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江山 临》 第1章 序(一) 明洪武一十八年三月,湖广夷陵(今湖北宜昌)下堡坪乡赵家村。 南飞的燕子早已三三两两归来,天空是蔚蓝的颜色,午后阳光直暖得人昏昏欲睡。 阳春三月,村外草地上各种不知名的野花早已姹紫嫣红开了个遍,一个扎着两个小羊角辫的女娃娃在草地上欢快奔跑,将自己喜欢的花儿朵朵摘下。 路边还坐着一位少妇,身着一件灰色长袖短衣和浅蓝绸襦裙,身量纤纤,眉眼盈盈,时不时抬起头来温柔地瞧一眼这个跑来跑去的女娃娃,复又低下头去慢慢地编一个花环。那女娃娃发觉手中已经拿满花朵便跑回少妇身边,稚嫩的声音脆脆道:“娘亲,给你。” 少妇放下手中尚未编完的花环,接过摘得大小不一的五色花朵,轻声道:“小妍,你慢些跑,仔细摔了回头又跟你爹哭。”不等说完,小妍早已一阵风儿似地又跑开了。 赵勉(注1)拿着刚买的风筝和卤鸭子走到村外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画。 他走到少妇身边坐下,见微风吹得少妇鬓边的几缕碎发微有些乱,便放下手中的物什,细细帮她顺到耳后。少妇转过头来盈盈一笑:“你来了。” 小妍远远看见,一声欢呼,在跑到离赵勉三尺之处纵身一扑,直撞了个满怀,手中的花朵也掉落了一地,只听她甜甜地唤了一声:“爹爹,娘亲在给我编花环,你瞧,地上的花儿都开了。” 赵勉被撞得顺势往后倒去,将小妍高高托起,朗声而笑:“是啊,花都开了,小妍戴上娘亲编的花环最美了。” 小妍笑得眉眼弯弯,一眼瞧见地上的风筝,声如山间清泉:“爹爹快放小妍下来,小妍要和爹爹一起放风筝。” 赵勉笑呵呵地亲了亲小妍的脸颊,站起身来牵住小妍的小手道:“好,爹爹陪小妍放风筝去。” 父女二人往草地中走,小妍不忘回头问:“娘亲,给小妍编花环的花朵可够了么?” 娘亲笑得如春风般舒畅:“够了够了,快跟爹爹一起放风筝去吧!” 雕觞霞滟,醉幕云飞,不远处,村里的炊烟袅袅升起,一家三口尽兴而归。小妍玩累了,趴在赵勉的肩头已然睡着,五颜六色的花环箍在她的两个羊角辫上。夫妻二人一边回家,一边轻声说话。 “明日便要走了么?” “嗯!此去京师,路途遥远,承蒙刘大人器重,四月十六便要入翰林院,再迟怕要误了日子了。” “你中了进士,入了朝堂,这下父亲可没嘴说了。” “愔愔,岳父大人也是盼我成才。我自幼孤苦无依,亏得岳父大人收留,才能有如今这般,总不能辜负他老人家多年来的悉心栽培。” “是啊,我瞧着父亲这些日子来确实高兴。” “今儿个是小妍三岁的生辰。为人父母者,总须得为计之长远,如今我多少也能体会岳父大人当年的心情。” “我一早认定你满腹才华,必不会错的。” “岳父大人最爱村东头赵家婶子做的卤鸭,今晚我们一家子好好聚聚。” …… 二人软语向前,只留下身后晚霞满天,铺得无穷无尽,村口一株桃花,粉红的花朵开得灿若云霞。 赵家村只有一户家人不姓赵,便是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沈济。沈济十年寒窗,屡试不第,只顾自己苦读诗书,累得妻子熬出一身病痛,生下愔愔便撒手人寰。自妻子离世后,沈济便死了心到赵家村开了一家私塾,不再醉心仕途,踏实本分地教导村里的孩子们读书,倒也颇得村里人的敬重。 赵勉自幼家贫,父母早亡。沈济瞧他好读书,便收留了他。他与沈愔愔青梅竹马,心生情愫,四年前,沈济便请里长做媒,乡邻们作证,过了三书六礼,给他们完婚。 婚后第二年便喜得千金,取单名一个“妍”字。只是三度寒暑,赵勉年年落榜,总不及第,沈济便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愈发担心女儿将来的日子清苦,加之年岁渐大,不免成日里絮絮叨叨。 不想去年赵勉乡试中举,今年三月更是榜考中了进士,更得了翰林院学士刘三吾的眼缘,举荐给当今圣上入翰林院为编修。喜事连连,接踵而来,赵勉也算是光耀门楣,遂了沈济当年未了的心愿。 次日清晨,赵家村村口,赵勉背着行囊,与愔愔依依惜别,沈济牵着小妍亦站一旁相送。 “路途遥远,万事小心。一到京师,即刻捎封家书给我。” “愔愔,你放心,待我一切安顿好,便来接岳父大人与你和小妍同去京师。” “此事不急,你刚到京师,公务上多多用心。” “你们在这里,我总不安心。” “家中之事不必挂念,我与父亲能照应。” “你要小心身子。” …… 沈济在一旁有些不耐:“男儿家,心要放在仕途上,怎地这样啰啰嗦嗦!” 小妍尚有些迷糊睡意,赵勉心中不舍,抱一抱她后,向沈济深深一鞠:小婿谢过岳父大人多年来的垂青,定当勤奋,不负岳父大人所望。” 沈济眼中也有不舍,终究只挥了挥手。 赵勉握住愔愔的手依依不舍:“万望珍重,等我。” 目断楚天遥,不见春归路。忽地一阵疾风吹过,村口那开了满树的桃花簌簌落下,点点飞红雨,春天就要过去了。 终究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沈济、愔愔、小妍直至赵勉的身影消失不见,方转身缓缓地往回走去。 寒来暑往,花开花落,转眼间,四个春秋,弹指而过。 赵勉走后的两个月,愔愔收到书信,信中言辞切切,思念眷眷。 只不过,初初时字里行间多是对愔愔和小妍的思念之情;慢慢变成对刘大人的提携感激涕零,不知何以为报;再有信中晦暗提及刘大人的掌上明珠对他似有情意的话语;到后来,字越来越少,信也越来越少。只知道,他仕途平顺,却绝口不提接他们去京师之事,说忙,一直未顾上安排。 这两年来更是只字片语也无,小妍已经七岁,觉得娘亲的笑颜越来越淡,余暇时总爱拨动琴弦,翻来覆去,只一首曲子。 小妍知道,这是《凤求凰》,当年爹爹在家时,总爱奏这首曲子给娘亲听。如今只要一听到这首曲子,她便知,娘亲又在想爹爹了。 外公的身体越来越差,心绪也越来越坏,小妍似懂非懂地听着外公对爹爹的怨言。 自去年冬天,沈济得了一场风寒后,一直没能好起来。人年纪大了经不得病,如今三月都将将要过了,却越发严重,自二月里咳出第一口血后竟卧床不起了。 这一日的夜晚,小妍已经睡了。愔愔端着熬好的药坐在床边,打算服侍沈济吃了药歇息。她拿着汤匙仔细地吹着,沈济拍拍女儿的手背道:“先放着晾一会儿吧,不忙。” 愔愔依言将药碗放在床边的案上,劝道:“爹,大夫说,您这是寒症,药要热热地喝下去,方能见好。” 自赵勉走后,沈济的脾气倒是见好。尤其这两年,心绪虽坏,但也知道愔愔心里面苦,忍着从不说重话。不过今夜,他似乎有话要说。 很久没有在愔愔面前提起赵勉了,即便小妍有时会无意间言及爹爹,父女二人也回避着拿话岔开。 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岁月在他的眼角留下了深深的印记,顺着嘴角一直延伸到了脖子,一丝丝地带走生机,整个人如一根即将风干的枯藤。今晚,眼睛依旧干涸着,但原本已经灰败的眼珠子倒透出些光亮。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2章 序(二) 沈济语重心长:“愔愔,赵勉一走已有四年,如今更是音讯全无了吧!” 愔愔只轻轻“嗯”了一声,好似仍不想提这个话题。 “爹爹知道,你不说,都闷在自个儿心里。孩子啊!爹爹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想,是不是错了?其实一早开个私塾,不用你娘熬得那么辛苦,我们一家子也能开开心心过一辈子。女孩儿家还是嫁个本本分分的人踏踏实实过日子最好。爹爹以前是心气儿高,总想着赵勉能金榜题名,入朝为官,你的日子能好过些,如今看来,却是误了你了。” 愔愔将所有愁恼都藏在心里,经沈济这样一说,仿佛在心上撕开一个小口子,满心的苦闷都化作了眼泪,再也忍不住,一颗颗滴落下来。 沈济忙不迭拿手去擦:“闺女不哭,不哭,啊!心里有苦,就跟爹说。”想了想又把手放下道,“哭吧,心里苦,哭出来也好!” 愔愔伏在沈济的膝上抽泣:“爹,女儿不苦,不是有您陪着女儿嘛!” 沈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愔愔啊!爹知道,这身子怕是好不了了,还总拖累着你们娘儿俩。” 愔愔一惊,慌忙直起身子:“爹快别胡说,大夫说了,再吃上几剂药就好了。” 都说人到临死心智却最是清明透彻,沈济握着愔愔的手道:“你别急,听爹把话说完。赵勉是不会回来了,可爹知道,你不自个儿去京师看一看,不会死心。这些年爹好歹积攒了些散碎银子,估摸着也够你带小妍去一趟京师的了,你就去吧。”话到这里,文人骨子里那股子心气儿又透了出来,“只一条,记着爹的话,他若真攀龙附凤做了那忘恩负义的陈世美,我们沈家也不会出个哭哭啼啼的秦香莲。你还年轻,缺了他,吃糠咽菜,回到这赵家村,总能活下去,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一通话说完,到最后又有些急,止不住地又咳了起来。愔愔拿出帕子,见又是一口血咳在了帕子上,急得忙给他拍背顺气,劝道:“爹,您还病着,喝了药早点歇息吧。” 沈济点点头,就着愔愔的手把药喝完,睡了。 第二日,他没能熬得过,撒手去了。死前只絮叨着那几句话:“去吧,去京师看看,你还年轻,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愔愔在乡里乡亲们的帮助下,安葬了沈济,赵家村北面的小土坡上又添了一坯新土。 过了头七,愔愔收拾包袱,背着那方琴,往自己和小妍的发间各簪一朵白色的麻布花,跪在沈济的坟前磕了三个头道:“爹,我带着小妍去京师了。就算赵勉真做了那忘恩负义的陈世美,沈家也不会出个哭哭啼啼的秦香莲。您的话我记住了,我会好好自个儿带着小妍活下去。” 小妍有些懵懵懂懂,问道:“娘亲,我们要去找爹爹吗?外公以后都不会醒了是不是?” 小妍头上的白花有点歪,愔愔蹲下身子,替她正了正哽咽道:“小妍,外公睡着不会再醒来了,娘亲要带你去很远的地方找你爹爹。” 小妍见娘亲哭了,用一双小手替愔愔擦眼泪:“娘亲不哭,小妍也不哭。娘亲带小妍去找爹爹,找到爹爹跟爹爹哭,告诉爹爹外公再也不会醒了。爹爹最怕娘亲和小妍哭的,一定会把外公叫醒的。”言语间,自己也哭了出来。 愔愔一怔,替自己和小妍把眼泪都擦干,将小妍揽入怀中道:“娘亲也不知道这次还能否找到爹爹。小妍答应娘亲,即便找不到,小妍也不哭,跟娘亲一起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好不好?” 小妍不懂:“为何会找不到爹爹呢?难道爹爹也跟外公一样睡着了吗?” 愔愔站直了身子,抚了抚小妍的脑袋,轻轻叹道:“爹爹没有睡着,只是人离我们远了些,不知如今心还在不在?” 小妍仍是不懂,却也不问了。 彼时,人间四月芳菲天,正是陌上花开的季节。清晨的阳光照着村外的那片草地,微风拂过,弄皱了那一片绿茵,像极了愔愔现在的心情。她却仍旧坚定了脚步,带着小妍一步一步往京师走去。 迢迢两千里路,当初赵勉一个男子骑马尚要走二十天。愔愔从未出过远门,因着怕盘缠不够,也不敢雇车,一路问着人,又带着小妍,足足走了近四个月,待到京师时,已是初秋了。 水阔山遥,在过了已经数不清的几重山几重水之后,这一日的正午,愔愔牵着小妍的手,走进京师的城门,无措地站在这熙攘的街道上。 知道京师是繁华之地,但真正踏进京师的那一刻,才明白泱泱盛世原来是这样一幅景象。 行人川流不息,香车宝马来来往往,高楼如林酒如海。两旁的商铺琳琅满目,各种各样的招牌被正午的阳光照得耀眼,隐约有丝竹管弦的声音,成衣铺子,茶寮酒肆,珠宝玉阁。还有形形色色的小摊子,卖脂粉、卖包子的,富饶而喧嚣,愔愔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小妍晃一晃愔愔的胳膊道:“娘亲,我饿。” 愔愔这才反应过来,带着小妍往那繁华深处走去。 在一处小面摊前停下,一位大娘正忙得热火朝天。愔愔要了两碗面,与小妍一人一碗吃着。小妍真饿了,不过一会儿工夫,便吃了个底朝天,愔愔却是慢条斯理的,于是又从自己碗里拨了一些给小妍。 直到摊子上吃面的人都散尽了,那卖面的大娘也空了下来,愔愔方客客气气问道:“大娘,能向您打听件事么?” 大娘是个闲不住的,这会子又没什么人,便坐到了愔愔的旁边热情道:“大妹子,您说!” 愔愔道:“大娘,我是带着女儿来京城寻我夫君的。他叫赵勉,四年前金榜题名入选了翰林院,想问问大娘在翰林院供职的官爷们都住在何处?” 那位大娘一听赵勉这个名字瞬间就来了精神:“大妹子,你说的可是如今刚从大理寺丞升到刑部尚书的赵勉赵大人?” 愔愔一听有点回不过神儿来,似乎有无数个小虫子在耳边嗡嗡吵。她只一味地想:大理寺丞是什么?这刑部尚书又是多大的官儿呢? 大娘上上下下打量了愔愔一回,疑道:“两年前,赵勉赵大人与翰林院大学士刘三吾刘大学士家的小姐成亲。那刘大学士老来得女,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刘大学士对这个乘龙快婿很是满意,听说特地请皇上赐的婚,当时京城热闹了好些天呢。” 愔愔愣愣地说不出话来,脑中有无数个声音在喊:“是他吗?真的是他吗?” 直到小妍扯着她的衣袖小声提醒:“娘亲,大娘在问你话。” 愔愔木木地问:“大娘,您方才问什么?” 那大娘满腹狐疑:“我说大妹子,你说你的夫君是如今的刑部尚书赵勉赵大人?他的府上在西长安街,官老爷们都住东西长安街。” 愔愔强自将脑中万千个声音撇开,摇了摇头勉强笑道:“人都有相似,何况是名字,想来不是。” 大娘这才释然。 愔愔顿了顿又问:“大娘,请问您,这京师哪家客栈的价钱公道些?我们母女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 大娘皱了皱眉头:“我瞧你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京师里什么都贵,这好的客栈就更不用说了。你一个女子,生得又好,还带着个女娃娃,若是去了什么三教九流的地方当真不妥!” 愔愔想想大娘之言十分在理,只能求助地看着大娘:“依大娘之见该如何是好?” 小妍安安静静地在一旁不吵不闹,只拿一双乌黑的眼珠子定定地瞧着这位大娘。 大娘见愔愔说话温温柔柔,小妍生得模样齐整,娇憨可人,便道:“这样吧,京师这么大,你既是寻人,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寻到的。我就住在城东的桃叶渡口,若不嫌弃,家里倒还有间空屋子可以租给你。” 愔愔心思虽单纯,但一路走到京师也颇多不易,心下便有些谨慎,问道:“不知大娘家中还有何人?会不会叨扰?” 大娘重重叹了一口气:“哪里还能有什么人!我是个寡妇,刚嫁人没多久,夫君便被征入军中打仗,这一去便没能再回来,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总指望着不定哪天他就回来了,于是摆了个面摊子等着他。这一等就等了二十几年,心里头明白,他是回不来了,只是这日子总要过下去。” 愔愔想起爹爹临终前的殷殷嘱咐,不由得又添了几分心伤。停了一瞬,方觉自己牵起了大娘的伤心事,慌忙道:“都是我的错,惹大娘伤心了。” 大娘反过来安慰愔愔:“我夫家姓郑,你就叫我郑大娘吧。这么些年过去,早就不伤心了。倒是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夫君也不在身边,我与你们娘儿俩也算投缘,这租子自不必算了,面摊儿上忙起来时一个人顾不过来,你帮忙照应着,得空时,便去寻你的夫君吧!”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3章 序(三) 于是,愔愔带着小妍在郑大娘家安顿了下来。 她终于知晓这四年来赵勉扶摇直上,在京师风生水起,早已将她们母女抛诸脑后。然而愁肠绕尽百转千回,却仍是拿不定主意,不知接下来到底该如何是好! 爹爹的话语犹在耳边:我们沈家不会出哭哭啼啼的秦香莲,回赵家村,自个儿好好活下去。可不去见一见他,不问个清楚,如何甘心! 人近在眼前,她却如此踌躇着,过了一个多月,适逢中秋团圆节。 八月十五,皇帝宴请群臣,因是阖家团聚的日子,国公王亲大臣们也会携家眷出席。 马皇后已薨逝,如今便由着统领后宫的宁妃郭氏(注2)领着宴席上的女眷们拜月,以示家国天下大团圆。各色果饼九九八十一种,取长长久久之意,每种错瓣摆成莲花的形状。民间也有拜月的习俗,平常人家不过朝东设供案、摆供品。 郑大娘年年自己过中秋,如今家里多了两个人,尤其是小妍整天大娘前大娘后,一会儿夸大娘面煮得好,一会儿夸大娘衣服缝得俏,哄得大娘眉开眼笑,早早收了摊子。 幕天斜阳,西长安街两旁梧桐黄了,她们三人路过街口时,恰巧一阵秋风吹过,叶子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愔愔伸手接住,心一阵一阵地凉。 远远瞧见一名男子正策马缓缓进入西长安街,一顶四人绿呢轿子正往外走。那男子见了,忙勒住马下来迎了上去,轿子亦停下,里面出来一位官家少妇,男子上前握住了少妇的手道:“怎么自己跑了出来,不在府内等我接你?” 少妇笑得温情:“今日是圣上的拜月大宴,怕误了时辰,故而赶着自己出来了。” 愔愔瞧了个分明,那男子不是赵勉却又是谁!小妍虽自三岁起便没再见过赵勉,但也总觉得哪里不对,紧紧拉住愔愔的手不肯走,口中唤道:“娘亲,娘亲。” 愔愔慌忙捂住了小妍的嘴对郑大娘道:“走快些吧,可別惊了官爷的马。” 郑大娘挑着担子往前,没有瞧见愔愔和小妍的神情,笑呵呵道:“是要快些了,今日要拜月神,回去还得准备祭品。” 赵勉将夫人送上轿子,再度翻身上马侧身时瞧见愔愔的背影和不断频频回首的小妍。心中一惊、手上一抖,缰绳自虎口软软滑落,须臾间轿子行了出去,马却停在原地。 绿色轿帏被轻轻掀开,少妇探出头来,疑惑道:“怎么了?” 赵勉方回过神来,忙紧了紧手中的缰绳道:“没什么。” 天朗气清,愔愔怅然望着那一轮明月高悬,一分秋,一分憔悴,始觉人生凉初透。 郑大娘忙里忙外准备着供品,一惯乖巧伶俐的小妍倒没有跑去帮忙,只站在娘亲的身边,不住轻声问:“娘亲,那是爹爹吗?是爹爹吗?” 愔愔看着小妍无助的小脸,咬着唇死死不肯开口,怕自己一个忍不住落下泪来。 郑大娘察觉出愔愔和小妍的异样,不明就里,以为愔愔人到中秋分外思念她的夫君,想起当初的自己,不免也有些感怀。对愔愔招招手:“来,拜一拜月神,求月神保佑早日找到你的夫君。” 愔愔如生生吞了黄连在口,默然随着郑大娘拜下,心中不住地想,已经找到了,亦清楚了自己的归路。 她拿出琴,挑动冷冷琴弦,一曲《凤求凰》,一缕相思意,从前恩爱,情到不堪言处,尽殇! 第二日,愔愔和小妍未与郑大娘一同出去,打算收拾好行囊,晚间与郑大娘告别,次日与小妍回赵家村。 秋日的午后,赵勉走进郑大娘的屋子,挡住了身后一片晴灿的阳光,因背着光,并不能看清楚他的模样。 愔愔只定定地坐在屋里,过了很久,周遭静得过分,愔愔用手挡了挡额头,四年前眉眼中的盈盈笑意早已荡然无存,淡淡道:“你来了。” 话,还是从前的那句话。心,却不是从前的那份心了。 小妍站在愔愔身边,过了半晌,迟疑问道:“你——是我爹爹吗?” 赵勉再也忍耐不住,上前来蹲下一把将小妍搂在怀里,泪流满面:“是的,小妍,我是你的爹爹。” 小妍瞬间哭出声来,拼命想挣开他的怀抱,边哭边喊:“那你为何不认我,昨日我瞧见你了,你也瞧见我了。可是你不认我,也不认娘亲,你不是我爹爹,我再也不要爹爹。” 当年离开赵家村,小妍尚是孩提模样,如今已至髫年。赵勉身子一僵,被小妍一推,跌坐在地上。 愔愔牵过小妍,安抚道:“小妍不哭,大孩子了,不兴哭的。”转首又对赵勉道,“你既然来了,有什么话就起来说。若没有,就回去吧。” 赵勉将头深深埋入双膝之间,沉沉出声:“愔愔,对不起,小妍,对不起……” 愔愔又对小妍道:“小妍乖,到隔壁郑大娘屋子里去玩?娘亲有话跟他说。” 小妍甚是乖巧,恨恨地瞪了一眼坐在地上的赵勉,转身走了出去。 愔愔冷冷道:“你不说,我来替你说。你自到了京城,举目无亲,一丝人脉也无。亏得刘大人对你另眼相看,做了他的门生,事事提携着你,又得了刘小姐的青睐,特由皇上下旨,结为秦晋之好。你倒真是好命,命里总有人相助。不过,你尽管放心,纵然你是陈世美再生,我也无处去寻包青天,更不屑做秦香莲。明日我便会带小妍回赵家村,从此你我天各一方,再无任何干系。” 赵勉慢慢站起来,在另一把凳子上坐下,缓缓道:“这些年来,其实,我一直都很惦念着你们。”四下看了看,“岳父大人没来吗?” 愔愔垂下眼帘,声音中带了一丝凄苦:“爹自去年得了一场风寒一直不见好,今年三月去了。” 赵勉又是一怔,胸中无限哀凉,深吸一口气,似下定决心般对愔愔道:“愔愔,你别走,就留在京城,好吗?岳父大人不在了,你总要有人照应,我帮你找处屋子……” 愔愔愤然拒绝:“留在京城?你帮我找间屋子?我做你的外室?小妾?小妍呢?小妍是谁?” 赵勉有些情急,慌忙解释:“不是不是,你听我说,愔愔,能否再多给我些时日?五年?不,三年,三年后,我辞官与你同归故里。我只是不放心你一人千里迢迢带着小妍回赵家村,你等我,等我一起与你回去。” 愔愔不住冷笑:“赵大人,您满腹经纶,平步青云,官拜刑部尚书。你说你要舍弃这一身的荣华,与我辞官归故里?” 赵勉握住了愔愔的手,言辞恳切道:“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当初漫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注3)。愔愔,你信我,我拿我们这么多年的情份作保,我对你,一切如昔。” 愔愔甩开他的手骤然起身:“你与我事到如今还有情分可言么?大人请回吧。” 赵勉不知如何才能叫愔愔相信,眼见一旁的琴,一曲《凤求凰》从指间流出,琴音一如从前,分毫不改。小妍亦被琴声吸引,走进来,站在愔愔身边,静静地听。 赵勉一遍又一遍反复奏着,忽然“铮”的一声,徵弦应声而断。