胡燧卒分食了点肉脯,此刻有些眼热地说道:“程燧长会做买卖,因为凌胡燧离黑海子近,故常派燧卒打鱼,晒成鱼干后,再雇人送去敦煌贩卖,得了钱粮便与燧卒分了买酒肉,任燧长,吾等要不要也这样?” 吕广粟是有些嘴馋的,昨天的烤馕,数他吃得最多,毕竟大高个,普通燧卒这点口粮,他总吃不饱。 任弘却没答话,在回去的路上,只打发张千人远远在前走着,他在后揽住吕广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广粟,我在悬泉置时,与汝兄多黍最是相善。” 吕广粟连忙道:“兄长常与我说起过,承蒙任君照拂,为他写信,也从不收钱。” 任弘道:“有句话叫爱屋及乌,我初来燧中,其他人还信不过,但对你,却是当成了自己人!” 吕广粟摸了摸头上的毡笠,这是任弘慷慨所赠:“我自当为燧长左右手!” 任弘收敛了笑容:“那你老实说,刘燧长出事当日,你守在烽燧上候望,确实不曾见到有人在籍端水两岸出入?” 见吕广粟有些犹豫,任弘宽慰他道:“你放心,我只是想问清事情缘由,绝不会告诉他人……” 吕广粟走在路上,垂首看了脚下石子沙土半响后,才犹犹豫豫地说道: “当日我的确在烽燧上候望,但钱橐驼却拿了酒与肉脯上来约我共饮。” “我一时贪嘴,喝得昏昏沉沉,未能注意外头情形,可能,可能有看走眼的时候……” …… “燧长回来了。” 任弘等人一回到破虏燧,钱橐驼便热情地打着招呼,这小老头因为年长,在燧里地位仅次于宋万、韩敢当,不仅在燧中负责造饭,还有缝补的技能,眼下手上正拿着一张毡皮: “燧长给赵胡儿的毡笠是好东西啊,有了此物,就不怕巡逻时烈日暴晒了,老朽看了几眼,应是能缝制的,只是需要皮革,正好刘屠带了些回来。” 正坐在钱橐驼对面,与之低声聊天的矮个燧卒也连忙起身,对任弘见礼,却是个面色发黄的青年:“燧卒刘屠,见过任燧长!” 这刘屠是刘燧长的亲侄儿,先前告假,是与另一个燧卒,一同去参加刘燧长的葬礼…… 任弘问了几句刘燧长葬礼的事,问道:“另一个燧卒何在?” 刘屠笑道:“他老母病重,回了家,让我代为告假。” 那个燧卒常与刘屠一组,共同巡视天田。 任弘所有所思点了点头,这时候,却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哀嚎: “任燧长,放了小人罢!” 叫嚷的是早上抓回来的冯宣,他被栓在狗舍旁边,只等明天派人押送去步广候官处。 先前冯宣大概是受伤加脱水,蔫蔫的,眼下吃了点东西,睡了一觉,却是精神多了,一个劲地求饶。 赵胡儿不理他,只靠在坞下,认真用小刀雕琢着手里的胡笳,而冯宣见任弘走过来,叫得更起劲了: “任燧长,我若是被索氏抓回去,恐怕要被活活打死!” 任弘看着他道:“你还指望我放了你不成?”怎么可能,不管冯宣逃亡是否情有可原,作为燧长,私放亡人可是大罪。 冯宣压低了声音道: “不敢,但我可以交代北山匈奴虚实,戴罪立功啊!” 这时候,正好伍佰韩敢当从烽燧上结束候望下来,闻言踢了冯宣一脚:“敦煌的戍卒又不出塞击胡,你交代虚实有何用?” 敦煌的边塞守备是很保守的,四个都尉府,屯戍、候望部队加起来虽有四千多,但都是以守为主,毕竟这边人口少啊,才三万人,很难支持大规模的军事远征。 所以河西四郡,一般是酒泉张掖那边主攻,敦煌就负责好好看好玉门阳关丝绸之路就完事了。 不过听韩敢当的语气,他对这种消极守御很有怨言,任弘从吕广粟和张千人处打听到了,韩敢当之所以对胡人满是怨恨,是因为数年前一次匈奴入塞时,杀了他的妻、子…… 恨屋及乌,也难怪韩敢当常对赵胡儿恶语相加了。 “定会有用!” 冯宣病急乱投医,嚷嚷道:“我要说的事,与烽燧候望有关!” 韩敢当乐了:“难道你还要说,匈奴即将入塞不成?” “不是,但近来,常有人从塞内,向北山匈奴中走私铜铁器物,我在胡地时亲眼所见!甚至还有弩机兵刃!” 冯宣道:“而那些器物,据说……” “就是从这破虏燧附近运出去的!” …… PS:第二章需要修改,下午才有。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30章 狼人杀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你是说,有人从破虏燧附近私出塞与匈奴交市!?” 听闻冯宣此言,任弘心里不由一惊! 像中国这样漫长的边境线,无论法律上的限制多么严厉,几乎每一个朝代,边境上走私活动都十分活跃。 汉朝亦然,边境走私贸易有一个专门的罪名,叫“奸阑出物”,而最著名的走私商人,当属汉武帝时的雁门马邑豪商聂翁壹。 任弘听说,此人是代地大贾,在与匈奴的走私贸易中积累了大量财富,颇得匈奴单于信任,但最终他不知是爱国心发现,还是想洗白资产,又向汉朝官员提议:以出卖马邑城为诈,骗匈奴主力来到边境,好让汉军将其一打尽! 这便是著名的马邑之谋,那之后汉匈连年大战,正经关市禁绝,双方的物资交流,除了我抢你几千人口,你夺我十几万头牛羊,就只剩下走私了。 在河西四郡,也有许多像聂翁壹那样的走私商,通过种种途经出了塞,将中原物品输入匈奴,以换取匈奴的牛羊、金器、皮革,赚取巨额利益。 除了谷物外,匈奴人最感兴趣的便是铜铁、弩机、农具,眼下汉匈仍处于冷战状态,不论哪样,都是妥妥的资敌了! 任弘只没想到,偏偏是他来上任的破虏燧,还真是个走私的窝点,大窟窿? “简直是胡言乱语!” 伍佰韩敢当表现得十分震惊,揪着冯宣骂道:“你说破虏燧附近有人奸阑出物,我终日候望烽火,日迹天田,为何不知?” 冯宣连忙道:“千真万确,大概是半个月前,吾妻在那千夫长帐中听到,确实说破虏、凌胡两燧中间的长城容易出入,我由此以为破虏燧附近候望松懈,逃亡时才从这边越塞……” 冯宣求功心切,啥都愿意招,应该不至于说谎,那么问题来了,这些发生在眼皮底下的走私贸易,破虏燧的众人究竟知不知道,参没参与? 而那刘燧长的死,与此事有无直接关系? 任弘稍稍冷静,看向正举拳要打冯宣的韩敢当。 韩敢当乃是伍佰,燧里的武力担当,妻子为胡人所杀,平日里言辞也常露出对匈奴的仇恨,按理说应该不会参与走私之事,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这些举动言行,是不是作伪? 还有早上才向任弘袒露了自己过往的赵胡儿,这个胡父汉母的神箭手,看上去死心塌地留在了汉朝,但谁又能打包票,他不会摇身一变,利用自己的身份,成为走私贸易的中间人? 除却这俩人外,如今整个破虏燧还有六人,助吏宋万、吕广粟、钱橐驼、张千人、尹游卿,还有刚回来的刘燧长侄儿,刘屠,值得信任的,又有几位? 任弘只感觉,自己在玩一场狼人杀…… 刘燧长已经不明不白地嗝屁了,前车之覆啊,任弘接下来做的每个判断,说的每句话,都事关生死! 任弘默然良久后,定定看着赵胡儿:“方才我不在时,谁来关切过冯宣?” 赵胡儿已将胡笳揣回怀里,低声道: “宋助吏出去伐茭前来问过,还有钱橐驼,来问了两次。” “第一次是问此人是谁,第二次是问夕食要不要多做一人份。不过那会冯宣还在昏睡,燧长又令我看好他,不得让任何人问话,他与我闲聊了几句,便走了。” 又是钱橐驼,先前在刘燧长遇害当日,找吕广粟吃酒的不就是他么? 任弘回过头,却见头发花白,背脊微驼的钱橐驼,手里正拿着皮革在缝制毡笠,只是眼睛偶尔往这边瞟一眼,因为破虏燧巴掌大的地方,方才冯宣的话,他大概也听到了…… 这个看上去朴实的老叟,真那么老实么? 这时候,外出伐茭草,割芦苇的宋万和尹游卿也回来了。 将背上一大捆茭草扔下后,尹游卿直喊累,他是燧里最年轻,最腼腆的燧卒,甚至只为昨夜任弘拿出来让守夜人穿的羊皮裘,尹游卿感激的话说了不少。 宋万却一言不发,仍阴着脸——宋万对年轻的任弘来做新燧长,一直有些不满,作为燧里的二把手,他对走私的事,知不知晓?是否有搞掉刘燧长借机上位的动机? 就在这时,钱橐驼站起身来,笑道:“燧长,餔时已到,开饭罢?” …… 和贵族官吏的分餐制不同,戍卒们吃饭,反倒更像后世:或跪坐、或盘腿围成一圈,各自端着碗筷,他们面前的院子地面上,则放着大盆的饭菜羹汤。 任弘带来的烤馕早上就吃完了,下午是再寻常不过的戍卒伙食,用甑蒸熟的粟饭,就着陶鬲端上来,黄灿灿的冒着热气。 还有一大罐黑乎乎的豆豉,煮熟的大豆发酵制成,腌制时放足了盐,接受不了的人嫌它臭,但却是庶民下饭的好东西,已经很饿的吕广粟,已经往碗里扒拉豆豉,拌着饭往嘴里送了。 最后被钱橐驼端上来的,是用大陶盆装着的菜羹。 大陶盆放到地上时,端上来时,尹游卿看到了漂在上面的厚厚油花,不由惊喜:“今天是什么日子,菜羹里竟舍得放这么多油!” 助吏宋万则拿着木勺一搅,咦了一声:“不止有膏油,还有肉。” 的确,绿油油的菜羹里,还点缀着红褐色的肉块。 钱橐驼则道:“任燧长刚来,可不得吃好些。” 对平日里只就着豆豉大酱下饭的戍卒而言,能见到点蔬菜绿色已是好日子,再有肉,那就简直就是豪贵之家的生活! 吕广粟手持木匕就要开抢,却不料任弘却伸手止住了他。 “且慢。” 任弘笑道:“这菜羹看着可口,我先尝尝?” 吕广粟悻悻收回木勺,对面的宋万则冷不丁地说道: “嘿,虽然只是一个小燧,但也该有尊卑之分啊,虽然刘燧长时没这规矩,但如今是任燧长说了算,是该先食。” 任弘也不管他出言讥讽,将自己的陶碗递过去,让钱橐驼给盛了一碗。 钱橐驼还特地给他多打了点肉丁,双手奉上时笑容满面。 而当任弘将碗凑到嘴边时,钱橐驼被皱纹包围的小眼睛里,更多了几分期待。 是期待任弘夸他手艺,还是在期待什么? 但任弘却只是将菜羹凑在鼻子前闻了闻,忽然抬头问钱橐驼道:“这是什么羹?” “葵菜羹啊。”钱橐驼搓着双手道:“老叟在烽燧外种了几亩,眼下正是肥嫩的时节。” 葵菜就是后世的冬苋菜,是这年头的主要菜种,一般用来煮汤或者粥,因为本身含有的黏液,吃起来滑腻肥嫩…… 来到汉朝后,在悬泉置待了半年,任弘对这种蔬菜并不陌生,但这碗菜羹,若仔细闻闻,却有一股异样而熟悉的味道…… “没加别的野菜?” 钱橐驼一愣,旋即笑道:“没错,燧长闻出来了,是加了点外面采的猪耳菜。” “原来如此。” 任弘却将碗递还给钱橐驼:“宋助吏说得对,破虏燧小,没必要那么讲究尊卑,只需论长幼之序,钱橐驼,你既然最年长,那这菜羹,还是你先喝吧!” 除了知道缘由的赵胡儿和韩敢当对视一眼外,破虏燧众人都尴尬地坐着,面面相觑,不知任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任燧长昨天不还笑容满面么?今天就要立威? 钱橐驼笑容凝固在了脸上,接过碗后半响,才看向宋万,叹息道: “老朽明白了,任燧长是信不过我啊!” 宋万将筷著一拍,有些不满地说道:“任燧长,钱橐驼是燧中老人了,其他人多是一年一轮换,唯独他在这待了足足五载,也做了五年的饭菜,从未出过错,任燧长刚来就难为他,这是何意?” “不错,你原先待的悬泉置,是出了名的饭食可口,但这是烽燧,是边塞,有一口热饭便不错了!” 钱橐驼摇头道:“助吏,算了算了,既然任燧长嫌我,老朽也不受这委屈,走就是了,我现在就离开破虏燧,让候官重新换一个庖厨来……” 说着竟真就要走。 “连行囊都顾不上收拾,你就这么急着去报信?也罢,我就跟二三子说说,你在这菜羹里,放了何物。” 任弘却摸着腰间环刀,拦住了钱橐驼去路,对众人道: “我半年前曾大病一场,家里人求医拜巫,其中一位巫医认为,我犯了癫狂之症,于是开了不少独门药方,除了补脑的胡麻汤外,还有一样药我至今难忘,与你这葵菜羹里多出来的气味,像极!” “那便是吃了后能让人昏昏欲睡的,横唐!”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31章 坐当死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新的一周,求推荐票啊!) 任弘对钱橐(tuó)驼的怀疑,是从吕广粟的交待开始的。 刘燧长遇害当日,这老钱破天荒拿出酒肉与吕广粟吃,导致吕广粟他喝醉了酒,耽误了候望。 而吕广粟还吐露,在令史来调查贼杀案时,钱橐驼让吕广粟将这件事瞒了下来,理由是若实话实话,吕广粟恐将被怀疑。 回到烽燧后,任弘又从赵胡儿处得知,钱橐驼对塞外逃回来的冯宣十分关注,反复询问,就更加起疑了。 最终让他确定此人嫌疑的,是加到葵菜羹里的横唐! 横唐就是后世的“莨菪”(làng dàng),也叫天仙子,是一种在大西北很常见的植物,全身上下都有微毒,牙疼时可以嚼点叶子茎秆止痛,但服食过量会导致昏昏欲睡甚至深度昏迷。 其子实可入药,用来治癫狂——任弘刚来到汉朝那会,一时惊乍,说了很多后世的言语,甚至为了想穿回去,撞过墙撞过树……在巫医看来的确有点疯癫,遂给了他一剂横唐子熬的汤,效果极佳,睡了一整天,堪称汉朝的蒙汗药。 葵菜羹和里面的干肉掩盖了横唐大部分刺激的气味,但曾深受其苦的任弘可不会忘记。 任弘原本还担心,烽燧里的众人会不会已经沆瀣一气,一起谋杀了刘燧长,再如法炮制干掉自己,自己可没法以一敌八啊。 但见钱橐驼不加分辨,在大家都会喝的菜羹里下药,他反而放心下来。 看来并非所有人都是其同党! 这下事情就好办多了。 果然,闻言后,方才差点喝了菜羹的吕广粟气得站起身来,韩敢当也没有抽刀斩任弘的头,而是怒气冲冲地将钱橐驼按倒在地上! 他们还从钱橐驼怀中掏出了一小包种子,宋万颤抖着手,打开后闻了闻,又给任弘过目。 “果然是横唐子实!” “老罢癃,说,你在饭菜里下毒,意欲何为!” 韩敢当揪着钱橐驼花白的发髻,想要打一顿逼供,岂料钱橐驼却猛地一下,吐出了一口碎肉! 他口中已是鲜血淋漓,却仍龇开牙缝笑着。 “不好,这嗣咬了舌头!” 钱橐驼咬舌当然不是为自杀,这样是死不了的,他只为不在接下来的逼供里吐露同党,此人又不识字,没了舌头后,任弘便拿他没辙了。 果然是个狼灭啊,任弘知道,自己遇上硬茬了。 韩敢当也一筹莫展,看向任弘:“燧长,这该如何是好?” “给他止血,先绑起来再说。” 韩、吕二人将钱橐驼绑到柱子上,助吏宋万这会全然没了方才维护钱橐驼的高姿态,给上司同僚下毒,这是洗不了的,只有些惶恐地朝任弘拱手: “燧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助吏,你还没看明白么?” 任弘道:“那个早上刚抓回来的大奴冯宣交待,说他在匈奴时听闻,破虏燧、凌胡燧附近有人奸阑出物,向匈奴走私违禁之物,宋助吏,我听说你在破虏燧干了两年,眼皮底下发生这种事,你当真不知?” “不知,我毫不知情!” 宋万有些慌,他虽然不识字,但身在边关,也听上司说起过,官府对奸阑出物的处罚是很严重的。 汉朝早在文景时就在《汉律》里规定“毋予蛮夷外粤金铁田器”“胡市,吏民不得持兵器及铁出关。虽于京师市买,其法一也。”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当年河西地区的匈奴浑邪王在霍去病的打击下,率众投降汉朝,浑邪王带着部分下属到长安拜见汉武帝。长安的商贾与浑邪王部下贸易,卖了铁器田器等物,按照律令,竟坐当死者五百余人! 在长安跟内附的归义胡贸易都管控如此严格,更勿论在边塞偷偷走私禁品了,一旦查获,必死无疑,家眷重则族诛,轻则罚为奴婢。 虽然敦煌郡每年都会杀几个,但止不住走私利润太高,后继者仍络绎不绝。 而边塞吏卒若是知情不报,甚至协助奸商,则与之同罪。哪怕不知情,也要因失察纵奸而受重罚! 任弘继续追问宋万道:“刘燧长肯定已察觉了此事,反为其所害。宋助吏,你再好好想想,刘燧长出事前,什么话都没留下?” “没有……”宋万认真回忆后道:“只是有次,刘燧长将我叫到外面,似是有话,但欲言又止,次日,他便出事了!” 任弘吸纳着这一新信息,说道:“钱橐驼定参与了奸阑出物与杀害刘燧长,今日听到冯宣的招供,生怕罪行被发现,便急了,这才有了下毒的举动。” 加到饭菜里的横唐,因为浓度不高,不会立刻毒发,只会让人觉得困倦,然后各自去睡,在他们酣睡之际,钱橐驼便能乘机做事了…… 至于他是要放跑冯宣,让任弘他们失去人证,亦或是离开向同伙通风报信,甚至下狠手将全燧人一一干掉,便不得而知了。 任弘低头看着地上的碎肉,方才好不容易逮到了线索,竟被钱橐驼硬生生咬断,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这起走私导致的谋杀案里,隔壁烽燧是否参与?还有,现在破虏燧中,还剩下几头狼?” 任弘目光扫视众人,现在他能百分百排除嫌疑的,只有提供了重要情报,还差点喝了菜羹的吕广粟一人。 而赵胡儿、韩敢当,虽对任弘皆有协助,但任弘仍不敢百分百确定。 剩下的宋万、张千人、尹游卿、刘屠,他们的真面目,仍是模糊不清。 “任燧长,我守烽燧去了,上面不能没人看着。”赵胡儿似乎没把这变故当回事,早已默默吃完一碗干粟饭,背起硬弓就要上去。 任弘却止住了他:“你留下助我,至于烽燧候望,现在不急,等天黑后让别人上去。” 他其实是害怕赵胡儿那张弓,也怕自己看错了人,这赵胡儿箭术超群,若是居高临下,只消片刻功夫,便足以将下面院子里的人统统射死…… 让赵胡儿与韩敢当留在下面相互牵制更好些,这俩人素来不睦,就算其中一个有问题,也绝尿不到一个壶里。 剩下几人里,宋万显然是慌了,还在向任弘拼命解释,想要撇清此事。 张千人有些害怕,默默抱着他的黑狗,怀疑的目光看向燧里其他人。 尹游卿也蹲在一边讷讷无言,看上去是吓到了。 唯独还为刘燧长戴着孝的刘屠义愤填膺,过去狠狠地踹了钱橐驼两脚,将唾沫吐到他脸上。 “没想到这老罢癃如此阴狠,亏我叔父在任时待他不薄!” 他情绪激动,最后还是赵胡儿拦下了他,刘屠才悻悻作罢,回头向任弘长拜道: “任燧长慧眼识奸,揪出了钱橐驼,真是我家的大恩人啊!” 又请命道: “但此事非同小可,若再拖下去恐怕有变,我来时骑了马,不如赶在天黑前,让我疾驰去步广候官处,向上吏报信。让候官速派令史来复查此案,一定要将杀害我叔父的奸贼,统统抓获,好让他,瞑目于黄泉之下!” “事不宜迟,你速去。” 任弘笑着如是说,却在刘屠欣然领命,急匆匆要出门时,冷不防伸出脚来,将其绊倒,摔了个嘴啃泥! 旋即一膝盖顶在其背上,环首刀出鞘,反手横在刘屠的脖子前,让他动惮不得。 “二三子,将刘屠,也绑起来!” …… PS:第二章在中午。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32章 凭几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为何绑我!” 刘屠被绑起来后嘴里仍嚷嚷不停,显得十分冤枉的样子。 燧中其他人也如同惊弓之鸟,疑惑地看向任弘,想听听他的理由。 任弘自有自己的判断:按照宋万的说法,刘燧长大概已察觉了奸阑出物,却没有对宋万和韩敢当两个副手说,或是在想要吐露前犹豫了,最后独自一个人跑到塞外的胡杨林里,是为了什么? 任弘觉得,刘燧长是为了维护某个在意的人,毕竟一旦查实掺和走私,便是死罪。 又听赵胡儿说,现场没有打斗痕迹,而刘燧长的尸体,显然是被人近身杀害的…… 任弘觉得,这恐怕是熟人作案,诱刘燧长出塞商议事情,想要收买他,事情不遂时只好痛下杀手。 再加上刘屠找了个理由要走,这太过明显了,现在掺和走私杀人的狼们肯定慌得不行,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开溜报信。 任弘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又神秘地笑道: “再有,我昨夜睡的地方,就是刘燧长的卧榻。” “刘燧长跟我托梦了。” “他说,就是钱橐驼和刘屠干的!” 这托梦说让燧内众人面面相觑,有人怀疑,但迷信的宋万和尹游卿却信了。 “难怪任燧长慧眼识奸,真是刘燧长显灵了?” 倒是那刘屠心大,面色苍白,嘴唇抖了一会,让任弘确定自己判断没错,但只能唬住他一时,却不能让其吐露情报。 刘屠挣扎道:“休要诓我,谁不知道,我与刘燧长乃是亲叔侄,犹如父子!我怎会害他!” “不招是么?我打吧!”