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2吞海》 第1章 Chapter1 呜哩呜哩呜哩—— 繁华的霓虹灯下,车水马龙纷纷闪避,红蓝警灯护送着救护车飞驰而至,随即在尖锐的摩擦声中戛然停住。急诊大楼门前这块空地瞬间变成炸泼了的油锅,数十名刑警咆哮着冲下车,训练有素的医护人员已经推着急救床冲上前去,将一副血迹斑斑的担架接了下来。 “大家好这里是XX新闻平台,据最新消息,我省警方及边防武警与一伙跨境武装毒枭展开了激烈的枪战,高速公路已被封锁,现在我们是在市人民医院急救通道门前……哎呀!” 女记者失声惊叫,被撞了个趔趄,话筒哗啦一声摔在地上,但摄影师还没来得及去扶就被警察一把推搡开了:“妈的怎么媒体跑得这么快,拍什么拍别拍了!” 摄影师被挤得脚不点地:“我们有新闻报道权……”话没说完就被护士长声嘶力竭打断:“伤者失血太多!全血不够!通知血室紧急备血!” “情况非常危险,血压还在往下掉!!” “准备腹腔动脉造影,快快快!!” …… 周遭一片沸腾,这时只见院长亲自披衣冲出值班室,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还没站稳脚步就被人一把拉住了:“——冯局?!” 堂堂市公安局长从来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平时一丝不苟的花白头发蓬散开来,警服满身暗红血迹,老花镜片裂成了两半,看得院长心惊肉跳:“冯局您这是……” “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救回来。”老局长指甲里全是黑色血泥,死死抓着院长的手,喘息剧烈地发着抖:“这个人在我们隐秘战线上埋伏了十二年……十二年!你必须给我把他救回来,否则,否则——!” 院长在老领导含血的字音里心头一紧,正当这时,突然只听不远处爆发出尖利的:“医生,医生不好了!” 那惊慌的尾音中满是不祥,冯局猛然回头。 所有目光集中的焦点,急救床上,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令那个年轻人竭力仰起上半身,似乎想从虚空中抓住最后一丝飘渺的生机,却被死神的枯爪按住了咽喉。他全身痉挛,俊秀的面孔扭曲变形,急剧倒气令胸膛塌陷;他神志不清,青筋虬结,血不断从胸腹、四肢往下流,甚至连绝望试图按住他的护士身上都浸透了殷红。 女记者眼睁睁看着,连挣扎都忘了,真真切切的惨烈一幕令她脑海空白。 被死神擒住的那个人,看上去还非常年轻,甚至还很好看。他跟媒体宣传中惯用的英雄形象大相径庭,可能因为长相的缘故,看着甚至有一点文秀,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到了可以牺牲在枪口下的年纪。 “心跳140次每分,血压七十五四十五……” “血氧饱和度掉到75%了!” 血管外科主任的叫喊在嚣杂中格外清楚:“快准备栓塞剂!!” …… 嘭! 嘭! 嘭—— 每一声心跳都像深海中渐渐逼近的庞然大物,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清晰;它剧烈地鼓动耳膜,盖过了警察们一声声嚎哭和医生失态的狂吼。 那其实是心跳即将骤停的先兆。 但在死神镰刀将要轻轻划过咽喉的刹那,他的神智却异乎寻常清楚,如果再多一点力气的话,他甚至可以把心里最强烈的愿望说出口:让这一切结束吧,真的太痛了。 真的太痛了。 这漫长无止境的征程,终于到它可以结束的最好的时候了—— 心跳检测仪上跳动的曲线越来越高,越来越急,就像一根细细的钢丝被抛上天穹,蓦然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下一刻,屏幕赫然拉出一条惊心动魄的直线,警报器伴随红光狂响! ——心博骤停! 年轻人闭上眼睛,身躯向急救床落下,随即沉向黑暗冰冷的深海。 世界被潮水淹没,旋转远去。无数人的哭泣、嘶吼和叫喊,都混杂在一起,扭曲为抽象的片段,纷纷扬扬化作虚无。 就在那宁静到极致的世界里,他再次看见了那个人。 那个发着光的白影,穿过凝固的时间与人群,轻灵地走到急救床前,低头与他对视。他不记得记忆中曾经发生过这个片段,但也许眼前这场景是真实的,因为一切细节都如此清晰,甚至连彼此眼底的倒影都触手可及。 ……你真的来了吗?他模模糊糊地想。 重伤濒死的身体突然变得非常轻松,一切痛苦都舒缓消失了。他从残破身躯中慢慢坐起来,平静中满怀期待,向那熠熠生光的白影伸出手。 ——你是来接我走的吗? 白影果然抬起手来,两人五指交扣,掌心相贴,仿佛所有痛苦与折磨都从未发生。他不由微笑起来,但下一刻却见那双熟悉的眼睛定定注视着他,眼底满溢出某种情绪,不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是无以名状的悲哀。 他愣住了,只见白影一字字无声的口型: 回去吧,吴雩—— 回去吧,从很多年前开始起,从一切剧变还未发生时起,你就注定了必须要活下去,往前走,穿过烈焰焚烧的村庄,跨过满目疮痍的大地,永远不能回头—— 吴雩惊慌起来,用力拉住那只透明的手,但他说不出任何话,只见白影最后笑了笑,充满了柔和与愧疚,紧接着手掌用力一推! 嘭! 其实是无声的,但又像是炸裂巨响,同时震动每个人的耳鼓。 年轻人的身躯在电击下弹跳起来,重重下落,毫无生机的四肢旋即猛然一抽! “心电恢复!” “有心跳了!” …… 欢呼,鼓掌,歇斯底里的哭笑响彻手术室内外。深水被光束穿透,血海中无形的力量托着他上升,直到哗然冲出海面,被耀眼的光明笼罩其中。 吴雩无意识地,睁开伤痕累累的眼睛。那一刻所有喧嚣都退潮般远去,唯有叹息渺远的尾音,袅袅消失在虚空中。 你的名字永刻地底,你的灵魂向死而生—— “冯局,冯局!”一名技侦匆匆奔过走廊,连汗都顾不上擦,把平板电脑往冯局面前猛地一递:“网安那边最新截获的暗网消息,发布时间不超过五分钟,正在紧急追踪发送路径,但目前还定位不到IP地址,您看!” 冯局低头一扫,就那电光石火的刹那间,脸上的笑意完全凝固住了。 那是个纯黑背景的网页,网址链接为一串随机字符并由.clos结尾,消息发送者的ID为纯字符不可点击。屏幕正中是一张二寸免冠照,照片上那个人修眉低目、神情平淡,眉眼鼻梁的形状都异常标准,好似一座洁白象牙精缕细刻出来的雕像模板;没什么血色的唇角天生微微向下,安静地垂着,仿佛这辈子都没笑过似的,修长脖颈一路规规矩矩隐没在黑衬衣领口里。 这张照片的主角所有人都很熟悉,他刚刚才在抢救室中死里逃生。 “……”冯局手指发抖,把网页向下一划,果然只见几排硕大红字跳了出来,每一笔都血淋淋得令人心惊肉跳: 【悬赏】 “真名不详,代号‘画师’,性别男。可查行踪遍及金三角,效命于中国大陆公安十二年。最新人头悬赏108.2409BTC。行踪信息悬赏5.4121BTC。” “执行过程需录像为证。” “如提供部分肢体,接受适当提价,人头另议。” 其实是能预见它发生的,只是没人想到它来得这么迅速,这么嚣张。 冯局僵冷的手仿佛被冻住了,半晌才在技侦焦虑的注视中缓缓放下平板电脑。 没人注意到走廊角落里这一小块凝固的死寂。 人们互相拥抱,欢呼旋转而上,越过手术室外冰凉的玻璃窗,越过千家万户组成的城市灯海,随夜风消逝在地平线尽头,宛如一曲无人知晓的挽歌。 · 一年后。 缅甸,掸邦。 晨曦笼罩了边陲小镇,集市渐渐热闹起来,卖虎骨的,卖假玉石的,一包白|粉里掺大半包石灰、三两冰|毒里怼二两冰糖的,各家小店都陆续拉起了门帘。收工的妓|女三三两两,裹着劣质香水化妆品和酒精汗臭味路过街市,到处都飘来调笑声。 “秦老板!”有女人眼尖,扭着腰大笑问:“生意怎么样?晚上来找我们玩不?” 秦老板T恤短裤拖鞋,文质彬彬地戴一副银边眼镜,修长的手指夹着根烟,靠在一家店铺门口的躺椅上看书,身边的招牌上写着小店的经营范围——佛牌、小鬼、巫蛊咒胎、各类符咒手工艺品;夹在批发麻|黄素的左邻和论麻袋称鸦片的右舍中,堪称一股文艺的清流。 “勉强糊口罢了,哪里敢委屈你们?”秦老板俊朗眉梢一挑,懒洋洋地笑道:“过阵子再说吧。” 女人们嘻嘻哈哈地推搡起来:“秦老板来玩不收钱!”“不仅不收还倒贴!”“来嘛来嘛!” 满集市小贩们不干了,起哄笑骂声不绝于耳,一时间大半条街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正当这时,一阵阵引擎声从远处响起,很快盖过了人声。众人纷纷回头望去,只见被薄雾笼罩的城镇中突然闪现出车影,紧接着十七八辆吉普车从四面八方山路上俯冲而下,在惊呼尖叫声中猛冲进了集市! “干什么?!”“条子?!”“XX的找死!” 满街市毒贩可不是白找的,一时间家家户户都端着土枪冲上街,但还没来得及开火就只见车窗纷纷降下,几十挺冲锋|枪同时倾泻出恐怖的弹火! 几个为首的小贩顿时被打成了筛子,瞬间大半条街被裹进了枪火弹片和血肉横飞的地狱,尖叫哭嚎轰然炸响,无数人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眨眼间散得干干净净。只见那十几辆车戛然停止,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几十个肤色不一的保镖端着冲锋|枪冲下车,团团围住了那家手工艺品店。 紧接着,保镖们让出一条路,一名身材高大、栗发微曲的白种人走下防弹车,微笑着摘下了墨镜: “日子过得很享受吧,秦川?” 充满硝烟血腥的空气仿佛一触即爆,秦老板坐起身,被几十管枪口顶着头叹了口气,随手扔了刚才从躺椅下抽出的那把枪:“我以为你已经跟着‘马里亚纳海沟’网站一起凉透了,‘鲨鱼’……你用这种方式跟人打招呼真不友好,下次能不能改改?” 被称作鲨鱼的白人男子摊了摊手:“可是闻劭死了,世界毒品价格震荡,任谁平白无故损失几亿美金心情都不会好,你说是不是?” “我深表同情,但真跟我没关系。”秦川立刻解释:“闻先生是个令人惋惜的行为艺术家,他只是欠缺了一点运气,我愿意用从此避世隐居外加终生食素的代价来为他向上帝祈祷一个幸运的来生……” “闻劭是无神论者。” “……”秦川无奈道:“更可惜了。” “与其在边境线上躲躲藏藏一辈子,或许你出面收拾他留下的那堆麻烦,是对他更好的纪念方式。”鲨鱼微笑着打了个手势,一名保镖立刻打开平板电脑递上前,只见屏幕上映着一个约五六十岁寻常矮胖、两鬓斑白的华裔男子:“——万长文,你认识吧?” 秦川嘴角微微抽搐起来。 “闻劭一直是我最有价值的合作伙伴。他是个天才的化学家,充满智慧、诚实且不贪心,所有‘蓝金’都在马里纳亚海沟的网站担保体系下走货,确保了整个黑市各类毒品价格的平衡。”鲨鱼语气中充满了礼貌的哀伤:“然而‘蓝金’结构式的继任者——你这位姓万的朋友,却没有继承到他的丝毫美德。” 秦川刚一张口,便被鲨鱼打断了:“153%。” “区区不到两年,世界范围内的蓝金流通量疯狂增长了153%,价格下调300%,其他合成类毒品价格跳水式下跌。更令人不理解的是,万先生似乎对老派毒贩的传统作风格外坚守,完全没有与暗网合作的意思。” “我尊重这市场上的每一个卖家,也尊重老一辈人使用掮客进行交易的作风,所以我需要你。”鲨鱼说话口气彬彬有礼,仿佛是个有教养的绅士,完全看不出此刻他正让人用几十把枪顶着秦川的脑袋:“如果你能出面说服万先生从此将他的走货渠道挂到‘马里纳亚海沟’上来,那么我不仅感激之至,同时将把万先生的抽成慷慨让出一部分,作为你继续隐居避世,终生吃素,祷告上帝,或者随便搞什么玩意的资金。这笔交易显然非常公平,你觉得呢?秦支队长?” 秦川几次张口都没能插上话,最终无力地叹了口气,喃喃道:“确实非常公平,只有一个技术性问题。” 鲨鱼来了兴趣:“什么问题?” “万长文他妈死了 。”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了秦川在某方面的名声……或者说口碑,鲨鱼无声地做出了一个“哦”字口型,忍不住求证:“所以你和他母亲……?” “万长文冒险扶棺回国,随即被警方困在了境内,据我所知目前应该藏在华北。”秦川又叹了口气,说:“但我曾经发过誓,除非死后入土,否则绝不再踏足国境线半步。” 周遭死一样的安静。 “所以很抱歉,”秦川面对眼前黑洞洞的枪口,无奈地摊手道:“开枪吧。” 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动,风吹过集市满街狼藉,横七竖八的死尸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鲨鱼那双灰蓝色的瞳孔一眨不眨盯着秦川,那双眼睛令人只要一瞥,便会从心底里腾地蹿出满腹寒意。 “你叫我开枪,”他颇有深意地重复,笑着问:“你确定?” 不用他吩咐,刚才那名端着平板电脑的手下在屏幕上一划,下一段实时视频出现在秦川眼前—— 车辆川流不息,行人摩肩接踵,马路对面的大门上清清楚楚写着蓝底白字招牌——建宁市公安局。镜头停顿两秒,似乎是刻意让秦川有机会把这几个字看清楚,随即转向不远处人行道边的一辆银色G65,只见车窗降下一半,一名裹着灰色风衣相貌非常文雅的年轻人正坐在驾驶位上,手机荧光映出了他那张无比熟悉的侧脸。 “确定,非常确定!”秦川沉痛而激动地:“我已经做好了为他隐居祷告终生吃素的准备,快动手!” “不再等等?” 鲨鱼笑问。 下一刻,画面又微妙一转——建宁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长严峫出现在镜头里,脸上隐约带着笑意,大步流星地穿过街道,径直走向G65,衣角随风扬起毫无防备的弧度。 秦川:“………………” 足足半晌沉默,鲨鱼戏谑道:“还那么确定吗?” 秦川低下头,良久后用力搓了把脸,长长吁出一口气。 “你要是早几年这么问我,或许答案会跟今天非常不同,但我现在却突然觉得国境线也没那么不容易过了。”他真心实意地说:“毕竟我这个人,大家都知道我从来都是把发誓当饭吃的。” 鲨鱼爆发出大笑。 几十把冲锋|枪在喀拉声中齐刷刷收了起来,秦川终于从躺椅上站起身,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无可奈何地道:“不过我做掮客价格不便宜,要是这趟不收费,传出去以后就再没法收费了,搞不好以前那些被宰过的主顾还得有样学样,排队上门来轮流爆我的头。所以或多或少你都得给点,算是我被你雇佣了,以后还能在道上立身——反正你有钱,要么咱们先付个定金,成吗?” 这话说得很合情合理,鲨鱼收住笑容,上下打量秦川,只见他除掉眼镜的遮挡后更是满脸无辜,料想这个手无寸铁的前刑警也翻不出什么大浪,便淡淡地道:“可以。你想要多少钱?” 谁料秦川挑起半边眉梢:“我不要钱。” 他转身踩着满地碎砖瓦砾,走向刚才被冲锋|枪打得七零八落的店铺,浑然不在意碎成蛛网的玻璃门和塌了一半的柜台。明暗里无数武装枪手眼睁睁盯着他悠闲的背影,只听里屋传来老式打印机咯吱咯吱的声响,少顷秦川拿着一张画像掀帘而出。 一名枪手接过画像,警惕地疾步倒退,将画像递给鲨鱼,后者当即意外地“噢”了声: “不是女人?” 秦川:“……” 他妇女之友的美名大概已经冲出建宁走向世界了。 “我还以为你不是要钱,就是要女人,”鲨鱼将画像稍微拿远,又向那破破烂烂的店铺仔细打量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饶有兴味问道: “没想到你口味还挺特殊,别是有什么小众的爱好吧?” “过奖,我只是有收藏方面的癖好而已。” 秦川谦虚道:“开价太高的凭我自己买不起,只好宰客了。” 两人对话亲切客气,好似一对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而刚才那枪林弹雨的残酷场景都浑然没发生过。鲨鱼沉吟半晌后微微一笑,十分开明且尊重别人爱好隐私似地耸了耸肩,说:“是吗?既然这样的话没问题,你要的定金很快就能送到你面前。” 然后他反手将画像交给手保镖,打了个请的手势:“掸邦军警应该很快就要来包围这里了——上车吧秦队,欢迎合作。” 远处山路上树影呼啸,风中正隐约传来军用卡车飞驰的声响。 秦川为人倒挺干脆,啥都没带,提脚就走,在保镖“护送”下弯腰钻进车门,随即十多辆防弹吉普车掉头向集市外驶去,噗通噗通几声闷响,将满地尸体碾压出了一道长长的血路。 “所以一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窗外景物迅速飞退,秦川被两名持枪保镖夹在后座中间,在行驶颠簸中闲聊般问:“马里纳亚海沟下线整整一年,估计连国际刑警都以为你已经死了,还有传说一名卧底单枪匹马狙击掉了你整支武装部队——哎,所以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鲨鱼从副驾座扭过头盯着他,眼神直勾勾地,脸上不辨喜怒。 车厢里除了轰鸣之外安静异常,足足过了很久,正当秦川以为他不打算回答了的时候,鲨鱼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口反问: “你知道‘画师’吗?” “谁?” 鲨鱼慢慢笑起来,瞳孔深处闪烁着阴冷的苍蓝。 “十年前,我最得力的安全主管亚瑟在东南亚落网,而我用尽办法都查不出幕后那只手是谁,最后便以为警方只是多了点运气。直到一年前他终于亲身出现在我面前,如同地狱中前来索命的厉鬼,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么多年过去,我在北美出售芬太尼、在墨西哥建立冰|毒工厂、在荷兰架设深网服务器,让连发三道红色通缉令的国际刑警都束手无策,却始终没走出过他的狙击范围。” “画师,” 鲨鱼顿了顿,轻声道:“把他带到我面前的不是运气,而是命运。” 秦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但你还活着,那么想必是他死了?” 车前大片罂粟田一望无际,在阳光下泼泼洒洒。鲨鱼回头望向前方,后视镜中映出他那双带着笑容的灰蓝色眼睛,仿佛遥遥惦念故人,但其中嗜血的暗示却令人毛骨悚然。 “不,命运对他非常残忍——我还活着,而他没死成。” 秦川眼皮不祥地一跳,而鲨鱼的语气却异常温柔: “看,你眼前这片大地,是‘画师’曾经到过的地方——” 远处迷彩卡车包围了集市,而车队已浩浩荡荡向北而去。山巅之下国土辽阔,国界碑隐没在崇山峻岭中,反射出微渺的金光。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2章 Chapter2 津海市。 暴雨冲刷河堤,水流湍急向前,哗哗冲向远处深重的暮色。 “我就跟你说别那么积极,干到十二点也不会多给你俩钱的,那帮人心黑得很!”男生举着倾斜的伞,半边身体都被浇透了,雨水顺着黑瘦的小腿淌进破球鞋,每一步都蹚在泥汤里,“送你到楼下我就走,不然待会又被你爸看见了!” 伞下的女生穿一件明显太宽大的深蓝色工装,紧紧抱着胳膊,声音微微发颤:“工头多给了四十块……” 男生重重“嗐”了声。 他想说什么却咽了回去,过了会又叮嘱:“那你可把钱藏好了啊,别给你爸知道,又送去赌了。” “我……我知道。”女生条件反射似的,伸手用力挽了挽书包带:“等我攒够钱,就带我妈离开这儿,回老家去,哪怕种田都比这好。我听人说了……” 哗啦啦! 细碎动静传来,男生蓦然站住脚步,回过头。 “你听见什么了?” 女生踉跄站稳,茫然摇头,被男生带起了一丝紧张:“什么?” 天色已晚,从工业园发往城郊的最后一班公车已经开过了。荒野昏黑,路灯未亮,磅礴大雨模糊了视线;远处只见大腿深的荒草在雨水冲刷下前后摇摆,仿佛一群摇摇晃晃走来的小人。 沙沙,沙沙。 “……”男生疑心自己听错了,又不敢往后退,半晌试探着喊了句:“喂,有人吗?!” 暴雨中没有传来回答。 “风……一定是风……”女生忐忑不安,又紧了紧书包带:“走,走吧……” 河面上咸腥的冷风一吹,男生背后突然蹿起了一小片鸡皮疙瘩,用力咽了口唾沫:“走吧。”然后拉着女生就匆匆掉头,没走两步就听见—— 沙沙。 沙沙。 好似某种巨大的爬行动物由草丛中迅速游近,两人不约而同僵住,几秒钟后男生僵着脸,歪了歪头,那眼神的意思是你也听见了? 女生青白的脸在昏暗中看不清晰,半晌才僵硬地把头一点。 “……”男生喘着粗气,眼神四下一逡巡,随便捡了块脏兮兮的石头紧紧握在手里,转身提胆怒吼:“谁在那儿?!给老子出来!” 天地雨幕冲刷,四下没有回应。足足过了大半分钟,男生绷紧的肩背才警惕地放松一点,示意女生抓紧自己胳膊,小声说:“这里不对,我们快走——” 就在这时。 沙沙——! 近在咫尺的树丛猛晃,扑面而来的危险预感让两个年轻人同时闪电般一哆嗦,但还来不及后退,眨眼就已经来不及了。一条巨大的鬼影几乎贴着他们的脸站了起来,远处路灯映在河面上,赫然照见它半边森白骨骼,肉已经腐烂精光,鼻腔只剩两个黑洞,上下牙排暴露在外,俩眼眶直勾勾对着他们,往前跨出一步—— 那不是活人。 那是一架骷髅! “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雨幕,远方火车驶过铁轨,轰轰声响混合着大雨,盖过了最后一点余音。 · 翌日。 “啊啊啊啊啊——” 狂吼响彻楼道,咣当!门板重重推开,狠砸在墙上,一名挥舞菜刀的壮汉顶着漫天墙灰冲进防火门,疯牛般往楼下冲。 “我艹!”便衣刑警冲出屋外,追了几步,果断举起步话机:“报告步队报告步队,一名嫌疑人持刀脱出控制,正往安全通道突围,请求立刻支援!重复一遍请求支援!” “叫你上课不好好听,作业写得都是什么东西,三天两头把老娘提溜去丢脸,早知道就不该生你这么个玩意……”居民楼外,女人一边停好电动车,一边指指点点戳她小孩的头,刚推开防盗门要跨进去,迎面只见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从安全通道里扑出来,雪亮刀光转眼就来到了面前,不由失声惊叫:“啊啊啊!!” ——女人的尖叫声传出楼外,警车边。 吴雩猝然回头,下一秒就像离弦的箭,向楼道门方向冲去! 条子已经追下来了,这他妈还蹦出个挡道的老娘们!壮汉浑浊眼珠一轮,握着刀就去挟持那个吓呆了的小孩——就在菜刀落下的瞬间,女人拼命抱住孩子往后一推,将嶙峋肩背迎向刀锋,顷刻间寒风就劈到了耳边! 哗啦! 二楼楼道窗铮然粉碎,另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裹挟无数玻璃碎片,将壮汉当头踹翻! “妈了个巴子……”壮汉一头砸在水泥地上,当场迸出满脸血花,冰|毒和剧痛的双重刺激令他彻底发狂,握紧菜刀就冲来人发疯劈砍。但来人半秒都没耽误,就地打滚起身、偏头避过刀刃,削断的发梢尚未落地,他已闪电般攥住壮汉腕骨,“喀嚓!”清脆一把拧断,菜刀落地的当啷巨响与壮汉的惨叫同时响起! “举起手来不准动!” “步支队!” 脚步纷沓而至,刑警们纷纷冲下了楼。步重华按着壮汉后脑,“砰!”一声把那张狰狞疯狂的脸重重砸进消防玻璃柜,然后提着头发把鲜血淋漓的脑袋拎出来,摸出手铐咔擦铐住,顺势丢给了手下。 一名中年女刑警,支队唯一的女外勤孟昭大步迎上前:“没事吧步支队?” 嫌疑人满头满脸是鲜血混合着玻璃渣子,痛得不住惨叫,被两个警察蒙上头套,左右押出了楼道。因为紧急行动来不及拉的警戒带终于拉出来了,在楼道大门前隔出了一块空地,两辆警用SUV边上蹲着五六个蒙头套的“拆家”,个个如同丧家之犬,蓝白线外挤满了下班路上看热闹的群众。 而另一边,母子俩正被实习警扶着发抖,小孩一边吸鼻涕一边大哭:“妈妈,妈妈你没事吧,妈妈我以后一定好好写作业……” 步重华没有回答孟昭,他收回目光,面沉如水: “——那个新来的呢?” 周遭几名刑警:“……” 吴雩不引人注意地向后退去。 但他脚刚一挪,步重华就像脑后长眼似的回过头,凌厉的视线一下就钉住了他,然后一把拎住他领口,单手把吴雩从人群后硬生生揪上前,指着那对母子: “我让你盯着小区外围,别放住户进楼,你干什么去了?!” 吴雩猝不及防被拖了几步,孟昭见势不对,立刻上前解释:“步队你听我说,张小栎他们几个实习生临时跟小吴换了监视点,小区门口不关他的事……” “我问你话呢?!” 吴雩竭力向后仰头,狼狈地解释:“队长你听我说……” 步重华厉声喝问:“我问你干什么去了!” 他比吴雩足高了半个头,吼声震动楼道,周遭人噤若寒蝉,没一个人敢说话 。 “……”吴雩终于老老实实垂下眼睛:“对不起队长,我下次会注意的。” 步支队长不是那种容易让人亲近的长相。 他的身高即便在津海这座北方城市都算相当出挑,往那一站就能给人一种针扎般的压迫感。警院念书时他一直是系篮球队主力,那张冷若冰霜的俊脸在侦查系蝉联了四年的系草,参加工作后甚至一度在华北公安系统内部引起轰动——然而因为可怕的目中无人和我行我素,他这张脸给人的第一印象永远是恐惧比爱慕多。 步重华冷漠的黑眼睛逼视着吴雩,周遭一片安静。 半晌他终于缓缓松开手,把吴雩向后一推。 吴雩踉跄半步,只见步重华不再看他,拔出刺进手臂肌肉的玻璃碎片,顺手把血一抹,转身走向警车:“三组留下收拾现场,其他人收队回去安排辨认,线人说这几个孙子身上有旧案,指纹跟DNA拿去跑一遍数据库。让预审的老钱他们先带上材料过来见我,然后通知五桥分局禁毒支队的人过来协助——蔡麟!” 之前那个呼叫救援的便衣从楼上飞一般奔下来:“哎!” “连夜安排审问,今晚谁都不能走,谁走谁明天就不用来了!” 蔡麟不敢废话:“是!” 张小栎他们几个实习警哭丧着脸,七手八脚把吴雩扶到后面:“小吴哥对不起,哥几个明晚一定请你吃饭……” 吴雩刚进队不久,已经是整个南城分局出了名没脾气的老好人,似乎对来自领导的针对和训斥也很认命,一边咳嗽一边摆手示意没关系。 蔡麟捣捣孟姐,低声问:“这新来的做人其实还行啊,怎么华哥成天找茬骂他呢?” “新来的”吴雩调来津海市刚满两个月,大概在市委有些背景,是市局领导亲自发话弄来刑侦支队的。虽然是个关系户,但平时打卡上班、踩点下班、闷不吭气、老老实实,工作上并不出头冒尖也不太拖后腿,如果不是步重华经常训他的话,可以说在支队里毫无存在感,是个既称职又平庸的背景板。 孟姐叹了口气:“全支队就他一个是凭关系塞进来的,你觉得以步队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个性,还能忍他多久?” 蔡麟抽了口凉气。 孟姐无奈地压低了声音:“等着他自己受不了走人呢。” 居民楼前这一小块空地上人来人往,每条指令都在迅速扩散并得以执行。刑警们穿梭来去,嫌疑人叫冤哀求,拍照留证的,收集检材的,联系局里的,做临时笔录的……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又条理分明。 现场角落里,吴雩偷眼看了看手机时间,七点半。 “怎么着小吴哥?”张小栎还挺机灵:“你家有事啊?” 吴雩迟疑着“唔”了声。 虽然吴雩老挨支队长骂,但还挺招同事待见的——温和沉默,少言寡语,从来不跟人发生争执,谁都能拿漫长无聊的夜班跟他换白班;尽管专业能力不算突出,但是个跑腿打杂买水买饭毫无怨言的好小哥,刚来两个月就集齐了刑侦支队上下一百零八张好人卡。 “没事儿,你偷偷溜了吧。”张小栎小声说:“步支队跟检察院的约了晚上八点见面谈事,刚打电话我还听见了来着,他待会就该走了。今儿夜班我帮你值了,回头咱别说就成,啊。” 吴雩有点挣扎,尽管他刚来两个月,却已经很了解这位年轻的顶头上司的脾气了——那说一不二的劲,用霸道来形容都是轻的。 但…… 他再次打开下午那条短信:【九点,老地方,五万起。】 吴雩眼角一瞅,不远处步重华站在警车边,那小孩的妈正紧握着他的手感激涕零,撒都撒不开。 ——这位据说精英出身、名震华北、前途无量的上司,在他心中的分量别说五万,可能连五十块津巴布韦币都不值。 吴雩终于下定决心,呼了口气,拍拍张小栎的肩:“谢谢你啊。” 张小栎回了他一个放心交给我的眼神,眼看着他闪出警戒线,消失在小区门口,心中很为能报答小吴哥而感到自豪,感觉连胸前的警徽都更鲜艳了。 “谢谢,谢谢,谢谢警官啊!好人一生平安,一生平安!要不是你我儿子就真的完了,警官你叫什么名字,你警号多少?回头我要给你们公安局写表扬信,我要去送锦旗……” 步重华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用纱布按着手臂上的伤口,孟姐赶紧过来把语无伦次的女人搀扶住,三言两语哄走了。 “老板,钱哥他们到检察院了,咱们走吧?”蔡麟从车里探出头:“我送你?” 步重华点头不语,又跟手下吩咐几句,才按着那块带血的医药纱布上了车。顶着警灯的黑色牧马人SUV驶出小区,在大门外转了个弯,拐上了晚高峰尚未完全过去的街道。 “老板,我跟你说个事,今儿吴雩是替那几个实习生顶了雷。”蔡麟一边开车一边用余光偷觑步重华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吴雩那人吧我看还行,虽然闷了点但也还算老实,没仗着背景就搞事乱来,以后是不是就留在咱们队里啦?” “不留。” “啊?” “刑侦外勤不是任何人刷资历当跳板的地方。”步重华冷冷道:“那些走后门塞进来的,没一个能待超过半年,索性早点走人完事。” 蔡麟还想要劝解两句,突然步重华眼角余光瞥见什么,猛地扭头向车窗外望去—— 小区外马路边,一辆公交车正缓缓到站,某道熟悉的侧影裹挟在人群中上了车。 正是吴雩。 蔡麟:“……” 空气突然完全凝固,只剩十分钟前那句“谁走谁明天就不用来了!”言犹在耳,蔡麟简直不敢去看他上司的脸色。 步重华那张面沉如水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他摸出手机,迅速拨出一个号码,少顷对面响起孟昭的声音,背景是小区门口喧杂忙乱的现场:“喂?步队?” “告诉许局,”步重华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得仿佛冰碴:“吴雩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等等,步队!……” 蔡麟一股寒气窜上脑顶,只见步重华按断通话,轻轻把手机丢回了口袋。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3章 Chapter3 晚上九点。 吴雩走出地铁站,头上戴了顶黑色的棒球帽,只露出一段挺拔鼻梁和白皙的下颔。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被汹涌奔向灯红酒绿的人潮一股脑裹着,来到市中心夜总会KTV林立的永利大街,然后低头轻车熟路地钻进了一家酒吧后门。 叮—— 擂台上金铃一响,掌声、喝彩、口哨瞬间四起,差点掀翻了整个房顶。裁判兼主持人箭步上前,一把拉起胜利者的手高高举起,亢奋的声音响彻全场:“——‘红旋风’再次取得了胜利!这是他的七连胜,七连胜!今晚的挑战者仍然没能在这台上留下姓名——!” 身披赤红战袍的越南裔拳手冷眼睥睨台下,而失败者只能捂着流血的耳朵踉跄爬起来,骂骂咧咧钻出擂台,很快消失在了兴高采烈的观众席后。 “恭喜为‘红旋风’下注的支持者!让我们来看看下一场他的赔率是多少——1:3!下一场红旋风的赔率是1:3!!蓝方赔率1:3.8!!” 如此微小的赔率差把观众情绪推上了高峰,台下彩光狂闪,欢呼频起,无数人举着钞票争先恐后投进红色钱箱中。 “‘红旋风’能否延续他的不败神话?打败他的对手是否还没出生?!”主持人对着麦克风声嘶力竭:“别走开!半小时后我们再回来!!” 沸腾人声穿过虚掩的布帘传到后台,震得人耳鼓发蒙。吴雩脱下短夹克,挂在衣架上,举手间黑色修身T恤勾勒出了削瘦精悍的肩背线条。 “五万块,老规矩,前二后三。”酒吧老板把两叠钞票往他面前一拍,那手指胖得大金戒指边上的肉都挤出来了:“钱箱抽一成打赏抽一半,你要加进来做活庄也行,哎我跟你说这可是特殊待遇啊!别说兄弟不照顾你!” 吴雩低头脱鞋,神情不为所动:“我不做庄。” “嗨呀——你这个人!”胖老板一脸好心喂了驴肝肺的表情,强行把他肩膀拉近了点,推心置腹道:“我可跟你交底儿了。内越南佬来打了七场,场场不是见血就是骨折,上星期那广东拳王今儿还躺在ICU里,光医疗费就亏了我这个数……我容易吗?你说我定个庄我容易吗?!哪,今儿就全靠你了,废话我也不多说,赌注再给你加抽一成,晚上兄弟我做东请喝大酒,好好叫俩妞!……” 吴雩抓着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挪开,拍了拍那白胖的手背: “不用,折现吧。” 胖老板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住,眼睁睁见他转身往更衣室门口走去。 “你,你,喂——”胖子嘴角抽了几秒,陡然瞥见衣架上那洗褪了色的夹克,不由痛心疾首:“你这贪财鬼!赚那么多钱是打算带棺材里去吗,有今天没明天的,贪死你得了!” 吴雩一手掀起布帘,回头瞅着他。 胖老板:“……” 酒吧老板见过很多拳手,这一行刺激、来钱快,吃喝嫖赌醉生梦死的大有人在。很多杰出的拳手打了好几年,只剩下满身伤残,却连一分钱都攒不下来。 但眼前这个年轻人不同。 吴雩的目光既不阴森也没戾气,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杀伤力,甚至可以用散漫来形容。但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说这小哥脾气好,酒吧老板却总觉得他眼底深处,有些很沉的东西。 “——嗨!你瞧我这张乌鸦嘴!”胖老板作势往自己圆滚滚的脸上拍了下,“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刮去,童言无忌大风刮去哈!” 吴雩一根手指冲他点了点,不远处擂台下的喧嚣堪称沸腾盈天: “你这生意越做越大了,小心把警察招来。见好就收吧。” 胖子:“嗨呀——你跟我比谁更乌鸦嘴是吧,外面那么多杀人放火贪污抢劫的条子查我干嘛,啊,查我干嘛,那些条子怎么可能查得到我……” 吴雩没搭理他,转身穿过后台,径直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走去。 擂台下角落边,越南拳手阴沉凶狠的目光紧盯吴雩,直到他走进洗手间,才收回目光,轻蔑地哼了声。 “你给我小心那小子,他是庄家找来的。”他师傅在边上指挥人给他按摩送水:“我打听过了,这个人平时不出来,但每当有外地人过来连胜太多,那胖子就会出高价找他来应擂。应该是个硬点子,打听不出来头,开这么低赔率说明庄家对他是有信心的。” “……” 越南拳手接过毛巾,顺手往台柱上一扔,啪地亮响。 “长得好看,绣花枕头。”他嘲笑道,在师傅不赞成的目光中一跃登上了擂台。 叮——! 金钟重重一敲,裁判疾步退开,台下尖利的嘘声跟喝彩轰然响起。越南人一把掀开红披风扔出去,露出肌肉彪悍夸张的上半身,往手心里呸呸吐了两口唾沫,不怀好意地望向自己的对手;而吴雩站在原地,短袖T恤运动短裤,低头活动了几下肩膀,几丝黑发滑下额头在眼前晃荡。 “上!上!打他!” “上啊红旋风!干他娘的!!” …… 吴雩抬起眼睛,眸光雪亮,刹那间喧嚣声浪退去,周身气息一凝。 “小娘们,”越南人一嗤,闪电般冲了上去! 这种地下擂台,唯一规则就是没有规则。不戴拳套,不戴护具,打头踢裆,牙咬手撕,为了追求血腥刺激无所不用其极;早两年风声不那么严的时候很多拳场是生死不忌的,也就这家酒吧的胖子做人还算讲究,至今没有出过人命,也正因此场子越开越大,甚至能吸引到东南亚其他国家的黑拳手跑来赚钱。 吴雩向后微仰,凌厉拳风贴面刮过。越南人没想到他竟然能避开,咦了声顺势反身,啪地抓住吴雩手肘,将他整个人当空抡起! “哇——”全场尖叫纷纷顿住。 砰! 越南人一个狠厉至极的过肩摔,将吴雩狠砸而下,背部落地,发出沉闷的撞响! “……!”霎时吴雩只觉五脏六腑全错了位,仿佛二十来根肋骨同时粉碎,一股血腥直冲喉头,同时身体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往上弹,正正对上了越南人自头顶而下的铁拳! “完了!”有人脱口而出。 胖子抱臂靠在后台门边,淡定吐出两个字:“还没。” 千钧一发之际,越南人拳风戛然一止,仿佛撞进了棉花墙,再无法前进分毫——只见吴雩就着仰卧的姿势,以一个极其诡异刁钻的手势左右绞住了越南人的胳膊,紧接着发力咔擦! 越南人满脑子一炸。 他那条胳膊反方向弯折到极限,肘骨生生脱臼了! 那简直太快了,别说是肉眼凡胎,即便拿两倍速倒带都未必能看清吴雩的动作。他贴地一滚起身,越南人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锁了颈,只听颈骨“嘣!”地一声;台下最近的观众只觉眼前发花,吴雩不知怎么的一扭膝,就干净利落将对手咣当绊倒在地,胳膊从后一勾越南人咽喉,眨眼间绞死! 从贴地缠斗到胜负陡转,前后最多不过三秒,周遭安静片刻才猛然爆发出:“好!!” “#¥¥%#¥……”越南人用尽全力都发不出声音,只觉喉骨一寸寸弯曲,全身血液反冲天灵盖,充血的视线死死瞪向吴雩—— 就在这一刹那间,温吞沉闷的表象从这个年轻人身上褪去,露出了灵魂深处截然相反的另一面。 他的眼神仿佛完全变了个人。如果越南人神智清楚的话,应该会感到一丝畏惧才对。 不过可惜此刻没人能看到这一幕。 “干死他!干得好!”“打打打!打打打!”“打死他!打死他!” …… 四面八方的欢呼一阵高过一阵,渐渐化作扭曲变调的背景音。吴雩盯着越南人血丝越来越密布的眼球,看见他青紫的嘴巴竭力开合了几下,没发出声音。 但他看懂了,那是一句越南脏话。 他曾听过很多次的非常熟悉的发音。 其实这么多年来什么都没变,不论是在缅甸、清莱、还是回国后,不论是为谁效忠,为谁卖命;始终都只不过是在重复做相同的事情而已。 吴雩有瞬间恍惚,手肘本能用上了他最熟悉的力道。下一秒只听喀拉几声喉骨摩擦脆响,越南人双眼一凸,口鼻中骤然飚出两道血箭! 叮叮叮叮叮! 金钟急敲的巨响令吴雩回过神,一把放开了越南人。所幸他还没来得及下死手,后者踉跄跪地,不住翻滚,一边剧咳一边狂呕,酒吧早就安排好的急救人员立刻抬着简易担架冲上了擂台。 裁判一把抓住吴雩的手高高举起,嘶声大吼着什么,但吴雩听不清。周围气氛趋近白热化,赢了钱的激动发狂,输了钱的抓起手边能扔出去的所有东西拼命往外扔,“越南佬去死”、“猴子滚回去”等尖利叫骂夹杂在欢呼声中,所有人都在蹦跳吼叫,状若癫狂。 吴雩闭上眼睛。 他收回手,往擂台后走去,眼角余光扫过魍魉魑魅,突然顿住了。 ——台下不远处,一个穿深灰衬衣、黑色西裤皮鞋,年约二三十岁的年轻男子坐在观众席上,从衣着到气质都跟周遭格格不入。五彩频闪灯映在他眼底,辉映神采熠熠生光,而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吴雩微笑鼓掌。 吴雩瞳孔略微压紧。 就在这时,突然身后风声异动。 不知什么时候那越南人竟从台下抓了块酒瓶碎片,挣脱了急救人员,眼珠瞪得血红,一头冲吴雩撞来! 在这被酒精和血腥刺激到极度混乱的现场,没人能第一时间发现异状,连最近的裁判都没反应过来,越南人抄着尖锐的玻璃片就往吴雩后心扎去! 呼! 吴雩猝然转身,闪着寒光的碎片紧贴T恤后心划过,布料无声无息裂开。 同一时刻,他擒住越南人后颈,飞脚横剁对方腿踝,仅一下便令对方失去平衡,全身向前栽倒,正脸扑向尖锐的擂台柱! 全世界喧杂褪去,越南人眼前只有柱尖那一点,在针尖大的瞳孔里飞速逼近,他听见死神狞笑着劈下了镰刀—— 但紧接着只听:啪!! 越南人眼前一黑、一痛、扑势顿止;只见吴雩一掌垫在他眼上,以此将他上半身生生抬起,手背距离擂台柱尖端堪堪半寸! 哗啦重响,吴雩劈手把他甩了出去。越南人仰面摔倒在地,被保安跟急救人员一哄而上,七手八脚抬走了。 “@¥#@#¥¥%……”越南人的师傅跳上台,作揖鞠躬大声念叨什么,听那意思是求饶加道谢。但吴雩只望着他,静静站了片刻,转身跃下擂台。 远处那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向他站了起来,但这次吴雩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径直走回了后台。 “喏,三万,”三叠钞票唰唰唰往面前一码,咣地又一个纸袋跺在眼前,光是听音就知道分量颇沉,只见胖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这是说好的分红,兄弟我给你加到了两成,怎么样?我就知道咱们吴哥肯定能干死内越南猴子,是不是,是不是?” 周围员工都捧场应是,恭维声不绝于耳。 “你也甭那么深居简出了,多出来打几场,趁能赚钱的时候多赚点,啊?”胖子一屁股硬挤到吴雩身边,苦口婆心地劝:“下次你来的时候呢,出面做个活庄,要不咱俩合股,我看这区区的永利街根本就没哪个拳场能成气候,咱们的眼光要放到整个津海,甚至华北……” 吴雩系好鞋带,起身拍拍胖子的肩。 “啊?”胖子受宠若惊。 “以后二十万以下的局别找我出来了。” 吴雩闷着头,在胖子张口结舌的瞪视中拎起钱袋,用外套囫囵一裹,夹在胳膊下,钻出了酒吧后门。 十一点四十,公共汽车晃悠悠停在站台前。 吴雩一手抱着卷成团的外套,一手插在裤兜里下了车,穿过深夜长街,脚步七拐八拐,穿进了曲折狭窄的旧城区胡同。 每过两盏路灯就有一盏是坏的,月光照在蜿蜒的石板路上,原本就逼仄的小径两侧堆满了家家户户的杂物:石瓦堆,尿桶,纸箱,生锈落灰的二八大杠,盖着油布准备明早推走出摊的三轮车。路边那一溜平房里的灯都已经熄了,吴雩低头穿出小巷,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如幽灵般轻轻一拐,隐没进了回字型胡同的另一条岔路。 几秒钟后,一双制作精良的皮鞋自阴影中走出,轻轻停在岔道口,青白月光终于照出了跟踪者的脸——是酒吧里那个衬衣西裤的年轻男子。 他微微皱起眉头,踌躇片刻,认输似地呼了口气:“吴……” 一只手从他身后闪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咽喉,嘭地把他整个人重重抵在了石墙上! 哗啦啦!墙灰碎石如细雨般簌簌洒下。 “我说过别跟着我,”吴雩贴在跟踪者耳边,轻轻道:“林、炡。” “咳咳咳咳咳……”林炡呛咳半天才终于勉强止住,但咽喉被掐还是说不出话来,只得抬手向吴雩身后打了个手势。 吴雩略微偏头,果然只见身后不远处,两个刚窜出来的便衣犹豫着停住脚步,神态紧绷如临大敌,对峙几秒钟后,才终于不甘心地一步步退回了黑暗里。 吴雩松开手,林炡呼地大出了口气,一边揉按脖颈一边无奈地苦笑道:“你看,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只是在单纯保护你——” 吴雩打断了他,声音平直毫无起伏:“不需要。” 林炡表情无奈:“他们也只是听命办事……” “滚!” 林炡眼神微动,嘴一张似乎想解释什么,但紧接着吴雩转身就往黑暗走去。 “喂,吴雩!”林炡追上前几步,因为声音提高又咳了起来,但他也不介意,就这么一边咳嗽一边朗声笑道:“我很喜欢你,哪天一起出去喝酒吧!” 这次吴雩连头也没回:“喝你妹。” 林炡不由失笑,继而变成大笑,再抬头时那削瘦利落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月光尽头。 哗啦一声热水洒下,塑料浴帘上很快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水迹。 吴雩在水流中闭上眼睛,灯光透过薄薄的眼皮晕染出满世界昏黄,熟悉的钝痛渐渐从背部肋骨攀爬直上脑髓,是越南拳手那一记凶狠至极的过肩摔。虽然不至于折筋断骨,但要缓过来估计也得十天半个月。 他毕竟已经不是二十来岁能拼命的年纪了。 也许是氤氲热气的作用,吴雩思绪有瞬间飘忽,从深黑混沌的潜意识中渐渐浮现出一双凶狠血红的眼睛——是刚才擂台上被勒住咽喉,拼死挣扎暴怒的越南人。 “打!打!”“越南佬!”“打死他!” 擂台周围彩灯晃得耀眼,疯狂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打!”“打死他!”“叛徒!” 昏暗刑房里,每一声球棍击碎骨骼,或头颅撞击石壁的闷响,都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条子的走狗!” “不说弄死他!” “打死他!!” …… 无数杂乱怒骂淹没而成深海,水压急速扩大,夺走肺部的最后一丝氧气—— “咳咳咳咳!”吴雩骤然爆发出呛咳。 他急促摸索着关掉花洒,甚至连撞到了手都没感觉到,扶墙慢慢蹲在地上,全身止不住地发抖。从大脑到耳鼓里嗡嗡作响,让他一时竟然分不清意识和现实,足足过了半晌才听见浴室里一声声嘶哑急促的喘息,仿佛狼狈不堪的困兽,那是他自己。 不行,不行,他一遍遍强迫自己想,不能这样下去。 这样下去会死的。 说不清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还是渴求,让他很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起身用力抹了把湿漉漉的脸,用浴巾随意一裹走出了简陋的浴室,出门时侧影在水汽朦胧的镜子里一闪而过,从后颈下方至肩胛骨上的浅墨色刺青花纹随着动作微微起伏。 卧室单人木板床上胡乱堆着几件换洗衣物,吴雩抓起一条宽松长裤套上,精瘦的上身光裸着,从今晚带回来的夹克里掏出纸袋,所有钞票倒在桌上,一张张一摞摞点了两遍,藉由这个过程终于把心定下来了,混乱的大脑也渐渐恢复平常的镇定清晰。 他跪在地上,拉出床下的保险柜,把装满了钱的纸袋丢进去。