彼时夕阳西下,秋风飒飒,孤城画角,一片寥廓。 愔愔轻声道:“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琴声无力再续,赵勉却坚定对愔愔道:“你务必信我、等我,我明日再来等你的答复。” 十六追月之夜,一轮满月悄上枝头,撒入人间一地清辉。只是自古从来就没有人月两团圆! 夜深了,愔愔辗转难眠,两小无猜的情意、多年的夫妻缘分,真的就要从此断了么?看向身边熟睡的小妍,小小人儿的眼角犹自挂着泪珠,梦中喃喃自语:“爹爹,爹爹。”她一声轻叹,心渐渐柔软。 隔日起来,让小妍跟了郑大娘去,自己在屋里静静等候。午后,赵勉依约而来,殷殷切切:“愔愔,你可愿等我?” 愔愔思量久久,素手抚上断弦,终带了浅浅笑意对赵勉道:“弦断了,你帮我修,我便在这里等着就是。” 赵勉喜极而泣,拥愔愔入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4章 序(四) 洪武二十三年正月,前朝丞相咬住、太尉乃儿不花、知院阿鲁帖木儿等屯驻迤都(今蒙古苏赫巴托之达里甘戛附近),屡屡生事,百姓深受其乱、苦不堪言。朝廷遂命皇三子晋王朱㭎、皇四子燕王朱棣分兵两路,各率师北征。 洪武二十三年三月初二,暴雪突至,数日不绝。燕王朱棣率军至长城古北口(在今北京密云北),出其不意,借暴雪之势漏夜直捣乃儿不花其营。乃儿不花难敌燕王雷霆之势,束手就擒,燕王大捷,收其部落数万人、马驼牛羊数十万头。自此,燕王及其麾下骁勇善战,威震四方,为朝廷不可或缺之栋梁。 洪武二十三年五月,刑部尚书赵勉奉诏,与户部尚书杨靖相互调任。杨靖任刑部尚书,赵勉任户部尚书。 赵勉离任刑部尚书前上表:“微臣承蒙皇上不弃,身居刑部,深感大明太平盛世,文景之治尚不能及,当今圣上王者之政,尚德不尚刑。” 时逢洪武年间的胡惟庸案余波渐渐平息,功臣良将被诛杀得所剩无几,正是需要平定民心的时刻,赵勉此举甚得圣心。于是皇帝上谕:“愚民犯法,如啖饮食。设法防之,犯者益众。推恕行仁,或能感化。自今惟犯十恶并杀人者死,余罪皆令输粟北边。”又曰:“在京狱囚,卿等覆奏,朕亲审决,犹恐有失。在外各官所拟,岂能尽当?卿等当详谳,然后遣官审决。” 此外,皇帝还在午门外特设“鸣冤鼓”,民间百姓若有冤情在地方讨不回公道,可上京击鼓直接告御状。自此,官居户部尚书要职的赵勉成为皇帝宠臣,一时风头无两。 赵勉烈火烹油、风光无限之时,愔愔正执了笔濡了墨教小妍习字。妍:一曰慧也,一曰巧也,慧巧之人,福泽一生。又执了小妍的手,轻轻抚过那一方琴,悉心教导。一弦属土为宫;二弦属金为商;三弦属木为角;四弦属火为徵;五弦属水为羽;六弦文声主少宫;七弦武声主少商。小妍神情专注,左手跪、带、罨、推、爪、掐、吟、猱、撞、唤;右手擘、托、抹、挑、勾、剔、打、摘,学得一丝不苟。 月满则亏,盛极必衰!洪武二十五年新年刚过,圣旨下:户部尚书赵勉受贿十余万银两,斩立决! 愔愔看到京城贴得满京城的皇榜时,胸中一股腥甜自口中喷出,身子犹如深秋的最后一片枯叶,就此坠落。 两年多的时光,郑大娘与愔愔母女俩情份日渐深厚,应承了愔愔照顾小妍。愔愔千般叮咛小妍,无论如何,好好活下去,后含恨而终,客死异乡。三年之约,赵勉与愔愔只能于黄泉路上再续! 小妍在娘亲的坟前亲手焚毁了那方琴,琴燃尽后,只剩下被火舌卷成一圈一圈的七根琴弦,焦灰而颓败地散落在愔愔的坟茔之上。 正月晦日,郑大娘收拾好第二日摆面摊要准备的物什后,带着小妍准备回屋休息。 屋中两名男子,一人坐着,一人站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郑大娘应声倒下,身后的门悄无声息地又关上了。 小妍虽未及幼学之年,却因着外公病逝,找到爹爹后,爹爹又只能悄悄地来看她们母女。而后娘亲离世,父亲更被斩立决于午门之外,性情乖巧之余亦愈发冷淡自持。小小年纪也不慌张,只拿一双黑亮的眼珠子瞧着眼前两人,默默不语。 赵勉为官时,偶尔来瞧愔愔和小妍,言语间也会提及皇室宗亲的孩子们会怎样穿着,平民百姓该有何避讳不可逾越。洪武年间对皇家、官家、民家的服饰有严苛的法度,站着的那人一身黑色劲装,另一人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双眸间却是一片寒凉之意,一身紫色蟒龙织锦长袍并腰间一条牡丹青玉腰带,让小妍清楚地知道,此人身份贵重异常。 那黑色劲装之人瞧着小妍恭敬地向那少年道:“主子,这小姑娘倒是胆大,竟也不怕。” 少年带着一抹轻蔑的淡淡笑意问小妍: “你不怕死?” “我怕。” “那你为何不哭不跑不喊?” “哭,于事无补;跑,不自量力;喊,死得更快。” “有点意思。”少年思量片刻,“想活命吗?” “想。”夜深人静,小妍的声音清楚而分明,“外公和娘临终前嘱咐,一定要好好活着。可是,你会饶了我吗?” “本来不会!眼下倒改了主意。”少年敛了笑意,“不过,你要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苏州十泉里奚家桥奚家酒馆有位姑娘名叫奚梅,你若是能想办法让她收留认你做妹妹,我便饶了你。否则,瞧,郑大娘死得毫无声息。” “好。” “你一路乞讨去苏州十泉里,奚梅认了你做妹妹后,只消告诉她,城西郊枫桥边,一到冬天,梅花儿开得极美。” “好。” “明日一早启程。” “好。” 二人带着郑大娘的尸首离去,劲装男子对着少年道:“主子,不是来斩草除根的么?” 锦服少年道:“毛骧(注4),赵勉犯的是天子钦定的坐赃重罪,绝无翻案的可能,若非如此,也不会命你去赵家村查探赵勉的底细。这小姑娘的求生欲极强,也很聪明,身为赵勉唯一的遗孤她必不会泄露了自己的身份。这姑娘的性子,放在奚梅身边正好,你着人留意,她若不能成为奚梅的妹妹,再杀不迟。” 毛骧在一旁躬身相随:“是。” 少年意味深长道:“但愿她能保住她自己的命。”暗夜中,二人的身影没入皇城。 二月初一,小妍独自一人往苏州城走去,春寒料峭中,幼小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得很认真。 洪武二十五年五月,皇太子朱标因病薨逝,皇帝悲痛不已,随即册立其次子朱允炆为皇太孙(长子早夭),是为储君! 洪武二十六年,凉国公蓝玉谋反一案爆发,皇帝将蓝玉逐族问罪,并株连蔓引:族诛一公、十三侯、二伯,牵连被杀者达一万五千多人,开国之功臣宿将几乎殆尽。因蓝玉意图谋反罪大恶极,皇帝命刽子手将蓝玉全须全尾整张人皮剥下来送往他女儿蜀王妃处,作为“留念”。洪武二十七年,蜀王妃因病与世长辞! 洪武二十八年正月,皇二子秦王朱樉领军前往洮州征伐前朝叛军,叛军慑于秦王勇猛,不战而降。皇帝十分高兴,大加封赏。奈何天妒英才,同年三月,秦王朱樉因病薨逝。 洪武二十九年三月,朝廷收到边境告急文书,大宁卫(今内蒙古宁城)以北有前朝残余旧部死灰复燃,因宁王从未独自领兵作战经验尚浅,情急之下忙忙上奏请求增援,皇帝命驻扎在北平(今北京)之燕王朱棣前去大宁率兵歼灭。 燕王朱棣领兵至彻彻儿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败元军旧部,并收服以奇袭快攻而闻名天下之朵颜卫,凯旋班师。朝廷将燕王所收之朵颜卫尽数编至宁王朱权麾下,燕王朱棣以皇上威名足以安定四海为由,将其麾下将士归还朝廷,只留不足两万人之亲王三护卫(注5)。同年觅得倾世佳人,安于封地北平,从此缱绻情深,淡出朝堂。 皇三子晋王朱㭎自洪武二十三年凯旋班师后被指有异心,虽得当时之皇太子朱标力保,却一直郁结在心,之后更是一病不起,于洪武三十一年三月薨逝。至此,皇家玉牒所记载孝慈高马皇后之皇四嫡子,燕王朱棣位列众亲王之首。 洪武三十一年六月二十四日,皇上驾崩,庙号太*祖,谥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六月三十日,朱允炆即位,定下一年为元年,年号建文,史称惠帝。 注: 1、赵勉:湖广夷陵(今湖北宜昌)下堡坪乡人,历翰林院编修、大理寺丞(正五品)、刑部尚书(正职,从一品)、户部尚书。娶明初大臣刘三吾的女儿为妻,夫妻二人因“坐赃”而被明太*祖朱元璋下令处死。 2、宁妃郭氏:宁妃郭氏,明太*祖朱元璋的妃子,生卒年不详。郭宁妃在洪武三年(1370年)生下一子:鲁荒王朱檀,即是明太*祖第十子,齿序第九子。马皇后、李淑妃先后薨逝,太*祖命郭宁妃摄六宫事务,是当时宫中地位最尊贵的妃子。 3、《千秋岁引·秋景》 北宋 王安石 4、毛骧:相传洪武年间锦衣卫被撤前的最后一任指挥使,因胡惟庸案连坐而死。又传洪武帝赦免了他,明为皇城禁卫军统领,暗为洪武帝监视各地官员之组织头领。 5、每位亲王都有三护卫,明制每卫约五六千人,故合计不超过一万九千。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5章 第一章妍尽梅蕊起,恁凭展迷帘(一) 洪武二十九年,初冬,苏州十泉里奚家桥。 今年的冬天冷得有些突兀,不过才十月末,第一场雪就毫无征兆地飘了下来,只是疏疏落落地一日便停了,故而地上薄削削的一层并不能阻碍车马如常行走。 雪后第二日,奚梅特地起了个大早。天虽昏暗,她却只一心想着,这场雪若能使得枫桥边的那片梅林初绽花蕊,那明年这个时候,她便能饮上一杯自己的初蕊酿了。 雪是停了,可江南冬日里那股能渗到人骨头里趋之不去的寒意,在黎明尚未到来之前显得尤为沁凉。 奚梅却是不怕,月白色绢布长袖对襟薄短袄和绿色棉罗裙,只在袖口处淡淡地绣了几朵浅碧色的梅花,并着浅灰色丝线的花枝。满头青丝只用一根碧色纱带将顶部的秀发束起,余下的就这样散着,又在外面套了件青花棉布狭领长袄。 她替尚在熟睡中的妹妹阿蕊掖了掖被子,再拿过一个白瓷酒壶灌满了昨日刚启出来去岁存下的初蕊酿,而后出门跳上自己的小骡车。小骡子“呼哧呼哧”地自鼻口处腾出团团白雾,骡车上还装了四个空陶瓮和两个小背篓。她素手略扬,轻轻地往枫桥边去了。 奚梅刚出门,阿蕊蓦地睁开双眼,拥被缓缓坐起来。日头未出,因着下了雪的缘故,薄薄的光被窗户的油纸一滤,屋中一片蒙蒙的光,她的心亦随之暗沉到底。 在奚家酒馆生活了四年,她过得很满足,有些像回到了小时候生活的赵家村,那时爹爹还未离开,一家人其乐融融。只不过现在爹娘换成了姐姐,每年的第一场雪来时,姐姐必是要欢欢喜喜地去枫桥边的。 于是,雪便好似点点积在了她的心头,将她整个人冰回到最初,那一身深紫色蟒龙织锦长袍的少年随即在她眼前出现,硬生生横在了她的生命中,令她不寒而栗。继而叫她清醒地认知到现在的一切于她而言,不过如海市蜃楼般虚幻。 长长的一声叹息过后,她起身,与往常一般预备着白日里酒馆所需的小点。 冬季的天空十分吝啬暖阳,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才透出一丝丝稀薄的光亮来。 奚梅驾着小骡车顶着淅淅沥沥的冷风到了枫桥,望向眼前的梅林,借着初始的天光,瞧见落雪好似将无数碎白玉和零珠抛掷了一地,端的是林峦望中,琼瑶一色。她微微瑧首,怎么也不肯破坏这满地的洁净! 于是,将小骡车在枫桥上系好,背上一个背篓,一手拿起那壶初蕊酿,一手抱起一个陶瓮,小心翼翼地朝那片梅林走去。 寒风似剪却不算凛冽,并着十月的梅蕊初绽,微微吹起奚梅垂下的青丝,吹得她似被裹上十月小梅初绽时节、隐隐而不浓烈的梅香。 捧着陶瓮背着背篓进入梅林,少顷间鞋袜有些湿,寒气变漫了开来。她就着壶嘴狠狠地灌了一口酒,眸光流转间寻了处稍见平整的石头,将酒壶放下,一点一点去取那初开新梅上的积雪。 一朵朵半开的白梅被摘了下来,将积雪抖落入陶翁后便顺手将梅花扔到背篓里。奚梅的手势轻柔而娴熟,生怕在取梅花时将尚未摘到之梅花上的积雪碰落,也要小心避开那些仍未开放的花骨朵。 过了好一会子工夫,一个陶瓮总算是满了,奚梅的手足也不似方才刚来时那般冷硬,天边的鱼肚白逐渐被橙红侵染,眼见着日头就要冲破云层,用阳光温暖这被冰雪覆盖的寒冬。 她回到枫桥上,换过一个陶瓮,再回到梅林,放下陶瓮和背篓,执起酒壶半倚梅树意态闲闲地望着东方,等待着朝阳的光辉来彻底照亮这玉雪寒梅。 红梅白梅交相辉映,鱼肚白、金黄、橘红,朝霞似一卷徐徐铺开的丹青画卷,刹那间画满了整个大地,连远处黛瓦白墙的民居也被蘸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辉。 冬日清晨的柔和光芒覆在她不施脂粉却欺梅赛雪的容颜上反射出似羊脂白玉一般的清润光华,朝霞万丈时,她开心愉悦地将嘴角弯起一道优美的弧,发丝随风轻扬间亦带上浅浅欣喜。 奚梅并不知道,正当她醉心于破晓美景之时,小骡车边悄然站立了一位长身玉立的玄袍男子,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良辰如斯。 朱棣与道衍和尚叙旧完,自妙智庵策马返回京师途径枫桥,就看到了这样的奚梅,止住了脚步。 奚梅心满意足!她放下酒壶、背起背篓、捧着陶瓮再度转身进了梅林,继续收集积雪和初开的各色梅花。 彼时天已大亮,在梅林中穿花往复,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手上的这个陶瓮又满了。她回身往自己的小骡车走去,待到走近乍然看到枫桥上的朱棣时,唬了一跳,微微有些发酸的胳膊一个不稳,手中的陶瓮生生地往地上砸去。 朱棣身形微动,在陶瓮即将落地的那一瞬间,堪堪接住放回车上。奚梅愣愣地看着这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男子,有些回不过神儿来。 朱棣歉然开口道:“惊到姑娘,是在下的不是,还望姑娘莫怪。” 奚梅略略收回自己有些散乱的心神,问:“阁下这是?” 朱棣将近而立之年,横眉斜入鬓,棱角分明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年少男子的肆意轻狂,更配着玄色锦袍,隐隐散发出沉稳高贵之气。他缓缓对奚梅道:“在下前几日自京师而来,听闻苏州小桥流水,枫桥边更是景色醉人,故而今日一赏,不想唐突了姑娘。” “哦!”奚梅应了一声,亏得她自幼在酒馆中长大,陡然遇到陌生人不至手足无措。可即便如此,未出阁的姑娘遇上陌生男子,又是在这人烟稀少的姑苏城外,奚梅脸上还是微微有些发烫。略略屈膝福了一福,“方才大惊小怪了,多谢阁下帮我接住了陶瓮,费了好大的工夫,若砸了当真可惜。” 朱棣微微一笑,那笑容似刚刚升起的冬日暖阳,温温地暖得人的五脏六腑都跟着舒泰起来:“适才看姑娘费心收集那寒梅白雪,若真因为我的缘故白白浪费了姑娘的心血,才是罪过。” 奚梅看着他的笑容如此亲和,脸越发烧得厉害,嘴上却不肯示弱:“原来阁下一直在这里瞧着却不出声,倒叫我平白唬了一跳。”说罢拿起另一个空陶瓮,换过另外一个空背篓朝梅林走去。 朱棣拿过最后一个空的陶瓮在奚梅身后亦步亦趋道:“是我不好,不如由我陪姑娘一起收集积雪,将功折罪。” 奚梅听罢,回眸盈盈一笑,眉眼间的温婉合着娇俏的声音清脆道:“自然是好。” 太阳早已冲破云层映耀梅林并着满地的落雪流光溢彩,奚梅对着身边的朱棣叮嘱:“方才已采了白梅,今年用白梅酿制的初蕊酿想来也够了,接下来我要收集红梅了,你可不要弄错。” 二人在一株半开的红梅树下站定,奚梅的手势甚为熟稔,轻轻一拂,一朵半开的红梅便被她轻巧地捏在了指尖,将花瓣上的积雪抖落陶瓮,头也不回便朝身后的背篓扔去,那花儿划过一个得意的弧度,安静地落在了小篓子里。 她侧首朝朱棣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道:“便是这样,你可瞧清楚了?”说罢,退开几步。 朱棣依样画葫芦找上一朵半开的红梅,却在摘下梅花的那一刻扯动了花枝,一树的积雪猝不及防兜头盖脸地落了他一身。 他略略有些尴尬,奚梅再也绷不住乐不可支地笑弯了腰,却很快过来帮他将身上的积雪弹了个干净,口中关怀道:“苏州的第一场雪经不得日头,一晒便很快地化了,千万不可将衣裳弄湿,回头着了风寒就不好了。” 朱棣又好气又好笑:“你是故意捉弄我?” 奚梅直乐得眉眼笑开了花:“我第一次摘梅花,便如你此时一般,接着得了好几日的风寒,嗓子哑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朱棣见她笑生双靥,呵气如兰,心中微荡,想也不想就捉住奚梅的手心疼道:“手这样凉,却还穿得如此单薄。” 奚梅不意他掌心中传来的脉脉暖意竟这般突如其来,心下一慌,轻轻挣开,那暖意直蹿上了耳根。她垂首轻轻道:“无妨,我带了自己酿的梅花酒可以驱寒。再者,这活计也极是累人,劳作一会儿变没那么冷了。” 说罢默默朝另外一株红梅走去,二人一道静静将手中的陶瓮装满,背篓中的红梅也收获颇丰。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6章 第一章妍尽梅蕊起,恁凭展迷帘(二) 朱棣在林中找了一块平滑的石头,将手中的陶瓮放在一旁,拂去落雪后用衣袍的一角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那衣裳料子极是珍贵,袖口领口皆绣了万字暗纹,绣线也是极上等的。 奚梅善绣,虽不认得那绸缎却也知道寻常人家是不被允许用这样的料子制成衣裳穿戴的。却见那男子倒浑不在意,自顾自坐了下来,仰首问她:“陪我坐一会儿,可好?” 他的目光中蕴含的无限温柔叫奚梅无法也不愿拒绝,少女情怀已于不知不觉中悄悄打开。她放下陶瓮卸下背篓,拿起白瓷酒壶稍稍抿了一口,坐在了他的身边。 四周安静极了,安静得仿佛能听到积雪融化的声音,朱棣毫不掩饰地垂下眼睑望住奚梅道:“你可以叫我燕,一到冬日便要往南飞的候鸟。” 奚梅扑哧一笑:“似你这般刚毅伟岸的男子怎地会以灵巧的燕子为名?” 朱棣瞧着她,有些恍惚地想:“这世间竟会有如此性情率真纯净美好又笑得这般动人的女子。” 奚梅继续道:“我叫奚梅。”她边说边捡起地上的枯枝将自己的名字写在雪地上,“因我生性极爱梅花,故而给自己取了单名一个‘梅’字。” 朱棣道:“你家中还有何人?” 奚梅眉目清澈,支着下巴道:“我自幼父母早亡,家在城内十泉里的奚家桥边,自小跟着好婆学酿酒,奚家桥边的奚家酒馆可是很有名的。不过三年前,也就是我十五岁那年,好婆也过世了,家中尚有一个妹妹。” 朱棣拿过奚梅手中的白瓷酒壶道:“这就是你酿的梅花酒?” “嗯,”奚梅点点头,“这叫初蕊酿,取花瓣上的积雪化开,将每年初冬时节第一季半开新梅的香味调入白米。因梅花与雪水的香味都太过冷冽,故此我会再加点糯米,入口时便带了些绵软之味。” 朱棣又问道:“我可否尝尝?” 奚梅娇容醉目,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用袖子使劲儿擦了擦壶嘴,将酒壶递到朱棣面前:“我方才就着壶嘴饮过,且并未带酒盅出来。你若是不介意,也……也无妨,这酒便赠与你吧。” “自然是不介意的。”朱棣仰首一口,眸光中蕴含了无尽深意,“真是好酒,承蒙奚姑娘割爱,在下多谢姑娘。” 奚梅心下亦是开怀:“阁下既不嫌弃,不过半壶酒而已。” 朱棣嘴角上扬,深意中更添笑意:“听姑娘的言语,似乎梅花酒还不只这一种?” 奚梅颔首,声如莺鹂:“阁下好会讨酒,不过我今日只带了这一壶。还有薄梅香,取第一季盛开的梅花,制法与初蕊酿相同,不过那时的梅花和雪会愈加冷冽些,故而我会将糯米的份量加重。再有一种便是寒梅浓了,可这寒梅浓极是难得,江南之地,少有洋洋洒洒的大雪缤纷。取三九时盛开的各色梅花和梅花上的积雪,自然那样的花与雪,其寒冬的凛冽之气更深,可糯米的分量亦不可再加,否则便失了此酒的韵致,同理亦不可加入其他花香调制。” 她故作神秘一笑:“我突发奇想用了碧螺银针做引,却歪打正着使得寒梅浓在十泉里乃至苏州城都声名鹊起,若要再好一些,便去更远的邓蔚山香雪海(注2)采集寒梅玉雪。要知道,香雪海漫山遍野的各色梅花,伴着铺天盖地的玉雪,那样的景致才叫醉人呢。”她顿一顿,神色有些黯然,“上一次酿寒梅浓时,恰巧是我好婆去世的那一年。” 朱棣见奚梅神色有些黯然,便转开话题:“听姑娘的谈吐,再加上酿酒的这些巧妙心思,应读过不少书吧?” 奚梅顽皮一笑,眼睫轻颤:“我又不是什么大家小姐出身,哪里能读什么书呢。士农工商,我家便是最末等的商贾,且也不是大的营生。不过……”奚梅唇边的笑意愈发狡黠,“小时候路过私塾时偷偷躲在窗下听壁角,慢慢识得的字多了些,好婆也不爱拘束着我。他老人家走后,我更是天不管地不拘,时时悄悄买一些诗集词集来自己读。” 朱棣仰天,语意悠悠:“唯愿今年能有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好让姑娘再酿一次寒梅浓。”说罢转向奚梅,目光中不经意地流出丝丝情意,“燕在此相约,明年此时,姑娘的初蕊酿、薄梅香、寒梅浓,皆是与燕共品,可好?” 冬日的暖阳渐渐融化了梅林中的积雪,轻轻的风带着梅香徐徐吹来,奚梅的心亦沉醉在朱棣的眷眷目光之中,妙目里有掩盖不住的娇羞:“自然是好,我听说世间还有一种绿梅堪称梅中极品,可极为罕见,即便在香雪海也未见过。”她指着袖口的碧色梅花绣纹,“这是照着自己想的样子绣的,今年冬天我再四处寻寻,若能以绿梅酿出美酒,也不辜负来年燕公子的又一趟苏州之行了。” 朱棣只心疼地紧一紧奚梅的领口:“你寻归寻,记得多穿些衣裳,若病了,可就什么酒都没有了。”手势自然而温柔,霸道得仿佛生来就该如此。 奚梅心头一跳,低低地“嗯”了一声,忙忙侧身让开。抬首望一望天空,已是日正当中。遂对朱棣的笑意中含了一丝微不可见的不舍道:“辰光不早,我要回去了。” 朱棣亦颔首,温言道:“我要回京师,也该走了,切莫忘了我们的来年之约。”说罢打了个哨,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匹青骢马,亮亮的毛发青白相间,气猛姿雄,腕促蹄高,与朱棣相得益彰。朱棣帮奚梅将陶瓮和背篓在骡车上放好,既留恋又无奈道:“回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奚梅坐上骡车,皓腕一扬,回首看了朱棣一眼,慢慢地回奚家巷去了。