韩敢当倾向于用拳头说话。 刘屠歪过脑袋:“竖子敢尔!事后若证实我与此事无关,汝等便是殴打,动私刑!” “你!”韩敢当抡起拳头就要打,任弘却拦住了他。 “有不打伤他面皮,也能逼供的办法。” 任弘看向自己住的屋子:“吕广粟。” “诺!” “将我屋中的木几搬出来!” …… 木几的模样,像极了后世的长板凳,是常见的室内摆设,或放在席上,或置于卧榻之上。因为汉人哪怕在榻上,也常是跪坐,坐姿压迫下肢,为了减轻压力,膝纳于几下,臂伏于几上,这样舒服点。 这就是所谓的“凭几而坐”。 但眼下,这本意是让人舒服的木几,却让刘屠生不如死! 却见他上身被固定在柱子上,屁股和绑在一起的双腿则摆在宽度正好能容一人的木几上,这倒没什么,要命的是,任弘往他脚下垫的砖头…… 燧中众人原本看得莫名其妙,韩敢当更是想说,这就是任弘所谓不打伤人也能逼供的办法?但随着刘屠绷直的双脚下垫的砖头到两块时,其脸色却变了。 刘屠咬着牙,额头开始冒冷汗,双腿的痛感越来越强!想要挣扎,奈何双手和上身被缚得紧紧的,根本于事无补。 而当任弘往他脚下加第三块砖时,刘屠已是哀嚎不已。 没错,这就是后世让人谈之色变的酷刑“老虎凳”!看似简单,实则却能折磨死人。 任弘却不管他了,笑着招呼众人:“如此即可,吾等吃饭罢。” 饭是新蒸出来的,众人端着碗心不在焉地扒拉着,耳边全是刘屠哭爹喊娘的声音。 如此过了两刻,当任弘歇碗时,刘屠已经被折磨得身心俱疲,开始求饶了。 “这么快就不行了?我还想加第四块。” 任弘蹲在刘屠旁边,也不撤掉他脚下的砖,只笑道:“说罢,你说得越快,这砖也能早点撤掉。” …… 咬掉了舌头的钱橐驼是硬气的,但他的同党刘屠却不行,既没有咬舌的勇气,也没有熬过任弘“酷刑”的毅力,三下五除二,就将事情的本末交待得清清楚楚。 “是钱橐驼拉我入伙的。” 刘屠哆哆嗦嗦,将奸阑出物的情况一一道来。 “我没见过那些人的模样,也不知其贩运何物出塞,只需在轮到我巡视的当天,一早出门去西边靠近凌胡燧的位置,看住周遭,勿要让其他燧卒靠近,而后自有凌胡燧的人清理奸阑者在天田里留下的痕迹。” “果然是凌胡燧搞的鬼!”吕广粟叫了起来:“难怪他们的程燧长能骑高头大马。” 边境走私要没有烽燧放水,基本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按照刘屠的描述,凌胡燧也没有胆大到让走私商贩直接从燧里出塞。 毕竟除了燧长和助吏、伍佰外,其他的燧卒通常一年一换,全部收买代价太高了,也容易走漏风声。 所以让走私者乘夜翻长城,次日为其消除痕迹,是比较保险的选择。 因为两燧相距不过十里,声息可闻,若不买通破虏燧这边的人,很难瞒住。 所以就有了钱橐驼和刘屠,以及那个声称母亲生病,告假回家的人参与,刘屠方才就是想去凌胡燧通风报信。 任弘听着,忽然问道:“你一个月能得多少好处?” 刘屠抬起头,喃喃道:“五百钱,钱橐驼好像更多些……” 任弘摇头:“每月两头羊,却要冒着诛死的风险,值得么?” 刘屠为自己辩解道:“燧卒的钱粮低,根本养不活全家,再加上苦寒风沙,一不小心就物故了!正因如此,我才没禁得住引诱……” 做戍卒并不是无偿服役,每个月官府会发放三石口粮,河西地区谷贵,差不多也是五百钱,省着点的话,除了自己吃外,还能额外养活妻、子。 但这只是最完美的情形,就跟后世小公务员一样,吃饭永远是每个月消费里不高的一项,还要有衣、住、行甚至是疾病、丧葬、嫁娶、人情往来各项开销……三石粮食,若是家里有老人,养家糊口恐怕都有困难。 所以,在重利之下,不懂法的穷苦戍卒很容易被诱惑,哪怕是小吏,也会动心。 毕竟现在汉朝低级官吏的工资还没经历宣、成的两次加薪,任弘这种比百石吏每月不过八石的俸禄,半钱半谷,到手的钱不足六百,勉强能养活自己和萝卜。 所以,河西地区的低级官员,有第二职业本身并不算是违法乱纪,毕竟官家给的棒禄就这么些。一些靠近湖泊河流的燧长为了增加一些职业外收入,甚至会雇人打鱼、卖鱼,大家也都睁只眼闭只眼。 但走私除外,这已经触犯了国法,上升到了资敌的程度! 可惜,除了钱橐驼牵涉较深外,刘屠只是个外围马仔,对走私具体情形语焉不详。 见问不出更多,任弘拿起一块砖头,笑着说道:“现在说说刘燧长之死罢,这与你关系便大了罢!” 刘屠脚下还垫着三块砖一直没撤,现在看到砖头就怕得要命,倒豆子般将当日情形全盘托出。 “我叔父发觉了凌胡燧的勾当,但因为我牵涉其中,不好举咎,于是程燧长约其在塞外胡杨林里商议,原本说的是,想要就此打住,停止奸阑出物,我叔父便当做没看见……“ “但岂料当日程燧长却想要拉叔父也入伙,叔父严辞拒绝,于是程燧长便痛下杀手。” 刘屠说着垂下了头:“杀人的是程燧长,事后他将带血的刃往我手中一塞,说此事若要败露,我也难逃一死,不如活着,赡养叔父的家人……” 韩敢当听不下去了,上前对着刘屠脸上就是一拳:“你这弑亲之徒!竟还有脸去为刘燧长下葬!“ 如此一来,事情就全清楚了,破虏燧里一片静默,许久后宋万才抹着泪叹息道: “刘燧长真是良吏啊。” 任弘道:“能坚守住本心,确实是个好燧长,可惜斯人已逝,吾等能做的,便只有将此案彻查到底!让刘燧长在黄泉下可以瞑目!” 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程燧长背后,是否有其他人?” 刘屠脸已经肿了起来,摇头道:“这我不知,得问钱橐驼……” 话一下子止住了,刘屠不傻,明白了任弘的顾虑所在,又精神了起来,抬起头大笑道: “不过,我记得他提过一嘴,应是有的,或许是候长,也可能是……” “候官!” …… PS:求推荐票。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33章 天黑了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任燧长,我虽没见过那些奸阑出物之人,但一月一次,运出去的物件分量不小,绝非程燧长区区一小吏能吃得下,他背后,定有更大的上吏在纵容,要么是候长,也可能是候官!” “候官?” 破虏燧中众人闻言,都心里一惊。 这件事,若是凌胡燧独自参与还好说。 秩禄为比二百石,管着六七个烽燧,爵位不过公乘的候长参与也还能接受。 但若牵扯到候官,那可是比六百石的长吏,手握百里塞防啊,他们一群微末吏卒,如何与之对抗? “胡言乱语!” 吕广粟下意识地否认这种可能,心里却是怕了。 “这刘屠所言,极可能是真的。” 而宋万也拉着任弘走到一旁,低声说起自己在边塞多年的见闻: “敦煌与西域胡商的交易,主要是丝帛,匈奴的诸王贵人虽然也喜欢丝帛,但所需没那么大,他们主要对塞内这几样东西感兴趣,是商贾贼人奸阑出物的大头。” “第一类是铜铁。” 匈奴虽然也有冶铁技术,但好的铁匠都在单于庭和左右贤王处,单于和左右贤王的嫡系用铁刀,射铁簇箭矢,其他小王的部落则铁器稀缺,不少胡骑只能使用骨簇石簇,所以塞内走私出去的铁器对匈奴很重要。 “第二类是谷物和田器。” 任弘颔首,他知道,匈奴虽然以游牧为主,狩猎采集为辅,但与汉朝、西域往来上百年后,也渐渐学着吃粟麦,他们发现囤积谷米,可以很好避免灾害对部落游牧经济的打击。 最初匈奴只是逼迫汉朝在和亲时供奉粮食,或从西域诸国吸血。后来在自次王赵信提议下,明白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开始在草原的肥饶地筑赵信城,种田屯谷。 虽然赵信城在漠北之战后被卫青一锅端,汉军大吃大喝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但匈奴已尝到了种田的甜头,到丁灵王卫律主匈奴政时,更将农耕推广至匈奴左右地。 因战争、逃亡流入匈奴的汉人奴婢、贫民、俘虏,大多成了匈奴人的农奴,在各地为匈奴种田,这让匈奴人的食物变得多样起来,发动战争也有了更多底气。 正是这些改变,让匈奴撑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从汉武帝晚年起,再度跟汉朝打得有来有回。 但匈奴自制的农具仍然粗陋,所以对汉朝改进过的先进田器十分渴望。 不论是粮食、田器还是铜铁,都能在匈奴换取不少黄金和好马——黄金是匈奴人从西域、康居等处勒索掠夺来的,好马则动辄数万钱,一趟走私下来,奸商获利何止十万! 但因为汉朝盐铁官营,对粮食买卖也有管控,不论哪一种货物,都不是普通商贾能轻易搜集到的,这场走私背后的靠山,地位绝对不低。 说话间,外面的天,已经黑下去了。 任弘目光看向外头,心中暗道:“这大汉朝的边塞官场,会不会和这天一样黑呢?” 见众人迟疑,刘屠越发得意起来,大声道:“任燧长,要我说,这件事不捅出去还好,若是捅出去,最后死的是谁,还真不得而知。” “不如放了我,就当此事,没发生罢!” “如何当做没发生?” 任弘却踱步走到院子中央,说道: “数日前,刘燧长,一个尽忠职守的良吏,竟被同僚亲戚残忍杀害,至今尸骨未寒。” “而每个月,都有数不清的禁物流至塞外。” “北山的匈奴人,可以靠那些铜铁,换下骨簇石簇,装备锐利的铁箭。他们逼迫像冯宣那样的汉人奴婢,手持精良的田具劳作,积粟屯粮,吃得饱饱的。便能在下一次入塞时,用力挥动铁刃,斩向吾等的脖颈!” 汉匈的冷战不会持续太久,新的战争一触即发,烽燧一时贪念走私出去的每一样货物,都会成为绞死自己的绳索! “一旦长城失守,胡人的马蹄会践踏良田,张弓将吾等背后的乡里,射成一片火海。” 任弘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悬泉置的坞院,自己在这儿戍卫,不也在守护家么? “他们会掳走吾等的家眷亲人,让汝等的母亲、妻、女在匈奴受尽凌辱。”任弘看向赵胡儿,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也在认真听着。 “彼辈会肆意杀戮反抗者,将原本好好的一个家撕得支离破碎。” 韩敢当咬紧了牙关,他的妻儿,就是在几年前一次匈奴入塞时被屠戮的,不是所有匈奴牧民都天生凶残,但再性情纯良的人,在战争中也会在鲜血刺激下,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暴徒。 “然后你让吾等当这些事没有发生,往后也不会有?就为了每月区区五百钱?” 任弘揪着刘屠的衣襟,这厮已经面色惨白。 “我虽只是一个小燧长,守的不过是大汉十余里边塞,每月钱谷寥寥,却守得住寒苦,耐得住寂寞。只要我在破虏燧一天,就休想有一块铁,一把锄从附近流入匈奴!” 刘屠结结巴巴,想做最后的劝说:“任……任燧长,不要意气用事,你还年轻,仕途还长……” 任弘将刘屠一推,笑道:“是啊,我的仕途很长,而你这资敌求财的一生,就要到头了……” “抬起他的脚!” “诺!” 吕广粟也听得激动,将刘屠脚抬起来,无视他杀猪般的惨叫。 任弘拿起第四块砖,塞到了刘屠已伤痕累累的脚踝下。 “这块砖,就是我的回答!” …… 老虎凳四块砖,这已经是人类能承受的极限,刘屠的脚直接折了,撕心裂肺的叫停止,竟已痛得晕厥过去。 “燧长方才说得真好,不愧是识字的!” 如果说,先前还疑虑任弘太过年轻的话,经过这一日的事,韩敢当对任弘的已十分佩服。 赵胡儿也终于不再如孤狼般置身事外,主动过来问道: “任燧长,吾等现在该如何做?” 韩敢当摸着腰间的刀道:“不如杀去凌胡燧,将那程燧长抓起来,也让他尝尝这木几的滋味!” “不行!” 宋万连忙阻止:“吾等就算不留人看着烽燧和罪犯,满打满算,也才7人,而对方是满员十人,如何打得过?” 韩敢当却不以为然:“假装去串门,走到燧中,忽然暴起,我老韩一人能斩三人,赵胡儿的弓术也能射死俩,剩下的由汝等一对一……” 老韩很乐观,但任弘考虑的却更多: “一旦白刃相交,凌胡燧便会燃起烽火积薪,引其他烽燧来援,很可能有其同党。就算没有,黑灯瞎火间吾等也解释不清,若程燧长反诬吾等勾结匈奴进攻烽燧,那就彻底洗不清了!” 这时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张千人建议道:“程燧长今日不是约任燧长去吃酒么,吾等不妨反邀他过来?” 赵胡儿冷笑:“夕食已过,天色已黑,大半夜邀人走几里地,来烽燧饮酒?任谁都会起疑。” “就算骗得程燧长过来扣下,凌胡燧其他人察觉不对,也会向幕后主使报信。” 任弘颔首,赵胡儿说得对,这法子破绽太多,还有派谁去呢?只要言语不慎,就会打草惊蛇。 韩敢当急了,直跺脚道:“这也不行那也不妥,到底如何才好!” 任弘看向院内众人:“思来想去,只能用最笨,但也最稳妥的法子,将此间情形如实上报中部都尉!” 中部都尉应是没问题的,作为比二千石的封疆大吏,只要他愿意,有的是合法手段捞钱,完全没必要做这种风险巨大的勾当。 除非是身在汉朝心在匈,铁了心要当汉奸,若真如此,敦煌的边防就烂到根了…… 吕广粟担心道:“可刘屠不是说了,奸阑出物背后的主使,要么是候长,甚至是候官啊!万一他截了吾等的上报,杀人灭口……” 任弘却反问他:“就以最坏打算,是某位候官知法犯法,纵人奸阑牟利,中部都尉麾下有五大候官,汝等觉得哪位嫌疑最大?“ 最先想明白的是张千人:“凌胡燧,属于破胡候官的右部候长。” “而吾等所在破虏燧,则属于步广候官的左部候长……既然奸阑出物在附近,也只有破胡、步广两候官有可能。” “不会是步广候官。” 任弘笃定地说道:“汝等不是怪,我年纪轻轻,为何能来此为燧长么?” 众人都看向他,这确实是埋在他们心里的谜题。 任弘笑道:“数日前,有位大人物向中部都尉举荐了我,然后中部都尉让步广候官找个空缺的烽燧安置我……” “若步广候官是幕后主使,大可将附近几个燧长都换成亲信,如此便能万无一失。但他却在刘燧长死后,偏就让我来到刚出事的破虏燧。” 没有人会这样自找麻烦,按逻辑来反推,步广候官是没问题的。 所以唯一的嫌疑,就落到西边的破胡候官头上…… 听说直属上司不是内奸,上报应该不会被截留,大家都松了口气,但宋万依然忧心忡忡: “可候官毕竟是候官啊,万一官官相护,吾等小胳膊,拧得过大腿么……” 任弘知道,是时候为众人打打气,让他们跟自己一起趟过这凶险的深潭了,遂大声道: “也不瞒二三子了,那个举荐我为燧长的大人物,虽然和候官秩禄相同,但实际的权位,却是云泥之别!” “谁?”所有人看向任弘。 “举荐我来做燧长的人,正是当今天子……” 啥,天子?众人都惊掉了下巴,谁料任弘话还没说完。 “当今天子的朝官,大司马大将军……” 众人依然很震惊,大将军霍光是帝国实际的统治者,跟天子也没啥区别好吧。 “大将军的亲信!” 吊足了胃口后,任弘这小狐狸摇着大尾巴,搬出了实际上早已离开敦煌很远的大老虎。 “刚刚出使西域,立下大功归来的持节使者,骏马监,傅介子!” …… PS:汗,睡过头了,第二章在下午。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34章 夜行者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汉律,盗出禁物于边关徼,及吏、卒知而出者,皆与盗同法,坐当死!” “弗知,吏卒以失察罪罚金四两!” 任弘牵马出门前,对燧中众人重复了一遍事情的严重性:“凌胡燧长买通钱、刘二人奸阑出物,破虏燧众人未能察觉,若严格按照律令,在场的诸位,每人罚黄金四两,增加戍边时间两年!” 汉朝的黄金是上币,一两大约是16克,四两黄金折合2500五铢钱,数目不小,相当于普通燧卒半年口粮了,他们都家境一般,谁愿意平白无故损失这么多钱啊。 “为今之计,只有主动上告此案,如此,非但不必罚钱,甚至还有赏赐!” 任弘在搬出自己“靠山”唬住众人后,又吓之以害,诱之以利,好让他们和自己站在一条船上: “我连夜赶往障城禀报中部都尉,二三子守在燧中,看好案犯,若是顺利,我天色大亮时便能归来!” “吾等一定看好烽燧,静候燧长的好消息!” 韩敢当摩拳擦掌,吕广粟也很希望立功弥补他先前隐瞒饮酒失察一事,赵胡儿则主动去守烽燧,有这三个战力担当,破虏燧应该无事。 “但愿吧。” 任弘也没办法,中部都尉那边是必须亲去的,可惜他不会分身术啊,只能信任这几人了。 此时外面一片漆黑,任弘骑着萝卜,小心翼翼在山路上行进,他必须连夜赶四五十里路,才能抵达中部都尉所驻的障城。 任弘在悬泉置时伙食很好,没少吃羊肝等物,未得夜盲症,再加上天上有一轮弯月悬着,好歹提供了点光源,最初的十几里路走得很顺畅。 但随着月牙被云层遮蔽,光源没了,回过头,破虏燧已完全隐于黑暗中,长城与屯戍区中间广袤的荒野上,只有他一人一马形单影只。 夜晚的秋风吹来,让人直打哆嗦,更糟糕的是,手里的松木火把也被凛冽寒风吹灭…… 风太大,他甚至没法重新打火,只能裹紧身上的羊皮裘,双腿不由夹得更紧了。 任弘骑术不能说好,毕竟才练了半年,加上这是第一次夜间骑行,难免有点紧张。 他现在能依靠的,只有坐下的萝卜了。 马匹的眼睛在夜晚视力比人类要好,视膜的后面,有一层照膜,走夜路如履平地。 但它也有不足之处,虽然视野广,但两眼对近处的物体反而距离感较差,容易受惊。 在任弘操纵萝卜,绕过一处雅丹地貌的风蚀岩石时,它竟一脚踩到了碎石上,后足打滑,顿时大惊,连跳带蹦,竟将任弘甩下了马背!然后嘶鸣着一溜烟跑了! “你这畜生。” 任弘艰难地从碎石堆里站起身来,幸好没撞到头,他忍着肩膀的疼痛,将手放进嘴里,用力打了好几个呼哨,又喊着马儿的名字,但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秋风…… 他顿时沮丧不已,离中部都尉的障城还有一半路程,走到去估计都天亮了。 “难道我真是狄山第二,志大才疏么……” 一时间,任弘只感觉整个世界都被黑暗包围。 但又咬紧牙关: “任弘啊任弘,傅介子让你来边塞历练是对的,若连这么一个小坎坷都过不去,你还想去西域?还想做大事,改变命运,改变时代?“ 他手脚并用,艰难爬回路面,顶着风朝前方走去,哪怕是爬,也要爬到障城去,这件事不止关系到他的未来,也关系到破虏燧众人性命! 这时候,耳边却响起一声熟悉的嘶鸣,方才撇下任弘的马儿,此时却又踩着小碎步回来找他了。 “好萝卜,爸爸没有白疼你!” 任弘紧紧抱住萝卜,眼里都泛出了泪花,只感到马匹身上传来的暖意是如此舒服。 再翻身上马后,任弘放慢了速度,接下来二十里路好走多了,在月上天中时,他已能看到远处障城隐约的光亮,那是守夜士卒彻夜不息的火把。 步广障,到了! …… 作为中部都尉府和步广候官的驻地,步广障大小是悬泉置的三倍,但墙壁要更高更厚,夯土夹压芦苇筑成。 哪怕是深夜,障城上也守着士卒,路边插着火把,他们隔着很远,就发现了骑行靠近的任弘…… “来者何人?” “破虏燧燧长任弘。” 任弘高高举起自己前日才拿到的传符与燧长半通印,从垂下来木筐送上去。 上面守着的是一名屯长,他检查传符无误后,却仍不开障门,而用火把照了照自己的脸:“原来是任弘,你不是刚去破虏燧赴任么,为何连夜来此。” 却是任弘的老熟人,在悬泉置打过两照面的苏延年,他和陈彭祖都是中部都尉的亲信,今日轮到守障。 任弘顿时大喜:“原来是苏兄,我有急事要拜见中部都尉!” 苏延年却摇头道:“依军法,边塞候望急事,当以烽燧告之,今日又不是飞沙大雾看不见火光,你为何要亲来?” 任弘欲言又止,障城上站着不少小吏戍卒,万一里面有涉事人员呢? 苏延年明白了:“既然不方便说,我也不多问,但依照军法,鸡鸣之前,除非有驿使持军情急报抵达,外人不得入障。规矩就是规矩,任弘,你还是在外面等一等罢。” 换个人这么说,任弘会以为是故意刁难索要贿赂,但上面是苏延年,这位大胡子的屯长性情粗犷,对任弘也很欣赏,当不至如此。 任弘曾听闻,汉武帝时,李广在汉匈战争里丧师被俘,抢马逃回后,被免为庶民。有一次他与颍阴侯灌屏在蓝田南山中射猎,在外饮酒晚归,去到霸陵亭时,被霸陵尉呵止、。 李广的随从说,这是故李将军。霸陵尉却言:“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况故将军?” 