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 第1章 路见不平 阳关古道。 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在烈日下疾驰。 踏踏马蹄卷起阵阵尘沙,激起的碎石打在路边的野草上更显出那马匹的健硕有力。 马上乘着的是一红衣少年,腰细腿长,动作灵活敏捷处处昭显着少年人的活力。 鲜衣怒马正是最好的年纪。 可是,他的眉头怎么是紧皱的? 他俊美的面上怎么还有一丝冷冷的忧虑? 时过晌午,那少年已在这条道上驰了半日。一路上疾驰狂奔,没有一刻停歇。莫说是铁打的汉子,就是这千里良驹也该歇歇了。 那少年牵着马,敲着一户破败人家的门。 这人家委实已破败的不成样子,庭院杂乱显然很久无人好好打扫,门上的彩纸门神不知多久没有换过,几乎褪成白色。 敲了半晌,门扉才缓缓开启。 开门的是一素裙妇人,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她的衣裙已破烂不堪,发髻也未梳整,无神的双眼游离他方,眼角犹带未干的泪痕。 那少年拱手道:“阿娘,小可路过此处,想讨碗水喝。” 语声极为谦和动听,便是谁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但偏偏是这温和从容的语声,却直让人觉得这是他的教养使然,而非自己的身份值得。仿佛他本就应该是高高在上的人,就算与他再近,也是咫尺天涯。 那妇人这才回过神来,端了个碗来递给那少年,道:“后院有水井,烦小哥自己打吧,井边的桶子与瓢都可饮马。” 那少年谢了,牵了马向后院走去。 院子亦是破败的,所幸水井还是天天使用。 那少年刚就着清水咽了几口干粮,只听外院柴门砰的一声被打开,几声杂乱的脚步冲了进来。 抬眼一望,原来是几个市井无赖样的人,直冲进破得都不能算门的大门,将屋里的男人拖拽出来。看那妇人关切的神情,应是她的丈夫。 一泼皮指着那少年大声道:“喂,你是他家什么人?” 那少年默不作声,只一瓢一瓢饮着马。 另一个拽住他道:“你看他那样子应当不是这家的人,且做正经事!”说着已动起了手,对地上的男人挥拳相向。 那少年骤然起身,抬手射出一枚石子,穿过人墙直袭向那领头的无赖。 “哎呦!”那无赖痛得立即撤了手。 几个无赖围了上来:“好小子,原来是个练家子!” 行路初时,见血不祥。 那少年心念至此,陡然拔出长剑信手一挥。 剑光立时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剑气所至斩得几十根手腕粗的竹竿齐刷刷断掉,噼里啪啦飞散开来。 这几十根竹竿看便知道是深山中的老毛竹,竹质坚实,拿来搭房子也是做得的。平日里就是再快的竹刀也要砍上半日,保不齐还要卷了刀刃。 此刻这少年不过信手一挥,连剑刃都未挨着竹子,只凭剑气便斩得碎竹乱飞,这般剑气若是劈在人脖子上会怎样? 几个无赖不禁缩了缩脖子。 只见那少年一身淡红锦衣衮着黑边,身背一柄乌色剑鞘,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装饰,简洁得令人心醉。但那绸子的材质又是如此锦绣华美,在太阳下反射出熠人的光彩。 雪白的瓜子脸略嫌削瘦,清秀得甚至有点像女孩子。但那坚毅的眉,直挺的鼻,尤其是烟花般璀璨的双眼。 清澈净透的瞳孔之下隐藏的是千年黑玉般的勇敢坚定,那是只有男子能拥有的勇敢,只有雄性才承受得住驾驭得了的高贵桀骜。 那少年深深扫了一眼周围。 虽不是阴冷的眼神,众人仍觉得从脊梁后渗出阵阵寒意,仿佛自己的命运自始至终都被捏在他的手上,他便是掌控人间的主。 那少年冷冷道:“光天化日,你们想怎地?” 一个无赖大着胆子赔笑道:“小哥若不是这家的人,还是莫管闲事。这人赌惯了,没什么值得可怜的。此次是兄弟们实在气不过,这才扰了小哥。” 那少年目光凛然,横了那无赖一眼。 既喝了他们家的水,就有一碗水的恩情,总不能看着他们被打死。 ——这种事情是这种人永远不会懂的。 那无赖赔笑道:“小哥你是不知,此人是没命的赌徒,输掉了家底不说,还欠下几家的债,没什么值得可怜。上午城西的兄弟来要账,他便将女儿抵了出去,这种人你可怜他做什么?” 那少年冷笑道:“听说人家抵了女儿,你们便一伙地接着来要?是来要人家的老婆么?” 好汉不吃眼前亏,更何况本就没什么原则的无赖,众无赖只讪讪笑着散了。 打不起还躲不起么? 这样的热血少年他们见多了,难道他还能一直在这里守着? 世间那么多丑恶的事情,难道他都要去管上一管? 那少年收剑入鞘,从钱袋中倒出一锭不小的银子交给那妇人,温言道:“另谋个出路吧,谁都不能永远靠着另一个人。” 那妇人想是从没见过如此奇怪潇洒的少年,手里握着银子,怔在当地。 那少年叹了口气转身欲上马,不想那妇人突然抢了上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嘶声哭了起来:“英雄,我不要银子......离了他我也没什么更好的去处,我这辈子这么也就这样了......只是我那苦命的女儿,我的伊儿......被这杀千刀的抵了出去,怕是凶多吉少.......我没什么人能求的,求求这位英雄,也救了我那苦命的孩子吧......” 那少年眉头一皱,他实在不想管这闲事。 出江湖已非一天两天,他怎会不知天下恶事管不尽的道理? 尤其是这妇人这种自己都不愿救自己的人,那便是菩萨下凡亲自度化,恐怕也救不了的。 只是,一个小女孩被抵债抵了出去,迎接她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不用猜也猜得到。 那少年想到这里却不禁心中一软,他本是要远去办件极重要也着急的事,耽误不得。 但稚子何辜? 那少年道:“你女儿被抵给谁了?” “城西地头蛇,关六和......和他的兄弟们。他们走时还商量着,要,要拿她给他们老大,秦二爷.....开......开开运.......可怜我伊儿今年才十二岁啊......” 怎么“开运”那少年是知道的。 那妇人又杀猪般地嚎了起来,那少年从小清修惯了,哪受得住这般边嚎边求的? “好吧,”那少年道:“不过,不管找不找得到,你都今生再见不到她了。” 那妇人怔在当地,少年已翻身上马,朝着他来时的路一骑而去,扬起一阵黄沙。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2章 行侠 那少年进得城来已是黄昏,不费心便打听到了“关六他们老大秦二爷”的住处。 那秦二爷大腹便便,长着便是一副自命风流大茶壶像。少年在屋脊上听得清楚,原来惧内的秦二爷在客栈定下了房间,只等入夜再去。 明晃晃的金戒指套在油腻肥硕的手指上,这双手不知已糟蹋了多少春花般的少女,少年不禁有些作呕。趁着人少之际,抬手一袖镖便了了账。 不顾身后的奔走呼喊之声,那少年轻巧巧翻出了墙,打听着那客栈的名字寻了过去。 果然好一家气派豪华的所在,两层楼层层挂着通明的灯笼,临河而建,里面一排窗外便是河景。楼上灿烂的灯火混合着人语笙歌映在河面,倒像是一幅繁华的盛景图。 在柜台前提起关六的名字,老板娘不敢招惹,只低声报了房号。眼中存着一丝惊诧,惊诧于这般丰神俊朗的少年居然能和关六这等无赖有牵连。 那少年也不在意。 再多想又如何,我是何人何须告诉你? ——人活一世哪里管得了悠悠人言?纵万千评说又与我何干? 原来那少年正是陈国当朝四王子苏珩,正正经经的皇室血脉,身份尊贵。 不过不同寻常的是,这苏珩虽是皇子之尊,却从小未住在宫内,而是师承当世最顶尖的修仙门派天墉城,又拜了天墉城执剑长老紫胤真人为师,自小潜心修习,学得一身经略武艺。 据传言天墉城执剑长老紫胤真人天资极高,修为超绝,剑术绝伦,德高望重又内敛自持,品行令人敬慕。更有传言道紫胤真人乃是童颜鹤发,已将修炼成仙,道法高深。 苏珩四岁上山,十九岁下山,到如今在江湖上历练三年有余。生杀行事全凭自己好恶,好在紫胤真人教的认真,苏珩虽年少任性,却也未出任何太出格的事。 苏珩轻巧巧跃上屋脊,不想屋脊上的瓦片有些松动,发出一丝微微的声响。苏珩立即飞起几步,翻下屋脊双臂攀着屋檐,隐身在朱檐的阴影中。 苏珩的轻功身法极为轻灵莫测,便是蝙蝠幽灵也不过如此。既能一掠而起,轻松跃上十几丈高的城墙,亦在夏日的莲池中踏着荷叶飞身采莲,上岸足不沾水。 对于自己的师承轻功,苏珩一向是很自信的,他那多年未见的师兄在轻功方面早能在江湖上排至一二,难道他会很差么? 他本以为这一切都被黑暗隐藏的天衣无缝,不想还是落在了一双眼睛里。 发髻早就被紧紧地束起,不落一丝碎发。身子倒悬着顺着窗缝向里看去,只见屋内灯火摇曳一派寂静,偶有隔壁传来的轻笑声激得烛火动得一动便再无别的动静。 奇怪了,强抢民女怎么强抢得这般和谐? 明明数着房号估着方位就是这间房,绝不可能估错。 照理说,这个时候应该是恶人的喽啰正趁着看守凶神恶煞地揩些油水,或行不轨之事。年少英俊的侠士应该在千钧一发之际破窗而入,阻止暴行惩恶扬善。 这么安静真是岂有此理! 苏珩叹了一口气,想着自己是不是真的看错房间了。正欲挪步,突的扑扑两声暗器穿空之声,两只青瓷酒杯飞旋着直袭向苏珩。 苏珩卷身避开,身子在空中风车似地转动一圈。酒杯从他的衣襟擦过,落在街上摔得粉碎。苏珩足尖堪堪勾住了梁木才勉强定住身形。 苏珩霎时间惊出一身冷汗。 他惊诧的并不是这两只酒杯破空而来的准头和力道,亦不是发出暗器之人的深厚内力,而是他根本没看清这暗器是何人从何处发出来的。 这世间竟有人能在他连敌人都未看清之际差点将他击中,出江湖两年来还从未发生过,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能持剑对面相峙的对手不可怕,连看都看不到的对手才最可怕,四分是对敌人的忌惮,六分是来自对未知的恐惧。 而这份未知的恐惧来源往往是自己的心,是人类所不能把控的地方。 此时若换了旁人只怕会立即撤出。反正与那妇人也是无亲无故,以后定然连见都不会再见到,何必如此以身犯险? 但苏珩不是旁人,这亦不是他应允的事,而是世间缺乏的一份公道,是习武之人心中的一份慈悲。 苏珩一蹬梁木,斜斜破窗而入,窗扇应声而碎。身子在地上一滚,滑入一方暗处,借着一尊大花瓶隐藏着自己。 淡紫色的珠帘晃动,又是几粒暗器直直激射向苏珩,花瓶炸开苏珩再无可避,展身飞起,背后乌剑出鞘,寒芒直指那暗器发出之处。 这次总算从屏风的空隙间看清了那道青色人影。 不想那人顺手一掀,鲜红的被褥开扇似地旋向苏珩,剑尖划破了被褥,散落了一地的棉絮。苏珩还未反应过来,那人又是一记硕大的暗器,却是一个枕头。 苏珩挥剑劈开,枕头内的荞麦携着那人灌注在枕头上的力道,一股脑打在苏珩脸上身上,打得他生疼。 苏珩气急,从小到大他还未吃过这样的亏,更未遇到如此强劲的对手。 小小泼皮无赖中怎会潜藏着这般高手? 苏珩心都凉了,剑尖灌足了内力一剑挥去,这已是强弩之式。 他本不是如此冲动之人,委实是此次吃了大亏,这才灌了十足十的内力,非要拼个输赢不可。 这一剑力道非同小可,珠帘被齐刷刷斩断,屏风碎片飞起,剑气所指凡是离地两尺之上之物避无可避,就算铜墙铁壁也能划开了。 不想那人竟似料到了他会这般出剑,早就鹞鹰似地一跃而起,青衫飘动闪出了剑气的范围。 足下动作更是不停,电光火石间雪白的靴尖踢在苏珩手背上,长剑应声而落。苏珩痛得手臂连带着整个人都要摔将出去。 丢人丢人,实在太丢人了,苏珩被击得这般狼狈还是平生第一次。 苏珩做梦都想不到此人出手居然如此麻利,自己在江湖上也不逊于任何所谓一流高手,而他面前竟像是透明的。 不料更丢人的还在后面,苏珩长剑脱手之际,脚下更是不稳,一个趔趄身子仰倒却没有落地而是生生跌进了那人怀里! 那人借势一旋,苏珩更被揽着腿弯,搂着肩膀稳稳抱在怀里。 苏珩心中一万只羊驼奔腾而过—— 这待遇除了在他童年时期有过外,这数年来就算受伤昏迷也是自己一步一步强撑着,未有人如此对他。 莫不是这么幸运,遇上了个武功深不可测的断袖? 以苏珩的武功绝无把握战胜此人。 若是此人借机调戏几句,或是动手动脚,他便不活了。 明晃晃的灯火照着苏珩怒极的双眼,也照着那人似笑非笑的眼角,天生上翘的笑唇,眉宇间一派温和潇洒之态。明玉般的面颊清润而不失柔情,虽沾着些许风尘之色却别有一派倜傥之色。 只见那人微微一笑,柔声道:“痛不痛?” 苏珩一怔,双臂不由得紧紧搂住了那人的项子,叫了一声:“师兄!”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3章 相聚 那人将他放下,眼睛分明是白了他一眼,却又带着十足的宠爱:“挺大的人了,别这么不正经。” “可你是我师兄呀。”苏珩伸臂黏住了那人,叫道:“师兄你这些年去哪里了?我找你找得好苦......他们都在传言你被那伙麻衣邪教拿去,拿去献祭了.......怎么这一两年,哪里都没有你的消息?” 那人长叹一声,摸了摸鼻子道:“有时间再和你慢慢讲吧,现在......我不想提。” 那人正是与苏珩一齐长大,同拜在紫胤真人门下的亲师兄——楚留香。 楚留香。 公子伴花失美,盗帅踏月留香。 在如今的江湖上,这早是一个近乎神话般的名字。 因为江湖上谁都知道,这世界上绝没有盗帅楚留香偷不到东西。 “楚留香若要在今天晚上偷光你的裤子,你明天早上就只有裹着棉被出去买裤子。” 有很多人甚至相信,他能在你不知不觉中偷掉你的脑袋。 楚留香的确偷,但却绝没人说他是小偷。 有人骂他是流氓,有人骂他是强盗,但却从来没有人骂过他是小偷。 因为他就算是偷,也偷得漂漂亮亮,偷得光明磊落。 无论他是什么,他都是独一无二,甚至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 可那是从前,是他活着的时候。 现在呢? 麻衣教与兰花先生宛如两道刻入灵魂的伤痕,剖开了他的生命,撕裂了从前的雍容,伤的他又深思不少,成长不少。 让他认识到,生命可能远没他想象的那般美好,即便是自己,也有无能为力,不顾一切的时候。 这些年他孤身一人去了泥渤,去了身毒,去了红发碧眼的波斯,去了广漠寂寥的草原;见了一些人,做了一些事。 用天地之大愈合着自己的伤口,用无数人世间真善美的故事填补着心里的空缺。 不过这哪里是一年半载就能治愈的事? 谁都不知道那通透雍容的眸子下此时已隐藏了多少忧伤,多少无奈。 饶是如此,他的面上仍是从容温和的,待任何人任何事都温柔得一如春天的暖风。 这是对世界的热爱,对生命的热爱。 唯有从内心底发出的慈悲,才能生出如此润物细无声的温柔,浑然天成,不带一丝矫揉造作之感。 