待到奚梅的身影消失不见,朱棣翻身上马,马鞭一扬,绝尘而去。 远处,一名男子身披海蓝色团福斗篷,并不能看轻面容,只觉得一派天家富贵,气度高华。对着眼前的一切嘴角噙着丝丝冷笑微微颔首,对身旁一个侍从模样的人道:“毛骧,通知奚蕊,接下来会有些时日不与她联络,万不可露出一点蛛丝马迹。” 毛骧略略有些不放心,道:“皇太孙,奚梅不是我们的人,即便燕王将她收在身边,也算不得是我们的一枚棋子,卑职只怕用处并不大。” 皇太孙朱允炆的声音透出一丝凛然:“燕王朱棣是什么人!生性多疑、心思缜密,真安插一枚我们的棋子在他身边叫他查不出来历身份反而会弄巧成拙。这奚家姑娘心思单纯家低清白,只有这样自然而然发生的真实情感才不会叫人生疑。” 顿了一顿,复道:“此番回去,燕王定然会派人暗中仔细盘查奚梅,奚蕊毕竟是奚梅自小收养的义妹,怕是瞒不过去。这奚梅——可是我下了狠心的人选,江南女子温柔之情最能俘获人的心智,她这样清纯无害的性子再加上出挑的姿容才能叫四王叔见之不忘,可千万别辜负了本宫的一番心意。” 毛骧躬身:“皇太孙天纵睿智,卑职叹服。” 朱允炆略一颔首,转身道:“回吧。” 奚梅回到奚家酒馆在厨房收拾那些梅花和落雪看到那一篓子红梅时,忽然手势一缓,怔怔地发起呆来,连奚蕊走过来都未发觉。 奚蕊撑开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疑惑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喊了好几声都不应我。” 奚梅无由来地红了脸,匆匆答道:“没什么,我这里不用你帮忙,你去前头照应着。” 奚蕊走出厨房,其时恰巧屋檐上被日头晒化的雪变成冰水落了一滴在她的眉心,由外及里,冷透了她的手指足尖。 奚家酒馆常日里来买酒的,来来往往都是些熟面孔,从来只有奚蕊一个人在酒馆前头时才会来买酒的宋华走了进来,将一个坛子交给奚蕊道:“姑娘,劳驾打二斤桂花蜜酿冬至酒。” 奚蕊冷了脸应了声“好”,打了二斤冬至酒递给他道:“承惠,一钱银子。” 宋华自钱袋中拿出一钱银子给奚蕊,往周围张望了一下。 奚蕊依旧冷着一张脸接过。 四下无人,宋华轻声道:“主上交代,自今日起会有些时日不再与姑娘联络。”看了一眼奚蕊又道:“姑娘这么个冷心冷肺的性子也该改改了,平常人家像姑娘这个年纪,看着应是不懂世事、嬉笑玩闹的,姑娘仔细别露了痕迹。” 奚蕊心念转动,嘴角扯出一丝笑意道:“好!” 宋华转身离去。 奚蕊的身体似不堪重负地坐在凳子上,攥紧了拳头。其实这些年来,只有宋华来买酒时,她才会这般寒着脸。素日里对着奚梅和街坊邻居们,她也是声如莺啭,笑语晏晏的。 门外,飘风递冷、枝头萧索,寒冬不遂人意地欺身而来。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7章 第一章妍尽梅蕊起恁凭展迷帘(三) 朱棣回到京师皇城之西的会同馆,叫来马和吩咐:“三宝,你亲自去查一个人,苏州十泉里奚家桥边奚家酒馆里的奚梅姑娘,查清楚她的身份来历。记住,决不可败露行迹叫人察觉。” 朱棣在椅子上坐下,自怀中取出白瓷酒壶在手中把玩。三宝应了声“是”后,立刻斟了杯热茶奉上,行动间有些踌躇、欲言又止,朱棣看了他一眼:“有话就说。” 三宝为难道:“道衍大师回妙智痷讲学,王爷回京拜见皇上后即去了苏州,期间世子和携两位小王子已经递了好几次拜帖过来,想见见您。” 朱棣问道:“拜帖收了没有?” 三宝将拜帖呈上躬身回话:“收了,遵照王爷的吩咐告知世子和两位小王子:您不在会馆,奉皇上口谕去苏州妙智庵听大师讲学了,估摸着今儿个回。” 朱棣放下酒壶扫了一眼拜帖,“唔”了一声道:“亏了他了,才刚过十岁,言语间也算谨慎。明儿个就是冬至节的圜丘祭天了,本王一早就要进宫,自然能见着,既去了皇城就好好侍奉皇爷爷,不必来见了。” 三宝仍旧曲着身回:“是。” 朱棣挥挥手:“明儿个寅时六刻便要进宫,你不能跟着,去办方才交代之事,须查得清楚明白,速去速回。” 是夜,会同馆内,朱棣一身玄色常服于掌中婆娑白瓷酒壶,想着昨晚在妙智痷与道衍大师的谈话。 道衍道:“王爷,皇上六十有九,年事已高,加之多年来事必躬亲、劳心劳力,最不放心的——就是自己百年之后江山不稳。” 朱棣颔首道:“这个本王明白,自今年三月凯旋班师旗下旧部尽数归还朝廷且将朵颜卫送至十七弟麾下后,一直韬光养晦,这次三个儿子被传召入京留在皇城教养亦毫无异议。” 道衍摇头道:“二十三年王爷与晋王一同出征,得胜班师后王爷事事以长兄为先于奉先殿上默然而不敢居功,晋王不过稍稍露了些许得色便被皇上忌惮斥责至今。虽得懿文太子力保却始终被皇上忌讳弃之一旁,多年来气结于心终而缠绵于病榻连今年的圜丘祭天也不能成行,可即便如此也未见皇上垂怜半分。” 朱棣目光一寒,下颚线条骤然僵硬指节咔咔作响。 道衍又道:“去岁洮州(今甘肃省临潭县)有前朝叛军作乱皇上舍了王爷另派秦王前去平定,王爷暗中相助令秦王不费一兵一卒大获全胜,班师回朝后皇上大加封赏,以秦王之性情对战功并不懂得虚怀礼让。秦王一向康健,又怎会不过月余光景就无端端因病薨逝!” 朱棣仍是不语! 道衍再道:“王爷的赫赫战功摆在那里,往日的雄心壮志,皇上心知肚明,文治武功又世无其二,今年三月再度一举收服昔年连大明第一元帅前魏国公都束手无策之朵颜卫大胜而归。胜仗皇上一定要王爷打,可打了皇上又要防,这才不得不将世子他们留在京城掣肘于王爷。晋王秦王前车之鉴,王爷细想,又如何仅仅是韬光养晦就能让皇上打消顾虑的?” 朱棣终于开口:“大师之言虽字字诛心却实乃金玉良言,那依大师之见,该如何才能让父皇打消疑虑?” 道衍和尚话锋一转:“王爷与王妃少年夫妻,王爷英姿勃发,王妃将门之后,恩爱天下皆知,燕王府却除燕王妃所出之外只有两名姬妾和一位庶女,当真是一段佳话。前魏国公徐达将军之死是当今皇上的一块心病,纵然将世子他们留在了京城,只怕皇上仍不会放心。” 朱棣眉心一动,似有所悟,却有些迟疑道:“大师之言本王明白,可若无能入心之人,即便收在身边也不过是可有可无,情假戏也假,叫人再添无稽烦恼不说稍有不慎还能弄巧成拙。” 道衍和尚望了朱棣一眼,语意深深:“当年南唐后主与大周后再如何恩爱,尚有后来小周后的‘手提金缕鞋,教郎恣意怜。’王爷与王妃恩爱是为了笼络前魏国公皇上未必不知,而如今徐大将军早已身故。” 朱棣神色似有所动! 道衍终而眉目端然:“其实能不能入心又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忌惮王爷的人相信王爷雄心不在,而世间能叫人丧失斗志的,唯有埋葬英雄冢之温柔乡了。王爷不妨效仿后主李煜,当年李后主若不是在儿女情长上过分了些,江山也不至那样快地就拱手让人了。” 朱棣嘴角勾起了然笑意:“本王明白了,多谢大师提点。” 道衍和尚微笑道:“王爷英明,其实姑苏自古人杰地灵,江南之地美人倍出,温柔之水最能软化人心。二乔一直都有,但愿能成就王爷的另一段佳话。” 想到此节,心中已然拿定主意,将白瓷酒壶中的梅花酒一饮而尽。 皇城内的积雪早已被清扫干净,月光如银河泻落般映照着堆积在重檐庑殿顶的皑皑之上,空气益发地清冷,寒气袭人。 皇城内廷的乾清宫内,红箩炭烧得偶尔发出“哔啵”的一声,龙涎香在涂金狻猊香兽炉中冉冉生烟,殿内和暖如春。朱允炆坐在皇帝面前,祖孙俩屏退左右正闲话家常。 皇帝身着一件明黄九龙蟒纹常服,慈眉祥目道:“炆儿,苏州去过了?” 朱允炆眉目间的森森寒意全然不见,一身天青色飞鱼暗纹的锦袍,神情闲适:“回皇爷爷的话,孙儿去过了,王叔似乎很喜欢孙儿物色的那名苏州女子。” 皇帝颇为满意地颔首:“人是你悉心多年的安排,自己觉得妥当便好,你四王叔若将那女子带走,那个什么阿蕊,也不必留了。” 朱允炆神色有些复杂:“孙儿的愚见,四王叔若将那女子带走,阿蕊……也须得暂且先留她一命。这些年那奚家姑娘待她甚好,怕是头些年也会挂念,等过几年事情淡了,再处置不迟。” 皇帝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这原是小节,你自己拿主意。” 朱允炆笑道:“都是皇爷爷圣明,命道衍和尚回妙智痷讲学几天,又令王叔们前去聆听,才促成了这场偶遇。” 皇帝语重心长道:“炆儿,你四王叔是个人才。若朕百年之后能为你所用,对你大有裨益,防着他的同时你亦要设法好好笼络之,朝廷已无将才。” 朱允炆忙道:“皇爷爷说得是,孙儿也是这样想的,故而才想着暂时先留着奚蕊以防生变。” 皇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问:“明日圜丘祭天的事宜可都安排妥当了?” 朱允炆回道:“方才来见皇爷爷前刚与礼部和太常寺又对了一遍,都妥当了。” 皇帝看着肖似懿文太子的朱允炆道:“朕知道你一向勤勉,不过奎儿还未满月,如今你也是当父亲的人了,多少腾挪出些时间来,别跟你皇爷爷当年一样,唉!”一声吁叹,饱含无限唏嘘。 朱允炆知道皇帝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忙张口想劝慰两句,皇帝拍了拍朱允炆的肩膀道:“朕也乏了,你也早些回宫歇着吧。”随后扬声,“昌盛。” 一名内侍躬身而入,伺候着皇帝往寝殿走去,朱允炆起身叩首:“恭送皇爷爷。” 当今皇上南征北战,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开国后对于各节庆的繁文缛节并不热衷。冬至节的圜丘祭天是皇上少有几个甚为重视的节气之一。皇帝作为天子,上奏天听,为万民求福祉,寒冬不冻、泽被大地。 往年祭天并不会召见已经就藩的王爷随侍。皇帝子嗣众多,祭天仪式一向只携留在皇城里、尚未封藩的子孙们在奉天殿大祀,京文官五品以上武官四品以上者,于卯时进宫与皇帝同祀,余者在自己的衙内自行祭祀。另命内务府制了寒衣送去各个藩王的藩邸,各自致斋三日。 今年却说年纪大了,儿子们远在边疆许久不见,一纸诏书将那些已经就藩的亲王们召回京师一同祭天,同时也准备了寒衣预备亲自赠与他们,体恤他们镇守边疆辛苦。 朱棣寅时二刻起身,焚香斋戒沐浴,着九章衮冕服,玄衣纁裳配九旒冕冠,衣绘龙、山、华虫、火、宗彝五章纹,裳绣藻、粉米、黼、黻四章纹。寅时四刻出门,遇上同样准备妥当身着九章衮冕服的宁王朱权。 二人结伴由午门入奉天门,朱权自洪武二十五年就藩蒙古大宁后,与朱棣逢年过节倒也常来常往,一向亲厚。加之今年与朱棣一同大败蒙古残余旧部后,皇上更是另眼相看对他镇守边疆之信心倍增。 朱棣则丝毫不见觊觎之心将精骑朵颜卫尽数交到他的麾下,使得他就藩后不仅顺风顺水且亲王三护卫之能力大大加强,故而对他这位四哥也颇为敬仰,一路策马缓缓而行,相谈甚欢。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8章 第一章妍尽梅蕊起恁凭展迷帘(四) 朱棣与朱权笑言:“不过才数月不见,十七弟又见风雅了,塞外的风吹得你风姿越发地高洁。” 朱权亦笑:“四哥说笑了,我不过闲人一个。说起来,仗着四哥素日里的威名,日子过得倒也顺心舒坦。” 朱棣关切问道:“弟妹一向体弱,上回见她时身子就不好,不知近来可好些了?” 朱权眉间略见忧色:“劳四哥挂心,谨儿身子弱。大宁苦寒,一到冬日里身上就不大好,十日里倒有七八日是病着的。” 朱棣安慰道:“如此你倒要多费心些,好生照料着才是。等回了北平,四哥让你嫂子找些上好的药材给你送过去。” 朱权也不客气:“如此多谢四哥了,到底是四哥有福气。四嫂是将门之后,多年来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省却了四哥多少后顾之忧。” 二人言语间便到了奉天门,将马交给侍卫,步行前往奉天殿,一路再无他话。 奉天殿前,高一尺五的铜人,手持牙简,已被供奉在九尺案台之上。 启坛二十一鼎,东西相向,为五岳、五镇、四海、风云雷雨、山川、太岁、帝王之坛。帝王之坛居中,二十一坛自东向西一字排开。卯时已到,各亲王与文武大臣全部到齐。 亲王在前,留在皇城的亲王之子紧随其后,文武百官在最末按品级排列,全场鸦雀无声。燕王第三子还年幼,被允了不必前来。世子朱高炽带着二弟朱高燧看见朱棣,意欲上前问安,被朱棣看似无意的一个眼风扫过,立在了原地,不敢造次。 如前之所述,皇帝长子懿文太子朱标、次子秦王朱樉因病英年早逝,三子晋王朱㭎自二十三年被密告有异心后却郁结在心一病不起,留在封地太原未能前来,因而今日,燕王朱棣位列众亲王之首。 列在燕王身后的是周王朱橚,皇家玉碟记载二人乃是先皇后一母同胞,一同养在先皇后膝下,岁数又极为相近。可朱棣自幼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朱橚却是个爽朗不羁的,即便前些年犯错被皇帝训斥贬谪也不见他放在心上。 他二人一静一动,未曾就藩在皇城时也算是投缘。向来是朱橚说的多,朱棣听的多,只不过能让朱棣听得下去,也算一件极为罕见之事了。 皇帝还未到,朱橚看见朱棣,抱拳上前:“见过四哥,自就藩后多少年没见,也好久不曾与四哥下棋了,手痒得紧。不如,今晚我们兄弟二人手谈一局,如何?” 朱棣简单利落:“好。” 卯时一刻,皇帝身着十二章玄衣纁裳配十二旒冕冠,红罗蔽膝,朱袜朱舄。玄衣上以金色丝线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裳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端坐于三十二人抬的帝制明黄宝盖大辂辇之莲花座上威风凛凛,皇太孙朱允炆一派肃穆紧随其后,身后伴着一众宫女内监,浩浩荡荡而来。 众人一看朱允炆亦是身着同帝制之十二章玄衣纁裳配十二旈冕冠紧随皇帝而来,沉不住气的忍不住开始私下切切私语。各亲王则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见。 皇帝眼神威严地自众人脸上一扫而过,众人旋即噤声,跪下参拜:“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一抬手,朱允炆立刻上前搀扶他走下大辂辇,后面的宫女内监们鱼贯而入,悄没声息地在奉天殿前分开两边躬身站定。 宫女内监们手上俱是一个泥金托盘,各亲王们身后宫女的托盘上、留在京师尚未封藩的皇子皇孙们身后宫女的托盘上,俱是放着一袭风毛大氅,各文武百官们身后宫女的托盘上是一件织锦棉长袍,内监们的托盘上一律是一个手持斋戒牌和食指般粗的三支香。斋戒牌刻文其上,曰:“国有常宪、神有鉴焉!” 皇帝亦自昌盛手中接过斋戒牌,内侍们即刻将斋戒牌呈给众人,各亲王和百官们接过,迟皇帝一步齐齐举牌向天四拜。而后皇帝将斋戒牌交给昌盛,众人亦将各自手中的斋戒牌放回去。 朱允炆捻过如小儿手臂般粗的三支香点燃,躬身呈给皇帝,皇帝一指正中间的帝王之坛,饱含深意地看着他,将声音远远传出去:“炆儿,你去。” 朱允炆震惊地看向皇帝,皇帝只微笑着回望与他,似欲给他无限力量。朱允炆深吸一口气,走向帝王之坛,向天四拜,呈香入坛,衣摆袖袍一扬阔声道:“国有常宪、神有鉴焉!”复起身,立到皇帝身边,众人随拜,各自呈香入坛。 皇帝自昌盛手中接过一袭玄狐狐皮制成的大氅,亲手披在朱允炆的身上,洪亮之声侃侃而道:“冬至节至,与尔等寒衣一件,愿尔等心系天下万民,护百姓安度寒冬。” 众人复又跪下齐声高呼:“谢皇上恩赐,谨遵皇上圣谕。” 皇帝又道:“自即日起,皇太孙朱允炆,日临群臣,听断诸司启事,以练习国政。” 众人再度三叩,再度齐声:“皇上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孙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阳破空而出,横空出世。整座宫城,众殿耸立,金碧辉煌,庄严无比。朱允炆身披玄狐大氅立于皇帝身后胸中阵阵激荡,自此,圣心分明! 祭祀过后,皇帝携皇太孙离去。 朱棣和朱权这才与周王朱橚、湘王朱柏、谷王朱橞略略寒暄了几句便各自回到会同馆。换过常服,朱棣邀了朱权一处闲话,皇城内监来传口谕:“宣燕王朱棣,宁王朱权酉时觐见。” 日入之时,乾清宫,朱棣与朱权觐见,朱允炆亦随侍在侧。 二人叩拜过后,皇帝道:“这都多少年没见了,一家子聚聚,不用那么多规矩。”转身向昌盛吩咐:“传膳。”复又对二人笑言,“今儿个冬至节,一起用膳吧,朕与你们好好叙叙。” 不消片刻的工夫就准备妥当,朱允炆伺候着皇帝入座,皇帝满面含笑:“都坐,说了是家宴,不必立规矩,有昌盛他们伺候着就行了。” 三人谢恩后欠身坐下,糟腌猪蹄尾、鹅肫掌、炙羊肉、麻辣兔、糟茄子、炒冬笋、奶窝、鲍螺、羊肉包子、扁食馄邬和珍珠翡翠白玉汤,配着榆林的浑酒。 司膳内监开始上汤,皇帝指着这汤叹笑:“多少年了,总想着这汤的好儿,却总吃不出那个味儿了。饥时苦笑也香甜,足食佳肴淡无味。” 话说当年皇帝年少时,有一年冬天,饿昏在了路边。幸得一小姑娘路过,心下不忍,一直守在他身边悉心照料,好心将讨来的饭菜舀了半罐水一锅炖了喂给他吃,连吃了三天。 做了皇帝后对那滋味儿仍是念念不忘,只是再也找不到当年的小女孩,不过依稀记得是剩青菜豆腐和剩稀饭,和着烤糊了的锅巴兑了水煮了煮。 宫里的御厨知道后,用翠绿的青菜叶子佐以蟹黄入味切成一寸见长的丝儿,牛乳并着和县黄豆磨成的嫩豆腐切成丁儿,加上烤得金黄的锅巴再兑了鸡汁高汤一道滚了,也没做出皇帝想要的那个味儿来,却时时让御厨做了这道汤来警醒自己和他的子孙们。 朱允炆忙道:“饥不择食、寒不择衣,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孙儿会谨记皇爷爷教诲。” 皇帝语音中似有无声叹息:“自古攻城容易守城难,且不说远的,这些年前朝余孽在蒙古闹出多少烦心的事儿来!权儿,今年四月之后,可还算太平?” 朱权虽担了个叔叔的称呼,实际岁数比朱允炆还要小上一岁。出生时皇上称帝多年,江山已稳,未曾就藩时在皇城里也时常与朱允炆一道承欢于皇帝膝下,虽天资聪颖却因着庶出的身份、又有着众位哥哥珠玉在前,故而一向无意于皇位之争,闲来无事只寄情于谱曲赋词。 皇帝待他本就比其他儿子亲近些,更因着今年彻彻儿山的战事初崭拳脚巧施良策助朱棣大胜而归而愈加青睐于他。因此他对着皇帝倒并不像朱棣那般拘谨,嘻嘻一笑道:“回父皇的话,托父皇的洪福,再加之四哥屡挫其锐,有四哥在北平镇着,儿臣这个藩王仗着父皇威震四海的气势,做得舒心安泰,这几个月来,再没出什么乱子。” 朱棣一听慌忙起身跪下告罪:“启禀父皇,十七弟与儿臣玩笑惯了,儿臣当年少不更事,单凭一个勇字跟着信国公汤和历练,得了些便宜战功。今年三月蒙古残余旧部慑于父皇的威名才得以平定,朵颜卫在十七弟的带领下也安分守己,儿臣不敢居功,还请父皇恕罪。” 朱权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讪讪道:“儿臣胡说八道惯了,是儿臣的不是。” 皇帝看向朱允炆道:“还不快扶你四叔起来。” 朱棣又磕了个头方起身坐下,皇帝又道:“权儿一向心实口直,你的本事父皇知道,不必过谦。朕知道你一向谨慎守礼,这里不是朝堂,一家子吃个饭,别总拘束着。” 朱棣忙道:“是。” 皇帝亲自夹了块炙羊肉到朱棣碗里,对着朱允炆和朱权道:“天寒了,这道炙羊肉不错,你们多吃点暖暖身子。” 三人一同起身恭谨道:“谢父皇。”“谢皇爷爷。” 皇帝舒展了眉目笑:“行了行了,都坐下吧,再这么拘着礼下去,菜都凉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9章 第一章妍尽梅蕊起恁凭展迷帘(五) 须臾过后,司膳太监呈上龙卵(注3)。龙卵乃是白牡马之卵,宫中自十月起至次年春天二月止,帝后每日都会食羊半白腰,以作强身健体和御寒养生之用。因着白牡马之卵十分珍贵,是而即便是帝后专享之物,也只有在重大节气日时才会呈上。 司膳太监总共奉请三份,不见给皇帝,倒给了朱允炆、朱棣和朱权,惶恐得三个人直欲起身告罪。 皇帝抬手示意道:“都坐着都坐着,朕与你们祖孙三代多少年没一起坐下吃顿饭了!虽说这龙卵是帝后专用,可今日朕就是一个想和儿子孙子们吃顿团圆饭的老人。这里又没那些个言官在这里呱噪,不妨事!再者,如今朕年岁大了,也吃不得这个,倒是你们,一个个年富力强的,多用些,好让朕享享含饴弄孙之乐。” 说罢看了一眼朱棣:“尤其是你,而立之年还未过,就藩后除了燧儿竟再无所出。即便你与甘棠恩爱,可皇家要绵延子嗣,甘棠不是个不知礼数的。你王府里的人确实少了些,知道你眼界儿高,这么多王公大臣们家的好姑娘你放开眼挑,若还是没有中意的,门楣儿低点也无妨,你自己好歹也花些心思。” 朱棣忙回道:“儿臣明白,是儿臣的不是,叫父皇费心了。” 朱权在一旁也玩笑道:“四哥是该勤勉些。”继而又向皇帝撒开了嘴胡说,“儿臣白担了个叔叔的称呼,却还比皇太孙小了一岁,可见父皇威武、春秋鼎盛。” 皇帝笑着戳了戳他的脑袋道:“越说越不像样儿了。” 朱允炆忙向朱权敬了杯酒,举止间一派温文儒雅。 膳毕之后皇帝赐座赏茶吃,茶奉上后皇帝说得随意:“今年休宁上供的松萝还不错,你们也尝尝。” 白瓷茶碗,一朵朵红梅缠枝而上。揭开茶碗盖,松萝芽尖儿忽上忽下,碧霞袅袅,茶香沁人心脾。朱权饮了一小口赞道:“好香的茶。” 朱棣却只望着那茶碗出神,红梅蜿蜒其上,映着细白如玉的茶碗,仿若怒放在了一片雪白的天地之中。朱允炆奇道:“四王叔怎么了?是这茶不好么?” 朱棣方回过神儿来,忙道:“不是不是,只是觉得这茶碗上的梅花甚美,既应景又好看,一时看得入了迷。” 皇帝也留意到了,问道:“你一向不在花草上用心,怎么如今喜欢梅花儿了?” 朱棣守着礼:“回父皇的话,儿臣觉得一向不如皇太孙和十七弟风雅,是而在儿女□□上古板。一花一草皆怡情养性,如今正是梅花儿开的季节,想着回王府后围炉赏梅,于此道也学着些。” 皇帝赞许地点点头道:“难得见你喜欢什么东西,这套茶碗便赏了你吧。过些日子腊八,宫里头的梅花儿都开了,让权儿陪着你一起共赏。