于是李广就只能在亭下过夜,天亮才得放行。 几年后,李广重新得到任用,竟征辟那霸陵尉随军,在军中找个借口将其斩了! 由此可见李广这位“名将”的肚量不是一般的小。 但身为将军,都不得破例夜过亭障,任弘这小燧长还有啥话说呢?他只能盘腿坐在障城下面等待。 苏延年将一个皮袋扔了下来。 “外面冷,喝点酒暖暖身子!” 黄米酒最初喝着也冷,但几口下肚,也产生了一丝暖意,一如任弘心中的希望,在慢慢扩大。 这中部都尉的障城号令甚严,有细柳营之风,苏延年虽然认识任弘,却严格按照军法律令,没有给他开后门,你可以说他迂腐不知变通,但也意味着,或许这大汉朝的边塞,并没有烂到根去…… 直到许久后,第一声鸡鸣响起,障城的大门,才缓缓开启。 苏延年依然站在障上,没有擅离职守,出来的是陈彭祖,他是被苏延年让人唤醒的,眼角还沾着大颗眼屎,见了任弘后诧异道: “还真是你,我前日不是才送你去破虏燧赴任么,出了何事?” “陈兄,弟有件事要问你。” 任弘的手冻得冰凉,陈彭祖不由打了个哆嗦。 “陈兄是中部都尉亲信,可知中部都尉与破胡候官关系如何?” 陈彭祖莫名其妙:“你问这作甚?中部都尉是今年从关中新调来的,破胡候官则在敦煌历任了好多年,二人面都没见过几次,关系……不过是上司与下属而已。” 任弘放下心来,鸡鸣已过,天亮还会远么? 他遂朝陈彭祖拱手,低声道:“弟今日来此,是有一项大功劳,要与陈兄共享!” “关于破虏燧前任刘燧长的死,关于奸阑出物……” “关于,要如何补上,敦煌塞防上的一个大窟窿!” …… 与此同时,疏勒河南岸的破虏燧,墙壁上的鸡埘里,也响起了第一声鸡鸣…… 吕广粟眼睛有些发红,按照任弘的吩咐,他一整宿没睡,抱着一杆矛守在烽燧院子的门口,听到鸡鸣后呼了口白气。 “天快亮了,燧长已抵达障城了罢……” 但就在此时,拴在院外的大黑狗,却忽然狂吠起来! 旋即从燧卒们睡觉的屋内,传来一声惊呼: “有人翻墙逃走!”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35章 天亮了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一支箭无情地贯穿了青年的躯干,从右侧背部刺入,从左腹透出。 他的姿势也从翻墙而出时的狂奔,变为扑倒在地,温热的鲜血流淌在冰冷的地上,被沙土贪婪地吮吸,他的生命,也渐渐流尽。 张千人拉住流着哈喇子想去舔舐鲜血的黑狗,别过头,不忍再看尹游卿的尸体。 “真是个蠢人。” 确定尹游卿已经没气后,韩敢当伸手合上他的眼睛,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回头朝烽燧上的赵胡儿大声抱怨道: “人死了!” 赵胡儿从烽燧上露出头,言语间没什么情绪:“我警告过他,再跑,就要射箭了。” 韩敢当叉着腰,骂道:“你就不能射他腿,射他脚?何必一击毙命?” “我是这么想的,但太暗了,没射准。” 言罢赵胡儿又问下面的几人:“尹游卿临死前嘀咕了好久,他说了何事?” 最先追上来的吕广粟仍蹲在地上,矛扔在一旁,他和尹游卿关系不错,面露哀伤,喃喃道:“尹游卿说,他没有参与奸阑出物,更不是杀害刘燧长的凶手。” “他家在烽燧西南边,有一次回来晚了,从凌胡燧经过,遇到有人带着私物越塞,他躲在石头后不敢吭声。次日却被钱橐驼察觉,威逼之下,他没敢告发彼辈,又因为家里穷,便收了钱橐驼塞给的一千钱……” 助吏宋万则摇摇头:“这件事,连刘屠也不知道,难怪没招供,也难怪尹游卿要跑,他素来胆小,大概是害怕知情不报,而连坐当死吧。” 吕广粟嘀咕道:“他没想去凌胡燧报信,只是太害怕,所以想悄悄逃出塞去……” 韩敢当一跺脚,为尹游卿不值:“真是蠢,钱橐驼都没舌头了,还能指认他不成?跑什么跑!这下把性命送了罢?” 然后这热心肠的男儿一拍大腿,想到个主意,嚷嚷道:“吾等要不要帮帮尹游卿?” “怎么帮?“吕广粟看向他。 韩敢当出主意道:“等明日任燧长回来,就说尹游卿是为了阻止钱橐驼逃跑被杀的?反正那老罢癃眼下失血过多,也奄奄一息了,如此,尹游卿的家人至少不用被罚为奴婢。” 张千人却不干了:“万一被察觉了,吾等可是要受责罚的。要骗你骗,我要据实上报,汝等看尹游卿可怜?我倒是觉得,沾上此事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活该!” “狗血是热的,但你这养狗的,却是个冷血!”韩敢当骂骂咧咧。 “够了!”宋万制止了二人,感到有些无力,问赵胡儿道: “凌胡燧那边没异样罢?” 从昨天任弘走后,赵胡儿眼睛一直盯着凌胡燧呢:“没有,但我怕明日会有人过来试探,毕竟这一夜动静可不小。” “若是届时钱橐驼、刘屠不在,恐怕程燧长就要起疑了。” 这也是众人担心的地方,他们七手八脚将尹游卿的尸体抬回燧中,于是柴房里除了三个罪犯外,又多了一具尸体。 韩敢当出于好心,为尹游卿寻了一张席子裹着,又扔给冻得哆嗦的逃奴冯宣一条毯子,却无视了醒过来后的刘屠嚷嚷着说冷,求被褥的请求。 反而狞笑着,在他已经折了的脚上又狠狠踩了一下,刘屠再度疼晕过去…… 再出门时,鸡已叫过三遍,平旦也转瞬即至,随着一轮红日从疏勒河的上游升起,天色越来越亮,破虏燧众人的心,却越发焦虑。 “烧火,让朝食的炊烟升起来。” 宋万记着任弘昨夜的安排:他们要把今天早上当平常日子过,该造饭造饭,该巡逻巡逻,千万不能露出破绽。 但众人却有些心慌,巡视天田时,若遇上凌胡燧的人问话,该怎么答? 还有,任弘说好天亮后回来,怎么还不到,莫非是出事了? 就在这时,赵胡儿的声音从燧上传来: “步广候官方向来人了,数目还不少,有二十余人。” 众人如蒙大赦,但韩敢当却阴沉着脸,将环刀抽了出来,又取了一面漆盾要往外走。 宋万大惊:“韩伍佰,你这是作甚?” 韩敢当恶狠狠道:“万一彼辈官官相护,不理任燧长的举咎,反倒要来杀吾等灭口呢?” 宋万一时语塞,而吕广粟和张千人听说有人回来,原本转晴的心情,也再度变得忐忑起来。 他们都是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大智大勇,甚至如尹游卿那样,会犯蠢。 就这样带着不安的心情,众人站到了烽燧堠墙上,随着那群人越走越近,烽燧上视野最好的赵胡儿,却将上弦的箭,收了回来。 他那张胡族圆脸上露出了笑,那个走在最前方,身骑赤马,披着黑色官布袍,头缠赤帻的青年,正是任弘! 而任弘身后跟着的,则是屯长苏延年,还有二十名全副武装的屯戍汉兵。 任弘吹了一宿寒风,风尘仆仆,脸上甚至还有昨夜摔下马刮蹭到的伤,但眼中却神采奕奕。 他纵马来到破虏燧前,仰头对众人笑道: “二三子,天,亮了!” …… 和破虏燧见到步广候官来人时的欣喜不同,当凌胡燧的候望兵卒向成燧长通报此事时,顿时将他从卧榻上吓得跳将起来。 “事情败露了!” 这是程燧长的第一反应。 其实早在伙同刘屠等人,谋杀知情的刘燧长后,程燧长心里便一直不安,这个月本该继续送出塞去的禁物,也匆匆取消。 听闻破虏燧的新燧长来了,他还特地打马过去试探,见任弘年轻幼弱,这才放下心来,昨夜难得睡了个好觉。 梦里看见了数不清的黄金和名马,从塞外纷沓而至。 岂料今晨醒后,迎来的却是来者不善的步广候官吏卒! 梦果然是反的啊。 如惊弓之鸟,程燧长立刻唤来燧中的助吏、伍佰,让他们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卷细软跑路! 在顶头上司的候长拉拢下,参与奸阑出物一年来,程燧长是有所觉悟的:纵人走私虽然获利巨大,却也是将脑袋别在腰带上的勾当,一旦败露,律令写得明明白白,必死无疑啊,故万万不能心存侥幸! 甚至连家眷也顾不上了,自己先脱身再说罢。 程燧长穿上平日舍不得穿的狐裘,塞外苦寒,衣物要带足。 他从事奸阑所得的钱物,早就换成了黄金,裹在帛中,藏于卧榻下的暗格里,此刻取了出来胡乱塞进褡裢,便出门骑了马,借口去巡视天田,与同党五人出了长城。 伍佰、助吏等人也是神色慌乱,他们的准备没程燧长充分,大袋的钱背在身上哗啦作响,手里还拎着大刀、剑及铍等武器。 程燧长不忘宽慰众人:“二三子宽心,等去了匈奴,右犁汙王的王子会按照承诺,收容吾等。吾等手中的黄金丝帛,可在北山换得不少牛羊,待到时机成熟,再想法子让家眷也去胡地……” 右犁汙王是占据河西走廊以北马鬃山等地的匈奴小王,而其王子坐镇北山近汉塞之处,汉匈走私之事,便是他在主导。 但程燧长的美好愿景,在走到疏勒河边的胡杨林时,便戛然而止了! 却见北渡疏勒河前往匈奴的必经之路上,已有十余人借着林木遮蔽,从破虏燧摸了过来,早早等候在此。 屯长苏延年身披甲胄,手持长戈,威风凛凛,材官们则蹲在地上,手持弓弩瞄准,其中就有破虏燧的燧长任弘。 任弘眼睛瞄着弩机望山,上面的第三个刻度,正好对准程燧长那张满是惊愕的脸,露出了笑: “程燧长,别来无恙啊,我按照昨日的邀约,来寻你吃酒,请教如何做个好燧长了!“ …… PS:第二章在中午。 下层官吏集体逃亡塞外的事件,见《居延新简》EPT68。 在建武六年正月,居延长安亭长王闳及其儿子、攻虏亭长赵常以及客民赵闳、范翕五人盗窃官府钱财、携带刀、剑等兵器,兰越甲渠当曲塞逃亡。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36章 胡汉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事了了?这么快。” 当早食时分,任弘爬上烽燧时,虽已困倦不已,但仍坚持守好这班岗的赵胡儿便知道,凌胡燧的抓捕行动结束了。 任弘坐到赵胡儿身边,递给他一根羊肉脯,自己也撕了一片边嚼边道: “程燧长是明白人,当场引颈自戮,其余四人想要逃窜,当场被射死了两个。韩敢当则身先士卒,活捉两人。其中有凌胡燧的助吏,应该能问出点东西来。“ “这么说,任燧长杀人了?”赵胡儿看向任弘,发现他捏着羊肉脯的手,在微微颤抖。 “没有。”任弘将手收到背后。 “射歪了?”赵胡儿似笑非笑。 “射中了,但不及步广候官的材官们动手快,等我发弩时,射到的已是一具尸体。” 任弘方才射出去的弩钉在人的身体上,破开皮肉而入,哪怕已是死人,那感觉却很难忘记。 但倒也没吐,反而有些饥饿,他也不晓得自己这种情况正不正常。 “凌胡燧剩下的五个人参与不深,程燧长甚至都没打算带他们一起逃,都被苏延年的属下在燧中当场抓获。现下已同钱橐驼、刘屠、冯宣三人一起,被押去步广候官受审问了。” “他们将尹游卿的尸体,也带走了,令史要查验,之后或许还会召你去问话……” 任弘回过头,能看到载着罪犯和尹游卿尸体的车,沿着他昨晚走过的路远去,叹息道: “昨夜的事,我都听宋万和吕广粟说了,若尹游卿不犯糊涂逃走,而是如实告知,我或许能设法保住他性命。” 赵胡儿将羊肉脯塞进口中:“燧长毕竟才到破虏燧第三日,与燧卒交情尚浅,尹游卿素来胆小少言,是他自己选了条死路,怨不得别人……” 任弘笑道:“是啊,交情尚浅,所以有些事,燧卒不敢禀明也正常,谁没有一点不能为人道哉的事呢?” “比如你,赵胡儿。” 任弘看向他:“其实你和尹游卿一样,对凌胡燧奸阑出物之事,也早已察觉了罢!” 赵胡儿抬起头:“何以见得?” 任弘笑道:“赵胡儿,你是个好猎手,先前与我一同巡视时,天田上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你的眼。凌胡燧每个月都放人偷偷越塞出境,虽然次日都让人清理痕迹,但总还有遗留,以你的敏锐,应是有所知觉的,此外我一直怪一件事……” “刘燧长,最初又是如何发觉奸阑出物之事的呢?” 话说到这份上,赵胡儿也不再隐瞒:“不错,是我先发觉凌胡燧奸事后,暗暗给了刘燧长线索,然后……” 赵胡儿摇头:“刘燧长就犯了蠢,因为侄儿刘屠也卷入其中,一时心软迟疑,被害了。” 任弘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所以你清楚事情全貌,却只字不提,但又有意无意给我提供一些线索,例如案发处的脚印多寡……当初敦煌郡派令史来查验时,你为何不如实禀明?” 赵胡儿指了指自己头上道:“任燧长看到了什么?” “辫发?” 赵胡儿道:“不错,所有人都能看到辫发,看到一个胡父汉母的燧卒,说好听点是归义胡,说难听些,就是养不熟的狼。” “我当年烧了毡帐,逃离匈奴,是打算听母亲的话,回到塞内,试着做一个汉人。” “收留我的赵燧长还活着时,对我极好,我也将自己当成了汉儿,扎过发髻,但后来才明白,不论我发式如何,左衽还是右衽,在别人眼中,我永远是来自匈奴的胡儿!” 他握紧硬弓,有些不忿:“我在破虏燧十年了,没有人资历比我老,我甚至射杀过近塞的匈奴胡骑,也算有功,但却一直只能做普通燧卒,伍佰、助吏都轮不上。” “后来几的位燧长,也如防贼一般防着我,甚至连刘燧长也不例外,我察觉了奸阑之事后,只能暗暗给他线索,嘴上却不敢提。” “刘燧长死后,来燧中断案的令史第一个怀疑的便是我这胡儿,反复盘问,若非我在刘燧长死时在东边天田与广汉燧卒碰过面,恐怕就就要戴上桎梏被当做案犯了。” 他摊手道:“任燧长,若我一开始便实话实说,令史会信?你会信?” 任燧默然了,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赵胡儿这十年来,一直活在山下,自己对他,不也有所提防么。 一口气说完后,赵胡儿又笑道:“任燧长听完了,打算举咎我知情不报么?” “不。” 任弘站起身来,松了口气: “此案已经了结,死的人够多了,不会有人再牵涉进去。” “此外,赵胡儿,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是关于休屠王子金日磾(mìdī)的……” …… “冠军侯霍去病击破河西后,匈奴单于责备驻牧此地的休屠王与浑邪王,二王商量着投降大汉,后来休屠王却反悔,于是被浑邪王攻杀,率其部众降汉。“ “休屠王的妻、子也被迁到了长安。” 任弘指着赵胡儿道:“休屠王子金日磾当时年仅十余岁,和你从匈奴逃走的年纪一样,被安置在黄门署为天子饲马。” “后来金日磾因为所养的马膘肥身健,路过宫殿时目不斜视,便注意到他,常使其侍候身边。一些贵戚在私下怨恨,说:‘陛下妄得一胡儿,反贵重之。’你猜孝武皇帝听闻后如何处置?” “如何?”同样被视为“胡儿”,赵胡儿听入迷了。 “孝武皇帝反而更加厚待金日磾!” 任弘是明白的,对汉武帝来说,金日磾这种在朝中无依无靠的人,最容易培养成孤臣,而一身本领,却不收人待见的赵胡儿,又何尝不可为自己的“孤友”呢? 任弘继续道:“到了巫蛊之事后,江充的党羽马何罗等人因为害怕被牵连,欲弑杀孝武皇帝,于是在皇帝驾临行宫时,暗藏兵刃而入!” “当时孝武皇帝病老,脾气暴躁,禁中只有金日磾在,他怀疑马何罗久矣,见其白刃入殿,竟奋不顾身,上去抱住马何罗,大声呼救!一起撞在瑟上,发出巨响,这才惊动了侍卫。” “等侍卫赶到时,孝武皇帝因为怕伤了金日磾而令他们不要妄动,岂料这时候,金日磾已用匈奴的角抵技,将马何罗摔到了殿下,摔得他鼻青脸肿!” 赵胡儿闻言拊掌大笑:“妙极,匈奴人确实擅长角抵,每年秋后大会,都要摔上几天几夜……后来怎样,那金日磾得到赏赐了么?” 任弘笑道:“经过这件事后,金日磾便以以忠诚笃敬而闻名天下,他成了孝武皇帝辞世前,临危受命的五位辅政大臣之一,在内朝官中,地位仅次于大将军霍光!” “如今金日磾虽死,但他已为列侯,金氏子孙在朝中为大官,恩宠有加……” “所以现在提起金日磾,天下人更多夸赞他的忠诚,他的笃慎,谁还敢说他是养不熟的狼,是不容于汉庭的胡儿?” “金日磾胡父胡母,但他对孝武皇帝的忠诚,对大汉的忠诚,超过那些长于汉地,血缘纯正,最后却投降匈奴的汉人无数倍!” 说到这,任弘拳头敲向自己胸膛:“所以,是胡是汉,这绝不是按血统来定的,而是看你心中,认为自己究竟是胡,还是汉!看你的所作所为!” 任弘故事讲完了,他拍了拍赵胡儿的肩膀:“至少在我眼中,你尽忠职守,候望勤勉,暗暗向我提供奸迹,比起为了几个钱,纵容奸商出境的程燧长、钱橐驼、刘屠,都有资格做一个汉家儿郎!” 言罢,留下赵胡儿一个人去思索,任弘下了烽燧,正好吕广粟在拌马粮,任弘遂大声道: “广粟,萝卜昨夜也立了大功!给它加一粒……不,两粒蛋!” …… 惊心动魄的奸阑杀人案之后,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八月中旬。 这十天里,破虏燧的日子恢复了平静,除了隔三差五要去步广候官接受令史盘问外,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做着本分事。 任弘每日都会在《日作簿》上将一天的工作记录下来:除了巡视天田,候望烽火,修补长城外,他还得管理仓库甲兵、种植蔬菜,收割茭草、堆积积薪,加上炊事、记账,大汉朝每一个燧长,都得是多面手。 至于其他人,张千人心思还在狗身上,吕广粟依然嘴馋,宋万对任弘毕恭毕敬起来,韩敢当时常嘟囔赏赐还不到…… 还有赵胡儿,在那天与任弘聊过后,他就再也没扎过辫发,反而工工整整结了发髻,用荆昝固定住。为此没少被韩敢当讥讽,但赵胡儿却只是一笑而过,不再把别人的话语当回事。 到八月十二这天,尉史陈彭祖带着几个人,两辆车,再次来到了破虏燧。 他一来,就告诉了任弘一个好消息: “奸阑案了结了!” 陈彭祖那天带着任弘面见中部都尉,也分了一点小功,眼下笑得合不拢嘴,拍着满载物什的牛车道: “任弘,我这次来,除了带新燧卒来补足塞防外,还给汝等送来了中部都尉的赏赐!”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37章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所以说,这起奸阑案背后的主谋,只是一个候长,以及敦煌郡的一名曹掾?” 听陈彭祖说起敦煌郡府对这起奸阑案的判决,任弘是有些失望的,他们设想中的“大鱼”,破胡候官仅以失察免职,郡里只抓了一个比四百石的五官曹掾,外加一个比二百石候长下狱。 “搞了半天,居然只是一个局长腐化走私……” 这距离任弘设想中“惊动长安”的大案有点远,他不免怀疑郡府是否放水,毕竟当初刘燧长的死,令史验尸后就是草草结案,让人不由生疑。 但不论最终结果如何,与破虏燧众人的功赏直接挂钩的,还是对凌胡燧的举报和擒拿。 与陈彭祖一同来的,还有一名年轻的官吏,看岁数二十出头,为了显得自己老成,唇上故意留了短须,头戴一顶进贤冠:这是从二千石到小吏都很喜欢的装束,冠以铁丝、细纱制成,前高后低,冠上綴梁,以梁的数量区别尊卑。 这年轻官吏是一梁冠,想来只是曹掾佐吏。 果然,陈彭祖给任弘介绍道: “这位是郡功曹左史索平,主购赏之事,让他与你细说。” 功曹在郡中诸曹中地位最高,相当于后世的市委组织部,主官员任免赏罚,其手下的左右史,也成了宰相的门房,位卑而权重。 而这索平的姓,一听就与郡中唯一的豪户索氏有关系,或是其嫡系子弟。 但任弘心中暗暗嘀咕:“索氏不也是罪官,应该禁锢三代,其子弟为吏,秩禄不得过百石么,这索平是怎么混上比两百石的功曹左史的?” 索平不知道任弘的小心思,笑着对他说道:“任燧长赴任不过两三日,便查获大案,郡中都在传你的名头,索平心慕已久,终于得见。《春秋》有言,赏不逾时,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不过事关上功之事,马虎不得,吾等还是按着流程一道道来。” 原来,汉朝官卒的赏罚功劳自有规程,比如任弘等人在候望系统里立了功,要从燧长开始,层层上报,最后由候官制作出他们的功劳薄册,上呈都尉府。 都尉府再上呈太守府,郡太守查验无误后,才会让功曹下达赏赐。 整个上功过程十分严格,半点错出不得,正所谓“上功莫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早在汉文帝时,有云中太守魏尚击破匈奴,但因上报朝廷的杀敌数字与实际不符,差了六颗头颅,竟被削职查办。 