客栈楼梯登登登地响起,老板娘被方才花瓶击碎,床栏劈裂的声音引了上来,急切地拍门询问,声音尖锐,刺的楚留香一阵耳朵疼。 楚留香扔了一袋钱出去,声音就被砸没了。 苏珩皱了皱眉,道:“怎么这房间就师兄你一个人?” 楚留香道:“这还需问你,怎么这些年都不长进些,进来前都不仔细看看。”说着便带苏珩来到另一边的窗扇向下望去。 这扇窗下便是河沿,却见窗扇下垂着一条结实的带子,带子上腊肉似的吊着三个人,几乎要垂到楼下的河面。 三个人紧贴着客栈墙壁,手脚被捆得跟大闸蟹似的动弹不得,嘴被塞住只能发出轻微的呜呜之声。漆黑的夜空深色的墙壁混成一片,眼力稍有不好便看不出来。 苏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你把他们藏在这里我哪找得到?不过未免太便宜他们了吧。” 楚留香浅浅笑道:“且吊他们一宿,明天官府的人来了,自有他们的去处。” 和少时相熟的人在一处时,人总会像被下了药一般,不知不觉中言语行为发生些变化,会变得好像回到了和那人初识时一般。 苏珩与楚留香童年相伴,楚留香作为师兄待他极好,教他读书练剑,时时照顾有加。苏珩也一直将楚留香当做自己的亲哥哥,对他百般依赖,长到少年时仍是脱不了这习惯。 此时虽已长大成人,在楚留香面前,苏珩的心神无比松弛欢愉,宛若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言语行动上更是回溯得像个小孩子。 “那,那个姑娘呢?” 楚留香道:“她饿的狠了,我让她下去自己吃点东西......你饿不饿?陪我下去喝一杯吧。” 苏珩用力点点头,这两年来的辛苦找寻终是有了结果,莫说去喝酒,便是刀山火海他也陪了。 两人下得楼去。 楚留香示意了一下那边桌子,苏珩顺着楚留香的目光望去,却见那桌是一个孩子。十二三岁的模样,面容稚嫩,却是个美人坯子,眉中一粒小小的黑痣甚为可爱。 那孩子见了楚留香便跑了过来。楚留香另给她开了间房,温言哄她先去睡。那孩子倒也十分听话,自己上了楼。 楚留香道:“就是那孩子,须得找个好去处。” 苏珩点点头。 两人叫了几样酒菜。 酒是乌垒城特色问情醉,酒质柔和细腻,细品之下却又有几分甘醇清冽之感,恰似浓浓的情思能暖人心。再被小火煨得烘热,一杯下去暖了五脏,心情也舒畅了。 苏珩看着四下无人,压低声音对着楚留香道:“师兄不瞒你说,此次我回乌垒城是有事的。” “什么事?” “父......我爹病了,病的快不行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4章 襄助 楚留香心中一奇,苏珩乃是陈国王子,他爹不就是当今乌垒城里的老陈王么? 陈王重病,王子从天边急急赶来,怎么听都是一场大戏。 苏珩母妃不受宠,却很是能为儿子打算。为保儿子平安,自己不再去争宠,也不常带苏珩出寝宫,对外只称小皇子体弱多病,不太见人。 更在苏珩四岁那年收买了钦天监,向陈王进言苏珩八字、体质其实不适合养在宫里,还是送出宫去将养为好。 陈王本也不太在意这个儿子,加上苏珩母妃挑的时候极为准确,这本不和规矩的事就被陈王随口准了。 紫胤真人念着与苏珩母妃家族的故交,将苏珩留在天墉城悉心教导,从此四岁的苏珩便与楚留香长在一处,直到十六岁,整整十多个年头。 时光荏苒,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十多年的时间,莫说宫里的人,苏珩的兄弟们,就连陈王自己也几乎忘了还有这样一个皇子,封地建府更是提都不要提。 是以这个父亲虽是骨肉血亲,苏珩却几乎连见都未见过,更不要提什么亲情。 若论起亲情来,只怕天墉城的师尊要胜这所谓的‘父亲’百倍不止。 楚留香皱眉道:“你母亲将你送上山就是让你平安一世,莫要惹上这些纷争,难道你不知道?你不是还有许多哥哥么?” “我只有你一个哥哥!”苏珩打断了他,垂下双眸只盯着酒杯,好像受了极大地委屈:“师兄怎么想我的?难道父亲病重,我这做儿子的赶回来看一眼也是错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他怎会不了解苏珩。 从小嘴就硬极了,他若下定决心不说的事便是谁也问不出来。当年楚留香受罚抄写,苏珩心疼师兄独自全抄了。两人笔迹不同,自然一下子就漏了馅。 紫胤单独与苏珩谈心,不料小小的苏珩竟是一口咬定未帮师兄代抄,双眼直直望着师尊,口中只是说着“不知道”,当真死也不认。弄得紫胤无法,也不愿太苛责于他,这事便这么揭过了。 眼下他话虽这么说,楚留香却明白—— 若不是存了那份心思,他何苦要巴巴地赶来,又穿得这么素净,将自己的行踪掩藏得一丝不漏? 苏珩继续道:“其实前天晚上我就翻墙去看过母妃了,这些年她可老的多了。” “为什么翻墙?” 苏珩饮尽了杯中的酒,道:“父皇只怕早就忘了我是谁了,难道要我去敲宫城大门,和侍卫说‘王子珩回来了’么?”言下尽是心酸。 做儿子的去看母亲还要晚上翻墙偷偷去,明明是正经儿子却弄得跟见不得人的私生子似的,连家门都不能大大方方进,楚留香想着也是心疼这个师弟。 “更何况,父王病重的消息宫内外都被大皇子苏瑾封得死死的,母妃也是自行猜出来才叫我回来看一眼的。我顺道去父皇寝宫看了一眼,还真是。” 苏珩恨恨道:“父王还没咽气呢就这么明目张胆控制宫闱了,还真是着急。人家太子也还活着呢,怎样也轮不上他吧。师兄你不晓得,半月前三王子在自己府中暴毙了,说是不小心跌在鱼池里淹死的,师兄说笑不笑死人?” 楚留香皱皱眉,深深饮了一口酒。 皇室之中本就无什么亲情可言,勾心斗角已是轻的,同室操戈更是举不胜枚。 即便是胜了又如何,到头来不过是孤家寡人。 没有手足亲情,没有能信赖畅饮的朋友,就算得了天下又有什么意思? 苏珩继续道:“所以我不敢去认亲,只能就这么去看看。三王子虽然是嫡出,但是是出了名的性格寡淡,兵权、封地、朝臣什么都不争,却也逃不了。我这个老四要兵权无兵权,要朝臣无朝臣,就是哪天死在山沟沟里了,也未可知。” 楚留香道:“那除了太子,你还有嫡出的哥哥么?” 苏珩摇头道:“就剩太子一个了,所以现在的局势是大王子仗着党羽身后,手中有兵,有意与太子争一争。若是父王病重的消息传了出去,我那四个兄弟蠢蠢欲动不说。就连那个年纪最小,只有四五岁的那个,他母家那些外戚估计也要来淌一淌呢。” 楚留香思索一阵,道:“要不你跟我去江南转转吧,过了这阵风头再回来。待你哪个哥哥弟弟坐稳了再说。不然你留在此处,这些乱七八糟之事始终是要牵扯到你的。” 苏珩抬眼望了楚留香一眼,低声道:“师兄是要我远离是非,连父亲临了都不守在床边么?” 楚留香哑然,他委实没有想到这一层。 他本有意劝苏珩从这复杂的王权游戏中脱身,可若苏珩自己不愿,他也无可奈何。 苏珩道:“我知道师兄是为我好,不过我是打算留下了......却有件事需要师兄帮忙。” “什么事?” “我虽不想争,却也没有被人不明不白害死了的道理。”苏珩转动着眼睛,一字字道:“我需要一个好玩意。” “好玩意?” “嗯,斗姆梵鼎。不瞒师兄说,这次我出城就是去寻这玩意。有了它说不定能在危急时刻保我一条命,闲时还能占个卦玩玩。” “你倒会使唤人。”楚留香轻笑一声:“说的可真轻巧,那斗姆梵鼎是多灵气的东西,能吸月华阴炁,用它吃顿饭顶上你拜一旬月。上面的篆文卜经占出来的卦象何等灵验,就是师尊也只在二十年前用过一次,非关乎天下苍生之大事不能启用。现已经二十年没人见过了......你要什么不好,非要这个?” “所以才来求师兄嘛......”苏珩给楚留香斟了一杯酒,腻声道:“我探过了,就在江南花家的密室里。以师兄的轻功,天下还有到不了手的东西么?盗帅踏月留香的威名我可听了许多年了,你不要哄我......” 楚留香白了他一眼,不说话。 这种高帽子还是少戴为妙。 见楚留香这般神情,苏珩又伸臂搂住了楚留香的胳膊,摇晃起来“师兄最疼我了......那般灵验的东西,我真的很想见识见识嘛......” 说着说着整个人都偎了过去,目光真诚语声甜腻,犹似童年时向楚留香撒娇的模样,哪里还像个二十好几的人? 这招对楚留香向来甚是有用,楚留香最受不了苏珩这样,忙道:“停停停,打住。唉,怕了你了......” 苏珩开心一笑,屋内立时灿烂如春。 他这一笑对着楚留香还好说,若是在淡淡的月光下斜马倚桥这么一笑,还不知多少少女要为之心碎。 楚留香叹道:“早些睡吧,明天就去给你取。可先说好,取不来你可不能怪我。” 苏珩哈哈一笑:“这就是师兄说笑了,小小的江南花家还能难倒了师兄了?” “这世间的事,哪有那么多说得准的。”楚留香抚着苏珩的头,温言道:“不早了,你也去睡吧。” 苏珩转动着眼睛,凑到楚留香身边,低声道:“师兄我想和你睡。” 楚留香皱眉道:“越大越不像话,咱们两人睡一张床上,成什么样子?” “谁说要睡床了?”苏珩笑道:“师兄想哪里去了,我不过是想和师兄睡个宽榻,中间有茶几的那种,近乎近乎罢了。”说着拉起楚留香的手,深深道:“就像小时候一样。” 楚留香板起面孔,道:“那也不行。” 苏珩嘟了嘟嘴,没再说话。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5章 楼儿 花悯莳一身赭衣坐在镜前,腰间束着玉龟扣裹金腰带。 今天是江南首富花如令的六十大寿。 桃花堡高朋满座,宾客如云好不热闹。而作为花家的长子,父亲的生辰自然是不能不到的。 他年纪已不算太轻,五十尚不足,四十颇有余,官至三品青州府尹——若不是家里是做生意的,只怕还能做得再大些。 老父健在,花甲之年仍谆谆教诲,父慈子孝。 六个弟弟,还如幼时般环在他身边言笑晏晏,兄友弟恭。 再加上自己的妻子儿女,和保养得很好的身体。 花悯莳觉得这一生应该没什么遗憾的了。 他本不喜穿的这么花哨,但今天是父亲的六十大寿。是一年中为数不多回老家享受天伦之乐的重要日子。 看见自己的孩子打扮的年轻些,总会觉得自己也年轻些—— 这是为父母者的一点私心,亦是年老者的一份幸福。 做儿子的当然要懂。 只是六弟拿给他的金白牡丹是万万不戴了,又不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堂堂三品大员簪什么花呢。 于是,这花就戴在了弟弟头上。 花悯莳推开门,只见对面人身着对襟金衣绣着祥云纹饰,挺拔的身姿更彰良好的家教与自信。面庞俊秀,温润的如玉一般。嘴角噙着一抹浅笑,似是万里春光都撒在他一人身上。 不,这万里春光简直是他本人发出来的。 对面人拱手道:“大哥。” 花悯莳看着弟弟脑袋上那朵金灿灿的牡丹,感觉像瞧着一株迎风晒脸的向日葵,不禁失笑道:“你六哥真是的……”说着顺手将那牡丹摘了,为他别在胸口,“这么大人了,正经点。” 花满楼笑笑道:“大哥要往哪里去?” 花悯莳拂了拂手中的画轴,道:“父亲的寿礼,正要送到毓华阁去。” 花满楼似是怔了怔,才道:“我也刚好去毓华阁,与大哥同路。” 花悯莳笑笑,笑这可爱的七弟还和往日一样,都二十一二的人了还是喜欢粘着自己。 一路上家丁纷纷行礼,口称“大公子”“七公子”,快到毓华阁,花满楼忽然道:“大哥。” 花悯莳道:“怎么?” 花满楼道:“我想摸摸你的脸。” 花悯莳一怔,随口道:“好。” 花满楼手指修长而干净,圆润的指肚细细摸着这张和自己差不多的面颊,似有意无意间搓了搓他下巴。 花悯莳道:“如何?” 花满楼放下手,语声有些失望:“无事。你瘦了。” 花悯莳不由得笑。 放下手中的北魏灿金画轴,花悯莳悄无声息从怀中取出一块金黄锦布,将寻龙尺所指的物事包了起来。 虽声音很轻,但还是躲不过花满楼精灵般的耳朵。 花满楼疑道:“你在做什么?” 花悯莳道:“青州那儿水患,有传言道是开山辟路炸着了山神龙王什么的,需设鼎牺牲一下。正好回家取这斗姆梵鼎摆摆,好生震一震。” 花满楼微笑道:“那等微末山神水龙,也需斗姆元君镇压?岂非太给他们面子了?” 花悯莳摇头道:“老七你有所不知,这光阴流转千余年,人间灵炁日渐稀薄,法器也没那么灵光了。待再过个百八千年的,这斗姆梵鼎只怕也只合个好看些的摆设罢了。” 花满楼摇头:“大哥何时对这阴阳灵炁之事也有兴趣了?儿时不是常教导我,子不语怪力乱神么?” 花悯莳尴尬笑笑,道:“连宇宙日月都在时时变化,人怎能不变呢?” 花满楼点头:“大哥说的极是。” 说话间,花悯莳已将那物事背在身上,道:“走吧,莫迟了给父亲拜寿时辰。” 花满楼称是,却有意无意往花悯莳身后走:“大哥,我帮你拿吧。” 花悯莳道:“不必了。” 花满楼却不听他的,伸手去拉包裹,花悯莳去拂他手。不想这看起来这如苍山软玉般的手指上竟用足了力,反而飞起一袖向大哥甩去。 花悯莳顺着他的力道,仰天一转,勉强收住脚大声道:“楼儿你疯了么!” 花满楼亦道:“我大哥在哪里?” 花悯莳皱起眉,伸手探他额角:“是不是病了?” 花满楼避开,拦在门口一字字道:“你到底是谁?” 既然如此,明人面前也不用说暗话了。 想不到来来往往许多正常人未认出他这冒牌货,却被眼前这瞎子认出来了。 ‘花悯莳’微微一笑,朗声道:“在下楚留香。”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6章 给你 花满楼愣住。 楚留香? 盗帅夜留香,威名震八方的楚留香? 那个传说中,强盗中的大元帅,流氓中的贵公子? 他不是死了么? 楚留香略觉得好笑,道:“你不信?” 花满楼摇头:“我信。” 有什么不信的,莫说江湖传言不可信。 像楚留香这样的人就是烧成灰装进骨灰坛里,再活过来也是有可能的。 花满楼道:“我大哥在哪里?”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花公子莫担心,令兄无事。只是暂住在个谁也不知道在哪儿的小院里,只要这斗姆梵鼎做钥匙即可开门。” 花满楼不禁捏紧了拳头,道:“你!” 楚留香抚了抚身边的一尊青铜器,道:“花家家大业大,这些世俗凡物哪个不是身外之物?要不,花公子高抬贵手,放了在下?” “不。” 若只是身外之物,送便送了,花家七公子又不是做不了这个主。只是这斗姆梵鼎是人家仙门大派托与花家保管的宝物,保银可以丢,信誉不能丢。 楚留香嬉皮笑脸道:“花公子莫要这么小气嘛,在下不过借来玩赏几天。几日便还,几日便还……” 花满楼的立场很坚定:“不。” 这就尴尬了——此时花满楼横身站在毓华阁门口,到处摆满了瓶瓶罐罐,从秦始皇刺荆轲的长剑,到诸葛亮火烧藤甲兵时候撑的雨伞。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那在下只有硬闯了,反正这仓库也不是我家的。” “你!” 楚留香拂拂衣袖,将包袱束好了往身上一背,道:“花公子得罪了。”