保险柜里相同的纸袋已经存了两三个,他掏出薄薄的账本来一笔一划记好,又仔细算了遍最新总额,果不其然跟他在回家路上心算的结果一模一样,是个令人比较满意的数字;然后他才锁好保险柜推回床下,起身如释重负地松了松肩颈,长长吐出一口气。 狭小卧室的墙上挂着时钟,秒针发出轻微的滴答声,深夜十二点半。 吴雩一手拿毛巾擦头发,一手端着杯冰水慢慢喝着,目光从床头书架上逡巡而过:《刑事证据学》、《涉外警务概论》、《公安信息学》、《犯罪现场勘查学》…… 一排排熟悉的书籍让他有瞬间走神,不自觉想起了自己现在的顶头上司——那个据说年纪轻轻就空降刑侦支队一把手、周身笼罩着名校家世等诸多光环、每天顶着一副别人欠他五百万表情的工作狂。 吴雩自嘲地摇摇头。 ——步重华那种年轻精英,远隔着三里地,就能让像他这样的小碎催感受到一股名为“惹不起”的气息。 吴雩从那一排专业书里挑出《公安信息学》,唰唰翻到上周没看完的那一页,摸出眼镜戴上,啪地拧亮了床头灯。 夜风轻微拂过窗棂,几不可见地摇动纱帘。 突然吴雩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一抬头。 “……” 他起身站在窗户边缘靠墙的那一侧,用笔杆轻轻挑开纱帘,皱眉向外望去。 老旧小区居民楼下,飞蛾簌簌扑撞路灯,树影在黑夜里涂抹出或浓或浅的墨团。灌木丛中,一星火光忽明忽灭,是烟头。 林炡伫立在树下,路灯将身影拉出老长,只见他一手拿着手机不知道在输入什么,一手夹着烟,突然也像是有所感觉般停下动作,抬头望来。 但就在目光相碰的前一瞬间,吴雩手指轻轻一动,窗帘霎时悄然合拢。 床头灯的光圈勾勒出他侧脸轮廓,眼睫垂落根根分明,光洁的鼻翼被晕染出一小片暖黄,脖颈泛着象牙光泽,一路蜿蜒隐没在深陷的锁骨里。然而他从眼角到脸颊都完全被午夜暗影所淹没了,黑白分明的眼底微微闪着一点光,像是碎冰在玻璃杯里轻轻碰撞。 “……”他嘴唇动了动,依稀是句两个字的脏话,但没骂出声。 吴雩拿书一头倒在单人床上,懒得挂心楼下那帮人,陋室中只听秒针有规律地滴答作响,少顷他扶了扶眼镜,轻轻翻过一页写着密密麻麻笔记的书页。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4章 Chapter4 津海市公安局南城分局。 清晨。 忙碌一整夜的刑侦支队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在这难得的休憩时刻争分夺秒抽烟、吃早饭、整理材料,年轻小伙子们彼此讨论周末将要去见的相亲对象,年纪大点的互相抱怨家里难管的崽子、愤怒的老婆和越来越危险的发际线,偌大办公室里弥漫着统一牛肉面和康师|傅老坛酸菜混杂起来的亲切气息。 嘭!办公室门被重重推开,步重华大步走了进来。 “都招了,三二九入室抢劫案就是这几个人干的。孟昭去检察院找你老同学准备加塞走流程,出两个探组分头带嫌疑人去指认现场,跟六合路派出所的老杨打好招呼。副支队人呢?” 步重华把副支队办公室虚掩的屋门一推,回头扫视众人,修长剑眉一挑,眼底闪烁着寒星般的光。 他刚才这一路走来,步伐所到哪里,哪里就瞬间发生魔术般的变化:手机报纸被哗啦啦收进抽屉,统一牛肉面和康师|傅老坛酸菜奇迹般一扫精光,满大厅难管的崽子和愤怒的老婆们都狂风过境般消失了;仅仅几秒钟,当他回头那一刻,整个办公室只听刑警们纷纷起身和整理“警八件”的咔咔声,现年四十一岁的刑侦支队警花孟姐一边往怀里别手铐一边诚惶诚恐回答: “廖副队他闹了一晚上肚子……” 话音未落,南城分局副支队长廖刚提着裤子从洗手间狂奔而出,啪地立正,一边手忙脚乱系裤带一边严肃道:“在!在!在!组织有什么吩咐?” 所有人同时松了口气。 步重华是个可怕的完美主义者。 不论是彻夜埋伏行动,千里奔袭抓人,还是连续七十二个小时不眠不休审问攻坚,他的头发永远都一丝不苟,衬衣挺括整齐,皮鞋铮亮崭新,大脑清醒度和肌肉体能状态永远保持在最巅峰,随便什么时候拉出去都能立刻为津海市公安局拍一段广告宣传片,直接上中央电视台播放的那种。 他之所以能这样跟严苛到变态的自我要求是分不开的。比方说他刚空降到刑侦支队当一把手的那段时间,某次亲自带人去外地侦办一起紧急重案,来回连续奔波三天四夜,所有人都只能在一路飞飙的警车上轮番小憩,回到南城分局后十几个累成狗的大小伙子在办公室里横七竖八躺了满地的尸。直到下午大家纷纷饿醒的时候,才发现步支队长竟然完全没睡——他冲完澡、刮了胡子、写完案情报告、整理好卷宗、甚至还上跑步机健身了俩小时,现在已经带着案情材料出门上检察院去了。 从那件事后大家就对这位新一把手肃然起敬,因为觉得他根本不是人。 “没什么,”步重华把副支队上下打量一圈,淡淡道:“准备下跟我上看守所提三二九劫案主犯嫌疑人。” 廖刚立马夹着菊花应了,把偷溜出去买早饭的心思扔到了九霄云外。 “还有。”突然步重华又回过头。 廖刚:“?” “你裤子拉链没拉。” 廖刚老脸一红,蹭地一扯拉链,差点夹到蛋。 步重华面无表情转身回审讯室,那张英俊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丝毫熬夜的痕迹,白衬衣下精悍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深蓝色警裤穿在他那两条长腿上,就像是刚从T台秀场上下来,在众人恭送起驾的目光中把办公室门往外一推—— 哗啦! 大门外,拎着包子迎面走来的吴雩猝不及防,豆浆脱手而出。 紧接着步重华就被迎面而来的白色不明液体泼了满身。 那瞬间刑侦支队所有人心里同时浮起一句话:悄悄是离别的笙箫,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吴雩呆了两秒钟,忙不迭咽下嘴里那口素菜包子,从塑料袋里摸出纸巾递过去:“对不起队长,您赶紧擦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但步重华没有接:“你来这干什么?” 吴雩没反应过来,指指大办公室墙上的挂钟——滴答一声秒针归零,分针移到八点半——他是准点来上班的。 步重华平静道:“我说过你不用来了。” 办公室里众人都不敢吱声,走廊内外顿时安静下来。 “听不懂么?我说你不用来上班了。”步重华比吴雩略高,略微俯视他乌黑的眼睛,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刑侦支队用不着你,自己辞职吧。” 他是认真的! 好似一颗炸弹在深水中无声无息爆开,人人都不由闭住呼吸,廖副队和孟姐互相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 然而事件的中心人物之一吴雩却反应十分迟钝,愣了愣才问:“……您说什么?” 步重华冷冷盯着他。 他们两人僵持在办公大厅门口,谁都没有挪开的意思,空气仿佛化作了流动的冰碴,每分每秒都刺得人气管发疼。 “那个……”终于在这令人绝望的沉默中,廖副队在手下兄弟们炯炯注视中强迫自己往前挪了小半步,扯了张纸巾抓在手里壮胆,硬着头皮开了口:“我说……步队啊,要不你先……先擦擦,许局不是说今天等你有空他再下来找你聊吗,要、要不你先等等他?” 何止“聊聊”,从昨天晚上步重华放话叫吴雩不用再来上班了之后,堂堂南城分局长许祖新就往他们支队跑了三趟,一次比一次心急火燎,秘书处的人说局长办公室里那台可怜的血压计已经快被量爆了。 “走,我们先去看守所,去看守所。”眼见步重华似乎有一丝松动的迹象,廖刚赶紧趁热打铁:“来我亲自给你老人家开车,下午回来还赶得及上去总局开会,来来来……” 廖刚一拉步重华胳膊,后者往前半步,吴雩顺势贴着门框进了办公室,与步重华面对面擦过,有那么一瞬间两人鼻尖都几乎贴在了一起。 吴雩垂着眼睛,步重华紧盯着他垂落的睫毛,轻声道:“我手下不需要你这种踩点上班混日子的人,中午我回来的时候,你自己走,明白了?” 吴雩眼底闪过一丝古怪的神情,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自嘲,瞬间就掩饰住了。 他恭恭敬敬地说:“对不起队长,我下次不敢了。” 就这简单的一句话,就像滋啦作响的火苗,瞬间把步重华这堆炸|药轰到了顶! 呼地一声,廖刚甚至都没来得及拉,就只见步重华一把挣脱,拽住了吴雩衣领,三步并作两步跨过走廊,打开茶水间门,狠狠把吴雩往里一推。 廖刚失声:“步——” 咣当! 门板被步重华反手摔上,巨响震得地面仿佛一晃,内勤实习生吓得一嗓子:“嗷!” 吴雩踉跄两步站稳,险些没撞着墙,紧接着就被步重华拎起前襟:“你是不是以为你刚来那天,我说刑侦外勤不是任何人当跳板刷资历的地方这句话是开玩笑?” 步重华那张脸近距离看充满了冰冷的强烈压迫感,手劲也真不是盖的,吴雩的旧T恤领口被生生揪死,卡得他一时都没能说出来话。 “天天上班踩点,下班早退,从不加班,打卡办案,支队给外勤开那么高工资是请你来养老的?告诉你吴雩,只要是津海市,不管你背后关系多硬在我这都没用,该滚蛋一样滚蛋,听明白了没有?!” 吴雩咳了几声,一手虚虚搭住步重华的手臂,勉强地示弱:“队长,你冷静点……” 步重华在气头上,想都没想把他整个人重重往茶水间墙上一掼,怒吼:“听明白了没有!” “……!!” 昨晚受伤的脊背以巨力砸上墙面,吴雩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几秒还是足足几分钟,迟钝的剧痛才像铁锤砸穿胸腔一样,顺脊椎神经连血带沫地冲上了天灵盖。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往前倒下去了,全靠步重华臂弯撑着才没屈膝跪倒,半晌才恍惚听见有人在耳边问:“……吴雩……吴雩?你怎么回事?说话!……” 步重华简直快不好了。他的第一反应其实是这人肯定在趁机碰瓷,然后紧跟着发现还真不是,否则这小子的长相跟演技根本没必要来警队里混,直接出道恐怕能拿个小金人回来。 有那么脆弱吗?这小子别是有什么旧病来警队公费治疗的吧? “喂,你没事吧?”步重华一手环抱撑着吴雩上半身,拍了拍他的脸却没反应,用力一扳下颔,却只见他半边侧脸白得都发青了,冷汗顺着鬓发浸透了耳际,发着抖的嘴唇说不出话来。步重华心里一沉,知道不好,当即扭头冲紧闭的房门喝道:“喂!来个人!快!” ——门外静寂无声。 所有人都知道步重华正雷霆大怒,整个支队都躲在走廊另一端的大办公室里。 步重华心里无声地骂了句艹,怕真是后肋骨被撞断了,也不敢让吴雩往后靠墙,便这样硬从前方撑住他上半身,撩起他那件布料已经快被洗透了的宽松白T恤一看,霎时微微抽了口气—— 吴雩骨架窄,肩背甚薄,但鞭子似的劲瘦利落,从后心到肋骨末端足足两个手掌那么宽的皮肉完全淤紫了,星星点点的黑血凝固在皮下,乍看上去简直触目惊心。 而更往上看的话,只见他后颈到右肩胛皮肤上赫然有一样绝不会出现在公职人员,尤其是刑警身上的东西:刺青。 颈项向天,振翅翱翔,是一只浅墨色的飞鸟。 公安系统体检尤为严格,连手术洗掉纹身后留下的瘢痕都不允许有,他是怎么肆无忌惮纹出这么大一片的? 步重华的视线不由在那只刺青飞鸟上驻留半秒——这只鸟飞翔时不同寻常的姿态,突然令他内心升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就在这时,吴雩终于从剧痛中喘过半口气,咬牙按着墙面,挣脱了步重华的手臂,一把拎起了他的衣领! 吴雩平时是个只会闷头做事、仿佛完全没脾气的人,但这一刻,他眼睫被冷汗浸透而格外浓黑,森寒布满血丝的目光死死钉在步重华脸上,某种爆裂的情绪终于控制不住,冲破了隐忍压抑的囚笼: “你是不是以为,我真把你这种学院派领导放在眼——” 茶水间门应声而开。 “步重华我找了你大半个晚上……卧槽,你俩在搞什么名堂?!” 两人同时一扭头,正对上了目瞪口呆的许祖新局长。 周遭一片安静,随即只听: “对不起步队。”吴雩变脸似的在短短一瞬间回到了他平时隐忍老实的状态,低头认错:“我不该早退的,下次再不敢了。” 步重华:“………………” 狭小的空间里,他们两人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身体紧紧相贴在一起靠着墙,吴雩身上那件放地摊上两块钱都不见得有人要的旧T恤撩了上去,露出一小截苍白的窄腰没入深蓝警裤;步重华的衬衣虽然好好卡在皮带里,但裤|裆位置却明显有一大块湿迹,许局那搞了几十年刑侦的锐利眼神刹那间就发现了湿迹边缘泛着一圈白渍,俨然是有伤风化的活证据。 许局竖起的手指头跟抽风似的,半晌憋出一句: “你俩还不快给我分开!” 步重华:“………………” 步重华额角青筋突起,往后退了半步。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就给老子作!”许局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怒瞪步重华,然后又转向吴雩,强忍着换了个比较收敛的语气:“谁家里都有个急事,但下次不要早退了啊,要补假条——知道错了吗?” 吴雩温顺地说:“知道了。” 步重华还没来得及张开嘴,许局当机立断一声吼:“打住!他都说他知道错了!” “………………” 许局撵小鸡一样地撵他们两个:“别拿你们刑侦支队那套不加班就等于没上班的理论来哔哔我,才英区派出所刚报上来一起疑似恶性杀人案,具体案情已经发给你家老二廖刚了,给我闭上嘴出门办案去!” 虽然许局平时是个很随和很好说话的老头,但真把他惹急眼了也是会吼的。 才英区在南城分局辖区的最边缘,管辖范围覆盖了大片城乡结合部,历来是治安管理较差的地区之一。他们派出所长老赵是许局当年上山下乡的老队友,按许局的意思,老赵这么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来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熬过最后一年任期,临到头努努力冲一个台阶的;但要是真出了恶性杀人案,老队友的仕途别说往上冲,还能不能得个善终都悬了。 “恶性。”步重华低头快速翻看报案人笔录,皱眉道:“不对吧,疑似被害人尸体发现一具,女尸,年龄初步断定在十五六岁左右,据称死亡时间一天半以前,未发现涉及抢劫、强|奸或大范围社会舆论影响等因素……虽然是未成年,但死亡人数少于三个为什么算恶性?” 电梯逐层下降,许局沉声说:“因为报案人说自己亲眼目睹了行凶过程。” 步重华眉心一跳。 “他说,他看见凶手是河里爬出的死人尸体。” 电梯下降停止,门徐徐打开,许局拍了拍步重华的肩,“虽然你小子经常怪理论一套接着一套的,但破案确实是一把手。你宋叔叔在市委那儿许下了一周破案的军令状,咱们南城辖区的脸面能不能保全,可就看你了。” “宋叔叔”不是别人,正是津海市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警号零零一的大老板宋平。 步重华唔了声,抬脚走出电梯,突然只听许局在背后又是一声:“——哎,等等!” 步重华一回头。 “我知道你自己有能力,看不起那些走后门的,但这个叫吴雩的并没有仗着市委的背景在队里乱来。人家只不过找个地方上班领工资,对你也很温顺忍让,何必非要立刻赶人走呢?” 温顺……忍让…… 许局大概看到了步重华的表情,连忙补充:“就算要赶走,也不能急在这一时——就当是为你宋叔叔在市委那儿的面子着想,你说是不是?” 许局殷切等待半天,步重华终于吐出几个字:“我知道了。” 他回头向外走去,冷不防许局又:“喂!” “?” 电梯门已经快要关闭,只见许局站在里面欲言又止,终于在电梯上升前的最后一瞬忍不住: “把你的裤|裆擦擦!” 步重华:“……” 电梯叮一声关闭,在难以形容的微妙气氛中向上升去。 “华哥他不是坏人,啊?他那个脾气就是有点——” 吴雩老老实实:“我知道,廖哥。” 刑侦支队大楼门前,廖刚站在警车边嚓地点了根烟,又抽出一根递给吴雩,亲手帮他点着了,情真意切地道:“——对,你知道就好。但其实华哥那个性跟他的家庭历史原因是有关系的。他家情况比较复杂,大家都不太爱提,你刚来的新人不知道也难怪,以后有机会……哎哟步支队!” 廖刚一回头,步重华快步走下大楼台阶,皱眉道:“你们在这聊什么天呢?案发地点才英区四里河小岗村附近,当地派出所的法医已经在路上了,廖刚去技术队通知老王出几个现勘,出发!” 廖刚赶紧小碎步跑了,空地上十来个人齐声应是,分头上了几辆车。 吴雩背靠在警用SUV黑色的车门上,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夹着烟,白T恤下摆随便塞了一角在警裤里,脚上踏着一双满是灰尘的作训靴。步重华突然在他面前站定了脚步,上下打量他一眼,问:“你没事吧?” 吴雩低着头回答:“没事,谢谢队长。” 他又恢复了那说好听点宠辱不惊说难听点就是半死不活的老样子,乌黑碎发晃荡下来,仿佛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似的。 步重华突然发现刚才在茶水间里两人对峙的短短几分钟,竟然是吴雩唯一一次爆发出真实情绪——虽然可能只是因为四下无人,所以他能毫无顾忌地想翻脸就翻脸。那暴怒仿佛深压在地底的岩浆喷薄而出,转眼又迅速冷却,完美收敛成了一地坚硬沉默的玄武岩。 但为什么呢? 一个人靠演技来隐藏自己真实的愤怒和不平,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又能忍耐多久? 步重华张开口,又蓦然一顿,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不由分说地扔了过去:“既然没事就跟我出现场,上车。” 吴雩猝不及防接住一看,车钥匙:“——啊?” “开车去。”步重华反问:“否则我给你当司机?” 吴雩的背大概还是非常疼,从站姿中可以看出来。但他忍了忍,什么也没说,拿着车钥匙就转去驾驶座,冷不防只听步重华在身后又道:“喂!” 吴雩回过头。 “把烟熄了,对身体不好。”步重华顿了顿,平静地加上了真实原因:“而且我不抽烟,所以我在车里的时候司机都不准抽。” 吴雩低下头,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 步重华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的反应,片刻后才见他抬起头,紧紧咬着犬牙,从眼底到唇角慢慢浮现出笑来。 步重华一怔。 吴雩不笑的时候,五官每个细节都像是照着标尺来长的,眉眼唇鼻都没有任何瑕疵,好似标准的雕像教材,又有种面具似的谦卑温和;但他这么望着人一笑,唇角拉起来的弧度又非常漂亮,就好像呆板的石雕突然活了。 “你不抽烟啊,”他就这么咬着牙轻轻笑道,“那我教你?” 然后他低头深吸一口烟,眼见周围没人,突然靠近搭住步重华左肩,从唇缝间干干净净、彻彻底底把那口烟喷在了他右耳边。 “……”那瞬间步重华耳廓几乎感觉到了吴雩微凉的嘴唇,他站在那里,仿佛被定住了似的,全身肌肉全数紧绷。 但紧接着吴雩就松开手退后了一大步,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把烟重重摁熄在楼梯栏杆上,上车嘭地甩上了车门。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5章 Chapter5 “死者年龄十五岁,女性,身高约一米五八,体重在四十一到四十四公斤之间。考虑到案发时下暴雨、尸体存放环境闷热、周边土壤湿润等因素,初步推断死亡时间应在三十四五个小时左右,也就是前天夜晚十点半到十一点半之间,与报案人供述相符。” 才英区派出所的几辆金杯警车停在河堤上,警戒带拉出了一大片杂草丛生的空地。技术大队的刑事摄像员已经拍过一轮照了,刑大队长老郑蹲在铺好的勘察板上,同样大马猴状蹲着的法医用笔尖重重点了点记录板: “尸表可见的明显损伤只有左胸肋骨上端一处,深度约七点五厘米,足以穿透胸壁、伤及心包,造成外伤性心脏破裂,从而引发急性心包填塞导致死亡。当然这只是初步推断,真正的致死原因和凶器特征还需要进一步解剖,只是说从目前来看这是可能性最大的推论……” 郑大队长顶着干净铮亮的地中海,已经被老婆警告过很多次不准挠头了,但此情此景还是让他忍不住手痒:“没有其他线索了吗?行凶者脚印,指纹,血迹,残留DNA?” “现场被暴雨破坏得非常严重,根本没有血迹凝结,脚印早被浇没了;被害者衣着完整且未见制约伤,强|奸可能性不大,通过阴|道擦拭物发现线索估计也够呛。”法医摇头叹了口气:“其他尸表残留细胞提取得等南城支队,话说他们怎么还没——” “郑哥!”远处民警变调的吼声响起:“南城支队来了!” 警笛从盘坡公路尽头闪现,五六辆警车在黑色吉普的带领下猝然冲进了视野。几辆行车慌忙闪避却来不及,警车瞬时加速声过留影,手术刀般从车流中精准穿过,下一刻齐刷刷冲上河堤,引擎轰鸣转眼当头而至! 轰—— 车身侧滑过弯,橡胶车胎与地面尖锐摩擦,泥土被甩出巨大的扇形飞向四面八方。一排装备精良的警车齐齐停住,红蓝警灯急促闪烁,将派出所面包车瞬间秒成了渣渣。 全场一片安静,法医的笔啪嗒掉在了脚边上,喃喃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妈的,姓支就是有钱……” “真让人不爽……” 郑大队长一溜烟迎上前:“哎!步支队!” 步重华推门下车,一脚踩在泥泞的地面上。他身高将近一米九,面孔俊美但线条利落,压紧的剑眉清清楚楚散发出令人心寒的压力,身后十多名精干刑警紧追其上,周遭派出所民警下意识退让,给这帮人让开了一条通向现场的路。 “警戒线沿河岸外拉五百米,沿途拍照、提取检材,每隔两米取一份泥土样本,通知水文局、检察院、水上派出所,廖刚!” “在!” “打电话给市局,准备申请蛙人队!” 廖刚一个立正:“是!”然后掉头疾步而去。 步重华在津海市公安系统里大名鼎鼎,在场派出所的没一个人敢说话,个个都低着头恨不得装消失。只有郑大队长硬着头皮,一溜小跑紧跟在他身后,上气不接下气:“步……步支队,初步的尸检笔记和现场情况已经在这里了,这是报案人笔录。技术队对周边做了第一遍筛查,没有血迹、没有凶器、没有可供分析的脚印,案发那天持续一整晚的暴雨对现场造成了毁灭性的破坏,目前为止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步重华边听边戴上鞋套手套,郑大队长急忙上前想为他拉开警戒带,但只见他自己一低头就钻了过去,头也不回问:“能否断定这里是第一现场?” “这个……可能性极大但不能百分百肯定。虽然从尸体表征看来暂时没发现拖拽捆绑的痕迹,但那天晚上雨确实太大了,这附近又是泥又是水的,要么再等等解剖结果……” 郑队长拼命向法医使眼色求助,但被步重华打断了:“监控调全了吗?” “啊?”郑队长一愣。 “现场以北一点八公里处的公交车站、东南方向二点五公里处的桥头缴费站、盘坡公路上下及十公里范围内的两个测速镜头,另外以发现尸体处为圆心直径两千米范围内的一座私人仓库、两个连锁便利店和那家取缔了四次都没取缔掉的黑诊所,这些地方的监控录像都去调取了吗?” 空气突然变得非常安静。 “那……那个,”郑队长结结巴巴道:“车、车站跟缴费站已经去了,但那个什么便利店……黑诊所……” 辖区内这些有可能被居民私设监控镜头的地方,别说去调录像了,他们派出所根本连毛都不知道,步重华是怎么做到心里一本清账的? 步重华合上尸检笔记本,塞还给法医,抬头简单道:“去调。” “是是是!”郑队长立刻跳起来,忙不迭跑了。 旷野荒凉,杂草丛生,河滩上遍地是茂密的芦苇,湍急的水声从河堤下传来。不远处泥地上,黑色塑料布盖出了一个小小的人形隆起,风一吹就传来腐败的臭味。 那曾是个花季年华的小姑娘。 步重华没理会其他人,他穿过杂草丛生的泥地,蹲在尸体边轻轻揭开黑布,一双睁大到极致的、浑浊灰白的眼珠陡然跳了出来,直勾勾瞪向他。 哗啦一声轻响,步重华觅声回头,只见吴雩猝然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你,”步重华眯起眼睛,“这种程度的腐败都看不了?” 吴雩脸色本来就白,可能是阴天光线的原因,侧颊更加冷浸浸地,显得头发和眼珠愈加乌黑,不太自然地垂下眼睛:“哦,没有。” 步重华没放过他:“我听许局说你之前在刑大,怎么,连命案现场都没出过?” 周遭不少派出所民警都眼睁睁看着,吴雩避不开,只得含混道:“……不太习惯看这些东西。” “没人喜欢看。但如果人人都不看,谁来为‘这些东西’伸冤?” 步重华天生有种锐利逼人的气势,吴雩被周围多少双眼睛盯着,实在无法推托,只得闭上眼睛吸了口气,略微挪回视线。 草地上的小姑娘脸色青灰,嘴巴张开,隐约露出森白牙齿,蛆虫从鼻孔和耳洞中进进出出;她眼珠里濒死那一刻的惊惧已化作了深深的怨恨,带着淋漓黄水与血色,狰狞无比地撞进了吴雩的脑海。 这一幕仿佛在刹那间被分割、重叠出无数画面,无数双同样死不瞑目的眼睛从四面八方瞪过来,累累尸骨张大着嘴,顶着全身燃烧蔓延的炮火,纷纷向他竭力伸出腐烂的手。 哒哒哒哒哒哒——机关枪又在吞吐,远处穿迷彩服的人影一排排飞炸成残肢断臂,轰一声连着土沟与村落化为齑粉。 “救命呀——”硝烟中有人在绝望哭嚎。 “救救我们呀——”满地腐尸们抓着他的衣角齐声尖哭。 突然有人从身后一拍他肩:“吴雩?你怎么了?” 吴雩一个激灵,猛然扭头,蔡麟险些被吓一跳:“卧槽你晕车么,脸色这么难看!” 南城分局的现勘车终于赶到了,训练有素的分局现勘重新围住现场,技术队王主任正亲自带着几名痕检员匆匆向这里走来;迅速办好一切手续的廖刚正指挥手下扩大警戒线,协助技术队提取检材,河堤边一派忙碌而又井井有条。 吴雩心脏砰砰撞击喉咙,迎着蔡麟关切惊疑的目光,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仓促笑了笑,回头却差点迎面撞上步重华。 ——步重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身后,目光探究锐利,眉头微微皱起,身高在草地上投下一片阴影。 “没事,没想到被害人没闭眼。”吴雩退后半步,沙哑道:“你们先看,我去那边……我去那边帮痕检抬箱子。” 蔡麟莫名其妙看着他快步走远,奇道:“不至于吧,没闭眼也不能吓成这样啊,简直跟我第一次亲眼瞻仰到老板您本尊的时候差不多了……开玩笑开玩笑。” 步重华眼角一盯,蔡麟立马缩起脖子做求饶状,赔着笑问:“步队,痕检说河堤下面已经被破坏得差不多了,没啥研究价值,要么咱们还是按老方法让派出所的兄弟们帮忙把土筛一遍回去?” “不行,荒郊野岭的土壤环境太复杂了。”步重华略一迟疑,说:“这样,以被害人为圆心,周围的土铲一层运回技术队去,跟老王说这个案子线索太少,对不住他了。” 蔡麟俩手指从太阳穴上一挥:“得嘞!” “被害人身份核对了么?” 他们两人走到尸体边,蔡麟冲那可怜的小姑娘扬了扬下巴:“刚来的路上跟县城派出所打电话交叉确认过了——年小萍,十五岁,父母是外来务工人员,住在离这不远的小岗村,她爹年大兴帮人看仓库,她妈范玲在服装加工厂。年小萍是小岗中学初二学生,据老师反映成绩不是特别好,经常缺课跑去打工,而且最近还跟校外人员来往甚密,怕是早恋了——这‘校外人员’也不是别人,正是咱们这个案子的目击者兼报案人,何星星。” 这些信息步重华其实已经在报案人笔录上看过了,但他聚精会神地检查尸体口鼻及创伤部位,并没有打断蔡麟。 “五月二号即案发当晚,年小萍在工业区一家组装厂加班到晚上十点,出来后何星星接上了她,两人一起乘坐公交车回家。最后一班车在四里河车站停,两人下车后沿河堤步行到这里,当时下着暴雨,可见度非常低,何星星在笔录中称自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身后悉悉索索的靠近,然后一具行走的骷髅拿着刀钻出草丛,来到两人面前,”蔡麟夸张地徒手往空气中一刺:“刺中了年小萍。” 蔡麟摊开手,满脸明明白白写着不相信,但步重华无动于衷:“然后呢?” “根据何星星供述,行凶者全身完全白骨化,没有眼珠和鼻子,头顶没有毛发而直接是头盖骨,走路姿态僵硬蹒跚,十分类似影视剧里的僵尸。他当时非常恐惧,对凶手的衣着细节和行凶过程已经无法仔细描述出来,只恍惚记得僵尸对年小萍猛刺一刀后,走到河岸边跳下去,掉进河水里,然后就消失了。” 支队刑警从车上搬来裹尸袋和铁架床,向步重华打了个请示的手势。 步重华点点头,示意他们将尸体装车,然后带蔡麟向河岸边走去。 “凶手没伤害他?”步重华问。 “岂止是没伤害,根据何星星的口供来看,那简直就是从头到尾对他完全无视,仿佛他完全不存在一样——我跟你说步队,这口供编得就跟写小说似的,还是地摊上五毛钱一本三块钱两斤的那种,白送我都不要看。”蔡麟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凶手跳河后,何星星才意识到年小萍已经死了。他又惊又怕,不敢碰死人,更不敢去僵尸跳河的地方看个究竟,于是冒着大雨连滚带爬跑回家之后抱着被子哆嗦到天亮,第二天大清早,才一个人战战兢兢地跑去报了警。” “——昨天清早报的警。”步重华敏锐地问:“为什么到今天才出警?” “嗨!这可就小孩儿没娘说起来话长喽!”蔡麟一下来了劲,故弄玄虚地问:“您知道何星星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吗?” 步重华眉梢一剔。 “从小留守儿童,爹不亲娘不爱,高中退学没毕业,未成年闲散人员,当地人见人嫌的一个小痞子,标准少年犯预备役。小岗村派出所上到警长下到警犬一共也就五个编制再加仨辅警,全都知道这是个不着四六的东西,根本没人听他那套恶鬼杀人的鬼话,直接就给轰出来了。”蔡麟摇头叹了口气:“轰出来以后呢这何星星越想越怕,怕警察不相信世上有鬼,更怕破不了案直接抓他顶罪,于是就决定背井离乡,一跑了之。但跑路需要有钱有身份证才能买票,他又没钱;所以他干脆推了邻居家的摩托车,沿高速公路一路北上,下高速的时候被交警盘查,吓得连自己名字都说不清,直接给扭送到了才英区派出所……” 简直是一场闹剧。 “才英区派出所每天光刑事案就要出好几个现场,根本没时间理他这么个偷摩托车的小煞笔,往监室一铐就不管了。结果当天晚上何星星又哭又闹一宿没安生,非要说有鬼来跟他索命,还缩在墙角里抱头哆嗦求鬼饶他一命——嘿,第二天牢友就从善如流地把他给举报了,说这小子身上有命案,还问举报他能不能争取立功表现。”蔡麟差点乐出声来:“这不,要不是牢友思想觉悟高,这雨夜僵尸杀人跳河的都市传奇到今天还不一定案发呢!” 数米之外就是何星星口述中“恶鬼”跳河的地方,河滩上被警戒线拉出了一长条禁区,几名痕检员正拿着物证袋蹲在地上,一块块翻检泥土与碎石。 步重华无声地点了点头,仿佛在思考什么,很久都没说话。 “我说,老板,”蔡麟等半天终于忍不住了,问:“您不会真相信这个地摊文学都编不出来的僵尸杀人案吧?” “……” 步重华反问:“你说呢?” “我?我当然不能信啊,我们共产|党|员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和无神论者!”蔡麟一挺胸,十分成熟老道地说:“我看八成就是何星星自己做的案,你看那偷车跑路的智商,也就能编出这种水平的故事了。回头让咱们法医验一下被害者的子宫内容跟阴|道擦拭物,这种类型的案子我从警五年,今儿这是第十八起,犯罪动机从来就没跟男人那不争气的下半身脱开过关系……” “我不这么认为,”步重华打断了他。 蔡麟一愣:“啊?” 高处河堤上,二十来个民警正来回忙碌,拍照取证。好几辆警车头尾相连,铁架床上的尸体被裹着黑布,停放在打开的后车门边。 “或许他没撒谎,”步重华低沉道:“那个所谓的恶鬼杀人,倒不一定是假的。” 蔡麟嘴巴张成一个“喔”字型,满脸三观被刷新的表情:“为、为什么?” “因为……” 步重华突然瞥见什么,声音猛地顿住。 ——不远处警车边,有道侧影站在离铁架床两三米远的地方,一手夹烟,一手插在裤兜里,静静凝视那人形轮廓的黑布。 是吴雩。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连尸体都不敢多看一眼的关系户,终于像是终于从体内积攒起了某种勇气和力量似的,缓缓抬脚走上前,站定在铁架床边,然后伸手拉开了尸袋拉链。 步重华一直专注观察吴雩的每个动作,甚至连蔡麟探头探脑的好奇打量都没有理睬,这时突然拔脚就往上走。 “唉老……老板!”蔡麟没叫住,赶紧踩着乱石滩乱滚带爬地跟了上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6章 Chapter6 随着拉链拉下,裹尸袋发出轻微摩擦声响,垂到了铁架床上。 年小萍毫无瞳孔的眼呈一片灰黑,猛然跳进了吴雩的眼底。 “害怕啊,小哥?”突然身边有人笑问。 吴雩一抬头,还以为是哪个警察,定睛一看却只见是跟派出所法医车来的殡仪馆司机,正百无聊赖地从车窗里伸出个脑袋来,笑嘻嘻跟他搭话。 才英区派出所虽然是个大所,但因为辖区偏远,在一级派出所中算比较穷的那种,说要建新型解剖室说了好几年,却到现在都没建起来,每次一出命案法医就得从殡仪馆找司机来拉尸体,然后再提溜着箱子跟车去殡仪馆做尸检。 这司机拉过的尸体没有上百也有几十,早就做熟了,在命案现场又不能下车去乱走,好不容易抓到个人来聊天就很高兴:“哎,小哥你说你一条子,怎么还怕看死人呢,没见过呀?” 吴雩苦笑起来:“见过。” “嗨,那你就是见得不够多!像我,成天就跟这打交道,早就跟看冻肉一样没感觉了,半夜里一人儿拉车完全没问题!”司机得意地摆摆手,又问:“那像你们这样的警察,见过多少死人哪?” “……很多。” “很多是多少?”司机大拇指冲自己点了点:“我见过的能组一个营!什么样儿的都有!你呢?” “……一个军吧。” “啊?”司机大惊:“你吹牛呢?” 吴雩不置可否。 “那你都见过这么多了,还怕毛啊?” “越多越怕。” “啥,啥意思?” 司机大惑不解,吴雩却只在他的瞪视中平淡地拉了拉嘴角:“见得越多,越知道那不是一滩滩冻肉,而是一个个人,怎么可能不怕?” 司机满脸你在说什么云里雾里的表情。 吴雩也没多解释,自嘲地摆摆手:“是我越活越回去了。”然后拉上了裹尸袋的拉链。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身后伸来,抓住他的手腕往下,就着这个姿势迫使他再次将裹尸袋完全拉开了。 吴雩头一抬,身侧竟然是步重华。 司机见领导来了,立马嘿嘿赔笑两下缩回驾驶室,还没忘给吴雩丢了个同情的眼神,那意思是偷懒摸鱼被领导抓包你还是赶紧自求多福吧。 然而步重华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跟司机聊天似的,唤了声:“蔡麟。” 蔡麟哎了声,偷偷冲吴雩使眼色叫他快溜。 “——你别走,”步重华像是脑后长眼,突然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吴雩只好站在了尸体边。 “我说何星星不太可能是凶手,是因为这个伤口。”步重华戴着手套,轻轻揭开年小萍胸前虚掩的衣襟,指着心脏上方已经腐烂的刀口,只见周围皮肉灰败发胀,被雨水冲刷得毫无血迹,散发出一股极其浓重且难以言喻的味道。 “凶器从肋骨缝隙间向下刺入,直取心脏,长三点五厘米左右,深七点五厘米,从形状来看应该是一把双刃利器。双刃刀在劈刺中非常容易造成细小伤痕,但死者皮肤上却没有试探伤、抵抗伤、挣扎格挡造成的划伤,双手及手臂内外侧都没有任何条件反射挡刀留下的痕迹,衣物布料破口平滑且周边完整,这说明什么?” 蔡麟认真地托腮倾听,吴雩也没吭声。 “——首先,年小萍确实是在毫无防备、很可能惊呆了的情况下被一击毙命的。其次,凶手非常熟练且力气极大,杀人的心理素质极其高,不可能是个事后慌不择路偷邻居家摩托车逃跑还被交警抓住了的小混混。” 吴雩目光微动,只见步重华放下年小萍冰冷的手,重新拉上了尸袋。 “那,那您不会真信那骷髅杀人的口供吧?”蔡麟还是很犹豫:“这作案过程也太扯了……” “蔡麟,你得记住一件事。”步重华说:“很多时候目击者的口供与事实大相径庭,但那只是从另一个角度描述了真相。” 蔡麟的表情更迷惑了:“也就是说——” “步队,步队!”这时廖刚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远处走来,大声道:“我让才英区派出所把目击者提过来辨认现场,现在人已经到了!” 他们几个人同时扭头望去,只见一辆警务车停在河岸边的石滩上,刑大队长亲自带两个辅警押着一名少年,把他扯下车,远远往这边走来。 “那就是何星星,看着不高吧?差俩月才满十八。”廖刚摇头一哂:“幸亏没成年,我听小岗村派出所的人说,这小子将来十有八九是个要‘上山’的主儿,看守所都留不住他……” 话音刚落,只见那少年突然一个趔趄,望见了警车边铁架上的尸体,直勾勾站住了。 “干嘛?走啊!”辅警不耐烦呵斥。 “……年……年……”何星星嘴里咕哝出几个音符,突然抱头大叫,连滚带爬往后蹿:“鬼!鬼!有鬼!” 他的尖叫相当凄惨,周围空地上所有人唰唰望去,连刑大队长都急了:“干嘛呢?给我站住!” “不是我干的!不是我!” “站住,不许动!” “不是我!有鬼!啊啊啊啊别过来,别过来!”两个辅警愣抓不住何星星一个人,这瘦小的少年简直吓疯了,挣扎中被勒得直翻白眼,满脸惊慌狰狞:“是鬼!是鬼!!啊啊啊饶了我!饶了我!啊啊啊啊——” 凄厉的尖叫在现场久久徘徊,众人面面相觑。 “我艹,”廖刚也惊呆了:“现在怎么办?” “押回车上,让老郑他们看着。”步重华当机立断,说:“蔡麟,你亲自去审他。”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具死人骷髅从草丛里钻出来,你眼睁睁看着它拿刀杀了年小萍?!” 半小时后,派出所警务车里,蔡麟提高声音,充满压迫的审问一字字砸在了对面少年的脸上。 何星星黑、瘦,两手就跟俩枯枝似的戳出袖管,神经质地紧紧抓在一起,满头天生的卷发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都已经干结住了,瞪大的眼睛空虚无神,直勾勾盯着车厢空气中漂浮的灰尘。 他脸上黑一道灰一道红一道,额头上顶着块纱布,边缘还隐约透出干涸的血迹,显得那呆滞的眼神格外吓人。 步重华站在打开的车窗外,向里扬了扬下巴,尾音隐约有些不悦:“那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几个派出所民警同时叫起苦来:“真跟我们没关系!”“他自己弄的!”“简直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这次!……” “凶杀大案未成年,万般手段也不敢上啊,是这小子自己跟狂犬病发作了似的。”刑大队长苦着脸解释:“您是没看见那劲头,我们队小张不过多问了句‘那骷髅怎么可能会动呢’?完了这小子立马就疯了,又是赌咒发誓又是跪地求饶还自己咣咣往车窗上撞,要不是我冲进去拦得快,他能现场给咱们上一出跪钉板!” 边上有民警小声嘀咕一句:“演的吧……”周遭顿时投来好几道瞪视。 步重华淡淡道:“你去隔壁叫个中戏毕业的来试试能不能演这么真?” 民警缩着脖子不敢言语了。 “我没撒谎,我没撒谎,不是我杀的……”何星星用力抓住头发,头皮屑雪片样的往下掉,干裂的嘴唇不住颤抖:“真的不是我杀的,就是鬼,是鬼,你们为什么不肯相信这世上有鬼!……” 蔡麟毫不留情打断了他:“五月二号当晚十点,你在组装厂门口等到年小萍,一起坐上公交车回家,十点四十分下车后直到案发期间再也没人见过你俩。你为什么偏偏要在那天晚上去接她?” “我没有,不是我,我……” “我问你为什么偏偏要在那天晚上去接她!” “我喜欢她!”何星星嘶哑吼道:“因为我们在耍朋友!我没有杀她!” “没人能证明你们之间的关系。”蔡麟打开面前厚厚的走访笔录,翻了几页,嘴角倏而挑起冷笑:“年小萍是个初中学生,天真,幼稚,纯洁,无辜,而你是个退学打架偷盗收保护费的小混混。你家楼下便利店老板已经作证案发前一个星期你在他家买了一盒保险套,为什么?嗯?” “我只是……” “只是什么?说,你买保险套到底是想对她想干什么?!” 何星星怒吼:“真的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干!” 两人对视半晌,蔡麟目光如剑,而少年眼里布满了通红的血丝。 “也许你只是没有‘亲自’干。”蔡麟在何星星绝望的瞪视中慢条斯理道,“跟年小萍同一车间的工友作证,她不止一次提起要攒钱带母亲离开城市,回到家乡,这意味着她有很大可能性将与你分手。也许你只是想教训教训她,也许你找了别人或者是哥们,但没想到年小萍死了。走投无路之下你偷了邻居的摩托车,却在高速公路上自投罗网……” 哗啦一声手铐撞响,何星星脖子上青筋全暴了出来:“我说了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找人,我不想杀她,求求你相信我!!求求你相信——” “那就把那天晚上的实情说出来。”蔡麟冷漠地向后一靠:“别跟我扯什么骷髅杀人的鬼话,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是否有任何顾虑,统统都给我老实交代,否则你就是这起凶杀案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嫌疑人。” 周遭凝固许久,车内外数道视线紧紧盯住了何星星。 少年疯狂沙哑的呢喃终于缓缓渗了出来: “……我看到一个骷髅,就是骷髅,脸上手上全是白骨头,腿上也是白骨头……” “妈的!”所有人同时泄气,廖刚一拳锤在车门上骂了声:“艹!” 到这份上了还满嘴骷髅骨头的,可怎么审下去? 里面的蔡麟表情也没绷住,从口型看他大概无声地骂了句娘:“你不是说凶手穿着黑色长衣长裤吗,上哪儿看腿上全是白骨头?能给个准话别他妈扯蛋呢吗?!” “真的是一个骨架子,头那么大……那么大……”何星星已经完全神经质了,一把接着一把狠命揪自己的头发,发着抖不停自言自语:“为什么会有鬼?这世上为什么会有鬼?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相信我?……” “老子才是真他妈见了鬼!” 廖刚忿忿道:“我看这小子八成就是嫌疑人,现在怎么办老板?做精神鉴定?” 步重华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少顷呼了口气,这个动作让他双肩轻微一松,肩背肌肉在笔挺的衬衣下的轮廓一现即逝。 “不一定,”他终于说。 廖刚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何星星这种跟警察打交道惯了的小混混,即便真要杀人,也不至于编这种一戳即穿的谎话,用抢劫杀人或失足落水这类借口倒更有可能,所以我倾向于他真的看到了什么,代表骷髅这一意象的特征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在惊恐中造成了短暂的记忆障碍——换言之,就是PTSD。” 吴雩正拎着几只物证袋从不远处经过,突然听见什么,站住了脚步。 “PTSD?”正巧有个派出所民警顺嘴问。 “创伤后应激障碍,又叫战争性神经官能症。”步重华从车窗倒映中瞥见了吴雩,但没有理会:“是指人经历过凶杀、战争、惨烈事故后通常出现的心理后遗症,包括记忆紊乱、惊悸噩梦、情感解离、强迫症式地不断回忆最令自己痛苦畏惧的场景……还有一种情况目前国内研究得不多,是被害者在事故刚发生时并不表现得惊慌害怕,甚至连老练的刑侦人员都看不出心理受创痕迹,但其隐藏症状却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愈演愈烈。这种沉默内向的受害人是最危险的,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已经恢复正常生活了,但实际上他们内心的恐惧绝望却日益严重,有可能会在很多年后突然萌发出自杀倾向, 甚至有可能因为心理失衡而突然从被害者转变成加害者。” 周围一圈年轻民警似懂非懂。 只有廖刚看着步重华,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乎要开口打岔,又陡然沉默下来。 “何星星这种情况是典型的记忆紊乱型应激障碍,创伤经过两天发酵,让他潜意识对记忆进行了篡改、夸张,还放大了最恐怖的那部分经历。所以他现在一会说凶手穿着黑色衣裤,一会又说凶手四肢全是白骨,就是他潜意识中的恐惧幻想和真实的记忆互相交错造成的结果。” “那这何星星现在是神经病啦?”刚才提问的那个年轻民警挠着下巴,皱眉道:“这小子看着不像那么弱鸡的人啊,凶手又没伤害他,光是目睹行凶过程就能吓疯掉?” “你给我闭嘴!”廖刚呵斥:“什么精神病,有没有点专业素质,什么都往精神病上——” “PTSD不等同于疯子,也并不值得羞耻。它跟软弱或矫情都没关系,而是经历创伤后的自然反应。”步重华冷淡地打断道,“连战场上最强悍的战士都可能患上PTSD,你永远体会不到别人经历过怎样严酷的事情,所以不要轻易下论断。” 那小民警刚毕业,当时吓得蹭一下就站直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是……是……” 廖刚还待要骂,步重华却面无表情地转过了头。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车窗倒映中的吴雩微微向这边偏着头,表情入神,似乎在很专注地听自己说话。 ——他怎么了? 步重华皱眉回头,两人视线蓦然相撞。吴雩一个激灵回过神,立刻垂下眼睛,转身走了。 他走路姿势其实有点不自然,应该是脊背伤处还很疼的缘故。 “……”步重华注视着那削瘦的背影匆匆离开,内心突然升起了一丝非常奇异的感觉。 