最后在冯唐力谏下,汉文帝才恢复了魏尚的官职。 所以任弘他们的功劳,索平都得掰碎了一点点讲明白。 “破虏燧捕得有悬赏文的逃亡奴婢一人,此为捕奴之功。” “发现刘屠等人杀害刘燧长一案疑点,揪出真凶,此为明察之功。” “察凌胡燧奸阑出物,禀明中尉,此为告奸大功!” “协助屯长苏延年捕斩罪人,此为擒贼之功。” “以上功劳,任燧长都有出谋出力,加起来后,当升五级爵,你原来是第二级‘上造’,如今当升为第七级的‘公大夫’,恭喜恭喜!” …… 从2级到7级,嗖的一下连升五级,跟开了经验挂似的。 但索平连连道喜,任弘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为啥?因为眼下是汉不是秦,爵位啊,早就不值钱了! 一百多年前,跟着刘邦打赢了楚汉战争的几十万汉军,造就了一个庞大的军功阶层,但从汉朝统一开始,军功爵就在不断注水。 汉高祖还在世时,就没少赐将士爵位,但那会爵位还跟田、宅挂钩。 至汉惠帝以后,但凡皇帝继位,立皇后、立太子及其他喜庆、灾异之事,都会给民间百姓赐爵,跟发红包似的。 任弘的两级爵,就是刘弗陵继位、迎娶未成年的上官小皇后时赐予天下百姓的,不论老少,人人有份。 物以稀为贵,当村头的二傻子都坐拥爵位时,可不得贬值么…… 于是爵位越来越虚,也不再与名田宅挂钩,不更照样要服役,公乘蹭不到官府的车。除了关内侯、列侯还拥有政治经济地位,其他爵级,无论高低,都已失去了实际意义。 这爵位唯一的作用,就是用来区分民、吏,民爵不超过公乘,任弘这”公大夫“看起来高吧,离公乘还差一级呢…… 张千人、宋万、吕广粟、赵胡儿、韩敢当这五人也得了爵位,升了两到四级不等,他们同样面无表情。 鸡肋好歹还有点肉,可这爵位,就是个名头,并无半分实利。 索平也知道赐爵是虚头巴脑,随意说了一嘴后,就开始谈正事了。 “除了赐爵外,还有赏金!” 索平掀开了牛车上的布,下面露出的,是塞在麻袋中,串在一起的五铢钱,足足装了一整车! 众人这才露出了笑,和秦一样,汉朝也重军功,但随着军功爵的衰败,商品经济的发达,能激励士卒奋勇杀敌的,已经不是爵位和房子地产,而是赤果果的金钱了…… “这得多少钱啊。”吕广粟盯着那车上一袋袋的钱挪不开眼。 “十万钱。” 索平说道:“功曹计功后,认为破虏燧此番所立功劳,相当于斩匈奴酋豪、将率一人,当购钱十万!“ 讲真,这份功勋不低了,在河西四郡,军法里有《捕斩匈奴虏、反羌购赏科别》,里面的功劳,从斩捕诸王到普通胡虏,分为五等。 任弘他们立的,相当于购赏科别里的二等功,在战场上,只有最骁勇的战士,凭借着无与伦比的运气,才能活着享受这份殊荣。 只不过,二等功分到集体头上,个人能得到的就少了些。 索平将每人应得的那份拎出来:“任燧长赏钱五万,韩敢当、赵胡儿赏钱两万,宋万、吕广粟、张千人各一万。” “此外,任燧长及赵胡儿、韩敢当,皆增秩一等!” 增秩也是赏赐的一种,相当于提升待遇,比如任弘现在是比百石,就当是副主任科员,提成百石,差不多就是主任科员…… 韩敢当很是自傲,赵胡儿则有些惊讶,看向任弘。上功要一层层上报,自己这次能得重赏,肯定与任弘写的功劳册有关系。 也是好笑,他赵胡儿在破虏燧十载,才遇上一个如实报功,不歧视他是胡儿的燧长…… 任弘却对他们道:“有功之人自当得赏,从追踪天田足迹,到射杀逃亡的尹游卿,避免事情泄露,赵胡儿出力甚多,韩敢当则在擒拿凌胡燧众人时,生得二人,他二人增秩是实至名归。” 其余三人都没什么意见,宋万先前只求不遭责备,毕竟他还帮钱橐驼说过话。而哪怕家境最好的张千人,骤然得了一万钱,相当于普通燧卒两年的俸禄,也高兴坏了,琢磨着要买一条西域胡犬来试养,吕广粟则在计算这么多钱够给家里买多少田产。 钱是好东西,唯一的麻烦就是,太重…… 一枚五铢钱的重量是3克多,一万钱就是30多公斤…… 任弘的五万钱则是一百五十公斤,扛不动啊! 好在郡府考虑到了这点,所以给任弘换成了黄金,那金饼形状神似烤馕,圆形微扁,正面经过锤击,微微凹下去,一个重一斤,值万钱。 五个黄灿灿的金饼揣在怀里,任弘只感觉自己一下就成有钱人了,但还没来得及想怎么花,便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每日开销的大头:在厩里嚼着草料的马儿。 “萝卜啊萝卜,往后,你天天都能吃麦子和豆饼了,管够……” 其余人则拿了各自的钱袋,也为如何运回去发愁,而吕广粟不由感慨: “那刘屠等人真该来看看,他们为了每个月一千钱、五百钱就纵奸人越塞,最后将性命都送了,还连累全家。冒险去违法,还真不如好好守燧察奸啊,你看,只一起案子,吾等就顶了彼辈冒风险一年的所得!而且这是官府赏钱,拿着也踏实!” 他仍在可惜尹游卿,还是因为不识字不懂律法啊,被那钱橐驼吓住,畏惧其后台,其实若能成功告奸,获利就与冒风险走私等同! 宋万却摇头:“你说得轻巧,这样的事,我与在燧里几年,遇上过几次?归根结底,还是任燧长厉害啊,他年轻,有智谋,有胆识,更有大人物做靠山,才能一告一个准!” 经过一系列事件后,宋万几乎天天都在夸任弘。 而另一边,揣好金饼的任弘,还在与陈彭祖询问增秩之事。 陈彭祖道:“增秩要到十月上计后才能下达,那之后,你便是百石吏了……” 说到这,陈彭祖欲言又止,乘索平在一旁喝水的当口,拉着任弘走到一边,低声道: “别高兴得太早,我也不瞒你,其实此番赏功,郡功曹若是抬抬手,完全可以让你增秩两级,直接迁官,去做候长、屯长,成为比两百石的官吏!” 这一点任弘在预料之中:“但我最后还是被压了一手,为何?” 陈彭祖道:“郡府自然查过你的籍贯身世,知道你是任少卿之孙。一旦让你迁官,便算破了禁锢,功曹大概是不想担这份风险,于是在论功时留了半分力气,让你卡在百石上……” 同一份律令,同样的功绩,在功曹掾手里,却能变出不同的赏赐规格。且不管是抬,是平,还是压,都能有理有据,让人无话可说。 甚至不知内情时,还会感恩戴德。 撞上案子非任弘所愿,破虏燧的事不查明白,说不定哪天自己就稀里糊涂死了。 但任弘从来没寄希望于积功迁官,他还是将目标,放在与傅介子的约定上。 因为任弘清楚,汉匈未来十年的主战场,不在河西,而在西域,西域是风口,是未来,那儿有更大的功劳在等着自己,他只求在破虏燧安稳过完秋冬,别被人斩头而去。 可再度被打压,却让任弘感到一阵恶心。 赵胡儿说他受限于身世,屡屡被夺功,任弘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看似比燧卒们站得高,但只有自己才明白,一抬头,就能触到那面无形的墙…… 在悬泉置时,督邮不肯担风险举荐他。 他在这起案件里,已经表现得很优秀,但中部都尉也只是夸了一嘴,并未极力推举任弘,功曹更是在论功时悄悄压了一手。 你以为自己足够优秀,就能让别人忘记你来自何处?任弘知道,是自己天真了。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诚哉斯言! 任弘看向远处的索平,他彬彬有礼,言常引《春秋》《诗》,有豪族子弟的气质,不由说道: “同是罪吏子弟,为何功曹对我就压,却让索平做了左史?罪官子孙禁锢三代,对索抚的子孙不管用么?” 陈彭祖嘿然:“索氏不一样,他们想出一个法子,让人无话可说的办法,破开了这道禁锢。” “什么办法?” 陈彭祖笑道:“你猜猜看,这索平是索抚什么人?” 汉武帝时的太中大夫索抚流放到敦煌来,距今不过三十余年,据说索抚几年前才死去,寿七十有余。 于是任弘猜测道:“孙?” 陈彭祖摇摇头:“不是。” “曾孙?” “也不是。” 陈彭祖压低了声音:“谁都没想到,才三十年功夫,索氏便硬生生靠着早婚,熬过了三代禁锢……这索平,正是索抚的玄孙!” …… PS:第二章在下午。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38章 不贵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三十多年前,得知自己获罪被流放时,索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他才十三岁的孙儿,与一个生养过的小寡妇成婚,等抵达敦煌不久,便抱上了重孙。” “又过了十余年,重孙嘴上还没毛,便又在当地娶妻,外加几个妾,于是便有了玄孙索平,索抚是看着索平被举荐为吏后,才含笑九泉的……” 这骚操作,听得任弘目瞪口呆,这是养鸡场里的母鸡,刚性成熟就立马逼着下蛋的节奏啊! “索氏虽然三代失官,但毕竟是中原大氏,三十年下来,早已在敦煌站稳了脚跟,财大气粗,与郡守、都尉皆有交情,如今以举族之力支持索平仕途,他虽然没立过什么功勋,年纪轻轻就到这位置,何足怪哉!” “还不止如此,今年敦煌的孝廉,多半就是他了。” 送索平等人离开的时,任弘想着陈彭祖给自己讲的索氏八卦,真是不佩服不行。 索平是整个索氏三四代人苦心经营的成果,他们无法反抗皇帝的流放降罪,但却总能在大风大浪里活下来,然后靠愚公移山一般的笨法子,再度崛起,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这就是宗族的力量吧。 别人有宗族扶持,任弘却是孑然一身,他只能靠自己。 与陈彭祖临别前,任弘还问了几日后,八月十五秋射之事…… “秋射延后到九月了。” 陈彭祖一拍脑袋,他方才忙着八卦索氏家底,差点忘了这茬。 任弘隐约猜到原因:“为何延后,莫非和这起奸阑案有关?” 陈彭祖道:“不错,近来郡中抓捕了一些私出塞外的商贾,其中一个供认,北山的匈奴处,主持奸阑之事的,便是右犁汙王的王子,名为‘皋牙胥’者,此人常询问奸商敦煌郡塞内事,甚至还派过几名胡人随他们入塞,间候动静……” 任弘了然:“也就是说,有匈奴间谍混入敦煌?” “然也,故太守以为,北山匈奴或有异动,这个月不宜让候长、燧长们擅离职守,让都尉将都试延后。又发了通缉,有能活捉匈奴间赏一人者,官卒增一级秩,赏钱八万,奴婢赎为庶民,有人命案者可以免罪!” 陈彭祖笑道:“你不是嫌一级秩太少,不足升迁么,好好看着候望,说不定就逮到那匈奴间谍了。” 任弘却摇头:“宋人守株待兔的故事我是听说过的,破虏燧才刚刚出事,那匈奴间谍得有多蠢,才会往这边撞?” …… 一如任弘所料,接下来几日,边塞安静极了,别说间谍越塞了,破虏燧左右的天田里,连个脚印都找不到,看来他们先前能捕得亡人,真是撞大运了。 虽然都试延后,但任弘也没有放弃练习射弩,每日对着长城上的靶子施射,赵胡儿经常过来指点几句,虽然他擅长的是弓,但都是投射武器,总有共通的点,任弘受益匪浅,勤学苦练后,五十步外发弩,已经能做到十二发八中了…… 汉朝的吏员五日一休沐,到了八月十五这天,正好轮到任弘休沐,一天时间不够回悬泉置,虽然汉代不过中秋节,但任弘还是打算张罗破虏燧众人,好好吃一顿。 于是这日一大早,他便让赵胡儿、韩敢等人当守燧,自己则叫上张千人、吕广粟,任弘骑着萝卜,张千人、吕广粟赶着辆老马拉的车去了集市上。 虽然敦煌是边塞,但长城之内,已和内郡没啥两样,一样分县、乡。 距离任弘他们最近的敦煌县北乡,就在哈拉齐湖南岸,相比于后世这个大湖一度干涸,乡邑在沙漠侵袭下破败衰落,现在的北乡仍是水草丰饶,人丁兴旺。 虽然汉人小农大多自给自足,但交换的需求是永远存在的,最起码要换得缴口赋的钱,所以有人的地方就有集市,不等任弘他们走近,熙熙攘攘的声音便从远处传来。 乡市比不了县市,没有墙壁将其圈起来,只是沿着北乡邑外的一条街道开张,两侧摆了摊位,有的直接连摊位都没有,贩夫贩妇蹲在地上,面前摆张席子,将要卖的货物往上一放,就开始吆喝了,像极了后世农村赶集。 赶集的土路狭窄,却挤满了人,张千人只好将车停在外头,任弘和吕广粟则艰难挤进去。 左右摩肩擦踵的赶集百姓里,有荆钗布群的年轻村姑,她们一边跟商贩询问铜鉴、胭脂的价格,讨价还价,一边偷眼去看容貌不差,身材魁梧,还显然是个小吏的任弘。 男人则让鬟发孩童骑在肩膀上,孩子们手里捏着黏黏的饴糖往嘴里塞,还有的拄着拐杖的白发老者都来了——老人其实更喜欢热闹。 “闾巷悬伯,阡陌屠沽,无故烹杀,相聚野外,负粟而往,挈肉而归,和后世真的区别不大啊……” 任弘贪婪地呼吸着这烟火气,在烽燧守久了,每天面对枯燥的工作和空阔的荒野,人会变得有些呆滞,只有来到里闾乡市,才好像重新回到了人间。 同时也更加明白,他们这些边防战士在烽燧日复一日的戍守,为的不就是守护塞内这平静的市井生活么? 就任弘所见,两侧摊位上卖的,多半是谷物,眼下正值秋收,今年敦煌郡还算风调雨顺,收成不错,百姓急着将粟、黍、豆、麦换成钱,好应付口赋,哪怕粮价贱一点,也得咬着牙卖掉一部分。 而粮价说不准,秋收完后,粟能便宜到五六十钱一石,等入夏青黄不接的时,麦子也能卖到百余钱。毕竟敦煌不是产粮大省,有限的粮食还优先提供屯戍部队,没法和关中超便宜的粮价相比。 破虏燧不缺粮食,任弘只买了两袋磨好的细麦面。 此外更多一些的,便是布匹了,男耕女织,天下之大业也,这是除了粮食外,普通庶民家庭能出产的唯一商品,绢帛是很贵的,任弘问了一个卖布的大姐,一匹白素竟卖700钱!另一匹成色差点的绢则要价450钱。 缝制一套成人男子的夏衣,大致上需用布一匹,冬衣理当加倍,所以若是直接买做好的丝帛成衣,就更贵了,一整套单襦纨履,竟卖1250钱! 苎麻布、葛布便宜一些,一匹100到200钱不等,但一整套衣服下来,也得四五百钱了。 “敦煌少桑麻啊,衣裳太贵了。” 吕广粟也不由抱怨,一个燧卒每月口粮,才能置办一身粗麻布衣,每日巡视行走磨损严重,所以他们经济压力确实不小,穷一点的,一套衣裳得兄弟姊妹轮着,谁出门谁穿,到了冬天,最好就别出门了,好好屋里挤一起吧。 “多亏燧长带吾等破获大案,众人能过个好年了。” 吕广粟一边说着,一边很大方地置办了整整三套冬衣,分别是给自己,给母亲,给兄长吕多黍。 除了百姓自发摆摊外,乡市里最好的位置,则是被卖铁器和盐的官吏占据。 夫盐,食肴之酱也,铁,田农之本也,非编户齐民所能家作,必仰于市,虽贵数倍,不得不买。 规划了盐铁专卖的桑弘羊虽然被霍光干掉了,但人死而其政不废,小老百姓得一个个上钱,点头哈腰地向小吏购置,称上一斤盐,或者在一众统一铸造的农具里,挑一个自己看上眼的,而小吏们的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去,这也是官营的通病吧。 敦煌郡铁是比较贵的,因为郡中还没发现铁山,得老远从其他地方运来。 与之相反,敦煌盐倒比内郡更便宜,边塞有很多干涸的湖泊,湖床上经常白花花一片都是盐卤,虽然味道没法和后世精盐比,但也凑合吃吧。所以燧卒别的东西不敢说,盐块是一定足量的。 艰难地从街尾走到街头,任弘终于靠近自己的目标——几个卖肉的摊位。 最先路过的,是磨刀赫赫的狗屠,吕广粟笑着跟任弘说,幸好张千人留在外面没进来,这厮是从来不吃狗肉的。 “有次刘燧长弄来了狗肉犒劳众人,张千人晚归,问是什么肉,我说是塞外打的狼肉,他未曾怀疑,吃了一口,后来得知是狗肉,竟然吐了!还哭哭嚷嚷着,捏着拳头追杀了我许久。” 吕广粟嘟囔道:“真是个怪人,那么好吃的肉竟不吃,燧长,你说这张千人,不会是黑狗精怪变的吧?” “人各有志,他既然没拦着你吃,你也不用逼他。” 任弘随口一答,继续往前,看到有挂着一大扇猪肉的彘肉铺、赶着一群活羊的归义羌胡,甚至还有皂衣小吏在卖牛肉——耕牛是不许杀的,这是置所、亭障的牛意外死亡后,卖其骨肉,所得的钱充公。 任弘去问了下价格,和悬泉置在效谷县买肉的价格差不多,毕竟是死牛肉嘛,所以只卖6钱一斤(汉斤为250克),羊按头来卖,一头重两百斤的羊,只卖250钱,就算去皮去骨只剩下净肉,换算下来也比牛肉便宜。 而问到彘屠时,却见那粗犷的大汉,伸出了九个油腻腻的指头笑道:“不贵。” “才九钱一斤!”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39章 汉字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九钱一斤?怎么不去抢!” 吕广粟嘀嘀咕咕,也难怪他这么说,五铢钱的购买力,大概是后世rmb的2倍,这么一算,这乡市里猪肉9钱才能买一汉斤(250克),相当于70多元一公斤啊,简直是贵得离谱!且远超牛羊肉价格。 任弘听说,在中原,羊价五百,猪价三百,可到了敦煌却完全反过来。 只因在敦煌生活的小月氏、羌、归义胡,往往饲养马、牛、羊,还有骆驼、驴、骡等,他们常用这些牲畜和编户齐民换粮食,唯独不养猪。 因为猪作为杂食动物,在放牧时,除了吃少量草叶外,块茎、蘑菇、野莓、野果等也来者不拒,这些东西可是游牧民妻女采集的目标。 所以猪与牧民食谱相冲,再加上此地气候干燥,除非是湖泽河水边,否则戈壁旱地上,不适合牧猪。 羌、胡也没学会汉人将厕所猪圈一起盖,让猪吃矢长膘的办法,所以在生存资源匮乏的草原沙漠地区,诸如西域、河西、漠北,游牧民对养猪根本提不起兴趣,反而是东北老林子里的夫余人,却又对养猪情有独钟。 于是敦煌的猪,只能靠为数不多的编户齐民圈养提供,数量比牛羊少,自然是物以稀为贵了——虽然在任弘看来,没阉割过的猪肉口感远不如牛羊肉,但它毕竟是中原人吃了几千年的肉食,传统在那摆着,逢年过节祭祀先祖,不杀上一头总说不过去。 既然猪肉这么贵,任弘只随便看了两眼,就回头去问那几个羌民羊怎么卖了。 虽然买卖做不成,但吕广粟却与那屠夫闲聊开了。 “来买肉蔬的燧卒?哪个燧的?”屠夫看出来他们的装束,是守燧的候望兵卒没错。 吕广粟一拍环刀,笑道:“破虏燧!”又指着买羊的任弘道:“这位便是任燧长!” “破虏燧……莫非就是前几日查出凌胡燧私通匈奴,奸阑出物的烽燧?” “好像是这么叫,我听说那燧长就姓任!” 杀猪的屠夫这么一说,旁边几个肉铺也加入了议论。 敦煌县北乡距离长城最近,此事好歹也是惊动郡中的大案,早就传开了。再加上那个被杀的刘燧长家就在乡邑里,邑中不过两三百户人家,翻案后的情形,大伙都听刘燧长的家人提及过。 “我听说,是凌胡燧的程燧长私通匈奴,杀戮官吏,但破虏燧新来的任燧长才上任数日,便觉察到了奸情,带着兵卒将他们一举擒获!” “捉得好!今日能放奸商出塞去,明日就能放胡人入塞来,到那时遭殃的还是吾等。” 卖猪肉的屠夫说到兴起,竟拿了一大块五花猪肉,用蒲叶一裹,就往吕广粟怀里塞去:“我也服过役,知道候望不易,汝等捉了奸人,也相当于护得北乡周全,这块肉不要钱,送你了!” 旁边几个摊位也有样学样:“这牛肚剥洗干净了,拿去罢。” “送汝等几根羊蹄。” 甚至连卖狗肉的狗屠也来凑热闹,捏着几根可疑的棒状物嚷嚷道:“狗鞭要不要?很补的!” 油腻腻的手,拿着五花八门的肉塞过来,吕广粟有些发懵。 任弘也被屠夫们的热情搞得有些感动,但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严重影响了集市交通,甚至还有孩子被挤倒,哇哇大哭,加剧了场面的混乱。 他连忙扶起那跌倒的小屁孩,将挤掉的拐杖还到一位老人手中,自己则站到市旗下,朝众人拱手道: “诸位父老,好意吾等心领了,但候望察奸,这本就是燧长分内之事,不敢居功。父老们请安心,任弘在职一天,就会站好一天岗,至于这些肉食,二三子还是按照市价卖我吧。” 说着,让吕广粟给屠夫们钱,猪肉牛肚照单全收,只没要狗鞭——他们一群汉子吃了这玩意好拼刺刀么?然后就牵着刚买的一头肥羊,离开了集市。 “是个好燧长,亏得有这样的人,吾等在塞内才能安睡。” 眼看任弘远去,集市里的众人都对这后生赞不绝口,甚至已有几个大妈询问旁人:“这位任燧长可婚配了?” 而任弘骑在马上,回过头看去,只占了一条街的乡市虽小,却熙熙攘攘,充满了人情味和烟火气。 半个月赶一次的乡市,会从早上一直开到傍晚,让十里八村的人都来各取所需,推让之间,尽显市井风味。 