手掌在身旁的箱子上猛地一拍,双脚顺势借力凌空飞起,一翻之下攀着了梁木。 他有意避开脚下的瓶瓶罐罐,想在上面找个空隙溜出去。莫说这一屋的古玩,就是方才他拍过的箱子,卖了他也赔不起。 花满楼亦飞身而起,伸手去抢包袱,一拉之下,拽的楚留香在空中无所凭借,登时失了力道。 不过楚留香才没那么容易吃亏,只见他反手捉住花满楼手腕一拧,另一只手向下滑去直袭花满楼下巴。花满楼大惊,登时挥掌格开。 两人双双凌空一转身,楚留香手掌在花满楼腰上顺势滑了一圈,不由得笑道:“好腰!” 花满楼脸似是红了红,掌风阵阵向楚留香袭去。楚留香侧身避开,倒转身子,收身落在地上,顺手扶住差点被误伤的古董架。 花满楼自然又站回门口,双脚微开,横在他面前。 眼见对面人脸上泛起潮红,额上沁出点点细汗,眼睛眉毛皱在一起,鼻子也被气的一抽一抽的,甚是可爱。 楚留香只觉得手有点痒,真想捏捏这张气鼓鼓的小脸—— 对面人忽而笑了。 花满楼有些诧异,微微抬头。 楚留香道:“不就是个玩意嘛,还犯得着花公子如此动气?”说着,将手中物事顺手一抛,花满楼稳稳接住,面上露出诧异之色。 “花公子莫担心,令兄还在青州处理水患,回来问安的书信被在下截了罢了。”楚留香拍了拍手,道:“现在可以让我走了吧。” 堂堂一代盗侠,偷就要偷得漂漂亮亮;偷不到,还也要还的漂漂亮亮。 又不是输不起,青山绿水有相逢,难道花公子还能立时抱着这宝贝藏到昆仑山顶上去? 花满楼寻声而动,身子有意无意侧了侧,让出个空。 “多谢。” 楚留香拢起袖子,将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向门口走去。 衣袂不经意拂过花满楼手指,花满楼只觉一阵莫名好闻的花香钻入鼻腔,钻入心房,被碰到的手指立即缩了回来。 行至花满楼身边,楚留香屈起手指,用手背摸了摸包袱外层的金布,道:“花公子暂且放心,三日后在下定当来取,还请花公子赐教。”说罢一撩衣摆,抬脚便往门外走。 “等等!” 花满楼忽然出声。 楚留香缓缓回身,细细打量着这玉般的人儿。 “给你!” 金色影子在空中划过,又落在楚留香怀里。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7章 无妨,师兄护着你 华丽的城池立于山巅,庭院深锁,门扉紧闭。 贪狼星初显后,王宫的戒备更严了,连只苍蝇都进不来。 亥时刚过,三宫六院连带侍从奴婢早早歇下,只剩两三值夜人手中的灯笼与广明殿的灯还亮着。 不知是窗纸太薄还是屋里的灯火太亮,照的院子地面一片光洁,仿佛是院子自己在发光。 ——这是白日里偷来的奏折,趁现在好好阅读,总归是没什么坏处的。 明晃晃的灯火下,苏珩读的正入神,听得梁上微响,立即抓起佩剑。 “谁?” 风拂纱帘,一只雪白云靴自帘后旋转而下,小黑斗篷随着帽缨在空中舞动。 楚留香翩然落下,手里包袱向苏珩一举:“珩儿。” 苏珩抛下剑,立刻冲上前把住他手臂,叫道:“师兄!” 楚留香抚了抚他的长发,道:“正经点……怎么,才这么几天就想师兄了?” 苏珩仰起头,重重点了点头。 楚留香细细看他,青蓝蟒袍裁剪的非常合身,头上金冠熠熠生辉。 这样打扮果然顺眼多了,皇子就是皇子,仿佛生来就应该享受万丈荣光。哪里还有半分当年天墉城中小修士的模样? “你看东西对不对,”楚留香将包袱交给苏珩,“你先用着,过几日我还要拿去还人家。” 苏珩仔细看着礼物,似是完全没在听楚留香说话。 验毕,确认无误苏珩才道:“师兄吃完饭没?留下吃饭吧。” “我就来给你送这玩意,过会儿就走。”楚留香看看四周,疑道:“你怎么住进宫里了?” 明明十来天前还是个无朝臣无兵权无存在感的四王子,怎么今日便正大光明入住广明殿着朝服? 对师兄没什么可隐瞒的,苏珩皱了皱眉,向他一一道来。 ——师兄走后我就去拜见了四皇叔嘉王、五皇叔秦王,是他们和母妃向父王陈明,引我回了宫,只是我没有封府才暂且住在宫里…….总归是有了正经身份,还算不错。 楚留香静静听着。 “更奇的事还在后面,就在我住进宫里的第二日,我五弟……”苏珩踌躇了一下,道:“五王子暴夭了,今年才十二岁,太子立时向我发难,幸好我那一日一夜都在长乐宫外等父皇召见,他们又要封锁消息,这才作罢。不然就糊里糊涂被栽赃也了未可知。” 楚留香只能叹。 “父王本有六个儿子,现在只剩四个了。”苏珩低下眉,示意一下门口:“门口那两只巨灵神,师兄瞧见没?是我亲大哥派来保护我的,哪天我要动一下,或是二哥的眼线不在了,就‘咔嚓’。”说着手往脖子上一抹。 楚留香干干笑着。 果然皇家教出来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若不是族谱注明,谁能看出来他们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 苏珩冷笑一声,道:“我那四叔、五叔也不是什么好人,指不定是想兄终弟及……先扶我上位,再废掉,自己来干。三十年前父辈争位时他们还小,现在总可以插一脚了,左右我什么都没有,可以随他们拿捏……不过往好里看,我也算手里有兵有人了。” 楚留香虽上学时没怎么用心,可也读过两三篇古文,对皇家夺位手段如何残忍还是略知一二的。 譬如今,朝堂间波涛暗涌,两个皇子两方势力最盛,都盼着陈王何时能再醒来,说出个名字,那时所有人都跪在寝宫,另一个服便罢,不服便将这个寝宫灭个干净。 出来时面对群臣便说本就是自己继位,兄弟不服这才血溅深宫,自己奋勇护驾,没想到还是没能护住圣驾。好在乱党也已伏诛,管他人心如何,先坐上龙墩再说。 若是发生意外,还有城外驻兵可动用,与玄武门之变一样,彻底铲除异己,虽然工程量大些,但更干脆利落。 或者,更简单一点,低头应下。趁朝臣还没缓过劲来,当晚就下手,反正老三、老五的例子就在不远处,一个年纪轻轻的皇子继位前夕暴死在自己府中,有什么奇怪的。自己有命,手里有兵,满朝文武不同意又能怎样? 这都是很普通的手段,中国帝王史历经千年,这都是平常不能在平常的故事。 不过楚留香想到这里还是有些哀叹。 “师兄可要用些宵夜?我叫下人去准备。”苏珩说着起身,不想忽然捂着胸口踉跄几步,楚留香大惊,连忙去扶。 但见他面色青白,身上颤得厉害,忙道:“你怎么了?” “不太好。”苏珩抿了一下唇,低声道:“我中毒了。” 楚留香心被猛地一揪:“怎么?” “不碍事,”苏珩勉强摇了摇头,“前几日不小心着了道……虽运功逼出来了许多,但这几个月都不能运气,再搅起来就不好了。” 楚留香满眼都是担忧之色,扶他坐下探他脉息。 苏珩气喘吁吁,继续道:“没事……师兄不是还有事么,几时出发?” 楚留香狠狠瞪了他一眼,意思再明白不过—— 你都这样了,还要师兄我走到哪里去? “我再看你几日,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再说。” 苏珩皱了皱眉,道:“不,师兄还是快走吧,我这里许多明枪暗箭,留在这儿连你也有危险。” “无妨,”楚留香掷地有声:“师兄护着你。”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8章 夺位 楚留香将一枚铁蒺藜丢进匣子——这已经是这八天来第四枚从花丛后射出来的暗器,面上沾着暗青水纹,明显是涂了剧毒。 下次就算用袖子接也要戴副手套。 一念至此,楚留香忍不住擦了擦冷汗。 看着师兄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面上隐隐透出几分青白之色。 苏珩关切道:“师兄可还好?” 楚留香摆了摆手:“无妨。” 又是‘无妨’——住进皇宫以来已整整八天,楚留香白天便跟在苏珩身后,寸步不离。 提防每一照面之人,留神每一个暗处会不会有冷箭暗器射出来。每每饭食端上来更要自己亲尝一口,过得半刻再给苏珩吃。 晚上更要住在苏珩寝宫里,苏珩睡床,他睡梁,连被子都不能盖。 没办法,自己就这么一个弟弟,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有闪失。 三枚铜钱落在鼎中,传出一阵脆响。 苏珩端起罗盘,指针头重脚轻转个不停,面色愈见铁青,比刚挖出来的商朝青铜器好不了多少。 楚留香也不言语,就这样细细瞧他。 小时候也是这样,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这样盯个不停。不过不同的是,当时的苏珩每每盯得都是自己。 过了半晌,指针终于停下,苏珩抓起朱笔轻点两下,片刻长身而起,道:“师兄走吧,该了结了。” 楚留香点点头,随他出门。 临起身前侧目看看鼎底—— 下震上坎,屯卦,大凶。 深春的天气有些阴冷。 长乐宫外黑压压一大群人,文臣武将,皇子皇叔。每日问安哪用得着大张旗鼓?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傻子也看得出来这些人是要干什么。 熟不知,千军万马就在护城河外集结多时,一方在城东口,一方在城西口。两方按兵不动,均等着一声号令。 若是里面双方谈不拢,乌垒城只怕就要遭残了。 以楚留香的武功就算不能破这千军万马,也至少能保住苏珩的性命。 还记得多年前,苏珩稚嫩的嘴唇曾问他:“师兄,我们为什么要学剑?” “因为学会用剑,就可以保护我们想保护的人。” 言犹在耳。 现在看来,这句话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就在这时,苏珩忽然偏过头,对他微微一笑,道:“师兄怕不怕?” 楚留香亦笑:“不怕,师兄护得住你。” 苏珩轻笑一声,走了上去。 大王子、太子身后尽是文臣卫军,苏珩后面光秃秃的,就跟了个毫不起眼的宦官。 苏珩躬身与王兄、王叔们见礼,余人回礼甚是敷衍。 苏珩也不介意,低眉退在一边。 长乐宫外门缓缓开启,内监宣读旨意,陈王已醒,允许进殿问安。 苏珩正要随王兄们进入,却被一只手冷冷一拦。 大王子苏瑾瞥了一眼这个‘来路不明’的四弟,寒着脸道:“非诏不得入,你在这儿等着吧。” 苏珩垂下眉目,浅揖道:“是。”说完乖乖退回庭前,退的比方才还远些。 朱门紧闭,偶有人影活动映在门纸上。 众臣心有戚戚,不知老陈王会不会临时改了主意,不知自己是不是站错了队。好在没一个人敢说出来,表面上仍是一片平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太子大叫一声:“苏瑾你做什么!” 接着殿内乱做一团,一阵家具翻倒之声。 门外皆是文臣武将,非诏不得入内,此时局势未定哪个敢上前? 只有几个大胆的武将冲上去欲开门,却发现门闩早被闩上—— 见乱上去查看是一回事,破门硬闯长乐宫又是另一回事,无论那样搞不好就是一顶谋反的帽子。 也就一瞬的功夫,门里忽然安静了。 只听得几声胡乱拍门之声。朱门终于开启,一个内监衣上全是血迹,帽子都掉了,连滚带爬爬将出来。 殿外众人忙跑上前去,却见屋内一片血光狼藉—— 老陈王眼睛翻着,头歪在一边;太子被一柄拂尘穿心而过;二皇子倒在龙床边,头上鲜血直流简直要漫到门外,眼见活不成了。 “陛下……陛下方才醒来说……太子继位,大公子便疯魔了,直接去掐陛下龙颈……太子去拦,被大公子抢过拂尘贯了胸,咱们吓得不行……大公子还要杀咱们……谁知太子最后一下使了蛮力,推……推了大公子一把……” 这已是这屋子里唯一的活人,唯一一张能说话的嘴,说出来的字却个个让人不敢相信。 众臣被这惊天巨变一个个吓得说不出话来。 只过了片刻,嘉王终于回过神来,凛声道:“二皇子弑君弑兄,枉顾人伦,太子护驾身死,可做万世忠君楷模,实在可敬可佩。” 秦王也回过味来,立即道:“然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太子殉国,大陈内忧外患,这,这可如何是好?” 嘉王继续道:“是啊,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太子御天,年少无嗣……论年纪才品,还是四皇子最为合适。” 苏珩急忙道:“不不不,侄儿才浅德薄哪里比得上父王……” 秦王拦道:“六王子苏璋尚幼,自古主少国疑,珩儿不为自己想,也该为我大陈想想,若不是四王子登基,如何能服众啊?” 苏珩急道:“五叔不可如此说,我……” 未等他说完,嘉王秦王领头拜倒在地。 群臣跟着跪倒,无可奈何山呼万岁。 苏珩像是被吓傻了,怔怔杵在当地,全身动弹不得。 直到宦官将玉玺放在他手上,过了良久才缓过神来,对着众人深深一揖到地。 众臣皆呼不可。 “这一礼是以我大陈四皇子身份礼于各位。”苏珩直起身子,将玉玺端于身前,凛然道:“承蒙各位叔伯抬爱,苏珩定当竭尽所能,勤政爱民。朕要让陈国傲立于九州。” 众臣再次山呼万岁,嘉王、秦王捻须微笑。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9章 除根 敷衍的闹剧散得好像也特别快。 众臣退去,宦官扶苏珩回到寝宫。那宦官关上门,苏珩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宦官紧紧插上门闩,走上前来扶住苏珩肩膀:“师兄,如何?” 苏珩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凛声道:“你未中毒。” 那宦官讪讪有些不好意思,偎在‘苏珩’身边坐下。 “我没中毒,师兄也会陪我,护我周全么?”他说着,手却迫不及待在拆包袱,黑漆方盒开启,当真是大陈传国玉玺。 ——这样幸福的时刻当然要和最亲近的人共享。 ‘苏珩’捧玉玺的手在颤抖,叹道:“以后再有什么事……你,你可别再找我了。” “好的,好的,师兄今日的情已够我偿一辈子了。”那宦官瞳孔似也变成了方的,紧紧盯着那水润光华的美玉,不断触摸着,像是一离手这玉玺就要飞走似的。 过了半晌,苏珩方才挪开玉玺,身子伏上了楚留香膝盖,腻声道:“师兄最最疼我了。” 楚留香抚了抚他的手臂,没再说话。 现在他是王了,自己从小宠得他如此任性,也不知是福是祸。 今天的戏虽没多精彩,却是极险,饶楚留香也算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头脑也忍不住被晃了几晃。 “师兄。” “嗯?” “我现在是王了。” “嗯。” “你陪我住在宫里罢,好不好?” 楚留香失笑道:“这是你的陈王宫,我住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苏珩只抱紧了他,不说话。 楚留香继续抚着他的肩膀道:“师兄在外面散漫惯了,如何能一直住在宫里?” 