但那只是瞬间的事,蔡麟蹬蹬蹬从车里跑出来:“老板,现在怎么办?” 在场所有人都无计可施,眼巴巴盯着车里蜷缩成一团发抖的何星星。步重华回过神来,“唔”了声说:“你让人拿纸笔进去,让何星星画出他看到的凶手。我看他口供中唯一没有变过的是对凶手头部的描述,因此形成应激障碍的点大概率就落在这上面。跟他说不用在意四肢,关键要画出骷髅的头,只要能画出来警察就相信他。” 蔡麟也一筹莫展,姑且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是!” 河堤现场拉拉杂杂来了几十号警察,挖土的测量的捡石头的,满场忙得热火朝天。蔡麟打发小警察去痕检那要了纸笔,送回警务车上给何星星,半晌只见这小子呆滞的黑眼珠在白眼眶里一轮。 不知怎么,蔡麟觉得自己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死刑犯一般的绝望。 “老板,你说这小子真的行么?”廖刚压低声音问,“他保持这样得有二十分钟了,要不先带回局里关起来慢慢审?” 从刚才书记员递来纸笔开始,何星星只画了一笔——与其说是“画了”一笔,倒不如说是用尽全力在纸上狠狠划了一刀,覆在夹板上的纸应声而破,然后他啪地一声把笔丢下,发着抖捂住脸,就再也没变过姿势。 步重华紧盯着车窗里少年的一举一动,斟酌片刻后道:“叫蔡麟给他根烟。” 小民警跑上车传话,蔡麟点了根烟递过去:“喂。” 何星星不动。 “喂!”蔡麟喝道,想拨开他掩面的手。 何星星触电般一哆嗦。 蔡麟有点不耐烦了:“放轻松点!想到什么就画,想不到就跟我们回局子,反正你……” “别碰我!”仿佛猛然触动了某个机关,何星星几乎全身惊跳起来,疯狂挥舞双手往后仰:“别碰我,别碰我,鬼、鬼、鬼——” 稀里哗啦巨响,少年带着椅子向后翻倒在地,车内外所有人同时变色! 蔡麟霍然起身:“老板!” 话音未落,车门呼地被拉开,步重华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角落里两个书记员立刻起身叫步支队,步重华却置若罔闻,从地上一把拉起少年,不顾他尖厉的哭泣反抗,直接推到椅子里按住,居高临下喝道:“何星星!” 这三个字犹如惊雷炸响,何星星应声巨震,紧接着纸笔被重重拍到了他眼前。 “你不是说有鬼吗?”步重华直盯着少年眼窝,目光几乎能透过视网膜刺进他大脑里去,将脑髓连红带白地生生从颅骨里挖出来:“既然你说有,就画出来给我看。不用怕画不出来或没人信,哪怕只画几笔都是我们调查的线索,你不想替冤死的年小萍报仇?” 何星星干裂的嘴唇一抖。 “她死在荒野上,而你不敢来市局报案,让她足足烂了三十多个小时现场物证全毁完了才等来能替她伸冤报仇的警察。你还算是个男人么?!” “……可是,”何星星本来就大的眼睛几乎全成了血红:“可是他们不相信……他们不相信……” “我相信你。”警务车鸦雀无声,只听步重华一字一顿地直盯着少年的瞳孔:“我知道你很害怕,一闭眼就开始做噩梦,控制不住自己回想那个最恐怖的画面。我知道你恨自己无能救不了她,也恨当时无人可以求助,年小萍的鬼魂随时要来把你逼成疯子。” “但我也知道你喜欢她,不可能是凶手。” 步重华在何星星赤红的瞪视中将纸板一寸寸推到他面前,说:“我相信你。只有把鬼画出来,你才能救年小萍,也能救你自己。” 眼泪从何星星眼角大颗大颗地往下滚,但他哭不出声,本来就没多少肉的身体上每一根骨头都似乎在抖。警务车内外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所有人都闭住了呼吸,步重华就这么死死地盯着他,慢慢放开手退后半步。 “它……它的头……”终于何星星变调的哭音慢慢渗透出来:“它的头特别大……” 步重华一使眼神,蔡麟眼明手快捡起笔递上去。 “它的眼是两个窟窿,鼻子是个洞,牙齿……牙齿是黑的……” 众目睽睽之下,何星星终于在纸上画出了几笔拙劣的线条,夸张变形的人头骨渐渐出现在白纸上。 “头顶鼓出来,很鼓,很鼓……” “是头发么?”步重华声线稳定得可怕,问:“头顶鼓出来,是头发还是其他东西?” “头顶……头顶……”何星星恍惚念叨。 他的视线穿过空气,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雨夜。千万道雨线贯穿天地,全世界都是震耳欲聋的轰响;他倒在泥水里,发疯似的手脚并用往后腿,一声声浑不似人的惨叫被淹没在暴雨中,只见骷髅高高举起利刃—— 放过我!我不想看!不想看!脑子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哀求。 但紧接着一道更强硬有力、更震人发聩的声音响彻在耳际:“她死在荒野上,而你不敢报案,你还是个男人吗?” “我知道你喜欢她,你不想救她吗?!” “你不想救她吗?你不想救你自己吗?!” 何星星瞳孔针扎般紧缩——他看见远处雨幕中火车驶过铁轨,明黄灯光一闪,仿佛相机快门将那一刻深深定格。 “不是……不是头发,”何星星嘶哑道:“是帽子……是……” 仿佛突然从虚空捕捉到一线蛛丝,何星星颤抖着一把抓住纸,刷刷画出几笔:“是圆帽子!是骨头做的两顶帽子!!” 嘭! 车门大开,步重华快步而出,劈手把肖像画塞给了最先迎上前的廖刚:“把何星星带回南城分局,请刑侦局犯罪研究室的素描专家过来审问,对这张草图进行细化。” “是!” 步重华步伐不停,大步走向远处现场。空地上所有人都在来回忙碌取证,只见他用力拍了两下掌,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事情,肃然起身望向他。 “通知打捞队对四里河两岸及下游流域进行筛查,看看重点区域内的血清氯渗透检验还能不能做,尽可能找到疑似凶手及凶器的线索。同时请求水文局予以协助,调取案发当天的区域降水统计和河道水情报告,如果有可能的话,争取拿出全市水网分布图。” 周遭除却河水静寂无声,他说一句,底下人就记一句。 “对被害者年小萍及报案人何星星的家庭、学校、社会关系,以及两人交往期间所牵涉到的所有人、所有事、所有金钱来往一一进行调查梳理,着重考证年小萍学校老师、打工地点同事及组装厂门卫的说辞。除此之外,走访案发当天晚上两人所搭乘公共汽车上的司机和乘客,尽量还原年小萍离开工厂之后到两人下车之前这段时间内的所有细节。” “另外,”步重华转向派出所法医,后者立刻迎上前,只听他道:“不用把被害者送去殡仪馆解剖了,直接送去分局交给技术队吧。” 法医如释重负,连忙点头:“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步重华转过身,向不远处警车方向瞥了一眼。 ——现场留给技侦,没外勤什么事了,支队刑警们拿了现场笔记和材料,正七手八脚地收拾东西准备开车回去,而吴雩正巧被技术队王主任叫住,让他跟自己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把装尸体的铁架床抬上车。 那铁架床分量不轻,技术队大车后门又高,吴雩刚托起床脚,突然脊背像被闪电抽了一道似的,在剧痛刺激下向后一撇肩,甚至突出了明显的蝴蝶骨。 王主任气喘吁吁问了句,吴雩摇摇头,应该是没解释。 “……没什么。”步重华淡淡道。 法医:“……啊?” 步重华却没再多说,大步走向他那辆吉普:“外勤收队,走人!” “创伤后应激障碍,又叫战争性神经官能症,是经历创伤后的自然反应……” “它不是疯子,也并不值得羞耻,连战场上最强悍的战士都可能患上PTSD,你永远体会不到别人经历过怎样严酷的事情,所以不要轻易下论断。” …… 吴雩面对蓝白色的法医车后门,背对人群,低着头微微发抖地点起一根烟。 这时突然只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嗓子:“哎,小吴!” 吴雩一震,只见王主任抹了抹那光溜溜脑门上的汗,过来掏了半包硬中华强塞给他,笑眯眯问:“待会有事忙不?不忙的话留下帮我们提个物证,回头晚上跟技术队一道出去搓饭?” 技术队老大王九龄,人称隔壁老王,平生最喜挖墙脚,尤其喜欢挖各部门颜值高长相好的年轻警察。这位大神在整个津海市公安系统内都非常有名,因为从刑侦禁毒到扫黄打非,从防暴特警到经文保处,除了那个出场自带死神来了BGM的步重华,没有他没挖过的警花警草——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本来技术岗就缺人,再不挖点撑门面的,老子拿什么去骗应届毕业生?” 吴雩含混应了,王主任非常高兴:“年轻人有干劲!好!我跟你说小吴,我们技术队喜欢你很久了,我们福利高待遇好工作充实领导温柔,跟你们支队那个成天吊着张驴脸姓步的完全两回事……” 哔哔! 车喇叭连响两声,王主任脸色一变,只听不远处“那个姓步的”朗声道:“吴雩!” 吴雩猝然回头,只见步重华坐在半敞车门的SUV警车上,衬衣袖口挽在手肘上,一条结实长腿撑地,拍了拍副驾。 “我说早上的事还没完,回去路上再收拾你,忘了?”他目光强硬地瞄了隔壁老王一眼,不由分说呵斥:“给我过来!”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7章 Chapter7 吴雩一怔。 王主任的嘴立刻气歪了:“嘿——你这姓步的……” 步重华嘭地甩上车门,几个箭步上前,身手快得王主任都没来得及拦,眨眼间就抓住了吴雩手肘:“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吴雩低头解释:“王主任叫我帮痕检提几个物证,待会我自己回去……” 步重华劈手就把吴雩拽了过来,冷冷道:“你的外勤补贴是刑侦发还是技术队发?” “……”王主任大怒:“姓步的你看不起谁!许局说从下季度起给我们每人涨津贴,二百块钱呢!” 边上几个痕检员在那一个劲点头,暗自给自家老大加油打气,然而老王只敢在背后对步重华展开人身攻击,当面很容易暴露自己外强内干的怂货本质——步重华连理都没理,盯着吴雩嘲道:“我说的话对你不管用了是不是,嗯?” 他就吃准了吴雩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变脸,果然两人面对面僵持数秒,只见吴雩咬着犬齿,终于喉咙上下一动:“……对不起,步队。” 步重华没等他再多说一个字,手肘一勾脖颈就把他往吉普车上拽。吴雩一个踉跄差点被他扛起来,推搡间被塞上了副驾座,随即“咣当!”重重甩上了车门。 王主任双手罩在嘴上作喇叭状,义愤填膺谴责:“姓步的你太过分了!” 步重华降下车窗喝道:“给你们涨二百是为了买霸王防脱洗发水!” 警用牧马人轰地发动,冲下公路,尾气将王主任稀疏的头毛呼地扫起,然后在老王愤怒跳脚的抗议声中绝尘而去。 盘坡公路出口下桥,警车在绿灯亮起时掉头,汇入了晚高峰繁忙的城市主干道。 除了车辆行驶的引擎声之外,驾驶室里空气沉闷,没人出声。仪表盘上的车速显示六十公里每小时,吴雩系着安全带,脊背紧贴在座椅靠背上。 他的样子貌似非常平静,但其实从颈侧到肩背一路都是绷紧的,如果再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连腰都微微有点往前弓——那是经常生活在危险中的人,保护自己的一种本能姿态。 前方直行两公里就是南城区公安分局,吉普却毫无预兆地打灯并线,往左一转。吴雩眼角向身侧一瞟,只见步重华目不斜视地盯着路面,后视镜中映出他刀刻般冷硬的眉眼——从那张据说曾经把整个分局小女生都迷得要死的俊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根本猜不到他心里正打着什么算盘。 “……步队,”终于吴雩赔笑着开了口,若无其事地问:“咱们是不是走错了啊,这好像不是……” “别演了,这里没其他人。” 吴雩脸上所有表情瞬间消失:“这不是回分局的路,你要带我去哪?” 步重华懒洋洋道:“你猜?” 吴雩二话没说,伸手就按住了车门——但就在同一时间步重华突然油门超车、打灯并线,风驰电掣猛地拐弯,在后车抗议的喇叭声中蹿出马路,一脚刹车稳稳停住,轮胎发出刺耳的——滋啦! 吴雩猝不及防往前一倾,抬头怔住了。 ——津海市第一人民医院。 步重华解开安全带:“愣着干嘛,等我请你下去?” “……你来干什么?” “检查。” “检查什么?” 步重华这才吝啬地吐出了一个字的答案:“背。”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步支队长都完全不像是那种春风化雨的、会关心手下身体的上司,他对敌人和对自己人都同样是暴风冻雨,绝不厚此薄彼,这点上到津海市公安局长下到看守所里那个三进宫的小毛贼都深有体会——吴雩动作一下就收住了,果然只见步重华笔直的剑眉略微一挑:“不检查清楚,等你下次有机会再来碰瓷?” 医院大楼前人来人往,所有人经过都回头偷觑这辆涂着津海公安的大SUV,只见车里外两个人僵持不下,步重华那一身正气凛然的架势看就知道是刑警,反衬得吴雩倒有点像刚从扫黄打非现场拎出来的犯罪嫌疑人。 吴雩迟疑几秒,深吸一口气,低头说:“是,步支队,麻烦您费心了。不过我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现在已经没事了,您看这医院……” “这医院怎么?”步重华冷冷道。 “看,快看警察好帅!”“偷偷拍两张别被人发现了……”“车里那个也好好看哦真可惜怎么就被抓起来了呢?”“拍一张拍一张!” 窃窃私语从几个方向同时传来,步重华一回头,正撞上有两个女生隔着花坛若无其事地举起了手机。 吴雩:“关于这个费用的问题……” 下一刻他被步重华眼明手快一把拖出车门:“你给我立刻下来!” “——啧啧啧啧,怎么会摔成这样,小年轻就是登高爬下的不注意。”老副院长扶了扶眼镜,刷刷写下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食指戳着检查单语重心长地道:“幸亏没摔成内伤,否则你家现在就得准备卖房子了——别不当回事,多少人都是撞了车以后活蹦乱跳的,还以为没事,过两天一头栽倒下去,嘿就没救了!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平时都不知道多关注关注大V,多看看科普……” 吴雩低着头坐在医生办公室里,几次想开口都被无情地打断了。 “行了,按时上药注意消毒,不要贪凉不要做剧烈运动,”老副院长终于把检查单往他面前一拍,挥挥手:“回去找你们队长吧。” “……”吴雩终于无可奈何,接过检查单问:“那缴费的话我是上哪去……” “缴费?”副院长没当一回事:“不用,你们步支队已经缴过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缴过了? 步重华? 吴雩终于一呆。 暮色四合,夜幕初降,行政办公室外的走廊空空荡荡,雪白墙壁反射着明亮的光。吴雩拿着检查单出来,只见不远处走廊长椅上一道侧影,脚步略微顿住。 ——步重华没有走。 公安局业务部门,尤其是刑警支队跑外勤的,因为经常要上本辖区公立医院办手续、开证明、押嫌疑人体检等等,所以跟医生护士们都非常熟悉。步重华作为南城区的支队一把手,来这里就跟回家一样轻车熟路,找副院长打招呼给吴雩插了个队,自己就在办公室外走廊上找了张长椅坐下了,头微微扬起靠在墙壁上,双手插在警裤口袋里,闭着眼睛小憩。 夜幕初降,办公室外这片区域冷冷清清,走廊尽头几个小护士开药经过,羞红着脸窃窃私语,然后又笑着互相打闹走了。 吴雩默立片刻,转身走了过去,停在步重华面前。 睡着了,他想。 睡着不奇怪,步支队再精力充沛得像怪物,也毕竟不是精钢打的,出任务出现场审讯嫌犯一把抓,高强度工作不眠不休二十多个小时当然也会困。 但在这么高强度工作的情况下,他竟然还记得一个初来乍到、面目平庸的手下背上有伤,还能体谅到对方不好直言的难处——他并不像那种人。 吴雩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略微俯下身,眯起那双淡色的瞳孔,打量这个名义上的上司。 他看过太多事,见过太多人,经历过太多的颠沛流离和无可奈何。像步重华这样的上司他一眼就能看透——精力旺盛,作风锐利,顶尖学府精英出身,个人品德无可挑剔,从骨子里就刻着忠诚而坚定的信仰,是绝对的完美主义者。背景加能力的双重光环让他从一开始就拥有别人望尘莫及的起跑线,未来也理所应当将青云直上,拥有大好前程。 这种完全正面的、毫无瑕疵的精英形象,受到媒体公众的赞誉,基层碎催们的拥戴,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吴雩轻轻垂下眼睫,藉由这一轻微的动作掩饰住了异样——没人能看出那温和的好老人面具下,丑恶隐秘又见不得人的愤恨,正慢慢从灵魂深处一丝丝浮现出来。 凭什么他们的人生就那么顺遂? 凭什么他们的成就和荣耀都聚焦在高光处,而有的人就要在黑暗中苦苦挣扎,铁骨忠心俱被碾碎,热血头颅抛于深渊,连名字都要被埋葬在世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地狱? 吴雩站起身,颤抖着呼出一口滚烫的气。 步重华并不知道自己遭到了怎样的评价。他似乎睡得很沉,头顶抵着墙壁,呼吸轻微均匀,结实的双肩难得放松垂落,脊梁挺拔得似乎被一把剑给撑住了。 吴雩打消了叫他的念头,准备不出声地转身离开。 但就在这时,他蓦然注意到了这军姿般严正的睡姿,动作微微一凝。 ——这么坐着睡觉的人不多,潜意识深处突然蹿出的熟悉感,让他刹那间有些恍惚。 “怎么可能光睡姿就能看出不对来……哎,我到底还有哪里露馅的地方,你说?” “……” “说啊你?” 医院走廊安静空旷,步重华无声无息地睁开眼睛,打量站在身前的吴雩。 然而吴雩却没有看到。他略微抬起头,这个动作让深陷的锁骨阴影在灯光下清瘦而明显,他视线涣散在虚空中,瞳孔仿佛凝固住了,听见回答一字字响起,仿佛依然就在耳际: “——你看这个地方的马仔平时都是什么样,再看看你自己,连睡着都直挺挺的,你站军姿啊?” “条子把你训练得太好了,怎么能不露馅呢。” “你看我做什么?”步重华突然开口问。 吴雩整个人无声地一震,猝然低头望来,两人目光隔空对视。 一般来说,天生长相好看的人,因为从小被人容让夸奖惯了,长大后气质上总会有点不同的感觉,或者至少也会更加自信。但吴雩却完全相反,在步重华眼里他都谈不上有气质这种东西——沉默寡言、站姿不直、反应略慢;合影不看镜头,走路喜欢贴墙根,没有墙根的话就贴路边。即便别人点名问他话,他的每句回答也都要犹豫个几秒才能出口,仿佛随时都得小心翼翼地掩饰着,注意着,避免跟任何人产生争执似的。 刚来时那帮毛头小年轻不知道他是个关系户,还曾经拿这个取笑过他,但吴雩从来不生气。他对谁都很友善,对步重华的各种刁难和严厉训斥也从不反抗,温顺到了一种似乎软弱可欺的地步——当然现在步重华知道了,这小子心里大概一直在问候自己家祖宗十八代。 不过这一刻,当他站在医院走廊上,低头望向步重华,毫不掩饰的眼神在眉骨阴影中淬着寒光,眼底布满红丝,犹如血腥利剑出鞘,足以令人心神俱震。 步重华有刹那间以为自己看错了,紧接着吴雩又恢复了那副老样子,微微佝起脖颈含混道:“没看什么。” “……”步重华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你刚才站那想什么呢?” 吴雩哦了声:“琢磨案子。” ……信你才有鬼! 步重华还要追问,吴雩掩饰地咳了声:“很晚了,队长你不回家?” 确实已经八点多了,步重华站起身,刚要说什么,突然手机铃声打断了他——是廖刚。 “喂老板,我们从刑侦局请来素描专家对何星星的口供进行了具现化,现在他那张简笔画的具体细节已经出来了,我发给你看看?” 步重华被这一打岔,没工夫追问吴雩了:“发过来。” 廖刚挂断通话,少顷手机嗡一声,传来一张素描板上活灵活现的骷髅头。 之前步重华怀疑过凶手是不是戴了个类似骷髅的面具,何星星在极度惊惧之下,把凶手看成了整一具僵尸。但直到犯罪素描专家的图发来之后,他才意识到这玩意与其说是面具,倒不如说是个头盔。 头盔的下半部分是白骨化的前脸,眼眶巨大空洞,鼻腔暴露在外,牙齿部分已经残缺不全。上半部分却从天灵盖截断,于前额、太阳穴左右两侧分别链接着三块长方形的骨头,这三块骨头都略有弧度,头顶骨就盖在这三块骨头上方,乍看上去好似一大一小两顶骨头做的瓜皮帽,上下叠戴在一起。 步重华一线刑警干了十多年,这样式的头盔别说见,连听都没听过,到底是什么玩意? 吴雩突然说:“这个头盔……” 步重华有点意外,只见吴雩盯着画像,错愕道:“我以前见过,这是——” 篝火在乡村夜晚发出响亮的噼啪声,男女老少或围坐或跪地,四面八方响起哭泣吟唱般的经文。人头骨在火苗的舔舐中跳跃,舞蹈,白烟缕缕升上夜空,散发出香臭混杂在一起的陈年异味…… “是什么?”步重华立刻追问。 “跳大神啊。” “什么?” 他们两人面面相觑,吴雩迟疑道:“以前乡村驱鬼跳大神啊,津海没有吗?” “北方跳大神不是这样的,”步重华锋利的眉头锁了起来:“那都是戴上帽子,用彩穗子挡住脸,脸上戴着五颜六色的面具。而且跳大神通常得有两个巫师,分别称‘一神’和‘二神’,还要系铃铛敲鞭鼓,一边唱一边跳……你见过这个人骨头盔?你老家在哪?” 吴雩脸色微僵,有那么几秒钟,步重华觉得他似乎感到非常意外。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唔了声说:“其实我也没亲眼见到过,可能是记错了……” “到底是哪里?” 他们两人面对面僵持,吴雩看实在混不过,终于呼了口气,小声道:“……看电视上演清宫剧的时候。” 步重华一言不发,收起了手机。 吴雩闷不吭声跟在步重华身后,两人走出医院,外面天已经黑了。步重华看看时间,大概在“我送你去最近的地铁站”和“你自己打车吧”中间迟疑了两秒,才问:“你家住哪?” 吴雩立刻:“不用了队长,我住南边,自己坐地铁就行。” 步重华说:“我送你吧。” “……” “你背不是受伤了么。” 步重华不太关心人,但一关心就绝对让人心里发毛。吴雩下意识地刚想婉拒,步重华却已经转身走向医院大楼前的停车场,头也不回道:“你在这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 吴雩僵在原地想:……他其实只是怕我找到借口明天请病假吧。 吴雩内心对步重华这种天生自带高光的人是抵触的,但也不想跟自己的上司那么针锋相对。他来津海之前对未来的设想是,最好能跟所有人都保持一段既没有矛盾纷争的距离,疏离、客气地相处几年,每月按时拿到不错的工资,然后不管是领导高升还是他自己被调离津海,都能称得上是人生中一个比较完美的过渡了。 毕竟他这个年纪,重新融入社会非常困难,找到独自生活的方式会让他感觉比较舒服。 ——但步重华却跟他设想中的上级领导不太一样。 步重华这个人,在体制内算是个非常不官僚的上司,但他太年轻敏锐、太锋芒毕露,很容易侵入旁人的安全距离,又有强烈的主宰欲望和支配能力,偶尔会让吴雩感觉非常不舒服。 远处街道车水马龙,华灯初上,吴雩微僵地站在医院大门口,好几次想干脆离开,但又有些迟疑不定。 就在这当口,一辆黑色A6L突然从夜幕中驶进医院大门,无声无息停在门口台阶前,随即驾驶座车窗降下:“吴雩!” 吴雩眉角一跳。 ——竟然是林炡。 咔哒车门打开,林炡微笑着看他,夜色中只见眼底熠熠生光:“走,我来送你回家。”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8章 Chapter8 远处停车场上有一簇车灯亮了亮,应该是步重华开了车锁。 吴雩瞳孔微微压紧:“你来干吗?” “我……” “你们到底要监视我到什么时候?” 林炡叹了口气,上半身向前倾,认真地看着他:“今天没有别人,是我自己想来见你的。我后天就要回云滇了,你就不能合作点,让我虽然违心但也能勉强在报告书上填一个‘优良’吗?” 远处车灯缓缓驶来,吴雩眼梢在浓密的眼睫下微微淬着光。 林炡笑容加深,探身越过副驾座,力道柔和地拉住他:“上车吧!” 步重华刚打灯转向,手机嗡一声震动,是来自吴雩的新信息: 【朋友来接,先走了。】 朋友? 他狐疑地回头向医院大楼望去,一辆黑色的奥迪车正亮起灯,前行调头,向远处丰富多彩的都市夜晚驶去,很快消失在了川流不息的街道上。 “……”不知为何步重华有种怪异的感觉,他从几岁开始起就经常出入各种现场,这种超乎常理的直觉很多时候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那锋利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半晌才点开那条消息,回了三个字—— 【知道了。】 · 屏幕亮了又暗,林炡收回目光笑道:“你这手机也太老了,换个智能的吧。” 吴雩放下手机:“不用。” “平时上网不觉得慢吗?” “我不上网。” 林炡微愣,但紧接着就反应过来:“对不起,我这脑子短路了,实在是……” 吴雩说:“没事。” 他那沉静疏离的态度就像一堵透明墙壁,把他和纷杂繁华的现代社会隔离开来,外人既无法窥视,也无隙可乘。林炡从后视镜中看了他一眼,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透过车窗映在他脸上,把侧面轮廓勾勒出了一道俊秀清晰,但又非常坚硬凌冽的弧线。 “在南城支队怎么样?”林炡轻声问。 “还行。” “我听说你跟那个步重华关系处得一般?” “你消息还挺灵通的。” 林炡叹了口气:“我必须确保你安全,这不仅是任务,也是我个人的愿望。所以如果你始终抱着强烈提防心理的话,我偶尔也会感觉有些……” 吴雩却突然打断了他:“你们只是想确保我没有心理失衡,得创伤后应激障碍,变异成反社会罪犯。” 车厢骤然陷入沉默,林炡敏锐地抓住了某个点:“PTSD?这词你跟谁学的?” 吴雩本来就很薄的嘴唇愈加抿成了一条直线。 “——没关系,随便你怎么想。”林炡收回目光,口气出乎意料地冷硬:“但我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不管‘他们’的看法如何,我的态度是不会变的,我只想确保你安全。” 吴雩没有吱声。 奥迪沐浴灯红酒绿,在热闹的城市中心穿行,初夏夜晚的凉风伴随谈笑、叫卖、打情骂俏等喧杂人声,从车窗缝隙中习习而入,更显得车厢一片沉寂。 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吴雩靠在车窗边,颈骨投下的阴影一路蜿蜒,沉默着收进洗白了的旧T恤领口里。 良久后林炡偏过头,叹了口气:“你真的不想回云滇工作吗?或者不工作也可以?” 林炡本来就是很容易吸引异性的长相,这样放低的姿态更令人怦然心动,但吴雩没有看他:“北方挺好的。” 林炡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再劝说,过了好一会才突兀地道:“南城分局其实也还行。——南城支队拥有津海市公安系统最好的配置,福利待遇、警务安全、资源政策在华北地区都是数一数二的,只要你跟步重华打好交道,日子不会难过到哪里去。” 他提到步重华,吴雩眼角轻轻一瞥,正撞上林炡的视线。 “那词你跟他学的吧?”林炡心下了然。 吴雩不置可否。 林炡似乎想追问什么,吸了口气又忍住了,话锋一转道:“——步重华那个人,当年我还见过他,是我同届不同系的大学同学。他在学校里非常有名,所以我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事情。你大概也感觉到他是有一些背景的吧?” 这是肯定的,谁没背景能这么年轻爬到正处级,还在南城分局说一不二,连许局都给三分面子? 警院每年出那么多硕士博士,可不是每个人的仕途都能那么顺的。 “他的父母都是警察,据说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牺牲了,一门双烈士。现在的津海市公安局长宋平当年还是个普通警察,跟他家是过命的交情,就收养了战友遗孤。后来宋平仕途高升,本来想培养他干点别的,他自己执意报了警院。所以现在别的支队去市局要资源那是战战兢兢,他去市局就是嫡亲外甥回了舅舅家,南城支队要不是有这么一位根正苗红的烈士遗孤,各种资源也不可能倾斜成这样。” 吴雩有些意外,半晌才“噢”了声。 “所以你能别跟他起冲突,就尽量别起冲突。不是说大家非要分个高低上下,主要是没必要,你在津海毕竟势单力孤,就算我想,也没法一直照顾——” 林炡突然生硬地顿住了,汽车在津海市特有的狭窄胡同里七拐八扭,闪转腾挪,终于挨着墙根蹭出小路,停在了小区的老式居民楼前。 林炡停车熄火,这才笑了笑,低声问:“我刚才这么说你不会感到很奇怪吧?” 吴雩低头解开安全带:“没有。” ——他对别人的暗示没有任何在意,没有任何试探能够稍微触动他为自己竖立起的那堵安全的,透明的,冰冷的墙。 林炡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那我走了,后天晚上八点飞机回云滇,下次来估计是年底。这期间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可以联系我,也可以联系冯厅——最好是我,执行起来方便一些。” 吴雩简单丢下知道了三个字,刚钻出车门,突然手腕被人从身后拉住:“吴雩!” 林炡紧盯着他的背影,掌心干燥灼热,“我真的很喜欢你,这种欣赏和好感很早以前就有了,可能比你想象得还早。下次见面的时候,不如我们一起出去喝酒吧!” 周遭非常安静,远处蝉鸣已歇,只听见飞蛾扑撞路灯的簌簌声,草丛中星星点点的小花在晚风中摇曳。 吴雩终于回过头,慢吞吞地道:“你这种人,女朋友一定非常多。” 林炡猛地被口水呛着了,爆发出咳嗽和大笑声,然后攥着吴雩的手一使力,甚至连半边身体都探了过来,在幽暗中灼灼地看着他:“你错了,我没有女朋友——我眼光太高了!” 吴雩挑眉盯着他没吱声,林炡大笑着放开手,奥迪车灯亮起,渐渐消失在了夜幕中。 吴雩没有立刻上楼,一直等到那红色的尾灯完全消失不见,才往周围望了一眼。树影在夜风中沙沙簌簌,看不到有任何盯梢的痕迹,那些名义上是保护其实饱含着猜疑和提防的视线都消失不见,应该是林炡事先吩咐过的原因。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刚过九点。 最新一条没点开的信息还停在提示栏里,是来自步重华的——【知道了。】 “……父母都是警察,据说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牺牲了,一门双烈士……” “本来想培养他干点别的,他自己执意报了警院……” 吴雩眼底晦涩不明,他点开那条消息,拇指悬空片刻,似乎想回复点什么;但良久后他蓦然打消主意,摇头微微一哂,转身走进了破旧的楼道。 · 九点零五分,步重华开门前又看了眼手机。 他最后发出去的那条消息没有得到回复。 他按断手机,打开家门,站在玄关处换了鞋,头也不回道:“我回来了!” 装修精良的客厅空空荡荡,吊灯洒在大理石地板上,反射出铮亮的光,并没有人回答。 步重华挂上钥匙,去厨房把冰箱里的剩菜和速冻食品放进微波炉,然后脱了衣服转进浴室。水声伴随热气腾起,磨砂玻璃上模糊映出一道矫健颀长的身影,少顷他随便往腰间围了条浴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推门而出。 晚饭已经热好了。步重华坐在厨房吧台的高脚凳上,一手吃饭,一手拿着市局配发的国产机回复工作邮件,处理些鸡零狗碎的人事问题,把上个季度的结案报告浏览一遍修改好字句,发给廖刚让他明天准备送去总务处。然后他喝完最后一口汤,把碗筷收拾起来洗了,来到书房打开电脑,开始看刑侦局最新发下来的公开案例和学习材料。 十一点半。 该睡觉了。 步重华坐在床上,给手机充上电,关上床头灯。随着啪一声轻响,卧室陷入一片黑暗,只有远处街道上繁华的灯光从窗帘缝隙隐约透进室内,在天花板上留下粼粼光影。 床头柜上的玻璃相框反射出模糊的光,步重华眼神凝在上面,半晌才伸手拿过来,耳边突然响起白天派出所民警冒冒失失的声音: “那这何星星现在是神经病啦?” “这小子看着不像那么弱鸡的人啊,凶手又没伤害他,光是目睹行凶过程就能把他吓疯?” …… 黑暗中步重华的侧脸显出一道极其冷硬的轮廓,少顷他闭上眼睛,肩背肌肉因为过度紧绷而凸起—— 不要去想,他告诉自己。 不要想,不能想,让它过去,让它过去—— “是谁?说不说?!” “艹他妈到底说不说?!” 殴打,叫骂,拳脚重击,火把熊熊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雪亮刀锋在烟雾中反射出寒光,噗呲刺入肉体,鲜血与碎肉一并飞溅在墙壁上。 没有人注意到衣柜缝中透出孩子通红的眼睛,因为噙满泪水而剧烈发抖,但所有呜咽都被捂在嘴上的一只手用力堵了回去。 “……爸爸……妈妈……妈妈……唔!” 那只手陡然用力,掌心皮肉都挤进了孩子的齿缝里,丝毫不在意被发着抖的牙齿深深切进血肉。 衣柜外传来骂骂咧咧声:“这俩条子还他妈挺硬,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不是,非逼老子给你俩点颜色看看?” “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线人到底是谁?” “问你话呢!那个‘画师’ 到底他妈的是谁!” 说吧爸爸,说吧妈妈,求求你们快说吧,求求这一切快结束吧—— 但上天没有听见小孩撕心裂肺的哀求,衣柜外的歹徒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妈的现在怎么办?” “把那女的杀了!” ——不!! 小孩疯了般往前撞,但所有扭动都被身后那双手硬生生桎梏住,混乱中他只听见砰一声枪响,紧接着万籁俱寂,重物咚地砸在墙上,顺着墙面缓缓摔倒在地。 “……” 小孩瞳孔颤抖,大脑空白,牙缝里一片血腥。 短短几秒钟却仿佛过了很久,他才呆滞地听见外面传来骂声:“……看见了吧?现在还说不说?不说你老婆就是你的下场!” “别出声,你听,”有人在黑暗中贴在他耳边轻声道,“警察来了。” 就在这时候,远处深夜中隐约传来动静,旋即越来越近——是警笛! 警车来了! “艹!条子找过来了!” “有人通风报信?!” “怎么可能!快走!” 外面一阵慌乱,怒骂抱怨脚步纷杂,紧接着有人恶狠狠问:“这男的怎么办,老规矩?” 小孩满心瞬间冰凉,下一秒他听见——“杀了,动作快点!” 不!爸爸!爸爸!!不要——!! 砰! 枪声响起的同时,那双手猛然将他往后勒,堪堪阻止了他困兽般疯狂的挣扎! 那濒死的力道都不像是九岁孩子能发出的,但在此时此刻,身后传来的桎梏更加强硬、坚决,甚至不惜用全身锁住小孩任何能发力的部位,把他死死抵在狭小衣柜的角落里。 歇斯底里的嚎哭被迫吞进咽喉深处,只有齿缝里甜腥黏腻,是那个人的血。 但当时他注意不到自己已经将那掌心咬得血肉模糊,鲜血在黑暗中汇聚到下颔,与泪水混杂在一起,一滴滴滚烫地打在颈窝里。 哗啦——屋外传来泼水声。 哗啦—— 异味从缝隙中传进这方小小的空间,是汽油! 这时一切反应都已经来不及了,歹徒早有准备,挥手点燃了大火! 轰一声浓烟四起,火苗呼啸冲上夜空。小孩只感觉自己被那双有力的手提了起来,紧接着他听见那个人冲自己大吼,声音像惊雷炸响在耳边——这时候已经顾及不到会不会被发现了:“我数到三!跟我跑!” “爸爸,爸爸,妈妈……” 啪一声响亮耳光,小孩霎时被打蒙了,随即被那震人发聩的厉吼震醒: “跑!!” 咣当几声巨响,小孩只感觉自己被人牵着,撞破了衣柜门。屋子已经被浓烟笼罩,他甚至来不及感觉自己有没有踩到父母无法瞑目的尸体,就被踉踉跄跄地扯出大门,穿过燃烧的门槛和前院,疯了般冲向黑夜。 “艹!那里有人!” “是小孩……妈的!两个小孩!” “抓住他们!” 小孩不记得自己曾经跑得这么快过,黑烟、火苗、风声、喘息,混合成破碎的记忆从耳边呼啸刮过,他只记得自己被那只手死死抓着,或者说是拖着,在崎岖的山路和泥泞的草地上飞奔。时间的流逝突然变得极快又极慢,火烫的碎片嗖一下掠过耳际,脚边草叶倏而飞溅起泥土——那其实是霰弹片。 但在那个时候,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大脑完全空白,甚至没有恐惧和悲伤。 扑通! 他们一脚踩空,瞬间天旋地转,在混乱中滚下了土坡,稀里哗啦撞在灌木丛里! 剧痛让小孩眼前发黑,第一反应就是胸腔里骨头断了,稍微用力便钻心的疼。恐惧中他听见警笛越来越近,山路尽头已经闪现出了红蓝交错的光——但他站不起来,哪怕咬牙硬挣都动不了,不远处歹徒的叫骂已经传了过来! “……在那边……” “不能让他们跑去找条子……” “搜,快搜!” 我完了,小孩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 我要被追上了,我要被他们杀死,到那边去和爸爸妈妈重聚了—— 哗啦!那个人咬牙把他拽了起来,随着这个动作,茂密的灌木枝劈头盖脸抽打在他们脸上、身上,朦胧中他看见对方紧紧盯着自己:“还能跑吗?!” 小孩颤抖摇头,用力抹去越流越多的泪水,想看清这个拼命救自己的人是谁。 但太黑了。 即便凭借远处的红蓝警灯,也只能隐约感觉到对方的轮廓十分削瘦——那竟然是个半大的少年,也许根本不比他自己大两岁,额角眉骨都在流血,眼睛亮得吓人,在夜幕里森森闪烁着寒光。 “……我们是不是要死了,”小孩绝望地看着他:“怎么办,我们要死了,我们——” 语无伦次的呜咽被一只手捂住了,少年喘息着站起身,嘶哑着嗓子说:“要活下去。” “……不,不……” “活下去才能报仇。” 小孩颤栗着愣住了。 少年手掌用力在他侧颊上一抹。那是个决然果断的告别,因为紧接着他看见少年跳出土坑外,仿佛一头伤痕累累而殊死一搏的幼豹,清瘦肢体中蕴藏着巨大的爆发力,闪电般迎着歹徒追踪的方向冲了过去! “在那!” “找到了!” “快追!!” 喧杂人声、脚步、枪响混成一片,飞快向树林深处移去,而身后山路上的警笛迅速震响,风驰电掣而至,警方终于赶到了。 …… 小孩靠在岩石背后,汩汩鲜血不断带走体温,将他的神智旋转拉进深渊。意识的最后一个片段是半边脸颊滚热火烫,昏迷前他以为那是自己软弱的、一钱不值的眼泪。 但随即他想起那是血。 它来自少年坚定有力而鲜血淋漓的掌心。 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步重华的记忆是缺失的,医生说那是因为受到太大刺激以及头部摔伤的缘故。他在医院里住了很久,最开始只躺着,不会说话,也没有反应,睁着眼睛呆呆盯着天花板,就像个浑浑噩噩的提线木偶。整个市委常委加公安系统只要数得上名字的,排着队轮番往病床前走了一圈,放声悲哭的,哀悼欲绝的,慰问表彰的,拍照作秀的……短短几个月内仿佛历经了世间所有荒诞悲哀的戏剧,直到大半年后,这个被精神科会诊几次都束手无策的九岁小孩,才渐渐开始对外界有了微弱的反应。 有一天打点滴时护士手滑,针头猛然刺出了血。实习护士正手忙脚乱找棉球,突然只听这个小孩动了动嘴唇,发出极其微弱嘶哑的声音: “……他活下来了吗?” “什么?” “他活下来了吗?” 开始所有人都以为他是问自己的父母,没有人敢回答。 但其实他不是。关于父母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后来的津海市副市长兼公安局长宋平当时还是个普通刑警,直到很久后才有机会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知道,查不出那孩子是什么人,但活下来的几率应该是很大的。” “……为什么?” “现场没有找到第三具尸体,房屋已经被完全烧毁,废墟中只辨认出了两具——” 宋平的声音戛然而止,再开口时带着强行压抑的沙哑:“那伙人很快就会被警方连根拔起,法律和正义会替你报仇。重华,人生就是得放下很多事情才能继续前行,不管发生什么,你爸妈都希望你平安。” 所有人都希望他平安,没有人希望他子承父业。但步重华知道,从那个血腥的深夜开始,他的人生就注定了只能往那一个方向前行,升学、考公、成为刑警……再没有其他目的地。 而被猝然打碎的人生另一面,永远凝固在了床头冰冷的相框里。 “……晚安,”步重华低沉道。 他把相框轻轻放回床头,九岁生日宴上欢笑的一家三口静静凝望虚空,卧室沉入了深长而静谧的黑夜。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9章 Chapter9 翌日清晨。 早高峰街道拥堵异常,公交车走走停停,挤得跟要爆炸了似的。拎着菜篮子的大妈、神情困倦疲惫的白领、背着书包玩手机的学生们随着车辆前后摇晃,吴雩被挤在车窗边,一手拎着素三鲜包子,一手抓着防护栏杆,防霾口罩遮住了俊秀的鼻梁和下颌轮廓,眼帘低垂向下,安静无声无息。 “哎你听说了吗,四里河中学下星期不上晚自习了,天天下午三点就放学回家……” “哇塞好爽!” “说他们那一片有鬼从河里爬出来杀人,烂得就剩一副骷髅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吴雩神情微动,眼角瞥去。 几个中学生挤在车门边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发出混杂着羡慕、兴奋和恐惧的叫喊,一个斜挎书包的小男孩眉飞色舞说:“我知道我知道,微博上都刷出来了,被杀内女的跟我表姐同一个中学……” 新闻这么快就出来了? 前方女白领把手包抱在身前,专心致志刷在线漫画,在“登陆即可抢先看!”的网页弹窗跳出时毫不犹豫选择了邮箱登录;她身后几个女学生头顶着头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地交换微信、微博、QQ各种信息,热火朝天地注册账号为心爱的偶像掐架拉票;车厢张贴的“区块链新经济!分享广告收益,百万年薪起航!”广告牌边,一名中年男子正举起手机,将信将疑地扫下二维码,按要求一步步输入了身份证手机号。 网络的触角无处不在又生生不息,就像无数个窥探的眼珠裹挟在潮水里,渐渐弥漫成深海,将人类社会的每个角落淹没至顶。 所有人都在这海域中尽情畅游,没人知道他们脚下隐藏着深不见底的数据海沟。 吴雩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叮当!公交喇叭响起。 “市公安局站到了,请拿好您的随身物品,排队有序下车……” 正是早晚两班交接的时候,市公安局刑侦大楼人来人往,大办公室门一开,隔夜的烟头茶水方便面汤气味儿飘得满走廊都是。 吴雩站在走廊外仔细吃完了他的素三鲜包子,把塑料袋团好扔了,刚准备回座位,突然只听身边紧闭的会客室门里隐约传来喧杂声:“……一个个披着官皮人五人六的,妈了个逼……” “?” 吴雩只见过被害人家属闹法医处,没见过敢在刑侦支队门口骂街的,刚觅声望去,突然大门“砰”一声打开,叫骂与哭声轰然一涌而出。 “别跟我扯那没用的!啊,我告诉你们!跟老子这儿没用!”一个四五十岁腆胸迭肚的汉子满身冲天酒气,逼得孟昭连连倒退出会客室,“我姑娘上个班就没回来,你们就得去抓她老板!赔钱负责!!” “萍萍啊,我苦命的萍萍啊!……”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跪在地上尖声哭喊,边上俩内勤姑娘急赤白脸,愣是扶都扶不起来。 孟昭有点狼狈,但还是不卑不亢地:“年大兴先生你稍微冷静下,警方不会放过任何线索,但我们也必须要按程序办事……” ——原来是被害者年小萍的父母,年大兴和范玲。 资料上只说年大兴是帮人看仓库的流动务工人员,没想到是这么个地痞流氓。 “什么线索?有个屁线索!老子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那个组装厂老板有钱!”年大兴醉醺醺地,指着孟昭的鼻子唾沫横飞:“有钱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为什么叫我姑娘加班到晚上十点半?!就不是在加班!把她搞死了往外面一扔,老子什么都知道!!” 孟昭咬牙道:“可尸检结果显示死者处|女膜完整,周身未见任何猥亵痕迹……” “别跟我扯那个!尸检还不是你们警察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当官的都护着有钱人!” 走廊上几个办公室的门都开了,值班内勤纷纷探出头,连从隔壁技术队过来拿资料的王九龄都觅声而来,惊异地向这边张望,议论声不绝于耳。 范玲大概是羞愧难当,终于止住哭踉跄从地上爬起来,抱着年大兴的腿往后拖:“你在说什么呀!什么乱七八糟的,萍萍她不是那样的女孩子!……” “你给我闭嘴!”年大兴一脚把她踹得向后,摔得差点撞上吴雩。 孟昭大怒:“你干什么?住手!” 年大兴大概是平时打老婆习惯了,在公安局都不知道收敛,被孟昭一吼反而更横了,扑上去把两个内勤姑娘一搡,拎起范玲就要揍:“你哭!就知道哭!一点忙都帮不上,没用的老娘们!” 孟昭尖叫:“快拦住他!” ——啪! 年大兴只觉自己手肘被铁钳似的力道攥住了,钵大的拳头再落不下去,瞪着赤红的眼睛一看,只见一个俊秀削瘦的年轻人半跪在哭哭啼啼的范玲身边,皱眉盯着自己。 “我艹你妈,警察敢打人?!” 年大兴酒意上头,用尽全力一推——他那体重少说200多斤,酒后蛮力又大,吴雩当场往后踉跄了好几步,在惊呼声中险些撞上墙! 孟昭没看到吴雩刚才一把抓住年大兴手臂的利落,只看见他轻飘飘被一把推开,登时就急了,知道这个脾气温和的新人不顶事,一边吼着让内勤去叫刑警一边就大步往上跑。但年大兴根本不在乎,还把去扶范玲的内勤姑娘头发一扯,小姑娘连衣服都差点被扯下肩膀,还被他劈头盖脸推到了地上! 王主任拔脚就往这边奔:“我艹这反了天了还?!” 