这份日常生活是多么熟悉啊,让任弘恍惚觉得,不该是边塞该有的模样…… 塞上是铁血峥嵘,戈壁风沙,塞内则是男耕女织,鸡犬相闻,黄发垂鬟,怡然自乐,多么妙的对比。 “这就是长城,还有我们这些戍卒存在的意义吧。” 任弘发自内心感慨道:“真希望敦煌的百姓,能一直过风平浪静的日子,不必再受匈奴袭扰之苦!” …… 等任弘他们回到破虏燧时,已是日上三竿,韩敢当在做早上的巡视,而宋万则趴在案几上,一手拿着个东西,一手持着笔在认真地写着什么…… “燧长回来了。” 见任弘他们归来,宋万连忙放下手中的物件站起身来,帮忙拎肉牵羊。 宋万的变化是很大的,经过凌胡燧的案子后,他现在对任弘唯命是从,不复刚来时的杠精模样,前几日甚至厚着老脸向任弘请教如何识字——做燧长要写《日作簿》,每年还得为燧卒上功,所以必须识字,宋万资历是够了,却吃了没文化的亏,错过了很多次升迁。 任弘没有拒绝,稍加指点,然后每逢闲暇时,就老是见宋万在那练习了。 任弘走到案前瞅了一眼,果然,宋万放下的是一个木觚,用木块削成几面而成,这当然不能作为正规的文,而是在烽燧置所里常见的“习字简”。 在敦煌烽燧里,不乏宋万这样渴求识字的吏卒,因为简牍有限,他们就随便找来木棍削一削,每一面上都能习字,写得满满后刮掉,就又能重复利用了,便宜又实惠。 宋万也是有意思,他最先求问的,不是任弘也不懂的诗、春秋,而恰恰是其父亲、母亲、妻、子、孙的名字。 任弘由此得知,这老宋别看才四十多岁,却已有两女一子,皆已成婚,前年刚有了孙儿。 不过这木觚上的字,却也不是其亲眷的名字,而在反反复复写一个字:“漢”。 每一面上都是如此。 “为何只练这一个字?”任弘问宋万。 宋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身为大汉子民,为大汉守了这么多年烽燧,却连‘汉’字咋写都不知,实在不该。更何况,瞧来瞧去,总觉得这字甚是好看,只可惜,我笔下写来就变丑了……” 宋万有些惭愧,他手上沾满了墨,显然花了不少功夫,但觚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十分笨拙,只有小学二年级初学练字的程度。 任弘却道:“天汉、大汉,这的确是最大气,也最该学会的字。” “已经比最初有进步了,宋助吏勉之,这样练下去,到冬至日的时候,你就能自己给家里写信了!” 宋万颔首称是,从一个不识字的文盲到能写出字来,让人有种成就感。他念叨着自己之前许多年被农忙、服役耽误了,儿子也是个睁眼瞎,但孙儿却万万不能落下,一定要让他从小识字…… 和任弘走到院外,吕广粟和张千人正准备杀羊剥羊,而买来的面粉也倒在陶盆里了。 宋万看着这些食材问道:“燧长说今日要带着众人好好吃一顿,庆贺一番,这是要做什么吃食?” “敦煌名吃。” 任弘捋起袖子准备揉面,笑道:“胡羊焖饼!” …… PS:第二章在下午。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40章 风平浪静的午后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任弘最初的打算,是要在破虏燧也修一个馕坑,但仔细想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烧馕坑时会起烟,若是烟太大,万一被其他烽燧误以为是吾等在报警,那就糟了。” 误燃烽烟是要严惩的,这也是报讯要用上坞院外积薪的缘故,它们燃起的浓烟又大又粗,远处很容易辨识,不会同炊烟混淆。 眼下灶上已多了一口铁锅——这是夏丁卯先前提及,请效谷县铁官吏帮忙铸的,昨日才托吕广粟的兄长吕多黍送来。 对任弘在边塞察奸立功的事,夏丁卯没有问太多,但同铁锅一起送来的许多调料,蒜、花椒等都细细包好,小坛子里装着老夏自己酿的豆酱,每一样都花了心思,带着长辈的关切。 惊心动魄之后,最好的回报,就是好好做顿吃的,犒劳自己。 任弘他们买回来的那头羊,已经由赵胡儿和韩敢当剥好了,手法技术当然比不上悬泉置的罗小狗,韩敢当在收拾羊肠肚时甚至用力过猛,被滋了一脸羊矢。 “不止脸,还滋到嘴里了。” 赵胡儿无情地说出了韩敢当的秘密,老韩则黑着脸,一口咬定绝对没滋进去。 张千人则一边笑一边在案上切肉,却乘着众人不注意,还将一根还带点肉的羊骨头扔给他的狗。 任弘这边,则在灶上忙活开了,早上买回来的那一大块肥猪肉正好用来炼油,整个过程香气扑鼻,炸干后剩下的油渣,撒一点盐,也是难得的小食。 他不喜欢油渣里放糖和蜂蜜的吃法,太腻。 而后锅里留少许油,放入花椒粒,炸出香味,羊排由宋万用刀砍成块,下锅翻炒,看着任弘那娴熟的颠勺手法,破虏燧众人都看呆了,第一次见炊具还能这么用。 等肉中水分炒干,加入生姜,吕广粟正好提着陶壶,加入适量烧开的水,然后便可以放入大陶釜里,中火慢焖了。 “可惜胡椒太贵了,没舍得买。” 任弘有点小遗憾,焖羊肉里不放点胡椒总觉得有缺憾,虽然张骞通西域后,原产印度的胡椒已经传入中原,但如今被当做名贵药材,真能卖到一颗好几钱的价,而其主要用途竟是用来……泡酒! 悬泉置的徐奉德就泡了一壶胡椒酒,以好酒五升,干姜一两,胡椒七十枚,像傅介子这样的贵客路过才拿出来,但那味道任弘偷尝过,实在不敢恭维。 但也理解,中国人嘛,蛇虫鼠蚁,香料水果甚至是外星人,万物皆可泡酒,原来这传统能追溯到汉朝! 如此想着,任弘让吕广粟看着火,自己则去折腾刚醒好的麦面,将它们擀成薄薄的宽面,涂点油,等到羊肉差不多快熟,就揭开釜盖,将宽面饼与大蒜放进去,浇上羊汤一起烩。 等再揭盖时,焖熟的羊肉香气四溢,沾了汤汁的面饼看上去油津津,黄亮亮的,众人都端着各自的碗围了过来,眼巴巴地等着了。 他们吃饭还是那么接地气,连锅釜一起端到地上,众人或蹲或坐,甚至像任弘一样,把木几当成了板凳,各取所需。 羊肉炖的很烂,料也足,味道浓郁没有膻味儿,而肉味也早已渗透到了宽面饼里,十分入味,配合炖的羊肉的汤汁吃,真是越吃越有味儿! 尽管时空差了两千年,但羊还是敦煌的羊,面也是敦煌的面,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次的胡羊焖饼,任弘做得大获成功,每个人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 好在这道菜也继承了大西北菜的精髓:量大管饱! 可惜少了杏皮水……任弘是个很馋的人,此时此刻,无比怀念后世敦煌城里热闹的沙洲夜市…… 当酒足饭饱时,韩敢当将碗筷一放,拍着鼓鼓的肚子感慨道: “这是我老韩四十年里,吃过最好的一顿,吃过这顿,死都值了!” 任弘踹了他一脚:“别说晦气话。” “如今吾等有钱了,往后这样的好日子,还多着呢!” 回应任弘的,却只有韩敢当的呼噜声,他竟就这样靠在院子墙壁上睡着了。 任弘笑骂道:“这厮,想借此躲下午的巡视天田么?” “燧长,吾等去吧。” 新来的五个燧卒因为刚来就蹭了这么一顿好饭,都有些过意不去,主动请求去巡视天田和伐茭草。 宋万也站起身来,跟了出去: “这五人刚来,恐怕会偷懒,我跟去盯着点。” 赵胡儿一抹嘴,撒了泡尿回来后,便尽职地上烽燧候望去了,吕广粟和张千人则包揽了洗碗的活,他的狗则尽责地嚼着众人啃得干干净净的羊骨头。 这下,任弘啥都不用干了,他吃完饭后也有些懒,坐在席子上抬起头,眼下夕食刚过,太阳还在西中天上,这真是个风平浪静的午后啊…… 和着塞外吹过的风,韩敢当的呼噜声起伏不停,任弘懒洋洋地瘫在院子里的草席上,也差点睡着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赵胡儿的大声示警,才将他从休沐日的慵懒中唤醒过来! “燧长,快上来看!” 任弘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抬头见赵胡儿一脸严肃,立刻上了烽燧。 “怎么了?发生了何……” 不等他去到烽燧顶,才爬到堠上时,任弘就止住了话语,定定地看向东方。 顺着长城往东七八里地,是与破虏燧相邻的广汉燧。 此刻,一道浓烟,正从广汉燧,冉冉升起! “广汉燧点燃了积薪!” 任弘完全清醒了,几步个箭步上了烽燧,赵胡儿趴在东边的望火筒上认真观察:“他们也举烽了!” “举了几烽?” “一烽!” 任弘仔细辨识着远处升起的烟柱,第一根已直冲云霄,隔了少顷,第二根烟柱也缓缓升起。 等到再无新的烟柱升起,任弘才确定:“两积薪……” “望见虏欲入塞,一千人以上者!昼举一烽,燔两积薪!” 任弘和赵胡儿面面相觑,如果广汉燧没搞错的话,这次恐怕是遇到大事了!敦煌多少年没遇上过千骑以上胡人入塞了? 很快,他们就知道广汉燧看到了什么…… 无数骏马上下腾跃,马背上是头戴尖毡帽的匈奴人,每个人都背着弓箭。 他们正在渡过浅浅的疏勒河,在南岸集结后,又调转马头,朝西方席卷而来! 数千只马蹄扬起的烟尘,让人看着心慌。 赵胡儿眼力好,见状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何止一千骑啊,都快有两千了!” 任弘心脏狂跳,他错了,错得离谱,这个午后,与风平浪静毫无关系。 他只能听见自己嘶声力竭,朝院子里大吼的声音: “老韩、广粟,点燃积薪!” “有匈奴犯塞!”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41章 披甲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两根烟柱从破虏燧缓缓升起,这是韩敢当和吕广粟点燃了坞外堆积的积薪,而赵胡儿则在上头举烽。 “望见虏欲入塞,一千人以上”的讯号会传到西边的凌胡燧,也传给与长城南方十汉里外的一排亭障,再由他们依次传递,向四十里外的都尉府屯戍大军告急。 视觉是最快的传讯方式,不消半刻,四十汉里外的都尉府和步广候官、就能接到报讯,做出应对…… 任弘这时候已下了烽燧,手扶着木梯时,隐隐能感觉到震颤,不知是自己紧张的幻觉,还是那两千匈奴骑的奔腾真的能让他们的烽燧瑟瑟发抖。 但耳边隐约传来的马蹄声,却是作不得假的。 “张千人!” 任弘喊了呆呆站在墙边,有些不知所措的养狗达人。 “随我去取甲兵!” 早在一百年前,晁错就总结过:“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此中国之长技也。” 坚甲利刃,是汉朝对匈奴的巨大优势,哪怕一个小烽燧,拥有的甲兵数量质量,也足以让一位匈奴的千夫长艳羡不已。 任弘刚来破虏燧时,就检查过存放甲兵的小仓库,每个亭燧都有记录兵器情况的帐簿,破虏燧除了六石具弩2把、四石具弩2把外,还有角弓三把,长戈长矛各4,长短戟各1,刀剑各5把,盾牌5面,此外还有藁杆铁簇的弩矢箭矢600枚。 出去巡逻、伐茭的宋万等六人带走了部分甲兵,任弘让众人将剩下的统统搬到烽燧里去——作最坏打算,若匈奴犯塞的话,烽燧可能就是他们最后的堡垒! “燧长,我为你披甲!” 韩敢当这时候也进来了,抱起木架上放着的铁札甲就要往任弘身上披。 和秦代将士普遍着皮甲不同,汉代的甲胄制造有了质的飞跃,冶铁的进步让军队大量装备铁甲有了可能。这破虏燧中,就有分发了一副铁札甲,两顶铁鞮瞀(dīmào),也就是头盔,都是用铁片与麻线编缀而成。 札甲的铁札叶近百片,且有点厚,所以十分笨重,远不如高级军官们使用的鱼鳞襦铠轻便,且只能防护胸与背部,一个人很难穿上,得袍泽帮忙才行。 “你擅长近战,这铁札甲还是给你来用。” 任弘往铁甲里塞了些避免皮肤摩擦的麻絮,为韩敢当披上,这铁甲太重了,重到对没有披挂熟练的人来说,会影响速度和平衡。 再说了,好钢要用到刀刃上,他不认为自己在战斗中起到的作用,能比韩敢当这个沙场老兵大。 任弘自己则只用帻巾将头上裹得严严实实,又戴了个铁鞮瞀,这玩意虽然让脑袋感觉沉沉的,却能够防住匈奴人的骨簇、石簇,甚至连铁矢也会卡在铁片缝隙里。 身上披了件漆成黄褐色的齐膝革札甲,又往左右腕上戴了皮质射鞲(gōu)。 而在挑选合手兵器时,韩敢当自然是顺手的环首刀和铁钩镶,身披铁札甲的他俨然是个重步兵,左右手的兵器一敲,大吼着出门而去。 其他人也纷纷将剩下的兵器、箭矢搬到烽燧上放好,任弘在为用什么武器犯了难:燧中五兵,他平日里也一一练习过,发现长矛最乘手,其次才是环刀。 对第一次上战场的人而言,矛的长度能给人带来虚幻的安全感,任弘手已伸向了矛杆,但脑海中闪过的一句“自古枪兵幸运e”,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最后走出门时,腰带上挂着环刀,背上有一面朱纹漆革盾,怀中抱着自己的六石具弩,身侧悬着箭箙。 这下装备齐全了! 任弘分不清是烽燧在抖,还是自己在抖,反正片刻功夫,长城之外,匈奴人的马蹄声,似乎又近了几分! 在路过厨房时,任弘犹豫了一下后,让吕广粟去将那口悬泉置送来的铁锅也拿上去。 吕广粟哭笑不得:任燧长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念着锅?” “好歹是铁铸的,待会御敌或许用得上。” 任弘说着重新登上烽燧,这时候,长城外隆隆马蹄已经停止,取而代之的是马儿被勒住后,发出的阵阵嘶鸣,近得让人害怕…… 果然,等任弘抵达顶部时,先上来的韩敢当,以及一直守在上头的赵胡儿,都一言不发,定定望着外头。 任弘也缄默了,因为他看到,除了数百骑分散到长城沿线放哨、觅敌外,剩下的千余胡骑,已抵达疏勒河南岸,破虏燧正北面数里外。 然后停了下来。 胡人下马的下马,休息的休息,但目光却都盯着破虏燧,更有数十骑靠近到射程外观察他们,指指点点,为首是一位骑着白马的匈奴酋首…… 这是匈奴人进攻的前兆啊。 “不是吧……长城上百个烽燧,真就挑了吾等在的燧来攻?” 张千人发出了哀嚎,匈奴人马密密麻麻,望而生怖,他家境好,素来怕死,两腿直打颤。吕广粟擦着额头流下的汗,手上的矛有些握不紧,韩敢当则在大口喘气,努力吞咽唾沫。 而任弘,只觉得嘴里有点干燥,环刀的柄上,何时多了那么多汗水? 还是赵胡儿最镇定,他眯着眼观察外头情形,忽然指着远处道:“匈奴人抓了个外出巡视的燧卒!” 众人一瞧,可不是么,数骑匈奴人正从破虏燧东面的长城回来,将马背上一个身着红色革札甲的汉卒重重扔到那白马胡将面前! 五人都盯着那个倒霉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千人怔怔道:“东边,那是宋助吏巡视的方向啊,他出门时,穿的是什么颜色的甲?” 任弘手扶在烽燧墙面上,眼睛里,远处那抹被按倒在匈奴胡将面前的红色,格外刺目: “老宋,穿了他最爱的那套……漆红革甲!” …… 很不幸,被胡骑逮住的人正是宋万。 当匈奴犯塞时,他正带着两名新来的燧卒巡视天田,去到疏勒河边熟悉地形,等望见广汉燧烽烟连忙转身逃,已经来不及了。 在翻越长城时,两名燧卒被射死在长垣上,而他则被活捉了回来。 宋万头上的革胄已不翼而飞,花白的发髻下是一张惊恐的脸。 他被扔到地上,抬起头,看到了这群匈奴人的首领。 这胡酋很年轻,头部除了头顶上留着一束头发外,其余部分都剃光,戴着一顶以羽毛装饰的鎏金铜冠,冠下是厚厚的眉毛,杏眼,目光炯炯有神,两撇小胡子挂在圆脸上,骑的是白色乌孙西极马,马身上还装点着小件的黄金佩饰。 宋万不知道,这个年轻的胡酋,姓呼衍氏,名为“皋牙胥”,是北山地区三十四口泉眼的主人,右犁汙王的王子。 他同时也是敦煌奸商走私货物的大买主…… 皋牙胥用匈奴语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阵,旁边一名显然是汉人的侍从立刻为他翻译,问宋万: “王子很需要熟悉塞内情形的官吏,问你可愿降胡?” 汉人译者补充道:“王子还说,若愿提供塞内虚实,为王子劝这座烽燧里的人也投降,便许你一百头牛羊!” 宋万不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只是个因为不识字,在边塞消磨多年,却连燧长都没当上,这辈子可以说一事无成的斗食小吏。 他犯过糊涂,对年轻的任弘有些嫉妒,还被钱橐驼骗得团团转,在奸阑案里,几乎没帮上什么忙。 眼下,被匈奴人擒获,宋万害怕得不住颤抖,都不用匈奴人殴打逼迫,两腿软软的就跪在胡酋马前。 当听说降则免死时,他怔怔出神,眼睛里不知是喜还是惧,刚想要说话,却想起了什么来,又将头垂了下去。 “我若降了,我的妻女儿孙就得沦为罪徒,我家坟头,恐怕要被人掘了。反倒是我战死了,有好几万安葬钱,儿子能被举荐为吏……” 他若低头,那全家也要跟着一起遭殃,三代抬不起头! 他若抬头,子孙都能昂首挺胸! 想清楚后,当宋万再度看向皋牙胥时,眼中恐惧仍在,却多了另一种情绪。 悲壮…… 不是英雄的,而是普通人的。 宋万摇了摇花白的头:“老朽虽不识字,但知耻。” 他努力控制还在微微打颤的双腿,站了起来,想要在这个看不起自己的胡酋面前,挺直胸膛! “我是大汉的兵,是破虏燧的吏,不降胡虏!” …… PS:第二章在晚上。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42章 不退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宋万痛苦地趴在地上,因为拒绝投降,更不愿意说出燧里还有多少守卒,有何武器,他被一个匈奴百骑长从背后狠狠扎了一矛,伤了肺腑,嘴里咳出了血,伸手想抹,却越抹却多…… 皋牙胥则将目光放在了长城一线,戴着扣弦铜扳指的手指向破虏燧 “这就是坏了我事,让北山断了铜铁来源的烽燧?它叫什么?” “破……破胡燧!” 匈奴人当然不自称匈奴,字眼里更没有“虏”这种说法,而是自称“胡”。许多年前,汉武帝晚年白给了匈奴几场大败仗后,原本已经打不下去的匈奴又精神了,单于遣使遗汉云:“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 眼下破虏也翻译成了破胡。 “破胡?我倒是要看看,是谁破谁!” 皋牙胥止住了要取宋万性命的匈奴人: “不用补刀了,要让他痛苦死去前,看着自己守的长城和烽燧被攻破!” 这时候,一个骑骍马的胡将过来,在皋牙胥身边压低声音道: “王子,别忘了右贤王让我们来这的目的!” 皋牙胥笑道:“多谢千骑长提醒,我不会忘。” “我奉命带骑从来塞外广布疑兵,做出进攻敦煌的架势,好吸引酒泉郡汉军西移,如此便能让我父,以及右贤王率大军进攻张掖,为大单于重新夺取河西制造机会……” 匈奴大致上可分三部:单于庭,左方王、右方王,左右两部分别由左右贤王统领。 在汉匈连番大战后,单于庭迁到了漠北,且越来越往离汉朝西北的方向而去。原先地接上郡以西,遮蔽单于庭右翼的右方诸王,也相应向西迁徙,如今他们与河西四郡、西域接壤,匈奴这些年能缓过来,全靠右贤王麾下诸部不断从西域吸血。 傅介子今年在西域的活动,也惊动了匈奴,匈奴使者在龟兹被杀,这是汉朝想要重返西域的讯号么?但匈奴的应对办法,不是在西域等着与汉朝竞争,而决定釜底抽薪,对狭长的河西走廊发动致命一击! 若能将河西夺回,西域便不再构成问题。 皋牙胥和千骑将此番出现在长城一线,只不过是汉匈战争里,边角上微不足道的一子疑兵…… 但他们对破虏燧而言,却已是灭顶之灾。 “虽然右贤王说不需冒险入塞。” 皋牙胥摸着唇上的胡须道:“但只来塞外走一圈就离开,恐怕难以让汉军相信,若能破几个烽燧,岂不更像真的?千骑长放心,我不用汝等右贤王部的人,只派自己的部落去。” 言罢皋牙胥命令道:“派人爬到左右长城上,盯着汉军动静。” 又点了方才给了宋万一矛的那名百骑长,他长着罗圈腿,手臂修长,头上前后各留了一撮毛发。 “百骑长乌兰,带着你的帐落丁壮们,在汉军援兵到来前,将这座烽燧,攻下来!” …… “老宋!” 