苏珩立即道:“不用一直住着!师兄喜欢走便走,在外面玩累的就回来,只要常常来陪陪我就好!不然哪天我那些皇叔做起乱来,便再也见不到师兄了!” 楚留香重重拍了他一下,呵斥道:“胡说!” “我不管,”苏珩脸贴贴他腰带,道:“要师兄在我才睡得着。” 要师兄在才睡得着?再睡几天房梁,楚留香就要腰间盘突出了。 楚留香忍不住捂了捂腰,道:“那我便睡不着了……你若真为师兄好,就给我准备个干净的身份,清白的名纸户籍。名字……你取个好听点的就行。” 苏珩哼了一声,立即盘腿坐起,道:“说到底师兄还是不愿意陪我。” “不是不愿,”楚留香顺了顺师弟耳边的乱发,柔声道:“师兄答应,以后常来看你可好?” ——无论他做过什么,在楚留香眼里,永远都是那个被宠坏的小师弟,这是无论如何都变不了的。 苏珩这才点点头,道:“那师兄可要信守承诺,时常来看我。” “好。” 苏珩又叹了一声,掸了掸衣袖,道:“我去看看母妃,师兄要一起么?” 楚留香摇摇头。 手上的血迹还没洗干净,现在他连一眼都不想多看他。 苏珩也不勉强,只点点头,将头上的宦官帽正了正,径自朝后宫走去。 深深宫廷柳依然明艳动人,却不知那雕花龙墩已然易主。 楚留香再叹不出气来,只能摸摸鼻子。 可怜今日长乐宫内的所有人,可怜皇家,可怜苏珩。 帝王家,既享受了无上的尊荣,自然也要享受无边寂寞。 还好自己不必这样活着,也不必再进入这个世界。 楚留香到内间脱去蟒袍玉冠,揭下自己脸上的□□仔细看看,总觉得做的没有大公子那张真。 没办法,时间紧迫,大公子长什么样子楚留香只远远看过几眼,能做成这样已属不易。那日苏珩将他亲大哥敲晕,就直接戴上了,亲近侍从也没看出什么。 兄弟俩嘛,身量气质本就差的不多,只是现在阴阳相隔,未免让人又感叹一番。 一阵花香袭来,窗外一株并蒂花开的正好。 大风刮过,带下一片花瓣,楚留香似是想到了什么,身上触电似的猛地一颤,掠起三丈,直奔深宫。 楚留香什么都顾不得了,狠狠撞开朱色门扉,屏风应声倒下。果见地上躺着两个脖子带血的侍卫,苏珩一手持剑,一手揪着个已吓得愣愣的孩童。 楚留香冲上前去:“珩儿不可!” “有何不可?” “他是你弟弟!” “他是我皇弟!” 苏珩手中的人,正是六王子苏璋。 ——这次逼宫,大公子麾下人马就有他舅舅,若不是孩子太小,母家势力还未做大,只怕今日就是三分天下了。 “肯定还有办法!”楚留香忍不住跺了跺脚,道:“这是你唯一的弟弟了。” 苏珩已经错了,不能让他一错再错。 “有什么办法?”苏珩眼睛都红了,大声道:“你知道他母家势力多大,现下城外的驻军就有他舅舅一份。要是下次师兄不在身边,那……” 楚留香大声道:“肯定有办法!” 他憎恨杀戮,憎恨暴力。 人类形成国家,形成统治是为了领导更大的进步,不是为了手足相残,枉顾人伦。 苏珩直直望着他,有意无意摇了摇头,低声道:“办法不是没有。” 楚留香抬眸。 却见寒光刺骨,楚留香还没喊出“不可!” 苏珩的剑锋已划破了飞溅的鲜血。 剑尖垂下,一截血肉掉在地上。 六皇子大叫一声,捂着手晕了过了,指缝鲜血直流。 现在已是日落时分,残阳如血,却远没有殿阁里的真血红。 “结束了。” 苏珩面色铁青,双眼侧着脸不去看楚留香眼睛。 他知道师兄一向什么性情,只是他没得选。 楚留香瞳孔霎时间黯淡下来,转过身去。 身有残疾便不是天命之人,无论是先天后天,总归是与帝位无缘了。任这些外戚再怎么折腾都无济于事。 不管怎么样,断指总比送命要好些。 别人死总比自己死要好些。 这已是苏珩的极限。 不是看在手足之情,是看在师兄面上。 楚留香一步踏出殿阁,影子在地上一拖,显得他竟消瘦了许多,长长叹出一口气。 不知是在为老陈王难过,还是为师弟未来的命运担忧。 抑或是,对人间帝王的哀叹? 谁说不是呢——于帝王之家,父子之情总及不上雕花龙墩,手足之情更是多余,甚至有些可笑。 苏珩划着火折子,点燃了寝宫的窗帘,顿时浓烟滚滚。苏珩他六弟被掷在假山旁,手上的伤像被石头砸到的。 楚留香脚步异常沉重,几乎是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步走向日落西山。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0章 劝醉 “想什么呢?” “没什么,不小心出神了。” 花满楼笑笑,不再说话。 任何人又不是白纸,怎会没有自己的心思? 他不愿意说,自己又何苦去猜? 楚留香继续翻着手里的木匣——名纸、户籍、房契、地契还有钱庄的户头,花花绿绿装了一大盒,盖满各种官印。 但没留下什么说明给他,不过依苏珩的办事习惯,应该是特意找人管好这些地产,租佃佣税替他管理,年中年尾将结余打在他钱庄户头上。 大通钱庄银票全国可兑,像楚留香这样的人,只要腰间揣饱了银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楚留香拈着名纸,看着自己的新名字,不由得哀叹了两声,拉拉花满楼的手,道:“以后你叫我‘子衍’吧,慕子衍。” 花满楼笑笑:“莫不又是假名。” 楚留香神色有些黯然,“是。” 楚留香之名再不能现世。 好在名字不过是个符号,是个象征。 世人既然当他死了,那就死了吧,也落得清静。 花满楼笑笑,道:“这名字有些拗口,还是‘留香’好听。” 楚留香不觉心中一动,道:“在家里,你是怎么称呼你那些哥哥们的?叫‘哥哥’么?” 花满楼摇头道:“就是‘三哥’‘四哥’这样。我家兄弟多,都叫‘哥哥’不叫乱了?” “那在外面,你便叫‘兄长’吧,”楚留香拉着他的手,另一只手已放到了不该放的地方,“以后,在别的地方,再叫‘哥哥’……” 花满楼不禁双颊一红,赏了他一记流云飞袖。 楚留香避开笑笑,从玄关取出两壶酒,道:“都忘了说,今日是特邀花公子来尝尝这个~” 花满楼道:“这是什么?” 楚留香打开酒坛,将酒香往花满楼鼻子下扇了扇,道:“乌垒城特产,问情醉。” 花满楼奇道:“哦?这么远送来江南?”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有心送便不算远。” 花满楼颔首道:“单喝酒无趣,我们行个酒令如何?” 楚留香摇头道:“行酒令没什么意思,不如我们换个玩法吧。” 当然要换。投壶猜枚还可,若论酒令,楚留香怎行的过饱读诗书的的花家七公子? 花满楼道:“哦?” “这样罢,咳咳……”楚留香摸着鼻子,一肚子坏水涌了上来,道:“我说一件我曾做过的事。你若没做过,就喝一杯;你若做过,我就脱一件衣服。三问为一轮,如何?” “这倒新奇,”花满楼合起折扇,道:“口说无凭,为求公允,你我还当击掌为誓。” 楚留香恍然,“极是。” 两只手掌击在一处,分开时楚留香还捏了捏那干净修长的手指,羞得花满楼轻轻呵斥他一声,这才放开手来。 花满楼道:“若是追问呢?算一局还是另开?”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追问便自罚三杯,不过罚了便要据实以告,不可掺半点胡话。” “好。” 花公子自小端方雅正,家教甚严。他楚留香做过,花满楼却没做过的事还不多到南天门去? 自还完护心镜后,楚留香已纠缠在花满楼身旁快两个月。前几日美人微醺,让他抱在怀里捞足了油水,这次若是醉卧君怀,还不让他…… “我……”楚留香捋了捋手中的酒杯,“不知花公子,咳咳,去过烟花地没有。” 对于自己从前的风流事,楚留香总觉得没什么好瞒的。一来盗帅少年风流,又如羚羊挂角无处可循的名声在江湖上并没多少人不知道。花满楼自然知道,也接受。二来自己既诚心待眼前人,更没什么想瞒他的。 楚留香细细打量对面人眉眼,却见朦胧星光下,仰月唇微微翘起,牵动着清俊如玉的面庞,桃花眼透出一抹狡黠的幽光。 楚留香一怔。 “你当真去过?” 花满楼颔首。 楚留香随手甩掉外衫,毫不迟疑给自己倒了三杯咕嘟嘟灌下肚。 这酒本来是专门为今天准备的,又美又烈,还极醉人。现在楚留香急需问这个问题,竟像灌白开水一般尝不出酒味。 “多大的时候?” 花满楼皱了皱眉,道:“有些久,约莫……十五六岁的时候吧……” 楚留香伸手在桌子上撑了一下,心跳照平日里似乎有些不正常了。 “那时候,整整三个月,日日去,少了一天便不行。” 楚留香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 花满楼脸似是红了红,继续道:“当时年纪小,体己儿也不算少。却,却花个精光……全用在里面啦……” 江南花家家大业大,给幺子的零花钱自然不会少。 楚留香隐隐觉得这酒有点上头,还是忍不住:“做什么花那么多?” 花满楼眉目含笑,折扇在桌上轻轻一敲,等他喝完才长长叹出一口气,道:“赎人啊。”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1章 折花 十五六岁的年纪,楚留香也只是少年心性,拿着把洒金折扇,换上一袭金丝衮边的锦袍便觉得帅的不得了,整日价在街上慢慢闲逛,试探性地寻些风流……那时的花公子就懂得在楼子里赎人了?! 这人当真是温润如玉,风华绝代江南花家七童? 楚留香咽下似要翻腾上来的酒意,忍不住道:“那……那时候,你家人不管你么?” 只见花满楼微微一笑,道:“你莫赖,讲好三问一轮,现下轮到我了。” “不忙!”楚留香觉得眼前全是太白金星,“我罚六杯!” 正欲端起酒杯被花满楼抬手拦住,手指直直伸向楚留香腰间。楚留香一愣,只能看着腰带被解,长袍披散开来。 花满楼淡淡道:“家人自是拦着,不过该做的事无论如何也是要做的。” 楚留香一口老血差点呛出来—— 他要问的不是这个!!! “当时你赎的人,怎生安置了?” 这句话甫一出口,楚留香的长袍也不见了。 “到现在还是朋友。”花满楼摸摸自己下巴,道:“忘了与你讲,我赎的从来都是男人。” 楚留香奇道:“男人?!” “从小长大的朋友,当时他遇上了一些伤心事……不想回家,就在那住了一阵子。” 然后他的这位朋友就变成了浪子。 当时的花满楼日日顶着哥哥们的责问去看那位朋友,摸摸他脉搏,再给还上当天的酒钱,嘱咐姐儿伴当小心照顾着。 后来朱停也来蹭,花公子也不介意,只要能看着点陆小凤就好。 谁知朱停醉得比正主还凶,花公子叹息着,开始还两个人的酒钱,依旧摸着一个人的脉搏。 最后的最后,那位朋友忽然一声不响走出楼子,在深夜的石板桥凭栏上盘腿坐了一夜。 霜寒露重,就这样痴痴地坐着,盯着河面。 花满楼是南方人,鲜去北方并不耐寒,尤其在湿气甚重的南方冬夜。于是便坐在临河的茶楼中,点上一壶清茶陪了一宿。 许多年后再说起,陆小凤忍不住跳了起来:“你就那么坐着,喝茶烤火,等我会不会扑通一声跳下去!” 花满楼微笑。 陆小凤翻了翻眼睛,话都说不利索了,道:“你你你,你这算什么朋友?太不够意思了啊。” 花满楼失笑道:“陆大少爷还要怎样?我已雇了两个艄公在船里看着,包你喝两口水想清楚了再救不迟……你还要我怎样?” 陆小凤悻悻道:“怎么说咱俩也是总角之交,你总要……总要……” 花满楼道:“我要如何?我是会一点水性,但我若也下去了,他们肯定先救我。” 当然先救花公子了,不然谁来结银子? 花满楼收起折扇,道:“楚大侠可还好?” “还好还好。”楚留香按了按桌子,舌头有点大。 “到我啦。”花满楼正了正衣领,道:“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么?” 楚留香蓦然抬眸。 他委实想不到,这‘喜欢’二字第一次竟是从花满楼嘴里说出来的。 一股暖流由丹田蹿上胸膛,蹿得他耳朵都红了,沉寂已久的心居然再次狂跳起来。 “在下…...”花满楼刚吐出一个称谓,忽然被人很大力地抱住,问情醉的浓香充斥在口鼻间。 唇齿纠缠间,对方吻技极好却略嫌粗鲁,吻得花满楼连呼吸都困难了。这双手臂的主人是这样用力,似是要将他整个人都揉进自己身体里。 好容易松开手。 花满楼掌心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嘴唇,又反手按了按耳朵——烫手。 这句话他已不用回答。 他已知道答案。 花满楼淡淡一笑,手指落在自己腰带扣上,青蓝腰带落在透亮地板上,似是一块软玉溶化在月光里。 楚留香微微诧异,只见那双手似是并不满足,又去脱自己外衫。 “你……”楚留香刚要张口,却被这比梦想中还要梦幻的场景吸引,生生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只说脱衣,又没说脱哪件,”花满楼继续解着,“甚热。”说着,外衣连着腰带,带着那件青纹荻花中衣已平平整整搭在椅背上。 月白小衣吸收着月光,更衬花满楼谪仙般的气质。 “本来就是我故意引你的。”花满楼在月华下微笑,“不占你便宜。” “到我了。”楚留香向对面人凝目望去,根本控制不住砰砰的心跳:“楚某定用尽一世全部力量……尽我所能待你,宠你,护你。” 花满楼的心仿佛被狠狠敲了一下,手指颤抖着,能看见似的准确地搭在楚留香亵衣系带上。 这只手,却被另一只手握住。 “我并不是君子。”楚留香手上用了些力,从脉搏中能感到双方心脏在狂跳:“再这样下去,我就要不客气了。” 花满楼微笑,指尖轻绕,那本来就不甚紧的带子应声抽开,露出一抹古铜色的结实肌肤。 楚留香心里简直要炸开,伸手一抄,将对面人稳稳抱在怀中。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在最对的时间,面对最合适的人,无需任何扭捏,无需任何欲拒还迎,花朵已被他折在怀里。 花·以为自己是攻·满楼却有点后悔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2章 恶习 花满楼睁开眼睛。 听着楼下糖球摊的叫卖声,花满楼就知道已经到午时了。 那家糖球摊别看摊子小小的,裹出的糖球又香又甜不愁卖,只可惜摊主却是个性情中人,每日不到午时绝不出摊,申时刚过就不见人影。 只做三个时辰不多不少,过了申时任你有多少银钱,想吃新裹的糖球也是不能。 唉唉唉,想当年花满楼也是早睡早起身体好。 卯时起床,洗漱过早,浇花锻炼;白日里散步弹琴,赏花饮茶;亥时入睡,睡前不忘整理一下屋子。 可自从三年前楚留香一住进来,他的整个世界都变了。 本来薄被棉褥谈不上清贫,木床窄塌一人睡卧绰绰有余,两人就稍嫌挤了。 于是楚留香住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换了张床头有箧箱的雕花大床,铺上厚叠软被,锦缎丝褥。怎么舒服怎么来,恨不得躺上去就能深深陷在里面。 初时刚睡的那两天,花满楼不知是睡不惯软床还是什么,那段时间腰总酸的不行。 