此次炽儿他们留在皇城教养,也要有一段日子不得见了,你就留在京中与他们好好聚聚,喝了腊八粥再回北平吧。” 朱棣忙跪下磕头谢了恩,皇帝似想起什么看着朱权问:“权儿,你急着回大宁吗?” 朱权忙道:“回父皇的话,谨儿虽说一到冬日里身子便不大好,不过府里头伺候的人也多,不差这几天,儿臣就留在京中陪着四哥。日前听闻宫里头从歙县移植过来的绿梅成了,这绿梅极是难得,儿臣也眼馋得紧。” 皇帝指着他明明是薄责的话语却止不住地笑:“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去大宁这么些年难得回一趟皇城却还跟花房的人厮混,没个亲王的样子。前些日子刚来报,你就知道了。” 朱权也有些不好意思:“儿臣一向就爱在这些事情上用心,父皇也是知道的,况且这绿梅还是当年儿臣游历时在歙县瞧见,巴巴儿地带了人移来皇城,却没等到它开花。如今既叫儿臣碰上,是怎么都不肯错失的了。” 皇帝又对朱允炆叮嘱:“回头令太医院找几支上好的人参来,让十七叔带回去给你十七婶补补身子。” 朱权忙跪下谢恩,如此叙过几句,皇帝有些乏,就让他们都退下了。 待朱允炆送过二人出宫后,毛骧悄然站在朱允炆的身旁道:“皇太孙,皇上既留了燕王在京中多住些日子,那需不需找个由头让燕王再跑一趟苏州?” 朱允炆望着空无一人的暗黑宫巷道:“欲速则不达!一颗种子埋在土里,生了根,发了芽,你若心急去拔上一拔,反而会露了痕迹。” 毛骧一脸愧色:“是卑职愚笨了。” 朱棣回到会同馆时已经很晚。原以为周王朱橚等不住歇下了,没想到待他进到房中,朱橚百般无赖地摆好了棋在等他。一见他回来便急不可耐道:“四哥可算是来了,叫小弟好等,来来来。” 朱棣坐下后似笑非笑地问:“你就是来下棋的?” 朱橚神秘一笑,拿出一个木匣子道:“既是听四哥的话犯了事,当然要再听四哥的话找了四哥想要的来,否则岂非白去那瘴气缭绕之地吃了那些苦头。”他再度轻轻地拍了拍木盒子,“连同用法都在里头,不敢叫四哥失望,还请四哥再指教指教弟弟。” 朱棣这才清晰了笑意,二人一番厮杀后,悄声交谈了几句,心意各自知晓。 湘王与宁王一向志趣相投,酒逢知己,朱权回到会同馆时,朱柏备了些精致酒菜,只等与朱权杯酒尽欢。 冬至的习俗,节日当晚须得酒足饭饱,这样便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寒冬时节可丰衣足食。冬至节过后的连续三天,上至帝王、下至黎民,皆须致斋三日,以示囤粮过冬。 各亲王第二日便纷纷启程离开,会同馆内只剩朱棣朱权二人。一连三日,朱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朱权闲话之余,铺开一张宣州宣纸,细细描绘一幅梅花九九消寒图(注4),素梅九枝。取过一支狼毫勾线,描出九九八十一瓣梅花。 朱权见了不免好奇:“四哥当真喜欢起梅花来?这九九消寒图也值得四哥亲自动手绘制?” 朱棣嘴角噙了一缕悠然笑意:“前两日从苏州归来,路过一处梅林,正值日出之时,只觉晓日轻烘,梅花儿开得嫩英妒粉,不由得想捻蕊怜香。” 朱权哈哈一笑:“难得听见四哥这般酸牙,当真只有梅花?” 朱棣瞪了朱权一眼:“当然只有梅花!”又问,“知你精于此道,我且问你,因这梅花开绿色的花朵故而叫绿梅?” 朱权饮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非也非也!绿梅又称绿萼梅,虽耐寒,却也喜光,宜种植在温暖且阳光充足的地方。称绿梅倒不是因为花开绿色,而是花萼为绿色。未开时,如一滴碧玉缀枝。半开未开时,因着花朵为白色,似白璧无瑕之花裹上了一层淡淡的翡翠光华。待花朵全开时,白色的花瓣由蕊至花瓣边缘,白色渐渐晕染成了淡绿玉色,因神似绿玉方称绿梅。” 他赞叹道:“我未就藩时父皇也不爱拘着我,二十五年我就藩前四处游览途径歙县时,曾有幸在一处山谷中见过一片。四哥有所不知,当时虽至初春,黄昏时分山谷里天寒日暮,我折得一支绿梅在手,竟有种冬雪落在了春日里,人间怎会有将一派琼色铺得如此瑰丽的仙境。至今想起来,仍有手留余香之感。回宫之后,向父皇提过一次,当时皇太孙也颇为神往,才命宫中御花房的人跟着我前往歙县移来皇城培植,不想过了四年才育成,当真不可不赏。” 朱棣斜睨了一眼朱权道:“不过夸了你一句,就这样卖弄了起来,说得这样天上有地上无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朱权犹自得意着:“是不是真的,四哥过些日子见过便知了。” 斋戒三日,三宝归来。 他将在苏州打听的事宜跟朱棣细细回禀:“奚家酒馆在苏州十泉里扎根儿好几代了,一向都是末等的商贾本份人家。因着酒酿得好,在十泉里乃至苏州城倒也颇有些名声。梅花酒一直就有,到了这一代,因着奚家姑娘酿酒的巧妙心思愈发地出名,价钱也要得略高些,倒不是因为奇货可居、待价而沽,而是奚家姑娘实在舍不得。这梅花酒向来酿得极少,因而只有街坊邻居哪家有喜庆之事时,奚姑娘才肯卖一些。” 朱棣的目光微微一亮,点点头赞许道:“她确实不像好利之人,家中还有何人?” “奚姑娘的父亲在二十二年末时得了伤寒,她父母二人向来夫妻情深,故这病虽须得隔开了诊治,奚姑娘的母亲却不管不顾贴身侍候汤药。即便如此,奚家老爷还是没能熬过去,奚夫人伤心之余也一病不起,二十三年春天时也跟着去了。乡亲们提起这件往事皆是不胜唏嘘,自那以后奚姑娘便跟着祖母以酿酒谋生。” 朱棣的眸光停留在那幅梅花九九消寒图上问:“她妹妹是怎么回事?” 三宝又道:“二十五年年末,十泉里仓街有一户姓靳的人家嫁女儿,奚姑娘在送梅花酒的途中遇到正在乞讨的阿蕊姑娘。阿蕊姑娘十岁上下的模样,连自己叫什么都模糊了,名字还是后来奚姑娘给起的。奚姑娘瞧着阿蕊姑娘十分可怜,便央求祖母收留阿蕊姑娘与自己作伴。奚家祖母因着奚家姑娘双亲都不在、自己年岁渐大身子也不大爽利、指不定哪天去了留下奚姑娘一人孤苦无依,便首肯了。奴才在苏州城里仔细打听了,没查出阿蕊姑娘的来历,只探得在奚姑娘收留之前,她已在街头乞讨许久。再后来没多少日子,奚姑娘的祖母也过世了,留下姐妹两人相依为命。” 朱棣神色先是一冷,而后闪过怜惜之情:“她是生性良善之人,这几年就一个人还带着个妹妹,想来生活过得也十分不易。” 三宝附和道:“奴才打听时听闻,奚姑娘自幼顽皮可爱、天真坦率,人长得又美,街坊邻居们看着她长大,都十分疼爱。阿蕊姑娘虽是后来被奚姑娘收留,人却也是长得眉清目秀、性子又好,素日里邻居们都愿意帮衬着些。再者奚家酒馆隔壁有家王家茶楼,好几代的交情了,眼见着奚家人丁凋零,素日里也颇多照顾。奴才仔细盘查过,王家茶楼也是世代在奚家桥扎了根儿的,并无任何不寻常。” 朱棣放松了心情一笑:“如此甚好!派人暗中盯着,有任何不妥,随时来报。”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0章 第一章妍尽梅蕊起恁凭展迷帘(六) 腊八节前燕王世子又递了拜帖进来,意欲拜见。朱棣吩咐三宝传话,这些日子在会同馆与宁王相谈甚欢,腊八节那日自会与他们一聚,无事不必再来了。 他又令三宝将梅花九九消寒图交与朱高炽,嘱咐他看着节气伺候好皇爷爷的身体,若皇爷爷得空,多带煦儿和燧儿去承欢膝下。燕王世子朱高炽拿着梅花图云里雾里地想:怎么一向冷心冷性的父王会画起梅花儿来,还制成了九九消寒图? 如此,朱高炽带着两位幼弟倒也时常去拜见皇帝。朱高燧不过才两岁,口齿尚不分明,又童言无忌,依依呀呀说起父王整日在会同馆与十七叔饮酒画梅花儿,也不得空见他们,皇帝听了个大概,含笑不语。 腊八那日,朱棣朱权进宫先拜见了皇帝,随后与朱棣的三个儿子在朱允炆的东宫里用了腊八粥,接着便一道去赏梅花。 适逢绿梅开得正盛,朱权甚是得意,不住地同朱棣道:“四哥且瞧,我说的可是真话,半分夸大也无是不是?” 见朱棣不理他,又转身对朱允炆和朱棣的三个儿子道:“四哥这些日子在会同馆研究梅花的品种。尤其是这绿梅,因着罕见,又极美,四哥还不信,这回见了,可算是知晓我所言不虚。” 朱高炽只当是自己听错了,扯着朱权的衣袖追问:“父王说这些日子在会同馆与十七叔相谈甚欢,一直不得空见侄子们,就是与十七叔谈论梅花?” 朱棣的手抚上一支开满了盛放的绿梅花枝上,眼神却越过了宫墙往东南苏州方向望去。朱允炆站在众人背后,嘴角漫出一缕无声无息的笑意。 朱棣回到会同馆吩咐三宝:“即刻替本王修书一封快马加鞭传回北平,让王妃在府里头找一处阳光充足的地方,取名‘折香苑’,找全北平最好的工匠,一应的亭台楼阁和桌椅陈设皆以梅为题,务求移步易景。再广发告示寻最好的花匠,本王要在‘折香苑’内遍植梅花,尤其是绿梅。收到信后即刻准备,你也速速打点,尽快启程回北平。” 言罢,似从三宝身边无意走过,嘴唇微动,三个字不着痕迹地稳稳落进三宝的耳中:“用官驿。” 朱允炆和皇帝收到消息,放松了心神相视一笑。昌盛奉茶走到乾清宫正殿门口时,朱允炆对皇帝道:“请皇爷爷示下,既然四王叔要找全天下最好的花匠种梅花,需不需要帮一把,暗中安排人进他的王府?” 皇帝颔首:“这是自然,务必要使燕王府来年小桥流水、花开满园、尽折梅香。”过了片刻,昌盛方举步踏进殿内。 无论如何,洪武二十九年的冬,这一季所有用梅花酿的美酒,因着燕的出现,使得奚梅少女情怀的情窦初开而蕴含了脉脉情意,益发地回味无穷了。 老天爷也很体贴地在寒冬时分给了奚梅所期待的一场大雪,于是奚梅兴致冲冲地去了邓蔚山上的香雪海踏雪寻梅,也寻遍了姑苏的城里城外,却仍是一无所获。 无奈之下只能作罢,而后她精心酿制了初蕊酿、薄梅香、寒梅浓,只一口也舍不得喝,连妹妹阿蕊也不许碰,尽数埋在了院子里,只等着来年的那一场约会。 阿蕊心知这一切的变化皆是因为她,在奚梅收留她后不久,听奚梅谈论梅花时装作无意提及以前乞讨发现枫桥边的梅林一到冬天梅花开得极美。奚梅爱极梅花,费尽心思酿制梅花酒,心思又单纯无忧,年年都欢欢喜喜地去。 她当年为了能活下去,一步一步从京师乞讨而来,十岁不到的年纪,一个个亲人相继离世,她便十分清楚自己不能再是小妍了。可为了娘,为了外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绝不能泄露身份,她特意让自己在苏州城的街头流浪了很久,又在十泉里暗地留意着关于奚梅的一切喜好,费心计算,务求一击即中,让奚梅收留她,保住自己的性命,在一个梅花盛开的季节,她坐在了梅花树下。 刚进奚家酒馆时,她总是静静地不爱说话。奚梅平日里虽顽皮,可酿酒的时候甚是认真,各色花朵在她手上翻飞时,阿蕊便会想起幼时娘亲帮她编花环时的模样,手上也有色彩斑斓的花朵。 她在二十五年快要除夕时进的奚家,二十六年年末,好婆便去世了。虽和好婆相处的时间不算久,但好婆也是极疼她的,将奚梅穿过的衣服坐在太阳底下一针一线改小了给她穿。 好婆年纪大了,眼神儿不好,她乖巧地在一旁帮着穿针引线。好婆总是摸摸她的脑袋慈祥地笑:“阿蕊真乖。”日头晒着她,温得她一颗心一点一点地暖。 往往这个时候,奚梅便会凑了过来,嘟着嘴娇嗔:“好婆偏心,如今都不疼梅儿,只疼妹妹了。”嘴巴虽然嘟着,可阿蕊看得出来,奚梅的眉梢眼角全都在笑,那一声妹妹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 奚梅除了会酿酒,绣工也极好,苏州的女子,随手就能绣出一朵精巧的花儿来。于是,好婆改小的衣服被绣上好看的花纹,奚梅也手把手地教她如何绣花。 好婆去世的时候,奚梅抱着她哭得很伤心,她也哭。奚梅伤心的,是好婆的离世,她是既伤心又害怕,伤心的是又一个疼她的人走了,害怕的是哪一天,奚梅也走了,她又要孤苦无依了。 因着奚梅今年从枫桥边回来后宋华给她的口信,她能迫切地感受到奚梅也将要离她而去了。 朱棣就藩前,皇帝命人将前朝在北平的皇城予以改建,给朱棣做了燕王府邸。 当年元顺帝匆忙败走,留下这都城的皇宫背靠煤山依中海而建。燕王府人不多,燕王妃徐达将军之女徐甘棠和两名自幼服侍他的姬妾郭氏及吴氏,还有自幼贴身伺候的内侍和王府里头的侍女,统共不过三四十人。 故而只选了皇城中央以中海为景的隆福宫和附近的几处宫殿做府邸,其余都分给了跟着他就藩的亲卫,这样一来亲卫们有了地方安置不用再另花费银子,又很好地将他的府邸守在了中央。饶是如此,府内到处飞檐卷翘,琉璃瓦铺成的单檐庑殿顶粼粼发亮、气势恢宏。 洪武二十九年,除夕,北平燕王府。 纷纷扬扬的大雪在落了几个日夜后,终于停了,整个北平银装素裹。 朱棣刚踏进城门,一路就有小厮小跑着传了信回去,待到他行至府门口,甘棠已带着自己所出的两个尚未出嫁的女儿安成和咸宁郡主,郭氏带着庶出之女常宁和吴氏等府内众人在门口候着了。 看到朱棣,甘棠和两位郡主拜下,郭氏和吴氏带着众人跪接,朱棣上前几步,一把扶住了甘棠:“这么冷的天儿,怎么跑到门口来了?” 甘棠笑道:“想着王爷最迟今儿个怎么也该到了,故此一早吩咐了小厮在城门口儿守着,这不王爷刚进城,就有人来报信儿了。” 朱棣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众人,声音不见任何波澜:“起来吧,都退下。” 他和甘棠一道往里走去,府内早已布置妥当。屋檐厅堂的柱子上插上了芝麻秸;所有殿门的门傍上遍植桃符板;各殿里都已挂上年画,鹤鹿同春、三羊开泰;春联、窗花焕然一新;要烧的松盆业已准备妥当。 朱棣一向治府极严,甘棠也是个果断坚毅的性子。虽是除夕团圆之夜,众人忙进忙出却一丝儿声响也无,三宝和一向跟在甘棠身边的王景弘随在他们身后。 只听见甘棠轻声跟朱棣徐徐地回着除夕礼节的事宜:“给父皇拜年的礼品送出去了,照着往年的规制倒也没什么新奇,不过妾身自己动手做了百子千孙的福被一道送去了宫里,里头的鹅绒是一丝丝挑出来的,松软暖和,皇太孙的第一个皇子,自然是顶顶要紧的。各王府也备了礼送了出去,自己家的三个孩子在宫里头有父皇照看着,不用操心,妾身也就没准备什么。” 朱棣捏一捏她的掌心:“这些事情,你办得一向妥帖,本王没什么不放心的。不过这次在京师听十七弟说弟妹身上不大好,你看看府里头有什么好的药材给备些。” 甘棠抿嘴一笑:“早前儿备礼的时候,就想着一到冬日里谨儿身上便不大好,妾身亲手挑了上好的药材并着礼一道封过去,这时候怕是已经到宁王府了。” 朱棣拢一拢她的肩:“你一直都是谨慎周到的,这年下备的礼既不可出挑儿,也不能有错处,那福被是你亲手做的心意,难为你这样地花着心思。” 朱棣这样亲昵的动作,甘棠在众人面前略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妾身该做的。” 朱棣“嗯”了一声:“除夕夜守岁的事宜,这些年你一向做惯了,不必一一回本王,自己拿主意就是。” 甘棠端正了神色:“王爷信妾身是王爷的大度,正因如此,妾身该请王爷示下的更不敢错了规矩。” 朱棣“唔”了一声未再多言。 甘棠瞧了瞧朱棣风尘仆仆的样子问:“离守岁还有些时辰,妾身瞧王爷有些疲倦,不如先小睡片刻?待一切准备妥当了,妾身再来请王爷?” 朱棣略一颔首:“好。” 甘棠似有些迟疑地再问:“那王爷是回翔鸳殿休息,还是去妾身的香依殿?” 朱棣目光瞟过贴于窗格之喜上眉梢的大红窗花未加思索道:“翔鸳殿。” 甘棠脚步微有一滞,嘴上却笑:“幸亏妾身一早就命人将翔鸳殿和香依殿都熏暖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1章 第一章妍尽梅蕊起恁凭展迷帘(七) 翔鸳殿是燕王朱棣日常起居处理公务的殿室,离翔鸳殿最近的香依殿,便是燕王妃的居处了。 自朱棣与甘棠大婚后,甚为恩爱,自幼服侍他的两个姬妾郭氏和吴氏就成了摆设。朱棣和甘棠共有育三子二女,长子朱高炽已受封为燕王世子,次子朱高煦和三子朱高燧因年幼尚未受封。 十九年的时候,郭氏还是朱棣的侍女,朱棣率军北征,郭氏跟着伺候,在军中诞下了朱棣最小的庶出之女常宁。 二十三年后,朱棣已经很少出征了。二十四年时,吴氏偶然承幸,有了身孕。只是朱棣自己从不过问,倒是王妃帮着精心照料安抚。 可不知为何这孩子依旧怀得辛苦、生得凶险,第二年好歹也生了出来,还是个小王子。不过到底没福,出生没多久便夭亡。于是二人自己提出,为着方便就近伺候王妃,住在了香依殿的配殿。 这种小事朱棣是不会在意的,这样一来二人的恩宠更加稀薄,加之朱棣自己于儿女之情甚为无心,这么多年来无意再纳姬妾,身边也未曾再有侍女。一月中除却留在香依殿的日子,都自个儿歇在了翔鸳殿,府内大半殿室倒是空着。 到了翔鸳殿门口,朱棣对甘棠道:“你先去忙吧,有三宝伺候着就行了。”甘棠欠身告退。 朱棣进入翔鸳堂,三宝关上门,悄悄儿地在朱棣耳边回话:“景宏刚刚将京师和苏州奚家酒馆的密函都呈上了,王爷是现在看还是睡醒了再看?” 朱棣想都没想:“现在!” 昌盛的密函说的是皇帝想借着建园子时安排人进府邸,这原本在朱棣的意料之中。苏州的密函则是细细地报了奚梅四处寻梅花酿酒,又将酿的酒一径埋起来凭谁来说也不肯卖。朱棣看完两封密函,顺手扔进了炭盆。 他是有些累了,缓步往寝室走去,脑中响起道衍大师的那句话:“只要王爷愿意留心,二乔一直都有。”眼前有奚梅娇俏顽皮的身影,不自觉地放松了身体,嘴角含了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 酉时一到,燕王妃按品大妆,一身青色翟衣以织金线绣九只翚鸟,鼓翅生霏、栩栩如生。披绛红半透明纱霞帔,绯红色丝线绣成的桃花自底部次第而上,开得绚丽缤纷,远远望去,有如九只翚鸟在漫天桃花下翩翩飞舞。 梳望仙九鬟髻,两边各插两支桃花钗,中间一支孔雀开屏金步摇,雀头用纯金打造,细如发丝的金线缠绕成孔雀开屏的模样,以蓝田暖玉镶嵌。孔雀口中四根金线绞股成水波纹状,末端一颗被打磨得浑圆的蓝田玉垂映在眉心,衬得燕王妃整个人熠熠闪亮。 发髻用宫制正红色绢桃花从中间向两边簪开,仿若两边两支桃花钗上的桃花直开到了发髻之上,绚烂无匹。春天存下的桃花制成的发膏将碎发一缕一缕地抿紧了,匀面拍上桃花妆,行动间散发出阵阵桃花的馨香。 虽然才将近二十有五,纵然气质端庄华贵,一身的珠翠荣华亦使得她风姿绰约,也日日在王府里精心保养着,但毕竟生育了三子二女,细细看去,眼角边的细纹已若隐若现了。 酉时四刻,朱棣业已准备妥当,一身方心曲领深绛锦袍,通天冠附九蝉,绛纱蔽膝、白袜赤舄,王者之气浑然天成。 徐甘棠走到翔鸳殿请朱棣时,朱棣眉目含情,牵过她的手笑:“桃之夭夭,烁烁其华,本王的甘棠,永远都宜室宜家。”二人前往涵元殿。 涵元殿是燕王朱棣用来接待外客、谈论公务、宴赏祭祀的地方。已过了掌灯的时分,府里头各处烛火通明。 涵元殿中,两座青铜云纹烛台上各一支手臂组细、足有三尺高的红烛正在燃烧。因着要守岁的缘故,这烛火须够燃烧整夜,直至初一的五更时分,日头一出,炮竹一响方可灭去。 涵元殿内一应的家具摆设皆以紫檀陈设,厅的主位摆着一张紫檀海纹大几配着两把紫檀椅子,下首两边各放了一方几子和一把扶手椅。安成郡主朱智晼和咸宁郡主朱智明已在涵元殿内等候多时,两位郡主的气度颇具甘棠当年的风范。 二人梳三鬟髻,朱智晼用珍珠将发髻围了一圈,身着水红色袄子和湖蓝色的月华裙。朱智明则是用宫制的海棠花将发髻围了一圈,身着绯红色袄子和青色襦裙。 郭氏带着常宁和吴氏也装扮妥当带着各自的侍女在涵元殿内候着,朱棣在椅子上坐下,甘棠领着众人行过叩拜大礼,朱智晼和朱智明在下首两边各自坐定。三宝和景宏立在朱棣和甘棠身后,年夜饭已准备妥当。 朱棣在府里头一惯不苟言笑,甘棠虽刚毅果决,但言语间待下人们倒也一向温和,瞧着郭氏和吴氏宽然浅笑:“王爷,往年都与炽儿他们一同守岁,今年乍然不在身边,怪冷清的。不如,让她们二人和常宁坐下一同用膳吧,人多也热闹些。” 朱棣略点了点头算是首肯,于是在朱智晼和朱智明的下首各加了一个方几和一个长几并着三把椅子,三人再度跪下磕头谢赏后欠身就坐。 水晶鸭、吊烧鸽子、酱肘子、肴肉、烩牛肉,炙羊肉、红烧狮子头、蒸腊肉、油闷大虾、蟹黄豆腐、八宝菜、鲜笋子、雕了吉祥如意的酿冬瓜盅等一道一道被呈了上来,甘棠替朱棣斟满一杯屠苏酒,举杯邀向朱棣:“妾身仅以此杯,祝王爷来年吉祥如意、诸事顺遂、福寿安康。” 一个内侍唱了诺进来,手上一个四龙腾飞边的大青花瓷盘子装了一条足有六斤六两重的清蒸桂花鱼于殿内绕了一圈后在二人面前跪下恭贺:“王府年年有余,祝王爷王妃来年六六大顺、添福添寿。”于是,一干人等全部跪下,恭祝二人喜辞旧岁、合家同春。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2章 第二章霜风连夜起只作暖晴冬(一) 如此用过匾食,又上了果子一同守岁。甘棠细细地剥着一粒葡萄,边剥边道:“九月的时候就将这大玛瑙葡萄连着葡萄枝儿一起封了悬在蓄了水的磁缸上头,又甜水分又足,王爷尝尝。” 说着就递到了朱棣的嘴边,朱棣就着甘棠的手吃了,微微眯了双眼辨不出情绪:“是不错。” 甘棠又笑着对景宏吩咐:“都该饿了,撤下去,你们且去用一些。” 朱棣也对下首的朱智晼和朱智明她们几个淡声吩咐:“你们都退下,到各自的殿里面去守岁,本王和王妃说会儿话。” 众人皆退了下去,涵元堂中只剩朱棣和甘棠二人。朱棣似有些困倦、又似在沉思,支着额头闭目养神。甘棠不敢打扰,只在一旁替朱棣烹着香茗。过了很久,待堂中溢满了一室茶香,朱棣才睁开眼睛,呷了一口茶问:“甘棠,本王与你大婚多久了?” 甘棠有些意外,默默在心中数了数:“自十八年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一个年头了。” 朱棣似有些感叹:“是啊!将近一十二个年头,自从有了炽儿到现在,这是第一次孩子们不在身边与我们一同守岁。” 一句话勾起了甘棠无限的伤感,精致妆容下的眼角也微微地垂了下来:“王爷所言,正是妾身所想、亦是所虑之处。平日在下人面前面儿上也不敢露,可这心里却总是悬着。” 朱棣看着甘棠,语气中带上一丝怜意:“刚到北平,本王就跟着信国公前往蒙古追击前朝残军,也顾不上府里。后来前魏国公去了,又一直小心防备着父王的忌惮。这些年幸亏你,一头带着孩子们,一头又要将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提起父亲,甘棠心中涌起激愤,“啪”的一声,手中的杯子应声而碎。 