站在烽燧上,看着远处那红甲汉吏被匈奴人刺倒在地,韩敢当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若非赵胡儿拦着,他非要翻身跃下烽燧去救不可。 韩敢当和宋万关系其实并不算好,但毕竟是朝夕相处的袍泽啊,晚上睡一个屋里听对方打鼾,下午大家还围在一起吃饭,开着和屎尿屁有关的日常玩笑,可眼下,却眼睁睁看着宋万殒命塞外! “燧长,胡人过来了!” 而另一边,瞅见四里外的匈奴大军中,分出了百余骑朝破虏燧方向迅速逼近,张千人急了,力劝道: “匈奴这架势,是真的要进攻破虏燧啊,宋助吏已丧生,其他几各出去巡天田伐茭草的人不知死活,吾等仅有五人,如何能挡?还是速速退走罢!” “你说什么?”韩敢当一肚子火没出发泄,闻言立刻揪着张千人要打。 吕广粟拦着他,迟疑道:“但没有候长允许,燧卒擅自弃守烽燧,可是要算临阵脱逃的!若如此,哪怕有先前立的察奸之功,也要处以重责!” 张千人嘟囔道:“就算事后进牢狱做奴婢,也总比现在丢了性命强,以区区五人敌千余胡虏,绝无守下来的可能……燧长,你拿个主意罢!” “任燧长?”所有人都看向任弘。 从目睹宋万被杀开始,任弘已经好一会没说话了,他此刻紧紧扶着墙垣,能感受到每个毛孔散发的寒意。 前世的他,只是个稍懂历史的普通学生,不是特种兵战士穿越,头一次打仗,就遇上这种实力悬殊的战斗,能不怕么? 任弘的身体,尤其是腿,很想如张千人建议的,丢下烽燧,丢下他的职责,头也不回地跑掉。 什么英雄,什么时势,什么西域,都见鬼去吧!真是一双胆小的腿…… 于是任弘竟腾地站起身来,朝烽燧下走去。 张千人顿时大喜:“我说得没错罢,就该撤走。” 韩敢当则气得直跺脚,大骂道:“任燧长,乃公真错看你了,没成想,你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好好,汝等不守,我来守,我死了也要拖几个胡人垫背,为老宋报仇!” 赵胡儿则摇了摇头,仍未移动观察匈奴人动向的眼睛,他们已经到了三里之外。 任弘没理会老韩的唾骂,几步下了烽燧,来到坞外的马厩处,解下马后,却当着燧上众人的面,狠狠一拍萝卜的屁股,让它自己朝南方跑去。 “燧长你这是干什么……”张千人本来就要拉着吕广粟下燧,这会却呆住了。 任弘仰头笑道:“无他,破釜沉舟而已!现在马没了,我跑不了,汝等也跑不了!” 方才,任弘的目光一直落在了宋万的身上,宋万大概是死了,一动不动趴在沙地上,鲜血染红了周围的沙土,但好像就在一瞬之前,他还在院子里咬着笔杆,在习字简上,一笔一划,笨拙地写着“漢”字。 被匈奴生俘后若是投降,甘心于做个汉奸,有很大概率能活的,但这个不识字的小吏,这个在小事上总犯糊涂的老东西,在大节上却无亏…… 宋万尚能如此,自己哪有脸逃啊。 任弘眼前又闪过了早上去过的敦煌北乡,还未散市的草街熙熙攘攘,贩夫走卒忙碌着,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他们平静的生活,被忽然燃起的狼烟打破了吧…… 还有悬泉置的夏丁卯,此刻大概已招待完行客夕食,正坐在院子里跟徐奉德闲聊,他们看见长城一线,直冲天际的烽烟了吗? 烽燧的作用是什么?提供警示,然后还得挡胡虏一阵,好让在绿洲城郭边上的屯戍大军有时间做出反应。 燧卒是顶在最前线的盾牌,他们若也胆怯溜了,身后露出的,可是芸芸百姓,是悬泉置,是任弘在这时代里唯一的家啊! 如此想着,想到这些,嘴里一度消失的唾沫,和勇气一起,竟又回来了! 他的选择是,不退! 但最先要做的,就是断众人退路,好齐心御敌。 任弘已再度回到上面,让赵胡儿他们举两烽——两烽、两积薪,这是胡虏千人以上进攻亭障的讯号。 又对众人沉声道:“就算放弃了烽燧,步行于旷野之中,又走得了多远呢?跑不出几里,就会被胡骑追上,斩吾等头颅而去。” “所以现在逃走,很可能死得比留下来更快!广粟,去用木头将烽燧的门顶上。” 这是要死守孤燧的节奏啊。 他又对韩敢当道:“老韩,待会谁再敢言弃燧,你直接替我斩了他!” “诺!” 韩敢当摸着环首刀,幽幽地看着张千人的头颅,吓得他不敢再提此事,但仍是焦躁不安,眼看远处百余胡骑已至两里地外,喃喃道:“那敌众我寡,该如何守?” 任弘指着南方道:“看,亭障已经燃起了烟讯,他们距离此地只有十里,小跑的话,两刻便至。” “中部都尉也已接到敌情,离此四十里,军中有骑兵上千,疾驰的话,两刻也能赶到。” 不是经年累月,也不是外无援兵,半小时,这就是每个烽燧遭到围攻时,需要坚守的时间。 比起东汉之时,在西域以区区数十人,抵挡匈奴单于上万大军的耿恭,比起那坚守近一年,最后仅有十三人归于玉门的壮士们,算得了什么? “烽燧修得坚固,燧外到处有虎落陷阱,门也堵死,胡人想硬闯进来可不容易,吾等就要依靠甲兵,用弓弩,用一切能想到的办法!守住这两刻!“ “当心,打前锋的胡骑开始试射测距了!” 话音刚落,韩敢当还没来得及叫好,伴着赵胡儿的警告,数支箭就从塞外呼啸着,划着弧线,从高空朝破虏燧落下!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43章 弓如霹雳弦惊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匈奴人试射的箭,一支都没飞到烽燧顶上,最远也只插到长城墙垣处。 这是显然的,虽然同样磅数,弓箭若是抛射的话距离比弩机平射远,但烽燧高达四丈,8米的高度,想要将箭射上来,起码要靠近到六七十步内仰射才行。 距离匈奴人装备马镫尚有数百年,弓手骑在动来动去的马上不好发力,匈奴人试射一轮发现挨不到烽燧后,选择下马靠近步射。 在他们抵达射程前,居高临下的烽燧反而是有优势的。 但优势,也仅存在于赵胡儿一个人。 “别急着放弩,要等匈奴人挨近了再射。” 赵胡儿在烽燧待了这么多年,如何应对匈奴犯塞经验十足,他让任弘和韩敢当别急着射弩,自己则站起身来,拉开了弓。 任弘知道,赵胡儿每把弓都是他自己制的,用的材料与汉军制式角弓不太一样,以顽羊角、鱼胶、榆木制作,在弓的外部使用了桦树皮进行包裹,桦树皮富含丰富的油脂,对弓可以进行防潮保护。 赵胡儿每年秋天都会制一把弓,费事一年,次年冬天带出狩猎,并不为了得到太多的猎物,而是为了检验弓能不能经得起酷寒的考验,若是开裂,那就是把废弓。 经过多年制作、淘汰、改良,现在赵胡儿身边一般只带两把弓——一把长梢、一把短梢。 汉弓一般是短梢弓,拉感偏硬,箭速相对快,而西域、匈奴常用的是长梢弓,拉感柔顺,箭速也相对比较慢,但射程远些。 “想要远射以长梢弓,若是敌人近塞,就得换成短梢弓了。” 除了弓外,风向如何,什么距离用什么角度抛射,用重箭还是轻箭,根据对方的着甲,用三菱箭头还是两翼、三翼铁簇,都有学问。而任弘早就发现了,赵胡儿扣弦的方式也与一般汉卒、匈奴人的蒙古式扣弦法不同,不是用大拇指,而是用食指,这大概跟他右手拇指受过伤有关。 赵胡儿很清楚对方射程,风向也对己方有利,对那些插到烽燧墙壁上的箭丝毫不惧,拉弓后随着目标移动而移动,忽一松弦,九十步外,一名正要打算下马步射的匈奴骑手,应声而倒! “好!” 任弘和韩敢当在窥敌孔里看到了这一幕,顿时叫好,虽然他们以寡敌众,但赵胡儿这第一箭,真是大提士气! 赵胡儿一口气射了三支箭,射死一人,射伤一人,最后一支偏了一点,惜而未中。 而后他便站不起来了,因为三支箭的功夫,匈奴人已迅速进入仰射射程之内,他们虽然站得很分散,张弓后却齐齐瞄准了烽燧位置! 近百张弓齐齐发射的场面是惊人的,如霹雳弦惊! “低头!” 随着一声惊呼,天上稀稀疏疏下雨了,是箭雨。 叮当叮当,这是箭簇打到铁锅上的声音,因为铁盔只有两顶,吕广粟便将铁锅往头上一顶,还真有点用,那些落下的箭不能伤他分毫。 在箭雨中淡然自若,谈笑风生,这是任弘想象过的场景,但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真能实现。 面对汉军的铁盔,匈奴人的骨、石箭簇显得软绵无力,再加上角度问题,大多数箭都是贴着烽燧上空掠过,所以并没有想象中的恐怖,他们只需要缩在女墙边上,就基本是安全的。 反倒是匈奴人没有厚甲铁铠,一旦挨了汉军的强弩铁簇,不死也残。 匈奴人倒也不存在将燧上众人射死的心思,只是为了压制他们的火力,好让数十名匈奴人靠近翻越长城,想攻下一座烽燧,最终还是得靠白刃战。 尽管匈奴人不断射箭,让燧卒站不起身来,但任弘等人的六石弩,还是通过女墙上小小的窥敌孔,对准了弃马步行,手持刀、鋋,准备杀入长城烽燧的匈奴人! 可惜预判失误,初射未中,灯弩矢到达时,目标还没跑到那呢。 任弘练弩时间不长,五十步外的死靶,十二射八中,若换成活靶呢?难度呈指数上升,能中一发就烧高香了。 所以赵胡儿这弓兵真的是挂B……任弘顾不上羡慕,再度瞄准,深呼吸一口气,耐下心来,等着自己看准的匈奴人靠近,再靠近,近到能看清他脸上的胡须,毡帽上的污迹,这才扣动了悬刀! 中了! 只可惜那人竟也未死,挣扎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回走了——赵胡儿告诉任弘,匈奴人并不会拼死作战,一旦受伤或遇挫便会撤出战斗。 任弘瞄准那个匈奴人的背影,准备补上一弩,但还不等他上好弦,一支箭便从远处射来,钉在窥敌孔边缘,吓得他连忙将身子藏到了女墙后。 “哎哟!” 另一个窥敌孔的吕广粟更惨,又一支箭径直射了近来,正中他的手,一时间鲜血淋漓! “对面有名射雕者。” 据说文景时期,匈奴大入上郡,皇帝使一名中贵人从李广击匈奴,那中贵人带着数十骑,却被三个匈奴人用骑射风筝全部杀了,最后还是李广带着百骑亲自出马去追,才杀其二人,生得一人,一问,果然是射雕者。 射雕者是匈奴中的神射手之称号,百里挑一,赵胡儿方才在数十名不断前进、开弓的匈奴人中,找到了那名施射者。 那人混在人群里,但手里虽张弓而不轻易射箭,只有在人冒头或窥敌孔有人影时,才发出致命一击!正是他连发两箭,吓到了任弘,射伤了吕广粟。 这下麻烦了,匈奴人的弓手不断靠近施射,每个呼吸都有十多支箭射上来,让众人抬不起头还击,全靠窥敌孔发弩杀伤对方,如今射雕者又瞄准了窥敌孔,谁露头射谁,让他们怎么办? 任弘低着身子走到另一边:“赵胡儿,你能射中那射雕者么?” “能是能。”赵胡儿摇头:“但我只要一露头,恐先为其射杀。” “若他当时正发矢射向别处呢?” “那他就是一个死靶。” 赵胡儿微微沉吟:“可以一试!” 任弘一笑:“我有办法!” 他看向捏着鲜血淋漓的虎口,轻哼着的吕广粟:“广粟,你去第二层,让张千人给你包伤口,将铁锅留下给我!” 吕广粟应诺退到下一层里,任弘则拿着沉沉的铁锅,将它凑到了窥敌孔处,远远看来,好似一个戴着盔的人头! 叮当!转瞬间,一支箭就射了过来,正中铁锅,那力道很大,震得任弘双手发麻! 但他心里却是一阵狂喜:“就是现在!” 不等任弘发声,赵胡儿早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冒着风险,飞速起身拉弓,朝着那射雕者的位置,射出了一支箭! 但下一刻,他也仰头倒在地上,一支箭从他耳边飞过,直接射烂了耳廓! 赵胡儿捂着左耳,疼的龇牙咧嘴:“那射雕者真厉害,这么快就能再度张弓。” “是太冒险了,没事就好。”失败了么?任弘心中大为遗憾,这一击不成,以那射雕者的狡猾敏锐,他们恐怕就再没机会了。 “不,我也中了。” 赵胡儿十分自信,咧嘴笑道:“匈奴中,又少了一名射雕者!” “真中了。”韩敢当朝窥敌孔里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一具尸体被拖了回去。 等任弘他们再度在窥敌孔发弩时,匈奴弓手们虽然也试图朝这射击,但再没有刚才的准头了。 “匈奴已伤亡三人,再杀伤一些,彼辈恐怕就要迟疑撤走了。” 汉卒斩匈奴一人,可得钱数万,但匈奴那边,斩一首虏,只得一厄酒的赏赐,反倒是生俘人口,可以留下来做自己的奴隶,所以他们的作战积极性是成问号的,得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 现在任弘他们能做的,只有在匈奴人翻越虎落、斩壕的当口,争取杀伤更多胡虏,好让他们知难而退。 虎落和斩壕是烽燧原有的防御工事,将坞院进出长城的厚门围得严严实实。 此外,这十来天里,任弘也让燧卒多用胡杨木削成木蒺藜,洒在烽燧周围,虽然匈奴人不太可能傻到打马来塞前吃箭,但对快跑的人来说,踩上一下,也足以刺进皮肉,削弱其战斗力。 但事实证明,一力降十会,这些自以为充分的准备,在遭到匈奴大举犯塞时,几乎没有任何卵用…… 那些举着小盾,手持刀、鋋的匈奴人在抵达长城十余步外的斩壕、虎落后,却没有傻乎乎地踩这些陷阱,而是朝两侧分散,退了回去…… “匈奴人放弃了?” 还不等任弘大喜,烽燧第二层就响起了警告。 “燧长,胡虏从塞内过来了!” 任弘大惊,窝着身子到另一侧一瞧,果然有数十名匈奴人,正从东边挨着长城内侧,快步跑来,领头的是个头上留了两撮毛的百骑长! 韩敢当大骂道:“这群天杀的胡虏,真是奸猾,竟然派了些人,从远处爬长城进来了!” 感情正面的百余人,只是虚张声势,吸引任弘他们的注意力?真正的进攻部队,是从破虏燧东面两里外,没有虎落的地方,趟过天田,翻越长城进来的。 果然啊,匈奴人一点不傻,一旦他们靠近,对射就要结束了,白刃战,可能比任弘他们想象中来得更快! “他们到坞院外了!”张千人再度发出警告。 匈奴人毫无阻碍地靠近了烽燧,以坞墙为遮蔽,让烽燧无法射杀他们。并开始撞坞院的门,一下又一下,仿佛撞在众人心头。 尽管任弘他们努力从从燧上射箭发矢,但一来为塞外匈奴齐射压制,二来人手太少,才一会功夫,长城内的匈奴人便破开了坞门,进入院中! “汪汪汪!” 一个黑影狂吠着,朝打头的百骑长猛扑了过去,却被他一刀砍翻在地,哀嚎抽搐了两下停住了声响。 张千人发出了一声悲痛欲绝的哀嚎:“他们杀了大黑!” …… PS:第二章在晚上。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44章 守护王国的坚盾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如何让一个嚷嚷着逃走的懦夫,忽然间变成视死如归的勇士? 答案是,在他面前,夺走他珍惜的东西! 比如张千人,一贯是没有同情心的,对袍泽之情也不甚在意,十日前,尹游卿死时他毫不可怜,觉得是活该。 宋万死时,他叹息两声后也忘到了脑后,凡事最优先考虑自己的利弊,这便是张千人的性格。 可偏偏,当他亲手从小奶狗养起,随时带在身边的那条大黑狗被胡人杀死后,原本怯懦的张千人好似变了个人。 他一下子变得疯狂,手持弩机,从烽燧二层的窥敌孔里,怒吼着对下面的匈奴人施射。 “我要为大黑报仇!” “我要汝等赔命!” 只可惜匈奴人举着蒙皮的盾,张千人使的四石弩了尚不能洞穿厚盾。 这时候,在下面顶着门的韩敢当和任弘却连连退后,因为匈奴人连砍带戳,已将烽燧的门破开了一个洞,并在不断扩大,外头不时有箭射进来。 任弘退到第二层,深吸气道:“顶不住多会了,匈奴人随时能冲进来,与吾等短兵相接。” 吕广粟有些失神:“燧长你说吾等守两刻,援兵就能到,现在过了多久了?” “不到一刻……” “这么说,还要再撑一刻多。” “能撑住么。”好容易将右手虎口止住血的吕广粟喃喃道。 韩敢当却嘿然:“撑不住,就是个死呗,人死鸟朝天!”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时竟笑得不行:“这破虏燧真是啊,先是刘燧长被贼杀而亡,然后是刘屠、钱橐驼、尹游卿三人通虏皆死,然后是老宋被擒遭杀。” “接下来就算吾等即将战死,燧里原本的十个人,竟整整齐齐,统统死于非命,真是晦气!任燧长,你来破虏燧做吏,也沾上了吾等的霉运了!” “不。”任弘苦笑道:“我倒是觉得,是我运势不佳,汝等都是被我连累了……” “管他是谁连累谁呢,反正都要死在匈奴人刀下了。” 韩敢当大笑起来,眼看下头匈奴人将门弄得支离破碎,只差冲进来,遂一拍胸脯道:“来就来吧!老韩我远射比不上赵胡儿,但近身搏杀,从长安到边塞,可从来没怕过谁!” 他将环刀一扔,换成了狭窄地域更容易刺向对方的剑,又弃了钩镶,拎起烽燧离最大的一块盾牌——它被称之为“吴魁”,是源于吴越之地的式样,大而平,能遮蔽大半身体。 “昔日教吾等战阵之技的都尉说过,曲道相伏,险厄相薄,此剑盾之地也!燧长,我穿着铁甲,待会我顶最前头!” “我和你一起。” 吕广粟也鼓起勇气,将一面稍小的双弧步盾,绑在受了伤不能握兵器的右手上,改用左手持剑,和韩敢当并肩站立。 “我伤了手,难以再杀敌,但顶个盾,为二三子挡一两支箭,自问还是做得到的!” 如此,燧里最高大的二人,便将从烽燧底部到二楼的土梯挡得严严实实! 任弘的胆气也为之一壮,或者说事到如此,都豁出去了!连张千人都开始做个男人了,他又哪能怂呢?便抄起一根长矛: “居高临下,不只是剑盾能派上用场,长矛也能!” 汉代的矛头已全部换成了铁制,矛长近一丈,站在二楼能戳到门口去,一旦刺中敌人,便能在他们身上戳出个血口来。 “我来射弩。”张千人满眼愤恨,站到了任弘身侧,单膝跪地,重新上弦。 韩敢当回过头大笑:“死了狗以后,你这厮倒是像个人了。” “还有我……” 赵胡儿也从顶上下来了,匈奴人的射雕手可不止一人,在上头放箭,光在窥敌孔露个面都有被射穿面门的危险,索性来到下面,尽管他方才手拉射箭数十矢,已经十分疲倦,但还是硬撑着解下短梢弓,蹲在最上头,瞄准了岌岌可危的烽燧门洞。 这是他们能想到可以坚持最久的法子,当年李陵孤军深入塞外,遇到匈奴大军围攻,便是靠着山林狭隘地形,前行持戟盾,后行持弓弩的配合,才硬撑许久,烽燧里阶梯狭隘,正是能抵消匈奴人兵力优势的地方。 一下,两下,三下,匈奴人的破坏仍在继续,终于,整个烽燧门洞都被破开,一个手持蒙皮圆盾的匈奴人最先冲了进来! 但迎接他的,是一支弩箭,张千人首先发矢了,只可惜钉在盾牌上,只让胡人晃了晃。 还不等那胡人暗喜,一面巨大的盾牌就撞了上来,力道是如此之强,让他踉踉跄跄地后退,就在这个空隙里,一支刁钻的三菱箭头刺进了他的眼窝,而上头,赵胡儿的弓弦还在微微颤动…… 踩着他的尸体,又有两个匈奴人挤了进来——不是他们乐意葫芦娃救爷爷,而是狭窄的烽燧门洞,只能容两人进出。 韩敢当和吕广粟大吼着,用盾牌顶住对方的身体,老韩手里的剑还不断刺敌人没有防护的下体,一旦匈奴人将盾放低点,头上就要挨箭了,而在赵胡儿和张千人上弦的间隙里,任弘则将手里的长矛,对准匈奴人的脸、脖子、胸或肩膀狠狠戳过去! 匈奴人多着皮甲,难挡汉军的铁矛铁箭,更何况弓箭在近处威力更大,甚至能洞穿两层甲。 他们所持的武器或为刀脊稍稍弯曲,适合在马上劈砍的刀,或是铁柄小矛,称之为“鋋”hán),一寸长一寸强,这两样武器因为距离不够,又被韩敢当的大盾挡着,根本发挥不出来。 不过鋋也可以作标枪用,一个匈奴人进入门洞后,就手持铁鋋朝张千人狠狠掷去! 张千人下意识地侧过身子,但那鋋狠狠击中了他的左肩膀,张千人发出一声痛呼,倒下时撞到了后面的赵胡儿,让他那一箭未能射出去。 就在后排两人未能进攻的间隙,匈奴人已乘机涌了进来,两个持盾的胡人和韩敢当狠狠撞倒一起,靠着人多的优势,用盾牌顶着他们往后推! “顶不住了!” 吕广粟已在连连后退,韩敢当也使出了吃奶的劲,憋红了脸,眼看防线就要被冲破。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是任弘咬着牙,紧紧握着矛,一下一下向前突刺。 最靠前的胡人被韩敢当挡着,身后则被其他胡人推着,脑袋卡在中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任弘将矛,重重刺入了自己的双眉中间! 矛被收回,再度刺出,这次刺入了另一人的胸膛。 但或许是刺得太用力,矛刃卡在了肋骨里,任弘拔了两下没拔出来,索性弃了矛,抄起六石弩,顶替了张千人的位置。 匈奴人靠的很近,任弘甚至能看到他们同样愤怒和恐惧的脸,以及嘴里呼出的臭气,每一矢下去,都是鲜血飞溅。 