后来,嗯,慢慢习惯了也就好了。 屋内摆设方面更是有规有矩,何种东西自有自己的归处。 楚留香不拘这些,平日自己住着的时候,无论有用无用的东西总爱乱丢,找到找不到也就算了,大不了再买新的。 可身边有了花满楼后就大不一样了,是以两人住在一处却是一个瞎子在整理,可到哪处说理去? 花满楼本以为自己二十多年的习惯哪那么容易说变就变。 可却不知修善难,为魔易,千年修道不及一朝成魔。 和楚留香待了这些时间下来,不仅作息时间改得如此彻底,就连他意识不到的一些方面也悄然发生了些变化。 身边有人的感觉真好。 体温互相熨贴着,仿佛每一根血管,每一丝呼吸都紧紧相连,触觉格外敏感的花满楼不禁舒服地动了动。 身边人轻嗯了一声,手脚同时习惯性地搭了上来。 温热的呼吸烘得花满楼心中暖得不行,微微一笑也轻轻环住了他的脖颈。 心之所至,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不,不......”楚留香仍未睁开眼睛,慵懒地吐出一句基本完整的话,“再睡会儿......再睡会儿......” 唉...这都午时了,虽没什么重要的事,青天白日地就这么躺着总是不好。 床头箧开启又合上,被窝忽然鼓起来了一个大包。花满楼的身子也随之缓缓沉了下去。 楚留香只觉腰上一重,骤然醒了大半,叫道:“嗯...反天了是不是!”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3章 情深 楚留香把玩着玉麒麟,指肚划过细腻通透的美玉,细细掂量着分量,心中升起了一丝疑虑,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花满楼稍觉不对,道:“是谁送来的?故人么?”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是我师弟,每年他过生辰却总要遣人送些礼物给我......倒是个好玩意,送你吧。”说着便将那玉麒麟送到花满楼手上。 花满楼仔细摸了摸,面上露出些许惊讶之色,道:“这玉麒麟玉质细腻,触手生温,雕工亦极为精美,是难得一见的臻品。这样的东西我家毓华阁里都没几件......这样的东西拿来送人,猜着你这师弟应该是个大贵之人。” 楚留香苦笑,心道:“的确是大贵之人,不过你若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来的,怕是连碰都不愿意碰一下。” 正想着,那厢花满楼摸索着,竟从玉麒麟口中摸出个金珠。 楚留香接过金珠一捏,里面装着一张信笺。 粗粗阅读一遍,合上信笺思索着再不出声。 花满楼觉出他心情有异,问道:“什么事?” 楚留香微笑道:“没什么,我师弟说是好久没见了,叫我去叙谈叙谈。”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他时常叫我去,我都不爱去。不过这次他说有些要紧的事。” 花满楼道:“你们很疏远么?” 楚留香道:“没有。他一向对我很亲热。” 花满楼道:“既然如此,有什么不能去的呢?上次的事多亏了他,还未向他正经道谢。” 楚留香心中掠过一丝不安,花满楼不知他师弟是谁,自然会这么说。 那沾着滴滴鲜血的理由实在太过于残忍,残忍到他都不忍在花满楼面前提起。 楚留香只得道:“很快就是你生辰了,我还想带你去南边采茶呢。此时云滇的茶叶应该差不多了,天气也正是好时候。去晚了,便没那么有趣了。” 一个月前花满楼遇刺险些丧命—— 两人本好好逛着街,却不知从哪个暗处飞来一记袖标,直向花满楼心口。楚留香忙举身去扑,不想还是迟了一步,袖镖堪堪擦过花满楼肩头。 逬出来的血竟有隐隐的青色,楚留香心中大叫“不好!” 立即点着花满楼臂上穴道,拉着花满楼狂奔回鲜花满楼。一阵翻箱倒柜,终于翻出颗丹药喂花满楼吃下。 花满楼立时觉得舒服了不少,问道:“这是什么?” 楚留香道:“亓元丹……我师弟送的生日礼物,可解世间百毒。” 花满楼点点头。 “忍着。”话甫一出口,花满楼只觉肩上一阵剧痛,楚留香手持匕首划开口子,凑上去用嘴吸了起来。 “疼……”花满楼看不见对方,只觉肩膀被平日里温柔熟悉的嘴唇覆着,随着一阵卖力的吸吮,酸麻之感减轻。 终于一抹鲜红流出。 楚留香终于松了一口气,为他拉上被子,花满楼立即惊觉,伸手在他脸上一摸,大声道:“你……你怎么……” 楚留香拨开他的手,道:“不妨事。” 怎能不妨事? 方才刚被划破肩头,花满楼立时便觉一阵头晕恶心之感,明显是淬了剧毒。只是自己中招在肩头流的格外快些,才上头快些。楚留香直接用口为他祛毒,怎么会无妨? 花满楼急道:“药还有么?” “还有还有,”楚留香按按自己胸口的穴道,道:“你在这等着,我去托人弄点解毒的。” 刚下得楼去,花满楼只听玄关‘咕咚’一声…… 楚留香便什么也不晓得了。 等他再醒来,只见花满楼守在床边,面有戚戚之色,没有焦距的双眼中却是充满了愤怒难过—— 恍惚间楚留香怀疑自己是不是欠了他钱。 “你怎么能这样呢?”花满楼狠狠打了一下床板:“就一颗药,你自己不吃,给我吃?” 楚留香尴尬笑笑:“受伤的本是你……我这不是没事么。” 花满楼‘哼’了一声,道:“是没事,若不是刚巧有位神医路过,你还能在这里笑?” 他本不是这样爱使性耍横的人,只是面对着自己相处多年的爱人,话就这样忍不住说出来了。 相处三年,还从未见过爱人这样认真过。 别说,这涨红了脸的小模样还挺可爱,与往日在床上的羞涩泛红又不一样。 楚留香只能再笑。 ——袖镖,毒药,突如其来的暗算,刚好路过的神医,怎么就这么巧? 转眼间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多月,花满楼以为楚留香是担心那伙人才不愿走的,当即笑道:“不忙,我的生辰还有几十天。你且去不用劳心我。这么多天,我就是一个人在外面走,那些人不也没出现么。” 楚留香心神一转,一把将对面人扯入怀中,在他耳边腻声道:“我去见我竹马情谊的师弟,你便不呷醋?” 他嘴上说着,手却甚不老实,伸进花满楼的腰间隔着布料狠狠捏了一把,呼吸渐重。 花满楼脸微微红了红,搂住他的脖颈微笑道:“醋了又如何?” 他本不是这样爱轻浮调情的人,只是与楚留香相处久了,便是不注意也自然学会了。 楚留香在他面上亲了一下,笑道:“醋了,我便让你不醋就是。” 春宵帐暖。 楚留香轻抚着花满楼的脸,柔声道:“最多不过二十天。等我回来带你去西南逛逛。这些天你多找陆小凤玩玩,不然我总不放心。” 花满楼‘嗯’了一声,却不知这一别,也是告别了这三年的欢愉时光。 接下来的日子,他可能很久很久都不会这么开心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4章 进宫 乌垒城不愧为京都,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皆是一派繁荣昌盛的盛世之景。 城内商业甚是繁荣,只要有银钱便是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说的就是如此。 好在楚留香早已参透了“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道理。 若是要来买他楚留香,平日里就算三百万两,三千万两也是不够的。但此时楚留香心神愉悦,三钱热酒便足够将出卖自己的心魂了。 一到乌垒城,楚留香定会五福楼喝上一壶问情醉。 先是浅啜一口品品香味,再一壶灌下去体验那清而不涩的温热醇酒滑入喉腔,暖化五脏的感觉,当真不虚此行了。 这次一定要多带一些回去,带回去给花满楼尝尝。 楚留香叫小二将酒打包好了,虽不知什么时候来取,却先付了定钱,还打赏了小二不小的一笔。 看着别人笑,楚留香总能感觉自己也更愉快了。 楚留香似乎对街上的什么都很感兴趣,都要瞧上一瞧。就这样兜兜转转逛了半日,才转到皇城门前。 与玉麒麟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块通行腰牌。 系着这腰牌,楚留香畅通无阻走进了城门,一路上侍卫见了均躬身行礼,更不要说搜身盘查了。 待走进第三道城墙,已到了皇宫的内部,迎上来一宫装紫衣侍女,对着楚留香盈盈一礼,叫了一声:“公子。” 楚留香一怔,却见这少女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面容娇丽,眉眼含笑,直挺挺地鼻子更显俏丽,左眉中缀着一颗小小的黑痣倒是与众不同。 楚留香思索片刻,立即道:“杏儿?三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 那侍女嫣然一笑,道:“多谢公子还记得我。不过现下大王给我改名叫‘柳伊’了” 楚留香道:“我怎么会忘记……苏珩最近可好?” 柳伊道:“陛下好极了,就是老惦记着公子。公子也真是的,竟是三年也不来看看陛下。”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我这不是来了么。” 柳伊将他引到一处里朝堂不远的偏殿坐下,奉上一杯清茶一壶葡萄酒便转身出去了,只留楚留香一个人。 苏珩现在已是君王,忙些也是应该的,说起来自己也是他的子民,偶尔等一下也无妨。 也不知道这三年,他变成什么样子了。 坐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偏殿门忽然被人很大力地推开。 楚留香一抬头便看见了苏珩那稍显成熟却依然清纯秀美的脸。 比起三年前那个浪迹江湖,上翘的嘴角书写着桀骜不驯的少年,现在的苏珩更加成熟了,眉宇间多了几分男人的味道,却是清瘦了许多。 华贵的锦绣龙袍虽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也显得有些宽大不合身。但一双黑宝石似的明眸,那天生完美弧度的嘴角已足以补足一切。 只见苏珩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楚留香身边,拉着他的手臂亲热道:“师兄你来了!” 他的语声是如此亲热激动,眉宇依稀间还能看出一丝当年的小模样,拉着他的手轻轻晃荡着,犹似童年时向楚留香撒娇的模样。 楚留香一怔之下,心神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不由得伸手勾了一下他的下颌,道:“师兄来看你,欢不欢喜?” 苏珩抿住嘴,面上全是喜色,却微嗔道:“师兄三年都不来看我一眼,送了那么多书信这才头一次来,我还以为师兄不愿见我了。” 楚留香笑笑却不答话,目光下移,却见苏珩的腰间竟系了一块和自己一样的腰牌。 他给他的东西果然都是最好的。 午宴也准备的很丰盛。 八样荤八样素,荤的是蜜汁火腿、香菇炖鸡、酒酿板鸭、熏烧蹄膀、熏羊肉、三鲜鸭子、虾子乌参、五梅鸽子;素的是锅贴豆腐、如意卷、红梅珠香、佛手金卷、 莲蓬豆腐 、草菇西兰花、糖醋荷藕、玉笋蕨菜,还有一盅嫩牛氽丸子汤。 这肯定不是苏珩平日里吃的,难为苏珩还记得他的口味。 楚留香笑道:“我来找你蹭饭,怎么不上你平时吃的?” 苏珩奇道:“师兄想吃我平常吃的?那朕叫人撤了,换朕的份例。”说着便要叫人来换。 楚留香立马拦住,道:“来日方长,我好久才来看你,总不好这一下午就走了。” 苏珩笑笑,目中泛着点点温柔的水光,认真道:“那师兄可要多住些日子,我会很开心的。” 楚留香伸手抚了抚他的发丝,温言道:“挺大的人了,别老说话这么不正经。” “这是我的真心话。”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5章 辞行 苏珩的份例果然更精致些,楚留香就是在吃食上再讲究,也是终究是寻常百姓家,与王权富贵的规制讲究不能比。 给他安排的住处更是华美讲究,屋子看起来是不久前刚刚翻新过的。 朱漆门扉、雕梁画栋且不说,床桌都是崭新的,绫罗绸缎堆如云团的床铺看起来就舒服。 楚留香看得心痒,正欲上床懒上一懒。 谁知帷幔一掀,竟从后面转出个人来,揖手道:“公子有礼了。” 楚留香一惊,不禁细细打量,原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倒是眉清目秀,面皮白净,描着两道细眉,未脱稚气的脸上还攃着些许香粉。 见楚留香神色疑惑,那少年立即道:“小可来侍候公子的。” 苏珩心思细腻,真是周到得可以,就这么几天竟还怕他床榻寂寞,专门备了这般......人才。 虽说这世上让楚留香脸红的事不多,待那少年说到“侍候”两字时,连楚留香都不禁老脸一红。 唉唉唉,苏珩是怎么想他的。 其实楚留香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严格来说算不算个断袖—— 说不算吧,花满楼确确实实是个男子; 说算吧,他对别的男子任凭再眉清目秀,绰约生姿也没动过心思。 若不是花满楼那谪仙般的风姿,谁又能让他楚留香心动呢? 楚留香摇着头让他走了,也没去找苏珩算账。 人家好吃好喝待你,又专门挑了人‘侍侯’,有什么好算账的? 这事就这么罢了。 楚留香只是奇怪,为什么苏珩平日吃住的这么好,居然还没有发胖反而瘦了些。 看了两天,楚留香便懂了。 为王者,肩上扛着江山社稷,扛着千万人的身价性命。 每天清晨卯时上朝,寅时便要起来梳洗准备,朝见众臣,听着各种各样糟心的事。 无论是边关的战报,还是河道决堤泛滥,无论是大事小情都要苏珩定夺。 晚上常常批阅奏折到深夜也就罢了,外有军情时,即便是宫门下了钥也会为那报马层层而开。重明殿的灯光彻夜不熄更是常有的事。 怪不得他虽然吃的好了,年岁长了,却反而更消瘦了。 当然,苏珩看起来很享受这种感觉,毕竟经历那么多夺来的王位,已是他在人间几乎拥有的全部了。 不过当真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这种生活是楚留香万万接受不了的。 还是浪迹江湖来的自由自在,闷了便去海边逛两圈,听听花满楼弹琴,嗅着鲜花满楼的清香,饮着一杯淡酒。 人的难题不在于选择何种道路,而是成为何种人。 王权富贵,浪迹江湖,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自己开心便好了。 至于楚留香的疑惑,苏珩始终有意回避。 ——这些年与臣子们斗智斗勇的他城府又深了不知多少,楚留香隐隐感觉有些不安,却不知该如何说明。 终于待到第六日,楚留香惦记着与花满楼的约定,便来向苏珩辞行。 