孟昭冲上去护住小姑娘,眼见周围不是女的就是内勤,吴雩存在感约等于零,便当机立断:“去叫廖刚!快!” 嘭一下年大兴把范玲踹倒在地,唾沫四溅大骂:“滚边上去!我打自己老婆,关你们屁事!小心老子把你们给——” 话音未落,他脖子被人从身后一肘勒住,脸红脖子粗地消了音。 孟昭失声道:“小吴?” 吴雩脸色森冷,勾手一记猛甩,把年大兴重重砸到了地上! 咣当一声重响,干净利落碎裂金石,所有人都惊呆了,连范玲都张着嘴忘了哭嚎。 “你……你……”年大兴也摔愣傻了,紧接着暴跳如雷,蹿起来就抓住吴雩领口要拼命:“老子干死你个狗日的!” 公安局日常着装要求只针对内勤,外勤基本都是随便乱穿,吴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穿着那几件领口宽松洗旧了的淘宝T恤,推搡中后肩一扯,将浅墨色的刺青露出大半,振翅飞鸟一闪而过。 年大兴瞥见一滞,就在这眨眼间,吴雩抓住揪着自己衣襟的手,毫不留情反拧,骨节发出了清脆的——咔擦! “啊——”年大兴惨叫尚未出口,吴雩飞起当胸一脚,迅猛堪称开山裂石,闪电般把他踹得横飞了出去! 轰隆一声巨响,年大兴沉重的身体打滚摔倒在地,发出杀猪般的痛叫声! 众目睽睽一片死寂,没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孟昭头嗡一声就大了: “吴、吴雩!这里有监控!” 范玲哆嗦着瘫倒在地:“杀人啦!警察杀人啦!” “四里河这个案子按照您的吩咐,水上派出所已经针对凶器和凶手逃跑路线展开了搜索。但当天的降雨量险些让南城内涝,四里河直通渤海,流速非常快,水上派出所反映在案发附近打捞出凶器非常困难。另外,下游两岸也没发现凶手爬上来逃走的痕迹,即便有脚印,应该也早被暴雨抹平了……” 廖刚紧跟着步重华踏出电梯,汇报声突然被前方传来的喧杂打断了。两人同时抬头,步重华猝然一声厉喝:“住手!” 连滚带爬往前扑的范玲呆住,年大兴的嚎叫也戛然而止。孟昭正推着吴雩让他快走,闻言整个人惊跳起来:“队、队长?” 吴雩瞳孔骤然紧缩。 场面登时一片僵持,步重华大步上前,所有人下意识地给他让开了一条道:“怎么回事?” “是他先动手的!”几个值班警察反应快,抢先七嘴八舌道:“被害人家属闹着要抓组装厂老板要赔偿,这人还想打他老婆……”“砸了会客室!还动手打小吴!”“对对是他先动手的!” 年大兴从刚才就一直紧盯着吴雩,满脸掩饰不住的难以置信,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那其中还有一丝恐惧。不过这时候周遭议论纷纷,他也随之反应过来,抱着肚子就开始在地上打滚:“警察打人啦!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啊!就欺负我们老百姓呀,欺负我们没钱没势……” 哭的、喊的、打滚撒泼的闹成一团,不远处驻足观望的技术队王主任终于忍不住了:“卧槽这家子是什么鬼,撒泼撒到刑侦支队头上了,还不赶紧找治安拉下去?!” 旁边痕检赶紧把他拉住:“主任你冷静点!你不经常带头人身攻击步支队吗?” 王主任怒道:“我攻击是我攻击,那也不能给外人攻击啊!” 不管事实内情如何,警察在支队大门口跟被害人家属动手,首先就落了理亏,如何处理全看领导愿不愿意去保——步重华皱着眉看向吴雩,两人的视线蓦然隔空相撞。 吴雩的脸微低侧着,那姿态仿佛像平常一样局促拘谨,但仔细看的话却能发现五指在身侧微微发抖。他眼梢向上斜挑,似乎在紧张地打量步重华是什么反应,这个角度显得他眉骨格外深刻,下颔绷得极紧,鼻梁与侧颊都显出一种玉石般坚硬的质地。 步重华并不熟悉他这种神态,但此时此刻却能奇异地察觉到他的情绪——这个人正唰地竖起一身尖刺。 他甚至没能掩饰住平时隐藏得很好的敌意。 “你怎么样啦?你怎么样啦?”范玲手足无措地摸索年大兴,然后一屁股瘫坐在地,采取了自己最熟悉最本能的处事方式——拍腿大哭起来:“我可怜的萍萍呀!现在怎么办啊!我命苦啊!……” 人人敢怒不敢言,孟昭挡在吴雩身前想求情,张了几次口都没敢出声。步重华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问赖在地上的年大兴:“你还能站起来吗?” 年大兴立刻翻过身捂着肚子叫痛。 “行。” 步重华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然后他回过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吩咐廖刚:“——公安局门口寻衅滋事,把他带下去,关隔离室冷静冷静。” 吴雩一怔。 孟昭也意外一愣,紧接着喜上眉梢,几个值班民警不用领导吩咐第二遍就立刻扑了上去。只有范玲惊慌而软弱地一边“啥?啥?!”一边试图阻挡,然而这个瘦小干瘪的妇女根本拦不住警察,几个人七手八脚抬起年大兴就往前推:“跟我们过来!”“走!” 年大兴出乎意料地不敢说话,嘴里讪讪念叨着什么,频频回头看向吴雩,目光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狐疑和恐惧。 “别磨蹭!走!” 年大兴仿佛活见鬼般一缩,被几个民警厉声呵斥,跌跌撞撞押了出去。 “步队,您看,”孟昭搓着手笑道:“小吴他也不是故意的,他是为了阻止年大兴家暴妇女,您看这个事情……” 步重华没有答话,脸上也不见喜怒,微眯着眼睛打量吴雩。周围一圈人的心都吊着,半晌才听他问:“你没被打吧?” 孟昭赶紧捣了吴雩一下,低声说:“还不快道歉?” 吴雩低垂着眉眼:“对不起队长,我下次……” “你没被打吧?” 片刻安静后,吴雩含混吐出两个字:“没有。” 步重华点点头,说:“以后别在走廊上动手,有摄像头。” 众人都松了口气,气氛这才活泛起来:“那年大兴本来就酗酒家暴、小偷小摸五毒俱全,根本不问他姑娘怎么死的,上来就要钱!啧啧啧……” “你们别说,咱小吴是不是练过啊,上来就把人当胸一踹,咔擦!” “好样的吴雩,平时咋不见你这么威风呢!你下次就得硬气点知道吗!” 廖刚顺口笑道:“你们懂啥,全刑侦支队上下就孟姐一个女的,人小吴这是保护我方警花……”话音未落转过身来,正撞上步重华冷漠的注视,当场寒毛倒耸,瞬间消音。 “所有人回办公室,五分钟后开案情会。”步重华不动声色道,“这件事待会再说。” “五零二杀人案,被害者年小萍,十五岁,致死原因是造成外伤性心脏破裂引发的急性心包填塞,凶器是一柄宽度三点五厘米左右的双刃利器,尸体身上暂时没发现凶手任何痕迹。” “现场痕检的第一轮筛查已经结束,我们把泥土整个翻检了一遍,暂时没发现凶手脚印、血迹、指纹或者毛发。” “出去走访小岗中学的探组回复消息了,年小萍在学校没有什么同学矛盾或不良记录,校园暴力暂时可以排除。她打工的鸿兴组装厂老板和车间主任也接受了问话,详细笔录在这里,交叉印证没发现互相矛盾的情况。” …… “不要看技侦,技侦尽力了,你们造技侦有多努力嘛?”王九龄在满办公室人的炯炯注视中两手一摊,无奈道:“水上派出所联合蛙人在四里河连凶器的毛都没发现,更别说凶手了,我们能有什么办法?给你从土里变出个血指印出来?” 满办公室刑侦们炯炯有神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一副技侦爸爸再爱我们一次的表情。 “没办法,待会让法医小桂他们再对尸体做一次感光片,看能不能找到潜血吧。”王主任没好气道:“瞧你们这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嘴脸,下次团建再往技术队送霸王防脱洗发水,小心我就真翻脸了啊。” 刑侦们立刻掩了半边嘴当什么也不知道,步重华问:“沿途监控视频呢?” 所有人目光齐刷刷转移,老实巴交的视侦组长一下成了众矢之的,立刻开始发着抖摇头。 “那天下暴雨,可见度极差,案发地又属于城郊结合部管理胡乱的地区,监控筛查的范围太大了。”老好人廖刚叹了口气帮他翻译,说:“如果只盯着监控的话,查到猴年马月都不一定能有线索——完全不知道凶手跳河以后是在什么地方上岸的啊。” 既没发现现场痕证,也没排查出社会恩怨。也就是说,从案发到现在第三天,侦查工作几乎没有任何进展。 暴雨冲走了一切线索,凶手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把一件原本就扑朔迷离的案子变得更加诡谲了。 “年大兴有没有仇家?”蔡麟反坐在椅子上,抱着椅背举手发问:“那孙子一看就是个喝多了敢招惹马王爷的主,会不会他身上存在什么突破口?” 刚被招惹了的马王爷吴雩低头坐在办公桌后,因为T恤过于宽大,越发显得沉默削瘦,与刚才判若两人。 步重华看着他停留了半秒。 孟昭无奈道:“年大兴一口咬定自己遵纪守法,从不惹事,要求雇佣年小萍打工的鸿兴组装厂负主要责任,除此之外半个字都不肯交代,怎么办?他是被害人家属,我们只能询问他,又不能审他!” 这是肯定的,年大兴这种流氓地痞跟当地派出所交道打多了,早练成了死皮赖脸的滚刀肉。叫他主动承认自己平时那些偷鸡摸狗的龌龊事?那根本不可能。 “我已经让刑大的人去小岗村摸排走访了,下班前应该能有回音。”步重华站起身,沉声道:“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被杀,而目击者却毫发未损,如果其中有任何恩怨动机,她的父母十有八九逃不开牵扯,这方面还要往深里查。” 蔡麟麻溜起身:“是!” “凶手留下唯一确切的特征就是骷髅面具,加紧排查医院、公墓、火葬场、殡仪馆等地,对津海市周边没有实行火葬的乡村地方着重梳理,如果有任何买卖或偷盗尸体的线索要立刻彻查到底。另外,留两个机动组在队里应付突发情况,其他所有人散出去排查本市的人体模型生产厂家和经销商,要是有不配合的就通知当地工商,再不配合的,安排人去上门,检查他们消防。” 步重华不愧一线刑侦历练出来的老条子,这招可谓又毒又辣,所有人纷纷起身:“是!”“明白!” 外勤匆匆佩上警八件准备出发,廖刚在喧杂中压低声音,不乏忧虑地问:“如果面具这块也找不出线索怎么办,队长?” 步重华没吱声。 “咱们从来没遇到过现场这么干净的案子,监控缺失,被害人家属不配合,时间又紧张……要是这蹊跷的骷髅面具也查不出来历,五零二岂不成‘死案’了?” ——死案,没有线索、没有证据、没有动机、没有嫌疑人。每个刑侦队长任上都或多或少会遇到死案,就像沉疴宿疾,久而不愈,最终成为一辈子的心病。 “……这世上只有不够专业的刑侦,没有绝对干净的现场。”步重华顿了顿,说:“但我最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另一件事。” 廖刚一惊,只见步重华眉头紧紧压着眼眶,半晌才低沉道: “雨季要来了,你说他还会再次作案吗?” 廖刚悚然色变。 好运并没有眷顾刑侦支队。 技术队再三筛查,确认现场铲回来的那层泥土里不存在凶手的任何痕迹。法医对尸体进行了全面解剖和电子摄影,没发现关于凶器的更多特征,也没找到凶手的潜血指纹或DNA。 各个乡镇派出所都没有关于坟墓被盗掘的警情,殡仪馆跟火葬场的尸体火化记录也都对的上。各大医院和人体模型厂家被挨个约谈,反馈回来的消息非常不乐观,骷髅头盔的来路完全摸不到任何线索。 发生在暴风雨夜的五零二骷髅案,仿佛真是腐尸从冥河中爬出来,杀了一名凑巧路过的无辜少女,然后跳回阴间,从此再也不见了踪迹。 这案子还能从哪里下手呢?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0章 Chapter10 吴雩出了口气,疲惫地揉揉眉心。 窗外天色渐晚,玻璃窗映出荧荧发光的电脑屏幕,页面上的搜索图片赫然是一个个形态各异的骷髅头盔和人头面具,腐烂的、仿真的、考古出土的、海外展出的……但没有一个符合何星星对凶手的描述。 即便在搜索框里加上“祭祀”、“跳大神”等关键词,结果图片也跟记忆中模糊的场面大相径庭。 ——我真的见过吗?吴雩想。 步重华那天的话再次从耳边响起:“……典型的记忆紊乱型应激障碍,让他潜意识对记忆进行了篡改、夸张,是恐惧幻想和真实记忆互相交错造成的结果……” 如果应激障碍可能令人的记忆产生混淆,那么如何才能肯定二十多年前的场景是真实的? 会不会这个骷髅头盔,真的跟“那边的”宗教行为一点关系也没有? 吴雩站起身走了几步,透过半掩的百叶窗,可以看见步重华他们几个在支队长办公室里开会,连许局都亲自下来了,神情凝重地坐在沙发上听蔡麟汇报调查结果。 步重华表情聚精会神,衬衣袖口摞到手肘,侧坐在办公桌沿上。事实证明熬夜是抗衰老天敌,在支队熬了整整两天一夜后,连步支队警院校草级别的五官都没扛住造,眉宇间满溢着焦躁和疲倦,眼眶里则充满了吓人的血丝。 蔡麟的声音从门缝中飘出来:“现场这块我们几乎已经放弃努力了,从昨天下午到今天的调查重点一直是年家的社会恩怨,但怎么翻都翻不出线索,现在最大的难题是找不出动机……” 百分之八十以上杀人案都是熟人作案,找到动机就等于攻克了最大的难题,但偏偏这个案子连动机都毫无头绪。 吴雩下意识摸出根烟,还没来得及点燃,步重华像是有第六感似的突然抬头,透过门缝对他一瞪,食指和中指并拢隔空一点,意思是不、准、抽。 吴雩:“……” 许局的角度看不见门外:“哎?你怎么了?” “关注手下身体健康,展现我作为上司为数不多的关心。”步重华平静回答,转向蔡麟:“对各大医院太平间的筛查结果出来了吗?” 蔡麟愁眉苦脸说:“连非法运营的私人太平间都被我们挖了个底儿掉,别说骷髅头了,连完好不腐的头都没有丢失记录……” 步重华脑子里飞快地琢磨案情,眼角余光瞥着门缝外的吴雩,只见他深深吸了口气——那瞬间步重华感觉到自己的祖宗十八代又被亲切问候了一遍。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紧接着吴雩又生生忍住了,转身走出了大办公室。 上外面抽烟去了,步重华想。 他这么想着,内心又觉得好像自己对这小子的关注度稍微高了一点。他还没来得及分神去思考为什么,突然廖刚探头进门叫了声许局,然后问:“队长,您让三组排查年家人在来津海之前的社会关系,现在他们把结果返回来了,听吗?” 许局立刻忘了刚才那茬:“听听听,怎么样?” “年大兴,今年四十五岁,老家在高池县羊枣子村。平时租住在津海周边城郊结合部的小岗村,陆续干过水泥工、装修工、看仓库等等杂活,属于流动务工人员。据高池县派出所传真来的记录来看,是个偷鸡摸狗、酗酒闹事、打老婆打到村委会调解了七八次的混混,在老家那几年横行霸道,经常跟村民争执打架,还曾经强占过邻居的半块宅基地。” 许局立刻说:“那赶紧顺着这条线往下查,派人去他老家摸排啊?” 廖刚赶紧哦了声要走,却突然听步重华:“——等等。他占过邻居的地?” “是,我们收到的传真全是一条条出警记录,每条记录里都有概略警情……” “不对。”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满头问号,炯炯地盯着步重华,只听他轻声道:“年大兴只有个女儿,在那些落后的地方算‘绝户’,即便是个横行霸道的混混,也最多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占点便宜,绝不至于强占邻居的地,现在很多地方争宅基地是能打出人命的。除非他有其他倚仗,足以让其他乡邻都不敢招惹,但又不是涉黑,否则地方派出所跟我们交叉印证时不会一点风声不提……” 宅基地按每户人头分,家里男丁越多越说得上话,廖刚心想难道邻居是个寡妇?残疾?老人? 步重华脸色突然一变,不知想起什么,疾步走到办公桌后打开了电脑。 许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哎?你查什么?” “内网。”步重华紧盯着屏幕荧光:“全国公安犯罪数据库。” 吴雩下到刑侦支队大楼门前,深深吸了口初夏夜晚清凉的空气,这才点燃那根烟,翻开了手机通讯录,无意识地在上下滑动屏幕。 真的要打么?他有些犹豫。 从来津海之前他就知道,自己只需要打卡上班、按时拿钱,过两年辞了职,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人海里,安稳平庸地活到老死,这辈子就算无愧天地也无愧本心了,那些血腥离奇的杀人案其实都不该再跟他产生任何关系。 但不知道为什么,年小萍死不瞑目的灰白眼珠和步重华布满血丝的锐利瞳孔,就像被快进了的哑剧画面般,始终不停地交替闪现在他脑海里。 “……”吴雩长长出了口气,终于夹着烟,按下了那个号码—— 云滇省机场。 林炡拎着公文包大步走出抵达大厅,一辆黑色轿车早已等在人行道边,司机麻溜下车打开后门,叫了声林科。 林炡一言不发,坐进车里。 司机早已习惯了他的作风,也不以为意,一边发动汽车一边从后视镜小心打量他:“咱们现在是去哪儿,林科?我送您回家还是——” 林炡微闭着眼睛,吐出两个字:“省厅。” 司机已经跟他有一段时间了,能感觉到他表面虽然没有异状,但心情却不太好,于是闲话半句没说,立刻打灯转向。 就在这时车里响起了手机铃声。 林炡猛地睁开眼,接通电话,那瞬间他的语气让司机怀疑自己听错了:“喂?” “方便说话吗?” 电话里那道声线略带沙哑,但有种沉静的质感,司机确定自己从没听过。他不禁往后视镜看了一眼,意外地发现林炡眼睛弯弯地,他在笑! 林科竟然在笑,是他的眼睛还是后视镜出了问题? “方便,我飞机才降落——怎么了?” 通话对面电流沙沙,少顷才听那声音含混道:“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林炡不自觉坐直了,声音里都带上了笑意:“什么忙,你说?” 吴雩站在分局门前的人行道上,在袅袅烟雾中眯起眼睛,灯火繁华的街道夜景尽数映在了他眼底。 “我早年在南边的时候,有一次进到当地村落,偶然看见巫师戴着人骨面具跳大神。有时我晚上会梦见之前的事,那人骨面具还挺吓人的,醒来以后就想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宗教活动,还把图画了下来,一整天都在琢磨它。” 林炡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听到最后脸色已经有些凝重了:“你晚上经常做梦?” “偶尔吧。”吴雩含糊应付了一句,说:“我就想知道那个面具是做什么用的,感觉很多事如果想通了,以后也就不会老惦记着过不去了。我听人说你的权限查东西快,能帮我查查吗?” 林炡沉声问:“你晚上经常做噩梦,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吴雩一时语塞,顿了顿之后气馁道:“可能有点违反纪律,你不方便查就算了。” 林炡幽幽叹道:“吴雩……” 司机知道自己应该眼观鼻鼻观心,但林科长那口气叹得,好似咽下了千言万语,让旁人心肝肺腑都不由跟着一颤。 所幸林科长在那一叹之后就没说什么,只温和地道:“那你把你画的图发给我吧。” 在案子没破的阶段披露关键性线索是违法的,即便对方是不同辖地的同事也不行。所以吴雩之前就把骷髅头盔粗略临摹保存在手机相册里,用短信发给了林炡。 手机嗡地一震,林炡看了眼。 “知道了,交给我吧。”他顿了顿,好像终于还是忍不住,对着手机低声问:“吴雩?” 吴雩唔了声,正夹着烟要抽,突然不远处阴影里响起手机拍照时特有的:咔擦! 这动静极其轻微,在繁华热闹的街道上简直不起眼到极点,但电光石火间,原本半侧身体的吴雩却猛地抬头,精确无比觅声望来,紧接着手就顿在了半空中。 ——年大兴站在人行道对面,手机摄像头还来不及藏起来,一张横肉脸绷得紧紧地,自下而上死死盯着他。 远处绿灯转红,赤红的光映在那三角眼里,泛着淬过蛇毒般的光。 吴雩经历过太多生死瞬间,几乎在同一时刻就预感到了什么,瞳孔猝然压紧。林炡在电话那头问什么,但他没有在听,他看见年大兴面孔扭曲着,张开嘴做了几个口型: “二、三、六、五、九——” 分局办公室里,步重华的光标从密密麻麻的网页上迅速滑动,随即一停,屏幕上出现了年大兴呆滞僵硬的二寸免冠照:“果然。” 许局一看:“哎呀,这小子有前科?” “可是我们收到的出警记录……”廖刚戛然停住,然后猛地反应过来,全国犯罪人员档案数据库还没建成,派出所的无犯罪记录只保存十年,而且如果年大兴是在外省羁押的,原籍派出所不一定有联网! 而在那些特别封建的地方,除了家里儿子多,还有什么能震慑四里八乡? ——蹲过大牢! “年大兴,原名年贵,十四年前因协助贩卖鸦片不满200克被判有期徒刑三年,并处五千元罚金。”步重华逐字念出内网上的记录,目光落在下一行上:“服刑地云滇,锦康区看守所,保山监狱。” 23659。 夜风清凉,笑语喧杂,没人注意到吴雩一动不动地站在人行道上,瞳孔微微扩张。 这串数字仿佛一把钥匙,将记忆角落里某扇不起眼的门轰然打开,封锁多年的画面迎面呼啸而来。他仿佛再次看见铁窗外支离破碎的天空,远处一声声脚步回荡,随即牢房铁门哗啦关上,看守在空旷阴森的走廊尽头提高声音: “二三六五九!有人探视——” “没想到吧?这么多年过去了,躲不掉的还是躲不掉?”年大兴咧着嘴,喜悦的调子几乎控制不住从那口发黄的冰|毒牙里喷出来:“穿上官皮又怎么样,条子知道你以前的事情不?” “吴雩?”林炡似乎听见了什么,感觉到通话那头的呼吸紧促起来,立刻问:“你怎么了?” “……” “喂?吴雩!” “死者财物没有遗失,无猥亵性侵迹象,现场目击者毫发无损。排除情杀、劫财、利益纠葛,仇杀或灭口应该是目前最可能的杀人诱因。年小萍跟范玲都没有社会恩怨,如果这个案子的方向没错,关键点有可能落在年大兴的前科上。” 支队长办公室里所有人纷纷起身,步重华沉声道:“年大兴没有跟我们说实话——蔡麟去联系小岗村派出所,让他们立刻带年大兴过来帮助调查,现在就去!” 蔡麟一跃起身:“是!”紧接着飞也似地跑了。 步重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中指关节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呼啦打开窗户。晚风裹着热热闹闹的都市气息一拂而入,瞬间吹散了外面大办公室的浓厚的香烟、泡面、地沟油炸串味道,令人精神不由一振。 分局门口的树荫下亮着一星红光,步重华定睛一看,只见那果不其然是吴雩,正背对着他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也不知道在跟谁聊什么。 ——跟谁?朋友? 那天医院门前开走的黑色奥迪以及那晚最终没有得到回复的短信,两者突然同时从记忆中浮现,让步重华心里蓦地升起了一丝古怪的感觉。 ……真是想案情想魔怔了,人家的私生活关你什么事。步重华心里对自己一哂,正要关窗,只见吴雩终于举着手机转过身,似乎要回刑侦支队大楼,却突然又站住了,以一种要转不转的僵硬姿态立在树荫下,紧盯着不远处的什么东西。 步重华心说他在看什么,便顺着视线往前望去,透过人行道边的树冠,隐约望见那里站着个人,但看不清是谁。 “老板!”蔡麟举着手机推门而入:“小岗村派出所巡警去敲了年家门,他老婆说他那天从公安局走后就没回家,电话也打不通,已经失联了!” 失联?! 所有人面色一变,步重华当机立断:“查他名下的出行记录,车票、机票、长途汽车站高速公路收费站,48个小时内的手机通话记录和他家附近公用电话亭监控录像,王九龄!” 正巧王主任捧着泡面从楼上溜下来,准备从刑侦支队的柜子里偷卤蛋吃,闻言一个趔趄,惊慌失措道:“我我我只拿一个……” “年大兴手机三角定位,现在就去!” “哎呀你凶、凶什么凶嘛!”王主任赶紧往怀里揣了袋卤蛋,想想又飞快地替法医室多拿了一袋,嘴里还嗦着面条,一个箭步冲上楼。 刑侦支队大办公室陡然陷入了忙碌,人人都在快步来去,空气里漂浮着紧张的味道。步重华回头把窗户一关,抓起办公室钥匙,正准备上楼去技术队,突然眼角余光瞟见什么,猝然回过头—— “吴雩?”电话那头林炡低吼起来:“回答我!你怎么了?” 吴雩没答话也没动,只见不远处年大兴森然一笑,那是拿住了某个致命把柄后满意又贪婪的笑容,一字字道:“你完了。” 年大兴转身就跑,同一时刻,吴雩将烟头弹进数步以外的垃圾桶,红光在黑夜中划出一道弧线,映在高处的步重华眼底—— “没事,”他沙哑道,“回头联系你。” 林炡:“喂?什么?” 通话猝然切断,吴雩拔腿就向年大兴逃跑的方向冲了出去! 步重华喝道:“姓年的在那!来人!” “队长?”廖刚觅声抬头,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见步重华旋风般转到办公桌前,抓起手机,调出吴雩的号码按下通话键,但无人接听,再打直接被挂断了!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忙……” 步重华疾步冲出办公室,脚步不停地吩咐廖刚:“年大兴刚才在分局门口,吴雩正在追他,叫老王同时查姓年的和吴雩两个手机定位,蔡麟!” 蔡麟正唏哩呼噜吃泡面,闻言把筷子连汤带水一甩跟着冲出来,踉踉跄跄大喊:“老板什么情况?!等等我一起走!” “通知交管局,出人沿途拦截,车钥匙!” 蔡麟卯足力气一抛,吉普车钥匙呼呼打旋而来,步重华头也不回,啪地接在手里,闪电般冲下楼道,开车打灯。警用牧马人一个漂亮的三角掉头,冲出大门,呼啸着汇进了马路! 哔哔—— 车喇叭此起彼伏,载着愤怒的叫骂飞快远去:“跑什么跑?!”“作死啊!”…… 吴雩停下脚步,整个人就像绷紧的弓弦,猝然回头一扫,余光锁住了十数米外巷口疾闪而逝的背影。下一刻他冲进小巷,只见年大兴猛地推翻了挡路的垃圾杂物,在稀里哗啦地声响中踉跄奔向前方,不远处的围墙上到处画着醒目的“拆”字,是城中村。 ——现代都市中低洼、混乱、藏污纳垢的旮旯,是罪恶滋生最好的温床。 风声从耳边呼啸向后飞驰,吴雩眼底划过寒光,脚底骤然发力,跃起踩上围墙,飞檐走壁数步,轻而易举超过了连滚带爬的年大兴,凌空三百六十度翻身落地,甚至没带起半丝声音! “!” 年大兴立马止住步子,差点摔了个跟头。顺着他颤抖的瞳孔向前看去,数米以外的小巷中,吴雩从光影交界处缓缓站起身,侧影被他身后的那轮冷月拉得锋利狭长。 “……你想起我是谁了?”年大兴脸上肥肉乱颤,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 吴雩默不吭声。 “没关系,我记得你,每当我看见这个都会想起你!”年大兴把松松垮垮的跨栏背心一撩,肚皮上赫然一道蜈蚣似的弯弯曲曲的疤,足有半个巴掌那么长:“——想不到吧,从云滇到津海,隔着大半个中国,还他妈有遇见故人的那一天!” 他上下打量吴雩,小眼睛里闪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你倒有本事,还披上这身条子皮了,应该不仅仅是送钱找门路那么简单的吧?你说,要是条子知道你他妈是越狱的逃犯,你下半辈子还能不能从牢房里出来?!” 吴雩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你想怎么样?” 年大兴咧嘴大笑,得意至极:“你觉得我想怎么样?!” “你要钱?” 年大兴没想到他这么直接了当,顿时更神气了:“钱?老子不缺钱!这样吧,你自己倒是说说,当年把老子肚子上豁这么大一刀,该赔我多少医药费、精神损失费?你们条子老说什么天网恢恢,你撞到老子面前算不算报应,嗯?” 吴雩知道他在拖延时间,右手缓缓摸到后腰,从皮带上轻轻拔出一把匕首。 那匕首刀锋极其狭窄,也不知道是磨了多久,月光荡在刀刃上,反出一道森寒的弧光。 年大兴毫无知觉:“再说你能有几个钱,老子要发财,可不缺门路,想叫你死的人多得是!现在可不是当年蹲牢房的时候了,光拳头硬可没用,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办法……” 吴雩不易察觉地重心前移,持匕的手缓缓垂在身侧——但就在这时,他身后城中村的方向传来了摩托轰响,急速逼近,转眼就到了近前! 呜——呜——引擎轰然停止,窄巷前后同时闪现出摩托车头灯。吴雩眼睛被刺得一眯,只见这破败的方寸之地已被照得灯火通明,紧接着七八个小混混扛着撬棍、握着菜刀齐刷刷从车上下来,不怀好意地堵住了前后两端巷口。 然后巷尾堵着的那几辆摩托后又缓缓驶来一辆豪车,车门打开,钻出来一个五十来岁圆头大耳的男子,可能是因为相由心生,看面相便非常不善: “十年了,真是老天有眼啊!” 吴雩的目光落在那人手上,只见他右手全无异状,左袖口下却空空荡荡,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终于想起了这是哪号人。 ——或者说,他总算想起自己是怎么剁下这只手的了。 五六辆警车一线冲出分局大门,闪烁着夺目的红蓝警灯,很快融入了都市夜晚的街道。 “三组0027三组0027,五分钟前目标经过文兴路明珠娱乐|城正门,重复一遍五分钟前目标经过文兴路明珠娱乐|城正门,完毕!” 步重华一手方向盘一手步话机:“知道了,我正在赶过去。” “华哥!目标接近高速出口与新瀚路交叉地带,正往南边移动!” 警车闪电般拐过马路,步重华单手方向盘打到死,同时心内一沉。新瀚路以南不远是老昌平区,错落分布着津海市最大的城中村,据说准备年底拆迁,现在正是鱼龙混杂难以监控的阶段,而且难以计数的小巷曲折复杂,很多地方根本连车都通不过,上哪去找人?! “老板!”蔡麟在风驰电掣中喝道:“他们往城中村方向去了!” 嘶地一声尖响,轮胎才摩擦声中急剧停住,步重华反手嘭地甩上车门,脸色森寒冷峻。 他身后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身前却是错落的窄巷、破旧的道路和低矮的棚户房,地上集聚着一滩滩水洼,脏污发黑的老式空调外机嗡嗡作响。 “三组到哪里了?”步重华走进巷子,对步话机轻声问:“技术队那边怎么样?” “我们最多七八分钟就到,王主任正让人追踪年大兴的手机定位!”蔡麟顿了顿,背景中其他频道此起彼伏,不知收到了什么信息,突然咦了声:“华哥?” “怎么?” “王主任联系不上吴雩。”蔡麟狐疑道,“他说,吴雩的手机上有反追踪装置。”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6章 Chapter 第6 随着拉链拉下,裹尸袋发出轻微摩擦声响,垂到了铁架床上。 年小萍毫无瞳孔的眼呈一片灰黑,猛然跳进了吴雩的眼底。 “害怕啊,小哥”突然身边有人笑问。 吴雩一抬头,还以为是哪个警察,定睛一看却只见是跟派出所法医车来的殡仪馆司机,正百无聊赖地从车窗里伸出个脑袋来,笑嘻嘻跟他搭话。 才英区派出所虽然是个大所,但因为辖区偏远,在一级派出所中算比较穷的那种,说要建新型解剖室说了好几年,却到现在都没建起来,每次一出命案法医就得从殡仪馆找司机来拉尸体,然后再提溜着箱子跟车去殡仪馆做尸检。 这司机拉过的尸体没有上百也有几十,早就做熟了,在命案现场又不能下车去乱走,好不容易抓到个人来聊天就很高兴“哎,小哥你说你一条子,怎么还怕看死人呢,没见过呀” 吴雩苦笑起来“见过。” “嗨,那你就是见得不够多像我,成天就跟这打交道,早就跟看冻肉一样没感觉了,半夜里一人儿拉车完全没问题”司机得意地摆摆手,又问“那像你们这样的警察,见过多少死人哪” “很多。” “很多是多少”司机大拇指冲自己点了点“我见过的能组一个营什么样儿的都有你呢” “一个军吧。” “啊”司机大惊“你吹牛呢” 吴雩不置可否。 “那你都见过这么多了,还怕毛啊” “越多越怕。” “啥,啥意思” 司机大惑不解,吴雩却只在他的瞪视中平淡地拉了拉嘴角“见得越多,越知道那不是一滩滩冻肉,而是一个个人,怎么可能不怕” 司机满脸你在说什么云里雾里的表情。 吴雩也没多解释,自嘲地摆摆手“是我越活越回去了。”然后拉上了裹尸袋的拉链。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身后伸来,抓住他的手腕往下,就着这个姿势迫使他再次将裹尸袋完全拉开了。 吴雩头一抬,身侧竟然是步重华。 司机见领导来了,立马嘿嘿赔笑两下缩回驾驶室,还没忘给吴雩丢了个同情的眼神,那意思是偷懒摸鱼被领导抓包你还是赶紧自求多福吧。 然而步重华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跟司机聊天似的,唤了声“蔡麟。” 蔡麟哎了声,偷偷冲吴雩使眼色叫他快溜。 “你别走,”步重华像是脑后长眼,突然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吴雩只好站在了尸体边。 “我说何星星不太可能是凶手,是因为这个伤口。”步重华戴着手套,轻轻揭开年小萍胸前虚掩的衣襟,指着心脏上方已经腐烂的刀口,只见周围皮肉灰败发胀,被雨水冲刷得毫无血迹,散发出一股极其浓重且难以言喻的味道。 “凶器从肋骨缝隙间向下刺入,直取心脏,长三点五厘米左右,深七点五厘米,从形状来看应该是一把双刃利器。双刃刀在劈刺中非常容易造成细小伤痕,但死者皮肤上却没有试探伤、抵抗伤、挣扎格挡造成的划伤,双手及手臂内外侧都没有任何条件反射挡刀留下的痕迹,衣物布料破口平滑且周边完整,这说明什么” 蔡麟认真地托腮倾听,吴雩也没吭声。 “首先,年小萍确实是在毫无防备、很可能惊呆了的情况下被一击毙命的。其次,凶手非常熟练且力气极大,杀人的心理素质极其高,不可能是个事后慌不择路偷邻居家摩托车逃跑还被交警抓住了的小混混。” 吴雩目光微动,只见步重华放下年小萍冰冷的手,重新拉上了尸袋。 “那,那您不会真信那骷髅杀人的 口供吧”蔡麟还是很犹豫“这作案过程也太扯了” “蔡麟,你得记住一件事。”步重华说“很多时候目击者的口供与事实大相径庭,但那只是从另一个角度描述了真相。” 蔡麟的表情更迷惑了“也就是说” “步队,步队”这时廖刚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远处走来,大声道“我让才英区派出所把目击者提过来辨认现场,现在人已经到了” 他们几个人同时扭头望去,只见一辆警务车停在河岸边的石滩上,刑大队长亲自带两个辅警押着一名少年,把他扯下车,远远往这边走来。 “那就是何星星,看着不高吧差俩月才满十八。”廖刚摇头一哂“幸亏没成年,我听小岗村派出所的人说,这小子将来十有是个要上山的主儿,看守所都留不住他” 话音刚落,只见那少年突然一个趔趄,望见了警车边铁架上的尸体,直勾勾站住了。 “干嘛走啊”辅警不耐烦呵斥。 “年年”何星星嘴里咕哝出几个音符,突然抱头大叫,连滚带爬往后蹿“鬼鬼有鬼” 他的尖叫相当凄惨,周围空地上所有人唰唰望去,连刑大队长都急了“干嘛呢给我站住” “不是我干的不是我” “站住,不许动” “不是我有鬼啊啊啊啊别过来,别过来”两个辅警愣抓不住何星星一个人,这瘦小的少年简直吓疯了,挣扎中被勒得直翻白眼,满脸惊慌狰狞“是鬼是鬼啊啊啊饶了我饶了我啊啊啊啊” 凄厉的尖叫在现场久久徘徊,众人面面相觑。 “我艹,”廖刚也惊呆了“现在怎么办” “押回车上,让老郑他们看着。”步重华当机立断,说“蔡麟,你亲自去审他。”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具死人骷髅从草丛里钻出来,你眼睁睁看着它拿刀杀了年小萍” 半小时后,派出所警务车里,蔡麟提高声音,充满压迫的审问一字字砸在了对面少年的脸上。 何星星黑、瘦,两手就跟俩枯枝似的戳出袖管,神经质地紧紧抓在一起,满头天生的卷发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都已经干结住了,瞪大的眼睛空虚无神,直勾勾盯着车厢空气中漂浮的灰尘。 他脸上黑一道灰一道红一道,额头上顶着块纱布,边缘还隐约透出干涸的血迹,显得那呆滞的眼神格外吓人。 步重华站在打开的车窗外,向里扬了扬下巴,尾音隐约有些不悦“那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几个派出所民警同时叫起苦来“真跟我们没关系”“他自己弄的”“简直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这次” “凶杀大案未成年,万般手段也不敢上啊,是这小子自己跟狂犬病发作了似的。”刑大队长苦着脸解释“您是没看见那劲头,我们队小张不过多问了句那骷髅怎么可能会动呢完了这小子立马就疯了,又是赌咒发誓又是跪地求饶还自己咣咣往车窗上撞,要不是我冲进去拦得快,他能现场给咱们上一出跪钉板” 边上有民警小声嘀咕一句“演的吧”周遭顿时投来好几道瞪视。 步重华淡淡道“你去隔壁叫个中戏毕业的来试试能不能演这么真” 民警缩着脖子不敢言语了。 “我没撒谎,我没撒谎,不是我杀的”何星星用力抓住头发,头皮屑雪片样的往下掉,干裂的嘴唇不住颤抖“真的不是我杀的,就是鬼,是鬼,你们为什么不肯相信这世上有鬼” 蔡麟毫不留情打断了他“五月二号当晚十点,你在组装厂门口等到年小萍,一起坐上公交车回家,十点四十分下车 后直到案发期间再也没人见过你俩。你为什么偏偏要在那天晚上去接她” “我没有,不是我,我” “我问你为什么偏偏要在那天晚上去接她” “我喜欢她”何星星嘶哑吼道“因为我们在耍朋友我没有杀她” “没人能证明你们之间的关系。”蔡麟打开面前厚厚的走访笔录,翻了几页,嘴角倏而挑起冷笑“年小萍是个初中学生,天真,幼稚,纯洁,无辜,而你是个退学打架偷盗收保护费的小混混。你家楼下便利店老板已经作证案发前一个星期你在他家买了一盒保险套,为什么嗯” “我只是” “只是什么说,你买保险套到底是想对她想干什么” 何星星怒吼“真的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干” 两人对视半晌,蔡麟目光如剑,而少年眼里布满了通红的血丝。 “也许你只是没有亲自干。”蔡麟在何星星绝望的瞪视中慢条斯理道,“跟年小萍同一车间的工友作证,她不止一次提起要攒钱带母亲离开城市,回到家乡,这意味着她有很大可能性将与你分手。也许你只是想教训教训她,也许你找了别人或者是哥们,但没想到年小萍死了。走投无路之下你偷了邻居的摩托车,却在高速公路上自投罗网” 哗啦一声手铐撞响,何星星脖子上青筋全暴了出来“我说了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找人,我不想杀她,求求你相信我求求你相信” “那就把那天晚上的实情说出来。”蔡麟冷漠地向后一靠“别跟我扯什么骷髅杀人的鬼话,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是否有任何顾虑,统统都给我老实交代,否则你就是这起凶杀案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嫌疑人。” 周遭凝固许久,车内外数道视线紧紧盯住了何星星。 少年疯狂沙哑的呢喃终于缓缓渗了出来 “我看到一个骷髅,就是骷髅,脸上手上全是白骨头,腿上也是白骨头” “妈的”所有人同时泄气,廖刚一拳锤在车门上骂了声“艹” 到这份上了还满嘴骷髅骨头的,可怎么审下去 里面的蔡麟表情也没绷住,从口型看他大概无声地骂了句娘“你不是说凶手穿着黑色长衣长裤吗,上哪儿看腿上全是白骨头能给个准话别他妈扯蛋呢吗” “真的是一个骨架子,头那么大那么大”何星星已经完全神经质了,一把接着一把狠命揪自己的头发,发着抖不停自言自语“为什么会有鬼这世上为什么会有鬼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相信我” “老子才是真他妈见了鬼” 廖刚忿忿道“我看这小子八成就是嫌疑人,现在怎么办老板做精神鉴定” 步重华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少顷呼了口气,这个动作让他双肩轻微一松,肩背肌肉在笔挺的衬衣下的轮廓一现即逝。 “不一定,”他终于说。 廖刚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何星星这种跟警察打交道惯了的小混混,即便真要杀人,也不至于编这种一戳即穿的谎话,用抢劫杀人或失足落水这类借口倒更有可能,所以我倾向于他真的看到了什么,代表骷髅这一意象的特征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在惊恐中造成了短暂的记忆障碍换言之,就是tsd。” 吴雩正拎着几只物证袋从不远处经过,突然听见什么,站住了脚步。 “tsd”正巧有个派出所民警顺嘴问。 “创伤后应激障碍,又叫战争性神经官能症。”步重华从车窗倒映中瞥见了吴雩,但没有理会“是指人经历过凶杀、战争、惨烈事故后通常出现的心理后遗症,包括记忆紊乱、惊悸噩梦 、情感解离、强迫症式地不断回忆最令自己痛苦畏惧的场景还有一种情况目前国内研究得不多,是被害者在事故刚发生时并不表现得惊慌害怕,甚至连老练的刑侦人员都看不出心理受创痕迹,但其隐藏症状却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愈演愈烈。这种沉默内向的受害人是最危险的,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已经恢复正常生活了,但实际上他们内心的恐惧绝望却日益严重,有可能会在很多年后突然萌发出自杀倾向, 甚至有可能因为心理失衡而突然从被害者转变成加害者。” 周围一圈年轻民警似懂非懂。 只有廖刚看着步重华,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乎要开口打岔,又陡然沉默下来。 “何星星这种情况是典型的记忆紊乱型应激障碍,创伤经过两天发酵,让他潜意识对记忆进行了篡改、夸张,还放大了最恐怖的那部分经历。所以他现在一会说凶手穿着黑色衣裤,一会又说凶手四肢全是白骨,就是他潜意识中的恐惧幻想和真实的记忆互相交错造成的结果。” “那这何星星现在是神经病啦”刚才提问的那个年轻民警挠着下巴,皱眉道“这小子看着不像那么弱鸡的人啊,凶手又没伤害他,光是目睹行凶过程就能吓疯掉” “你给我闭嘴”廖刚呵斥“什么精神病,有没有点专业素质,什么都往精神病上” “tsd不等同于疯子,也并不值得羞耻。它跟软弱或矫情都没关系,而是经历创伤后的自然反应。”步重华冷淡地打断道,“连战场上最强悍的战士都可能患上tsd,你永远体会不到别人经历过怎样严酷的事情,所以不要轻易下论断。” 那小民警刚毕业,当时吓得蹭一下就站直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是是” 廖刚还待要骂,步重华却面无表情地转过了头。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车窗倒映中的吴雩微微向这边偏着头,表情入神,似乎在很专注地听自己说话。 他怎么了 步重华皱眉回头,两人视线蓦然相撞。吴雩一个激灵回过神,立刻垂下眼睛,转身走了。 他走路姿势其实有点不自然,应该是脊背伤处还很疼的缘故。 “”步重华注视着那削瘦的背影匆匆离开,内心突然升起了一丝非常奇异的感觉。 但那只是瞬间的事,蔡麟蹬蹬蹬从车里跑出来“老板,现在怎么办” 在场所有人都无计可施,眼巴巴盯着车里蜷缩成一团发抖的何星星。步重华回过神来,“唔”了声说“你让人拿纸笔进去,让何星星画出他看到的凶手。我看他口供中唯一没有变过的是对凶手头部的描述,因此形成应激障碍的点大概率就落在这上面。跟他说不用在意四肢,关键要画出骷髅的头,只要能画出来警察就相信他。” 蔡麟也一筹莫展,姑且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是” 河堤现场拉拉杂杂来了几十号警察,挖土的测量的捡石头的,满场忙得热火朝天。蔡麟打发小警察去痕检那要了纸笔,送回警务车上给何星星,半晌只见这小子呆滞的黑眼珠在白眼眶里一轮。 不知怎么,蔡麟觉得自己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死刑犯一般的绝望。 “老板,你说这小子真的行么”廖刚压低声音问,“他保持这样得有二十分钟了,要不先带回局里关起来慢慢审” 从刚才书记员递来纸笔开始,何星星只画了一笔与其说是“画了”一笔,倒不如说是用尽全力在纸上狠狠划了一刀,覆在夹板上的纸应声而破,然后他啪地一声把笔丢下,发着抖捂住脸,就再也没变过姿势。 步重华紧盯着车窗里少年的一举一动,斟酌片刻后道“叫蔡麟给他根烟。” 小民警跑上车传话,蔡麟点了根烟递过去“喂 。” 何星星不动。 “喂”蔡麟喝道,想拨开他掩面的手。 何星星触电般一哆嗦。 蔡麟有点不耐烦了“放轻松点想到什么就画,想不到就跟我们回局子,反正你” “别碰我”仿佛猛然触动了某个机关,何星星几乎全身惊跳起来,疯狂挥舞双手往后仰“别碰我,别碰我,鬼、鬼、鬼” 稀里哗啦巨响,少年带着椅子向后翻倒在地,车内外所有人同时变色 蔡麟霍然起身“老板” 话音未落,车门呼地被拉开,步重华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角落里两个书记员立刻起身叫步支队,步重华却置若罔闻,从地上一把拉起少年,不顾他尖厉的哭泣反抗,直接推到椅子里按住,居高临下喝道“何星星” 这三个字犹如惊雷炸响,何星星应声巨震,紧接着纸笔被重重拍到了他眼前。 “你不是说有鬼吗”步重华直盯着少年眼窝,目光几乎能透过视网膜刺进他大脑里去,将脑髓连红带白地生生从颅骨里挖出来“既然你说有,就画出来给我看。不用怕画不出来或没人信,哪怕只画几笔都是我们调查的线索,你不想替冤死的年小萍报仇” 何星星干裂的嘴唇一抖。 “她死在荒野上,而你不敢来市局报案,让她足足烂了三十多个小时现场物证全毁完了才等来能替她伸冤报仇的警察。你还算是个男人么” “可是,”何星星本来就大的眼睛几乎全成了血红“可是他们不相信他们不相信” “我相信你。”