她回过神来,慌忙欲起身告罪,被朱棣一把按住,低下头细心地帮她把手上的碎片挑干净,又用帕子裹了,温言道:“本王知道你心里恨,自古以来,狡兔死,走狗烹。父皇生性多疑,如今又将炽儿他们扣在了京师。本王心中也……”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抬头望着甘棠道,“无论如何,先忍着,只要你信本王,本王就有办法叫孩子们回到咱们身边。” 甘棠反握住朱棣的手情意脉脉流露:“妾身当然相信王爷。” 朱棣抽出手拍拍甘棠的手背:“本王与大师已想出一计,你仔细听。” 甘棠见茶凉了,换了茶叶重新煮过,道了声:“是。” 朱棣靠在了椅背上,不急不缓:“父皇下旨让大师回苏州妙智痷讲学,本王也前去聆听了一回,从苏州回京师的路上遇见了一名极爱梅花的女子。” 甘棠一听,想起几日前从京师快马加鞭传回来的信中提及朱棣要修的“折香苑”便皆是以梅为意,心中登时漏跳了一拍,手一抖,一个不小心,几滴仍有些烫的茶滴在了手背上。 朱棣只作不见地继续道:“父皇和皇太孙议事一向极为小心,昌盛在父皇跟前伺候已久,一直以来,都只能传回些父皇身体日渐老迈、国事上渐渐有力不从心之感诸如此类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消息。这些年来,除了你,本王也再无其他钟情的女子,父皇对此亦颇有微词。” 他这才看了一眼甘棠:“于是,在父皇跟前,本王便漏了一丝有些儿女情长的端倪,用官驿加急传信给你要建园子,加之对于将炽儿送去京师养在父皇膝下又无任何异议,在京师对炽儿他们也不甚在意,只叫父皇觉得本王对梅花儿上了心。父皇便有些放松了心神,竟然叫昌盛听到,在本王建园子时,会安插眼线进来监视。” 甘棠蹙眉沉吟:“那在找人建园子时,妾身便多留个心眼,小心些防备。” “不!”朱棣冷冷一笑,“若此消息真的是父皇松弛了叫昌盛打探到的更好。如若不然,是父皇故意走漏的消息,我们又防备了,昌盛的身份反倒叫人起疑。既然父皇要监视,倒省却了本王的一番功夫,否则还要费心安排让父皇放心的人把府里头的消息传回京师,只是接下来会叫你受些委屈。” 他顿了顿,伸手帮甘棠添了一杯热茶:“你一直谨慎守礼,可多年来本王只专宠于你,突然间对其他女子上了心,你总是会有些不快的。园子建好后,本王会将那名女子带回王府。继而,为情所困、为情所狂!” “你专房独宠惯了,一时间本王有了新人将你抛之脑后,难免心生不愉。当本王心里眼里再也容不得其他女子时,你就不仅仅是不快了,先是无心打理王府,再时不时地写信将本王的荒唐行径一一告知父皇,偶尔也到本王跟前来闹上一闹。燕王渐渐沉浸于温柔乡中不可自拔,后院失火、自顾不暇。燕王燕王妃在府里头闹得鸡犬不宁,三个儿子被扔在京师完全不管不顾。” 他牵一牵嘴角似笑非笑:“自然,父皇安插在府里头的探子也会一五一十地将府里头的情形秘密告知父皇,与你写给父皇信中的内容不谋而合。待父皇和皇太孙的顾虑被打消得差不多,南康便会向父皇和皇太孙旁敲侧击,将炽儿他们送回北平劝和双亲。炽儿他们回来就指日可待了!” 甘棠听罢,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患得患失,不放心地问:“那女子,可靠么?” 朱棣转过头不再看甘棠,眼睛定定望向前方:“三宝亲自查过,亦派了人暗中观察,很妥当。” 甘棠默默不语,过了半响,抚上自己的脸颊幽幽道:“王爷风华正盛,妾身却开始渐渐老了,能有个可心的人在旁边伺候着,也是好的。” 朱棣一声轻洒:“说什么傻话,本王与你多少年的情分,岂是旁人能替代的。你正值风华,哪里就说得上是老了,一切都是为了炽儿他们能早日回府。” “砰”的一声爆竹声响新年到,三宝打开殿门请王爷王妃共赏烟花,璀璨的焰火腾空而起,如满天星辉瞬间照亮了整个大地。朱棣忽然转头问甘棠:“建园子的地方可想好了?” 甘棠欠身回话:“韵藻楼地方宽敞,离着翔鸳殿也近,妾身想着就那里吧。” 朱棣摇摇头:“不好,本王以后大半时间都要在‘折香苑’里头,韵藻楼地方不够别致,也不够清静。”他透过涵元殿旁中海的湖面望出去,指着中海中央的墀天台,“就那里吧!四面临水,冬日里湖面结冰,再飘着雪,梅花盛开时,一眼望出去,只有玉雪寒梅,她应该会很喜欢。” 言至尾声,爆竹声阵阵响起,涵元殿外跪了一地的人恭贺王爷王妃新春吉祥如意,朱棣的话语被此起彼伏的声音盖过,轻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甘棠没听清楚,追问了一句:“王爷吩咐妾身什么?” 朱棣对她展眉一笑:“没什么,本王方才说,折香苑就建在那墀天台。” 甘棠垂下眼眸温顺道:“是。” 正月元日五更未过,寅卯即将交替之时,朱棣和甘棠已起身。 朱棣一身深紫色盘领窄袖缎棉袍,以金黄色丝线绣五蟒龙,金镶青玉腰带再压一枚和合如意苍水玉佩,玄色皮靴,单瓣乌纱以金线绘五彩云。眉峰浓郁冷漠,峻峭崚峋、双眸静如川河,深不见底。 甘棠坐在妆台前对贴身陪嫁侍女秋夕道:“绾个凤螺髻吧。” 秋夕一双巧手将墨锻似的长发侧绾成一个凤螺髻,取过一支玳瑁压入发髻底端,玳瑁上疏疏落落地缠上几枝桃花,桃花在发髻里若隐若现。 顺着发髻至鬓侧簪上半圈正红色宫制绢桃花,斜插一支晶莹剔透的鸾鸟水晶步摇,鸟喙轻触柔软的桃花瓣,鸾羽稍稍半垂,细碎透亮的水晶珠子依依坠下,晃出桃花的昳丽和鸾鸟的慵懒,摆首间碰撞出零脆好听的声响。 择一对桃花盛开的耳铛、套一双桃花缠枝手钏、再选一身茜红色绣桃花缤纷的窄袖云光水锦对襟长袄,繁复花朵层层而开,玲珑凹凸得艳丽无匹。 穿戴妥当了,朱棣和甘棠站在涵元殿的涵元堂前,而后各殿焚香,将门闩在殿前的台阶上抛掷三下,鞭炮声轰天而起。 安成郡主和咸宁郡主在涵元殿中领众人跪下行参拜大礼,祝愿王爷王妃添子添福添寿,他二人再携家眷们一同祭祀祖先。 拜过祖先,辰时六刻,众人退下准备元日朝食。朱棣独自走到中海边,遥遥对着墀天台目光微凝,眼神越过了积满雪的湖面远远望过去,墀天台犹如琼楼瑶台般堆雪砌玉,在橙灿淡金的朝阳下,自冰晶中升腾出一道又一道的七彩光芒。 大吉盒儿里的柿饼、圆眼、栗子、熟枣儿俱已备好。小吉盒儿里存放着名曰“嚼鬼”的驴头肉,配着金银菜、八宝碟儿、扁食水点心、椒柏酒另伴着一碟子府里人人都需食用的年年糕。 用过以后,二人照着往年的惯例到府门口受驻北平百官的拜贺。以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北平都指挥使张信为首的官员朝服盛装在燕王府门外云集、翘首以待。 甘棠依旧立在朱棣身后半尺笑得端方无匹,众人万千道贺:“愿燕王爷新春吉祥,万事顺遂、燕王妃青春永享,福泽绵长。” 朱棣一向冷言少语,只将浑厚的声音远远地传送出去:“本王与诸位新春同乐,如意吉祥。望尔等上承皇恩,守一方太平、佑百姓安康。” 燕王妃仪容姿态得体合宜、盈盈而立、怡静含笑,遥遥望去,仿若真的是佳偶天成。 众人恭谨参拜后领恩告退,如此一番已过午时。略略感到疲乏,用了些小点稍憩少顷,跟着燕王就藩的亲王三护卫头领张玉携长子张辅、朱能和丘福已在涵元殿门口恭候多时。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3章 第二章霜风连夜起只作暖晴冬(二) 上至朝官、下至庶人,结伴畅饮、日日酣醉而归。北平城里家家户户,爆竹礼花、鼓乐喧阗、好不热闹。一连几日,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络绎不绝,熙攘的人群中有消息悄悄送进了燕王府,道衍大师已回北平。 道衍大师名姚广孝,法名道衍、字斯道、号独庵老人,在苏州妙智痷出家为僧后再取表字“独闇”,因先遁入空门再修习阴阳道术,故而昔年在苏州被传为一桩奇人怪谈。 马皇后病逝时,当今皇上悲痛万分,谥号孝慈高皇后,广招天下僧人为其超度祈福。 为使诸位已就藩的亲王不忘孝慈高皇后的一世恭孝仁慈、高风亮节,就藩时须挑选得道高僧随侍诸王,凡适逢先皇后的生死祭、清明、中元、重阳等节气时协助各藩王主持拜祭大典、诵经祈福,不忘先皇后母仪天下的垂范和恩德。 道衍大师被举荐入宫时,对佛法造诣十分深厚,又因精通阴阳术,崇尚大化自然、宁和养身,故而皇上亲自将其指派给了燕王,希望道衍大师能以佛家慈悲为怀之意境化解朱棣的杀伐之气,而知天命求长生的人往往是胸无大志的。 燕王对这位随侍的高僧表面上似乎并无甚好感,平日里除了必要的祭祀典仪,毫不往来。上回皇帝命道衍大师回苏州妙智痷讲学,让人传话给包括燕王在内的各亲王前去聆听,朱棣才去了一趟苏州。 实则道衍大师出任北平庆寿寺住持后,朱棣发现道衍人前知命养生、只论佛法,实则身强体健、胸有丘壑,更通晓兵家之学,刻意在皇上面前收敛锋芒只为与他一见如故、继而相谈甚欢,自此暗地里往来频繁,乃燕王手下的第一幕僚。 正月十一立春之日,燕王携家眷前往庆寿寺上香,祝祷新的一年北平百姓绯衣如斗、丰衣足食。 一连十一日,朱棣夜夜歇在了香依殿,甘棠日日妆容精致、华贵奢丽。这个新年与往年毫无二致,燕王燕王妃恩爱如常。 这一日起身,朱棣瞧着殿外金色琉璃瓦上尚未融尽的莹白积雪,再度想起那一抹无妆自娇、浅浅含笑的清丽身影悠然出神。甘棠梳妆时浓厚的脂粉香气传来,被扰乱的他在心头泛起一阵腻烦,转头对甘棠淡淡道:“今日是去佛寺祈福,妆容清减些。” 于是甘棠素化了妆容,与朱棣带着两位尚未出嫁的郡主,在张玉、朱能和丘福的拥簇下,一行人往庆寿寺而去。 因一早命人前去传过话,知会主持今日燕王爷将带家眷前来上香,故而今日庆寿寺谢绝其他香客,只等着燕王他们的到来。 庆寿寺在北平的西长安街上,燕王一行人巳时到达庆寿寺时,正是日头趋向光芒万丈的时候。九级海云大师塔、七级可庵大师塔双塔耸立,殿阁巍峨、斗拱飞檐。门口一株大松墨翠苍郁,寺内终年香火不断、香雾笼街。 众人在大雄宝殿前拾阶而上,住持道衍大师立在大雄宝殿内恭候。见到燕王燕王妃进来时,不慌不忙执佛礼道:“祈福之仪已安排妥当,请王爷王妃敬香。” 三宝和景宏取过香点燃恭恭敬敬地呈给二人,二人虔诚敬香后,三宝和景宏呈香入坛。 道衍大师再度执佛礼道:“请二位郡主敬香。”两位郡主的侍女如三宝和景宏一般伺候。 敬完香,道衍大师虚怀抬手相引:“后头是祈福的中殿,请王爷王妃和二位郡主随老衲这边请。” 祈福仪式完成,道衍大师自弟子手中接过两本经书垂眉微笑:“这是老衲手抄的两本妙法莲华经,还请王爷王妃笑纳。”说罢微抬眼皮看了朱棣一眼,又敛目瞧一瞧给朱棣的经书。朱棣微垂眸光相示,三宝和景宏躬身接过。 如此谢过道衍大师,一行人起驾回王府。 陪甘棠回到香依殿,朱棣打开道衍大师给他的经书,里面夹了一张薄薄的纸笺,行文其上:“今夜二更。” 朱棣暗暗将纸笺揉碎在掌心,经书交给三宝。甘棠在一旁殷勤地准备茶水,他看向甘棠的目光微带歉疚:“甘棠,自今日起,你要受些委屈了。” 甘棠轻叹一声,很是明理道:“为了王爷、为了王府,妾身不委屈,一切但凭王爷做主。” 朱棣略一颔首,提步往翔鸳殿而去,再不回顾。 甘棠盯着朱棣的背影待他走得远了,方起身回到妆台前坐下。她褪下一只桃花缠枝手钏,拿在手上把玩着沉吟道:“苏州的女子?秋夕,那乌斯藏红花可还有?” 秋夕取来一方一尺见宽的木盒子轻声回:“自二十四年后再没用过,尚有一大匣子呢,小姐要多少?” 夕阳西下的时候,落日的余辉经窗户上的棉纸一滤,照得甘棠的脸忽明忽暗,染了桃花丹蔻的指尖在暗红色的乌斯藏红花里翻拨着,似雪白的手沾了缕缕已经干涸许久的鲜血般显目可怖。 过了许久,她只从匣子中拿出一小部分用绢帕细细包了叫秋夕收起来。“啪”的一声关上匣子,再叫秋夕伏耳过来细细嘱咐。 秋夕听得分明,有些不舍地问:“小姐,这乌斯藏红花这样名贵,老爷当年统共才得了这么一匣子,就这样用了么?” 黄昏已至,夜风吹来,香依堂外的桃花树枝发出簌簌的声音,衬得甘棠越发地阴森起来:“王爷是个极为自律的人,一向无意于儿女之情,我与他多年夫妻,从未见过他将任何女子放在心上。即便是我,至今也不曾看清他对我的心意。眼下他既然需要去喜欢上一名女子,那么无论真假,我都不能不防这个万一。这乌斯藏红花留下一点备着,凭它多名贵,用完了请如今的魏国公再置办些来就是了。” 伴随着甘棠嘴角越来越深的冷毒笑意,整个香依殿中的阴风一阵扫过一阵,此时的甘棠与白日里端淑华贵的燕王妃判若两人。 朱棣回到翔鸳殿,立刻宣来张玉吩咐:“今夜二更,你悄悄地去将大师由秘道接来。”张玉领命而去。 是夜二更已过,翔鸳殿偏殿中一声轻响,张玉带来一人,那人褪下与夜色一般的墨黑色斗篷,一袭僧袍毕现,正是道衍大师,张玉随即消失不见。 朱棣将在京师的一切、皇上的圜丘祭天、如何遇见奚梅、以及除夕守岁之夜与甘棠的一番对话跟道衍大师细细叙说。 道衍听罢,神情竟有些复杂难明:“王爷提及这位奚家姑娘时颇为神往,难道王爷……” 朱棣郝然道:“不瞒大师,奚家小姐确实叫人见之难忘,本王竟有种若能大事得成再有她常伴左右,此生无憾之感!” 道衍思量久久:“老衲年少在苏州时也曾听闻奚家酒馆,他家原本不过是做十泉里街坊邻居们的生意。后因奚家姑娘的祖母酿酒之技艺愈发精湛,这才在苏州城里有了些名声。想来这奚家姑娘是尽得她祖母之真传了,可惜老衲方外之人,此生是无缘无福一品个中滋味。” 朱棣有些意外:“大师也听过奚家酒馆?” 道衍的神色已恢复寻常:“奚家姑娘的祖母待字闺中时与老衲曾有过数面之缘,之后就再没见过了。” 他似乎并不愿过多提及这段往事,匆匆将话头引开:“奚家姑娘并无任何可疑之处,王爷也派了人暗中盯着,想来不必多虑。即便秦晋二王之危机已解,皇上却因着子嗣众多而仍不放心,王爷身份尊重便是首当其冲,此次宣各藩王进京,在祭天仪式上做出如此安排,圣心已明,意在敲山震虎,好令各路蠢蠢欲动的藩王早日死心。” 朱棣冷哼了一声:“父皇的用心如此昭彰,本王深深领会。” 道衍笑得清明:“其实老衲该恭喜王爷,能让皇上忌惮到需要留下世子做人质的,唯有王爷一人,可见王爷的倾世才华叫人心慌。” 朱棣眉眼俱扬:“既有倾世才华,便不会投鼠忌器,叫父皇捆住了手脚。” 道衍眸光聚拢看向朱棣:“王爷如今最最要紧的,是要让皇上相信王爷韬略犹存雄心不在。王爷的计策甚妙,不过王爷只是想世子他们回府就够了么?”说罢,更是只瞧着朱棣不语。 “自然不是!”朱棣的话语迅速而果决,“他日皇太孙登基,就算本王宏愿尽失,他朱允炆也不见得能容得下本王。与其为人鱼肉,不如我为刀俎!” “王爷好气魄!”道衍这才放心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来,“因此一味沉浸在温柔乡中只是假象。暗地里,王爷仍须厉兵秣马,昔日战场上王爷的赫赫雄姿早已威名远播,他日愿归王爷麾下的不在少数。庆寿寺的九级海云大师塔和七级可庵大师塔空置已久,皇家寺院闲杂人等不可入内,恰好给王爷用来放置打造好的兵器。老衲平日与王爷素无往来,自然佛门清净之地也不会叫人生疑。” 朱棣连连颔首:“大师所言甚是,本王会趁着建园子之际悄悄在王府后苑打造兵器火器,亦会将耗费巨资建园子之事使得整个北平城人尽皆知。届时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折香苑’上,自然打造兵器所需之银两也借着建园子的名目进来,声东击西。” 道衍澹然而笑:“老衲的想法与王爷不谋而合,燕王府要建园子的消息年前就已散了出去,三日后的元宵佳节正是王爷广纳门客的大好时机。王爷与奚梅姑娘两情相悦之时,北平诸官员的敌我之分也是时候该渐次分明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4章 第二章霜风连夜起只作暖晴冬(三) 二人再细细谋划一番,将近鸡鸣之时,道衍披上墨黑色斗篷,张玉再悄悄地将其送回庆寿寺。 朱棣对三宝吩咐:“传令张玉及朱能秘密训练一支暗卫,待奚梅姑娘入北平之时,开始暗中留意驻北平各官员中何人与京师暗相往来。” 正月十二,由燕王妃出面广发邀贴,宴请驻北平各官员及其家眷共度元宵佳节、与民同乐,燕王三护卫首领之张玉、朱能、丘福及家眷也在其列。 朱棣自去岁与蒙古残余旧部最后一战结束之后,除去必要的会晤,近年来与北平各官员疏于往来、不问政事。宴请的帖子一经发出,众人意外之余纷纷猜测,一向闭门谢客的燕王到底意欲何为! 正月十五上元节,燕王府涵元殿前大摆筵席,亦着意请了北平最有名的戏班子唱足百戏,神鬼杂剧寻橦鼎、舞龙舞狮踩高跷。黄昏时分,整个王府张灯结彩、火树银花,丝竹管弦、笙簧琴瑟声声悦耳,乐伎闻歌起舞热闹非凡,奏着的正是一曲盛行于百姓之间的《迎春歌》: …… 一路香风吹笑声,千里红纱遮醉玉。 青莲衫子藕荷裳,透额裳髻淡淡妆。 …… 一曲唱毕,酒过三巡,燕王爷仍是一贯的冷面寡言,似犹在回味,目光闲散地不知落在了何处。仪态万千的燕王妃娉婷站起,斟满一杯屠苏酒邀向众人:“元宵佳节、东风送暖、拍走烟尘!仅以此杯,谢各位往年辛苦,更愿来年诸位阖家喜乐、福寿安康。” 众人不意燕王妃竟如此客气,纷纷起身,极尽恭维赞美之词。待众人谢过之后,燕王仿佛才收回些心神淡淡道:“诸位不必如此言谢,眼下倒有件事情需诸位相助。” 从未听闻燕王爷会有事开口请他人相助,一时间纷纷惶恐得就着座位跪下:“吾等能为王爷略尽绵薄之力,不胜荣幸!” 燕王终于有了些兴头坐直了身体:“今日乃是寻常宴饮,不必拘礼,各位请起!” 待众人起身后又道:“诸位也听说了,本王将在府内中海中央的墀天台上建一处园子,欲建成苏州园林小桥流水的意境,遍植梅花,务求精致玲珑、移步易景。说来惭愧,虽不是什么大事,但本王以前从未在这些事上留意过,一时府中竟找不出合适的人来。年前告示也发了,应选之人中并无十分出众者,故而想请诸位留心有无恰当的人选举荐。” 此语一出,众人皆是一头雾水!燕王早年克勤克俭之名声早已远扬,元宵佳节宴请驻守北平诸官员,不提来年如何治理一方使百姓安乐,却是为了建园子赏玩。再者都道王妃喜欢桃花,怎地如今又喜欢起梅花儿来了! 朱棣扫了一眼在场众人,对北平布政使张昺道:“你就任北平布政使前曾在京师任过工部侍郎,不知可有人选推荐?” 张昺忙躬身回话:“启禀王爷,一时间倒也寻不出人来,请王爷容下官回去想想。” 燕王“嗯”了一声似又想起什么:“这些日子听王妃提及,北平自正月初八至十八,百姓们有走桥摸钉儿的习俗,本王倒觉得非常新奇。明儿个十六是灯市至盛之日,众位要是有兴致,不若与本王和王妃扮作寻常人家至朝阳门登城楼共赏、与百姓同乐吧!” 燕王这般有悠韵,如何敢有人言无此兴致,纷纷赞王爷王妃雅趣,愿跟随效仿。宴席至此,燕王微露困倦之色,众人十分有眼色地起身告退。 正月十六日入之时,燕王燕王妃一身寻常富贵人家公子夫人的装扮,三宝、景宏、秋夕、张玉、朱能等随燕王自府内而出,张昺、谢贵、张信等身着寻常人家服饰早已在燕王府外恭谨而候。 一行人等登上朝阳门城楼时,灯市万灯齐燃、人头攒动。八仙过海、五谷丰登、花开富贵、喜鹊衔枝,各种各样名目的花灯琳琅满目,令人应不暇接。 集市上五花八门的小吃应有尽有,火烧、饽饽、艾窝窝、烧馉饳、板搭馓子举不胜举、俯拾皆市。满街飘着金华酒和麻姑酒的香味,叫人闻之欲醉、垂涎欲滴。 燕王兴致颇高,赏了一阵子后竟与王妃下了城楼往纷扰热闹的人群中走去,苦得一行人只好小心翼翼地紧随其后。 但见他在一处卖烧卖的小摊贩面前停住,向那对老夫妻和气地问:“请教老人家,这是何物?” 那老头儿笑呵呵道:“这是桃花烧卖。” 朱棣听了甚为不解,又问:“这桃花还能拿来做烧卖?” 那老头笑着摆摆手继续道:“不是桃花做的,不过是老婆子喜欢桃花,小老儿便将这烧卖顶儿捏成了桃花的模样,自己胡乱取了个名字叫桃花烧卖。” 朱棣瞧了一眼甘棠笑得温然:“倒是很衬你。”于是三宝包了一笼交给秋夕,甘棠如饮了一口蜜水般满怀喜悦。 逛到了一处卖花灯的档口,朱棣忽然驻足。地上摆着盏梅花灯,复瓣上下错落有致,一层层晕出淡淡的红色光圈。朱棣看着梅花灯兀自出神、默默不语,档口前还蹲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也在打量着梅花灯。瞧着就是个聪慧机敏的。 小姑娘站起来准备离开转身见到朱棣看着梅花灯不语,灵动开口好奇地问:“这位大哥也喜欢梅花灯吗?” 张玉站在三宝身后在那姑娘转过身来看清楚她的容貌时,倏然变了脸色,又不敢上前阻止。 朱棣略一点头神情温和:“你知道这梅花灯的来历?” 小姑娘看着朱棣,笑弯了眉眼一派天真:“我知道。” “哦!”朱棣来了兴致,“倒是说来听听。” 小姑娘甚是得意伶俐道来:“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神鸟因为迷路而降落在一个开满梅花的村庄里,却被不知情的村民射死了。天帝知晓后十分震怒,下令天兵天将于农历正月十五到梅花村放火,要把村民们通通烧死。天帝的小女儿心地善良,不忍心看梅花村的老百姓因为意外的无心之失而受此大难,就冒着生命危险把这个消息悄悄告诉了梅花村的老百姓。大家听了这个消息,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背起双手调皮地眨眨眼睛,歪一歪脑袋时刻意带上了抑扬顿挫,“这时候啊,有一位聪明的老人家想出个法子,在正月十三、十四、十五这三日,每户人家都在家里挂起红梅花灯、点爆竹、放烟火。如此一来,天帝就会以为村民们被天兵天将的雷劈死了、被火烧死了,大家听了都点头称是,便分头准备去了。到了正月十五日头落尽时,天兵天将们往下一看,发觉村里头一片红光,以为是大火燃烧的火焰,就禀告天帝不用下凡放火了。梅花村的老百姓就这样保住了性命和家园,继续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啦。” 朱棣点头亲和微笑:“你口齿分明,说得很好。” 小姑娘这才瞧见站在后面的张玉,轻快地叫了“爹”后,发觉爹爹正寒着一张脸瞪着他,立时反应过来面前站的是何人,慌得急忙跪下请罪。 张玉只得走上前来跪在朱棣面前:“请王爷王妃恕罪,这是卑职的小女张静。卑职不懂得好好教女儿,没的扰了王爷王妃的兴致,惊了王爷王妃的驾。” 至此,集市上的百姓们方明白过来此乃是燕王燕王妃微服出巡逛上元灯市,一时间纷纷跪下,请王爷王妃安。 