苏珩柔声道:“师兄,你再陪我多住些时日,好不好?” 楚留香叹道:“我是外人,住在宫里始终是不好,会招人非议的。” 苏珩道:“谁敢乱嚼舌根,朕将他舌头拔了。” 楚留香摇头道:“你怎么还是这么小孩子脾气。” 苏珩拉着他的手,深深道:“师兄真的不愿意再住了么?是不是下面人服侍不好?朕挑个好的送你好不好?” 楚留香道:“没有,柳伊服侍的很好。是家里实在有人惦记,须得早点回去。” 不知不觉间,楚留香已将鲜花满楼称为家了。 苏珩忍不住道:“家里的人,比我还重要么?” 楚留香叹道:“你们在我心中是一般重要的。” 苏珩似是有些不高兴了,道:“师兄我和你讲,你家里的人,未必有我惦记着你呢。”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还想再说却被苏珩抢先:“再住十天,就十天可好?” “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师兄怎么还将我当小孩子!” 他今年已经二十四了,的确不能算是很小了。 可是在楚留香面前,苏珩永远希望自己是个孩子,希望楚留香当自己是个孩子。 “无论怎样,明早我都该走了。总不能一世陪着你。” 苏珩抬起眸子,那深色的瞳仁似是一点点结冻,变得更加深邃不可捉摸。 “师兄你随我来,我有事和你说。” 进屋后苏珩从柜子中取出一颗小小的药丸吃了,并随手插上了门。 楚留香虽存了一丝疑虑却也不好说。只在苏珩身边坐定,眼睛却不看他。 案台旁的青玉香炉足有一人高,熏出丝丝青烟,缭绕在两人身边,淡淡的香气醉人却丝毫不呛,与平日里熏在他房间里的香薰有几分相似。 苏珩给楚留香倒了一杯酒,定定看向他,冷冷道:“师兄,我想杀人。”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6章 勉强 楚留香的脸色变了变。 他想杀人? 苏珩手下能人众多,且楚留香一生手上从不刃血,必不会是让楚留香去杀人。 难道他想杀人还用跟楚留香请示? 三年来苏珩坐在这皇位之上攻城略地,征战杀伐。 不知多少不愿臣服的小国被焚为焦土,不知多少不懂政治权策的无辜百姓被进攻的铁骑踏得妻离子散,流离失所。 一年之前,那永安城的年轻将领带着百姓死死守城。 本计划十天之内便拿下的小城成了刺在脚心的顽刺,虽能勉强往前走却不能忽略掉的刺痛。 谁能想到一座方圆不足百里,人口不到两万的小城竟在无粮食补给的情况下,关紧城门,顽强抵抗了三个月之久。 三个月于进攻的大军来说却是致命的消耗,尤其是军粮军饷的供应。 陈国本就不是什么基业雄厚的大国,军粮眼看就要供应不上,军队中人心惶惶。 攻,则艰难重重,不知时日。 弃,则万分可惜,虚耗甚多。 苏珩气极,亲自披挂上阵,在阵前许下了承诺,摔碎了出征酒碗与战士一同拼杀。 不知是上天对天子的眷顾,还是城中人已实在坚持不住,那一战居然攻声震天,出乎意料地顺利。 城墙破开,兵器相接,内外一片烽烟火海。 空气中混合着硝烟与鲜血的味道,与沙子一齐漫了开来。 年轻的将领虽赤胆忠心,却哪里抵得过苏珩自小修习的精湛武艺? 奔走的流民虽一腔热血,却哪里抗得过万千战马铁甲的鞥风□□? 苏珩当即命令关起城门,将那年轻的将领斩首,接着便是实现阵前对将士们的承诺。 ——屠城。 三天之内,原本安乐的家园被烧成目不忍视残垣。 两万人被屠得干干净净,连尚在襁褓的婴儿,无力反抗的妇女,病弱佝偻的老人都没有放过。 最后开启城门之时竟有一条血河漫出,漫入护城河,染得河水也变了颜色。 苏珩身穿铠甲,挺直腰板骑在战马上。 马蹄就踏着血河一步步走出城门,溅起滴滴血花。 他是王。 他没有选择。 这是他做王的职责。 为自己的国家扩充疆土,征战杀伐是他应尽的责任。 因为他若不做,原本就不甚强大陈国就会被别国吞并,他的百姓就会像永安城一样被他国屠杀。 弱肉强食的世界本就是如此,别人死总比自己死好得多。 虽然在他的治理下陈国实力日渐壮大,却仍抵不住杀伐的损耗。 永安城这根顽刺拔出,国库也空了大半,便是屠城也抵消不了这场战争的损耗。 苏珩终于暂停了对外攻伐的脚步,决定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发展着农田水利,往来贸易。 休息着,酝酿着,却不知是福是祸。 但于楚留香来说,这仍是不可接受的。 他憎恨暴力,憎恨血腥,憎恨杀人。 看着一张张征兵皇榜,一声声金戈铁马,一封封远处的战报。 楚留香越来越觉得他与苏珩的距离逐渐变得那么遥远。 他再也不是那个在山中打了野兔却放生,宁愿和自己一起烤土豆的苏珩; 再也不是那个一到雷雨天便抱着自己的臂弯不愿撒手的师弟; 更不是那个泡久了温泉就会晕倒,被楚留香多次抱回去呵护照料的孩子。 他已是王。 刚毅果决,心神坚定的王。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淡淡道:“陛下要杀什么人,是不用和我说的。” 他第一次叫他“陛下”,凉凉的称呼冰的苏珩心里一紧,道:“那无论要杀谁,师兄都不在乎么?” 楚留香隐隐觉出有些不对,却猜不出苏珩的意思,只得道:“望陛下为,可为之事;杀,该杀之人。” 苏珩目光盯着他的眼睛,道:“这可就难了,有些人觉得不可为之事,在朕看来确是可为;有些人认为不该杀之人,朕眼中却是非杀不可。卿言这该怎么办呢?” 他从不叫他“卿”。 二十年来,不见面便罢,见了面便亲亲热热地叫他‘师兄’。 ‘卿’即是‘你’,一言既出,不知生分了多少。 见楚留香不语,苏珩继续道:“此人本也没犯什么国法,只是偏偏抢了我心爱之人。朕虽富有天下,却失了那个最看重的人,卿说此人该杀不该杀?” 楚留香饮了一口酒,道:“这人是谁?” 苏珩沉声道:“江南花家七公子,花满楼。” 楚留香蓦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他说什么? 花满楼抢了他心爱之人? 楚留香是了解花满楼的,花满楼是何等洁身自好且不说,一旦认定了谁就不会改变的性子更是绝无出轨的可能。 这三年来两人虽不是日日相伴,确是互通灵犀,无比信任着对方。 他对他的照顾,对他的温柔,那万般浓情蜜意怎是假装能假装的出来的? 那么苏珩的心爱之人是谁? 楚留香的心不由得揪了一下,哑声道:“陛下说笑了。” 苏珩盯着酒杯上凝起的水珠,低声道:“朕若没开玩笑呢?” 楚留香不语。 苏珩叹息道:“师兄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在后山的温泉泡晕了,是你把我抱回去的,还照顾了我一宿。”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哪一次?” 苏珩道:“第一次。” 楚留香道:“是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总喜欢去泡。” 苏珩道:“我为什么总去,难道师兄你不明白么?” 楚留香:“......” “师兄,这么些年来难道你一直都感觉不到我的心意......” “自我六岁时你教我读书用剑,带我打野兔,发烧时照顾我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你。” “真的喜欢你,简直不想再过一天没有你的日子。” 楚留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沉声道:“陛下已有中宫。” “那是我的责任而已,” 苏珩叹了口气,似在向楚留香撒娇,又像在喃喃自语地抱怨,道:“无论征战还是立后还是绵延子嗣什么的,都是我作为国君的责任。但,我的心还是我的。” 楚留香实在是无法,他当然知道君主是多么的不易,每日面对繁多的政事已是殚精竭虑,身边看似嘘寒问暖,百般爱慕之人众多,却有哪一个不是为了名,为着利? 就算不除去父母,也连一个完全不考虑其他,单纯是因为爱他而关心他的人都没有。 这是何等的可悲。 浪迹江湖这些年,楚留香多少次体验着座广人稠的孤独,体验着枕边虽有人,却仍然觉得空荡荡的感觉。 更何况为王的寂寞? 楚留香尚可三更半夜把朋友从被窝里拖出来喝酒,苏珩可以么? 对于苏珩来说,皇后要防着,因为怕外戚干政。 兄弟要防着,因为怕篡权夺位。 朋友,他真的可以交朋友么? 他当真有这样的福分? 作为一国之君他虽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满库的金银,身边却连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又有谁来可怜他? 想到这里,楚留香不禁叹了口气,柔声道:“陛下也是知道,情这个字,是勉强不来的。” “是,我知道,自那次.......我就知道。” 苏珩抬起头凝视着他。 “可是我要勉强,朕偏要勉强!”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7章 暗算 楚留香道:“陛下........” “我喜欢你,真喜欢,不能没有你!”苏珩不让他说,咬唇道:“朕没有朋友,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我......我只有你,只有师兄你是真心对我好的。” 楚留香道:“所以,你便要我陪你?” “是。” 简直胡说八道,楚留香若是信他就是出了鬼了。 苏珩本就不是这样的人,更何况三年前以那般狠辣手段夺了皇位,又雄心壮志攻城略地的人怎会突然提出如此要求? 若真是这个理由,那他三年前干嘛去了? 楚留香沉吟一声,思索了好久才道:“我若不肯呢?” 苏珩默然。 软求也求了,威胁也威胁了。 一个是掌生杀予夺大权不容任何人置喙的王。 一个是风骨清俊,宁死不受世俗束缚的侠客。 双方谈不拢,再说下去就要破脸了。 破脸就破脸。 本来也不愿只和你做兄弟。 更何况还有一件天大的事,时间越来越近的事,若是应验了....... 苏珩已不敢继续想下去,那事情后果的严重性残忍程度远超他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楚留香这次能来已是苏珩意想不到的,错过了这次再想困住他肯定难如登天。 决计不能放他走。 这次说什么也要将他留住! 苏珩咬牙道:“你可知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楚留香道:“到底是什么事?” 苏珩沉默。 楚留香道:“那我只问你一句,上次那几个人是不是你派去的?” 苏珩没有否认,道:“是。” 楚留香没想到他竟会这么痛快地承认,不禁怔了怔道:“你为何一定要杀他?” 苏珩道:“不能说,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楚留香沉声道:“那我的事也不需要陛下劳心。” “我不管你谁管你?”苏珩大声道:“当年你立下重誓此生再不踏入师门一步,师尊帮不了你。只有我能,我是王,只要你留在我的身边,我就能保护你!” 误会就误会吧,宁可自己背了这黑锅也不能让他走。 楚留香哼了一声,拱手道:“多谢,在下告辞。”说完转身就要出门。 苏珩凛声道:“你若今日踏出这个门,朕保证三日后花家便再无七童!” 楚留香脚步临到门槛,竟生生定住再挪不动。 苏珩的语气不像威胁,更像通牒。 若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那他一定恨极了花满楼。 楚留香意识到,他早已不是那个整日围在自己身边,缠着自己陪他摸鱼练剑的小师弟了。 他的心肠早已变硬,硬得楚留香都快认不出他是谁。 屠城这样的事他都做得出,何况是杀一个小小的花满楼呢? 楚留香将脚步收回来,眼睛转也不转看向苏珩,似是在重新认识眼前这个二十年亲如兄弟的师弟,深深道:“那陛下不也就没有师兄了么?” 苏珩冷冷道:“你是在威胁朕?” 楚留香道:“不敢。” 苏珩冷笑道:“朕若非让你留下呢?” 楚留香还未反应过来,苏珩已振身而起,飞起一脚踢翻了香炉。 香灰飞散开来,扑向楚留香。 虽不是什么暗器,也不愿沾身。 楚留香张开折扇奋力一扇,身形向后跃起,想避开这漫开的香灰。不想一刹那间一口真气竟浑似不存在了似地,懒懒的提不起来。 楚留香心中大喊:“不好。”一个趔趄才勉强站定。 香薰的香气却更加浓烈,直直蹿向他的鼻他的心神,熏得他竟似有些醉了,脚筋渐软,踩在地上也似踩在柔软棉花上。 苏珩却没软,只见他一步步走下,来到楚留香面前。 秀美的面庞蒙上一层寒霜。 此时已是深夜,在空旷的大殿中更显严肃恐怖。 楚留香心中升起一丝凉意,皱眉道:“你居然对我下毒?” 这些年来,楚留香一直当他是自己的亲弟弟。 陪他练剑,教他读书,带着他四处游玩。每次自己从山下游历回去总不忘给他带些新奇的小玩意。 凡他所求之事,他都尽量应允。就连他登上皇位也有他一份功劳。 今日只是不允留在他身边,他便暗算于他? 不,这必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这香炉是早就熏屋子里的,他进来后便没动过。那粒小小的药丸,也定然是解药。 今日苏珩带他进这间屋子便是存了这心的,存了心用强的。 楚留香不想再和他说话。 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不过往好处想,苏珩至少不会要了他的命。 香灰弥漫开来,味道越来越浓,楚留香的脚也越来越软。 更要命的是,这味道直钻进他的太阳穴,钻进了他的脑袋,熏得他晕晕乎乎,几欲站不住。 苏珩忙抢上一步,将他扶住。 楚留香不知心里是何滋味,目光凛然直射向他。 什么都不必问,他已明白他的意思。 苏珩叹道:“师兄不必问了,你只需记得我方才说的都是真的,都是为你好。我......我是永远不会害你的。” 楚留香此时已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觉脑袋越来越晕,一波波困倦之感朝他袭来。 双眼也越来越沉,疲倦得好像三天三夜未睡觉,拼命想要合起来。 苏珩弯腰将他横抱在胸前,柔声道:“师兄还记得么,从前每每我在温泉中泡晕,你就是这样抱我回去的。” 楚留香再也支持不住。 残存的意识似春天里逐渐融化的冰凌,无论怎样支撑也抵挡不住春天的温暖。 想他楚留香聪明一世,不知经历过多少匪夷所思的圈套,多少刀山火海的险境,却是防谁也不会对自己爱护多年的师弟设防,更何况苏珩故意下足了猛料。 