警务车鸦雀无声,只听步重华一字一顿地直盯着少年的瞳孔“我知道你很害怕,一闭眼就开始做噩梦,控制不住自己回想那个最恐怖的画面。我知道你恨自己无能救不了她,也恨当时无人可以求助,年小萍的鬼魂随时要来把你逼成疯子。” “但我也知道你喜欢她,不可能是凶手。” 步重华在何星星赤红的瞪视中将纸板一寸寸推到他面前,说“我相信你。只有把鬼画出来,你才能救年小萍,也能救你自己。” 眼泪从何星星眼角大颗大颗地往下滚,但他哭不出声,本来就没多少肉的身体上每一根骨头都似乎在抖。警务车内外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所有人都闭住了呼吸,步重华就这么死死地盯着他,慢慢放开手退后半步。 “它它的头”终于何星星变调的哭音慢慢渗透出来“它的头特别大” 步重华一使眼神,蔡麟眼明手快捡起笔递上去。 “它的眼是两个窟窿,鼻子是个洞,牙齿牙齿是黑的” 众目睽睽之下,何星星终于在纸上画出了几笔拙劣的线条,夸张变形的人头骨渐渐出现在白纸上。 “头顶鼓出来,很鼓,很鼓” “是头发么”步重华声线稳定得可怕,问“头顶鼓出来,是头发还是其他东西” “头顶头顶”何星星恍惚念叨。 他的视线穿过空气,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雨夜。千万道雨线贯穿天地,全世界都是震耳欲聋的轰响;他倒在泥水里,发疯似的手脚并用往后腿,一声声浑不似人的惨叫被淹没在暴雨中,只见骷髅高高举起利刃 放过我我不想看不想看脑子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哀求。 但紧接着一道更强硬有力、更震人发聩的声音响彻在耳际“她死在荒野上,而你不敢报案,你还是个男人吗” “我知道你喜欢她,你不想救她吗” “你不想救她吗你不想救你自己吗” 何星星瞳孔针扎般紧缩他看见远处雨幕中火车驶过铁轨, 明黄灯光一闪,仿佛相机快门将那一刻深深定格。 “不是不是头发,”何星星嘶哑道“是帽子是” 仿佛突然从虚空捕捉到一线蛛丝,何星星颤抖着一把抓住纸,刷刷画出几笔“是圆帽子是骨头做的两顶帽子” 嘭 车门大开,步重华快步而出,劈手把肖像画塞给了最先迎上前的廖刚“把何星星带回南城分局,请刑侦局犯罪研究室的素描专家过来审问,对这张草图进行细化。” “是” 步重华步伐不停,大步走向远处现场。空地上所有人都在来回忙碌取证,只见他用力拍了两下掌,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事情,肃然起身望向他。 “通知打捞队对四里河两岸及下游流域进行筛查,看看重点区域内的血清氯渗透检验还能不能做,尽可能找到疑似凶手及凶器的线索。同时请求水文局予以协助,调取案发当天的区域降水统计和河道水情报告,如果有可能的话,争取拿出全市水网分布图。” 周遭除却河水静寂无声,他说一句,底下人就记一句。 “对被害者年小萍及报案人何星星的家庭、学校、社会关系,以及两人交往期间所牵涉到的所有人、所有事、所有金钱来往一一进行调查梳理,着重考证年小萍学校老师、打工地点同事及组装厂门卫的说辞。除此之外,走访案发当天晚上两人所搭乘公共汽车上的司机和乘客,尽量还原年小萍离开工厂之后到两人下车之前这段时间内的所有细节。” “另外,”步重华转向派出所法医,后者立刻迎上前,只听他道“不用把被害者送去殡仪馆解剖了,直接送去分局交给技术队吧。” 法医如释重负,连忙点头“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步重华转过身,向不远处警车方向瞥了一眼。 现场留给技侦,没外勤什么事了,支队刑警们拿了现场笔记和材料,正七手八脚地收拾东西准备开车回去,而吴雩正巧被技术队王主任叫住,让他跟自己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把装尸体的铁架床抬上车。 那铁架床分量不轻,技术队大车后门又高,吴雩刚托起床脚,突然脊背像被闪电抽了一道似的,在剧痛刺激下向后一撇肩,甚至突出了明显的蝴蝶骨。 王主任气喘吁吁问了句,吴雩摇摇头,应该是没解释。 “没什么。”步重华淡淡道。 法医“啊” 步重华却没再多说,大步走向他那辆吉普“外勤收队,走人” “创伤后应激障碍,又叫战争性神经官能症,是经历创伤后的自然反应” “它不是疯子,也并不值得羞耻,连战场上最强悍的战士都可能患上tsd,你永远体会不到别人经历过怎样严酷的事情,所以不要轻易下论断。” 吴雩面对蓝白色的法医车后门,背对人群,低着头微微发抖地点起一根烟。 这时突然只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嗓子“哎,小吴” 吴雩一震,只见王主任抹了抹那光溜溜脑门上的汗,过来掏了半包硬中华强塞给他,笑眯眯问“待会有事忙不不忙的话留下帮我们提个物证,回头晚上跟技术队一道出去搓饭” 技术队老大王九龄,人称隔壁老王,平生最喜挖墙脚,尤其喜欢挖各部门颜值高长相好的年轻警察。这位大神在整个津海市公安系统内都非常有名,因为从刑侦禁毒到扫黄打非,从防暴特警到经文保处,除了那个出场自带死神来了bg的步重华,没有他没挖过的警花警草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本来技术岗就缺人,再不挖点撑门面的,老子拿什么去骗应届毕业生” 吴雩含混应了,王主任非常高兴“年轻人 有干劲好我跟你说小吴,我们技术队喜欢你很久了,我们福利高待遇好工作充实领导温柔,跟你们支队那个成天吊着张驴脸姓步的完全两回事” 哔哔 车喇叭连响两声,王主任脸色一变,只听不远处“那个姓步的”朗声道“吴雩” 吴雩猝然回头,只见步重华坐在半敞车门的suv警车上,衬衣袖口挽在手肘上,一条结实长腿撑地,拍了拍副驾。 “我说早上的事还没完,回去路上再收拾你,忘了”他目光强硬地瞄了隔壁老王一眼,不由分说呵斥“给我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霸王票感谢名单总是出不来我要fong了朋友们我已经跟编辑大大求助了,说技术会对这个功能进行调整,我等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8a章 Chapter 8 远处停车场上有一簇车灯亮了亮,应该是步重华开了车锁。 吴雩瞳孔微微压紧“你来干吗” “我” “你们到底要监视我到什么时候” 林炡叹了口气,上半身向前倾,认真地看着他“今天没有别人,是我自己想来见你的。我后天就要回云滇了,你就不能合作点,让我虽然违心但也能勉强在报告书上填一个优良吗” 远处车灯缓缓驶来,吴雩眼梢在浓密的眼睫下微微淬着光。 林炡笑容加深,探身越过副驾座,力道柔和地拉住他“上车吧” 步重华刚打灯转向,手机嗡一声震动,是来自吴雩的新信息 朋友来接,先走了。 朋友 他狐疑地回头向医院大楼望去,一辆黑色的奥迪车正亮起灯,前行调头,向远处丰富多彩的都市夜晚驶去,很快消失在了川流不息的街道上。 “”不知为何步重华有种怪异的感觉,他从几岁开始起就经常出入各种现场,这种超乎常理的直觉很多时候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那锋利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半晌才点开那条消息,回了三个字 知道了。 屏幕亮了又暗,林炡收回目光笑道“你这手机也太老了,换个智能的吧。” 吴雩放下手机“不用。” “平时上网不觉得慢吗” “我不上网。” 林炡微愣,但紧接着就反应过来“对不起,我这脑子短路了,实在是” 吴雩说“没事。” 他那沉静疏离的态度就像一堵透明墙壁,把他和纷杂繁华的现代社会隔离开来,外人既无法窥视,也无隙可乘。林炡从后视镜中看了他一眼,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透过车窗映在他脸上,把侧面轮廓勾勒出了一道俊秀清晰,但又非常坚硬凌冽的弧线。 “在南城支队怎么样”林炡轻声问。 “还行。” “我听说你跟那个步重华关系处得一般” “你消息还挺灵通的。” 林炡叹了口气“我必须确保你安全,这不仅是任务,也是我个人的愿望。所以如果你始终抱着强烈提防心理的话,我偶尔也会感觉有些” 吴雩却突然打断了他“你们只是想确保我没有心理失衡,得创伤后应激障碍,变异成反社会罪犯。” 车厢骤然陷入沉默,林炡敏锐地抓住了某个点“tsd这词你跟谁学的” 吴雩本来就很薄的嘴唇愈加抿成了一条直线。 “没关系,随便你怎么想。”林炡收回目光,口气出乎意料地冷硬“但我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不管他们的看法如何,我的态度是不会变的,我只想确保你安全。” 吴雩没有吱声。 奥迪沐浴灯红酒绿,在热闹的城市中心穿行,初夏夜晚的凉风伴随谈笑、叫卖、打情骂俏等喧杂人声,从车窗缝隙中习习而入,更显得车厢一片沉寂。 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吴雩靠在车窗边,颈骨投下的阴影一路蜿蜒,沉默着收进洗白了的旧t恤领口里。 良久后林炡偏过头,叹了口气“你真的不想回云滇工作吗或者不工作也可以” 林炡本来就是很容易吸引异性的长相,这样放低的姿态更令人怦然心动,但吴雩没有看他“北方挺好的。” 林炡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再劝说,过了好一会才突兀地道“南城分局其实也还行。南城支队拥有津海市公安系统最好的配置,福利待遇、警务安全、资源政策在华北地区都是数一数二的,只要你跟步重华打好交道,日子不会难过到哪里去。” 他提到步重华,吴雩眼角轻轻一瞥,正撞上林炡的视线。 “那词你跟他学的吧”林炡心下了然。 吴雩不置可否。 林炡似乎想追问什么,吸了口气又忍住了,话锋一转道“步重华那个人,当年我还见过他,是我同届不同系的大学同学。他在学校里非常有名,所以我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事情。你大概也感觉到他是有一些背景的吧” 这是肯定的,谁没背景能这么年轻爬到正处级,还在南城分局说一不二,连许局都给三分面子 警院每年出那么多硕士博士,可不是每个人的仕途都能那么顺的。 “他的父母都是警察,据说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牺牲了,一门双烈士。现在的津海市公安局长宋平当年还是个普通警察,跟他家是过命的交情,就收养了战友遗孤。后来宋平仕途高升,本来想培养他干点别的,他自己执意报了警院。所以现在别的支队去市局要资源那是战战兢兢,他去市局就是嫡亲外甥回了舅舅家,南城支队要不是有这么一位根正苗红的烈士遗孤,各种资源也不可能倾斜成这样。” 吴雩有些意外,半晌才“噢”了声。 “所以你能别跟他起冲突,就尽量别起冲突。不是说大家非要分个高低上下,主要是没必要,你在津海毕竟势单力孤,就算我想,也没法一直照顾” 林炡突然生硬地顿住了,汽车在津海市特有的狭窄胡同里七拐八扭,闪转腾挪,终于挨着墙根蹭出小路,停在了小区的老式居民楼前。 林炡停车熄火,这才笑了笑,低声问“我刚才这么说你不会感到很奇怪吧” 吴雩低头解开安全带“没有。” 他对别人的暗示没有任何在意,没有任何试探能够稍微触动他为自己竖立起的那堵安全的,透明的,冰冷的墙。 林炡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那我走了,后天晚上八点飞机回云滇,下次来估计是年底。这期间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可以联系我,也可以联系冯厅最好是我,执行起来方便一些。” 吴雩简单丢下知道了三个字,刚钻出车门,突然手腕被人从身后拉住“吴雩” 林炡紧盯着他的背影,掌心干燥灼热,“我真的很喜欢你,这种欣赏和好感很早以前就有了,可能比你想象得还早。下次见面的时候,不如我们一起出去喝酒吧” 周遭非常安静,远处蝉鸣已歇,只听见飞蛾扑撞路灯的簌簌声,草丛中星星点点的小花在晚风中摇曳。 吴雩终于回过头,慢吞吞地道“你这种人,女朋友一定非常多。” 林炡猛地被口水呛着了,爆发出咳嗽和大笑声,然后攥着吴雩的手一使力,甚至连半边身体都探了过来,在幽暗中灼灼地看着他“你错了,我没有女朋友我眼光太高了” 吴雩挑眉盯着他没吱声,林炡大笑着放开手,奥迪车灯亮起,渐渐消失在了夜幕中。 吴雩没有立刻上楼,一直等到那红色的尾灯完全消失不见,才往周围望了一眼。树影在夜风中沙沙簌簌,看不到有任何盯梢的痕迹,那些名义上是保护其实饱含着猜疑和提防的视线都消失不见,应该是林炡事先吩咐过的原因。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刚过九点。 最新一条没点开的信息还停在提示栏里,是来自步重华的知道了。 “父母都是警察,据说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牺牲了,一门双烈士” “本来想培养他干点别的,他自己执意报了警院” 吴雩眼底晦涩不明,他点开那条消息,拇指悬空片刻,似乎想回复点什么;但良久后他蓦然打消主意,摇头微微一哂,转身走进了破旧的楼道。 九点零五分,步重华开门前又看了眼手机。 他最后发出去的那条消息没有得到回复。 他按断手机,打开家门,站在玄关处换了鞋,头也不回道“我回来了” 装修精良的客厅空空荡荡,吊灯洒在大理石地板上,反射出铮亮的光,并没有人回答。 步重华挂上钥匙,去厨房把冰箱里的剩菜和速冻食品放进微波炉,然后脱了衣服转进浴室。水声伴随热气腾起,磨砂玻璃上模糊映出一道矫健颀长的身影,少顷他随便往腰间围了条浴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推门而出。 晚饭已经热好了。步重华坐在厨房吧台的高脚凳上,一手吃饭,一手拿着市局配发的国产机回复工作邮件,处理些鸡零狗碎的人事问题,把上个季度的结案报告浏览一遍修改好字句,发给廖刚让他明天准备送去总务处。然后他喝完最后一口汤,把碗筷收拾起来洗了,来到书房打开电脑,开始看刑侦局最新发下来的公开案例和学习材料。 十一点半。 该睡觉了。 步重华坐在床上,给手机充上电,关上床头灯。随着啪一声轻响,卧室陷入一片黑暗,只有远处街道上繁华的灯光从窗帘缝隙隐约透进室内,在天花板上留下粼粼光影。 床头柜上的玻璃相框反射出模糊的光,步重华眼神凝在上面,半晌才伸手拿过来,耳边突然响起白天派出所民警冒冒失失的声音 “那这何星星现在是神经病啦” “这小子看着不像那么弱鸡的人啊,凶手又没伤害他,光是目睹行凶过程就能把他吓疯” 黑暗中步重华的侧脸显出一道极其冷硬的轮廓,少顷他闭上眼睛,肩背肌肉因为过度紧绷而凸起 不要去想,他告诉自己。 不要想,不能想,让它过去,让它过去 “是谁说不说” “艹他妈到底说不说” 殴打,叫骂,拳脚重击,火把熊熊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雪亮刀锋在烟雾中反射出寒光,噗呲刺入,鲜血与碎肉一并飞溅在墙壁上。 没有人注意到衣柜缝中透出孩子通红的眼睛,因为噙满泪水而剧烈发抖,但所有呜咽都被捂在嘴上的一只手用力堵了回去。 “爸爸妈妈妈妈唔” 那只手陡然用力,掌心皮肉都挤进了孩子的齿缝里,丝毫不在意被发着抖的牙齿深深切进血肉。 衣柜外传来骂骂咧咧声“这俩条子还他妈挺硬,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不是,非逼老子给你俩点颜色看看” “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线人到底是谁” “问你话呢那个画师 到底他妈的是谁” 说吧爸爸,说吧妈妈,求求你们快说吧,求求这一切快结束吧 但上天没有听见小孩撕心裂肺的哀求,衣柜外的歹徒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妈的现在怎么办” “把那女的杀了” 不 小孩疯了般往前撞,但所有扭动都被身后那双手硬生生桎梏住,混乱中他只听见砰一声枪响,紧接着万籁俱寂,重物咚地砸在墙上,顺着墙面缓缓摔倒在地。 “” 小孩瞳孔颤抖,大脑空白,牙缝里一片血腥。 短短几秒钟却仿佛过了很久,他才呆滞地听见外面传来骂声“看见了吧现在还说不说不说你老婆就是你的下场” “别出声,你听,”有人在黑暗中贴在他耳边轻声道,“警察来了。” 就在这时候,远处深夜中隐约传来动静,旋即越来越近是警笛 警车来了 “艹条子找过来了” “有人通风报信” “怎么可能快走” 外面一阵慌乱,怒骂抱怨脚步纷杂,紧接着有人恶狠狠问“这男的怎么办,老规矩” 小孩满心瞬间冰凉,下一秒他听见“杀了,动作快点” 不爸爸爸爸不要 砰 枪声响起的同时,那双手猛然将他往后勒,堪堪阻止了他困兽般疯狂的挣扎 那濒死的力道都不像是九岁孩子能发出的,但在此时此刻,身后传来的桎梏更加强硬、坚决,甚至不惜用全身锁住小孩任何能发力的部位,把他死死抵在狭小衣柜的角落里。 歇斯底里的嚎哭被迫吞进咽喉深处,只有齿缝里甜腥黏腻,是那个人的血。 但当时他注意不到自己已经将那掌心咬得血肉模糊,鲜血在黑暗中汇聚到下颔,与泪水混杂在一起,一滴滴滚烫地打在颈窝里。 哗啦屋外传来泼水声。 哗啦 异味从缝隙中传进这方小小的空间,是汽油 这时一切反应都已经来不及了,歹徒早有准备,挥手点燃了大火 轰一声浓烟四起,火苗呼啸冲上夜空。小孩只感觉自己被那双有力的手提了起来,紧接着他听见那个人冲自己大吼,声音像惊雷炸响在耳边这时候已经顾及不到会不会被发现了“我数到三跟我跑” “爸爸,爸爸,妈妈” 啪一声响亮耳光,小孩霎时被打蒙了,随即被那震人发聩的厉吼震醒 “跑” 咣当几声巨响,小孩只感觉自己被人牵着,撞破了衣柜门。屋子已经被浓烟笼罩,他甚至来不及感觉自己有没有踩到父母无法瞑目的尸体,就被踉踉跄跄地扯出大门,穿过燃烧的门槛和前院,疯了般冲向黑夜。 “艹那里有人” “是小孩妈的两个小孩” “抓住他们” 小孩不记得自己曾经跑得这么快过,黑烟、火苗、风声、喘息,混合成破碎的记忆从耳边呼啸刮过,他只记得自己被那只手死死抓着,或者说是拖着,在崎岖的山路和泥泞的草地上飞奔。时间的流逝突然变得极快又极慢,火烫的碎片嗖一下掠过耳际,脚边草叶倏而飞溅起泥土那其实是霰弹片。 但在那个时候,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大脑完全空白,甚至没有恐惧和悲伤。 扑通 他们一脚踩空,瞬间天旋地转,在混乱中滚下了土坡,稀里哗啦撞在灌木丛里 剧痛让小孩眼前发黑,第一反应就是胸腔里骨头断了,稍微用力便钻心的疼。恐惧中他听见警笛越来越近,山路尽头已经闪现出了红蓝交错的光但他站不起来,哪怕咬牙硬挣都动不了,不远处歹徒的叫骂已经传了过来 “在那边” “不能让他们跑去找条子” “搜,快搜” 我完了,小孩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 我要被追上了,我要被他们杀死,到那边去和爸爸妈妈重聚了 哗啦那个人咬牙把他拽了起来,随着这个动作,茂密的灌木枝劈头盖脸抽打在他们脸上、身上,朦胧中他看见对方紧紧盯着自己“还能跑吗” 小孩颤抖摇头,用力抹去越流越多的泪水,想看清这个拼命救自己的人是谁。 但太黑了。 即便凭借远处的红蓝警灯,也只能隐约感觉到对方的轮廓十分削瘦那竟然是个半大的少年,也许根本不比他自己大两岁,额角眉骨都在流血,眼睛亮得吓人,在夜幕里森森闪烁着寒光。 “我们是不是要死了,”小孩绝望地看着他“怎么办,我们要死了,我们” 语无伦次的呜咽被一只手捂住了,少年喘息着站起身,嘶哑着嗓子说“要活下去。” “不,不” “活下去才能报仇。” 小孩颤栗着愣住了。 少年手掌用力在他侧颊上一抹。那是个决然果断的告别,因为紧接着他看见少年跳出土坑外,仿佛一头伤痕累累而殊死一搏的幼豹,清瘦肢体中蕴藏着巨大的爆发力,闪电般迎着歹徒追踪的方向冲了过去 “在那” “找到了” “快追” 喧杂人声、脚步、枪响混成一片,飞快向树林深处移去,而身后山路上的警笛迅速震响,风驰电掣而至,警方终于赶到了。 小孩靠在岩石背后,汩汩鲜血不断带走体温,将他的神智旋转拉进深渊。意识的最后一个片段是半边脸颊滚热火烫,昏迷前他以为那是自己软弱的、一钱不值的眼泪。 但随即他想起那是血。 它来自少年坚定有力而鲜血淋漓的掌心。 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步重华的记忆是缺失的,医生说那是因为受到太大刺激以及头部摔伤的缘故。他在医院里住了很久,最开始只躺着,不会说话,也没有反应,睁着眼睛呆呆盯着天花板,就像个浑浑噩噩的提线木偶。整个市委常委加公安系统只要数得上名字的,排着队轮番往病床前走了一圈,放声悲哭的,哀悼欲绝的,慰问表彰的,拍照作秀的短短几个月内仿佛历经了世间所有荒诞悲哀的戏剧,直到大半年后,这个被精神科会诊几次都束手无策的九岁小孩,才渐渐开始对外界有了微弱的反应。 有一天打点滴时护士手滑,针头猛然刺出了血。实习护士正手忙脚乱找棉球,突然只听这个小孩动了动嘴唇,发出极其微弱嘶哑的声音 “他活下来了吗” “什么” “他活下来了吗” 开始所有人都以为他是问自己的父母,没有人敢回答。 但其实他不是。关于父母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后来的津海市副市长兼公安局长宋平当时还是个普通刑警,直到很久后才有机会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知道,查不出那孩子是什么人,但活下来的几率应该是很大的。” “为什么” “现场没有找到第三具尸体,房屋已经被完全烧毁,废墟中只辨认出了两具” 宋平的声音戛然而止,再开口时带着强行压抑的沙哑“那伙人很快就会被警方连根拔起,法律和正义会替你报仇。重华,人生就是得放下很多事情才能继续前行,不管发生什么,你爸妈都希望你平安。” 所有人都希望他平安,没有人希望他子承父业。但步重华知道,从那个血腥的深夜开始,他的人生就注定了只能往那一个方向前行,升学、考公、成为刑警再没有其他目的地。 而被猝然打碎的人生另一面,永远凝固在了床头冰冷的相框里。 “晚安,”步重华低沉道。 他把相框轻轻放回床头,九岁生日宴上欢笑的一家三口静静凝望虚空,卧室沉入了深长而静谧的黑夜。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9a章 Chapter 9 翌日清晨。 早高峰街道拥堵异常,公交车走走停停,挤得跟要爆炸了似的。拎着菜篮子的大妈、神情困倦疲惫的白领、背着书包玩手机的学生们随着车辆前后摇晃,吴雩被挤在车窗边,一手拎着素三鲜包子,一手抓着防护栏杆,防霾口罩遮住了俊秀的鼻梁和下颌轮廓,眼帘低垂向下,安静无声无息。 “哎你听说了吗,四里河中学下星期不上晚自习了,天天下午三点就放学回家” “哇塞好爽” “说他们那一片有鬼从河里爬出来杀人,烂得就剩一副骷髅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吴雩神情微动,眼角瞥去。 几个中学生挤在车门边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发出混杂着羡慕、兴奋和恐惧的叫喊,一个斜挎书包的小男孩眉飞色舞说“我知道我知道,微博上都刷出来了,被杀内女的跟我表姐同一个中学” 新闻这么快就出来了 前方女白领把手包抱在身前,专心致志刷在线漫画,在“登陆即可抢先看”的网页弹窗跳出时毫不犹豫选择了邮箱登录;她身后几个女学生头顶着头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地交换微信、微博、qq各种信息,热火朝天地注册账号为心爱的偶像掐架拉票;车厢张贴的“区块链新经济分享广告收益,百万年薪起航”广告牌边,一名中年男子正举起手机,将信将疑地扫下二维码,按要求一步步输入了身份证手机号。 网络的触角无处不在又生生不息,就像无数个窥探的眼珠裹挟在潮水里,渐渐弥漫成深海,将人类社会的每个角落淹没至顶。 所有人都在这海域中尽情畅游,没人知道他们脚下隐藏着深不见底的数据海沟。 吴雩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叮当公交喇叭响起。 “市公安局站到了,请拿好您的随身物品,排队有序下车” 正是早晚两班交接的时候,市公安局刑侦大楼人来人往,大办公室门一开,隔夜的烟头茶水方便面汤气味儿飘得满走廊都是。 吴雩站在走廊外仔细吃完了他的素三鲜包子,把塑料袋团好扔了,刚准备回座位,突然只听身边紧闭的会客室门里隐约传来喧杂声“一个个披着官皮人五人六的,妈了个逼” “” 吴雩只见过被害人家属闹法医处,没见过敢在刑侦支队门口骂街的,刚觅声望去,突然大门“砰”一声打开,叫骂与哭声轰然一涌而出。 “别跟我扯那没用的啊,我告诉你们跟老子这儿没用”一个四五十岁腆胸迭肚的汉子满身冲天酒气,逼得孟昭连连倒退出会客室,“我姑娘上个班就没回来,你们就得去抓她老板赔钱负责” “萍萍啊,我苦命的萍萍啊”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跪在地上尖声哭喊,边上俩内勤姑娘急赤白脸,愣是扶都扶不起来。 孟昭有点狼狈,但还是不卑不亢地“年大兴先生你稍微冷静下,警方不会放过任何线索,但我们也必须要按程序办事” 原来是被害者年小萍的父母,年大兴和范玲。 资料上只说年大兴是帮人看仓库的流动务工人员,没想到是这么个地痞流氓。 “什么线索有个屁线索老子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那个组装厂老板有钱”年大兴醉醺醺地,指着孟昭的鼻子唾沫横飞“有钱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为什么叫我姑娘加班到晚上十点半就不是在加班把她搞死了往外面一扔,老子什么都知道” 孟昭咬牙道“可尸检结果显示死者处女膜完整,周身未见任何猥亵痕迹” “别跟我扯那个尸检还不是你们警察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当官的都护着有钱人” 走廊上几个办公室的门都开了,值班内勤纷纷探出头,连从隔壁技术队过来拿资料的王九龄都觅声而来,惊异地向这边张望,议论声不绝于耳。 范玲大概是羞愧难当,终于止住哭踉跄从地上爬起来,抱着年大兴的腿往后拖“你在说什么呀什么乱七八糟的,萍萍她不是那样的女孩子” “你给我闭嘴”年大兴一脚把她踹得向后,摔得差点撞上吴雩。 孟昭大怒“你干什么住手” 年大兴大概是平时打老婆习惯了,在公安局都不知道收敛,被孟昭一吼反而更横了,扑上去把两个内勤姑娘一搡,拎起范玲就要揍“你哭就知道哭一点忙都帮不上,没用的老娘们” 孟昭尖叫“快拦住他” 啪 年大兴只觉自己手肘被铁钳似的力道攥住了,钵大的拳头再落不下去,瞪着赤红的眼睛一看,只见一个俊秀削瘦的年轻人半跪在哭哭啼啼的范玲身边,皱眉盯着自己。 “我艹你妈,警察敢打人” 年大兴酒意上头,用尽全力一推他那体重少说200多斤,酒后蛮力又大,吴雩当场往后踉跄了好几步,在惊呼声中险些撞上墙 孟昭没看到吴雩刚才一把抓住年大兴手臂的利落,只看见他轻飘飘被一把推开,登时就急了,知道这个脾气温和的新人不顶事,一边吼着让内勤去叫刑警一边就大步往上跑。但年大兴根本不在乎,还把去扶范玲的内勤姑娘头发一扯,小姑娘连衣服都差点被扯下肩膀,还被他劈头盖脸推到了地上 王主任拔脚就往这边奔“我艹这反了天了还” 孟昭冲上去护住小姑娘,眼见周围不是女的就是内勤,吴雩存在感约等于零,便当机立断“去叫廖刚快” 嘭一下年大兴把范玲踹倒在地,唾沫四溅大骂“滚边上去我打自己老婆,关你们屁事小心老子把你们给” 话音未落,他脖子被人从身后一肘勒住,脸红脖子粗地消了音。 孟昭失声道“小吴” 吴雩脸色森冷,勾手一记猛甩,把年大兴重重砸到了地上 咣当一声重响,干净利落碎裂金石,所有人都惊呆了,连范玲都张着嘴忘了哭嚎。 “你你”年大兴也摔愣傻了,紧接着暴跳如雷,蹿起来就抓住吴雩领口要拼命“老子干死你个狗日的” 公安局日常着装要求只针对内勤,外勤基本都是随便乱穿,吴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穿着那几件领口宽松洗旧了的淘宝t恤,推搡中后肩一扯,将浅墨色的刺青露出大半,振翅飞鸟一闪而过。 年大兴瞥见一滞,就在这眨眼间,吴雩抓住揪着自己衣襟的手,毫不留情反拧,骨节发出了清脆的咔擦 “啊”年大兴惨叫尚未出口,吴雩飞起当胸一脚,迅猛堪称开山裂石,闪电般把他踹得横飞了出去 轰隆一声巨响,年大兴沉重的身体打滚摔倒在地,发出杀猪般的痛叫声 众目睽睽一片死寂,没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孟昭头嗡一声就大了 “吴、吴雩这里有监控” 范玲哆嗦着瘫倒在地“杀人啦警察杀人啦” “四里河这个案子按照您的吩咐,水上派出所已经针对凶器和凶手逃跑路线展开了搜索。但当天的降雨量险些让南城内涝,四里河直通渤海,流速非常快,水上派出所反映在案发附近打捞出凶器非常困难。另外,下游两岸也没发现凶手爬上来逃走的痕迹,即便有脚印,应该也早被暴雨抹平了” 廖刚紧跟着步重华踏出电梯,汇报声突然被前方传来的喧杂打断了。两人同时抬头,步重华猝然一声厉喝“住手” 连滚带爬往前扑的范玲呆住,年大兴的嚎叫也戛然而止。孟昭正推着吴雩让他快走,闻言整个人惊跳起来“队、队长” 吴雩瞳孔骤然紧缩。 场面登时一片僵持,步重华大步上前,所有人下意识地给他让开了一条道“怎么回事” “是他先动手的”几个值班警察反应快,抢先七嘴八舌道“被害人家属闹着要抓组装厂老板要赔偿,这人还想打他老婆”“砸了会客室还动手打小吴”“对对是他先动手的” 年大兴从刚才就一直紧盯着吴雩,满脸掩饰不住的难以置信,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那其中还有一丝恐惧。不过这时候周遭议论纷纷,他也随之反应过来,抱着肚子就开始在地上打滚“警察打人啦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啊就欺负我们老百姓呀,欺负我们没钱没势” 哭的、喊的、打滚撒泼的闹成一团,不远处驻足观望的技术队王主任终于忍不住了“卧槽这家子是什么鬼,撒泼撒到刑侦支队头上了,还不赶紧找治安拉下去” 旁边痕检赶紧把他拉住“主任你冷静点你不经常带头人身攻击步支队吗” 王主任怒道“我攻击是我攻击,那也不能给外人攻击啊” 不管事实内情如何,警察在支队大门口跟被害人家属动手,首先就落了理亏,如何处理全看领导愿不愿意去保步重华皱着眉看向吴雩,两人的视线蓦然隔空相撞。 吴雩的脸微低侧着,那姿态仿佛像平常一样局促拘谨,但仔细看的话却能发现五指在身侧微微发抖。他眼梢向上斜挑,似乎在紧张地打量步重华是什么反应,这个角度显得他眉骨格外深刻,下颔绷得极紧,鼻梁与侧颊都显出一种玉石般坚硬的质地。 步重华并不熟悉他这种神态,但此时此刻却能奇异地察觉到他的情绪这个人正唰地竖起一身尖刺。 他甚至没能掩饰住平时隐藏得很好的敌意。 “你怎么样啦你怎么样啦”范玲手足无措地摸索年大兴,然后一屁股瘫坐在地,采取了自己最熟悉最本能的处事方式拍腿大哭起来“我可怜的萍萍呀现在怎么办啊我命苦啊” 人人敢怒不敢言,孟昭挡在吴雩身前想求情,张了几次口都没敢出声。步重华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问赖在地上的年大兴“你还能站起来吗” 年大兴立刻翻过身捂着肚子叫痛。 “行。” 步重华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然后他回过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吩咐廖刚“公安局门口寻衅滋事,把他带下去,关隔离室冷静冷静。” 吴雩一怔。 孟昭也意外一愣,紧接着喜上眉梢,几个值班民警不用领导吩咐第二遍就立刻扑了上去。只有范玲惊慌而软弱地一边“啥啥”一边试图阻挡,然而这个瘦小干瘪的妇女根本拦不住警察,几个人七手八脚抬起年大兴就往前推“跟我们过来”“走” 年大兴出乎意料地不敢说话,嘴里讪讪念叨着什么,频频回头看向吴雩,目光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狐疑和恐惧。 “别磨蹭走” 年大兴仿佛活见鬼般一缩,被几个民警厉声呵斥,跌跌撞撞押了出去。 “步队,您看,”孟昭搓着手笑道“小吴他也不是故意的,他是为了阻止年大兴家暴妇女,您看这个事情” 步重华没有答话,脸上也不见喜怒,微眯着眼睛打量吴雩。周围一圈人的心都吊着,半晌才听他问“你没被打吧” 孟昭赶紧捣了吴雩一下,低声说“还不快道歉” 吴雩低垂着眉眼“对不起队长,我下次” “你没被打吧” 片刻安静后,吴雩含混吐出两个字“没有。” 步重华点点头,说“以后别在走廊上动手,有摄像头。” 众人都松了口气,气氛这才活泛起来“那年大兴本来就酗酒家暴、小偷小摸五毒俱全,根本不问他姑娘怎么死的,上来就要钱啧啧啧” “你们别说,咱小吴是不是练过啊,上来就把人当胸一踹,咔擦” “好样的吴雩,平时咋不见你这么威风呢你下次就得硬气点知道吗” 廖刚顺口笑道“你们懂啥,全刑侦支队上下就孟姐一个女的,人小吴这是保护我方警花”话音未落转过身来,正撞上步重华冷漠的注视,当场寒毛倒耸,瞬间消音。 “所有人回办公室,五分钟后开案情会。”步重华不动声色道,“这件事待会再说。” “五零二杀人案,被害者年小萍,十五岁,致死原因是造成外伤性心脏破裂引发的急性心包填塞,凶器是一柄宽度三点五厘米左右的双刃利器,尸体身上暂时没发现凶手任何痕迹。” “现场痕检的第一轮筛查已经结束,我们把泥土整个翻检了一遍,暂时没发现凶手脚印、血迹、指纹或者毛发。” “出去走访小岗中学的探组回复消息了,年小萍在学校没有什么同学矛盾或不良记录,校园暴力暂时可以排除。她打工的鸿兴组装厂老板和车间主任也接受了问话,详细笔录在这里,交叉印证没发现互相矛盾的情况。” “不要看技侦,技侦尽力了,你们造技侦有多努力嘛”王九龄在满办公室人的炯炯注视中两手一摊,无奈道“水上派出所联合蛙人在四里河连凶器的毛都没发现,更别说凶手了,我们能有什么办法给你从土里变出个血指印出来” 满办公室刑侦们炯炯有神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一副技侦爸爸再爱我们一次的表情。 “没办法,待会让法医小桂他们再对尸体做一次感光片,看能不能找到潜血吧。”王主任没好气道“瞧你们这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嘴脸,下次团建再往技术队送霸王防脱洗发水,小心我就真翻脸了啊。” 刑侦们立刻掩了半边嘴当什么也不知道,步重华问“沿途监控视频呢” 所有人目光齐刷刷转移,老实巴交的视侦组长一下成了众矢之的,立刻开始发着抖摇头。 “那天下暴雨,可见度极差,案发地又属于城郊结合部管理胡乱的地区,监控筛查的范围太大了。”老好人廖刚叹了口气帮他翻译,说“如果只盯着监控的话,查到猴年马月都不一定能有线索完全不知道凶手跳河以后是在什么地方上岸的啊。” 既没发现现场痕证,也没排查出社会恩怨。也就是说,从案发到现在第三天,侦查工作几乎没有任何进展。 暴雨冲走了一切线索,凶手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把一件原本就扑朔迷离的案子变得更加诡谲了。 “年大兴有没有仇家”蔡麟反坐在椅子上,抱着椅背举手发问“那孙子一看就是个喝多了敢招惹马王爷的主,会不会他身上存在什么突破口” 刚被招惹了的马王爷吴雩低头坐在办公桌后,因为t恤过于宽大,越发显得沉默削瘦,与刚才判若两人。 步重华看着他停留了半秒。 孟昭无奈道“年大兴一口咬定自己遵纪守法,从不惹事,要求雇佣年小萍打工的鸿兴组装厂负主要责任,除此之外半个字都不肯交代,怎么办他是被害人家属,我们只能询问他,又不能审他” 这是肯定的,年大兴这种流氓地痞跟当地派出所交道打多了,早练成了死皮赖脸的滚刀肉。叫他主动承认自己平时那些偷鸡摸狗的龌龊事那根本不可能。 “我已经让刑大的人去小岗村摸排走访了,下班前应该能有回音。”步重华站起身,沉声道“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被杀,而目击者却毫发未损,如果其中有任何恩怨动机,她的父母十有逃不开牵扯,这方面还要往深里查。” 蔡麟麻溜起身“是” “凶手留下唯一确切的特征就是骷髅面具,加紧排查医院、公墓、火葬场、殡仪馆等地,对津海市周边没有实行火葬的乡村地方着重梳理,如果有任何买卖或偷盗尸体的线索要立刻彻查到底。另外,留两个机动组在队里应付突发情况,其他所有人散出去排查本市的人体模型生产厂家和经销商,要是有不配合的就通知当地工商,再不配合的,安排人去上门,检查他们消防。” 步重华不愧一线刑侦历练出来的老条子,这招可谓又毒又辣,所有人纷纷起身“是”“明白” 外勤匆匆佩上警八件准备出发,廖刚在喧杂中压低声音,不乏忧虑地问“如果面具这块也找不出线索怎么办,队长” 步重华没吱声。 “咱们从来没遇到过现场这么干净的案子,监控缺失,被害人家属不配合,时间又紧张要是这蹊跷的骷髅面具也查不出来历,五零二岂不成死案了” 死案,没有线索、没有证据、没有动机、没有嫌疑人。每个刑侦队长任上都或多或少会遇到死案,就像沉疴宿疾,久而不愈,最终成为一辈子的心病。 “这世上只有不够专业的刑侦,没有绝对干净的现场。”步重华顿了顿,说“但我最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另一件事。” 廖刚一惊,只见步重华眉头紧紧压着眼眶,半晌才低沉道 “雨季要来了,你说他还会再次作案吗” 廖刚悚然色变。 好运并没有眷顾刑侦支队。 技术队再三筛查,确认现场铲回来的那层泥土里不存在凶手的任何痕迹。法医对尸体进行了全面解剖和电子摄影,没发现关于凶器的更多特征,也没找到凶手的潜血指纹或dna。 各个乡镇派出所都没有关于坟墓被盗掘的警情,殡仪馆跟火葬场的尸体火化记录也都对的上。各大医院和人体模型厂家被挨个约谈,反馈回来的消息非常不乐观,骷髅头盔的来路完全摸不到任何线索。 发生在暴风雨夜的五零二骷髅案,仿佛真是腐尸从冥河中爬出来,杀了一名凑巧路过的无辜少女,然后跳回阴间,从此再也不见了踪迹。 这案子还能从哪里下手呢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C10章 Chapter 10 吴雩出了口气,疲惫地揉揉眉心。 窗外天色渐晚,玻璃窗映出荧荧发光的电脑屏幕,页面上的搜索图片赫然是一个个形态各异的骷髅头盔和人头面具,腐烂的、仿真的、考古出土的、海外展出的但没有一个符合何星星对凶手的描述。 即便在搜索框里加上“祭祀”、“跳大神”等关键词,结果图片也跟记忆中模糊的场面大相径庭。 我真的见过吗吴雩想。 步重华那天的话再次从耳边响起“典型的记忆紊乱型应激障碍,让他潜意识对记忆进行了篡改、夸张,是恐惧幻想和真实记忆互相交错造成的结果” 如果应激障碍可能令人的记忆产生混淆,那么如何才能肯定二十多年前的场景是真实的 会不会这个骷髅头盔,真的跟“那边的”宗教行为一点关系也没有 吴雩站起身走了几步,透过半掩的百叶窗,可以看见步重华他们几个在支队长办公室里开会,连许局都亲自下来了,神情凝重地坐在沙发上听蔡麟汇报调查结果。 步重华表情聚精会神,衬衣袖口摞到手肘,侧坐在办公桌沿上。事实证明熬夜是抗衰老天敌,在支队熬了整整两天一夜后,连步支队警院校草级别的五官都没扛住造,眉宇间满溢着焦躁和疲倦,眼眶里则充满了吓人的血丝。 蔡麟的声音从门缝中飘出来“现场这块我们几乎已经放弃努力了,从昨天下午到今天的调查重点一直是年家的社会恩怨,但怎么翻都翻不出线索,现在最大的难题是找不出动机” 百分之八十以上杀人案都是熟人作案,找到动机就等于攻克了最大的难题,但偏偏这个案子连动机都毫无头绪。 吴雩下意识摸出根烟,还没来得及点燃,步重华像是有第六感似的突然抬头,透过门缝对他一瞪,食指和中指并拢隔空一点,意思是不、准、抽。 吴雩“” 许局的角度看不见门外“哎你怎么了” “关注手下身体健康,展现我作为上司为数不多的关心。”步重华平静回答,转向蔡麟“对各大医院太平间的筛查结果出来了吗” 蔡麟愁眉苦脸说“连非法运营的私人太平间都被我们挖了个底儿掉,别说骷髅头了,连完好不腐的头都没有丢失记录” 步重华脑子里飞快地琢磨案情,眼角余光瞥着门缝外的吴雩,只见他深深吸了口气那瞬间步重华感觉到自己的祖宗十八代又被亲切问候了一遍。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紧接着吴雩又生生忍住了,转身走出了大办公室。 上外面抽烟去了,步重华想。 他这么想着,内心又觉得好像自己对这小子的关注度稍微高了一点。他还没来得及分神去思考为什么,突然廖刚探头进门叫了声许局,然后问“队长,您让三组排查年家人在来津海之前的社会关系,现在他们把结果返回来了,听吗” 许局立刻忘了刚才那茬“听听听,怎么样” “年大兴,今年四十五岁,老家在高池县羊枣子村。平时租住在津海周边城郊结合部的小岗村,陆续干过水泥工、装修工、看仓库等等杂活,属于流动务工人员。据高池县派出所传真来的记录来看,是个偷鸡摸狗、酗酒闹事、打老婆打到村委会调解了七八次的混混,在老家那几年横行霸道,经常跟村民争执打架,还曾经强占过邻居的半块宅基地。” 许局立刻说“那赶紧顺着这条线往下查,派人去他老家摸排啊” 廖刚赶紧哦了声要走,却突然听步重华“等等。他占过邻居的地” “是,我们收到的传真全是一条条出警记录,每条记录里都有概略警情” “不对。”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满头问号,炯炯地盯着步重华,只听他轻声道“年大兴只有个女儿,在那些落后的地方算绝户,即便是个横行霸道的混混,也最多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占点便宜,绝不至于强占邻居的地,现在很多地方争宅基地是能打出人命的。除非他有其他倚仗,足以让其他乡邻都不敢招惹,但又不是涉黑,否则地方派出所跟我们交叉印证时不会一点风声不提” 宅基地按每户人头分,家里男丁越多越说得上话,廖刚心想难道邻居是个寡妇残疾老人 步重华脸色突然一变,不知想起什么,疾步走到办公桌后打开了电脑。 许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哎你查什么” “内网。”步重华紧盯着屏幕荧光“全国公安犯罪数据库。” 吴雩下到刑侦支队大楼门前,深深吸了口初夏夜晚清凉的空气,这才点燃那根烟,翻开了手机通讯录,无意识地在上下滑动屏幕。 真的要打么他有些犹豫。 从来津海之前他就知道,自己只需要打卡上班、按时拿钱,过两年辞了职,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人海里,安稳平庸地活到老死,这辈子就算无愧天地也无愧本心了,那些血腥离奇的杀人案其实都不该再跟他产生任何关系。 但不知道为什么,年小萍死不瞑目的灰白眼珠和步重华布满血丝的锐利瞳孔,就像被快进了的哑剧画面般,始终不停地交替闪现在他脑海里。 “”吴雩长长出了口气,终于夹着烟,按下了那个号码 云滇省机场。 林炡拎着公文包大步走出抵达大厅,一辆黑色轿车早已等在人行道边,司机麻溜下车打开后门,叫了声林科。 林炡一言不发,坐进车里。 司机早已习惯了他的作风,也不以为意,一边发动汽车一边从后视镜小心打量他“咱们现在是去哪儿,林科我送您回家还是” 林炡微闭着眼睛,吐出两个字“省厅。” 司机已经跟他有一段时间了,能感觉到他表面虽然没有异状,但心情却不太好,于是闲话半句没说,立刻打灯转向。 就在这时车里响起了手机铃声。 林炡猛地睁开眼,接通电话,那瞬间他的语气让司机怀疑自己听错了“喂” “方便说话吗” 电话里那道声线略带沙哑,但有种沉静的质感,司机确定自己从没听过。他不禁往后视镜看了一眼,意外地发现林炡眼睛弯弯地,他在笑 林科竟然在笑,是他的眼睛还是后视镜出了问题 “方便,我飞机才降落怎么了” 通话对面电流沙沙,少顷才听那声音含混道“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林炡不自觉坐直了,声音里都带上了笑意“什么忙,你说” 吴雩站在分局门前的人行道上,在袅袅烟雾中眯起眼睛,灯火繁华的街道夜景尽数映在了他眼底。 “我早年在南边的时候,有一次进到当地村落,偶然看见巫师戴着人骨面具跳大神。有时我晚上会梦见之前的事,那人骨面具还挺吓人的,醒来以后就想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宗教活动,还把图画了下来,一整天都在琢磨它。” 林炡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听到最后脸色已经有些凝重了“你晚上经常做梦” “偶尔吧。”吴雩含糊应付了一句,说“我就想知道那个面具是做什么用的,感觉很多事如果想通了,以后也就不会老惦记着过不去了。