朱棣低首笑意融融地看着张静对张玉道:“不知者无罪,不能怪你。你这女儿心思倒是别致,静字不好,辱没了她。”略一沉吟:“静女其姝,静女其娈,姝娈?张姝娈,如何?” 张玉伏低身子回话:“卑职是一介武夫,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取名字,原想着女孩儿家安安静静的就好,才起了个静字。王爷说好一定是好的,卑职谢王爷赐名。”继而转向姝娈训斥道:“姝娈,王爷王妃面前还这般大胆没规矩么!还不快谢王爷赐名。” 姝娈不敢再口舌卖巧,连连磕头:“谢王爷赐名。” 朱棣问姝娈:“本王身边缺个可人的侍女,你可愿进王府?” 姝娈不知该如何自处,只能看向她爹。张玉重重地对朱棣磕了一个头:“王爷看得上姝娈是姝娈天大的福份。”又赶忙对姝娈道:“还不快谢王爷恩典。” 姝娈惶惶然叩首谢恩,适才还满心欢喜的甘棠瞬间白了脸色。 事已至此,整个灯市乌泱泱跪了一地,朱棣无奈地叹了一声:“看来今日的灯会是赏不下去了,张玉,你带姝娈先回,跟她娘道个别。”张玉领着姝娈再叩后先行告退。 回到王府门口,朱棣的嘴角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对众人道:“今日得见百姓安居乐业,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尔等功不可没。今儿个辛苦各位了,都回吧!” 燕王爷从来都是冷口冷面,今日的唇线却始终带着温暖,诸官员暗自抹了把汗后一个个躬身告退。 朱棣径自往翔鸳殿走去,甘棠欲言又止,桃花耳坠子随着身形的移动在腮边一晃一晃的,碰到脸颊,才发现耳坠子竟比脸还要温热些。 朱棣瞟了她一眼,似是有意安慰她:“一则,翔鸳殿缺个侍女近身伺候本王。二来,虽是静女其姝,静女其娈,本王却不是那搔首踟蹰,自牧归荑之人。一切皆因‘梅’而起,你应该明白。” 一个“梅”字已经开始令她再掀风云,如今又加上一个姝娈,甘棠心中千回百转过后,终而欠身笑得深明大义:“妾身明白,妾身先行告退!”退开三步后与秋夕和景宏回香依殿去了。 朱棣到翔鸳殿后,对三宝吩咐:“明日姝娈入府,不必拜见王妃,你直接带她进翔鸳殿近身伺候,本王待她会有些许不同。叫景宏留心着,看王妃是怎么对姝娈下的手,日后奚梅姑娘入府,你也好多长个心眼儿。” 三宝神色一凛躬身道:“是。”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5章 第二章霜风连夜起只作暖晴冬(四) 次日一早,张玉将姝娈送入王府,姝娈的娘眼睛已哭得如桃核一般肿胀,泪珠子却仍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姝娈亦是伏在她娘的肩头频频抹泪。张玉只在一旁沉声喝道:“哭什么,能入王府伺候王爷是几辈子修来的造化,没得叫马先生看了笑话。” 三宝连连摆手笑:“母女连心,人之常情。姝娈姑娘这一入府,张夫人想再见面也是不易,是该好好话别,不忙不忙。” 姝娈跟着三宝去了,进了王府直接带去翔鸳殿的途中经过香依殿,姝娈奇怪地问:“马先生,怎地不用先去拜见王妃么?” 三宝宽着姝娈的心:“王爷特地吩咐奴才,姑娘是直接进翔鸳殿伺候王爷的人,不必拜见王妃。” 三宝说这句话时正好经过香依殿,秋夕隐在殿门口听了个一清二楚,回到殿中一字不落回了个分明。 彼时甘棠站在香依堂前的一株桃花树边,盯着春天尚未到来时残留在桃花枝丫上的些许余雪。她的嘴角阴测测的,“啪”的一声极是清脆爽利,随着一根树枝断在掌中,玉雪亦洒落了一地,被她践踏得污渍斑斑。 二月二龙头节那一日,碧空清朗万里无云,朱棣独在自己殿中读一册墨子的《备城门》,姝娈在一旁伺候着。三宝前来回禀:“王爷,已从数十人中选了两个人,王爷可要见见?” 朱棣放下书册对姝娈道:“你先下去!” 姝娈退下后朱棣晒然一笑:“整个北平城都知道本王要大动干戈的建园子,如此要紧之事本王怎能不亲自见见!你且说说,都是什么来头?” 三宝道:“一个叫葛诚,苏州人氏,乃是前朝天如禅师惟则的弟子,少年时曾为天如禅师建造了菩提正宗寺的后花园,也就是如今的狮子林寺,精于苏州园林的陈设,狮子林寺中的一花一草皆是经他之手打理。一个叫卢振,乃是北平都指挥使张信张大人举荐,据说参与过前朝的隆福宫建造,奴才问了,熟悉墀天台的地势,故而也留下了。” “哦!”朱棣敛没了笑意目光变得有些深幽,“这卢振是张信过了明面儿举荐的?” “是!” 朱棣微微眯了双眼:这倒是十分有趣了呢! 他满意颔首:“你这两个人挑得很好,既有通苏州园林的,又有熟悉墀天台的,本王就在涵元殿见见他们。” 葛诚和卢振二人都是四十岁上下,看着十分干练的样子。朱棣带着三宝和姝娈进殿时,二人毕恭毕敬地跪在大殿候着。 他在殿中坐下,道了声:“都起来吧。”二人谢恩起身。 君山银针泡在皇上赏的那套梅花白瓷茶碗儿里很是相宜,朱棣身形闲适地捧着姝娈奉上的茶碗懒懒道:“都说说,这园子怎么建?” 葛诚率先上前一步:“回王爷的话,苏州园林是将徽派民居和苏州小桥流水的景致合二为一。粉墙黛瓦、群房一体,采用独具一格的马头墙,高墙封闭、马头翘角,墙面和马头高低进退错落有致,加上九曲长廊,便有了曲径通幽的别致韵味。听马先生言及,王爷想将园子建在那中海中央的墀天台上,届时园内的假山与园外的中海融水于一体,廊壁雕上苏州传统的花窗,透过漏景,通透内山外水,错落有致地种上梅花,再配上六角亭。如今已是二月,这梅花虽说是冬天里开的花儿,但毕竟春天才是适合万物生长的季节,若想在今冬就能花开满园,也不可再耽搁,需尽快画图动土了。” 一番话说得朱棣十分称心,眉眼登时提起:“先生所说,甚合本王的心意。”转而又对卢振道:“你呢?” 卢振不卑不亢:“回王爷的话,方才葛先生所言甚是。只是通透内山外水这一条,要看墀天台的地势来参详。墀天台荒废已久,草民记得墀天台以前地势高低不平,且又在中海的中央,临水之处地质松软,宜种植树木,若拿来建屋舍,怕是会不牢固。亭台适合建于高处,墀天台年久失修,故而草民须得去那墀天台细细察看一番方能有定论。不过一切都需等墀天台须先建一座栈桥与这边相连,这样一来,各种材料运送起来也方便。草民心想着,沿着栈桥两边铺开种上荷花和莲花,春藕、夏荷、秋莲、冬梅,荷花和莲花开时站在栈桥上极目远眺,不失为人间美景,春秋二季又暗合了佳偶天成,子孙满堂之意,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很好,”朱棣赞道,“二位先生正是建这园子的最佳人选,本王就将此事郑重托付给二位先生了,一应所需的材料尽管开了单子交给三宝去办。”转头向三宝吩咐:“传本王的令,葛诚卢振即日起为燕王府工正,负责‘折香苑’的工事。令张玉调两百兵卫供二位工正作建园之用,即刻着手,不得有误。” 到了二月中旬,北平的春天已有了些许暖意,中海的湖面开始荡漾。于是,数十只船载了两百名兵卫每日往返,将墀天台杂草除尽。葛诚卢振上墀天台勘察一番过后,朱棣日日将他们俩留在涵元殿中商议。大到整个折香苑的院落屋舍,亭台楼阁的布置,小到一个窗花,一个几子上的花瓶。 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折香苑”工事,拉开了序幕。 此刻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香依殿中,桃花依旧年年盛开笑迎春风,甘棠的心却渐渐沉寂。几近一个月没有见到朱棣,每每前去翔鸳殿请安时,三宝守在殿门口,她能听见殿中传来如何建造折香苑的沸议之声,透过窗户上的棉纸也能瞧见商议声中有一个窈窕的剪影在朱棣的影子一侧殷勤侍奉,窗户纸上偶尔也会有朱棣侧向姝娈的身影。 而三宝每每总是为难道:“禀王妃,王爷恐怕不得空。”她只能离去。夜深时,再无悦己者在旁,香依殿中,甘棠第一次深深体会到春天,尤其是夜晚,也是一片凉如水的料峭之意。 三月中上,栈桥建成,葛诚卢振一应的吃住俱是安置在了折香苑,朱棣日日前往折香苑亲自督促工事的进展。北平周边的梅花一株株运进王府,送往折香苑栽种,却仍是找不到绿梅。朱棣思索过后,一封书信加急送往蒙古大宁,又着人前往歙县,千里迢迢运送绿梅。三月底,一株株绿梅加急送来,极速运往北平燕王府折香苑。 朱权收到朱棣的书信后,虽拍案大笑,忍俊不止,却仍然提笔写信加急送往皇城,信中写着他对绿梅如何如何见之难忘,请求父皇传授栽种之法云云。 皇帝与朱允炆收到朱权信函,再加上从北平送来的密报,会心地相视一笑。着花房写下栽种之法同样加急送往大宁,朱权收到后命人即刻送往北平。 一应的家具、屏风、匾额等所需的红豆杉木从全国各处纷纷送来,取之相思之意。 朱棣不善丹青,端午节时,朱棣以共度端午为由将朱权和宁王妃张谨请来北平。知他喜爱玉石,宁王府中亦收藏颇丰,又开口请朱权从自己府中挑一块上好的天山冰玉带来相赠于他。 朱权到了北平之后连呼上当,日日被朱棣逼着描绘各种各样的梅花样子。于是朱权所画的梅花样子有些被用来雕在了折香苑的窗格之上,有些送进官窑制作各式器皿,一盅一碗一碟皆费心思量。 总之,建折香苑所花费之银两令人咋舌。朱棣挑了朱权所描之绿梅花样子中姿态最为清雅高洁的,又拿出一匹上好的银白色缎面连那花样子一并交给姝娈,令她做一件斗篷,斗篷绣上那绿梅花样。朱棣还拿着那块天山冰玉请朱权雕个梅花簪子,朱权连连讨饶道:“四哥且饶了我吧,我是会刻印章,可刻印章和雕簪子是两码子事啊。” 朱棣也不管他,只不肯放他走,道:“触类旁通,十七弟你一向在玉石上颇有造诣。再说,这么好的天山冰玉,四哥若拿出去假手于人,你也舍得?” 朱权无奈,加上那玉委实是好。于是日日拿了玉细细雕琢,直到朱棣很是满意后,过了乞巧节方放他离去。 朱权刚到燕王府时被折香苑的工事惊到目瞪口呆,连说四哥定是在苏州的梅林里遇到了狐狸成的精,如今要建折香苑圈养那狐狸。还问朱棣那梅林在苏州的何处,他也要去抓一只狐狸回府中圈养。朱棣留意到甘棠暗自凝神在听,只肯说一句“苏州的梅林那样多,不记得是哪一处了。”淡淡略过。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6章 第二章霜风连夜起只作暖晴冬(五) 朱权停留燕王府期间,甘棠见朱棣的次数多了些,姝娈不必时时跟着,于是被遣了回家与父母相聚些日子。朱权离开王府后,三宝回禀:“姝娈姑娘前些日子在家里得了风寒,大夫看了吃了几帖药,刚好碰上了信期,现下身子虽是好了,但应该是再不能生育了。奴才查过了,大夫开的药中被人下了红花。” 朱棣目光如寒冰,问道:“大夫做的手脚还是药铺做的手脚?” 三宝小心道:“因着元宵节那天王爷当众选了姝娈做近身侍女,整个北平城都知道姝娈姑娘如今是王爷身边近身侍奉的人。大夫十分上心,亲自抓药。奴才跟踪大夫暗中观察,药铺抓的药没有问题,但是由大夫亲自交到张夫人手上的药里却多了一味红花。奴才是在张夫人倒出来的药渣子中发现的,那是十分名贵的乌斯藏产的红花,寻常人家用不起,药性极强,一丝一丝地,藏在药渣中不易被发觉。” 朱棣眉头微蹙道:“那大夫呢?” 三宝做事甚是仔细,继续回禀道:“奴才也查过了,莫名其妙地失踪了,那大夫无妻无子,失踪了也无人报官。” 朱棣已然恢复了冷淡的神色道:“想来是被人毁尸灭迹了,她下手倒是快。本王还没收姝娈做侍妾呢,她的手脚就干净利落起来了。既查清楚了,奚梅姑娘来了之后,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三宝神色一凛,立刻道:“奴才明白,需不需要奴才潜入王妃的殿里查验,将那些个脏东西翻出来?” 朱棣立即摆手示意:“不妥,她自己也是有功夫在身上的,纵然你身手再好,万一留下破绽,倒叫她察觉出本王对梅儿的重视,打草惊蛇。记住一条,折香苑中,本王连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去。” 三宝郑重跪下道:“奴才定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护梅姑娘周全。” 自折香苑破土动工之时,张玉和朱能暗中训练的八百暗卫轮流由张辅带领着开始在翔鸳殿后苑的密室里打造兵器。折香苑的声势震天,掩盖了被刻意压低的,悄悄儿打造兵器的声音。入夜之后,各种长兵短器装箱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往庆寿寺。 九月中旬,折香苑的工事已经接近尾声,于是,朱棣上了道请安折子,许久未见三个幼子,十分想念,同时也想进京与父皇一起共度新春佳节。 皇帝拿着折子召来朱允炆递给他道:“这是你四王叔上的请安折子,你也看看。” 朱允炆躬身接过折子后细细读了一遍,有些举棋不定道:“回皇爷爷的话,弟弟们还小,四王叔想念三个儿子是在情理之中。不过这一年来王叔在自个儿府里的动静着实不小,皇爷爷与孙儿也看过不少密报。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既然王叔想进京与皇爷爷共度新年,虽不合仪制,却也是人之常情。依孙儿看,皇爷爷不如准了,看看王叔是否真如密报所奏一般。” 皇帝颔首道:“朕正有此意,如此,就召他进京吧,也看看他那梅花儿种得怎样了。” 朱允炆道:“皇爷爷圣明。” 皇帝年逾古稀,身体每况愈下,说了一会儿话已是十分困倦,疲惫地对朱允炆道:“朕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今年的圜丘祭天由你来主持吧。” 朱允炆慌忙跪下道:“皇爷爷万岁,孙儿不敢僭越。” 皇帝和蔼道:“朕知道你孝顺,历代帝王喊了一辈子的万岁又有哪个能真活到万岁的。江山迟早要交到你手上,近年来你处理朝政也十分稳妥,朕明日着礼部拟诏昭告天下,今年的圜丘祭天由皇太孙代朕主持,朕也乏了,你退下吧。” 洪武三十年的春夏秋在奚梅看来都过得十分漫长,实在熬不过时,便执了诗经在手,往日念来只觉得文字优美,唇齿含香。现如今,那些句中曾让她懵懵懂懂的美好情意令她渐渐分明两情相悦大抵便是如此吧。 阿蕊不知道去年初冬时奚梅在枫桥边发生了什么,只是心里莫名地有着慌张。宋华自那以后再没有来买酒,可越是悄无声息,她心底就越恐惧,隐隐地觉得,奚梅即将离她而去,她极力思索着该怎么办,却是一团乱麻。于是在奚梅怔怔发呆的时候,她总是去打断,提醒着奚梅,她这个妹妹的存在。 每每在奚梅神思怔忪间,阿蕊便总是凑着一张脸到奚梅眼前取笑:“姐姐这可是着了什么魔?自去年第一次从枫桥回来后,便跟丢了魂儿似的,难不成是丢在那梅林里了。只是不知那梅林里的梅花怎地去年就开得那样好,竟能叫姐姐变成了个呆子,一应梅花酿的酒也不卖,成日里只叫我酿些寻常的酒,寒酸得阿蕊连今年的新衣裳都没有多余的银钱做了,不如阿蕊帮姐姐去把魂儿找回来可好?” 奚梅仿似叫人戳中心事般面红耳赤,抬手就在她额头上一个爆栗:“益发地没个形状儿了,竟拿起你姐姐取笑来,看来姐姐是要找个人把你赶紧嫁出去,才能耳根子清静些。” 阿蕊揉着额头却愈加乐不可支:“姐姐已经十九了,还不急着嫁人,我才十五,倒怎么能越过姐姐去。姐姐且看隔壁仓街与你同岁靳家姐姐都抱上两个娃娃了,这两年可把媒人的嘴皮子都说破了,可咱们奚家酒馆的大小姐偏偏一概不看不听不理。也是,倒不知阿蕊能有怎样的姐夫才不致辜负了姐姐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 奚梅善酿酒,奚蕊做得一手好佳肴,隔壁王家茶馆的王家小妹晓螺虽才十岁大小却一向喜欢跟奚家姐妹亲近,所以常常过来打牙祭,有时也爱跟着奚梅学酿酒。她见到姐妹俩这般场景时,往往认认真真地道:“阿蕊姐姐,梅姐姐这个样子,我也是见过的,有时爹爹出门置办茶叶几天,每每快回来时,我娘便也是这幅样子,哥哥总说,娘这是在想爹了。” 于是阿蕊更加得意,硬是正经了神色,使劲憋住嘴角的笑意道:“姐姐你瞧,童言最是无忌,连晓螺都看出来了,可见阿蕊说得不错。” 奚梅心中更加发羞,追着阿蕊满院子跑:“嘴皮子越来越讨人厌,连带着连晓螺也教坏了。成天胡说八道,都是素日里被我惯的。” 阳春三月的季节,阿蕊独自一人站在奚家桥边,桥边杨柳依依,柳絮因风而起。她伸出手想去抓,却什么也没抓住。 她就会怔怔地想:“明明就在眼前,怎么就抓不住呢?”忽然明白,她生在这春日柳絮如烟的日子里,柳絮翻飞,或者上青云,或者堕芳尘。就如同柳絮这般,她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只能随风飘荡。 于是,奚梅酿酒,她就努力地做出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努力地让酒馆的生意越来越好;努力地和奚梅相依为命。 春雨淅淅沥沥,被灌溉的桃花盛放到了极致,奚梅便总是觉得有一个颀长的人影在眼前恍恍惚惚,那样沉稳刚毅,棱角分明的脸庞叫她思念不已; 盛夏的月色旖旎,神思游弋之间,她托着下巴坐在廊下,梅林花影疏落仿佛就在眼前,又好似在那月色之上,遥不可及,那人眉宇间的些许惆怅叫她揪心,一颗心便静凉如绸,缕缕忧伤; 秋日里,江南的风光无限,日日的晚霞在西边铺开万丈光芒,她总是觉得自己能透过院子看到即将到来的冬季,西郊城外的枫桥边梅林里那一双身影叫她在心底暗自娇羞。 日子如此难熬,奚梅有着阿蕊和晓螺的说说笑笑,日子也缓缓地过到了十月。只是不知今年的第一场雪是否仍像去岁那般来得那样早,他又会不会真的如约而至,亦或不过富家子弟的一时兴起,早已抛诸脑后。奚梅的心思愈加的缭乱不定,难耐之极,于是取过笔墨,依依写下:“十月小春梅蕊绽,玉壶一夜冰撕满。风疾雁行吹字断,江天雪意云缭乱。” 这样的情景一封一封地传到了朱棣的手中,犹如三伏天儿里最最炙热的那蓬勃的烈阳,不遗余力地照在了冰山之上,他一颗冰封万年的心也开始渐渐融化。于是,日日督促折香苑的工事,事无巨细地细细查看,一屋一舍、一花一草、一桌一椅,丝毫不漏,心里的那一丝莫名的悸动不自觉地令他暗暗盼望着冬季的到来。自然,他对折香苑事必躬亲的一举一动也一一传回京师皇城。 接到皇帝准他前往京师共度新春佳节的折子时,折香苑的工事已经完毕,所有的生活物品皆由三宝亲自经手购入。离开王府之际,亲自传令张玉带兵卫看守,除了姝娈和葛诚卢振在折香苑内打点之外的任何人不得出入,包括燕王妃。 出发之前,道衍和尚提出也想私下去苏州见一见奚梅。于是,朱能悄悄带了一队人马暗中护送道衍和尚。十月中旬,朱棣带着三宝由丘福带了一队侍卫取官道启程入京。甘棠站在王府门口,看着朱棣离去,直至身影消失不见,竟有一种此去经年,再不复得见的感觉涌上心头。 朱棣到了扬州时,忽然转道去了苏州。十月末到了苏州,在驿站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十来日。消息传到皇帝和朱允炆耳中时,朱允炆的身体为之一松,皇帝笑道:“派个人悄悄儿地去瞧瞧,看看你四王叔到底如何喜欢梅花。”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7章 第二章霜风连夜起只作暖晴冬(六) 十月过了,苏州的雪仍未落下,直至十一月中上,这一年的第一场雪才姗姗来迟,却来得又急又猛,纷纷扬扬地漫天飞舞了三日三夜,才停了下来。 不过卯时刚到,奚梅便早早准备好小骡车,将去岁酿好的各色梅花美酒取出放好。正准备出门时,瞧见阿蕊倚在廊下的柱子上,因着天还墨黑,并不能看清楚阿蕊脸上的神色,只听见阿蕊轻轻地问她:“姐姐,你又要去采梅么?” 奚梅“嗯”一声反问:“天还黑着,你怎么就起来了?” 阿蕊并不回答:“姐姐,去年的梅花酒还剩得这样多,今年不采梅花了,阿好?” 奚梅吞吞吐吐道:“不……不行,这梅花酒已经有人定了,这样好的一场大雪一定催开了枫桥边的很多梅花。最多,最多,姐姐答应你,今年再酿的梅花酒,姐姐,唔,不全藏着,拿一点出来卖。”她抬头望了望天色,“时辰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姐姐去去就回。”说完再顾不上阿蕊,匆匆忙忙地走了,只剩下阿蕊喃喃自语:“姐姐,阿蕊在这里等你。” 奚梅一路往枫桥去了,一颗心是期待而又忐忑的,只不住地安慰自己,“我是去收集梅花和积雪的,并不与其他相干。”生怕自己因满怀希望而带来的无边失意。 直到远远地望见枫桥上那匹青骢马以及在梦里魂牵了千百次的玄色身影,心一刻间稳稳落了下来,只觉得,这一年的等待,或者更长,都是值得的。 朱棣带着暖暖的笑意看着她的到来,待她一跳下车便将她的手暖在掌心,语气微有嗔怪:“手还是这样凉,衣裳还是穿得如此单薄,怎地说了不听呢!” 奚梅眉眼嘴角笑得弯弯,指向那一骡车的酒坛子道:“不怕,今年有这样多的美酒,可冻不着我。” 朱棣转身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包袱,拿出一件斗篷,上好的银白底色缎面绣了几株孤洁高雅的绿梅,兜头兜脑地将她裹住,嘴上却道:“我怕。” 急得奚梅一味地推脱:“我若披上这样上好的料子做的斗篷,官府可是要拿人问罪的。” 朱棣捉住她乱动的双手正色道:“你别乱动,有我在,没人敢拿你问罪。” 推脱之间奚梅瞥见那斗篷上绣着的绿梅,心中一暖,便由着他将帮自己将斗篷系好。又听他道:“你曾说过,这样的一场大雪,邓蔚山上的香雪海美不胜收。如斯美景岂可辜负,你我同乘一骑去踏雪寻梅可好?” 奚梅有些为难道:“好是好,只怕我这小骡车到了香雪海已经日上三竿了,你这马也带不了这么多坛子酒啊。” 朱棣只觉好笑道:“这有何难?”转身向后道:“三宝,将这骡车上的酒速速送去香雪海,再叫人将这小骡车送回奚家巷,另外香雪海那边可布置妥当?” 因天色尚蒙,奚梅这才发现,原来朱棣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侍从,那侍从躬身道:“奴才领命,回……”看了一眼奚梅,继续低眉顺眼道:“回主子,主子日日在此已等了十来日了,香雪海一早布置妥当。” 朱棣满意地点点头:“你去吧。” 