栽在他手上,不冤。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8章 契心 待楚留香醒来,已是第二日午时。 睁眼看到的便是自己房间的绣凤床帘,这里是苏珩给他安排的极为舒适的住处。又觉口中似有一物硌着。 舌尖抿抿,细细感受之下竟是一颗薄荷珠。 薄荷珠? 好端端的嘴里怎么多了颗薄荷珠? 楚留香无暇细想,翻身而起,却见一人端坐在床边的案几上,眉目如画,正阅读着一本奏折,拿朱笔批注。 手边有两只茶杯,却只有一只冒出丝丝热气。 见他醒了,苏珩立即放下奏折,道:“师兄你醒了?” 楚留香白了他一眼:“不敢当。” 苏珩柔声道:“师兄莫生气了,待这事情过了,朕自会给师兄赔礼。” 楚留香已不想去究查到底什么事,问了这么多遍都没个结果,苏珩既已打定主意不说,他又何必再问? 苏珩站起身来,走到楚留香面前,道:“师兄,这是我的不对,先给你赔不是了。”说着深深一揖下去。 继位三年,苏珩还没向任何人行过这么大的礼。 凭苏珩今时今日的地位,在这世间除了那天墉城的那位师尊,也没谁值得他行这么大的礼。 楚留香打量着苏珩,摸了摸鼻子,不说话。 苏珩继续道:“师兄就在这里常住吧,不要走了,否则每五六天就要来回吃一次解药,还是很折腾的。” 楚留香心中一凛,道:“陛下究竟做了什么?” 苏珩垂下眼眸,一如当年犯了错时向楚留香认错的模样,默了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契心。” 楚留香如遭重击,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给我下契心?!”楚留香一字字道:“我做错了什么事,你居然给我下契心?” 苏珩不去看他眼神,声音更低了:“朕只不过是想师兄留在朕的身边罢了。” 楚留香只能揉鼻子,毕竟他还不信苏珩会这样对他。 契心乃是苏珩少时学艺时专门向执剑使女学的,一旦中毒如患绝症,初时两三天还好,到了第四天便会开始心痛。 须得至少九天服一次苏珩的独门解药才能缓解,否则会随着时间加重,一天比一天疼痛难忍,直到第十天的剜心之痛能将人活活疼死。 这毒十分损伤身体心性,楚留香从来是不认同的,苏珩也没有想到今日竟用在了楚留香身上。 苏珩道:“师兄若是不信尽可住下,四天转瞬就过,到时便知真假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不知是现实太过于残酷改变了人心,还是人心过于冷酷制造了现实。 也许世间的事原本就是这么可笑。 苏珩上前一步,道:“师兄若觉得我太过分,就杀了我吧。” 楚留香白了他一眼,不想再和他说话。 你若是有这么个师弟,你会怎么样? 难道真的去打他一顿,再将刀架在他脖子上要解药么? 苏珩继续道:“其实我本来是想杀花满楼就算了,谁想到师兄你豁出自己的性命不要都要救他........我,我也是没办法。” 提到花满楼,楚留香终于忍不住道:“你不要动他!” 苏珩柔声道:“我若想再动他,又何苦要给师兄下毒?” 说的在理,没毛病。 苏珩做事果然有分寸,看来他的目的真的不过是让自己留在他身边罢了。 一念至此,楚留香拂袖而去。 且不知苏珩说的是真是假,无论真假也总要第四天才能知道。 既然如此,开心也是三天,不开心也是三天,何不开开心心等着。 “说不定心情一好,脑子一开窍便想出对策了。” 楚留香心里想着,施施然跃出了皇宫的高墙—— 这世上还没有楚留香翻不过的墙。 只是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搅在一起像一滩浆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若说是苏珩心爱自己才如此强留,为何要等到今日? 苏珩若那么讨厌花满楼,何不三年前那次直接杀了,为何要拖到现在? 现在的情况是自己留下,花满楼便不会受到伤害,那也就是说,花满楼死不死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自己在苏珩身边。 所以,无论如何花满楼的性命是无忧的,那便好了。 想到这里,楚留香也释然了。 即使是中了毒,大不了就每三天吃一次解药罢了;大不了向苏珩服个软,好好商量,再慢慢套出那件事情,二十年的师兄弟有什么不能商量的呢? 楚留香心思也就没那么堵了,继续享受着温热的洗澡水。 浴桶是崭新的,水面上飘着几朵鲜艳的花瓣。 为他舀水往肩膀上浇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她的动作是那样温柔,仿佛把楚留香当成了自己的最亲爱的情人。 男人虽都有自作多情的毛病,楚留香这毛病却不重。他花钱买她的时间,自然要好好享受,也无需自我陶醉。 三年的时间不短也不长,自与花满楼相遇后,的确好一阵子没住青楼了。为了花满楼他的确改变甚多。 经历这么多的事,就当给自己放假了。 “楚留香啊楚留香,看来你的毛病是越来越重了。” 三天转眼即过,心口果然开始疼了起来。 楚留香又气又恼,却又不知拿苏珩如何是好。 论感情,苏珩也算是楚留香一手带大的,实在下不了手对他用强。 更何况苏珩与他同门学艺,还比他多学了两年,若真的动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用软的,无论楚留香如何循循善诱,言语相套,苏珩一张嘴硬的跟什么似的,竟是一个字也套不出来。 最后,楚留香用尽了办法都不奏效,只得祭出绝招,提了几壶问情醉将苏珩生生灌倒。 谁知那夜苏珩还真是酒后吐真言了。 迷离的醉眼怔怔地望着楚留香,口中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几句楚留香最不愿听到的话:“师兄,我想杀人。” “我真的,好想,好想杀死花满楼......” “师兄你和他分开吧,不然朕真的会......会不知何时就忘了顾忌师兄的感受。” 楚留香凝视着他,手缓缓抬起。 苏珩醉眼朦胧去拉他的手,不想酒精麻着神经噗通一声掉了凳,整个人结结实实跌在地上。 楚留香抬起的手立即变为去扶他。 苏珩却不要他扶,顺势拉住了楚留香的手臂,道:“师兄,朕好难过......” 楚留香扶他坐正,温言道:“你有什么难过的?” 苏珩比划出三个手指,苦涩一笑:“三年了,朕三年都没好好喝过酒了。” 楚留香不禁摸了摸鼻子。 “不敢喝,怕醉.....怕人害我......”苏珩跪直身子,攀着桌子取下酒具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只有师兄在这里,我才敢喝......我才敢醉......” 楚留香叹息着摇摇头,本来觉着苏珩日夜劳累已经够难过的了,不想他连难过了喝酒的权利都没有。 苏珩仰起脸,一双清澈的眸子诚恳地望着楚留香。 “有师兄在我就不怕了......师兄会护着我的,是不是?” 楚留香偏过头,不去看他。 “师兄你不要气我,”苏珩低低道:“这都是为你好。” “只要你与他断了,他就会平安无事。” “若是没断,朕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楚留香一掌拍在自己脑门上,翻着白眼仰面倒了下去。 “好吧,我答应你,断掉便断掉。” 这是苏珩宿醉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 “给我二十天的解药,我去去就回。” 酒精的劲力还未散去,苏珩转动眼睛细细打量着楚留香,抿着嘴唇似还未从昨夜的醉意中醒来。 楚留香叹道:“放心,我不会回去找阿姊的。我既已立重誓不回那里,就一定不会食言。” “那好,给你二十天的解药。朕会盯着,如果你们没有断掉,朕会帮你的。” 苏珩的眼神跟刀子似的,刮着楚留香的心脏:“为了你,朕什么都做得出来。”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9章 囚花 夜凉如水。 淡淡的月光照进鲜花满楼的窗棂,洒在纯白纤透的薄纱床幔上,似是要与君如明玉的花满楼比一番谁更素净淡雅。 纱帐忽而被掀开一角,不是清风,是一只手。 一只略显宽大却干燥厚实,让人看着就极为可靠舒服的手。 这只手慢慢伸进绣着素雅花纹被衾,摸索着寻找着,最终与花满楼的手握在一起。 这只手花满楼已不知握过多少次,在宽阔寂然的海面,在熙熙攘攘的街市,在柔软缠绵的床榻,就与他这样紧紧握着。 这感觉再熟悉不过了。 就算一字不说,就算再困顿疲倦,花满楼也一样能在黑暗中认出他的指纹。 什么都不必说,他已知道他是谁。 除了楚留香,还有谁还能有这样一双干净温柔的手,谁还能带给花满楼如此温暖的安全感? 总算他没有食言,不到二十天便回来了,花满楼却不知为了回来他到底下了多大的决心,承受了多少痛苦。 花满楼轻轻拉着他,将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温暖舒适。 楚留香微微一笑,只穿了中衣的身上散发着刚洗澡熏过的郁金香味。怕散掉被子里的热气,缓缓从被衾掀开一角,钻了进去。 奇怪了,夜晚的天气也不是很热,怎么这只手又从床幔中伸出? 怎么还递出了好几件衣服?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失踪了怎么办?” “去找你。” “找不到呢?” “等你,” 花满楼又往楚留香怀里依偎了一下,“五年,十年,多久都等......无论如何你总会回来的。” 楚留香仍不甘心:“那如果我死了呢?” “陪你,” 花满楼的语声更为平静,仿佛在叙述着一件世间最为正常不过的事:“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楚留香笑了笑,没再说话。 “花公子放心,待令尊送来我要的东西,在下自然会放花公子回去。在这之前,就委屈花公子了。” 三天了。 花满楼已被锁着整整三天了。 时间漫长短暂与否其实是相对的。 三天对于有的人来说不过吃吃玩玩一眨眼便过了。 可是对于花满楼与楚留香来说,再难熬的三天也不过如此了。 囚室中。 花满楼就这么站着。 身躯呈一个大字,脖颈早已直不起来,歪歪斜斜靠在肩上。 双手被铁链拴着,另一端连在墙壁上。手腕已磨出血,却因没了力气,只能搭在手铐上磨蹭着刺痛着。 三天未坐下,他的双脚也因血液循环不畅肿了起来,只是被靴子包着还看不出多大变化。 只有他自己知道,靴子中的双足已肿的如饱满的蚕茧,几乎随时要涨开。每一瞬都像踩在藏了针的棉花上,这滋味实在难受得紧。 但这些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他的心好像也死了。 他是在寻死。 他到现在还是不相信楚留香会如此对他,不相信曾带他遨游山川海滨,曾与他共枕缠绵三年,总对他说不尽温柔道不尽爱怜的楚留香会毫无征兆地暗算于他,会亲手将他锁在这里。 明明走之前还好好的,答应回来便带他去西南采茶;明明回来后的第一晚还待他极尽温柔,执拗地带他去了最喜欢的馆子点了一大桌子只合他口味的菜,出门前再三询问他吃饱了没有。 怎么一转眼就下的了如此狠手? 三天了。 花满楼什么都不吃。 什么都不喝。 什么都不说。 嘴唇已经干裂得渗出血丝,泛白的脸颊直让人心疼。 纵使习武多年也抵不住这般折磨,本来玉一般的人儿,此刻已憔悴的不成样子。 是他自己在折磨自己。 楚留香哪有那么狠的心肠? 他早安排了人每日带着饭食送去,喂到他唇边。 可花满楼呢? 竟硬挺着三天来没吃一口。 他仍不相信楚留香会这么做。 他只想逼他见他。 亲口问问他为什么。 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信。 不信楚留香会这样对他。 不信三年的耳鬓厮磨,旖旎风光均是虚情假意。 更不信他会绑架他,只为勒索花家。 他一定要问个明白。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20章 孰伤 桌上放着一包糖球。 一包已在怀里揣了三天,揣到快要融化的糖球。 楚留香那天偷偷买的。 想拿给他吃,没敢。 楚留香揉了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疲惫得不能更疲惫了。 花满楼三天三夜不吃不睡,难道他便过得很开心? 三天了,米水未沾。 吃不下。 真的吃不下。 更可怕的是,他连唯一能缓解痛苦的酒都喝不下了。 无比清醒的心神与翻搅不清的回忆让楚留香的身心饱受着折磨。从前他是那样爱护花满楼,就算是手指被花刺刺伤他也总要习惯性地亲自查看下才能安心。 而如今,他竟亲手将他迷晕,锁了起来,锁在那暗无天日,闷热到简直不能待人的囚室中。 “在下知道花公子文武全才,图个安心而已。” 虽然他也可以将花满楼穴道点了,软禁起来,但那总太显暧昧,容易让他起疑。 苏珩阴沉沉的声音仍在耳边回荡,夹杂着花满楼的山盟海誓,来回在他脑中闪过。 楚留香别无选择,若他不来做这个恶人,只怕苏珩便会再次亲自动手了。 上一次是那样凶险,幸亏有他在,花满楼才能平安。若是他不在他身边,楚留香也猜不到会发生什么事。 这件事如果由他自己来做,起码还可以将结果控制在不伤花满楼性命的范围内,若是苏珩...... 那就是不任何人能预料得到的结果了。 苏珩对他都能下这么重的手更何况是对花满楼? 对于花满楼来说,苏珩就是潜藏的隐疾,随时可能爆发,要了他的性命。 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更不能告诉花满楼实情,若是花满楼知道了这其间的爱恨纠葛,只怕他会更无助难过,倒不如做得极端点,一了百了。 至少这样花满楼只用承担身体上的痛。 此时的花满楼不知道他是多么难过,他不知道他在迷昏他后,抱着他在冰冷的地上坐了一夜。 霜寒露重,就这么傻傻呆呆地坐着,却硬是没让他的半片衣襟沾着地。 苏珩的眼线就在身边,这样做既能让苏珩满意,保住花满楼的性命,又为自己争取了时间与信任。 楚留香喉咙动了一下,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地,拿起一样物事揣在怀里。 囚室依旧昏暗,点了两盏灯还不足照明,再点多了便要开始热了。 花满楼歪斜着脑袋,身上早没了力气,听力却依然敏锐。 他怎会听不出他的脚步声? “听说花公子三日没进膳了?” 楚留香一开口便觉得自己语声有些沙哑,忙端起桌上的米汤啜了一口,生怕被花满楼听出异样。 