我听人说你的权限查东西快,能帮我查查吗” 林炡沉声问“你晚上经常做噩梦,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吴雩一时语塞,顿了顿之后气馁道“可能有点违反纪律,你不方便查就算了。” 林炡幽幽叹道“吴雩” 司机知道自己应该眼观鼻鼻观心,但林科长那口气叹得,好似咽下了千言万语,让旁人心肝肺腑都不由跟着一颤。 所幸林科长在那一叹之后就没说什么,只温和地道“那你把你画的图发给我吧。” 在案子没破的阶段披露关键性线索是违法的,即便对方是不同辖地的同事也不行。所以吴雩之前就把骷髅头盔粗略临摹保存在手机相册里,用短信发给了林炡。 手机嗡地一震,林炡看了眼。 “知道了,交给我吧。”他顿了顿,好像终于还是忍不住,对着手机低声问“吴雩” 吴雩唔了声,正夹着烟要抽,突然不远处阴影里响起手机拍照时特有的咔擦 这动静极其轻微,在繁华热闹的街道上简直不起眼到极点,但电光石火间,原本半侧身体的吴雩却猛地抬头,精确无比觅声望来,紧接着手就顿在了半空中。 年大兴站在人行道对面,手机摄像头还来不及藏起来,一张横肉脸绷得紧紧地,自下而上死死盯着他。 远处绿灯转红,赤红的光映在那三角眼里,泛着淬过蛇毒般的光。 吴雩经历过太多生死瞬间,几乎在同一时刻就预感到了什么,瞳孔猝然压紧。林炡在电话那头问什么,但他没有在听,他看见年大兴面孔扭曲着,张开嘴做了几个口型 “二、三、六、五、九” 分局办公室里,步重华的光标从密密麻麻的网页上迅速滑动,随即一停,屏幕上出现了年大兴呆滞僵硬的二寸免冠照“果然。” 许局一看“哎呀,这小子有前科” “可是我们收到的出警记录”廖刚戛然停住,然后猛地反应过来,全国犯罪人员档案数据库还没建成,派出所的无犯罪记录只保存十年,而且如果年大兴是在外省羁押的,原籍派出所不一定有联网 而在那些特别封建的地方,除了家里儿子多,还有什么能震慑四里八乡 蹲过大牢 “年大兴,原名年贵,十四年前因协助贩卖鸦片不满200克被判有期徒刑三年,并处五千元罚金。”步重华逐字念出内网上的记录,目光落在下一行上“服刑地云滇,锦康区看守所,保山监狱。” 23659。 夜风清凉,笑语喧杂,没人注意到吴雩一动不动地站在人行道上,瞳孔微微扩张。 这串数字仿佛一把钥匙,将记忆角落里某扇不起眼的门轰然打开,封锁多年的画面迎面呼啸而来。他仿佛再次看见铁窗外支离破碎的天空,远处一声声脚步回荡,随即牢房铁门哗啦关上,看守在空旷阴森的走廊尽头提高声音 “二三六五九有人探视” “没想到吧这么多年过去了,躲不掉的还是躲不掉”年大兴咧着嘴,喜悦的调子几乎控制不住从那口发黄的冰毒牙里喷出来“穿上官皮又怎么样,条子知道你以前的事情不” “吴雩”林炡似乎听见了什么,感觉到通话那头的呼吸紧促起来,立刻问“你怎么了” “” “喂吴雩” “死者财物没有遗失,无猥亵性侵迹象,现场目击者毫发无损。排除情杀、劫财、利益纠葛,仇杀或灭口应该是目前最可能的杀人诱因。年小萍跟范玲都没有社会恩怨,如果这个案子的方向没错,关键点有可能落在年大兴的前科上。” 支队长办公室里所有人纷纷起身,步重华沉声道“年大兴没有跟我们说实话蔡麟去联系小岗村派出所,让他们立刻带年大兴过来帮助调查,现在就去” 蔡麟一跃起身“是”紧接着飞也似地跑了。 步重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中指关节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呼啦打开窗户。晚风裹着热热闹闹的都市气息一拂而入,瞬间吹散了外面大办公室的浓厚的香烟、泡面、地沟油炸串味道,令人精神不由一振。 分局门口的树荫下亮着一星红光,步重华定睛一看,只见那果不其然是吴雩,正背对着他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也不知道在跟谁聊什么。 跟谁朋友 那天医院门前开走的黑色奥迪以及那晚最终没有得到回复的短信,两者突然同时从记忆中浮现,让步重华心里蓦地升起了一丝古怪的感觉。 真是想案情想魔怔了,人家的私生活关你什么事。步重华心里对自己一哂,正要关窗,只见吴雩终于举着手机转过身,似乎要回刑侦支队大楼,却突然又站住了,以一种要转不转的僵硬姿态立在树荫下,紧盯着不远处的什么东西。 步重华心说他在看什么,便顺着视线往前望去,透过人行道边的树冠,隐约望见那里站着个人,但看不清是谁。 “老板”蔡麟举着手机推门而入“小岗村派出所巡警去敲了年家门,他老婆说他那天从公安局走后就没回家,电话也打不通,已经失联了” 失联 所有人面色一变,步重华当机立断“查他名下的出行记录,车票、机票、长途汽车站高速公路收费站,48个小时内的手机通话记录和他家附近公用电话亭监控录像,王九龄” 正巧王主任捧着泡面从楼上溜下来,准备从刑侦支队的柜子里偷卤蛋吃,闻言一个趔趄,惊慌失措道“我我我只拿一个” “年大兴手机三角定位,现在就去” “哎呀你凶、凶什么凶嘛”王主任赶紧往怀里揣了袋卤蛋,想想又飞快地替法医室多拿了一袋,嘴里还嗦着面条,一个箭步冲上楼。 刑侦支队大办公室陡然陷入了忙碌,人人都在快步来去,空气里漂浮着紧张的味道。步重华回头把窗户一关,抓起办公室钥匙,正准备上楼去技术队,突然眼角余光瞟见什么,猝然回过头 “吴雩”电话那头林炡低吼起来“回答我你怎么了” 吴雩没答话也没动,只见不远处年大兴森然一笑,那是拿住了某个致命把柄后满意又贪婪的笑容,一字字道“你完了。” 年大兴转身就跑,同一时刻,吴雩将烟头弹进数步以外的垃圾桶,红光在黑夜中划出一道弧线,映在高处的步重华眼底 “没事,”他沙哑道,“回头联系你。” 林炡“喂什么” 通话猝然切断,吴雩拔腿就向年大兴逃跑的方向冲了出去 步重华喝道“姓年的在那来人” “队长”廖刚觅声抬头,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见步重华旋风般转到办公桌前,抓起手机,调出吴雩的号码按下通话键,但无人接听,再打直接被挂断了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忙” 步重华疾步冲出办公室,脚步不停地吩咐廖刚“年大兴刚才在分局门口,吴雩正在追他,叫老王同时查姓年的和吴雩两个手机定位,蔡麟” 蔡麟正唏哩呼噜吃泡面,闻言把筷子连汤带水一甩跟着冲出来,踉踉跄跄大喊“老板什么情况等等我一起走” “通知交管局,出人沿途拦截,车钥匙” 蔡麟卯足力气一抛,吉普车钥匙呼呼打旋而来,步重华头也不回,啪地接在手里,闪电般冲下楼道,开车打灯。警用牧马人一个漂亮的三角掉头,冲出大门,呼啸着汇进了马路 哔哔 车喇叭此起彼伏,载着愤怒的叫骂飞快远去“跑什么跑”“作死啊” 吴雩停下脚步,整个人就像绷紧的弓弦,猝然回头一扫,余光锁住了十数米外巷口疾闪而逝的背影。下一刻他冲进小巷,只见年大兴猛地推翻了挡路的垃圾杂物,在稀里哗啦地声响中踉跄奔向前方,不远处的围墙上到处画着醒目的“拆”字,是城中村。 现代都市中低洼、混乱、藏污纳垢的旮旯,是罪恶滋生最好的温床。 风声从耳边呼啸向后飞驰,吴雩眼底划过寒光,脚底骤然发力,跃起踩上围墙,飞檐走壁数步,轻而易举超过了连滚带爬的年大兴,凌空三百六十度翻身落地,甚至没带起半丝声音 “” 年大兴立马止住步子,差点摔了个跟头。顺着他颤抖的瞳孔向前看去,数米以外的小巷中,吴雩从光影交界处缓缓站起身,侧影被他身后的那轮冷月拉得锋利狭长。 “你想起我是谁了”年大兴脸上肥肉乱颤,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 吴雩默不吭声。 “没关系,我记得你,每当我看见这个都会想起你”年大兴把松松垮垮的跨栏背心一撩,肚皮上赫然一道蜈蚣似的弯弯曲曲的疤,足有半个巴掌那么长“想不到吧,从云滇到津海,隔着大半个中国,还他妈有遇见故人的那一天” 他上下打量吴雩,小眼睛里闪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你倒有本事,还披上这身条子皮了,应该不仅仅是送钱找门路那么简单的吧你说,要是条子知道你他妈是越狱的逃犯,你下半辈子还能不能从牢房里出来” 吴雩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你想怎么样” 年大兴咧嘴大笑,得意至极“你觉得我想怎么样” “你要钱” 年大兴没想到他这么直接了当,顿时更神气了“钱老子不缺钱这样吧,你自己倒是说说,当年把老子肚子上豁这么大一刀,该赔我多少医药费、精神损失费你们条子老说什么天网恢恢,你撞到老子面前算不算报应,嗯” 吴雩知道他在拖延时间,右手缓缓摸到后腰,从皮带上轻轻拔出一把匕首。 那匕首刀锋极其狭窄,也不知道是磨了多久,月光荡在刀刃上,反出一道森寒的弧光。 年大兴毫无知觉“再说你能有几个钱,老子要发财,可不缺门路,想叫你死的人多得是现在可不是当年蹲牢房的时候了,光拳头硬可没用,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办法” 吴雩不易察觉地重心前移,持匕的手缓缓垂在身侧但就在这时,他身后城中村的方向传来了摩托轰响,急速逼近,转眼就到了近前 呜呜引擎轰然停止,窄巷前后同时闪现出摩托车头灯。吴雩眼睛被刺得一眯,只见这破败的方寸之地已被照得灯火通明,紧接着七八个小混混扛着撬棍、握着菜刀齐刷刷从车上下来,不怀好意地堵住了前后两端巷口。 然后巷尾堵着的那几辆摩托后又缓缓驶来一辆豪车,车门打开,钻出来一个五十来岁圆头大耳的男子,可能是因为相由心生,看面相便非常不善 “十年了,真是老天有眼啊” 吴雩的目光落在那人手上,只见他右手全无异状,左袖口下却空空荡荡,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终于想起了这是哪号人。 或者说,他总算想起自己是怎么剁下这只手的了。 五六辆警车一线冲出分局大门,闪烁着夺目的红蓝警灯,很快融入了都市夜晚的街道。 “三组0027三组0027,五分钟前目标经过文兴路明珠娱乐城正门,重复一遍五分钟前目标经过文兴路明珠娱乐城正门,完毕” 步重华一手方向盘一手步话机“知道了,我正在赶过去。” “华哥目标接近高速出口与新瀚路交叉地带,正往南边移动” 警车闪电般拐过马路,步重华单手方向盘打到死,同时心内一沉。新瀚路以南不远是老昌平区,错落分布着津海市最大的城中村,据说准备年底拆迁,现在正是鱼龙混杂难以监控的阶段,而且难以计数的小巷曲折复杂,很多地方根本连车都通不过,上哪去找人 “老板”蔡麟在风驰电掣中喝道“他们往城中村方向去了” 嘶地一声尖响,轮胎才摩擦声中急剧停住,步重华反手嘭地甩上车门,脸色森寒冷峻。 他身后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身前却是错落的窄巷、破旧的道路和低矮的棚户房,地上集聚着一滩滩水洼,脏污发黑的老式空调外机嗡嗡作响。 “三组到哪里了”步重华走进巷子,对步话机轻声问“技术队那边怎么样” “我们最多七八分钟就到,王主任正让人追踪年大兴的手机定位”蔡麟顿了顿,背景中其他频道此起彼伏,不知收到了什么信息,突然咦了声“华哥” “怎么” “王主任联系不上吴雩。”蔡麟狐疑道,“他说,吴雩的手机上有反追踪装置。”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1章 Chaptehr 11 远处车声近了又远,巷子里却安静异常,只听长短粗重的呼吸起伏,没有人动。 “当年你砍我手的时候,我还以为这仇一辈子都没法报了,没想到哇。” 那男子冷笑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溜冰溜多了,嗓音嘶哑尖利“姓年的告诉我你在津海的时候,我还当他胡说八道呢” 吴雩默不作声,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肩背、窄腰、大腿肌肉绷紧,身体呈现出了略微前倾的戒备状态。但那男子没注意,激动得断手都在微微发抖“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善恶到头终有报,老天果然不会放过欺负过我姓刘的人” 年大兴颠颠跑去邀功“刘哥,刘哥您可总算来了,我” “所以你现在想怎么样”吴雩平淡地问,“老镏子” 十多年生死岁月没有给吴雩的外貌带来太大改变,除了眼角下的细微痕迹,五官神情都一如当初,只是声线有点沙那可能是当初刚入狱时,被姓刘的他们那帮老犯人抓住逼着喝脏水,后来咽喉感染了的缘故。 但那真的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像光洁的石碑表面被无意刮出一道痕迹,但很快被更狠、更重、更密集的风刀霜剑所覆盖,最终没人能从伤痕累累的石碑上找出它的第一道印记。 如果老镏子不出现,他根本都不会再想起当年还有那么一帮人。 姓刘的抬手挡住年大兴,连看都没看这喽啰一眼,只死死盯着吴雩“我们道上做生意的,讲究的就是个公平” 吴雩迅速向四周一扫,略微退后半步,但同时后面堵巷尾的小混混立刻逼上前来。 “当年你砍了我一只手,现在我连本带利只要你一条胳膊,不算过分吧”姓刘的一抖光秃秃的左袖口,厉声道“我倒要看看现在还有谁帮你,给我上” 话音刚落,小马仔们唰唰举着菜刀撬棍,从前后扑了过来 脑后菜刀凌空劈下,吴雩闪身避过耳侧刀刃,空手套住前方铁棍,闪电般向后一推,铁棍底部当场将那马仔打得胸骨爆裂,一口血当空喷了吴雩身后那打手一脸。就在这半秒不到的空隙中,吴雩飞起一脚将菜刀踹飞,刀面“当”地重重打在围墙上,铁石交激出一道耀眼火光 姓刘的又惊又怒“妈的” 没人能看清吴雩的动作,只见他匕首一抛,反手握住,就势毒牙般捅进马仔腹部,连血带肉一拔而出,在对方惨叫的同时发力一跃,单手撑墙,三两下直接蹿上了墙顶 “给我追给我弄死他”姓刘声嘶力竭“艹他妈” “什么意思,反追踪”步重华眉峰一跳“现在还有什么牌子的手机能做到这个” “是,根据机器反馈来看,应该是通过限制基站指令和修改后台参数,针对我们现行的追踪系统模拟了假定位。王主任说他以前见有人这么弄过,但网络信号会受到很大限制,新款智能机是做不到的,除非老机型才可以。”蔡麟舌头几乎打结,“现在怎么办,老板” 步重华一时发不出声来,眼前突然浮现出吴雩伤痕累累的腰背,以及肩上那说不出怪异的飞鸟刺青。 为什么“失联的”年大兴会突然出现在分局门口,正巧撞上吴雩 为什么吴雩明明不清楚案情进度,却知道立刻拔腿去追年大兴 案情如重重迷雾,被一丝极端危险的直觉蓦然刺穿。这时突然只听蔡麟突然叫起来“老板技术队追到年大兴的手机定位了” “在哪” “稍等我先看看,定位在在”蔡麟声音一顿,蓦然轻了下来“华哥,目标离你直线距离一百二十米。” 步重华心神一沉“发给我,快” “在那边” “追” 吴雩在屋顶疾行,三步并作两步跃过屋檐与墙头的空隙,犹如月光与霓虹交错中的猎豹。马仔们在窄巷中一窝蜂地追上去,但你推我挤根本追不上,混乱中有人大叫“刘哥他要跑了怎么办” 姓刘的咬牙切齿,那只缺失的残臂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断口仿佛再次生出了被活活剁断的感觉其实那瞬间是没有痛觉的,因为刀刃太快,神经来不及将痛觉反应给大脑。但那任人鱼肉的恐惧绝望,以及足以将半个身体冻僵的森寒刀锋,却永远刻在了灵魂里,时至今日都仍然能让他感觉到剧痛。 “是哪只手”他还记得自己被按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那年轻人蹲在旁边,眉眼五官还是非常清晰,但眼底坚冰似的沉静却已经跟监狱里那阵子完全不同了,他问“是哪只手摸的”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初的反应了,应该是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哭哀求。但年轻人无动于衷,拿刀比划了一下,真的只有一下。 “行吧,”他说,“既然你说不出来,我就随意了。” 姓刘的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卧薪尝胆,辛苦筹谋,熬过了这好几年的大牢,还没来得及出去东山再起,就先被砍掉了一只手。他也没想到当年那个成功越狱偷渡的年轻人既没有死在缅甸,也没有混成一方枭雄,而是又回来了,还横跨大半个中国来到华北腹地,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面前。 “不能让他跑了,决不能再让他跑了”姓方的牙缝里嘶嘶吐着凉气,然后心一横,摸出手机“喂三头眼” 对面立刻叫了声大哥。 “带人从外包抄,把那小子给我堵在巷子里弄走记住,弄不走就弄死,不能留活的” “明白” 姓刘的狠狠摁断电话,眼一横瞅见跟在后面搓手的年大兴“你他妈也去” 年大兴倒也灵光,不用他说第二遍,立刻麻溜从地上拣了根撬棍,杀气腾腾握在手里“是” 警车冲过街角,疾驰而至,齐刷刷停在即将拆迁的棚户区前,随即蔡麟带着三四个刑警跳下车,举着步话机急匆匆冲进七拐八扭的羊肠小道“老板小心我们到老昌平区了,随时可以支援” 半塌的围墙下只听水沟哗啦作响,步重华侧身隐在砖墙后,轻声说“目标在我两点钟方向五十米,知道了。” 紧接着他关掉通讯,伸头瞥了一眼。前方棚户区根本没有路灯,水电都不通,黑黢黢的看不清虚实;隐约的叫骂声从黑暗深处传来,但很快就向更远处移动去了。 年大兴到这地方来干什么 对方有多少人 吴雩那边为什么完全断了音讯 原则上他应该等待手下支援,但步重华十多年一线刑侦培养出的嗅觉让他知道,某种诡谲不祥的情况已经发生了。万一吴雩已经陷在了未知的危险里,早一分钟突入定位地点,他就能多一分生机。 步重华心内左右不决,后脑紧贴在粗砺的砖墙上,深吸了口气。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前方窄巷中突然有黑影晃动,紧接着“啪嚓”枯枝作响动静传来。 有人 步重华猛地起身“不许动警察” 谁在那 年大兴惊慌回头,六神无主,一咬牙就举着铁棍狠狠砸了下去 只听“呼”一声劲风响起,撬棍结结实实砸在骨头上,黑暗中顿时响起惨叫“啊” “喵”野猫踩着一连串枯枝窜上墙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步重华脚步顿住,只见夜色中的窄巷空空荡荡,根本连个鬼影都没有,心说不可能啊,技术队定位难道错了 他眼角向附近一逡巡,突然意识到什么,只见水沟边 的地上有什么东西在隐约反光,便过去捡起来一看。 是个手机。 技术队定位没错,手机确实在这里人早跑没影了。 步重华俊美的脸颊仿佛被冰封一般,半晌才呼了口气,抬头望向四周,低低吐出一个字“艹” “我草你妈,”来人刘哥手下马仔,捂着满头满脸鲜血痛得直叫。年大兴惊魂未定连退数步,结结巴巴回骂“谁、谁叫你鬼头巴脑,该妈了个巴子” 马仔一听不干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要扑过来,正当这时后面有人狂叫“在那在那”两人同时回头,恰好只见不远处墙顶有人纵身一跃,是吴雩 吴雩疾步而至围墙尽头,纵身跃下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像一片羽毛般落地,瞬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前方已经没有路了,当初违章搭建起来的平房已经被拆得七七八八,大片废墟砖石堆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另一拨人正扛着家伙从四面八方向他包抄 。 而在他身后,那帮堵门的马仔已经追了上来 那姓刘的估计是仗着“三不管”地带人流混乱,鬼知道他到底带了多少马仔,简直是前后左右四面夹击。混乱中吴雩侧身避过迎面拍来的铁棍,被一块砖头狠狠击中手肘,碎砖和着鲜血四分五裂,小混混还没来得及补刀,被吴雩反身一匕重重捅进了小腹 “他、他有刀”“死人了死人了” 在无数起伏的咆哮声中,温热鲜血顺着匕首柄一泼而下,甚至飞溅到了吴雩的眼角,将视线骤然拉近,又急速拉远。 他听见那些尖锐叫骂声被拉成奇怪的声调,闹闹哄哄,又变成放肆的尖笑。尖笑声夹杂在连珠炮似的机关枪响里,点燃出烈火,升腾起浓烟,覆盖了村庄绿田,也盖住了村民恐惧的痛哭和哀叫。 “刘哥说别放这小子走”马仔在夜幕中惊慌失措叫喊。 “一个都别放走”缅甸人的卡车从燃烧的田埂上轰轰驰过,“东家”声嘶力竭怒骂“给老子搜搜出那个条子老子看看今天谁还敢帮他” 四五个马仔一哄而上,黑暗中看不清是谁一棍砸在吴雩额角,黏腻血液霎时蒙住了视线。 但他首先感觉到的不是痛,而是愤怒。 这其实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因为漫长、痛苦、孤立无援的岁月已经迫使他摒除了一切负面情绪,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以为自己除了机械的冷静隐忍之外,已经不会有其他感觉了。 但等一切危险过去,等任务大功告成,当所有人都沉浸在鲜花掌声和庆功贺喜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被遗忘在了过去的困兽,对现实社会的恐惧和压抑已久的愤恨,在全身每根神经接连爆炸、直上脑髓,疯狂到了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地步。 嘭嘭铁棍重击在胸腹,肩背,抬起的手肘,发出沉闷撞响。 “弄死他” “把他刀拿过来” 一个马仔冲上去按住吴雩的手,刚要拧掉他紧紧抓着的匕首,突然咽喉一紧,全身血液涌上头顶。 “啊、啊”马仔发不出声,眼睁睁盯着吴雩近在咫尺的瞳孔,然后感觉自己双脚离地,被活生生捏着咽喉提了起来,随即身体一空 咣当几声重响,马仔被活活横掼出去,当空撞翻几个兄弟,身体将满堆沉重瓦砾硬生生撞塌 吴雩抓住铁棍向自己一扯,握棍的混混登时失重前扑,噗呲一声匕首没入肩窝,紧接着被当胸踹飞,伤口半空喷出一道血线。后面人还没来得及挥着菜刀冲上来,只见吴雩夺过撬棍横手一扫,那旋风般的速度足以将人五脏六腑砸成血泥,马仔措手不及去挡,就只听“喀 拉”几声恐怖裂响,臂骨弯成一个骇人的角度,被砸成了粉碎性骨折 “我草他妈”被姓刘的委以重任的“三头眼”怒骂一声,冲过来从后面抱住吴雩,发狂吼道“给我打打死他打死他” 吴雩在夹攻中一时甩不开“三头眼”,胸前、腹部、大腿不知道挨了多少下。剧痛激发了他被压制许久的凶性,双脚腾空踹飞了最前面那个小混混,那人口鼻喷血砸在草丛里,但紧接着他的手也被人抓住,匕首咣当落地。 “三头眼”怪叫“把他刀踹走” 当啷几声亮响,混乱中有人把匕首踢开了。吴雩脚下一滑,带着三头眼同时失去重心,哗啦摔倒在了布满碎瓦片、玻璃片的泥地上。 “你一人能打是不是是不是”三头眼已完全疯狂,不顾自己被掐得眼珠凸出,双手紧紧摁着吴雩咽喉不放“老子这么多兄弟,今天就看看你你” 吴雩咬死牙关,咽喉中涌出铁锈味的甜腥,这时眼角突然瞥见雪光一闪,寒风对面门直劈下来是砍刀 这一刀足够把三头眼跟吴雩两人都劈开,吴雩猝然放手翻身,但三头眼没看见,兀自吐着舌头在那死掐,让他霎时竟没起来 吴雩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下意识猛地一扭头,避免刀锋对上正脸。但紧接着剧痛却没有如期而来,相反身后劲风突至,有人从墙头上跳了下来 所有变故都发生在同一瞬间。吴雩还没来得及察觉身后是谁,那人就一把拽住他向后拉,死死扣进自己臂膀里,挡着他向后一转 砍刀当空直下,一头劈进了来人后肩 热血喷溅在吴雩侧脸上,他回头一看,面色剧变。 是步重华 步重华别无选择地用后肩接住了刀锋,血一下涌出来,哗啦洇透了衬衣后背。但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人甚至不会感觉到疼痛,他咬牙向后就是一枪,砰 所有杀红了眼的马仔同时镇住。 “不许动”步重华一手向后护住吴雩,声音沙哑严厉“警察” 咣当一声亮响,刚才那砍人的混混一哆嗦,砍刀掉在了满地碎砖上。与此同时远处红蓝光芒乍亮,警笛由远迅速驰近,数不清的民警飞奔下车,哗啦啦包围了整片空地。 南城分局刑侦支队的后援终于赶到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3章 Chapter p13 隔离门呼地打开,两位局长同时回头,只见步重华走进办公室,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拉开椅子坐下,来回注视他俩 “你们分配给我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许祖新望向宋平,表情明显也非常疑惑。 宋平在两道炯炯目光中低头思忖片刻,终于唉地叹了口气,把手里那叠刚传真过来的文件扔到桌面上,说“喏,我也是刚刚才拿到的。” 步重华拿起文件一看,目光一凝那是锦康区看守所的陈年档案与收押文书。 十三年前的吴雩站在镜头中,黑发剪得很短,皮肤很白,身穿灰蓝色囚服,与步重华平静对视。 一般人形容年轻小伙子长相会说英俊、帅气、或是有精神;但年大兴用的形容词是“好看”。 这个词没用错,不论是五官轮廓还是眉眼细节,吴雩都生得非常清楚、标准,甚至有点少年人的感觉。而且那个时候的他可能刚刚离开学校,看起来还有一点沉静的书卷气,完全没有被岁月折磨过的痕迹,不论任何人乍看到这张照片,都会很容易形成好看这个初始印象。 所以姓刘的那帮人完全没想到他那么凶狠扎手,也是情有可原的事。 “解千山。”许局扶着老花镜,慢慢念出档案上的名字,奇道“只解千山唤行客,谁知身是未归魂这名字倒有些文化,但兆头也太差了点,谁给起的这种名字” 宋平无奈地瞅着他“老许,要不你退休后让警院返聘吧,我看你教教语文挺好的。” “哪里哪里。”许局有点小得意,又凑近把档案翻了几页,问“他真名叫什么” 宋平说“不知道。” “不知道” 宋平面对许局和步重华两人的目光,摊了摊手“我刚才查了解千山的背景,会发现他有一套完整清晰的档案籍贯云滇边陲,初中文化,屡次盗窃,走私运毒,越狱潜逃偷渡缅甸,然后彻底消失了音讯;这套案底不管拿去哪个系统都是真实的,连坐牢经历和年大兴这样的目击证人都一应俱全,找不出任何破绽。但如果你去查吴雩这个人呢就会发现吴雩也是真实的一个出生在广西上学在四川,毕业后分配到津海,先后在交警、治安、派出所刑侦大队乏善可陈地熬了十三年,然后以吊车尾成绩考到分局支队的普通民警,其工作履历、档案手续也都完善齐全,甚至可以找到他当年在派出所出警留下的记录和回执,说报案人不太满意,投诉他态度不好,净会和稀泥。” 许局“” “所以解千山和吴雩这两个角色都被档案塑造得十分缜密,真正的那个人是谁,你不如去问他自己。” 许局琢磨了会儿,还是不甘心“那上面把人调过来的时候,连你都没通气儿啊” 许局的疑惑很有道理,因为就算是被派出去执行化装侦查任务,十三年这么漫长的时光,也足够完成任务、离岗解密,回归到正常的警务工作里了。即便因为某些历史遗留原因还没完全解密,也会跟新岗位的领导打好招呼,透露好风声,这样该照顾的、该保护的,也可以落实到位,不至于让有功勋的警察在以后的工作生活中受到什么刁难。 但吴雩的身份却被保护得非常好,保护得太好了,甚至连步重华这样的顶头上司都半点风声不闻。这显然是很不合适的,如果步重华是个喜欢摆架子小心眼的领导,那按吴雩这种闷声不吭好欺负的性格,可能已经被整了一百八十回。 “我确实听说过一些,但比你知道得也不太多。”宋平顿了顿,缓缓说“从我打听到的情况来看,当年云滇省公安厅为他申请了一个功劳,而且部里已经在正经讨论了全国二级英模。” 许局差点打翻了茶杯。 二级英模,那是什么概念 公安系统内的个人三等功、二等功、一等功那都是有定数的,比例不得高于当年在职警察总数的百分之三、千分之三和万分之三,这里面很多还是追授也就是说实在拿到功勋还能全胳膊全腿的,真真正正是千万里挑一,实力运气专业素质缺一不可。步重华自己有个远房表兄,就是因为在缉毒行动中荣立二等功,开了挂似的在三十岁那年就直蹿成了代行正职一把手,而且还是副省级建制城市的实权单位,刑侦再给高配半段 但这么厉害的个人二等功,都没法跟英模相提并论个人功勋可以省里批,有商讨余地,全国英模却必须要公安部亲自批。而且一等功二等功也不过是每年从千万人里挑三个,二级英模却是全国上下总共只有一千多个,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人没了才追授的 一个活着会走路的二级英模,那跟一个金光闪闪的凤凰蛋没有任何区别,更别提吴雩还这么年轻,他简直就已经预定好了几十年后追悼会上国旗党旗随便盖的资格,提前完成了多少地方公安局长的梦想 这得是何等辉煌功勋,才能申报这样的荣誉 步重华突然间想起刚才年大兴的话“平时那些人欺负他,打他,打得血都吐出来了,那小子只咬牙一声不吭” “一直打到再也不动了,才把他从号子里拖出去,地上全都是血,我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那,讨论最后怎么样了”许局颤颤巍巍地问,“难道没批” “没批,”宋平犹豫片刻,说“至于具体为什么没批,我也不太清楚。” 许局不干了,一下把腿放下,就从桌子边站了起来“你可不能这样啊老宋,你肯定知道点儿内幕,还藏藏掖掖的不肯告诉我哦,不告诉我也就罢了,连你家孩子也不告诉” 步重华回过神来,手掌微微一摊,含蓄的表示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宋平颇为头疼“老许你跟那儿点什么炮仗” “你把人塞给我的时候,只说供着养老就完了,你可没告诉我这是一特情啊。”许局也很委屈“如果那个二级英模批下来了,那别说,让我把人当祖宗供着都行;要是没批下来,那他就是个烫手山芋啊。你把个烫手山芋塞给我,还能不给我打个预防针未免太不厚道了吧” 这话说得虽然不好听,但也非常在理。特情可并不像某些宣传片中演绎的那样都是好人,事实上很多特情必须在光明与阴影之间左右逢源,一脚跨黑一脚跨白是常事,稍微意志不坚定点儿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如果吴雩真的立过功勋,但荣誉却批不下来,那真是鬼才知道他干了什么,才导致现在这种不上不下的状况。 宋平沉吟半晌,终于在许局饱含着控诉的目光中妥协了“我也不是故意隐瞒你,只是这种事无凭无据,我也是在接收他的时候私下问人打听出来的” 他顿了顿,仿佛在思忖如何开这个口,然后才说“这个吴雩,在潜伏期间,有很多问题解释不清。” 解释不清 不仅许局,连步重华都愣了愣。 “而且开完庆功会后,最初负责组织整个计划的功臣之一,也是那几年唯一能跟吴雩单向联络的上线,在向公安部提交详细报告之前” 宋平低沉地吸了口气,足足过了数秒,才缓缓地道 “在医院里跳楼自杀了。” “你的那个上线” “你的上线是谁消息都发给谁了” “说不说”叱骂在喧杂声中越来越清晰,带血的鞭子呼一声擦过脸颊边“给我往死里打看他说不说” 地下室弥漫着终年不去的铁锈味,那是黑血一层层凝固在沉重的刑具缝隙里,天长日久后腐烂散发出的。鞭子每次扬起都甩出一弧血线,和着破碎皮肉,唰地打在乌黑油腻的砖墙上。 但奇异的是,这次吴雩并不感觉到疼痛。 他的灵魂似乎被抽离了,静静漂浮在虚空中,望着脚下一幕幕血肉斑驳的场景,就像它曾经在梦境中上演过的千百次那样,向悲剧既定的结局前行。 “妈的这条子运气不好,骨头倒还挺硬” “人要不行了,怎么办大哥” “现在怎么办” 仿佛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吴雩的瞳孔无声无息地放大了。 人声悉悉索索,随即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他看见一支充满浑浊液体的针筒出现在视线中,被一只只沾满罪恶的手传递上来,直到近前,针尖反射出灯泡微渺迷离的光。 “给条子打一针,一针就差不多了。”他听见一个阴沉嘶哑的声音说,“要么撬开他的嘴” 吴雩挣扎起来,恐惧终于在那一刻冲破囚笼,山呼海啸淹没了所有意识,全身骨髓都淹进了冰冷黑暗的深海 “要么就干脆,让他彻底不行了吧。” 不,不要 扔掉它不要 “” 吴雩骤然睁眼,呼地坐起。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雪白被褥上,病房四面墙壁明晃晃、亮澄澄的。铁架上输液袋正一滴滴落进软管,床头柜上的玻璃瓶里插着一束百合花,露水顺着花瓣滑落下来,啪嗒一声滴在桌面上。 “醒了”林炡坐在窗边的扶手椅里,微笑着伸了个懒腰,笔记本电脑打开放在膝盖上,显然他刚才还在工作,“醒了就好。医生说你没有大碍,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好好睡一觉。” “”吴雩久久盯着他,声音沙哑艰涩“你不是回云滇了么” “电话打到一半没声了,再打死活不通,你觉得我还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林炡合起电脑,收进脚边皮质精良、做工考究,但完全看不出牌子的深棕色公文包里,笑道“我当场掉头买机票,大半夜的赶来津海,果然宿命让咱们再一次在医院里喜相逢了。就为这,我今天得推掉两个会,还不知道回去要被姓冯的老头骂成什么样儿呢。” 吴雩的头发有一点长了,刚醒来比较凌乱,乱七八糟地挡住了额角。他侧对着窗口,阳光映得脸色比平时还白,眉骨上方、眼角周围甚至有点反光的感觉,反衬得瞳孔黑森森的。 他好像完全没听见林炡刚才那篇话似的,缓慢重复了一遍“你回来干嘛” 林炡正起身给他倒水,闻言动作一顿。 几秒钟后他放下玻璃杯,回过头来看着吴雩,叹了口气“你觉得呢” “明明可能只是你信号不好或有点急事,我却拿着手机坐立不安,只能大半夜的一路飙回机场,飞来医院,临时请假,彻夜陪床我为什么要赶来,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病房里安静异常,门外的人声和脚步,窗外马路上的喧嚣,甚至于他们彼此相对的呼吸声,突然都变得格外明显。 吴雩沉默下来,坐在病床边,手肘搭在两个膝盖上,玻璃窗映出他半低垂的侧影,看不清楚神情。 天生外貌上有优势的人,从小就容易获得别人的肯定,因此通常会更矜持、自信,身形气场上也会更挺拔一些。林炡见过吴雩大学时代的旧照片,不说如何意气风发,光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棵年轻的树,即便是十多年前低劣的像素条件,都挡不住那扑面而来的神采飞扬。 那照片跟现在沉默拘束的侧影相比,真的相差太大了,像是从灵魂里活生生扭曲了一个人。 “你昨晚差点醒了好几次,”林炡突然若无其事扭开了话题,仿佛刚才一触即发的逼问都没发生过。 吴雩没有吭声。 “护士每次过来一关灯,你就开始要醒,我就起来再去把灯打开。这样重复了三次,我只好去护士站打招呼,让她们别再热心过度过来关灯了,之后你终于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 “吃点东西吧。”林炡摸出手机,闲聊似的问“想吃什么点个庆丰包子,素三鲜还是白菜香菇” 吴雩摇摇头。 “那喝点儿粥,附近有个潮汕粥店,再叫个清蒸鱼” “过敏。” 林炡脾气很好,搜索外卖a,一时也拿不准他到底是什么口味“那要不让素斋店做几个清爽点的菜,再熬个汤” “林炡,”吴雩沙哑地打断了他“你回去吧。” 林炡话音戛然而止,从手机后看着他。 两人都没再说话,半晌林炡终于深深吸了口气,走过去半蹲在病床边,按住了他的手,问 “你对我就这么反感吗” “注意消毒,不要沾水,多多休息,不要吃辛辣刺激含酒精的食物,下周不管再忙都要记得过来拆线” 主任办公室里,医生一边叨叨一边刷刷写处方,步重华道了谢,穿好衬衣,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问“我们支队那新来的怎么样了” 市一院因为跟南城分局近的关系,医生和警察们相当熟,经常是这边医闹尚未提拳,那边刑警已神兵天降,下车上铐提人押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长久以来建立了非常良好的合作关系。步重华都不用提吴雩的名字,医生自然知道谁是支队里的新面孔,笑道“那姓吴的小哥啊” 步重华心说如果从身份证上看,吴雩已经不能再被称作是“小”哥了。但那小子的长相确实显不出年纪,说三十出头可以,说二十来岁也行,大夫没仔细看病历的话,确实容易被那张脸欺骗过去。 “还行,挺扛打,内脏跟组织都没有大碍,恢复恢复就可以出院了。倒是你们王主任送来的那几个犯罪嫌疑人比较惨,有个食道破裂,有个断了肋骨,还有一个被捅了肠子的到今早才稳定下来,害得护士长加了一个晚班。啧啧,可把你们家祖宗十八代都问候遍了。” 步重华若有所思,不置可否,少顷突然问“那我们队那人之前的旧伤,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 “旧伤你说胳膊腿那几处骨折的地方吗”医生毫无知觉“挺好,毕竟年纪轻,恢复得都不错。就是以后保暖方面要注意些,免得老了以后受罪。” “除了骨折,内脏和血液方面没其他的了” “没了啊,心肺脾脏都运行良好,除了轻微贫血没有更多问题放心吧,你们支队的人都是咱们院年卡客户,验血验尿拍片那是一整套固定流程,实在不放心回头我给他安排个脑部ct加肠镜胃镜,连着菊花一道爆喽。” 步重华“” 步重华眉头微皱,刚要再追问什么,医生笑着说“对了,你们局昨晚来看护的那个男的,成家了没” “谁” “那个来陪床的警察呀。”医生向护士站方向努了努嘴“新来的小护士看上人家了,护士长给我们布置了打探消息的任务。刚巧你今天过来,正好” “我们没有派人来陪床。” 医生一愣“啊” 两人对视半秒,步重华霍然起身“那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现在在哪里” 医生匆忙跟着站起来“他他说他姓林,我不知道现在走没走,喂” 医生话音尚未落地,他已经推门而出,大步流星穿过走廊。 住院部人来人往,步重华疾步冲过一间间或半开或紧闭的病房门,直至尽头呼地转身,只见最靠南边那间编号358的病房门微微开了条缝,里面正飘出模糊人声,好像是吴雩简短说了句什么,随即传出一道非常低沉有磁性的男声,似乎带着些无奈,但也非常强硬 “你对我就这么反感吗,吴雩” 步重华要推门的手一下收住,迟疑片刻,不动声色从虚掩的门缝中向里望去。 吴雩侧对着他,手肘搭着膝盖,闷头坐在病床边。他穿着不太合身的旧背心和大短裤,光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看着十分邋遢;但脖颈、腰背、双腿乃至于脚踝,甚至于自然垂落的十根手指,线条都劲瘦、优美而流畅,是那种真正被职业、被经历打磨出来的流畅,跟健身房锻炼出来的贲张肌肉完全不同。 而问话的是一名约莫三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穿着剪裁合身的浅蓝色衬衣,深灰色长裤和软底鞋,在吴雩面前俯下身,两人的距离近到几乎贴着,虽然因为姿势的关系看不清脸,但隐约能听出他语气中强势的压迫感 “我以为张博明跳楼之后,你唯一怨恨的人已经死了,为什么你还抵触我们到这种地步” “我是想帮你的,吴雩,我以为你能感觉到这一点。” 吴雩平淡的神情毫无波动“我跟你重复过很多次,林炡,姓张的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那天在医院里我见过他之后,就直接回了病房,之后我再听到他跳楼消息的时候” 他猝然一顿,转向虚掩的房门 “谁在那,出来” 正常人不可能敏锐到这种程度,门里外林炡和步重华两个同时脸色一变。 林炡霍然起身,面沉如水,一边隐蔽地伸手探向后腰,一边贴墙走向病房门口。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4章 Chapter a14 咚咚,虚掩的门被敲了两下,随即被步重华推开了。 林炡脚步一僵。 吴雩皱眉“是你” “过来换药,顺便看看。”步重华点了点头,权当简单地打过了招呼,坦然转向林炡“这是你朋友” 吴雩还没开口,林炡却已经迅速恢复了常态,不知什么时候探向后腰的手也笑着伸了出来,两人短暂而用力地握了握“您就是步支队吧,久仰久仰。我姓林,在云滇省公安厅工作,之前跟吴雩在同一个地方实习,这次正好出差经过津海,所以就过来看看。” 这话开诚布公且条理分明,加之声口十分和缓,让人很容易心生好感。 “那真是巧了。”步重华也挺客气“林警官是吧原来是省厅的专家,失敬。” “不敢不敢,就是个混饭吃的科员,哪敢在步支队跟前称专家。” “您是在” “啊,” 林炡笑道“我是坐办公室搞信息技术的,跟你们刑侦口没法儿比,惭愧了。” 网警 网警这个概念其实相当大,分工也非常杂,网络安全保卫、犯罪侦查、网络监察等等,都统称网警,甚至有些涉密技术工作者也会自谦是网警,而且从林炡这体格气质来看,跟步重华平时工作接触的网警也不太相似。 但步重华没有细问,两人心知肚明地聊了几句,林炡便拎起公文包,笑道“既然步支队来了,想必有工作要交待,我还有点儿事,要不就先告辞了吧。” 吴雩坐着不吭气,既不挽留,也没有任何要起身相送的意思。倒是林炡态度很好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才走。门咔哒一关,病房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步重华转过身来,只见吴雩正抬起头,直直地盯着他。 两人一站一坐,相距不过数步,周遭安静得吓人。许久吴雩视线落在步重华衬衣领口露出的那块染血的纱布,丝毫没有触动地扬了扬下巴“年贵都交代了吧” 他叫的名字不是年大兴,是当年坐牢的年贵。 这问话直截了当得堪称尖刻,跟平时在公安局里故作遮掩的木讷明显不同,那瞬间步重华仿佛听出了十三年前那个犹如困兽、满身尖刺的年轻人的影子。 “不管年大兴说了什么,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以后” 这种四平八稳的套话吴雩显然已经听各级领导重复过很多次,懒得再听了“不,没过去,不然林炡为什么大半夜赶回津海” 步重华思忖两秒才道“我以为你俩关系不错” “他只是想调查我而已。你刚才不是在门外都听见了吗” “” 吴雩脸上那面具似的温顺木讷终于完全褪尽,眉眼冷静得有点尖锐“张博明跳楼自杀了,他们怀疑是我干的,林炡一直没有放弃追查。他喜欢给人那方面的错觉,只是一种手段而已,对谁都这样。” 步重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吴雩也不想再跟他啰嗦了,起身从衣架上拽下常服,脱下不合身的病号服,背对着步重华拉上裤链,然后捡起护士送来的干净t恤囫囵套上。 他站在窗前,起身时阳光从突出的蝴蝶骨上一现即逝,映照出脊背肌骨嶙峋,无数陈旧细小的伤痕难以计数但岁月却没有带走年少时俊秀利落的挺拔。 步重华正经学院高材生,毕业后一路从刑侦干上来,解剖台上的男女老少被害者不知道见过多少,别说同性,连对异性的身体都有点麻木了,很有点任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的专业精神。但此时此刻,可能是受年大兴那番口供的影响,他脑海中第一反应竟然是避嫌,下意识就挪开了视线,仿佛浑然不知般“哦”了声“你说的张博明是谁年大兴没交代过。” 吴雩顿了顿回过头,下颔到脖颈修长的线条凸显出来,有种和平时截然相反的尖刻和突兀,但话音却是笑着的 “他是我卧底时的上司、指挥官兼单向联络人,学院派领导岗,不过他本人倒从没下过地。” “说起来,跟步队你还有点像。” 步重华本想试探,这话倒让他一愣。 “张博明精英出身,铁血,忠诚,不讲情面,将原则和正义视作第一追求,容不下自己身上有任何污点。十年前在一次突发情况中,一个北美制毒商潜入境内跟人接头,我把消息传给他,却遭到了暴露的风险。我向他求救,他却选择了先去抓人。” 暴露。 说出来不过简单两个字,实际卧底中却直接等同于死亡不,比死还可怕。死也不过是眨眼间的解脱而已。 “然后呢”步重华心里不由发沉。 吴雩语调却平稳得乏善可陈“他那边下令抓人,我这边立刻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当时情况极度危险。不过,我也没想到那次竟然非常幸运,最终没有暴露身份。” 不知是不是错觉,步重华似乎从幸运二字中琢磨出了比刚才还难以掩饰的讥诮。 “他们怀疑你记恨他” “也许吧,不过我其实跟他不熟,毕竟卧底只能单向联系,有时一整年下来联络的机会都屈指可数直到去年任务结束回来后,我才去见了他一面。” 吴雩仰头吸了口气,步重华敏锐地问“你是不是想去问他要一个说法” 指挥官的决策可能会出于很多方面的理由坚持原则,忠于正义,综合现实,顾全大局。为任务牺牲生命是光荣的,为集体奉献自我是值得赞颂的,当时换任何人坐到张博明的位置上,可能都不会有太多其他想法。 但张博明肯定没想到的是坚持完原则、顾全好大局之后,吴雩竟然没牺牲。 不仅没牺牲,他还继续执行了很多年的任务,最后竟然还活着回来了。 那么回来的吴雩肯定会想要一个说法十年前下令放弃战友时,你有没有过一丝一毫犹豫十年来每当夜深人静时,你有没有过一丝一毫后悔现在你我并肩同台接受褒奖,你会不会感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虚脸红,无地自容 “说法,”吴雩喃喃道。 