奚梅愕然问道:“你在此已等了十来日?” 朱棣始终保持着他宽和温暖的融融笑意道:“是啊,去年的第一场雪落在了十月末,今年倒是怪了,雪迟迟地不肯落下来,倒叫我白白在这里苦等了十多天。” 奚梅犹自不解:“你既叫人帮我把骡车送回去,自然是知道奚家巷在哪里。奚家巷本也不难找,为何你不去找我,却白白在这里等着?” 朱棣突地将她抱起,背对着马头坐好,翻身上马,在她惊魂未定前将她牢牢地扣在了怀里,温言道:“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多疑问,今日我定向你一一交代清楚,你先坐稳了,这马儿跑得很快,你面朝着我,这样风便扑不到你了。” 奚梅感念于他的体贴,只是这姿势太过暧昧,她局促着一双手不知该何处安放,脸上更是烧得不敢抬头。朱棣握住她的双手慢慢地缓缓地搂住他自己的腰,轻轻地将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胸膛之上。 奚梅听着朱棣强而有力的心跳,自己心里头如有七八只小鹿四处乱撞,耳边,只听到他柔声道:“坐稳了,我们要出发了。”顿一顿,在她耳边又补了一句,“可要抱紧了,这马儿跑得极快,摔下去,我是来不及救你的。”不等奚梅反应过来,双腿一夹马肚子,皮鞭一挥,那马儿便疾驰出去,慌得她下意识抱紧他的腰,不敢再动。 这青骢马跑得当真是快,不过须臾之间,已到了邓蔚山脚下。鱼肚白隐隐欲现,朱棣将马系好,上山的青石台阶已被人打扫干净,他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拾阶而上,走得那样稳。 一场大雪催开了漫山遍野的梅花,空气中的香隐隐传来,并不浓郁,却无处不在,弥漫在周遭,是熟悉的梅香。不知是斗篷的缘故,还是因为朱棣掌心传来的温度,漫山的皑皑白雪亦不让人感觉到有一丝半点的寒意,五脏六腑如被春日里正午时分的一汪池水拂过般舒畅。 邓蔚山并不高,小半个时辰已走到了山顶,山顶的观景台显然被人略略布置过,红豆杉木镂雕的梅花桌子和椅子,椅子上早已放好了蓬松柔软的月白色靠垫,桌子上赫然放着去年那白瓷酒壶并着几碟江南点心,杏仁儿饼,核桃酥,梅花糕,栗子糕。一侧还有一小方几,小焙炉上摆着的银吊子里飘出缕缕热气,加一套细白如玉的白瓷茶碗和一个白玉茶叶罐,白瓷茶碗上一枝红梅凌寒独自开得栩栩如生。 那几坛子酒早已在地上摆好,更叫人惊诧的是,那些个在地上一字排开的白瓷坛子和那几篓子已经摘好的各色梅花,白瓷坛子上也一一列明了白梅雪,红梅雪。 奚梅其实是不安的,这样的架势,这种种的物事无一不彰显着眼前这个人的身份已不是一般的富家子弟那样简单,身份地位之显赫她已无从去想,亦不敢猜,这样的距离让她害怕,心下凉透。只将手从朱棣的手中抽了出来,抿紧了唇不言不语,转首望向东方默默黯然。 朱棣仿佛能看透她心中所想,却也是不言不语,只与她并肩而立,望向东方。此时,那鱼肚白已经似强弩之末,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挡住太阳的光辉,却反被那阳光折射出满满的柔和的淡金色光芒。 薄雾轻袅的晨光中,太阳一点一点探出头来,寂静笼罩得无边无际,安静得能听见阳光欲拨开云雾的声音。一瞬间,刹那芳华,天空如蓝田美玉般颜色,直铺得无边无际,晴好无比,太阳丝毫不吝啬将万丈光芒洒向那漫山的香雪海,云蒸霞蔚,散发出层层光晕,仿佛置身于琼瑶之上,梅香益发馥郁芬芳,弥漫在空气中,连指尖发梢都被萦绕。 奚梅仍旧不言不语,阳光直直照得她有些睁不开眼,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使得她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淡淡光晕。半晌过后,她解开斗篷,顺手搁在了椅背上,拿起白瓷酒壶,拍开一坛初蕊酿,灌满,然后将剩下的连坛子一起递给了朱棣,在椅子上坐下,轻轻道:“这是用去年你和我一起收集的梅花和白雪酿的,尝一尝吧。” 朱棣按住了她的手,将她手中的白瓷酒壶轻轻放下。取过茶碗,仔仔细细地泡了一盏热茶,放在奚梅面前,再泡了一盏放在自己面前,指着那几味糕点道:“你出来时肯定什么都没吃,我也是,不如我们先喝口热茶吃些点心,暖一暖肠胃。这酒,我们今天对着这漫山的寒梅,慢慢再饮,可好?” 茶是碧螺春,亦是她在他面前提过的茶,这样懂得和温情的话语是无法叫人拒绝的。阳光下的朱棣少了一份刚毅冷漠,多了一份温柔细致,仍旧是气度高华,丰神俊朗,却更令奚梅清醒而自知。奚梅不自觉地笑了一笑,她是在笑她自己。依言喝着热茶,吃着糕点,却再也不想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茶和点心都极是落胃,奚梅举起酒壶往口中灌了一口。朱棣见状,将桌上吃剩的点心挪开,就着酒坛狠狠灌了几口,对着奚梅低垂的眼眸,嘴角牵动,很是艰难地启齿道:“我是燕王朱棣。” 奚梅只觉得脑海中“轰”的一声,愣了一下终究不可抑制地笑出声来:“燕王朱棣,燕王朱棣哦,是哦,我竟这么蠢,单名一个燕字,哪有男子会用燕字做名字的,一到冬日便要往南飞的候鸟,燕王封地在北平。我奚梅真是无上荣光,竟能得到燕王爷如此煞费苦心的抬爱。”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8章 第二章霜风连夜起只作暖晴冬(七) 说完只觉得舌尖发苦,拿起酒壶往口中灌了一大口,朝朱棣侧首笑道:“初蕊酿是很难醉人的,不如,我们换薄梅香,可好?” 朱棣看见她笑容中的惨淡之意,心中莫名的一抽,于是拿过酒壶,一口喝了个干净,道了一声:“好”。便启开一坛薄梅香,灌满酒壶,亦将自己的酒坛换过,抱起坛子便是一口。对奚梅笑道:“当真是好酒,当真是好手艺。” “十月小春梅蕊绽,玉壶一夜冰撕满。风疾雁行吹字断,江天雪意云缭乱。”朱棣缓缓念出这几句诗,“你怕我不会来,故而有些忧伤是吗?” 奚梅一时愣住:“你如何,你如何……”,一句话却怎样也说不完整。 “我已在苏州逗留了一十四日了。白日里,我不方便去看你,是而夜夜都悄悄潜入你家看你一眼,第一夜,我便看见了桌上的纸签,也只一眼,我便牢记在了心里。” “枫桥边冬日里景色醉人,香雪海的暗香浮动更是令人心驰神往。可是,在我看来,这一切只因有你身在其中才叫人醉心不已。我初见你时,你在梅林中穿花而来,执一壶酒半倚梅树看朝霞满天,那样的纤尘不染。方才,你在我身边,那样神情专注地等待着日出的到来,似乎这世间只余你一人遗世独立,我在一旁只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多余。” 奚梅牵动嘴角苦涩一笑道:“燕王爷过分赞誉了,奚梅愧不敢当。” “梅儿”,朱棣定定地望住奚梅,“我想你做我的妻子。” 奚梅惊得甩开朱棣的手连退了几步,惊惶道:“燕王爷真会说笑,燕王与王妃恩爱异常,早有儿女承欢膝下,人尽皆知。徐王妃将门之后,美誉已名动天下多年,怎地王爷倒又要娶起妻来!” 朱棣眼中浮上了疏离之意,淡淡道:“她是燕王的王妃,却不是我朱棣的妻子。” 奚梅冷笑:“王爷今日当真是要与奚梅玩笑到底了,无论是与不是,王妃已经是王爷的妻子。” 朱棣上前几步握住奚梅的手,恳切道:“你如此聪明,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奚梅涩然:“自古天潢贵胄,王侯将相之家无不美妻娇妾如云。奚梅虽一届蓬门布衣女子,却也不才,只愿求得一心人,不因我将来有一日年华老去而色衰爱弛,岁岁年年同赏飞雪寒梅。王爷美意,请恕奚梅不敢领受,此话叫奚梅害怕,请王爷莫要再提。” 朱棣的寥落之意溢于言表,掩饰地转过头去,拿起那坛薄梅香一饮而尽,问道:“哪一坛是寒梅浓?” 奚梅亦将酒壶中的薄梅香饮尽,启出一坛寒梅浓来,将酒壶灌满后酒坛递给朱棣。朱棣仰首便是一口,对着奚梅道:“你心心念念地会怕我不来,连着酒都带着些许忧伤的情意。我瞧得出来,你对我早已情根深种,为何要将我拒于千里之外?” 奚梅苦笑:“我再如何心思浅薄,如今也知道,我与王爷何止是云泥之别。早知如此,我情愿王爷将去年之约当成是一句玩笑。” 朱棣似站立不住,悄然扶住身旁的一棵梅树沉默半晌,默默道:“站了这样许久,我们坐下说会儿话吧。” 于是两人复又在椅子上坐下,长久无言。 阳光越来越明亮,朱棣的眼神在逐渐晃眼的日头中沉了又沉,终于开口,语意中有无限怅然:“我乃是高丽进贡的女子所出之皇子,虽自幼养在马皇后膝下,却并非皇后嫡出,自小并不得父皇宠爱。即便不是孝慈高皇后嫡出,但马皇后仁德,将我视如己出。只可惜天不假年,十二岁那年,马皇后薨逝,父皇悲痛不已,加之国事繁忙,我便再无人关爱了。狡兔死,走狗烹,父皇自然忌惮那些一起打下江山的臣子们。于是,或笼络,或诛杀,我亦成为他笼络和钳制前魏国公徐达的一颗棋子。人人都道天家富贵,皇上极爱懿文太子,奈何太子英年早逝,伤心之余,便立了太子长子为皇太孙,又恐我们这些叔叔们觊觎皇位意欲对皇太孙不轨,处处提防,这看似的富贵荣华于我而言何尝不是层层枷锁使我日日如履薄冰,我此生所愿也只是想能有一知心人在身旁红袖添香,平安相伴终老。” 奚梅垂首轻轻道:“王爷,此等皇家秘闻,奚梅不敢知晓。” 朱棣的语气有一丝丝急促:“梅儿,无论如何,我们之间只以你我相称,你我之间只有朱棣和奚梅,没有王爷。” 奚梅见他目光切切,心下不忍,终于颔首说道:“好。” 见朱棣眉心又是微拧,奚梅想他宽一宽心,对他笑道:“你这般不开心,我为你跳支舞吧。” 朱棣有些意外道:“你还会跳舞?” 奚梅脸上一红道:“我不会,只是每到节庆的时候,我与阿蕊,就是我的妹妹,也喜欢到市集上去逛逛。今年七夕乞巧节时,我与妹妹在集市上逛,见一女子在戏台上跳舞,那舞很是好看。我问过,叫《白纻舞》,不过挥挥袖子扭扭腰肢,想来也不难,只不过现下没有那样长的袖子。其实去年你我虽是初见,我却也能隐隐感觉到你眉宇间的些许惆怅,故而今年便存下了心思,但愿能使你略有开怀。” 朱棣眼底迅速地升起一股欣喜,语音带笑:“自然是好。”然后扬声道:“三宝,取本王的笛来,且将预备好的鞋袜和文房四宝备着。” 方才奚梅见过的那名侍从悄无声息地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恭恭谨谨地奉上一管玉笛后,又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奚梅奇道:“难道这位……这位三先生会隐身术,怎地来无影,去无踪?”她本是心思单纯,不存愁绪之人,这三先生说得她自己也是不由地“扑哧”一笑。 朱棣亦是好笑道:“三宝姓马,自十岁起就进了我王府,后来又近身服侍我,身上自然是有些功夫的。你若做了我的妻子,日后自然能明白他这隐身术是怎么回事了。”语调更见温柔:“去年采梅时便见你弄湿了鞋袜,现下虽是已帮你备好了酿酒用的积雪和梅花,我亦怕你顽皮,跑到雪地里再次弄湿鞋袜,所以就帮你预备着,你要听什么曲子?” 这样的暖心暖肺,奚梅不是不动容的,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应,侧首想了想道:“《四时歌》之冬歌吧,倒也应景。你若不会,就随便吹吧,我随着你的音律便是。” 说完便除去青花棉布狭领长袄,便朝梅林走去,里面穿的仍旧是那件月白色绢布对襟上衣和绿色棉布罗裙。选了几株红梅在中间站定后四下看了看,朝朱棣略一颔首,笛声悠然响起。 她灵机一动,飞快地用手拨动身旁几处梅花枝,双足用力一踢,足下的落雪亦纷纷飞起,随着笛声双手一挥,双足一旋,一时间,梅花伴着玉雪纷纷落下将她置身其中,似无数云袖围在了她的周遭,漫天红梅飞舞,落花如绮,月白色衣袖和碧绿色罗裙迎风轻扬,素腰若柳,仿佛她便是那千树万株中的一株绿梅,摇弋生姿,万千颜色在她身边皆失了颜色,于一片花海中倾城独立,闪耀出一世的芳菲。 朱棣直瞧得痴了,笛声一滞。奚梅找不到音律,身形亦随之一顿。邓蔚山虽不险,但山坡上到底是略有些倾斜的,加之奚梅将脚下落雪踢得纷纷,剩下的积雪便被踩得有些实,她又不曾习过舞蹈,并不知如何平衡身体,双足旋得又疾,折身转腰时,脚下一滑,眼见就要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朱棣飞身过来,一把搂住奚梅柔软腰肢。奚梅只觉得出丑,秀脸拂新红,滴入娇眉眼,加之刚刚跳得气息有些微乱,呼吸急促。朱棣温香暖玉在怀,又是奚梅的这样一副情态,再也按捺不住,对着樱唇吻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奚梅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盯着朱棣。朱棣拂下了她的眼睑,舌尖一挑轻巧地撬开她的牙齿,用力地吮吸她舌尖唇齿的芬芳,他的吻越来越缠绵,她的整个呼吸都被他吞了下去,还带着她从未接触过的陌生男子的气息兼之寒梅浓醉人的香气,刹那间酒气上涌,身子便软软地倒在了朱棣的怀里。 朱棣抱着她只不愿意放手,似烟雨迷蒙,江南水般的眼珠定定地温柔地望住她:“冷吗?” 她亦不愿挣扎,贪恋他直教人沉溺的怀抱回答:“冷” 朱棣抱着奚梅回到椅子边,用斗篷将她兜住,体贴地帮她换过鞋袜,仍不愿撒手,只将她拢在怀中,下巴抵住她的额头,狡黠道:“愿欢攘皓腕,共弄初落雪。我方才吹到此处发觉这句才真真是应景儿呢,所以笛声才滞住了。” 他看着奚梅满面羞红,缓缓道:“燕王府已为你盖了一处院落名为折香苑,亦种植了大片的梅花,我特地着人四处搜罗了绿梅,北平地处北方,来年便可暮雪清峭,舞梅弄香。梅儿,明年再酿梅花酒,在折香苑我与你一起,可好?” 过了半晌,奚梅轻轻道:“你容我想想。” 朱棣从怀中拿出一支发簪,通体冰晶似的白玉梅花簪子,白色的花瓣至花萼处莹白一朵复瓣白梅尽显孤洁之姿。他将簪子交到奚梅的手上,将她拢得更紧,仿佛世间珍宝亦不过如此:“过完新年的元宵,我便要回北平,到时我去十泉里奚家巷接你。无论你愿意与否,我都会去跟你要一个答案。我只愿你信我,我视你为妻,无姬无妾,唯一的妻,一生爱护,珍之重之。” 这样的情意,奚梅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一颗心纷乱得如漫天飞舞的白雪和白梅,叫人辨不分明。只得低低道:“我想回家了。” 朱棣沉默,大有不舍之意,却也不好再强留,只得道:“再等一等。” 铺开一张澄心堂纸,狼毫笔醮满墨汁,徐徐写下:“层波潋滟远山横,一笑一倾城。酒容红嫩,舞姿窈窕,百媚林中生。桥头马上初相见,怎堪得,恁多情。漏夜更阑,洞房深处,只待梅相依。”,对着奚梅道:“我知道,世间的金玉俗物只会辱没了你,我朱棣以此梅花簪和一阕词为聘礼,梅儿,正月十六的子时,我便去等着你的回音。” 奚梅无言,将发簪和词拢入袖中,依依道:“今日出来这样久,再不回去,阿蕊怕是要着急了。” “好”,朱棣点头,“我让三宝送你回去,再叫人把这些花和雪给你送过去。” 朱棣依旧牵了奚梅的手不肯松开,下山途中,朱棣殷殷叮嘱:“你妹妹尚年幼,心思浅,我身份特别,你我之事万不可叫她知道,我只怕会给她带来灾祸。” 奚梅眼中有着懂得的了然,轻声道:“我明白。” 邓蔚山脚下,朱棣目送奚梅离开。 一位眉目端然的老和尚慢慢地走到了朱棣身后,正是道衍,执佛礼笑道:“王爷真是好眼光,奚梅姑娘姿容欺梅赛雪,性情率真,心志坚毅,纯真善良,这样的女子,不叫人倾心是不应该的。” 朱棣转过身去,一语不传六耳:“父皇的眼线撤走了?” 道衍和尚点头道:“是,方才王爷随奚姑娘一起下山时,三宝看着那探子撤走的。只怕今夜皇上就能收到密报,燕王情倾一苏州平民女子,不可自拔,那些个什么妻子不妻子,只愿与她风花雪月,红泥焙炉,踏雪寻梅的话语定然能让皇上觉得燕王终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不止难过,只怕昔日驰骋沙场,万夫莫当的燕王爷这回要醉在这温柔乡里再也起不来了。只是老衲好奇,王爷若真是岁岁年年对着此般的景致,是否也会生厌?那番自幼孤苦无依,日日如履薄冰,唯愿有一知心人平安相伴终老的话,是用来打动奚梅姑娘的,还是特意说给皇上听的?” 朱棣不可置否,洒然一笑道:“想要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情真戏才真。本王若当真得天授命,能位列九五,自然是奋力一搏。若无此命,他朝一败涂地,能与梅儿岁岁年年共赏如斯美景,寻尽世间寒梅,此生倒也乐心开怀。再退一步,倘若自身不能保全,本王也会尽力护她一生平安。” 道衍和尚微一沉吟道:“老衲只怕这奚梅姑娘一到王府,燕王妃便第一个容不下她。” 朱棣的嘴角干净利落:“不必等到回王府,三宝送了梅儿回去后,就会在暗中保护她。本王这样大的阵仗来见她,就没再打算要瞒住任何人。” 道衍和尚满脸敬佩之余仍然有些担忧:“王爷果然是做给皇上看的,老衲只是担心奚梅姑娘进了王府,怕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 朱棣瞬间冷然了神色:“梅儿到了王府就是朱棣的夫人,一应的吃穿用度皆与本王一处,有本王和三宝护着,身边也只会安排一个姝娈伺候,她动不了梅儿。再者事关她三个儿子的回府大计,本王自会给她一套说辞。” 道衍和尚想一想又道:“这奚梅姑娘也算与老衲有些渊源,她的来历王爷自然查了清楚,也着人暗自观察了一年之久,想来无碍。只是奚姑娘的妹妹阿蕊姑娘乃是奚姑娘自路边捡回的一名小乞丐,且又过去了那么多年,只怕不好查。” 朱棣看着奚梅的背影微笑道:“我已经嘱咐过梅儿,她冰雪聪明,一点即透。我将我的身份和盘托出,其中的利害关系方才也与她说了个明白,她自然清楚。” 道衍和尚脑海里闪过自己年轻时曾经有一抹婀娜的身影决绝而去,有些迟疑道:“王爷有没有想过,万一奚梅姑娘不愿意呢?” 奚梅的背影逐渐消失不见,微笑从朱棣的眼中消失,唇角却浮出一缕傲然不群的疏狂:“元宵节因梅而起当着北平百姓的面收了姝娈,就是为了防这个万一。梅儿若不愿,本王就只当退而求其次,将折香苑赐给姝娈,父皇纵然不信姝娈能让本王为之倾心又能如何!以为扣住本王三个儿子不放,就能捆住了本王的手脚,也未免太小觑本王了,该起兵时本王绝不会因为三个儿子就会受制于他人。他日本王再盖一座比折香苑更大的宫殿,梅儿一年不愿我便等她一年,三年不愿我便等她三年。届时若真得了这天下,就有的是时间!” 如此道衍和尚只能心中轻叹,面上却再无任何顾虑:“王爷天纵睿智,思虑周详,老衲叹服。” 朱棣笑道:“大师过谦了,醉卧温柔乡这条计策可是大师想出来的。”说罢抱拳郑重作揖:“他日若真能事成,本王必定昭告天下,尊大师为太子少师。” 道衍和尚自是不肯受这一礼,侧身让过后郑重拜下:“王爷这般,叫老和尚如何自处,老衲一心向佛,只论天道。王爷乃是位及九五之命格,老衲虽是方外之人,相助王爷却是顺应天命,万不可受此王爷的大礼,真是折煞老衲了。如此,老衲先回北平,等候王爷携美归来。” 注: 宁王妃:张氏,兵马指挥张泰之女,先薨。 白纻舞:最早出现于三国时期的吴国,乃长袖舞。到了晋代,白纻舞逐渐受到封建贵族的喜爱。白纻舞有独舞和群舞,李白曾写下:“扬眉转袖若雪飞,倾城独立世所希”,南朝梁代沈约,曾经奉梁武帝之命写成《四时白纻歌》,分为《春白纻》、《夏白纻》、《秋白纻》、《冬白纻》、《夜白纻》五章。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9章 第三章安得两全法去留两茫茫(一) 黄昏时分,京师皇城,乾清宫内。 毛骧正跪在皇帝和朱允炆身前将白日里所见的情形一一回禀。皇帝听完后,静静出神,双眼似要望穿宫墙直望到天边,声音中带着沉沉的无奈与惆怅,长长地叹了一声,久久不语,吓得毛骧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朱允炆小心地看了一眼皇帝,挥挥手示意毛骧退下。 他极力隐藏着眸中渐渐升起的阴郁神色,陪着皇帝一语不发。殿中依旧被红箩炭熏得和暖如春,一丝声响也无,要仔细去听了,才能听到那本细不可闻的沙漏的声音居然清晰可辩,似一丝丝地堆积在朱允炆的心上,使得他的一颗心渐渐沉重。 过了许久,直至昌盛进殿奉茶时,皇帝眉宇间的愁绪才被蓄意收起。昌盛奉上茶,步履不乱中用眼角的余光将皇帝神情变化尽收眼底,躬身退出。 皇帝的眉心随着自己逐渐收回的心神渐渐地拧成一个“川”字,伴着他老得厉害的脸庞,脸上的褶皱似平静的水面有一滴水滴入,几圈涟漪缓缓地荡了开去。他轻轻开口,声音如梦呓一般:“朕有着很多的子女,多得朕自己都数不过来。有些儿子女儿,都不记得与他们到底见过几面,如今想起来,竟连他们的长相都分不清楚了。” 朱允炆抬首望向皇帝时眉目间已然换过一片温润之色:“皇爷爷功在社稷,为万民谋福祉。天下百姓皆是皇爷爷的子民,皇爷爷宽心,叔叔们都是明白的。” 皇帝的眼中隐隐有歉然:“旁的也就罢了,即便朕无暇顾及,孩子们好歹还有各自的母亲照看着。你四王叔,自幼失了母亲,养在皇后膝下,唉,那时,朕也不大愿意见他。皇后虽疼她,到底有自己的孩子要看顾。还是无意间被前魏国公徐达遇见了,婉转在朕面前提了提,朕这才想起他。后来发觉他是个能干的,为了笼络徐达,给他指了徐达的长女做王妃,他很懂事,二话没说就娶了。这么多年需要他披上铠甲上阵杀敌,他一往无前,蒙古余孽扫平了,他又退回燕王府默默无闻。朕又怕他平定蒙古后势力渐大,暗地里下手剪他羽翼除了徐达,他也帮着朕尽力安抚甘棠压制魏国公一脉。这么多年,说到底,他心里一直是孤单的,这个儿子,朕确实有些对不住。” 箍金牡丹珐琅沙漏底端的沙子越来越多,压得朱允炆的胸口越来越闷,有些喘不过气来,拢在袖中的指节已经有些发白,他极力维持着道:“四王叔一向深得皇爷爷的圣意,自然会明白皇爷爷的良苦用心。” “是啊,”皇帝的丝丝哀伤中渐渐地升起一抹沉郁,“正因为他深深明白朕的心意,才叫朕这么多年来明知对不住他却又总防着他,君臣不像君臣,父子不像父子。” 