米汤是冷的。 楚留香恨不得现在就踹一脚送饭的小厮。 “为什么?” 这是花满楼现在唯一能说出来的话,也是他最迫切想知道的。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道:“我不是说了么,花公子家那粒东海蓝玉在下已想了好久了,难道花公子不知道?” 花满楼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道:“这不可能。你不是这样的人。” 楚留香笑笑道:“花公子抬举了。” 花满楼道:“我很了解你。” 楚留香奇道:“人总是会变的。更何况,在下是什么人,就连在下自己都时常觉得说不清呢。” 花满楼道:“你究竟有什么苦衷?” “没有。” 楚留香决定不再说话,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会当场崩溃。 说话间他早已运起内力将米汤热了热。待米汤有了一丝温度才端到花满楼唇边。 “花公子多少喝一点,别让彼此难做。” 花满楼不答话,失明的眼睛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却不出声。 他是打定主意强梁到底了。 楚留香指甲狠狠抠着自己的掌心,‘当’的一声放下米汤,手在怀中握了握那件物事。 “兄长,” 花满楼忽然道:“我想吃桂花糊。” 楚留香的眼眶霎时间红了,拼命硬眨着眼睛,转着眼球,忍着心酸努力将不小心涌出的一丝泪水蒸干。 花满楼,你是想伤死我么? 犹记得那年冬春相交之际,花满楼不小心着了些风寒。俊秀的脸上泛着微微的红晕,身子卧在薄被里发热。 额上的冷帕是楚留香给他换的,楚留香就这样坐在床边,一坐就是六天。 怕花满楼发闷,楚留香破天荒地翻开《左传》《楚辞》,一页页念给他听。 这些诗书楚留香上学时也常常读,只不过当年也没存什么考状元的心,读着读着觉得无趣,只拣有趣的故事读了,过后便随手抛了。 此时花满楼卧病,与他翻着书,读着书里的典故轶事。说说笑笑中看着他精神日渐好起来,面色愈渐红润起来,楚留香的心也渐渐轻快起来。 那段日子里,花满楼每日要吃的便是桂花糊,每每吃完苦汤药都要来上一碗丝丝甜甜的桂花糊。 楚留香虽口中说着“桂花性温,你又体热,不好总吃这个。”却是次次不落,药碗刚一放下,便一勺勺桂花糊亲手喂到他嘴边。 “兄长。” 花满楼舔了舔唇,沾了桂花糊的嘴唇像蒙了一层薄雾,格外动人。 “嗯?” 楚留香抬头,用巾帕给他拭了拭嘴角的桂花瓣。 花满楼嫣然抬头,宛若春风拂过泸沽湖,“你待我真好。” “这有什么的......”楚留香笑笑,随口道:“那你要怎生报答我?” 花满楼不禁勾唇一笑,“请你吃好吃的。” “吃什么?” “吃我。” 天呐! 这花七童哪里学的这些勾人的浪言浪语? 再不好好管教一下岂非快要变成小流氓了? 楚留香捧起他的脸,用力清理了一下那双沾着桂花糊的猫唇。 嗯,好甜。 后来花满楼正正经经地告诉他,当时只是想请他吃城西新开的那家油焖花螺罢了,说时还笑得直打滚。 楚留香不禁老脸一红,再次掀起被子,堵住了那可恶的笑声。 当时的情意绵绵,丝丝心动,怎是那么容易忘却的? 花满楼缓缓地说着,微带喘息的语声在无助地哀求。 “兄长,你.......” 寒光一闪,一把三寸来长的匕首直直地刺进花满楼的左肋。 匕首的另一端在楚留香的手里。 鲜血涌了出来,浸湿了花满楼的衣襟,却没溅着楚留香半点。 但楚留香还是立即撤了手,勉强咬住打颤的牙齿,决不能让花满楼听出一点不对劲。只是止不住手在颤抖,变得冰凉。 他捅了花满楼! 他竟亲手捅了花满楼! 花满楼没想到。 楚留香也没想到。 任谁也不会想到他竟会有一天亲手捅花满楼一刀! 时间停滞了,血液停滞了,花满楼分不清是刀口在痛还是心在痛。 楚留香也分不清这一刀到底是捅在了花满楼身上,还是自己的心口。 如果可以,他宁愿被捅的是自己。 但他不能。 唯有这样,才能让他相信,让他死心。 恨我吧,越恨越好,越恨我你就能越安全。 “花公子莫怪,三天了令尊连个话也没有。只能委屈一下花公子了。”声音仿佛来自天外,根本不是楚留香自己说出来的。 这一刀插得极有分寸,只有两寸来深,从右肋斜斜插入。未插到肺腑不足伤命,却也是不轻的伤。 若是好好将养不出一个月就能养好结痂,但若是换成苏珩屠城的手段,楚留香简直不敢想象。 他能感觉到花满楼有多痛,如果能治疗花满楼的心伤,能让他忘了这一切,他愿意将自己的心肝亲手剜出来当药引。 “那......现在,”花满楼没有叫痛,只嗫嚅着:“可以给我吃了么?” 楚留香心口大痛,再也控制不住,抬手击在花满楼的后颈。 花满楼登时晕了过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21章 赎人 一灯如豆。 陆小凤坐在灯前。 手中的酒还未喝完,陆小凤看着桌上的血衣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自花满楼与楚留香相识后,就有意与他疏远了。 陆小凤也晓得其中原委,虽心里难过却也能理解——毕竟爱一个人就是要完完整整地爱,连一丝吃醋的机会都不愿给他。 今天早晨花如令派人去请陆小凤时,陆小凤吓了一跳,以为花满楼转了性了,谁知问题更严重。 这血衣是昨日黄昏楚留香遣人送来的,是花满楼的中衣,胸前有一块血迹甚是可怖,一并送来的还有花满楼的贴身玉佩。 早在三天前楚留香送信来的时候,花如令还道是有人在开玩笑,毕竟以楚留香的身份断不至于做出绑架勒索这种卑鄙龌龊之事。 且三年来楚留香待花满楼是如何情深义重体贴入微,不但花满楼感受得到,花家全家也是有目共睹的。 是以花如令往往想想此事,即使心中再不舒坦也只能认了,但求花满楼过的开心也就罢了。 万万没想到,时至今日竟出了这样的事。 直到血衣送来,花如令才意识到楚留香是来真的,事实就在眼前,想否认也是不行。 东海蓝玉虽然宝贵,又怎比得过花满楼的性命? 书信上偏偏又说了定要陆小凤单独送去,这楚留香又是怎么个打算? “陆小凤,你是楼儿至交,还望你这次能帮帮伯父。” 陆小凤点头道:“放心吧伯父,我一定将花满楼平安带回来。” 楚留香正坐在桌前,品着一杯淡茶。 陆小凤冷眼瞧他,但见他神色安然,眼角眉梢无不流露出精明与自信。 若不是那份洒脱自若之色是他本身散出来的,陆小凤简直要将他当成个生意人了。 陆小凤忽然道:“那中衣到底是不是他的?” 楚留香道:“是。” “你当真伤了他?” “是。” 话音未落,一枚寒石裹挟着劲风直直射向楚留香太阳穴。 灵犀一指本不是这样用的。 灵犀一指本是堂堂正正夹住对方攻招,不是用来发暗器的。 指力之刚猛当世罕见,用来发如此狠辣的暗器更是罕见。 但陆小凤实在忍不住…… ——他居然真的伤了花满楼! 谁知,楚留香看也没看,衣袖流云般一挥,瞬间将这凌厉无比的力道化得无影无踪。 陆小凤当然认得这一招—— ——流云飞袖。 花满楼的独门武功,流云飞袖。 他连陆小凤都没有教的流云飞袖。 楚留香不禁抬眸,微微一笑。 虽然只是抬眸一笑,在陆小凤看来却带着无尽的嘲讽。 陆小凤冷冷道:“你好卑鄙。” 楚留香道:“嗯。” 肯定的语气。 比起薄情,卑鄙算什么? 陆小凤道:“他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楚留香面上一丝未变:“我知道。” 陆小凤道:“我想骂你。” 楚留香呛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笑呛的。 只见他仰起脸,泰然望着陆小凤的眼睛,仿佛这件事情就本该如此:“骂吧。” 他早就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别说陆小凤想骂他,连他自己都想揍自己一顿。 陆小凤行至他对面,伸腿踞在榻上,连解一下红披风的意思都没有。 楚留香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道:“据我所知,阁下至少会十七八种方言,每种方言中骂人的话加起来也不过五六十句。你既想骂,在下就在这儿听着。” 陆小凤白了他一眼。 楚留香将另外一只茶杯也斟满,两指推向陆小凤:“你若骂累了,这有茶水润喉。阁下若觉得还不过瘾,中午也可在这里用饭,只不过在下不能请客罢了。” 陆小凤却叹了口气,道:“我是应该骂你,一路上我本来也想好了各种话来骂你……” 红披风微动,陆小凤举起面前的茶盅,一股水流倾在茶盘中。 望着残留的茶水,陆小凤冷冷道:“但现在我只为你悲哀。” 楚留香轻笑。 陆小凤叹道:“他那么喜欢你……他是那么好的人,你居然忍心伤他。” 楚留香截口道:“那你喜不喜欢他?” 一句话,冰凌似的冻住了陆小凤心口。 他是那么好的人,谁会不喜欢? 那清俊的面庞,微翘的猫唇,比启明星还闪亮的双眼,那柔软温暖能容世间一切的心脏…… 他何尝不想独占那份美好与纯澈? 他本来以为他不会喜欢男人。 或是不会喜欢他这样一个浪子,可是为什么他偏偏爱上的是楚留香…… 为了楚留香,他几乎放弃了一切。 即使他的老父为此气的顿足,即使他几个哥哥严加训斥,即使花家为此一度切断了他的生活来源。 一桩桩一件件,却都未曾对楚留香说过。 结果却被这么对待。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大家不过都是各取所需罢了。现下我腻了,这也算是了结了……你若喜欢,让给你便是。” 陆小凤攥紧了衣袖,怒火蹭的蹿了上来。 让? 楚留香啊楚留香,你到底把他当什么? 他已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怕自己会忍不住揍眼前人一顿。 “你看错他了。” 陆小凤一挥手,东海蓝玉当的一声落在楚留香杯中。 茶水瞬间像被染蓝了一般,湛蓝湛蓝的甚是漂亮,一如雨后晴空。 “花满楼在哪里?”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22章 楚花番外01:你敢! 转眼间,楚花在一处已三四个月了。 楚留香坐在窗边,透着雨帘和一楼的花草望着对面的山色。 那些花儿枝繁叶茂,花盆里的土只放了不足八成的土,即使雨点滴落溅起泥浆也绝不会溅出花盆外。 正像花满楼的为人,始终从从容容,什么都留有余地。 据说两个人常待在一起反而会发腻,而楚留香从未这么觉得。 花满楼常年处在花间,沁得他本人也隐约散出一股清香。与楚留香特意熏在衣服上的不同,这种香气是这样自然柔和,仿佛与他的生命是一体的,不带一丝刻意做作之感。 那味道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像花香吸引着蜜蜂,旋涡似地一层层卷着楚留香的心。 花满楼就像一本好书,与他待得越久,就越难以穷尽他。 比如,他是如何在这小楼里自己生活的,养花弹琴可以想象。打扫烹煮,洗衣修房呢?他眼睛不便,又是大家公子出身,这些事情怎么做的来? 于是每每都是带花满楼出去吃的楚留香按按早就饿了的肚子,继续看着窗外雨景。 花满楼转上楼来,道:“你在想什么呢?” 楚留香道:“我在想中午吃什么。” 通常情况只有女子想着心事时才会这般出神,被人问起会说“没想什么”。 瞎话什么的男子说出起来,果然顺畅多了。 花满楼微微一笑,从背后提出一只食盒,道:“今天下雨便不出去了吧。”说着碗碟排开,竟是红烧肉、葱炒豆腐、酱油闷蛋、茄子炒肉一类的家常菜色。 楚留香大惊:“你会做饭?” 他一直坐在窗边,若是花满楼出去买饭食他定会看见,他哪儿弄得这些家常菜? 花满楼笑道:“且尝尝合不合口。” 楚留香尝了一筷菜,不咸不淡,味道也是在家才能吃到的感觉,亲切和顺,与酒楼中为了提鲜放足作料的菜有着大大的不同。 好久没吃过了,这才是家的感觉嘛。 楚留香实在是不敢相信,忍不住道:“你做的?” “我哪有那本事,”花满楼笑,“是街口卖馄饨的芳娘……妇道人家没了丈夫,自己带两个刚学说话的孩子,实在可怜。” “于是花公子就将这庖厨之事包给人家了?”楚留香又夹了块闷蛋吃了,“花公子不愧乐善好施,菩萨心肠,连吃饭这一小节都要做成善事。” 花满楼摇头道:“吃饭浣衣本就该付钱,算什么善事。倒是她为我每日做饭,每月浣衣,却是在照顾我。” “甚好甚好,不用养仆役,反正你自己也能照顾自己。”楚留香随口问道:“这样一月给多少钱?” 花家大户人家,花满楼生活清贫,是他自己天性使然,不过对着别人定然不会吝啬。 花满楼点点头道:“一月三钱,十分实惠。” “三钱!”楚留香毛都要炸起来了道:“每月浣衣,一日三餐,有菜有肉,你才给人家三钱?” 平日里两人去趟酒楼,一顿最少都要五钱。 一日三餐,算上宵夜,一月百余顿;每十天还来拿一次浆洗的衣物,连工带料居然只要三钱。 花满楼亦惊,“楚大少爷,五两银子够小户人家过一年了。” 楚留香自小家境优渥,靠祖产租契生息也能过得舒舒服服,甚至救济别人。 他哪知,四十两已是七品知县一年的俸禄,能供养一家人与不小的宅子。馄饨摊便是早出晚归摆一整月也赚不到三四钱的。 无论是什么社会制度,只要有社会就有阶层。 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才是人与人之间最大的阻碍。 不同阶层的人所看所闻,所知所想均不相同。 就算一个人的眼睛再明亮,也无法看透穿越阶层的东西。 这也就决定了他们遇事处理的方法绝不会有一点相同。 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与人相较看似身体、面貌、环境别无二致,实则天差地别。 花满楼忽而笑笑,“前几日芳娘送饭来,还提了我要不要结亲,说她可帮忙留意。” 楚留香拍桌道:“她敢!” 言罢擦了擦嘴,眼睛转转,道:“好说不说,这饭菜还很是合口的……以后你莫动了,我去拿送食盒,月钱也我付罢。现在既是两个人的饭食,我看着给她涨些,你不必管了。” 花满楼闻到了酸味,忍不住偏偏头,嘴角又挂出一抹神秘的色彩,絮絮道:“其实芳娘结亲早,虽然有孩子,但年纪却不大。说不定比我还小些……若是她进来,每日家里都有热饭暖炕,有孩子叫我‘爹’,好像也蛮不错的。” 楚留香一口酒险些没呛出来,“你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花满楼放声大笑。 是可忍,孰不可忍! 楚留香一躬身,用嘴死死堵住了这可恶的笑声。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