他直勾勾盯着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那双瞳孔仿佛冰川之下黑不见底的深渊。 “不要说求求你,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一声声哀求从虚空中飘来,他又看见了张博明那张痛不欲生的脸那个人跪在病房地上,每寸皮肤、每根手指都仿佛正被地狱之火煎烤似的,痉挛得活活扭曲了形状。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来要个说法不,我只想告诉你我为什么能站在这里” 真好啊,他想。 他看见自己每个字都像烧红的利刃扎进内脏,然后从张博明身上剜下一片片焦糊了的血、熟透了的肉,复仇的快意从未像那一刻充盈胸腔,让他轻快得要飘起来。 他当然能飘起来。 他已经被那利刃千刀万剐了十年,肉剔干血流尽,轻得连全身嶙峋骨架都化作了灰烟。 “我只想告诉你我为什么能站在这里” “我只想告诉你我为什么能那么幸运。” 风声如涨潮般席卷天地,穿过病房铮亮的玻璃窗,潮水中夹杂着一声声绝望到嘶哑的恸哭。 但吴雩有些恍惚,他一时分不清那哭声来自张博明,还是他自己。 “是,”他轻轻说,“我得找他要个说法。” “张博明没想到你仍然对十年前的往事耿耿于怀,也根本给不出任何说法,索性选择了自我了断”步重华无法从吴雩平静到有点木讷的表面窥见丝毫端倪,但总感觉这逻辑非常不对劲“然而上级却觉得,张博明之所以选择自杀,跟你卧底期间那些说不清楚的问题有关系” “我不知道他自杀跟我有没有关系。”吴雩沙哑道,“当时他表现得很后悔,但不到要寻死的地步,所以当晚林炡告诉我他从医院楼顶上跳下去了的时候,我一时都不敢相信他的二级英模证书本来都已经批下来了。” 步重华从警十多年,参加过评级最高的行动是集体一等功,这已经是非常厉害的资历了,很多省部级领导在他这个年纪都未必有这样的成绩。但当年的卧底行动却可以一下报上两个英模,其规模之巨、烈度之大、意义之重要,自然不言而喻。 所以张博明这一跳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自己解脱了,可却把吴雩害惨了,甚至说把他千辛万苦挣来的下半生整个毁掉了都不为过。 “开始我真的想不到他为什么会死不过后来觉得有点明白了。”吴雩黑白分明的眼珠一瞥,轻飘飘落在步重华肩膀医药绷带上,旋即又移开了视线“他可能真的就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吧。” “他就是那么高傲的人” 步重华反应快得可怕,几乎在电光石火间就明白了为什么吴雩说他跟张博明相像,为什么对他挡刀却没有丝毫感谢,甚至连问都懒得问他伤情怎样 “知道吗,步队,其实你跟张队非常像”、“张博明和你一样精英出身”、“他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容不下自己身上有任何污点” 张博明不一定觉得为了抓住毒枭而牺牲一名卧底是违背道义的,他忠诚、铁血、将使命视作唯一,觉得吴雩也该心甘情愿牺牲;但他没想到的是吴雩自己并不心甘也不情愿,甚至还一直憎恨着这个无能的上司,因为他只能在两难境地中让手下送死,而手下从来就不想死 他不是无法面对吴雩这条命,而是无法面对染上了“污点”的自己 “所以你躺在医院里思来想去一晚上,就得出了一个结论,觉得我只是暂时做出了另一个选择的张博明”步重华突然出其不意地问“觉得我出于高傲才不允许自己束手旁观,出于英雄情结才迫使自己出手相救” 吴雩没想到他这么敏锐,下意识“哦”了声,紧接着又恢复了平时温顺中带着诧异的表情“你说什” “你是不是觉得我还能趁机捞个立功表现”步重华突然绕过病床走上前,吴雩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后腰一下抵到窗台,但紧接着步重华上前一指头戳在他肩窝里,在这么近的距离堪称是居高临下“我告诉你,我要真是另一个只讲原则的张博明,当初在公安局里你对着摄像头把年大兴一脚踢飞到墙上的时候我就该办你了” 吴雩一手扶着窗台向后仰身“你” “倒是你手机违法安装反追踪程序,一个人追着年大兴就往没监控的地方跑,当时你其实是打算干什么,你敢告诉我吗” “” “我要是真不讲情面,”步重华轻而严厉地俯下身,两人距离不过咫尺“昨晚现场那把沾着你指纹的匕首,现在就不该锁在我办公室,而是已经交到市局监察委了,你还能好好地站在这儿对我的心理动机分析来琢磨去” 空气紧绷得可怕,只能听见彼此呼吸压抑起伏,吴雩搭在窗台上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不易察觉地软了软,嘶哑地开口道“谢谢步队,我没有拿你跟张队比的意思。” 步重华死死盯着他乌黑的眼睛,许久才终于开恩般起身,针扎般的压迫感随之一轻,但严厉却不减半分“你最好记住。下次如果再敢不跟我打招呼,一个人追出去扛事,我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可能因为逆光的原因,吴雩瞳孔格外幽深,脸颊又泛出青白,神情看上去有一点奇异。他直勾勾望着步重华的眼睛不吭声,似乎想透过那眼球从他脑子里挖出点什么,但又摸不着方向。 明明是很僵持的情景,步重华却在刹那间感觉到了他的心理活动他在想“这姓步的跟我可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他到底有几分好心还是纯粹控制欲作祟” “我还是谨慎一点,这种有背景有前途的领导,既没经历过事,又自视甚高,还指不定牵扯着多少利益关系呢。” “我知道了。”吴雩终于慢吞吞地说,“下次一定跟组织汇报。” 步重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冷笑,正当这时放在窗台上充电的老式诺基亚叮当一响,来了短信是林炡。 步重华象征性地向后一退,吴雩迟疑了下,才拿起手机点开,原本只打算视线匆匆一掠,霎时却顿住了“什么” 短信是林炡发来的简短几句话今早查到的,本来想给你看,刚才没来得及。短信下面有个jg格式附件,点开是一张十分清晰的国外博物馆拍摄图,一顶狰狞的骷髅头放在铺着黄色丝绸的展柜中。 吴雩顾不上刚才的争执,立刻把手机递给步重华“这是五零二案市局复原的骷髅头像” 步重华一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确实是 这骷髅头因为年代久远的原因,已经完全变成了酱黑色,通体雕刻着虽然模糊不清,但仍然能隐约看出精致的花纹和符号。它的眼眶、鼻腔和牙齿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从眉骨以上被截断,颅内垫着也不知道是黑布还是铁器的东西;前额和太阳穴左右两侧分别衔接着三块有弧度的长方形骨片,骨片上雕刻着极其精致的图案,但因为拍摄角度的原因只能看清前额。 而被切掉的头盖骨,就像瓜皮帽一样盖在这三块骨片上方,“帽沿”边缘是一圈小骷髅头链接起来的雕刻。“帽子”上密密麻麻刻着无数花纹,哪怕极目观察,也只能勉强辨认出天灵盖上的是两个骷髅互相纠缠,手持法器,作舞蹈状。 这骷髅头与何星星目睹的凶手竟有八九分相似,尤其上下分离的结构,竟然完全一模一样 “你把复原图泄露给林炡了” 吴雩立刻否认“没有。” 步重华瞅了他一眼,没有追究细节,心里却模糊地掠过一个想法那个林炡调动资源捕获信息的速度可真不是一般“科员”能比的,对吴雩的关注程度,也似乎比吴雩自己描述得高很多。 “这骷髅是做什么用的” 步重华呼了口气“尸陀林主。” “啊” 吴雩茫然道。 “看见这个了” 步重华指着那两副彼此拥立舞蹈的骷髅“其林幽邃而寒,因以名寒林;在王舍城侧,死人多送其中,总指弃尸之处,为尸陀林这是唐代众经音义里的一段叙述,尸陀林主差不多就是保护墓地的神灵,象征人有生老病死,世间并无永恒的道理。” 他们都凑在手机屏幕前,两人挨得极近,吴雩一扭头,嘴唇差点碰到步重华侧脸,条件反射向后一仰“唐代那何星星看到的是难道是文物” “要是文物真品,下水就毁了,所以何星星看到的是什么不好说。但这个展览品不是一般东西,尸陀林主作为雕刻,通常只会出现在跟一支宗教相关的物品上” 步重华挑眉看着吴雩,吐出两个字 “藏密。” “您两位先坐一会儿,这儿有水。”民俗研究所的接待员将信将疑把步重华领进门,用一次性纸杯接了两小杯凉水,解释道“几位专家都是退休返聘,不太坐班,我得去看看今天哪位还在。” 民俗研究所挂靠在大学底下,平日里门前冷落鞍马稀,连耗子都不来啃这满屋子的故纸堆,因此接待员显然很好奇市局刑警为什么会上门来拜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步重华并不喝水,正专注而迅速地用局里统一配发的国产机跟手下侦查员联络,突然余光瞥见吴雩跟坐不住似的转了几圈,不由抬头问“你干嘛呢” 吴雩站在接待室那满墙书橱前,目光在一本本大部头之间逡巡,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吴雩”步重华提高声音。 那姓吴的小子这才回过神似的,摸了摸鼻子说“好多书啊。” 不知道是不是步重华多心,竟然从他语调中听出了一丝复杂的欣羡。 “好多书啊,”片刻后吴雩又低声重复道。 步重华心里一动,这时接待员一阵风似的刮回来,咚咚脚步声打破了屋内短暂异样的气氛,态度比刚才热情了很多“巧了,今天我们陈老在所里,您二位这边请” 陈元量是文化民俗方面全国有名的专家,连中央电视台都上过,因为年纪大了,平时也不坐班,只挂个头衔在家养花种草。老学究脾气都有点儿执拗,平素关起家门很少见客,恰巧今天闲着没事来所里考察故纸堆,正揣着两本线头书准备回家吃晚饭,就很不幸被市局刑警堵在办公室里了。 “四里河那个案子我看新闻报道了。”听说牵扯到人命官司,老学究脸色一整,不由郑重端坐起来,接过吴雩的手机仔细辨认半晌,才用满是皱纹的手敲了下屏幕,指着天灵盖上的尸陀林主说“不全是藏密,确切地说,是苯教。” “苯教” 清水衙门的办公室有点像九十年代中学老师办公室,陈老坐在书桌后,扶了扶老花镜,锐利的目光从镜片后直射过来,似乎在责怪现在的年轻人为何读书那么少“你们现在的人哪,就好人云亦云,动不动就往藏传佛教上扯做学问要溯本究源,要有一丝不苟的研究精神,否则怎么能成呢” 一向会训人的步重华竟然被人训,吴雩耳梢突然动了动。 步重华明显已经感觉到了斜觑而来的小眼神,但表面上还十分不动声色,就当没看见“陈老说得是,但我只是在想,苯教不是只存在于藏地,而且很久以前就已经消失了吗” “这是世人的误解,实际上任何一种宗教只要流行过,都不会完全消失,只会随着历史变迁慢慢被融合、演化,诞生出新的教义,从而在文化史上留下独特的痕迹。”陈老端了端坐姿,仿佛在讲台上跟学生授课,认真道“原始苯教可以追溯到石器时期,和萨满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牲祭、血祭甚至活祭是非常普遍的。辛饶弥沃佛从象雄至吐蕃传教时,改革了原始苯教中很多愚昧血腥的习俗,由此创立雍仲苯教,又分为早期的恰苯,以及后期的居苯。” 吴雩出了神,与步重华一起侧耳聆听。 “早期恰苯在止贡赞普时期达到极盛,甚至威胁到了王权。松赞干布为了抑制这一情况,便由唐朝、尼泊尔等地引入佛教,为此还求娶尼泊尔尺尊公主和大唐的文成公主为妻,从此恰苯由盛转衰。文成公主你们总知道吧” 见两个年轻人都点头,陈老才稍微有点满意“松赞干布求娶文成公主,从尼泊尔、唐朝引佛教入藏,可以算是早期恰苯与后期居苯的分界线。此后佛教与苯教互相冲突,斗争惨烈,一时难分胜负;直到一百多年后的赤松德赞时期,佛教才终于在漫长的宗教斗争中取得胜利,被定为国教,而苯教遭到藏王的流放打压,被迫转入地下,其教义到了濒临灭绝的境地。” “此后藏传佛教极盛,苯教式微,这种情况又持续近百年后,历史再度重复了一个轮回公元九世纪,朗达玛灭佛,大量僧人被杀、典籍被焚毁,藏传佛教进入了百年黑暗期。苯教则在朗达玛的扶持下再度兴起,编写出了很多苯教经典,甚至流传到了甘南、云滇、印度、尼泊尔等地。” 云滇。 步重华眉角轻轻跳了一下。 发现五零二案被害人尸体的那天晚上,他们在医院急诊室外的走廊上,廖刚把市局专家描摹的凶手画像发到他手机上,吴雩只看了一眼,就错愕地问“这不是跳大神么” “以前乡村驱鬼跳大神,我以前见过,你们这儿没有” 步重华眼角瞥向身侧,只见吴雩认真侧耳听着,睫毛在眼梢扫出了一道弧度。 他心里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某种猜测,但那念头太模糊了,紧接着就只听陈老又敲了敲手机屏幕 “到后期苯教再一次崛起时,它已经与佛教斗争了数百年。这一次它的教义、仪轨不可避免地与藏地佛教互相吸收融合,对生殖器的神话和使用人骨制造法器的习俗也与密宗融为一体了当然,农奴社会的宗教行为不可避免带着血腥残酷的烙印,跟改革开放以后被国家纳入文明管理的苯教相比,那根本就是两种不同的东西,不可同日而语了。” 步重华回过神来,问“那这个头盔属于什么时期的呢” 陈老说“这个不好确定。农奴社会中有很多陋习,喇嘛们认为人骨、人脑、男女生殖器是具有强大力量的法器,男性生殖器叫达摩,女性生殖器叫莲花,经血则被称为血菩提,更有甚者连人肠、人皮、人肉都是祭祀的上品。在这些器具中,以高僧喇嘛的人头骨尤为珍贵,常被饰以银雕、皮绳、绿松石,作为香炉或供器等使用,在唐卡中经常能看到神灵一手拿着盛满东西的嘎巴拉碗,那个碗就是人头骨,里面的东西是人脑;再将金刚杵或钺刀置于碗边,代表方法与智慧结合的意象。” “至于这个头盔嘛”陈老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们只能猜测是古时候,大喇嘛在重大仪式上戴用的法器,现代社会中已经极其罕见了。至于它具体有什么装饰、功效和意义,这个要我确实说不出来,还请见谅。” 陈老递回手机,吴雩起身双手接了过来。 “您看能查到关于这个头盔更详细的意义么”步重华沉声问“实不相瞒,警方对五零二案的侦查已经到瓶颈期了,骷髅头盔是目前最有价值的线索,如果能彻底摸清它的意义,对我们的侦查工作应该能起到很大帮助。” “这”陈老迟疑了片刻,问“我看新闻上说,四里河那个杀人案死的是个小姑娘” 步重华心思非常敏锐“这有什么说法吗” 陈老欲言又止,表情有点挣扎,足足过了好一会,老学究才迟疑道“照理我不该宣扬这些乱力怪神的东西,毕竟现在网上争议很大,学术界又没有确凿的文献去证明有这回事。如果让人知道这话是我说的,我怕” 步重华紧盯着他。 陈老在他充满压力的注视中无所遁形,半晌终于呼了口气。 “在农奴社会的原始崇拜中,处女象征着纯洁干净、超脱世俗,她的人皮、子宫、腿骨都是制作法器的材料。” “所以少女比较容易成为活祭的首选。” 步重华和吴雩都愣住了。 室内一片沉默,冰凉诡谲的恐惧如游蛇般,从虚空中一丝丝滑过耳畔。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5章 Chapter a15 两人从研究所告辞离开,已经临近傍晚了。陈老虽然有所顾忌,但能看出对案子挺上心,临走前亲自送了出来,还许诺帮他们打听跟骷髅头盔相关的线索。 步重华左后肩还缝着针,只能由吴雩这个伤残人士来开车。大学门口停车相当乱,大车又不好倒,全凭着吴雩高超到毫米的技术才把suv倒出来,正要掉头就接到了廖刚的电话。 技术队王秃王爸爸又爱了他们一次,不仅把被害人尸体送去做三检,还从河岸边挖了三卡车的石滩碎草,卯足劲要从这三卡车泥土中挖出凶手那肉眼不可见的dna。此外宋局和许局亲自主导的对刘栋财的攻坚已经告一段落,“老镏子”负隅顽抗没多久就全盘崩溃,不仅交代出了横行三省的盗贼团伙,还把积了多少年的大小旧案都抖搂了个一干二净。 但这些案底中,并没有任何一起,能跟五零二骷髅杀人案沾上丝毫关系。 “我知道了。”suv在夕阳下一个漂亮的三角掉头,吴雩听见步重华在副驾驶上说“这案子现在出了新情况,可能得想办法查一查本市的宗教狂热者。” 廖刚以为自己听错了“啥,宗教” “对。”步重华把刚才拜访陈老的经过简单告诉了他“如果这个情况属实,那凶手可能是个平时离群索居、行为怪异,但会把死亡、轮回、经书典籍等乱七八糟概念挂在嘴边的男性,平时在现实生活中很难找到同好,很可能会在网上寻求共鸣。” 廖刚有点为难“这个画像不太好找啊,老板。全国上下人口超千万的城市也就十三个,咱津海有幸跻身其中,这年头成天泡网上的宅男又多,一砖头砸出去十个有九个都像凶手” 步重华沉吟片刻,夕阳穿过车前窗,侧颊投下冷峻的阴影。 “如果我推测的没错,”他缓缓道,“这名男性可能还对男女关系有着非同一般的热衷,查查那些洗头房三陪女,说不定会有线索。” 廖刚领命而去,吴雩一边开车一边瞥了眼。 步重华立刻问“怎么” “没什么。” suv在晚高峰的车流中向前行驶,步重华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身边这张沉默的侧脸,半晌才说“吴雩。” “是,步队。” “你不是囚犯,我也不是狱警。现在周围没人,你不用再装出那副似乎很敬畏我的样子,想问什么就问吧。” 吴雩开始没吭声,不知道心里在掂量什么,步重华沉着气等他。直到警车随着绿灯左拐并线,他才开口问“你为什么让廖副队去查洗头房三陪女” “经验。”步重华说,“这年头搞邪教的,通常都是以现实中合法存在的正统宗教为幌子,比方说将天主教、道教、藏传佛教等教义扭曲妖魔化,以此来搞传销式洗脑崇拜。虽然手段花样翻新,但犯罪目的都很统一,不外乎金钱、女色、统治欲,国外报道出的邪教首领通常离不开性犯罪正是出于这一点。” 吴雩若有所思,过了会儿又问“所以这个案子确实跟邪教献祭有关” 两人目光短暂一碰,步重华没有回答,“前面停下车。” 警用suv缓缓停在路边,吴雩不明所以,跟着步重华七拐八拐,片刻后竟然拐进了胡同里的一家饭店招牌明晃晃地潮汕砂锅粥。 “炒肝,炒豆苗,红烧鸡块,两锅粥。”步重华把菜单递给吴雩“你要点什么” 吴雩低头揉鼻梁,含含糊糊地说“我随便,看着也没什么特别好的” “我买单。” “就水箱里那鱼好像还行。” 两人面面相对,吴雩眼神飘忽。 步重华面无表情,瞅着他那张透明失血的脸,把菜单递给服务员“来条清蒸鱼。” 服务员立马“哎”一声,上后厨下单去了。 正是吃饭的点儿,店堂里非常热闹,但上菜速度很快,砂锅粥咸香入味,豆苗清鲜爽口,连炒肝都肉香汤浓、肥而不腻。吴雩若无其事地拿筷子把蒸鱼上的葱花挑到盘边,眼角观察到领导没什么反应,神不知鬼不觉挖掉半块鱼肚埋在自己碗里;少顷见步重华并不动鱼,又迅速挖掉了另外半边鱼肚。 步重华只作没看见,用筷头敲敲炒肝,说“吃吧,给你点的,补血。” 吴雩表面“唔”了声,但步重华边吃边观察他,看他除了鱼之外就只夹那几片豆苗叶,别的菜一筷子都不碰。 “你不吃内脏” “不太吃。” “鸡肉呢” 吴雩低头敷衍“还行吧” 步重华看他那样子,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但还没细想,只听吴雩含着鱼骨头模糊地问“所以现在怎么查,真跟邪教祭祀有关吗” “你觉得呢” “”吴雩犹豫片刻“我不知道,就感觉这事听着太玄乎了吧。” “我也觉得太玄乎了。”步重华顿了顿,说“祭祀是一种仪式,而仪式必然包括很多不可或缺的要素对象,祭品,时节,手段。如果五零二杀人案是一场祭祀的话,凶手佩戴了还原度极高普及度又非常小的宗教符号人头面具;挑选了十五岁的年小萍作为祭品少女;作案在一个天气非常极端因此可能具有某种特殊含义的日期暴雨夜。看似满足我们对邪教献祭的所有想象,但如果仔细想的话,其实还缺少一个至关重要的元素。” “手段” “对,手段。杀人过程太干净果断了,一刀毙命,杀之即走,凶手完全不曾表现出对献祭仪式的任何情感联系,甚至连象征性的虔诚都没有你还记得陈老的话么” 陈老刚才对他们解释得非常清楚“在原始崇拜中,处女象征着纯洁干净、超脱世俗,她的人皮、子宫、腿骨都是制作法器的材料” 吴雩若有所思。 “谋杀过程没有流露出对少女人皮、生殖器官、或者是头骨腿骨的丝毫需求,而仅仅是一刀刺中心脏,毙命立刻弃尸;这种堪称粗糙的祭祀手段,跟特意佩戴骷髅头盔所体现出的强烈仪式感相比显得非常矛盾,同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步重华顿了顿,吴雩下意识停住了筷子,与他对视,只听他轻声问 “凶手怎么能确定,年小萍是处女呢” 饭店里人声鼎沸,菜肴来去,没人注意到这热闹大堂的一隅角落里,他们两人默然相对,面前横陈着一宗吊诡血腥的命案。 许久后吴雩才低头拿起筷子,短促地笑了一声“您这么一分析,我都感觉这是个随机杀人案了。” 步重华沉沉道“我希望不是随机杀人,但案情确实已经现出随机杀人的特征了。” 在所有类型的案子中,随机杀人是最难破的一种。虽然侦探小说中推理出神入化,现代刑侦技术也搞得日新月异,但现实中一线刑警查案仍然是枯燥的摸排走访,人海战术是很多案件得以破获的最宝。如果没有动机,没有理由,就缺少筛选标准和排查方向,从海量枯燥的信息中筛选线索就会变得非常困难。 五零二案凶手潜逃,现在已经过了黄金搜索期了,如果再拖下去,他会不会逃出津海,消失在天涯海角 或者,发现警方束手无策后,他会不会信心膨胀到再次犯案 吴雩突然盯着步重华,欲言又止。 “怎么”步重华敏感地抬头问。 可能因为这一路上步重华的态度都很耐心,吴雩迟疑片刻后,还是提出了自己对凶手的看法“你说他可能是随机杀人如果年小萍是他随便挑选出的祭品,有没有可能这不是他第一次犯案” “我也这么想。” 步重华说“但我之前查过今年以来全市范围内针对少女的类似案件,三十多个警情全部排除,而且” “你们排查的是故意伤害和抢劫未遂吧” “什么意思” 吴雩慢吞吞道“十几岁小丫头,想法可能跟警察不一样。凶手这次作案前跟了年小萍一段距离,如果他上次犯案前也同样跟踪被害人的话,小丫头也许想不到他是想伤人,即便打110也不会说有人意图抢劫,而是会说” 步重华神情突然一振。 劫色 如果凶手在跟踪阶段没有戴上恐怖的骷髅面具,只是揣着一把刀跟在目标后头,那当十几岁小姑娘发现一个成年男性尾随自己时,很难想到对方要搞什么献祭杀人,她们的第一反应是有流氓意图不轨 步重华摸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了翻,拨出一个电话“喂,老章你们指挥中心前两天是不是在做上个月的出警记录汇总” 章志是报警中心负责人,这两天已经快被南城支队派去的小碎催踏破了门槛,连办公室地面都要生生磨秃了三寸。步重华没顾上寒暄,开门见山问“这个季度全市范围内年轻女性被尾随、被偷窥、猥亵未遂的出警记录有多少起给我汇总一下发过来,四里河那个案子要用,快” “步重华你个王八养的,老子成天就耗在这破烂检索系统里了你家大房廖刚昨天才跟我拍胸脯保证说那案子跟骚扰猥亵没关系 ” 吴雩正喝粥,乍听见大房二字,险些被米粒呛着。 “他管他们中心四个副主任分别叫大房到四房,不要搭理这种低级笑话。赶紧吃,吃完我要回市局加班。”步重华挂了电话,顺手夹了一筷子清蒸鱼就着最后一口粥喝了,起身说“我去结账。” 在他身后,吴雩刚要去夹鱼肉,筷子蓦然僵在半空。 步重华买单时被老板娘强行赠送了两包薄荷糖,还没来得及客气拒绝,手机突然又响起来,是气急败坏的章主任“姓步的我告诉你,你们这个破案思路就是有问题,今年上半年的相关报警数量” 步重华眉头拧得风雨欲来,一手接电话,一手拎着两包薄荷糖,刚往餐桌那方向走,突然远远瞥见吴雩,脚步一顿。 吴雩用筷子头把他刚才夹的那边蒸鱼都挑了出去,放在餐巾纸里,包了包扔在手边。然后他皱着眉夹了块鱼肉,却没放进嘴里,只盯着它,面上浮现出一丝不加掩饰的反感。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他把还剩小半的鱼一推,起身用纸巾擦了擦嘴角。 那瞬间步重华突然意识到他刚才察觉的不对来自哪里 这餐桌上他比较频繁下筷的红烧鸡和炒肝,吴雩都一筷子也没动过;他夹过的那盘豆苗,吴雩会换一边继续夹,刻意避开他筷子触碰过的区域。 爱憎清楚,泾渭分明。 电话那边老章的抱怨还在继续“恶作剧、报假警、无效信息、虚拟号码,所有加在一起上半年报警被跟踪猥亵的女性数量” 吴雩向这边走来,步重华定了定神“多少” “四千三百二十九”老章怨气冲天“大海捞针去吧你”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6章 C第hapter 16 “报警人年龄在十八岁以下的、报案时有极端天气的、距离五零二案发时间在一个星期乃至一个月内,报警阐述中明确表示非熟人骚扰的” “小岗村、老工业区、全市水网分布点及四里河流域” “广泛筛查,排出重点,距离市局的破案期限还差最后一天,一旦发现可疑对象,立刻连夜实施抓捕” 刑侦支队轰然应声“是” 四千三百二十九,这是津海市上半年报警被骚扰、被跟踪的女性数量。这还只是忍无可忍之下开口求助的小部分,更多受害者因为惧怕被人议论、不愿惹上麻烦,或是从一开始就觉得报警也没用,从而选择了忍气吞声,所遭受的侵害也永远不为人所知。 “正常的,基层警力就这么多,现在还搞什么有警必出有求必应,每天光是猫发情狗打架、菜市场里针头线脑的出警都一大把。”孟昭把头发扎起来用圆珠笔一簪,哗啦哗啦地翻出警记录,说“津海市110台呼入量平均每天两万六千个,哪儿来那么多人手天天看监控抓跟踪狂何况这种事大部分就是一个批评教育,连行拘五天都够不上,除非最后酿出了强奸凶杀的大案子得,还不是各大分局跟着吃挂落蔡麟” 蔡麟睡梦中一个激灵,蹭地从办公桌上弹起来,险些把堆成山的材料撞翻。 “你那些筛完没有啊”孟昭不满地问。 “我都已经一天一宿没睡了孟姐” “甭啰嗦,给老娘起来干活。”孟昭不耐烦道“你看人家小吴,还是伤病号呢,不也照样辛辛苦苦在那” 话音未落,挡在办公桌前的案卷哗啦一倒,露出了吴雩笔挺的坐姿和端正的睡脸。 “”孟昭说“你看人家是伤病号,坐着睡多辛苦啊。小吴你醒醒,上值班室沙发那儿睡去。” 蔡麟怒道“你们女人就爱看脸” “来来来,起来”廖刚踢门而入,两手挂满塑料袋,“支队小金库出钱,所有人过来吃夜宵” 现年奔四、五大三粗的廖刚不愧是号称步支队正房的男人,只有他惦记着满屋子嗷嗷待哺的小崽,包子饺子烙饼烧麦的香气顿时飘满了整个刑侦支队大办公室。所有人都把案卷材料一丢,鬼哭狼嚎地往上扑,蔡麟连控诉孟姐都忘了,抱着廖刚大腿喜极而泣“廖哥你真是咱们支队的亲妈” 廖刚一脚把他踢开“去,这么大孩子该学会贴补家用了,找你爸要抚养费去。” 蔡麟嘤嘤嘤“妈妈你忘了么,我爸他早都不回家了,男人有钱就变坏,谁知道他去隔壁报警中心找老章的四房夫人们搞毛” 话音未落只听咔哒一响,步重华推门而入,皱眉道“搞什么” 满屋子人登时魂不附体,作鸟兽散。 步重华往桌上扔了几大袋热气腾腾的香肠咸肉鸡蛋灌饼,示意他们要吃自己拿“针对宣传邪教不法活动的举报线索正在筛查,底下县城乡村各级公安都已经被通知过一遍了。郑主任说一旦有发现会立刻通报过来,跟我们这边的筛查结果交叉对比,看能不能缩小嫌疑人范围。你们筛得怎么样了” 包子大饼突然显得如此寒酸,如此凄凉,所有人都眼巴巴望着那几袋超级豪华的灌饼,心说还是正处级的爸爸有钱啊奈何没人敢在悬案没破的情况下当第一个伸手的椽子。 廖刚咽了咽口水,说“报警人年龄在十八岁以下的九百二十八起,其中第一季度六百零二起,第二季度三百二十六起。孟姐正带着他们从五零二案发往前倒推,看有没有发生在四里河流域的报警,好做进一步筛查。” 这是很有道理的,如果凶手敢在暴雨内涝的夜晚往四里河里跳,起码说明这片水域对他来说不算陌生,否则即便换孙杨或者菲尔普斯来,也很难一口水不呛地安全上岸。 步重华颔首不语,沉思片刻,眼角瞥见吴雩和几个同事正解开廖刚带来的塑料袋,分里面的包子吃,突然心里动了动,招手叫来吴雩,拿了袋咸肉鸡蛋灌饼递给他“喏,伤员吃病号餐。”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吴雩表情有刹那间凝固,但紧接着接过灌饼,好似还挺受宠若惊“谢谢,谢谢步队。” 英雄末路,功臣气短,要是让知情人看见指不定要掬多少同清泪,可见这小子的演技确实已臻化境了。 步重华神情自若示意不谢,举步走回办公室,反手关门的同时向后一瞟 门缝中映出外面大办公室的情景,只见吴雩顺手拉住风风火火路过的廖刚,指指他手上那袋五毛钱一个的素菜包子,温良恭俭地说了几句什么。廖刚不明就里,随即喜出望外,爽快拿包子换了鸡蛋灌饼,也完全不怀疑这蔫坏的孙子是不是在里面下了巴豆,乐颠颠捧在手里走了。 他还真没跟我撒谎,步重华想。 我在他心里确实是另一个张博明。 步重华舌根泛上一丝复杂的滋味,随即被他自己强行压下,若无其事地走到办公桌前打开了案卷。 挂钟分针在墙上一圈圈走过,天色由浓黑转向深蓝,既而东方天穹隐隐泛出了鸭蛋青。 前男友心有不甘纠缠不放,社会小流氓跟踪骚扰在校女生,“校霸”欺凌同学尾随抢钱,父母离婚后败诉一方跟踪伺机抢孩子除掉种种五花八门的警情,第二季度三百二十六起相关报案,还剩下最后三分之一。 “喂您好,我们是南城公安分局,您女儿上个月打110说放学路上被人跟踪的那个案子” “您好我们是南城刑侦支队,您是张佳佳的妈妈吗,您上个月曾经报案张佳佳被人偷窥” “津海市第一中学我们是南城区经文保处,你校学生李幼岚三月底多次向我们报案说晚自习被人骚扰” “谁知道哪来的神经病要追求我女儿报警都没人来管管我们已经被逼得租房子搬家转学了,妈的火起来老子自己去解决那个畜生” “你们到底抓不抓人到底抓不抓我们佳佳才十一岁这种变态不赶紧关起来一定会出大事我跟你们讲” “没有的事,我们学校管理得很严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什么多次打110哎呀怎么会呢这孩子都没跟我们老师说过呀” 大半个南城分局彻夜灯火通明,直至东方天亮,秒针滴答对上清晨六点。 办公室门呼地被推开,所有人同时回头,只见步重华抓着遥控器快步进屋,打开了投影仪显示器“四月初至今,四里河流域发生的相关警情,除掉真的变态、恋童癖、偷窥狂和已经被抓捕在押的嫌疑犯,还剩十九起无法确认跟踪动机” 4329个筛查目标最终压缩到19个,所有人同时精神一振 屏幕上唰唰跳出了数排出警信息,步重华疾步穿过满地狼藉,食指关节咣咣敲了两下投影屏“出四个探组着重排查这十九起报案,调取监控,对比跟踪者与五零二杀人案凶手的相似点。我已经跟各个辖区派出所打好招呼了,治安大队会协助你们进行排查,如果这十九个案子的跟踪者全部不符合凶手特写,那么就扩大范围,继续筛查” 周遭轰然应声“是” 大办公室充斥着食物过夜后荤腥油腻、香烟泡冷茶酸臭发馊、以及满屋子男人两天没洗澡那一言难尽的气味,连孟姐身上的最后一丝香水味都被她的大油头味道所取代了。步重华环顾四周,沉声道“我知道大家已经为这个案子熬了六天,可能有人会质疑为什么这么难破的案子还要定破案时限。但我提醒你们万一凶手的动机确实跟邪教献祭有关,那么他绝不会仅仅只杀一个就完事。津海市正进入暴雨季节,一旦五零二案发当夜的极端天气重置,那么他极有可能会在场景和心理的双重刺激下,再次向少女出手。” 大办公室人人肃然,鸦雀无声。 “十五岁的年小萍还在隔壁解剖床上等我们为她伸冤。”步重华啪地关了放映器,简洁道“所有人就地解散,出发” 不用他吩咐周围一片桌椅挪动声响,所有人迅速整理出警装备,按照早已定好的探组编制,成群向外走去。 “吴雩” 吴雩一回头,步重华正站在办公桌后看着他“你伤还没好,失血过多,就别出去了。回家睡一觉吧。” 步重华贴身穿的还是前天那件衬衣,已经皱皱巴巴的了,领口中可以看见厚厚的医药纱布,边缘沾着干涸的深褐色血迹。失血、熬夜、难以想象的高强度精神压力让他脸色不太好看,但他站起身来的时候还是非常挺拔,像是脊梁中有什么东西撑着,看不出丝毫疲态。 吴雩迟疑片刻,问“那您呢” “名单上有几个案例,家庭情况比较复杂,我去找她们家长聊聊。” 大半个支队人都走光了,只有他们两两相对,站在凌晨空旷的走廊上,连彼此身上的烟草气息和消毒纱布味道都清晰可闻。从步重华的角度可以看见吴雩疏朗的眉角,少顷只见他用力掐了把眉心,说“算了,睡也睡不着,我还是找点事情做吧。” 他来支队两个月,从来没有这么拼命过,步重华突然意识到了这个侦查思路是他提出来的,他怕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而耽误了现在最宝贵的时间。 步重华沉吟片刻,问“你是不是觉得现在这个侦查思路逻辑链很薄弱” 吴雩含糊道“还好吧。” 但步重华知道他只是惯于糊弄领导,其实他想的是,这难道还不薄弱 确实很弱。首先有很多女孩子被纠缠、被尾随是不会打110的,那么凶手之前的犯罪举动很可能会成为漏网之鱼;其次他们也根本不确定凶手是不是真的习惯于先尾随再杀人,警方手里现在只有年小萍一个孤例,很难成为分析凶手行为模式的证据。 他们现在的侦查方向简直就是在碰运气,是万般道路都堵绝后,困境下的无奈之举,能走通的几率可能连五成都不到。 “我知道,但不论怎样都得去试试。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得做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否则在绝境中也没其他路可走了。”步重华顿了顿,看着他一挑眉“一天都没下过地的学院派领导,也只能用这种办法跟凶手死磕了,不然还能怎么着” 这是吴雩形容张博明的话,含沙射影讽刺步重华,没想到步重华却记到现在,吴雩那张温顺谦卑好下属的面皮不由一僵。 “你不是想找点事情做么,”步重华难得近距离观赏这孙子演技掉线,气定神闲问“要不跟领导一起下地去” “”吴雩含含糊糊摸鼻子“我伤还没好,失血过多” 铃铃铃 市局统一配发的国产机声震四壁,步重华摸出手机,认出了号码是四里河派出所“喂,老郑” “步支队太好了您还没走”通话背景一片喧杂,应该是刑大队长老郑在风风火火地往前跑“昨晚分局不是让我们查那几个跟踪骚扰女孩子的出警记录吗有个叫郜灵的报警人,片警一时没联系上她,您还记得吗” 刑侦干久了人确实会有第六感,步重华心脏突然往下一沉“记得,怎么” 步重华昨晚听了上百个报警电话录音,记住了起码几十个女孩子的名字和声线,但对郜灵的印象比较深因为她说话吞吞吐吐,像嘴里老含着一口水似的。 问跟踪者长相特点,说不清楚。问在哪里发现被跟踪的,说不清楚。问她当前所在地和联系方式,也说不清楚。感觉就像是思维比人慢半拍,最后接线员都怀疑她是恶作剧报假警的了。 不过接线员可以怀疑她是报假警的,步重华却不能。郜灵是最后十九个重点侦查名单之一,孟昭已经带着实习警在去她家的路上了。 “她失联了。”老郑咽了口唾沫,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慌乱“她室友来报过一次警,只是没立案,所以昨晚兵荒马乱的没发现。今早我上后台多看了几眼,发现她早就已经已经” 步重华打断了他“她室友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五月二号。”老郑颤抖道,“五月二号中午。” 年小萍死亡当天 “把她室友找来,我现在就过去” 步重华按断手机一抬头,走廊上两人面面相觑,吴雩的手还僵在鼻梁上。 我伤还没好,我失血过多 “领导都去了,我不能不去。”吴雩正色道“走吧。”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30章Chap3ter 30 深夜十点多, 宁河县中心的夜市一条街却还人头攒动, 烧烤、凉粉、钵钵鸡、小龙虾的味道飘满大街小巷, ktv夜总会的霓虹灯争相竞彩。 瓶盖被起子撬飞, 叮一声稳稳落进柜台下的垃圾篓里,步重华摆手示意不用找零, 走出了便利店。 “帅哥”“帅哥来玩呀”“ktv包厢九折酒水消费满千返五百” 满大街莺歌燕舞香风阵阵,红男绿女成双结对。步重华一手插在口袋里,冷着脸推开那几个穿旗袍的酒水推销小姐,沿人行道走到十字路口, 看满街露天大排档的塑料棚下热热闹闹坐满了人, 索性随便找了家坐下。 “两筒钵钵鸡,一碗凉粉少辣, 一份红油素三丝儿”老板娘一边点单一边老道地抛了个媚眼“帅哥一个人没女朋友呀” 步重华懒得啰嗦“凉粉跟三丝打包带走。” 老板娘立刻给了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女朋友在家里等好嘞”说着裹挟满身烤串香气,一阵风似的走了。 宁河虽然是县城,但夜生活开放程度一点不比津海逊色,步重华才坐了没一会, 就接二连三有好几拨路过的女生回头瞧他,上下打量这个旁若无人坐在街边的年轻人, 然后嘻嘻哈哈地互相打闹着走了。 如果坐在这里的是吴雩,应该会有小姑娘主动过来搭话他确实有那种看似松松垮垮、却随时随地都能和背景融为一体, 永远都不会让人感觉突兀的独特气质。 步重华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望着远处交错点亮的霓虹灯, 许久后又有另一种更凄凉厚重的感觉涌上心头 即便再多人愿意主动, 不会有任何一个能把他搭讪成功。 对吴雩来说,这些青春活泼光鲜亮丽,既不砍人运毒混社会、也不卖笑风尘抽大麻,甚至都不曾吞云吐雾出现在边境某个黑赌场里的女孩,都是生长在另一个名为“现实社会”的世界里的花朵。那柔软的触感让他生畏,清新的芬芳让他抵触,只要按照“现实社会”的思维模式稍微往深里聊两句,他就有可能绷不住被刀枪血火淬炼出的表皮,迫不及待想站起来告辞,缩回自己阴暗冰冷、但习以为常的壳里。 甚至连缩在壳里看a片,看的都是好几年来一成不变,已经再激不起丝毫生理刺激了的a片。 如一潭死水般可怕的心理惯性。 他其实不该是这样的,步重华想。他应该是个载誉归来,万众瞩目,被鲜花和掌声包围,被很多人爱慕追求的英雄。他还是很年轻爱出风头的年纪,理当很快提拔晋升,也许没几年就能升到跟自己平级或者更高一些的位置上,获得体制内很多人家的青睐,顺利娶到一位有来头有背景或许还很漂亮的妻子,过上平稳幸福的生活。 如果那些耗尽了青春热血,挣扎着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人,最终只能“活”成这个样子,那么那些为保护他们而去死的人,他们的牺牲又算什么呢 步重华闭上眼睛,用力掐了把眉心,藉由一丝刺痛强行压下了心里说不清楚从何而起的烦躁。就在这时突然隔着数米远的另一家露天大排档里,哗啦啦一盆塑料碗碟摔在了地上,紧接着是桌椅挪动刺耳的摩擦声“小逼k的给脸不要脸”“你干什么”“啊啊” “叫叫你麻痹叫”几个彪形大汉明显喝多了,抓着两个啤酒小妹不让走“的玩意,拿了钱就他妈给老子喝” “我们没拿你钱 救命” “按住按住” “放开我啊啊啊救命” 一个大金链叠戴玉坠子的跨栏背心男夺下了啤酒小妹放钱的腰包,劈手就往外扔,被他另一个牛仔裤破破烂烂、全身上下叮叮当当的兄弟接住“喝不喝喝不喝喝不喝” “救命啊抢劫啦抢劫啦” 邻近几桌有人迟疑着站起来,但紧接着哗啦巨响,金链男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敲碎了几个啤酒瓶 步重喝道“住手” 金链男醉醺醺一瞪,隐约只见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抄着尖锐的酒瓶底就吼“谁他妈多管闲事看看啊谁他妈多管闲事看看”紧接着就把塑料凳往邻桌方向狠命一蹬 “啊”霎时整张桌子连带碗筷汤汁翻了一地,邻桌几个男女学生都跳了起来尖叫着往后退。步重华一手按着大排档之间相隔的铁栏杆,凌空侧翻落地,抢步上前一把攥住金链男手臂“不许动,警察” 几个醉汉一愣,紧接着嬉皮笑脸起来“警你麻痹的察”“傻逼,傻逼吧” “警察都是我兄弟,我你个傻逼”醉汉拽着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傻逼衣领往后推搡,步重华眉梢一跳下一秒,金链男只觉得脚下一轻,整个人腾飞而起,被步重华一个过肩摔,倒栽葱式砸进了塌掉的桌案里 哗啦啦 金链男瞬间被桌板碗筷啤酒箱淹没,周遭刹那一静,紧接着几个混混同时怒吼“干什么”“妈的打死” 步重华没带警察证,其实也就是出于礼节和职业习惯顺口报一下家门而已,其实早打好了电话也做好了动手的准备,一把拽起那个吓傻了的啤酒小妹推出人群,紧接着拎起一支没开的酒瓶,“咣当”敲碎在椅背上,泛着泡沫的啤酒哗啦流了满地。 步重华眼角冲周遭一瞟“警察执勤,都闪开” 人群尖叫退后,放眼望去好几个人在发着抖打110,但那几个混混也不知是真喝高了还是有恃无恐,抄着家伙就往上扑。步重华一偏头闪过横飞过来的塑料椅,将率先扑过来的黄毛一脚踹飞,余光瞥见有人抄砍刀劈来,二话不说酒瓶横扫,“哗啦”尖锐瓶底在对方手肘上打得粉碎 玻璃片绞着血肉迸溅开来,砍刀铿锵落地,小混混放声惨叫,抱着手臂在地上打滚,被步重华拽着后领一把拎起,毫不留情猛掼出去,顿时撞翻了旁边满满一桌刚上的烧烤,铁签叮叮当当洒了满地。 “艹你大爷的,牛逼是不是”金链男好不容易从啤酒箱里满头满脸血地爬起“老子今天非弄死你” 步重华一回头,手上拎着半截染血的碎酒瓶,头发凌乱,眼底森寒,慢慢闪烁出再也无需按捺的暴戾。 “来啊,”他轻声嘲讽道,“看谁艹谁大爷” 金链男纵身就去抓地上那把砍刀,步重华扬手一甩,那染血的碎酒瓶在半空中呼呼打旋,铛一声重响将金链男头打得一歪,口鼻冒血地倒了下去。之前被踹飞出去的黄毛捂着胸口怒叫一声,发了疯似的撞过来冲步重华后背狠砸,板凳应声散架,步重华眼都没眨,反身抓住黄毛领子,拖行几步来到电线杆边,哐哐哐毫不手软地把他头顶往水泥柱上猛撞 “啊啊啊” 黄毛头破血流,惨叫不止,却根本挣不开他铁钳般的手,只能口水血沫齐喷地狂喊同伙。边上几个没成年的小混混都吓蒙了,有两三个犹豫着就想往后退,却听黄毛发狂尖叫他们的名字“的看谁敢跑小心以后走着瞧马勒戈壁的aa” 小混混一惊又一激,炸了锅喊起来“不、不能跑去救大哥”“去叫人,快”“快” 步重华瞳孔压紧,内心隐秘而压抑的暴怒瞬间找到了决口,拽着黄毛后脑,屈膝狠狠一顶他胸。那上百公斤又沉又狠,跟疾驰的车辆正中胸骨没什么区别,黄毛哇一下狂喷,差点当场把肺从喉咙里喷出来 “弄死那小子上啊”那个破洞牛仔裤血流满面抱头嘶吼“你们小弄死人没事” 小混混们在狂叫声中没命地一拥而上,刹那间步重华一低头,躲过横扫过来的风,钢管“咣”一声重响在电线杆上生生撞弯了。这一击要是打在人脑袋上那肯定就是当场暴毙,但小混混杀红了眼,握着弯曲的钢管还要砸,被步重华空手套白刃夺过钢管,劈手就敲断了腕骨 “啊”小混混嚎叫着跪倒在地,瞬间两个人又冲上来。步重华一手拎起黄毛,当沙袋似的扔出去咣唧砸翻了一个,咣当闷响一钢管把另一个打得踉跄跪倒,这时突然街角警笛长鸣,警察来了 步重华眼角一瞥,就在那百分之一秒间,有个混混竟抄起之前地下那把砍刀,嘶吼着狂奔了过来 步重华感觉到脑后劲风,多少年亲身一线的经验让他知道躲不过去,一股邪火爆蹿上心头,抬起手肘就去硬顶对方胳膊 就在刀锋落下刹那,小混混胳膊一麻,手一松。 当啷 砍刀落地、弹起、被一只脚接住挑高;旋转飞弹的刀柄被吴雩啪一声握在手中,一刀背狠狠剁在他颈间 小混混眼前一黑,连哼都没哼出来,就扑通倒在了地上。 步重华微微喘息,放下胳膊,看着他。 远处不断闪烁的警灯疾驰而近,从吴雩身后映来,勾勒出他的轮廓。那瞬间周遭的警笛声、咆哮声、纷乱推搡脚步和歇斯底里的惨叫声,都像是潮水般飞快退去,化作一片安静和虚无;步重华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由重转轻,由急转缓,被一股奇异而无形的力量抚平了,所有难以名状的烦躁和焦虑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散步的方式太激烈了吧,队长” 步重华眼底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你这孙子在边上看戏看了多久” 叮地一声吴雩把砍刀扔在地上,揶揄道“我以为能欣赏您一人单挑全场的英姿呢。” “都不许动不许动”“举起手来” 派出所民警从警车上奔下来,一边疏散人群一边往里走,把哼哼唧唧的金链男从满地狼藉中拉起来定睛一看,吓了一跳,赶紧问了几句,让辅警拉车上去了。 “那小子先动的手,就是他”破洞牛仔裤捂着头不干不净大骂“妈的个小逼k,还装是条子,回头老子非要aa” 民警训了几句,拿警棍指着步重华“你过来” “你” “别他妈废话,哪个地头混的哪边手下教的给我过来” 民警上来就要拉扯,手还没碰到步重华,就在这时吴雩拦住了他“等等,等等。”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物,展开一亮,认真道 “队长,我把你忘在酒店的证带来了。” 步重华“” 证件皮夹内是高清头像,上书步重华三个大字,上边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金光闪闪,下面是津海市公安局南城地区分局瑞气千条。民警一看便愣了下,面上不由自主带出了惊疑“哟,这还真是同行的兄弟这事儿” 步重华不耐烦打断“谁跟你是兄弟。” 吴雩是个尽职尽责的小马仔,立刻把证件从皮夹里抽出来,背面一翻姓名步重华,性别男,职务刑事犯罪侦查支队正处级主任,警衔三级警督。 步重华把证一扔,民警手忙脚乱接住,只听他冷冷道“拍个照发给你们县公安局那姓王的,叫他亲自押送那几个嫌疑人去津海市公安局。48个小时内人不到,就让他准备好在这个职位上一辈子干到退休吧。” “您您您、我、这” 步重华一拍吴雩的肩,说“走,吃夜宵去。” 