朱允炆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皇爷爷,忧能伤身,时候不早了,您早些歇息吧。” 皇帝无限疲惫地点点头:“你去吧,闲暇之余也多陪陪奎儿,趁着孩子小的时候多爱护些。皇家的孩子,等大了,想疼都不能够了。” 朱棣并没有立即去京城,而是又回到了苏州府的驿站逗留了月余,天天在苏州城的大街小巷里就这么逛着。 各大苏州酒楼的风味小菜尝了个遍,桂花糖藕、马兰头香干、荠菜馄饨、响油鳝糊、蟹黄豆腐、胭脂方肉,酱香肘子、芡实糕。每每吃完一道菜都将厨子客客气气地请出来,仔细询问着每道菜式的选材、做法、火候、配料,默默记下。 再去各大宋锦铺子细细地挑选了各种青织金宋锦,大红、沉香、葱白、玉色,仙鹤纹的、穿花凤纹的、麒麟纹的。丘福带着那一队侍卫跟在他后面拿着一匹匹色泽华丽,图案精致的绸缎,引得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侍卫们只窘得把脑袋掩在布匹后面,可朱棣还时不时回头正经地嘱咐着,小心看着路,别摔了把好好的锦缎扯破了,弄得那些随从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也只能硬着头皮认真地捧着。 自然,每到入夜,万籁俱静时分,他悄悄潜入奚家酒馆,看着奚梅的睡颜。奚梅梦中一时蹙着眉头,一时又带着浅浅笑意,他的心亦随着时起时落,竟然开始有些忐忑,又不敢惊动她。 于是慢慢地明白,他是因为担心奚梅会拒绝他而感到不安。而在明白的那一刻猛然惊觉,这么多年,他也是渴望情爱的,只是多年小心谨慎的生活令他忘记了七情六欲。如今在他可以去爱上一名女子时,天真无邪,纯净无害的奚梅的出现激发了他已经抑制了很久很久,已经忘记了的男女之爱。原本荒芜的心开始被滋养,一颗种子埋在了他的心里,生根发芽,破土而出,即将在他干涸已久的心上开出最娇艳撩人的花朵。因怕求之不得,故而寤寐思服。 北平,燕王府。 秋夕正站在甘棠面前小心地回禀:“小姐,魏国公传来消息,那女子是苏州十泉里奚家酒馆的一名酿酒女,善制梅花酒。” 香依堂中的烛火遮住了坐在妆台前的甘棠半边的脸色:“王爷行事一向小心,怎会如此容易就被查到?那女子容貌如何?” 秋夕垂目道:“魏国公传来的话,王爷似乎,似乎没有打算隐瞒任何人,费了好大的心思讨那名女子的欢心。这些日子更是天天滞留在苏州府的驿馆,正搜罗着苏州的,苏州的……” 秋夕渐渐地有些说不下去,甘棠手中的一朵宫制绢桃花已被揉捏得残破不堪,她紧闭了双眼道:“说!” 秋夕不敢违令:“王爷正流连在苏州的大街小巷,搜罗着苏州各式菜肴的做法以及天下闻名的苏州宋锦,据说那宋锦已经买了近百匹了。听魏国公府传话的人说,那女子极美!” 甘棠霍地睁开双眼,眼风凌厉如利剑:“既如此,也知道那女子身在何处,魏国公怎么还不下手?” 秋夕低声道:“奴婢问了,王爷遣了三宝守护,魏国公无从下手。” “哦,”甘棠抬起头来,脸上有雪亮如钢刀般的恨意,“王爷是真上了心了。既然买了那么多的宋锦,想来今年江宁织造送来的绫罗绸缎,奚家姑娘是不屑用了。不过听说苏州的女子善绣,这奚姑娘定也是个心灵手巧的,那上好的蚕丝线请江宁织造加紧着准备,若准备妥当了就请魏国公早日送来吧,上佳的女红再配上那样好的料子,但愿能得了奚家姑娘的青睐。”她起身往寝室一步步走得纹丝不乱,“奚家姑娘,咱们来日方长。” 秋夕在身后亦步亦趋地福身道:“是。” 一直到小年节的前一天,朱棣才到了京师的会同馆,一到京师就递了折子进宫请求觐见父皇。小年灶王节,官三民四蛋家五,皇室宗亲官宦之家腊月二十三祭灶,庶民百姓之家腊月二十四祭灶,蛋家也就是水上人家腊月二十五祭灶。京师地处洋子江畔,朝官、商贾、庶民、蛋家混杂,陆地水上,家家户户的男子身为一家之主焚烧灶神像,唱祭灶歌,拜祭东厨司命,乞求灶神带来五谷杂粮,好让家人过个丰余的新年。一连三天,朱棣都沉默地站在会同馆门口看着百姓们喜气洋洋地贴春联,剪窗花。 腊月二十六,宫里头传来了口谕,宣燕王朱棣觐见,朱棣接了口谕,用白瓷酒壶灌了满满一壶寒梅浓后进皇城觐见。 午后,乾清宫内,朱棣叩见了皇帝后,皇帝赐坐与他闲话:“你十月中就从北平启程了,怎么昨儿个才到京师?” 朱棣一如既往地恭敬回话:“回父皇的话,儿臣自扬州转道去了趟苏州。” “哦,”皇帝身着黄色团龙窄袖圆领袍,捧着手中的茶碗慢条斯理道,“去苏州做什么?” 朱棣将怀中的白瓷酒壶拿出来,“苏州十泉里有家酒馆的梅花酒很是甘醇,”他将酒壶小心地呈上,“儿臣贪嘴,故而去了一趟苏州,也想请父皇尝尝。” 皇帝睨了一眼朱棣:“为了这梅花酒特地跑一趟苏州,去年就见你对梅花上了心,怎么如今还喜欢起梅花酿的酒了?” “是,”朱棣用昌盛呈上的酒盅满满地替皇帝斟了一杯寒梅浓,“儿臣是觉得,这梅花从不屑在春天与百花争春,很是有气节,故而留了心。” 皇帝哈哈一笑:“咱们父子叙话,你也别拐弯抹角的了,有什么就直说吧。”说完先是略略抿了一口酒杯里的酒,随后喝了个干净,赞道,“确实很特别,是好酒。” 朱棣自皇帝面前退开三步,郑重跪下:“是,儿臣确实有事要请父皇的示下。去年冬至节前去妙智痷听道衍大师讲学返回京师时,途径苏州枫桥边的梅林。时值梅花初开的季节,叫儿臣遇见了一名女子在梅林中收集梅花和落雪,交谈过后,才知道那女子是苏州十泉里奚家酒馆的一名酿酒女,那梅花和落雪拿来酿酒的。”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20章 第三章安得两全法去留两茫茫(二) 看了看皇帝的脸色似乎并没有不愉,继续道:“儿臣尝了那酒,又听了梅花酒的酿制方法,觉得心思巧妙,酒也醇香,所以今年特地去买了一些呈给父皇。” 皇帝靠在软垫上,指着那壶酒忍不住地笑:“你絮絮叨叨半天,到底是想说这酒好呢,还是想说这酿酒的人好?” 朱棣吞吞吐吐道:“这酒好是因为……因为这酿酒的人……人更好。” 皇帝忍着笑意道:“起来起来,你这孩子,行军打仗一点不含糊,怎么说几句话就那么不利落呢。” 朱棣深吸一口气,似下定决心般:“请父皇让儿臣跪着把话回了,儿臣喜欢那名女子,很喜欢,自去年之后一见难忘,今年再见倾心。那女子爱极梅花,所以儿臣也爱上了梅花。儿臣请求父皇恩准,让儿臣将她带回府中,儿子想与她相伴一生。儿子此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总是不由自主地便会想起她,仿佛……仿佛是遇到了稀世的珍宝,不,是儿子视为毕生的珍宝。儿子已经在府中种植了大片的梅花,儿子想与她一起酿梅花酒;想与她围炉赏梅;想看她在梅林中跳舞。她的舞跳得那样美,她的笑容是那样的干净。可她只是一介布衣,还是士农工商中最末等的商贾之家,儿臣知道这有些荒唐。可是……可是儿子就是喜欢,儿臣……儿臣恳求父皇恩准。”到后来,渐渐地有些语无伦次,称呼全乱了套,一下子儿臣,一下子儿子的。说完,重重地磕了个头,不肯直起身子抬起头来,不敢看皇帝。 殿中许久无声,皇帝年纪大了,越发地畏寒,殿中熏得极暖。朱棣只觉得背上有密密的汗渗出,濡湿了贴身的小衣,黏在身上很不舒服。一双朱底明黄色皂靴出现在他的视线内,皇帝的双手扶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拉起来,目光直直地似要看到他的心底里。他僵硬着身体坦然地回望着皇帝,眼神是那样的执着,那样的坚定。 皇帝走回榻上靠着,看了一眼那酒壶,指了指酒盅,昌盛急忙上前帮皇帝又斟满了一杯酒,朱棣满怀希冀的眼神自始至终跟着皇帝。皇帝一口饮尽,沉吟了半天,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道:“有梅香,也有雪水的冷冽之气,入口却软软的,冷而不硬,唇齿间满是梅花的清香,的确是好酒。” 朱棣看见皇帝露出了一丝笑意,终于放松了身体:“父皇,儿臣只是想有一个知心人在身边。学一学十七弟的醉里卧花拥红衾,罗袂欺薄舞衣轻,儿臣也想尝一尝一颗心被人牵绊住的滋味。” “给燕王换杯热茶来。”皇帝对昌盛吩咐。 “你呀,先喝口茶润润吧。前一番话说得火急火燎,颠三倒四,后一番话又说得那么酸牙。”皇帝含笑道,“从未见你对女子上过心,一上心就是这么个德行。你别拿着权儿做挡箭牌,想来春日里权儿写信来讨绿梅的种植之法也是你在背后捣的鬼。” 朱棣谢过皇帝后起身在一旁坐下道:“回父皇的话,是儿臣问十七弟绿梅的种植之法。十七弟一向比儿臣懂得姑娘家的心思,所以儿臣想和十七弟请教。” 皇帝揉一揉自己的眉心:“请安折子上说得好听,许久未见三个孩子了,甚为想念。不见你来京师,倒是急吼吼地跑去了苏州。又是下馆子,又是买绸缎,你那一帮子曾经在战场上双手拿着刀剑跟着你杀敌的兵卫们如今却捧着绸缎满大街地逛!” 朱棣讪讪地嗫嚅道:“父皇都知道了。” “你这么大阵仗,苏州府给你折腾得鸡飞狗跳,朕想不知道都难。”皇帝不住地摇头,手里拿着一本奏折,“这是苏州府呈上的折子,燕王爷到了苏州府驿站一住就是月余。苏州知府胆颤心惊,不知燕王爷到底是何意图,又不敢来问朕。你迟迟不走,苏州知府思来想去,到底还是上了折子来询问。亏得朕被你蒙在鼓里,却还得为你打掩护,你倒说说,到底是怎样好的姑娘竟让你如此大费周章?” 朱棣忙放下茶碗回道:“回父皇的话,她的笑容似明亮的阳光能直直地照到儿臣的心里。儿臣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正倚在一棵红梅树下看日出,太阳出来时她浅浅一笑,那样红艳的梅花和莹白的落雪,都不及她笑容的一分。儿臣府里只有甘棠一人,甘棠很好,举手投足间全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只是做王妃做久了,日日守着规矩,连笑容也是时时端着的,儿臣有时候……有时候……” 皇帝抚着下巴:“有时候天天对着木头美人对烦闷了,想找个活色生香的小家碧玉软语相伴?你既这么喜欢她,怎地不直接带走,反而在苏州上蹿下跳招摇过市?” 朱棣脸微有些红:“儿臣下馆子是怕梅儿以后去了王府不服北平的水土,所以想知道苏州的吃食是怎么做的。北平与苏州相隔何止千里,所以儿臣才买了些宋锦带着,也许能一慰梅儿的思乡之情。她父母已经不在了,如今只有个妹妹一起过日子。因快过新年,所以琢磨着梅儿跟儿臣去了北平后再想见她妹妹一面也不容易,所以打算过了新年的元宵再将她带走。” 皇帝“唔”了一声道:“还算妥当,虽在苏州瞎折腾,所谓何事倒是瞒得密不透风儿的。下馆子吃吃喝喝,买些绫罗绸缎也算不得什么,还算顾着皇家的体面。梅儿,奚家酒馆,奚梅想必就是她的名字了。” 朱棣回道:“父皇英明,她的名字确实叫奚梅。还没请父皇的示下,所以不敢声张。” “朕也是过来人,你府里头的人确实少了些,难得你也会动了心思,” 皇帝微微敛了笑容道,“毕竟是小门小户的女子,你只将她悄悄地带走便是了。” “是,”朱棣忙正色道:“梅儿很懂事,不会乱说的。” “唉,”皇帝到底叹了口气,“人还没进府呢,你就这般维护。”又看了一眼那白瓷酒壶,“有了新人也莫忘了旧人,得空时也去看看你那三个儿子。朕已经下了口谕,在京师的这些日子,只要没过宫里头落锁的时辰,你可以随意出入。甘棠多年来替你打理王府,你把那什么奚梅接进王府前要安抚好甘棠,她虽不至于是个拈酸吃醋的,但到底是将门之后,好歹是有些气性的。你太偏颇了,她面子上也挂不住。” 朱棣喜形于色,再度郑重跪下三拜:“儿臣谢父皇成全。” 皇帝连连抚额:“起来吧起来吧,朕的话,你也该听全了。朕是说,去看看你那三个幼子,还有宠着那个奚梅的时候,也要顾着些甘棠。你一向稳重,喜怒不形于色,怎么碰到这个奚梅就乱了方寸了呢!” 朱棣起身道:“是,叫父皇操心了,是儿臣的不是。出发来京师时,已跟甘棠提了梅儿的事情。甘棠是个懂事的,也知道儿臣并非好色之徒,定是贤良的女子才会叫儿臣动了心思,故而并无不快。” “你倒是做足了准备工夫只等着朕点头。罢了,这么多年来你也没向朕求过什么,不过是收了个女子在身边,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朕能不答应你么!”皇帝无声地叹息,对着朱棣继续道:“这女子你既看上了,又要过了元宵才带走,就找人先暗中照应着吧。” 朱棣回道:“儿臣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派了贴身的侍卫马和去暗中照应着。” “你倒是舍得,替她也想得周到”,皇帝唤了昌盛将那梅花酒收起来,“这梅花酒酿得不错,朕就收下了。余下的你自己安排吧,朕也懒怠操心。” “父皇,”朱棣有些难以启齿,“这酒壶……这酒壶是梅儿送儿臣的第一件信物,故而……故而儿臣想自个儿留下。” “唉,”皇帝愕然了一瞬后不住地叹息,“罢了罢了,酒,朕留下,这酒壶还你,唉!” 朱棣走出乾清宫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朱允炆正往乾清宫走来。日影无声无息转移,流霞明媚丰美,朱棣的目光带着欢畅的微笑随着斜阳西移,连皇太孙从他身后走过都不知道。 朱允炆刚进乾清宫,昌盛就退了出来。朱棣正欲提步往奉天门走去,昌盛行礼如仪,朱棣已然恢复了冷淡神情,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与昌盛一丝眼神交流也无。 朱允炆在皇帝身前坐下时,皇帝因方才浅酌几盅梅花酒,朱棣退下后便有些撑不住了,正闭着眼睛撑着下颚正闭目养神,看似倦极。他一时也不敢出声,只坐在一边候着。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皇帝才悠悠醒转,朱允炆行过礼被他拉到身边坐下,无奈地笑道:“朕如今真的是年岁大了,跟你四王叔说了一会儿话,竟然坐着就睡着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21章 第三章安得两全法去留两茫茫(三) 朱允炆温润含笑道:“皇爷爷累了,孙儿这就叫昌盛进来伺候皇爷爷就寝。” 皇帝摆摆手道:“现下倒不困了,朕倒有些好奇,那个叫奚梅的,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居然能叫你四王叔这样乱了方寸!” “奚梅,”朱允炆细细地回想,“那女子的父母恩爱,她自幼在父母的关怀呵护下长大,性子顽皮可人,那双眼眸清澈得单纯无害。虽然后来父母逝世了,祖母也极是疼她的,故而她一直以来都是无忧无虑的。正是这样的性子,才能得王叔的钟爱,况且,容貌确实是一等一的出挑。” 说着说着,他的脑海中浮现起一个女孩的小小脸庞。容貌也是那样的清丽无双,进了奚家酒馆后被苏州的水养得越发的温婉动人。他深深地记得,那样春寒的深夜里,一双黑亮的眼珠子穿过浓重的夜色定定地望着他,对生有着执着的渴望,明明害怕极了,却仍然不屈不挠。他心神一荡,不由地想,如果这个小女孩自幼也是在奚梅那样的成长环境中生活,会不会也是无忧无虑,会不会也懂得顽皮? “炆儿,”皇帝的呼唤如暮钟将他游荡的心神瞬间拉了回来,“即是如此,那你四王叔这样的失了分寸也能说得通了。”点了点头又道,“你来找朕有何事?” 朱允炆在皇帝耳边轻声道:“回皇爷爷的话,毛骧的密探查出江宁织造与魏国公暗地里正做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哦,”皇帝蹙紧了眉头,“这个徐辉祖,他爹沙场浴血一战千骨的本事他是半分也没学到,仗着他爹的父荫暗地里尽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回他又干什么了?又看上谁家的姑娘给抢回去了?” “不是。”朱允炆在皇帝耳边悄悄地说着,皇帝听了后,慢慢地舒展了眉头。 朱允炆看着皇帝的脸色:“该怎么做,还是要请皇爷爷的示下。” 皇帝凝神思索,半晌过后,冷硬了一副帝王心肠道:“这其实也是你四王叔的家事,既是家事,别人也无从插手,还是留着给你四王叔自己慢慢解决吧。”想了想又不住地冷笑道,“倒看不出她徐甘棠还有这份心机谋算,放眼朕的整个后宫这么多妃嫔竟没一个能比得上她的。徐家的儿子们一个比一个草包,这女儿倒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下你四王叔有得头疼了,王府里怕是要闹翻天,你与朕就留心看着吧。” “是啊,”朱允炆面上微挂了一丝忧色道:“从葛诚和卢振送来的密函中不难看出,折香苑显然是为奚梅而建,四王叔为那奚梅堪称煞费思量,孙儿是觉得这奚梅姑娘接下来怕是有苦头要吃了。” 皇帝拍了拍朱允炆的手背道:“朕知道你一向仁厚,只不过这皇家的女人啊,哪里能没有勾心斗角呢!王府里头也是一样,何况红颜本就是薄命的,这奚梅就自求多福吧!再过几日就是除夕了,刚好你四王叔来京师,叫上炽儿他们一起,在你的东宫里安排个家宴。朕如今也怕热闹,只叫上宁妃,其余人也不必请了。朕会让内务府通知各宫里头自个儿过除夕守岁。等过了新年,舜华也是时候该跟着宁妃学着打理后宫的事宜了。” 朱允炆回道:“是,孙儿会从旁看着提点。” 皇帝打了个哈欠道:“你得空时也看看你四王叔在京师里忙些什么,朕方才让他得空时看看他那三个孩子,他也心不在焉的。” 朱允炆看皇帝着实是累了,忙道:“孙儿知道了,皇爷爷歇息吧。” 皇帝困倦不堪道:“让昌盛进来吧,朕这会子是真乏了,你退下吧。” 朱允炆忙扬声唤了昌盛进来服侍皇帝就寝,自己躬身退下。走出乾清宫时,望向那后宫內闱的一座座宫殿,竟有些失措。他回首,望向皇帝寝殿,忽然很想知道,既然皇爷爷连自己儿女的长相都分不清楚了,那些后宫的女人呢,皇爷爷分得清楚吗?皇爷爷有时也会静静的出神,是在想已故的皇阿奶吗?那自己呢,自己将来有一天坐在那高高的龙椅之上时,会想起谁? 阿蕊巧笑嫣然地自他脑海中慢慢浮现,一直飘到他的眼前,他想伸手去抚上一抚,冷夜中侵骨的寒风从指缝间刮过,阿蕊的一张俏脸已是冷若冰霜,眼珠子就那样黑亮黑亮地盯着他看。他闭上眼努力地甩了甩头,步履便有些沉重,缓缓地往东宫走去。 洪武三十年的除夕,才刚未时,日头正好的时候,琉璃瓦上的积雪缓缓地融化。又因着天气寒冷的缘故,将滴未滴时被冻住,渐渐的,廊下一根根指余厚的冰棱凝成的水晶柱子被太阳光一照,变成了那五彩的透明钟乳石,倒垂在被银装素裹琉璃瓦屋顶之下。 坐北朝南,面阔连廊一十二间,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的东宫中已经蔟然一新。东次间开槅扇门外又加了一层厚厚的正红色绒棉帏帘将殿里殿外隔成了两个世界,棂花槅扇窗户上的明棉纸被贴上了五颜六色的喜庆窗花,红葫芦、喜娃娃、喜鹊登梅、和合二仙。正殿里的包锡红漆长案上以染五色苇架竹罩陈设的狮仙斗糖、麻花散枝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朝南那面墙的正中央一幅“百子千孙戏江山”的年画生动展开,整个东宫,富丽堂皇。 皇帝和宁妃正坐在西暖阁的榻上,朱允炆和他的正妃马舜华,在一旁伺候着。日头并着雪光透过明白色的窗户纸照进来,皇帝抱着朱允炆的儿子朱文奎在膝上笑语阵阵,一室的春意融融。朱高炽领着两个幼弟也早早地到了皇帝跟前玩耍,三个孩子到底还小,尤其是那朱高燧,时不时透过用来隔开暖阁和正殿的一颗颗打磨得浑圆的玛瑙串成的帘子去瞧,只盼着能有个人立刻出现在他的面前。 皇帝看着三个孩子,忍不住地问道:“你们的父王一直没进宫来看过你们吗?” 朱高炽年纪虽也不大,可毕竟在皇城里呆了一年,皇家礼仪学了个十成十,规规矩矩地回道:“回皇爷爷的话,想是父王不得空。” 皇帝看向朱允炆:“你四王叔到底在忙些什么?” 朱允炆十分怜爱地看了一眼三个幼弟:“皇爷爷,孙儿留意了,四王叔这两天忙着找马车。因着是年下,各商铺自小年后都不做生意了,所以这两日,四王叔在和应天府尹想办法。” 皇帝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发作:“也罢,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你四王叔也不能例外了,到底还是只有二十几岁的人,且由着他儿女情长一回吧。他要置办的东西让内务府办,接下来让他留在宫里。省得他一头忙得人仰马翻,一头三个孩子巴巴地等着他,两头没着落。” 朱允炆道了声“是”。宁妃不明就里,在一旁软语相劝,“皇上,棣儿与甘棠一向恩爱,来了一趟京师,难免会想着给甘棠带些礼物回去,年轻人嘛,也不能怪他。” 舜华也道:“皇爷爷,也不知四婶喜欢些什么,去岁亲手纳了那样好的福被给奎儿,孙媳妇至今还没回礼。”又向宁妃笑道,“回头还要请皇阿奶指点,也备些礼好请四王叔带回北平替孙媳妇谢谢四婶的一番心意。” 皇帝也不欲解释,招招手示意朱高燧上前:“燧儿,到皇爷爷这边来。”燧儿上前来后,皇帝摸着他的脑袋,“可是惦记你父王了?”小小人儿耷拉着脑袋点点头。 朱文奎刚满周岁,正是蹒跚学步的时候,扭骨糖儿似地从皇帝膝上滑下来,扯着燧儿的衣袖依依呀呀:“哥哥,哥哥。” 皇帝乐开了怀:“不是哥哥,是叔叔。”众人皆被奎儿的样子逗乐了,在一旁抿着嘴笑。说笑间,正红色绒棉帏帘被掀起,昌盛尖细的声音响起:“燕王爷觐见。” 只身着深蓝色蟒纹锦袍常服的朱棣行色匆匆的总算到了。进来拜见过皇帝和宁妃,皇帝示意他起来,上下打量了他一回,又看了看时辰,语气便有些嗔怪:“吃个除夕团圆饭,你也是掐着饭点儿到,就忙成这样!” 三个孩子自二十九年腊八后再没见过朱棣,世子朱高炽倒还勉强能忍住,只红了眼圈。煦儿和燧儿早已扑到他身上,一个搂着他的腰,一个抱着他的腿,委委屈屈地喊了声“父王”,孺慕之情再也忍不住,泪珠子就叭嗒叭嗒地掉了下来。朱棣一向是个不会哄孩子的,一时间也不知该先哄哪一个才好。 皇帝见了,也不忍心:“你自己看看,虽说是皇家的孩子要在宫里头教养着。可到底北平离得远,你难得来一趟京师,孩子们眼巴巴地盼着你来,就是不见你。”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