他的铁盔上,也挨了匈奴人一箭,那巨力让任弘以为自己得了脑震荡,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烽燧里的所有惨叫、惊呼、哀嚎都消失不见了。 箭簇卡在头盔甲片缝隙里,任弘也不去管,他眼里只剩下手里的弩,还有面前的敌人,只如同一架机械般,一下下上弦,一次次瞄准目标,扣动悬刀。 就像过去半个月里,无数次对着死靶练习一样,任弘麻木而重复地做着这些事,甚至数不清,有几个胡人被自己射伤射死。 时间已经不知过了多久,半刻还是一刻,一个个匈奴人倒下,又被拖了回去,烽燧门洞的地面已经被鲜血浸透,变得滑腻无比,这加大了匈奴人进攻的难度。 但燧卒这边也不好过,张千人左肩受伤,他只能坚持用右手为弩机上弦,然后从缝隙里射出去。 吕广粟被匈奴人的刀砍伤了腿,被拽了回来,韩敢当已精疲力尽,横着巨盾,一个人挡住所有匈奴人的推攮进攻,同样伤痕累累。 而作为最稳的一环,赵胡儿拉弓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力道越来越差…… 但最先丧失斗志的,反倒是人数更多的匈奴人,当死伤到达第十二人时,一贯见利则进,不利则退的他们受不了了,纷纷退了出来,任凭百骑长如何威胁,也不愿再踏入那充满了死亡的烽燧门洞。 韩敢当一屁股坐在阶梯上,他手里的大盾牌皮革尽碎,布满了砍痕戳痕以及密密麻麻的箭矢,老韩得拿剑将箭杆羽毛砍掉。 任弘的手已经拉弦拉到抽了筋,跪在地上痛苦不已,等终于缓过来后,一丝温热的血从脸颊流到嘴里,他伸手一模,才发现不知何时,有流矢从脸上擦过,开了一个口子,他这张小后生的俊俏脸怕是要毁容了。 而赵胡儿则一言不发,藏起有些颤抖的手,又摸了摸身侧的箭囊,已再无一支箭矢。 尽管身后还堆积不少箭矢和甲兵,但若匈奴人再派生力军发动进攻,破虏燧众人已是强弩之末,大概就坚持不住了。 但他们喘息了许久,外头却没人再进来,只响起了那匈奴百骑长气急败坏的大骂。 “他在骂什么?” 任弘听不懂匈奴话,双腿没有力气,朝后仰头看向重新站起来的赵胡儿。 赵胡儿道:“他说,宋助吏就是他杀的,矛戳穿了肺腑,却故意留了口气,让他痛苦死去,吾等若是想为老宋报仇,就出去与他一对一。” 任弘咧嘴笑了起来:“激将之法,真蠢,也就老韩会出去吧。” 韩敢当虽然气得直咬牙,但仍道:“那胡将真要激将,用汉话不行?就算那样,我也不会上当。” 他扔了豁口的剑,朝后叫道:“广粟,还活着的话,给我把新剑!” 吕广粟拖着受伤的脚爬来爬去,仍在不断为众人取来武器。 至于张千人,他的肩膀遭受投掷的短矛重创,骨头都碎了,吕广粟虽然为其止了血,但养狗达人已经痛晕过去了。 只不知在这人生最后的梦里,他能梦见先走一步的大黑不。 就在这时候,烽燧外的匈奴人又回来的,但他们没有进门,而是将死去的胡人尸体拖了出去,反手将一堆木柴、积薪扔了进来,一根接一根,直到将门堵得严严实实的,最后是…… 一把火! 细小的火苗在干燥的柴堆里四处乱窜,从桦树皮跃到红柳枝干上,再跳到枯萎的胡杨叶子,吞噬它们,最后在破虏燧众人面前,在任弘眼中,燃成了一朵炙热的烈焰! 少顷,一百汉里内,沿边所有烽燧、亭障,远到骑兵倾巢而出的中部都尉府,现在都能够看到,破虏燧处,升起了一根无比巨大的烟柱!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45章 骑脸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燧长,你在做什么啊燧长!” 当烽燧下层被大火包围,浓烟不断上升时,破虏燧的众人却惊讶地看到,任弘脱了甲,将自己那件价值好几百钱的布袍撕成了五等分,往存放饮水的水桶里一浸,分给众人,示范道: “捂好口鼻,兴许能多撑一会。” 烽燧上面就两个水桶,用来救火完全是杯水车薪。 烽燧一共三层,底层门洞已被熊熊燃烧的薪柴堵住,匈奴人还不断往里面添料——都是燧卒平日里辛辛苦苦收集来作为积薪的干燥枝叶,谁想竟被胡人当成了致命的武器。而且匈奴人放火烧燧,就是为了逼他们出去,几十个人都张了弓在外等着呢。 火焰已顺着楼梯,快要窜到二层了,浓烟也已充斥其中,虽然顶层也有烟和热气不断往上冒,可好歹是无顶的开阔空间,塞外的匈奴人怕伤了里面的族人,已经停止放矢,那儿自然成了五人最后的避难所。 五人靠在女墙上,一开始有些缄默,因为任弘让众人好好捂着湿布少说话,免得吸入太多烟尘,但韩敢当憋不住啊,嘟囔道: “汝等见过仓库里熏鼠洞么?在外点了火,将烟往鼠穴里灌,硕鼠受不了便一只只往外跑,手里拿着木板,一拍一个准!胡虏就想这样对付吾等啊,出去被射死,憋着被熏死,我宁可选前者,要不还是冲出去罢。” “我不想死。” 这时候张千人已醒了,肩膀伤口疼得难受,他似乎又恢复了早先的怯懦,哭哭唧唧地说道:“我还没成婚,还想做狡士,要做河西最好的养狗之吏。” 任弘颔首:“你说过。” 张千人流泪道:“我当时骗了你,燧长,其实我朝思暮想,都是能回到长安,重新做回祖父曾任职的狗监,给天子养狗……” 他在那说着,韩敢当却嗅了嗅鼻子:“这烟里怎么有股肉香味?” 赵胡儿凑到边上往下一瞧,骂道: “匈奴人取了厨房里剩下那只羊腿,还有……张千人的狗也被开膛破肚剥了皮,正在下面烤着呢。” 匈奴人也是会玩,上面烟熏活人,下面却开起了烧烤趴,红柳木串着张千人的大黑,凑到火里烤炙,热油滋滋作响。 “胡虏还是人么?” 张千人大怒,挣扎着起身: “我和他们拼了!” 但随即就疼得坐回了原地,又开始了祥林嫂模式,哭泣道:“我悔啊,没早早给大黑配种,让它绝了后!” “我悔的是,去年回绝了邻家的说媒,未能成婚,没给自己留下个种。”或许是受到张千人感染,吕广粟也开始嘟囔了: “我曾夸口说,要给家里挣足够多的钱,买足够大的地,盖宽宽的宅院,将仓禀里堆满各式粮食,每顿换着花样吃……眼下只能等战死后,让家里多出几万安葬钱了。” 好吧,既然大家都开始留遗言了,任弘也取下湿布,咳嗽着道:“老韩又有何未做之事?” “我?”韩敢当热得要命,但还是没脱下铁甲铁盔,他还存了一会出去拼命的打算。 他挠了挠脸,喃喃道:“我就想再吃一顿那胡羊焖饼。” 赵胡儿瞪了他一眼:“你就这点出息?” “自然不止。” 韩敢当受不得激:“我说了,汝等可不要笑。” 他抬头看向被浓烟包围的天空:“我当年受募入伍,是存了像孝武皇帝的将军们一样,立功封侯的心思!” 旋即骂道:“岂料稀里糊涂卷入巫蛊事,成了叛军,发配敦煌吃沙子,因为在外服役,恰逢匈奴入塞,连妻、女也没护住,让她们被胡虏所杀,我还封个鸟侯!” 没人笑,反倒是赵胡儿接着他的话,也开始了自己的“遗言”。 “母亲告诉我,塞内有许多有趣的事,我只后悔这十来年都只呆在破虏燧,没有去其他地方走走看看。” “还有。” 他看向众人,忽然诚挚地说道: “我只想死前,不再被叫做‘胡儿’!” “我想做汉儿!” 多年前从匈奴逃入塞内,骑在长城上,看向两侧截然不同的世界时,他便已经做出了抉择。 再加上任弘那天给他讲的休屠王子金日磾的故事,赵胡儿是记在心里了。 任弘道:“你今日杀伤胡虏近十人,若没有你的射术,吾等决计撑不到现在,你是最尽忠职守的汉兵,是堂堂正正的‘赵汉儿’!” 平日跟赵胡儿最不对付的韩敢当也重重拍着他的肩膀道: “赵胡儿,往后谁再叫你赵胡儿,我大耳瓜子便往其脸上招呼!” 又看向众人,动容道: “经此一役,汝等,都是我老韩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燧长你呢?有何未了之事?”吕广粟如此问道。 众人都看向任弘。 “我?” 任弘平日里心思藏得深,可今天,就像他那脱去的甲,撕裂的外袍般,真实的自己显露了出来。 他笑道: “我和赵汉儿一样,想去别处看看,尤其是西域,听说西域胡妇俊俏,葱岭以西的风土人情与中原截然不同。” “我也和老韩想的一样,欲封万户侯!如博望侯张骞那样,大丈夫当穿行异域,万里黄沙以取功名,也由此洗刷祖父的污名。” “我和吕广粟一般,想买下大片的田土,种大蒜,种胡麻、胡椒、安息芹,让西域的作物,由此大行于世!” “我也和张千人一样,想回长安,去到这天下的中心去!想让这赫赫大汉,变得更好!” 这些,就是任弘小小的梦想了。 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他们被困于烽燧之上,危在旦夕,任弘有些泄气,甚至会安慰自己:也许死了,就能回到之前的世界里罢? 但聊了一会未竟的梦想后,他却再度变得心潮澎湃起来,走到烽燧边缘,匈奴人依然在下面边烤肉边叫骂。 “这烽燧不高,待会撑不住了,吾等就跳下去吧。” 也就三层楼,摔不死,顶多断条腿。 “被匈奴人杀死,也好过变成烤羊熏狗啊……” 赵胡儿却站了起来,捂住受伤的左耳,只剩下右耳:“听!” 任弘他们面面相觑,但也隐约听到了声音。 “呜……呜……呜……” 是胡人的号角声! 长城之上站立的胡人,一直在尽职地眺望南方,而现在,他们似乎看到了什么,将牛角号凑在嘴边,吹响了低沉的号音…… 一声,两声,三声! 塞外,等待手下攻陷破虏燧的皋牙胥听到后,满脸阴沉。 大口吃狗肉的匈奴百骑长停下了嘴,凝神细听,然后骂骂咧咧,让众胡人不要再添柴了,速速从破虏燧通向塞外的坞门处撤离。 赵胡儿也听得真切,顿时大喜道:“匈奴之俗,吹角为讯,一声是同伴,两声是猎物,三声,是敌人!援兵,是援兵到了!” 浓烟迷了任弘的眼,又疼又痒还流了泪,但任弘一次次揉去那些泪花,努力睁眼向南方望去。 他望见了,一群群汉卒,正从各处亭燧奔赴而来,持弩带刀,人数虽然不多,但脚步坚定而有力。 他们来自四面八方,如同涓涓细流汇成大河,要来扑灭破虏燧的熊熊烈火! 而更远的地方,更是烟尘滚滚,那是中部都尉府的骑兵在驰骋前进! 破虏燧的壮士们,没有白白战斗,没有白白等待等待,他们的努力,没有被辜负! 燧上的五人欢喜地抱在一起,这下有救了。 “那个扬言杀了老宋的胡将要逃!” 韩敢当却想到了什么,趴在烽燧边缘一看,那位匈奴百骑长真的很尽职,让手下先将受伤的人扶起去到塞外,他则殿后。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扛起一具族人的尸体,恨恨地看了烽燧一眼,打算离开此地。 “他杀了老宋,不能让他逃了!” 任弘与赵胡儿想要射箭射弩,但塞外再次一阵箭雨射来,让他们抬不起头,这是百骑长先行出去的族人在掩护他。 张千人劝道:“眼下没路出去追,算了罢。” “谁说没路?” 韩敢当憋了许久,此刻怒发冲冠,而任弘从他眼睛里,看到了疯狂! “燧长,老韩我先出去了!” 言罢,韩敢当竟站起身来,无视一根根箭矢射在他铁盔铁甲上,往前一个猛冲,一脚踩在烽燧女墙上,整个人腾飞而出! 匈奴百骑长乌兰听到一声怒吼声从头顶传来,抬起头时,竟看到一个大汉从四丈高的烽燧顶上一跃而下,朝他扑来! 等乌兰扔下族人尸体想躲开时,已经来不及了。 韩敢当连人带甲,足足有一百八十斤的身躯,正好骑到百骑长满是惊愕的脸上! …… PS:第二章在晚上。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46章 我们是长城上的守卫!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烽燧的火太大,虽然来援的汉卒用簸箕铲了沙子去掩,火是小了些,但门洞烧得比馕坑里还烫,根本出不去人。 任弘他们只能拽着扔上去的绳子下到地面,走出几步后再回头,却见夕阳照耀下,破虏燧的上半部插满了匈奴人的箭矢,箭杆上的羽毛在风吹拂下微微摆动,下半部则被烟火烧得黑不溜秋。 真像极了任弘他们现在的模样,伤痕累累、被烟熏得满脸发黑。 但哪怕如此,它仍默默伫立在长城之旁,如同一位守卫,候望着这片土地。 另一边,韩敢当走了过来,他腰上挂着一个血淋淋的头颅,正是死不瞑目的百骑长乌兰…… 匈奴百骑长可以说是被老韩一屁股坐死的,四丈高度,百八十斤砸下来啊,他脖子直接断了。 韩敢当也摔得一瘸一拐的,见任弘下来,眉飞色舞地炫耀道: “燧长,我斩了匈奴将率,可是能购钱十万,官吏增秩一等的!比捕获匈奴间谍还高些。” 是啊,谁能想到呢,间谍影子都没见着,却等来了匈奴人的大队人马,他们破虏燧待遇真是高啊。 但匈奴人的进攻却浅尝辄止,难道他们真的只为报复任弘搅黄了奸阑走私?恐怕没这么简单罢。 任弘心里记下了这件事,令赵胡儿带着援兵们返回烽燧,将受伤的吕广粟、张千人救下来。 他自己则去数了数,有几具匈奴人尸体被丢下。 汉朝军功是只看斩首的,甭管你自己说杀了多少,得有相应首级才能验功。李广作战时经常和匈奴打个两败俱伤,杀伤倒也挺多,但因为不得全胜,没有斩首级的时间和机会,终究不得封侯。 汉文帝时的云中太守魏尚也是,上功时少了六级首级就被问咎。 好在匈奴人撤得急,尸体没来得及全部带走,包括那倒霉的百骑长在内,一共七具尸体被留在了破虏燧…… “七个头,刚刚好。” 这当然不是破虏燧刚好超神的意思,任弘另有打算。 他走向最先抵达的两队援兵,他们的甲胄衣着一看就不是正规军,而是十里外的亭卒。 两位穿着铁甲,头戴赤帻的亭长也与任弘见礼道: “宁边亭长翟大伯,望见烟讯大起,故而来援。“ “却胡亭长孟子房,闻有胡虏犯塞,故而来援。” 这两个亭是距离破虏燧最近的,任弘与之打过照面,长作揖道:“若非二君及时来援,吾等恐将葬身烽燧之上。” 两个亭来援的兵卒,加起来不过十人,但却作为汉军援兵的先锋,让匈奴人大生警觉,放弃继续围攻破虏燧。 宁边亭的亭长翟大伯是个黑脸的中年人,不太会说话,却胡亭长孟子房却有些文化,笑道: “烽燧与亭障共同守备长城,燧在前,亭在后,乃是唇齿相依,唇若亡,齿亦寒啊!来救援破虏燧,也是救吾等自己,任燧长不必如此客气。” 任弘却知道,虽然军法规定亭障见到烽燧烟讯告急要进行救援,但来得速度快慢,便全凭各亭自己判断了,所以两亭能第一时间赶来,真是殊为难得。 眼看中部都尉的骑兵还在数里外,任弘便压低声音道:“破虏燧斩胡虏七人,吾等五人分五级即可,另外两级头颅,理当与宁边、定胡两亭分之,还二位能够收下!能逼退胡虏,也有两亭的功劳!” 要知道,不止杀了百骑长有功,斩普通胡虏首级一级,也有五万赏钱,就算与亭卒均分,每人也有不少了。 翟大伯有些心动,孟子房却摇头道:“这不妥,是破虏燧众人拼死力战,才让胡虏知难而退的。吾等岂敢居功,更何况,一旦被上吏发现私相转手首级,恐怕都要被问责,吾等已经履行了职责,若中部都尉觉得该赏,自然会赏。” 他断然拒绝了任弘的提议:“任燧长不必说了,头颅不敢要,你若是觉得欠吾等人情想要还上……” 孟子房大笑道:“便事后请一顿好酒好肉罢!” “说定了,改日由我做东,宴请两亭吏卒!” 任弘暗暗点头,记住了此人的名字:“这位孟亭长倒是个不贪心,明事理的。” 支援的人陆续赶到,多是附近乡、亭、燧的兵民。 任弘甚至看到早上在北乡集市上打过照面的樊狗屠、郑猪屠骑着马,背着弩,满手是油,揣着杀猪杀狗的尖刀,四处寻找胡虏踪迹! …… “二位怎么来了?”任弘过去拱手,有些惊。 “任燧长,果然是汝等破虏燧出事了啊。” 樊狗屠道:“吾等在二十里外的北乡刚散了集,见到边塞有烽烟,就骑马过来看看。若是虏大入塞,也好回去警告乡邑闭门御敌,若是还能守,就帮着守一守,御敌于塞外。” 郑猪屠则笑道:“然也,说不定还能斩一两个首级,挣点钱呢!可惜这次却是来晚了。” 他们竟为没跟匈奴人打照面感到遗憾。 任弘看着二人马背上的弩,虽然都是四石具弩,但比烽燧里的那几把只好不差…… 这不怪,因为汉朝普通百姓是可以持弩的,汉武帝时,针对是否应该禁止民间持弩,丞相公孙弘和光禄大夫吾丘寿王还打过一次嘴战。 当时关东地区盗贼横行,公孙弘认为应该禁弩,因为这种武器射程很远,威力极大,盗贼们持有弩机,在山林据险而守,让官兵很是头疼。 但靠下棋上位的吾丘寿王,却跟公孙弘唱了反调,他认为:秦始皇统一后,收天下之兵,铸以为金人十二。可是陈胜吴广和高皇帝,不是照样斩木为兵,揭竿而起吗?根子出在朝廷太过急狠的政策上,没收弓弩,对改善民间盗贼横行的状况没啥用,还会让良家百姓失去自卫的武备。 这场辩论堪称汉朝版的持枪之争,最后汉武帝倾向吾丘寿王。 刘彻当然不承认是中央政令出了问题,而是考虑到民间丁壮皆习弓弩,这让汉朝能直接征募大批弩兵弓兵,而不需要从头训练,是汉朝对匈作战的大优势。 在后世的和平年代,国内禁枪是绝对正确的! 但在烽烟频繁的汉朝,百姓习武是好事,不能因盗贼持弩作乱,轻侠白刃斗殴而因噎废食。 因此,汉朝良家子弟挽弓持弩,纵马驰骋,简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既然有这么一大批现成的预备役,不用白不用,于是汉朝在律令里,鼓励边塞的百姓与吏卒一起御敌: “能与众兵俱追,先登陷阵斩首一级,购钱五万!” 不只是斩首有钱,若追逐入塞胡人,将他们抢掠的牲畜夺回还给主人,还能得到其中一半作为报酬。 于是敦煌郡的青壮,尤其是在烽燧服过役练过五兵,家里有马匹的良家子弟们。每每见到烽烟燃起,安顿好家人后,便带着伴当加入官军,与之一同御敌追敌,把这当成农闲赚外快的营生…… “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力气,以射猎为先,故有诗云:六郡良家子,慕义轻从军……果然不是夸张啊。” 任弘感慨道: “有这样的百姓,难怪会被称之为‘强汉’!” 同时也有所醒悟。 “我早上在集市时,还是太高看自己,也太小看他们了……” 任弘看着越来越多良家子、轻侠们纵马抵达破虏燧,比正规军支援还快些,正是他们和中部都尉府的骑兵一起,远远吓退了匈奴人。 “不止是吾等这些长城上的守卫,在保护塞内百姓。” “塞内的军民,也在用另一种方式,保护着我们啊!” …… 更让任弘惊喜的是,一声马鸣后,一匹红色母马慢悠悠从西边沿着长城走过来,正是萝卜,它闲庭信步地回到破虏燧,仿佛只是饭后放出去散了会步。 “好萝卜,你虽然是匹年轻的小马,却也识途啊。” 任弘骑上了马,而还能走得动的赵胡儿、韩敢当已经站到了长城上。 他们能看到,来自中部都尉的骑兵终于抵达了长城一线,骑士们皆着轻甲,头上戴着小皮帽,双腿紧紧夹着马身,背着弓弩,横着刀、矛,从各个隘口出塞,准备迎击任何胆敢近塞的胡人。 但塞外匈奴人的大军,此时已经撤得干干净净,只在原地留下了一堆杂乱的马蹄印。 还有一具被剥去赤甲,斩掉头颅后,孤零零躺在沙地上的尸体…… 任弘叹了口气,招呼二人道: “老韩,赵汉儿!” “吾等一同出去。” “将宋助吏,接回来!”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47章 男儿有泪不轻弹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任弘他们出塞时,能远远看到,宋万的尸体孤零零趴在疏勒河南岸的沙地上,头颅已被匈奴人斩走…… 赵汉儿告诉任弘,匈奴也算首功的,虽然只赐一壶酒,远比不了汉兵斩胡虏首级的重利。 不过光是敌人的首级,也足以夸功了,匈奴人和斯基泰人一样,都有个恶习,那就是用死人头骨制作酒器,当年大月氏王的头骨就被挖空镀了层金,成了历代匈奴单于歃血为盟的必备礼器。 又有一项规矩,战争中谁能将战死的同伴尸体运回来,就可继承死者的全部家财,所以哪怕匈奴人走得匆忙,不少人还是扛起同伴尸体放到马背上,让破虏燧的首功起码少了一半…… 不过几个人都商量好了,韩敢当只要纳匈奴百骑长的,其余四人,赵胡儿和任弘各两级,张千人、吕广粟各一级。 “我想分一级给老宋,若非他先阵亡在外,激起了众人的怒意,吾等乍一见那么多胡骑,说不定已经弃燧而逃。” 任弘如是说着,站到了宋万的尸体面前,真是惨不忍睹,他背上中了一矛,伤口很深,应该就是那百骑长干的。 “宋助吏,韩敢当已为你报仇了。” 三人长吁短叹一阵后,打算将宋万的尸体翻过来,放到门板上运回去。 但当他们挪开宋万的手时,却赫然发现,宋万右手掌下面的地面上,竟有一个字! “漢”! 天汉的汉,大汉的汉! 这应该是宋万弥留之际,用血在地上写的。 歪歪扭扭,如同小学生的笨拙字迹,越写越没力气。 这是宋万认识不多的字,曾特地向任弘请教,在出来巡视天田前,还在习字简上练了好多遍,不管怎么练还是丑。 而这,是最后一遍,最后几个笔划,甚至都没来得及写完,老助吏便咽了气…… 看到这字,一向不爱表露情绪的赵汉儿也动容了,他连忙仰起头来看着布满晚霞的天空,眼泪滑落面颊。 任弘则跪在宋万尸体面前,低头赶走那些在他身上爬来爬去的黑蚂蚁,有泪水从他脸上不断滴落下去,弄湿了沙土。 而韩敢当呢,这个猛男竟朝宋万三稽首,毫不掩饰地嚎嚎大哭起来。 “老宋啊,我先前还瞧不起你,觉得你胆小愚蠢,真后悔未能早点看出,你心中亦有壮士志也!” 当赵汉儿和韩敢当扛着木板,将宋万尸体往回运时,任弘则单膝跪在宋万留下的唯一遗言前,一笔一划,替宋万将那个“漢”字写完…… 写完之后,抓起一把沙土,重重按在自己胸膛前! “到了明早,字迹就会被风沙掩盖,留存的时间,甚至比不上天田里的脚印。” “但我任弘,也定要和你一样,将这个字,永远刻在心里!” …… 任弘追上韩敢当二人,也将门板扛到肩头,三人故意走得很慢,生怕一个手滑让宋万掉下来。 而陆续抵达的亭卒、良家子、轻侠都站在长城垣上,原本还在谈笑,看到这一幕,却一下子变得肃穆起来,所有人都对战死的人报以敬意。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帮忙!” 却胡亭长孟子房一声令下,众人连忙来搭把手,帮他们将宋万接回塞内。 了却这事后,任弘却还有要操心的事。 “和老宋一起出去有五名燧卒。” “去东边巡视天田两人,到西边伐茭三人,那三人已与援兵同归来,尚有两人未见,我身为亭长,得去寻找,不管他们是死是活。” “我随你去!” 但韩敢当和任弘才出去,就看到先前出塞迎击胡骑的中部都尉骑兵们,正陆续归来,他们只到疏勒河以北绕了一圈,却一个胡人都没逮到,此刻正鸣金收兵。 韩敢当有些愤怒:“胡虏尚未走远,都尉不打算追击么?” 任弘倒是理解:“天色就要黑了,或许是害怕胡人故意引诱吧。” 以少数兵力犯塞,引诱汉军追击,再进行包围,以多打少,这是匈奴人的老套路了。 赵汉儿却跟上来道:“疏勒河谷以北是北戈壁、西沙窝,皆是不毛之地,从北山草场过来的胡骑,顶多就一两千,再多就要损耗严重了,匈奴人不太可能埋伏大军。” “是这样?” 任弘心中一动,而这时候,一名骑吏也纵马沿着长城一路狂奔,向亭卒、良家子们传达中部都尉的命令: “胡虏已被击退,二三子归去罢!各烽燧谨慎候望即可,不可贸然出塞!” …… 到了晚上,那两个和宋万一同殒命,连名字都没留下的倒霉燧卒尸体还是被找到了,同样失了头颅。 吕广粟和张千人受了伤,虽然命都保住了,但一个走路变得一瘸一拐,另一个左手再也提不了重物,都做不成燧卒了,好在他们各分到一级斩首,拿着五万钱回家,也足够买许多田宅。 任弘、韩敢当、赵汉儿三人则是一人十万钱,任弘本来想自掏腰包,分五万给宋万的家人。但其他四人死活不让,最后四人一人拿出一万钱,凑到一起送去宋万家中,当做老宋葬礼的致哀钱。 至于所增秩禄,能否升迁官职,按照官府流程,得十月份上计之后才能定下来,但赵汉儿已在任弘举荐下,提前当上了助吏。 因为破虏燧损失惨重,步广候官又给他们补了几个人,据说那几个服役的最初死活不肯来,因为大家都在传:破虏燧风水不好,来的人会遭血光之灾,所以才老是死人…… 可一旦来了,却都成了“真香”,因为破虏燧的伙食极好,又因斩首极多,得了厚赏,几乎每顿饭都有肉,任燧长更是亲自下厨,韩敢当则绘声绘色地讲那口铁锅骗死一名匈奴射雕者的故事。 燧里好不容易补全了人,做的还是那些枯燥日常工作,此外还修补了烽燧。 破虏燧上那一支支插着的箭被拔了下来,任弘一数,好家伙,足有上百! 而从八月十五到九月初一,整整半个月时间,长城的烽烟,就再没有停歇的时候。 最先受到攻击的,是任弘所在的步广候官破虏燧,旋即西边的破胡候官、平望候官,东边的吞胡候官、万岁候官,甚至连守卫敦煌东部数县的宜禾都尉,也频频燃起积薪。 匈奴人好似在边塞旅游,从西边游到东边,利用全是骑兵,机动灵活的优势,不时出没吓你一跳,乐此不疲。 因为中部都尉让屯戍部队靠近长城驻扎,协助烽燧守备,支援很快,匈奴人没有再进攻亭燧,但韩敢当每日看着总有胡骑在塞外耀武扬威,别提多气了,嚷嚷道: “敦煌长城沿边三个都尉,骑兵加起来也有两千吧,出去跟匈奴人拼了啊!光缩在烽燧里算什么事,是怕吾等打不过么?” 韩敢当对之前错看了宋万很过意不去,心心念念想着要为其报仇,甚至要去北山的匈奴部落里,将宋万的头颅找回来,让他尸首同穴。 任弘则每日记录着匈奴人出没的时间,细细询问赵汉儿匈奴人在北山的帐落多寡,游牧习性,若有所思。 等到九月初一那天,他再次去步广障参加秋射时,射了个十二发九中的成绩后,便又请陈彭祖引他去见中部都尉…… “别急啊,你前后两次立功的增秩,十月上计后便能得到,官府定功总是有流程的,不会因你一人而破坏规矩。” 陈彭祖以为任弘是为赏赐的事而来,压低声音对他道:“而且这次你是实打实的军功,举郡皆知。就算郡功曹还想压你,也找不到理由了。” “任弘,你这次定能突破禁锢,秩禄超过百石,升官也是一定的,说不定就与我和苏延年平起平坐了!” 基层小吏是苦的,若没有上位者提携关注,哪怕立了大功,也难以一步登天,算算时间,任弘唯一的靠山傅介子眼下才回到长安不久,这次边塞的小冲突,估计还传不到他耳朵中…… “我来此非为购赏秩禄,而是为了大汉边塞的安危!” 任弘道:“近日匈奴频繁滋扰边塞,却都浅尝辄止,攻又不攻,退又不退,极不寻常,我想要求见中部都尉,禀明情形!” 陈彭祖摇头:“此事确实不同寻常,人尽皆知,你要禀明什么?” 任弘目光炯炯:“我以为,这是胡虏声西击东之策!故意滋扰敦煌,可实际上,却想另攻他外!” …… PS:第二章在晚上。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48章 张国臂掖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敢告于都尉,匈奴之俗,夏季水草丰茂时,人畜都集中在湖边水边放牧。到了入冬前夕,就要迁往冬牧场,一般在山麓散居,因为山上的草枯得晚,林中还有猎物。” 步广障中最大的屋子里,陈彭祖进去为任弘说了许久好话,中部都尉才答应再次见他。 中部都尉姓孔,年纪和傅介子差不多,四十有余,长了一张国字脸,官架子还挺大的,毕竟是比两千石的封疆大吏啊。 他的打扮不太像武官,反倒更似文吏,头上戴着进贤冠,身着袍服,看室内的灯盏装饰,高大的铜灯架,器物必用上好的漆器,是个会享受生活的…… 虽然上次任弘举报凌胡燧时见过他一面,但孔都尉显然不太记得他了,对任弘这位刚斩了好几颗胡虏人头的功臣,态度也恨冷淡。 任弘在下说着,孔都尉在上面案几后跪坐,自顾自地看着简牍。 看这架势,任弘也觉得自己贸然来见有些莽撞,但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了: “与敦煌相邻的北山匈奴右犁汙王部亦是如此,夏天在北山溪谷中放牧,入冬就要去马鬃山中射猎。” “可现在,匈奴却反其道而行,右犁汙王的王子将青壮集中起来带到塞外,每日袭扰烽燧,若说他们想要入塞劫掠吧,却又浅尝辄止。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此违背其游牧天性的事,匈奴所谋甚大!” “哦?你倒是说说,胡虏所谋何事?” 孔都尉放下简牍,打任弘进门后第一次看了他一眼。 任弘道:“下吏听闻,孝武皇帝时,欲使冠军侯击匈奴右部,取河西之地,于是先让博望侯张骞、郎中令李广率万余骑出右北平,进击左贤王部,好吸引单于庭匈奴主力向东移动。” “而冠军侯便乘机出北地,入河西,大破匈奴,俘虏诸王及当户、王子、阏氏百余,歼敌三万,浑邪王、休屠王率残军逃走。” “当时汉军是声东击西,而如今,匈奴恐怕也欲用此策,声西而击东,明扰敦煌,实则,或许是想吸引酒泉驻军西移敦煌,好让真正的大军,进攻东方的张掖、武威啊!” 在地理上,河西走廊是狭长的,宛如一只汉朝伸向西方的左手:张国臂掖,以通西域! 武威是手肘,与内郡紧紧相连。 张掖是臂干和手腕,而居延塞则如大拇指般翘起,伸入匈奴腹地,那是河西塞防的重点。 酒泉如掌,承上启下。 敦煌郡的四个都尉府犹如四指:宜禾都尉是食指,中部都尉是中指,玉门都尉是无名指,阳关都尉是小拇指。 这手正努力伸长,想把能歌善舞的西域妹子,从匈奴这个经常搞家暴的恶丈夫那抢过来! 但若匈奴能斩断肘、腕,那整只手都废掉了,汉朝的西域战略便将告吹。 任弘好歹是学历史的,记得史记载,这一两年间,河西有一场仗,因为汉军得知了匈奴要进攻的消息,提前做好了准备,关门打狗,得了大捷。 很可惜,那场仗是在千里之外的张掖,与敦煌没啥关系。 史里年份记错很常见,所以之前在傅介子面前,任弘没有提这事,但现在看匈奴人骚扰敦煌的架势,也太过明显了。 玩战术匈奴人很厉害,不服不行,汉武帝晚年,匈奴将汉朝好几支大军引到漠北,不断引诱,最终集中主力进攻,打得几位将军全军覆没,顺便接受了大量汉军精锐甲兵。 但要论玩战略,匈奴真的是个弟弟,画虎不成反类犬,让人想笑,估计看出来的也不止他一人。 任弘认定,匈奴的进攻,入冬前必然打响! 而眼下听任弘这么一说,孔都尉面上有些吃惊,和堂下的都尉长史对视一眼。 那都尉长史立刻板起脸来,斥责任弘道:“所以你是想让都尉,因为你一个小燧长的揣测,而上报朝廷?” 任弘已经捕捉到了孔都尉的讶然,越发确定,敦煌恐怕也接到匈奴即将进攻张掖的情报了,如此事情就好办多了,便垂首道: “不敢,只是觉得匈奴若真如此用兵,敦煌或能在这场仗中,有所建树,都尉若能抓住机会,或许能立下封侯的功勋!” 说到这,孔都尉才有了点兴趣:“那你倒是说说看,胡虏要打也是打酒泉、张掖,敦煌如何才能掺和进去?” “将计就计,袭其巢穴!” 任弘献策道:“匈奴右贤王若是集中诸王兵力,欲攻张掖等地,北山必然空虚,只剩下来滋扰敦煌的这两千骑。” “都尉或可上敦煌太守,合中部、宜禾两都尉之兵,以数千人携带干粮,先忽然进攻,击破塞外匈奴胡骑,再奔袭五百里,直捣马鬃山的右犁汙王庭!” 马鬃山距离敦煌两百多公里,比起卫霍动辄奔袭上千公里,真的不算远了。 任弘考虑这件事好些天,甚至连向导都找好了:“破虏燧有助吏名赵汉儿者,熟悉北山泉水、河流,上个月又抓获一名从北山逃回的索氏奴婢冯宣,正立功心切,可以他二人为向导。” “若都尉能一举端了右犁汙王在马鬃山的老巢,俘获其人口牛羊,这将是不亚于长平侯卫青龙城大捷的功勋!更能以马鬃山为屏障,彻底杜绝匈奴对敦煌郡的威胁!” “甚至能就此占据星星峡,广设亭障,修筑道路,打通从敦煌前往西域伊吾(哈密市)的道路,真是一举两得!” 悬泉置让任弘学会了“等待”,而破虏燧和长城,则让任弘学会什么“守卫”。 但光守是没用的,想要让胡虏再不能侵扰边塞,想要让宋万等人不白死,就只有一个办法: 主动出击! 任弘敢断言,若中部都尉采纳他的计策,这一战功成,敦煌郡至少能有一代人的安宁,而汉朝对西域的经营,起码能加快十年! 这是真正的“张国臂掖”啊!机会十年一遇,若是错过,匈奴补上这空隙,就又是无穷无尽的对峙和拉锯了。 然而,在任弘这一番慷慨陈词后,孔都尉思索片刻后,却没有任弘期望的大喜过望,欣然采纳,而是冷冰冰的问道: “你叫任弘?” “正是。” 孔都尉和蔼的笑里,满是不以为然: “任弘,你以为这世上,就你一个聪明人?” 然后竟反过来教训起任弘来: “汝可知犬有三种,一者田犬,田猎逐兔。二者吠犬,看门守户。三者食犬,杀了吃肉。” 任弘知道啊,养狗达人张千人跟他叨叨过,但孔都尉显然从狗身上,领悟了不一样的道理: “吠犬就该好好守户,追逐狡兔的事,非但不能做,甚至都不该去想!若是想了做了,非但不会被主人夸赞,反而会因门户洞开而被嫌弃,认为它是劣狗,卖给狗屠杀掉!” “任弘,你的履历籍贯我让长史查过,因祖父任安为罪官,流放敦煌,三代禁锢,故立功心切。先前你察觉奸阑出物,抵御匈奴犯塞,便是尽了职责,所以我给你重赏。但关系到军国大事,不是你一个小小燧长能过问的,且回去好好候望戍守罢!” 然后就挥手赶他出去。 任弘被孔都尉一通斥责弄得有些发懵,不明白自己好心提议,却犯了哪门子忌讳? “诺……下吏告退。” 压着不快走出门时,刚好听到里面中部都尉的长史正在痛斥有些尴尬的陈彭祖: “现在的年轻人,没有耐性守好边塞,却整天想做些大事。” “陈尉史,往后像这种夸夸其谈的急功近利之辈,就不必带进来见都尉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49章 碰壁 最快更新汉阙最新章节! “虞长史,你说得太过了,任弘下次来,我还是要见的,毕竟是傅介子举荐的人。” “毕竟他虽只是个小燧长,却能猜对匈奴的举动,亦是不俗。” 孔都尉这话是笑着说的,看不出有责备之意。 虞长史却不以为然:“这有何难,这几日为此事来进言,说匈奴所谋甚大的候长、屯长,也有两三个啊。” 和任弘猜想的一样,敦煌郡确实已经接到张掖急报,说张掖属国安排在匈奴的间谍,侦查到右贤王部有异动。又有愿意降汉的胡将透露,匈奴单于使右贤王、右犁汙王窥边,认为张掖兵弱,若出兵试击,或可复得河西,而进攻的日子,定在九月中旬。 于是从前几日起,河西四郡便卯足了力气,开始暗暗警备,匈奴人来敦煌扰边的目的,更显露无疑了。 “看出匈奴人举止乖张的不少,但能说这么透彻,还建议将计就计出塞击其巢穴的,就任弘一人。” 孔都尉嘴上夸着,心里却没有半分依法照做的打算。 “但此子毕竟年轻啊,人人都想学卫、霍,可这世上,又有几个卫、霍呢?” 他掰开手指给长史算了起来:“自从孝武皇帝太初年后,学卫、霍主动出击塞外者,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浞野侯赵破奴,太初二年(前103年)时为带着两万骑兵,出塞击匈奴左贤王,左贤王以八万骑兵与之战,赵破奴竟被匈奴生擒,所部覆没,隔了几年他才逃回来。” “天汉二年(前99),与我在居延塞共事过的李陵大言不惭,要以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北千余里,为贰师将军的主力充当疑兵,结果遇上了匈奴单于主力,李陵不敌,降于匈奴,其兵得脱归汉者仅四百人。” “最惨的是征和三年(前90年),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七万人出五原击匈奴,却遇上巫蛊之事反复,李氏举族被捕收监,李广利为了立功赎罪,强行进军单于庭,以求侥幸之胜,终于也全军覆没,贰师降匈奴。” 这就是汉武帝晚年最大的三场败仗,自征和三年后,汉军再没有大规模出塞击胡,胡马渐渐又靠近了阴山,夺回了西域。 孔都尉也是在居延塞待过的,一一目睹了这些失败,心里认定了一件事: 远征不利! “如今任弘提议出塞击马鬃山的右犁汙王,大略上倒是头头是道,但细细的行军路线,如何作战,却得由我来定。可敦煌游骑顶多出塞百余里侦查,再往北的马鬃山,两眼一抹黑啊!” “就算顺利说服了敦煌太守,令我率大军行险计,若是功成,或许真能封侯,但若是遭遇胡人大队人马,败了呢?” 就算侥幸未死未俘,他这都尉的位置,也坐不下去了,戴着桎梏,押回长安问罪便是最好下场。 利益大,风险也大,光脚不怕穿鞋的任弘只看到了利益。 但孔都尉,却只看到了风险! 他花了二十年,才爬到这个位置,在朝中自有关系,来赴任时,大鸿胪甚至对他说:“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你熬上两三年资历,自可调回内郡为郡尉。” 所以孔都尉早就给自己找好定位了:“我为吠犬,守好边塞即可,不必做田犬,追逐狡兔,却在林中遭遇猛兽。” “现在刚进秋季正值匈奴马肥之时,不可出塞与之开战,更何况,万一敦煌轻举妄动,让匈奴取消了入寇的打算,这不是用自己倒楣,替邻人消灾么?” “其实对付匈奴最好的办法,恰恰就是做好吠犬,不出塞击之,而待其进攻而反击。元凤元年(前80年),匈奴单于发左右部二万骑,为四队,入边为寇,水衡都尉赵充国追之,斩首获虏九千人,俘获瓯脱王、西祁王,而汉无所失亡,擢为后将军!” “吾等啊,只需要学后将军,等就是了!” 虽然是没啥新意的守株待兔,但虞长史忍了好一会的马屁,此刻连忙奉上: “都尉此乃老成稳重之策,比那黄口孺子任弘的险计,不知强了多少倍!“ 虞长史又琢磨孔都尉的前后话语,问道:“都尉不吝教那任弘吠犬、田犬之别,莫非是想重用他?” 若真如此,那他刚才讽刺任弘的语气,是不是有些太重了? 孔都尉却大笑起来,指着虞长史道:“老虞,你真是说笑,任弘是何许人也,我哪敢大用!” “除了傅介子这种,为了在西域做得大事,将各类罪徒、盗贼、恶少年甚至是杀人犯不加选择,全都往自己使团里塞的莽夫,放眼天下的太守、都尉,谁敢随便用任弘?” 虽然孔都尉与傅介子都在居延塞做过吏,算老同事了,此番傅介子归来,他还让苏延年、陈彭祖去迎接,傅介子推荐任弘做燧长,也一口答应。 但孔都尉与傅介子,性格上一个保守一个激进,完全是两类人。 他甚至不觉得,傅介子能在西域干出一番名堂,毕竟先前几波去西域的使节:一个卫司马、一个光禄大夫,地位都比傅介子高,去时斗志昂扬,却殒命黄沙,丧于匈奴、城邦之手。 孔都尉很想不明白,明明好好攒资历,他们这么拼作甚? 所以,他看在傅介子面上,卖的人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任弘祖父是任安,敢在陛下和卫太子中间骑墙,两面不讨好的巫蛊罪官,全家就剩他一个,人脉尽失,早没有扶持的价值了。” “而当年举咎任安的人,现在做到什么位置了?二千石的国相!比我还高一级。” “虽然他现在或许忘了任安的子孙,但若任弘冒头,迟早会知道……” 孔都尉摊手:“大家都是封疆大吏,何苦为了一个孺子,得罪同僚呢?” “我看在傅介子面上,未曾克扣任弘的功劳,他得过少功,我便给他多少赏,既不压,也不抬,已是手下留情。换了别处,嘿,他恐怕连个小燧长都当不上,更别提能撞上两份功劳,竟真能突破百石吏的限制……” “不过,国法的禁锢,立下足够大的军功,就能突破。” 孔都尉负着手,摇头晃脑,又说出了混迹二十年领悟的大道理: “但官场的水深着呢,除却国法,因人情、关系而滋生的禁锢,更是无处不在。任弘以为自己破开了一层壁,但实际上,后面的墙壁,层层叠叠!对他的禁锢和打压,才刚刚开始呢!” …… 在孔都尉那进谏失败碰了壁后,任弘的日子变得很难熬。 满腔热血,被泼了一头冷水,任谁都不会舒服,任弘一开始猜想,会不会是孔都尉要纳其言而不用其人,撇开自己独占功劳? 但随着九月中一天天接近,塞外匈奴人依然在耀武扬威,希望能吸引酒泉守军西移,但敦煌塞内,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任弘便明白,自己的提议,直接卡在了都尉那,根本没上报太守。 他那个郁闷啊,琢磨了几天,反思了一下自己。 出塞的提议确实有点细节不足,让人难以信服,但哪个点子从一开始就是完美无缺的?完善细节,不是上位者需要调动手下各类人才去做的事么? “所以,我的计策还是好计策,只是……” 没遇见对的人! 任弘算是想明白了,一拍脑袋:“我也是糊涂了。” “真以为,人人都是卫霍,人人都是能青史留名的傅介子?” 终于,在敦煌塞外蹦跶的匈奴人,到九月中旬终于销声匿迹了,又过了几日,任弘也得知了一个让他不知是喜是叹的消息。 “匈奴右贤王、犁汙王数千骑入塞,为张掖属国都尉击破,大捷!” …… PS:第二章在晚上。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