连隔壁大排档的人都跑得七七八八了,老板娘战战兢兢躲在塑料棚后,探头探脑地向这边望。塑料桌上放着刚上还没来得及动的钵钵鸡、打包好的凉粉和素三丝,吴雩捡了双干净筷子,说“怎么这么辣啊,领导再点两瓶啤酒呗。” “这么晚了喝什么酒,明天还办案呢,别喝了。” 吴雩筷头一指“那你喝的是什么,养生茶” 步重华把面前深绿色的玻璃瓶一转,露出硕大的七喜商标“喝吗分你一半” 吴雩“” 吴雩笑起来,真的拿了个纸杯来倒了一半,也不嫌弃没汽儿了,就着一次性饭盒吃素三丝,又叫了几串海带素鸡豆腐干。步重华坐在他对面夹了筷凉粉,抬起眼角看他,只见这姓吴的小子还穿着他那宽松不合身的老头汗衫,低头吃东西的时候脖颈弯折出一道弧度,在远处大排档厨房昏黄灯光的映照下,连耳廓细微的茸毛都清晰可见;他一条腿屈膝垫在另一条大腿下,那是个特别放松的坐姿,仿佛心性未泯的少年,脚尖还趿拉着酒店拖鞋,随着吃东西的频率,在夜风中一晃一晃地。 他看上去其实很惬意,步重华突然无来由地冒出这么个念头。 他隐藏在这芸芸众生中,隐藏在昏黄的灯光,夜市的烤炉,拥挤的车流,热闹的人海里,不用跟林炡那帮人虚与委蛇,不用在刺探的目光中接受监视保护;他既不用压抑自己做个唯唯诺诺的背景板,也不用在镁光灯下成为暴露的目光焦点,低着头颅无所适从。 远处人群已经散了,小混混们被押进车,民警不知道正躲在哪辆车里着急打电话找领导。吴雩一边从碟子里挑花生米吃,一边频频回头望,似乎感到很有趣。 “吴雩” “唔” 步重华看着他,心里有种冲动,想问你是不是偶然也会对现在的生活感到一丝满意,哪怕只是一丝而已但他张了张口,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问的却是 “你有没有想过要争取晋衔,或者考虑下以后提拔的事” “当领导啊” 吴雩诧异地瞅了他一眼。 步重华盯着他,点点头。 “算了吧,我又不是那块料,而且当领导岂不是要跟很多人打交道。”吴雩顿了顿,又瞅一眼步重华,自嘲地笑起来“我光对付你一个领导就已经够烦的啦。” 步重华久久看着他,安静地不出声。 这样也很好。 他可以暂时先缩在保护壳里,偶然探出头换口气,看一看外面那个光怪陆离的陌生世界;他不会永远都感觉到孤独而无联系,只要有人足够耐心,能一直坚守在他随时可能冒出头来的洞口。 “你笑什么” 步重华淡淡道“我没有笑。” 吴雩有点狐疑“你那是嘲笑对吧” “你看错了。” “” 吴雩挑眉打量他,良久才用筷头向他一指,点头决定“那片子我不给你看了。” 步重华呵斥“我本来就不要看” 夜市渐渐恢复热闹,打翻的桌椅被扶起来,新一炉羊肉串在烤架上滋滋冒油,腾起白色的雾气,笼罩了远处繁华的夜景和变换的红绿灯。 步重华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廖刚。 “喂,步队李洪曦他老婆左秋刚从香港赶回来,现在我们局里接受询问,了一个突破性线索” 步重华和吴雩对视一眼。 “她认出了巴老师,也就是嫌疑人高宝康那个朋友的速写画像。”廖刚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来,强行压抑着激动“她说,她见过这个人。”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3e1章Chapter 31 “差不多大半年前, 我开始隐隐感觉他有异常,但始终抓不到任何蛛丝马迹。直到四个月前我准备去香港,他那表面假装依依不舍,私下却难掩庆幸雀跃的态度,才终于让我正式敲响了警钟。” 左秋跟孟昭最近接待的家属都不一样。她受过高等教育,言行中能看出良好的教养, 穿着纯色真丝衬衫搭配阔腿裤, 脖颈上系着一条垂坠感很好的丝巾,虽然是连夜赶来, 但脸上仍然保留着白天的妆容。 孟昭将一杯热水轻轻放在她面前,温和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有一次我从香港请假回家过周末那是一次临时决定的突击行动。”左秋捂住通红的眼睛,少顷抹了把眼角,说“家里没有任何异状,我老公看上去也很正常,惊讶中不失激动和喜悦。我们出去吃了饭,看了电影,手拉手回家, 小别重逢尤胜新婚;我在内心暗暗嘲笑自己的多心和敏感,直到深夜时突然惊醒, 就那么无来由地,发现床另一侧是空的,客厅里隐约透出灯光和说话声。” “这事可大可小,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左秋披上睡衣, 轻轻打开卧室门缝, 只见有人坐在沙发上背对着她,身形略矮胖,声音却十分沉稳,隐隐有种上级导师对下级说话,既平和又不容拒绝的感觉。 李洪曦垂着两手站在客厅茶几边,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看不清表情,但夫妻间超乎一般的感知还是让她察觉到,自己的丈夫此刻正罕见地心烦意乱“怎么可能她怎么就突然不见了现在怎么办,万一查到我们该怎么处理,这风头浪尖上” “这种事多了,没那么容易查过来,更不会查到你。”那人顿了顿,话锋一转“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 “她带走了我们的大生意。” 李洪曦神情迷茫,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什么,但紧接着脸色剧变“什么你说的是怎么会”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客厅陷入了不祥的安静。 “人无所谓,大生意不能丢。”许久后来人终于再度开口道,声音中有种寒冷的低沉“我已经安排了人手去处理这件事,尽量处理得越干净越好,但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万一明白了吗” 左秋屏住呼吸,她从没见过李洪曦露出这种奇怪的脸色,似乎在恐惧中又夹杂着一丝嫌恶、愤恨和不甘,幅度轻微但用力地咬牙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来人这才似乎有些满意,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他转身那一刻,恰好正对上卧室虚掩的门缝,那瞬间左秋看清了他的脸出乎意料年纪并不大,可能二十多或三十出头,面白微胖,个头不高,眉毛上有个痦子。这面相是标准斯文和善的那种类型,只不知为什么,和善中又隐隐透出一丝让她心惊胆寒的气息。 冥冥中对危险的直觉让左秋向后一侧身,紧紧握住了门把。 深夜昏暗中没人能看清卧室这条虚掩的门缝,她隐蔽在黑暗中,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怦怦跳动,耳朵却下意识紧紧捕捉着外间的动静,听见那人告辞出去了,李洪曦送出家门到电梯门口,楼道里传来模糊不清的脚步和送别声;过了不知多久,她颤抖着手指将门缝轻微拉开一些,看见客厅窗外夜深人静,而墙上时钟尚在摇摆,秒针正滴答一声与分针重合。 那是凌晨三点整。 “第二天我旁敲侧击地问李洪曦,说夜里迷迷糊糊似乎听见了他在说话,是不是来客人了李洪曦的表情有瞬间非常慌张,但紧接着镇定下来,告诉我他们公司一个知道很多内幕的会计突然离职了,如果应聘到竞争对手家,就可能会连累到他和其他几位领导,所以公司才会深夜来人跟他商量办法,但应该能顺利解决,让我不要担心。”左秋深吸一口气,压下哽咽的尾音“但我心里那种奇怪的恐惧却始终挥之不去,我甚至没敢在家里待到周日晚第二天下午,我就心烦意乱登上了去香港的飞机。” “这个人说,他会安排人手去处理这件让他们丢失了大生意的事”孟昭问。 左秋点点头。 孟昭脑海中浮现出审讯室里癫狂的刘俐“也就郜灵那贱骨头认不清现实,还做梦说她有大生意,只要做完了大生意就能发财” 孟昭微微前倾,紧盯着左秋的眼睛,口气严肃起来“你还记得这番对话发生在哪一天晚上吗” “三月十八号。”左秋捂着嘴防止自己再度哽咽起来,沙哑而坚定地“我来回香港有机票记录,是三月十八号。” 三月十八号,正是郜灵离家出走的第三天 如果从这一点上推算,几乎可以断定这帮丧尽天良之徒要处理干净的,就是郜灵 “非常感谢您配合我们线索,在这段时间内请尽量保持联系畅通,如果还能想起任何细节,请随时联系警方。”孟昭紧紧握了握左秋的手“如果需要任何帮助,也可以随时找我,不要害怕,我们一定保证你的安全” 左秋眼睛还是红的,她抬头让眼泪顺着鼻腔倒流回咽喉,片刻后望向孟昭“谢谢你,孟警官,我只是太出乎意料了,我我跟我老公是大学同学,他家观念封建,条件也不好,刚恋爱时他穷得连花都买不起,上我家登门时差点被我妈打出去。我们冲破了重重阻力才一路走到现在,这么多年的感情,这么多年的感情” 孟昭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我曾经想过,如果他真在外面有人了,是不是因为我忙于工作太冷落了家庭是不是因为我过于强硬太忽略了他的感受我恨不得拿显微镜把自己从里到外的纰漏和错处都找个遍,却忘记了一点,渣滓是不会因为你温柔贤淑体贴完美,就感动得稍微像个人的,人渣成为人渣完全是因为他们自己。” 她顿了顿,含着泪水,露出一丝平静的微笑 “如果不麻烦的话,我可能现在就需要您帮我个小忙您知道哪位厉害的离婚律师能介绍我认识吗,能让那个人渣空手净身滚出家门的那种” 警察跟律师大多不陌生,孟昭眨了眨眼睛,略微靠近在她耳边,狡黠地微笑起来 “我还真认识几个。” 询问室门被拉开了,廖刚在外间办公桌后摘下耳机“你这样是违反规定的哦。” 孟昭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扬下巴“告去” 廖刚哭笑不得,孟昭扬眉笑着走了。 “我知道了,待会把笔录总结一下邮件发给我跟内勤说注意被害人父母的情绪,郜伟跟熊金枝夫妻俩第一次来津海,人生地不熟,多关照一些,不要随便跟媒体接触” 水流中传来步重华在外间打电话的声音,吴雩对着镜子刷完牙,就着水龙头漱干净满嘴泡沫,随便扯了条毛巾,一边擦脸一边走出了浴室。 步重华是个不论头天睡得多晚,第二天都能严格按照上班时间作息的人,清早七点半睁眼起床淋浴洗漱晨跑完毕,已经换上了衬衣警裤,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挂断电话,刚一回头,就只见吴雩光着上半身走进屋,耷拉着眼皮,打着哈欠,啪嗒一声把毛巾丢在了狼藉的招待所床上。 他肯定已经把步重华划进了安全无害的白名单里,全身上下就穿一条牛仔裤,松松挂在腰胯上,肩颈、腰背、削薄的腹肌线条一览无余,光脚湿着踩在地毯上,随着步伐留下了一个个模糊的脚印。 “你冲好了”步重华挪开视线,淡淡地问。 “没冲。” “早上起来不冲个澡” 吴雩开了瓶矿泉水边喝边说“麻烦。你当谁都跟你们文化人儿似的,早一遍晚一遍,也不知道是关起门来在浴室里干嘛。” “” 步重华额角微微抽跳,转过身去,突然只听吴雩哎了声“等等,你脖子后面给人抓了” “”步重华伸手在后颈一抹,果然靠右那一侧微微刺痛,但因为角度的原因,扭头对镜却看不到,凭手感似乎是蹭破了块皮。 应该是昨晚一人单挑全场时不知道被哪个小混混剐蹭了,但剧烈运动时肾上腺素分泌高,一时半刻不会感觉到痛,清晨冲澡时也没注意到。 “肿了,”吴雩说,“我给你上个红药水吧。” 步重华第一反应是不用上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微妙地默许了这个提议。吴雩便打电话问招待所前台要来红药水和棉花,步重华坐在床边,后领稍微拉下来一些,吴雩一条腿半跪在他身后的床沿上,用蘸水的毛巾在伤口周围抹了两把权当消毒,然后用棉花浸了药,仔细涂抹在略微红肿的破皮上。 步重华属于天生色素浅淡那一挂的,瞳孔偏琥珀色,皮肤也比较白皙是健康、结实、均匀的白皙,跟吴雩那种常年作息颠倒疲于奔命导致的苍白是两种色调。他头发也很浓密,在晨光中微微发亮,带着洗发露好闻的气息,跟吴雩经常自己对着镜子瞎几把剪两下的凌乱黑发非常不同。 “这细皮嫩肉的,”吴雩有点泛酸,嘲道“有点儿小伤就这么明显。” 步重华说“我倒更羡慕你这样的。” “羡慕什么” 吴雩背部、腹部乃至手臂上,细碎的瘢痕伤疤和创面愈合后留下的痕迹比比皆是,穿着衣服或在昏暗处时不会觉得,但如果白天对光仔细打量,便颇有种触目惊心之感。步重华略微一动,似乎想回头又按捺住了,望着面前洁白的酒店床单说“伤疤是男子汉的勋章,你不觉得吗” 吴雩忍俊不禁“勋章个屁,没本事的人才受伤,有本事的人连根寒毛都掉不了。” “什么意思” 步重华一回头,只见吴雩把棉花团一团扔了,也懒得多解释“行了,注意点儿别发炎。” 他起身去拿那瓶没喝完的矿泉水,冷不防水瓶却被步重华眼明手快抽走了“回来,领导问你话呢。” 他们两人一个坐在床边,一个跪在床垫上,视线上下僵持几秒,吴雩有点怂,低头在自己身上逡巡一圈,随便指指左手肘一小块伤疤愈合后暗色的增生。 “这个,水泥地上拖拽出来的。两大佬酒后余兴,要看各自的小弟争强斗狠,两边分别派出一个手下人,结果对方那哥们是个泰国拳王级别,从头到尾连根头发都碰不着。你说这能叫勋章吗分明是耻辱的印记吧。” 步重华看着他,一时发不出声音。 “有本事的人勋章是金子做的,没本事的人勋章才是血肉做的。”吴雩说“得了,赶紧破案吧,也许五零二破案以后咱们也能有个集体功勋章戴戴。” 他抽回矿泉水瓶,步重华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慢慢才垂了下去。 就在这时手机叮当一声,提示有新邮件是廖刚发来的询问笔录。 吴雩一边喝水一边靠近了看,还以为是昨天晚上李洪曦他老婆左秋的询问材料,谁知打开却是孟昭前后几次去医院询问刘俐的记录“你看这个做什么” 步重华一偏头,近距离看着吴雩的眼睛“我昨晚看了左秋的笔录,始终觉得有些疑问。” 吴雩眼底疑惑,稍微仰后拉开了点距离,示意他说。 “我们现在知道五零二案的凶手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有组织、有规模的团体,打印店老板见到的巴老师在这个团体中占据很高的地位,甚至有可能是领袖。郜灵离家出走第三天,巴老师连夜赶到李洪曦家告诉了他这个消息,同时说郜灵带走了一笔大生意,他要安排人手去解决这件事。这个所谓的人手应该就是高宝康,他收了巴老师十万块钱,跟踪郜灵伺机动手,但期间因为暴露行踪,导致四月底郜灵报过一次警。” 吴雩点点头。 “巴老师之所以安排高宝康而不是李洪曦去解决郜灵,可能是因为李洪曦有文化、有资本,在这个组织中的地位也比较高,并不是高宝康这一类的底层打手,也就不需要亲自出马去做脏活儿。”步重华话锋一转“但我想不通的是,郜灵是五月二号被杀的,不论李洪曦潜入郜灵和刘俐家是出于什么目的,为什么他要等到五月九号警方发现尸体以后,才摸到郜灵家去呢” 吴雩想了想,迟疑道“因为上了热搜” “对,”步重华沉声道“因为在上热搜之前,这帮人没法确定郜灵是不是还活着。” 也就是说在没上热搜之前,他们不知道这个杀手有没有完成任务,高宝康跟组织是失联的 “他是不是已经死在了四里河里”吴雩意外道。 “从五月二号那天四里河流速及水位情况来看,溺毙的几率相当大,但高霞反映她侄子经常夏天跟人游野泳,对水性极其娴熟,所以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就是他跑了。”步重华顿了顿,缓缓道“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警方现在搜寻的目标就不仅仅是他,还有他带走的那个人骨头盔。” 人骨头盔。 郜灵失踪后,“巴老师”告诉李洪曦人不重要,但大生意不能丢,大生意到底是指什么 郜灵在那个阴雨的午后跋涉数公里来到河堤下,她鼓鼓囊囊的书包里装着什么,让她坚信自己可以一夜暴富 那天深夜潜入刘俐卧室的李洪曦,明明已经买了电线、胶布、黑塑料袋和大量的洗涤剂,但却在刘俐进家门之后就一直躲在衣柜里,直到被发现才动手那么刘俐回家前,他在找什么东西 步重华坐在床边回过头,吴雩盘腿坐在他身后,一只手还拿着矿泉水瓶;两人相对而视,彼此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那个人骨头盔,”步重华轻轻道,“也许就是郜灵带走的大生意。”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许久吴雩终于慢慢拧上瓶盖,用力揉了揉眉心“郜灵跟那帮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步重华说“过灵床。” 吴雩没明白。 “你记得我说过什么大凡组织起邪教的人,都跟几个目的脱不开关系金钱,女色,控制欲。全能神教也不例外。过灵床是他们拉拢新成员的一种手段,让被洗脑控制的年轻女性跟人发生关系,假说这样能传达神的旨意,达到灵体合一的效果;而那些女性大多来自组织内部成员的妻女亲属,基本没受过什么教育,以乡村地区背景居多。” 步重华打开邮件里的笔录,前几页是刘俐第一次接受询问,也就是在南城区分局毒瘾发作的那次“从最早开始接触刘俐时我就隐隐有所怀疑,为什么郜灵总在她面前骂自己的父母吸血、没文化、要害她如果说吸血能勉强理解成叫她以后打工赚钱养弟弟,没文化和要害她又是什么意思这跟一般女孩子对原生家庭重男轻女的控诉似乎不太相同。随后孟昭几次去医院找刘俐谈话,发现只要她提起郜灵,反反复复都是这几句话,其中对父母没文化的控诉是出现最多的,甚至远远超过了不让她上学的怨恨。” “郜伟和熊金枝做了什么,让她咬牙切齿痛恨他们没文化一个十六七岁远在县城的小姑娘,导致怀孕前到底跟居住在津海市的李洪曦发生了多少次关系一家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未成年女儿这么长时间的异样,她父母当真一点也不知情吗” 步重华扬手把手机丢在床单上,冷冷道“我从第一次见到那对夫妻在公安局走廊上哭得撕心裂肺那时起,就开始怀疑他们不对劲了。” 吴雩无声地点点头,似乎也有些头疼,问“那现在怎么办,回去审郜灵的父母” 这是不可能的,首先警方没有真凭实据,不能用强制手段审讯被害人父母;其次郜伟和熊金枝明显是有备而来,一切旁敲侧击的询问都不会收到任何效果。 更棘手的是,这对夫妻是在高宝康失联、李洪曦被捕后才出现认尸的,这意味着其背后的邪教组织已经意识到自己进入了警方的视线。现在针对郜伟熊金枝采取的任何调查,甚至一丝一毫的态度转变,都会直接导致打草惊蛇的后果 步重华吁了口气,说“得回津海继续挖,挖李洪曦的财务状况,高宝康的社会关系,以及人骨头盔的来源背景。那么值钱的一件东西,不可能突然无缘无故出现在津海市,不管巴老师等人是想把它卖掉还是带走,背后都必定还有一连串犯罪行为没被警方挖掘出来。” 吴雩若有所思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步重华看着他,少顷只见他停下来,坐在床上摇了摇头。 “我跟你们条子想问题的方式不太一样。” “” “郜灵老家嘉瑞县离宁河不远,从这里开车过去,单程最多半天。”他向步重华挑了下眉角,修长浓密的眼睫末梢掀起一勾弧度,有点鼓动的意思“过去看看”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r第37章Chapter 37 公路两侧的荒原起伏不定, 救护车一路鸣笛, 疾速驶向前方。 这是要去哪里步重华想。 他看见脚下这条路突然变得很长, 尽头充斥着黑暗、寂寥和虚无;远方传来打火机咔擦轻响, 一小簇火苗幽幽亮了起来,然后在半空划出一条火弧, 啪嗒落在地面。 紧接着,那火苗迅速卷成火舌,舔舐楼梯,顺扶手攀爬而上, 呼一声点燃了地面, 随即燃起千里莲池般无穷无尽的大火 步重华瞳孔扩张着火了 吴雩还在里面,他人呢 “吴雩” 烈焰噼啪卷上木梁。 “快出来” 墙壁窗缝中卷入滚滚黑烟。 “你在哪出来” 烈焰仿佛摩西分海, 唰一声向左右两侧分开。步重华疾奔的脚步踉跄停下,只见一道熟悉侧影靠墙跟坐在被熏黑的空地边,右侧脸颊被火光映得通红,静静地望着他。 “吴雩, ”步重华喃喃道。 他们彼此对视,辽阔渺远的空间变得非常安静, 只有烈火炙烤房屋发出噼啪声响。吴雩仿佛突然变得非常年轻,发梢随风扬起, 眼角比现在更平滑些;他有一点留恋似地望着步重华, 终于站起身, 露出了左侧半边已经被烈火烧得支离破碎的身体。 “你要做什么”步重华仿佛有种预感, 声音奇怪地颤抖起来。 “” “你要做什么过来” 吴雩没有回答, 目光伤感平静,向后退了半步。无边无际的火焰莲花随着这个动作同时怒放开来,千万朵映在他眼底,下一秒他举手轻轻挥了挥,那是个告别的手势 紧接着火焰冲天而起,顷刻间将他另外半侧身体也吞没了 “吴雩” 步重华失声喝道,拔腿就追,旋即一脚踏空 扑通 明明是没有声音的,廖刚却下意识察觉到什么,猛地从病床边抬起头“步队” 步重华翻身坐起,动作幅度大得呼啦带起风声,输液铁架哗啦翻倒,险些砸在地上,被廖刚眼疾手快扶住“你没事吧卧槽快躺下” 这是在哪里 雪白灯光映在四面墙壁上,病房里干净明亮,设施齐全。窗外夜色已经很深了,马路上车辆经过的声响却仍然十分频繁,墙上挂钟滴答作响,时针刚刚走过十点。 步重华肋骨刺痛,昏沉晕眩,心脏兀自在扑通扑通地跳。足足过了好几秒,他终于意识到这病房的布置并不陌生,正是南城分局边上的津海市第一人民医院。 他刚才只是做了个梦。 “您真的没事吧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廖刚从病床边椅子上站起身,仍然非常担心。 “”步重华喘息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发高烧了,早上四十点五度,县医院说他们那边水平有限,怕你一路烧下去引起感染,到时候没法处理。宋局就说让我们赶紧把你转来津海一院,顺道把昨晚抓的丰源村邪教村民一波带回来还是这儿医疗条件好,那药一用针一打,下午烧就退回了三十八度以下。话说你刚才怎么回事做噩梦了啊” 步重华下意识点点头,喃喃地道“我梦见吴” 他蓦然顿住。 廖刚不解“梦见啥” “梦见起火。”步重华喉结上下一滑,好似本能地咽回了什么,说“我们在郜灵家探查的时候外面有人点火,吴雩陷在火场里,怎么都出不来看上去不是很开心。” “哈”廖刚心说这不废话吗,换我陷在火场里我也开心不起来啊,不仅开心不起来我还要哭了好吗 步重华却明显不欲多提“吴雩呢他也回来了” “没呢。”廖刚向窗外扬了扬下巴“许局他们去处理丰源村搞邪教的事,需要有人带路辨认昨晚的现场。我本来想留在那帮忙,许局说小吴没有大碍了,叫我麻溜的带你回津海,他们最迟明天下午就能处理完回来。” 步重华本能中感觉有一丝不妥,但他被烧得昏昏沉沉,一时也没有想到是哪里不妥“吴雩跟许局在一起” 廖刚点点头。 “吴雩还算听许局的话,但许局身边肯定有市局其他领导,那些人的面子吴雩未必肯买,万一起冲突不好收拾。”步重华撑着额角想了想,吩咐“你跟楼上烧伤科赵主任打个电话,让他找两个实习生,明天一早开车去丰源村接吴雩,就说他手烫伤严重,可能要回去植皮,这样许局肯定放行。如果那边还有其他市委领导再问,就让他们直接来找我。” “哎行” 廖刚比了个ok的手势,拿着手机往窗边打电话去了。步重华呼出一口气,靠在病床头上,面色沉郁不惊,没人看得出他眼底不动声色的晦暗。 他又想起了那道隔着火海的侧影。 那一幕场景清晰得不像做梦,甚至火光中吴雩年轻的面孔都历历在目他的侧颊不像现在这么削瘦,眼窝也没有现在这么深,明暗光影更加柔和;困兽般伤痕累累却又尖锐凶狠的气质从他身上褪去了,他垂手站在那里,看起来非常平静,还有一点忧郁。 那火舌仿佛从梦境中舔到了步重华心里,灼得他心头微微发烫。 十三年前档案照片里的那个年轻人玉树临风、神采飞扬,让人见之自然生出欣羡;他梦中的吴雩却形容失落、意气萧索,仿佛一株生长在地底不为世人所知的植物,令他在偶然得以目睹的同时,爆发出一股破闸般的,混合着酸楚与苦涩的欣喜。 廖刚打完了电话,从窗口转回身。步重华强行打消了脑子里所有念头,一眼瞥见廖刚顺手放在地上的案情材料,随便翻了几页。 “这是昨晚连夜审讯的那帮邪教村民,按你说的一定要先找出那个放火的外地人,但根据几十份口供对比,被抓捕的上百个村民全都各有亲属联系,没有符合条件的嫌疑人。我们正扩大调查范围,最迟明天县公安局就该把调查结果送上来给我了。” 步重华点头不语,半晌把材料往地上一扔,说“跑了。” “啊” “防暴大队活儿糙,昨天夜里赶来那阵势,傻子才不知道跑,换我我也跑。何况纵火者本意是杀人灭口,未必是邪教徒,犯不着跟那些村民一起留下来殉道。”步重华呼了口气,说“从点火源、助燃物入手吧,再联系交通管制局查一查监控录像。这个人纵火吹哨的时间拿捏非常精准,可能一直在盯着我和吴雩,说不定在我们离开宁河县的时候就已经跟上来了。” 廖刚一一记下,思索半天,忍不住“操”地骂了声“好容易查到郜家这条线索,又被一把火烧没了姓巴的到底是什么人,明儿一大早我就亲自带人去审郜伟熊金枝那俩玩意,一定要把这条线索再撬出来” “你忘了我们拘留室里还关着一个人了吗”步重华突然扬眉道。 “” 廖刚迟疑“李李洪曦” 姓李的现在是全支队仇恨榜上第一名,那孙子完全就是个走投无路的瘪三,嘴就跟上了拉链的铁蚌似的,拿千斤顶都撬不开,怎么能成为警方的切入点 步重华说“你把我钱夹拿来。” 廖刚莫名其妙,起身从挂在衣架上的制服长裤口袋里掏出钱夹,不好意思中又夹杂着一丝期待“队长您看,这多不合适啊,虽然知道您有资本随便花,但这一言不合就给钱” 步重华面无表情地从钱夹内侧摸出几张照片,扔在他面前。 “传出去指不定让人对咱俩的关系产生什么误会呢这啥” 拍立得出来的相片已经发白了,接连被烟熏、火烤、跳楼、搏斗,个别张已经变得皱皱巴巴,但在病房灯光照射下,还是能清晰辨别出那一幕幕赤条条交叠纠缠的画面,其中赫然正有李洪曦 “哎呀卧槽”廖刚眼前放光,说“这赘肉真恶心真辣眼睛” “吴雩在郜家地窖里翻出来一大本相册,可惜我当时急着冲出去抓人,只来得及抢出几张,里面恰好就有他。如果不是因为他过灵床的次数特别多,那就应该是天意了。”步重华说“带回去送到物证室,着手安排对李洪曦的第三次审讯吧。” “我看是郜灵在天有灵特意安排的,嘿”廖刚兴冲冲把那几张照片往怀里一揣“那我先回去了您这儿没其他事了吧不用点哪位警花过来盯输液瓶了” 南城分局女性警员数量甚少,因此内勤四十岁以下都统称警花,外勤条件更加放宽,退休年龄以内的都可以算。 步重华想了想“你先让小桂” 廖刚说“小桂法医不行,小桂法医是技术队千顷荒地一枝花,王主任一般不外借给咱们。” “把年小萍的尸检结果再发给我一份。”步重华冷冷道“这个案子我至今想不出跟年小萍有什么关联,趁现在没事,再看尸检报告琢磨琢磨。” “”廖刚张着嘴无声地指了指手机,比了个ok的手势,灰溜溜夹着尾巴去打电话。步重华坐在床头闭目养神,听见少顷对面接通,却是法医室其他值班员接的,说“什么小桂法医今晚不在,出差往丰源村去啦,要不廖哥找王主任拿个复印件” “等等,” 步重华蓦然发觉不对。 廖刚回过头,只见他从病床上坐起身,狐疑道“法医去丰源村该干什么,现勘不够用” “哦,这倒不是。小桂法医是今天凌晨走的,因为丰源村那边死了人,许局说县公安局法医不够用,让他赶紧去主刀,现今还没回来呢。” 步重华接过手机“死了谁” 电话那边的值班员还以为对面仍然是廖刚,漫不经心说“是一个叫郜家宝的村民,据说昨晚邪教暴动时独领风骚,不知怎么就受了伤,又被人群踩踏,送到医院没救过来嗨你说这事儿,是不是自己浪催的” 受了伤又被人群踩踏,那边需要有人辨认丰源村现场 许局说小吴没有大碍了 步重华闪电般意识到什么,声音一下变了“许局还在丰源村吗你们见到许局没有” “哎哟,步队”值班员一个激灵,险些条件反射起身立正“许局半小时前刚从县里回来,不知道现在在哪,您要跟许局说话我找局长办公室接一声儿去” “” 廖刚只见步重华脸色不对,有点担心“步队” 步重华没回答,突然一言不发把电话挂了,然后抓起床头柜上他自己的手机就开始打吴雩的电话,然而连续拨了三次,次次自动挂断,全都没人接 “你有吴雩微信吗” 廖刚莫名其妙“这个还真没有,那小子他根本没微信” 步重华心脏止不住地向下沉,没等他说完,手上直接一通电话打给了许局的私人手机。这次响铃半天后终于接通了,许局悠悠道“喂” “吴雩人呢” 许局一下哽住,半晌叹了口气“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说,情况是这么回事的” 廖刚凑在病床边,隐约感觉到许局低声压着嗓子,但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他也不敢贴耳上去听,只看见步重华的脸色越来越不好,最终简直能用难看来形容了,约莫半分多钟后冷冷吐出“知道了”三个字,随即把电话一挂。 “步队您哎” 步重华用枕巾压着手背把针头一拔,起身迅速换上衣服,抓起钱夹、钥匙,拔脚就往外走。 廖刚大惊失色“卧槽你这是上哪儿去快回来你水还没吊完呢” “回分局。”步重华一把拉开病房门,头也不回道“他们把吴雩关起来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r第38章Chapter 38 “你明明已经活着回来了, 为什么还要指责你的上级张博明” “公安人员总要面对牺牲和取舍, 或重于泰山, 或轻如鸿毛” “我们确信张博明的判断没有任何失误, 为什么你对上级的命令耿耿于怀这么多年” 四面八方传来无数喧杂噪音,喋喋不休, 近而又远。吴雩坐在一张扶手椅里,铁窗外一方苍白天光被栏杆切割成几条长方块,映出影影绰绰的人群在不远处交头接耳,每一个音符都写满了忧虑、畏惧和重重怀疑, 监控设备在墙角闪烁着绿光。 “你跟张博明说了什么”有人严肃地问。 “我什么也没说。” “那他怎么可能会突然自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有什么理由突然自杀” “我真的不” “张博明没有任何理由自杀。”“他怎么会在见过你之后突然自杀”“你们最后一次见面到底说了什么”“张博明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到底有没有关系” 这些问题已经被重复过无数次, 后来他甚至忘了自己说过什么,只感觉像是泅游在没有尽头的漆黑海面上, 惊雷闪电当头而下,海啸怒涛扑面而来,所有令人心胆俱寒的轰鸣最终都渐渐化为一句话,从耳膜直刺进脑髓里, 再从脑髓贯穿全身上下每一寸骨骼 为什么你能活着回来 凭什么你能活着回来 十二年悬崖钢丝,四千个惊魂日夜, 这巨大的功勋换成谁都应该欣喜若狂,但张博明却最终只留给世人一摊淋漓鲜血, 你们之间到底有多少讳莫如深 他的死亡是为了隐瞒了什么 “我不干了, 我不干了还不行吗”吴雩抱住头, 只想把自己缩进黑暗深处的墙角, 一遍遍神经质地重复“我不想再当警察了, 我不干了” 求求你们让我从这里离开吧,我真的不想再见到那身制服,我不想再见到那个高悬在头顶上,仿佛随时要斩下来的警徽 吴雩身躯痉挛,竭力仰起头,咚 后脑重重撞上墙壁,下一刻他骤然惊醒。 这是一间封闭的小办公室,没有窗户也没开灯。屋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方写字桌,靠墙挂着的电视机处于静音状态,不知道在播放哪条晚间新闻,变换的荧光幽幽投射在四面墙壁上,是深夜唯一的光源。 吴雩坐起身,头痛得仿佛在拉锯,勉强把左手举到眼前,发现已经重新换药包扎过了,绷带下掌心传来一阵阵麻痹的闷痛。 纱布包得很精心,但有点紧,他尝试动了动五指,关节伸展并不是很灵活。 “有人吗”他嘶哑道。 门外安静无声。 吴雩爬起来走到门边,压了压纹丝不动的门把手“有人吗能开个灯吗” 还是没人应答。 主持人平板的脸闪现在电视上,妆发一丝不苟,嘴巴一张一合。晚间新闻已经快结束了,屏幕上出现了字幕,荧光把禁闭室映得更加昏暗压抑,仿佛漂流在另一个时空中的孤舟。 吴雩两手空空,茫然转身,突然瞥见床边的写字桌上摆着外卖饭盒跟纸巾筷子。他颤抖着手打开盒盖,猝不及防一股肉味迎面而来,里面是炒饭、蔬菜、红烧排骨和蘑菇烧鸡,竟然还很丰富,垒得整整齐齐。 吴雩仰头呼出一大口气,紧接着用力把饭盒飞起一摔,噗通 汤汁飞溅满墙,肉块骨碌碌滚了一地。吴雩整个食道牵扯着咽喉抽搐发疼,转身咣咣咣拍门,忍着想吐的吼道“有人吗能不能给开个灯” 咚咚咚 “都他妈死了吗开个灯到底能不能,能不能”吴雩狂躁的情绪简直压制不住,左手一拳砸在门上,登时留下四道湿漉漉的指印,精疲力尽骂了句“操” 他倒退着回到床边坐下,发泄似地咬着左食指关节处的绷带,鼻端一股血腥混合着药味,但却无法完全掩盖住密闭空间内挥之不去的食物油腥。 红烧排骨一段段散落在脚边上,有的滚上了尘土,尘土下可见红的是肉,白的是骨头,被烧熟的一丝丝肉质纤维被摔得张开,仿佛无数空洞的小嘴巴对着他。 “你为什么不吃我们”他听见那些小嘴巴问。 吴雩一手掐着额角不吭声。 “你为什么不吃我们” “” “你这么饿,饿得都快要死了,你为什么不吃我们” 他仿佛突然变得很小,站在村外那片荒地上,前后左右挤着的全是憧憧人影。从干枯林立的腿脚向外望去,可以看见人群中心是一口黑色的大锅,沸水蒸腾出滚滚白汽,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远处成排燃烧的房屋尚未熄灭,卡车在笼罩着黑烟的田埂上轰轰来回疾驰,间或夹杂着零星枪声。风声掠过人群,吹来一阵阵哨子般的尖锐呜咽,不知道是呼吸还是抽泣。 “人是谁藏起来的,说不说” 砰一声对天枪响,人群悚然颤栗,压抑的嗡响越发清晰。 “胆子大了你们东家眼皮底下都敢藏人,是不是都想死” 砰砰又是两声空枪响起,呜咽急剧转大,又立刻被恐惧压住。 “把这些贱种都压过来给老子吃”有人拉扯嗓子尖声骂道“一个个都不准跑过来吃” 吴雩像是被装进了不符合身量的低矮瘦弱的外壳里,视线也变得非常低,从这个角度抬头望去,空地边缘那几棵树的形状嶙峋斑驳,就像土地里伸出枯手竭力刺向铁灰色的天空,树梢上挂着一大团东西,猩红的液体正滴滴答答往下掉。 他拼命伸手想把那东西够下来抱在怀里,但不论如何竭尽全力,都无法够着分毫。 他花了那么多年拼命踮脚去够它,却从来没有够着它过。 尽管那不过只是一套破破烂烂的衣服。 “放我出去”吴雩双手刺进后脑头皮里,每个字音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求求你们,放我出去” 他像头困兽般站起身,却无路可走,在禁闭室里逡巡了两圈,肺腑咽喉都在往外冒滚热的血气,忍无可忍飞踹一脚。 哗啦电视屏幕被生生踹穿,电线滋啦作响,屋里顿时漆黑一片。 哐当门板应声剧弹,墙灰混合着水泥簌簌而下。 轰隆 写字桌被踹翻,吴雩强行提起最后一口气,用尽全力怒吼“放我出去有他妈人吗,老子不干了” 门把手咔哒一旋,随即被呼地推开,海津市公安局长宋平带着几个人出现在门口“你干什么” 吴雩粗喘着一回头,双眼赤红满是血丝,被汗水浸透的鬓发贴在额角,更显得脸色青白。 “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宋平疾步走进屋,指着满地饭菜狼藉和滋滋作响的屏幕,劈头盖脸训斥“看看,看看你在这里发什么疯,你他妈是神经病吗还有没有一点作为警察的样子” 吴雩瞪着宋平,干涩的喉结上下一滚“我本来也不想当什么警察。” 宋平身后的许局、陈主任等人同时一呆。 “我不干了,”吴雩犹如无可奈何的败退,摇摇晃晃退后半步,说“我辞职。” 我辞职。 禁闭室一时鸦雀无声,许局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胡闹” “你们看看他,你们看看他这个脾气,”陈主任语无伦次,手指抽风似的在半空中不停点来点去“就因为这个,啊,就因为这个,你们看看他这个狗脾气必须要严肃批评,必须要严肃批评” “老陈先出去一下。”宋平不由分说把陈主任推出屋门,顺带把其他几名随从也撵了出去,然后转身走向吴雩,一张脸严肃铁青“你刚才说什么,再重复一遍” 吴雩喘息着笑起来,嘲讽道“重复什么这不就是你们希望的吗” “你做梦”宋平一字一顿道。 “” “嫌疑人死了,老许带人去正常问话,问你的哪一句有毛病禁闭室关一晚上,有吃有喝有电视还给换了药,哪一点值得你委屈从缅滇到华北跨越大半个中国把你弄来,档案要做,信息要改,一层层人员手续要调动,一道道安全保护要布置,你以为很容易多少人曾经为保护你而付出代价,你有没有看进过眼里” “谁能活在这世上都不容易别以为只有你最委屈”宋平几乎冲着吴雩的脸怒道“你说不干就不干了,转头明天横死在街上,你以为就成功报复了谁只有保护过你的人才会记得你” 其他人都挤在走廊外,没人敢靠近。 这其实是非常荒谬的场景,满地狼藉的禁闭室里,年过半百、津海市警号001的大老板,跟一个普通的年轻刑警互相瞪视,彼此之间针锋相对,谁都丝毫不让。 “你懂个屁,”吴雩眼底里血丝纵横交错,冷笑着说“没有人会记得我。” 宋平一口气哽在胸腔里“你” 吴雩的视线越过宋平,望向门外。深夜走廊空旷明亮,远处是一道铁门,再出去上楼便是刑侦支队;仅仅两个月前这里对他来说还是非常陌生的地方,但奇异的是,现在再向那楼梯望去,每一寸扶手的油漆、每一块地砖的花纹,甚至每一扇办公室门,以及门后一张张办公桌前或认真伏案或疲惫偷懒的身影,都给他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他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了,没有人会记得他。但也许那个姓步的精英,会记得曾有一个叫吴雩的人。 “步重华呢”吴雩颤抖着吸了口气,问。 宋平怒意勃发又不明所以“怎么” “步重华呢” “你给我待在这哪里也不准去。”宋平当机立断“谁都不准找,其他话也不准提,你给我老实待着冷静两天,想明白了再出来。他们让你躲在津海是有原因的,但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这个小崽子疏通,老许” 许局颠颠进来“哎” “门锁上,派两个看守。谁都不准来看他” 许局张了张嘴,似乎想劝,但面对宋平千载难遇的勃然大火,又不太好开口。 吴雩神情狂躁压抑到极点,就像走投无路的囚徒,仰头长吐一口气,紧接着闪身越过宋平就想往外走。 “你等等”宋平伸手去拽他“你上哪去” “放开我。” “我问你上哪去” “放开我” 吴雩不管不顾往外走,宋平用力抓住他手肘“我叫你站住” 一瞬间强硬的语调点爆了吴雩,他啪一声抓住宋平手腕撇开,吼道“我叫你放开我” 吴雩一掌推在宋平咽喉上,劈手把他推得退后数步,咣当撞上了翻倒的写字台。许局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宋平起身二话不说,握拳狠狠敲中吴雩手肘麻筋,在吴雩左侧身体软倒的同时反拧他左臂就往墙面上一摁,咚 没人能想到宋大老板身手竟然如此矫健灵活,吴雩右脸颊砸在墙上,霎时眼前一黑。 “你是不是以为这里没人敢对你动手”宋平怒道。 吴雩半边脸在巨大的钳制力下紧贴着墙,宋平近距离逼视着他,咬牙切齿“我告诉你姓解的,这里谁都没资格揍你,唯独我有” “来、来人,快来人”陈主任魂飞魄散,一路向外冲去“快来人啊打起来了” “多大点事你乱喊什么”宋局扭头呵斥。 这时他手被硬生生推开,回头只见吴雩喘着粗气别过头来,眼底血丝密布,一字一句道“你又算老几” 他那神情与其说还是一名卧底刑警,倒不如说就是一个混迹在边境线上的亡命毒贩,霎时宋平心头一寒同时轰隆一下巨力当头,他被吴雩一记后蹬,猝不及防倒退数步 稀里哗啦几声裂响,摔在地上的电视屏幕被宋平一脚踩穿,冒着滋啦电光碎成了几块 嘀嘀嘀 吉普车在刑侦支队大楼门前唰地一停,廖刚还没来得及拉上手刹,就只见步重华已经推开车门,大步流星走上台阶。 “哎步队等等我” 廖刚手忙脚乱跳下车,刚要追上去,突然步重华停住了脚步“欧秘书” 一个胖墩墩的中年人正站在值班室前,闻言转过身,果真是宋平的秘书老欧,一看步重华登时大惊“嘿哟步支队,你怎么跑这来了你伤怎么样了赶紧快进来找个凳子坐下” 步重华一抬手止住了他,直截了当问“宋局在上面” 欧秘书说“啊那倒不是,宋局早就到了,他跟我是分开来的,我刚刚才接上人赶到这儿呢。” 步重华眉心微微一跳,但也不知怎么,心里突然有了某种预感“接谁” “接我。” 霎时步重华听出了这声音是谁。 一名身穿银灰色西装,内搭白衬衣,脚下穿着软底鞋的年轻男子站在不远处,把刚在耳边通话的手机摁断,抬头微笑望向步重华,主动伸手与他用力握了握。 “又和步支队见面了。”林炡仍然十分干练,但带笑的眼底里似乎有一丝忧虑和歉意,说“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碰见的,真是不巧。”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40章Chapt4er 40 翌日, 南城公安分局。 “我们的灵魂都属于神,神会拯救我们这些被迫害的羔羊” “你们什么都不懂,末日就要来了,你们逃不过的” “只要诚心相信,神就会赐予我超能力,你们这些警察杀不了我, 法院也杀不了我, 我死后七天就能复活” 孟昭望着空空荡荡的副支队长办公室,抱着比砖头还沉的口供材料, 一脸难以置信“廖刚这小子胆子肥了我跟老钱辛辛苦苦一大早审完郜伟熊金枝,他竟然放我们鸽子” 蔡麟上下抛着车钥匙,一阵风似的从审讯室出来“孟姐找廖副啥事,我帮你带口信” “廖刚出外勤了” “嘿,这要看你怎么定义外字儿跟勤字儿。”蔡麟掩着半边嘴凑近,神神秘秘地说“据可靠消息,步支队昨晚半夜出院,廖哥登门陪夜, 今早双双没来上班。孟姐说廖哥这算是出了外勤还是出了内勤呢” “”孟昭张着嘴点点头“咱们支队的柜门果然是关不住了哈。” “嘿嘿嘿”蔡麟做了个你懂的表情,又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叮咚 津海市某高档小区内, 蔡麟按下门铃,等待两秒,房门咔哒一声自己开了, 紧接着廖刚穿着拖鞋噼里啪啦奔出来“蔡儿啊我滴个亲儿” 蔡麟“廖副啊我滴个亲娘” 蔡麟换了鞋, 左手满怀案情材料, 右手拎着个外卖方便袋,被廖刚满怀欣喜接过去,随即犹如被当头泼了盆冷水“你不说你妈昨晚给咱们包了粽子呢吗” “粽子被小桂拎回法医室辟邪去了。”蔡麟指指外卖盒,满脸诚恳的遗憾“看你这俩黑眼圈,昨晚跟爸爸彻夜鏖战辛苦了吧来,这爆炒猪腰子、煎韭菜盒子,给你俩好好补补。” 廖刚怒道“我这是照顾病人熬出来的” 蔡麟拍拍他的肩“不重要,不重要。人民群众不在乎事实细节如何,只在意你们什么时候回去官宣,全支队一起放婚假” 蔡麟一转身,正撞上身后步重华琥珀色毫无情绪的眼睛。 “廖副昨晚照顾病人辛苦了。”蔡麟咽了口唾沫说“队长坐,您坐,这道爆炒腰花是专门点给您补血的。” “一大早上孟姐赶着审了被害者郜灵的父母,另外丰源村那些村民的口供材料也传过来了,刨除掉那些我有超能力我不怕死刑和信神上天堂天堂有妹子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他都在这儿。” 蔡麟在宽敞客厅的沙发上正襟危坐,将案情材料在茶几上一份份铺开“全能神邪教在不少乡村地区传播,嘉瑞县下属的丰源村属于受灾比较严重的一片,家家户户都有那么一两个入教的。其中郜伟跟熊金枝夫妻因为入教早,地位比较高,属于邪教在丰源村内的接待家,也就是定期集会、举办仪式、收取教众献金上缴上线、以及为住家教众一些基本饮食的地方;这对夫妻连自己俩儿子都带入教了,但郜灵不信。” 辛苦了一夜的廖刚坐在沙发那头唏哩呼噜吃饭,步重华翻看口供记录,问“巴老师是什么人” “巴老师,”蔡麟伸出食指晃了晃,深沉道“就是巴老师。” 廖刚险些被米粒呛着。 “我没说错啊。”蔡麟还有点委屈“根据那治安主任交代,邪教中的高层都是用教名来彼此称呼的,相比 闪电女神跟洪水先驱来说巴老师这个称呼已经很正常接地气了,质朴中还有那么一丝纯真和亲切呢。” “他们不知道巴老师的真实姓名和背景” “这些村民都是最底层的韭菜苗,能的信息比高宝康他爹娘多不了多少,只知道巴老师是津海市下属各县城的总联络人,我的理解是相当于地区总代理。如果郜灵家没遭火灾,也许我们还能拿到几张真人照片,可惜现在一把火全烧没了,唯一的收获就是根据村民口供我们又完善了犯罪嫌疑人素描,已经发出协查通知了。” 步重华突然从案卷中抬起头“李洪曦是不是经常去丰源村” 蔡麟摇摇头,哗啦啦给他翻了几页纸,指着其中一页“这倒不是。您看这儿根据郜伟交代,李洪曦是去年下半年才被巴老师介绍来的,开始是作为巴老师私人的贵客,后来估计是看能睡女孩子,就摇身一变声称自己也要入教了。他大概每个月开车去丰源村两到三次,目的很明确,就是过灵床,是个心理变态的色中饿鬼。” 但这个色中饿鬼为什么在最开始能成为巴老师的“私人贵客”呢 步重华翻阅案卷,久久不语,偌大的客厅里只有廖刚在赶紧吃饭。桌上几盒外卖都正热乎着,蔡麟看步重华也不动筷子,便殷勤地夹了个韭菜盒子给他“步队先吃,待会儿看吧。这个新鲜刚出锅,正脆着呢,待会儿就该凉了。” 步重华那玻璃似的眼珠向他一瞥“不用,我有饭。” 蔡麟“” 步重华起身走进厨房,少顷传来了微波炉嗡响。蔡麟的筷子莫名其妙顿在半空,少顷只得夹给廖刚“廖哥,吃,吃。” “不,儿子,我不吃,而且我建议你最好也不要吃。”廖刚把那个韭菜盒子推开,充满遗憾地说“看看这周围的环境吧,你知道步支队每个月要在清洁家政上花多少钱么你敢在他分分钟拉出去当样板房似的顶层大复式里吃韭菜” 蔡麟“” 开放式客厅足有普通家庭客厅两个大,吊顶落地窗,内外双厨房,一楼是主卧、次卧和书房,旋转楼梯通向楼上的健身室和客卧。装修风格走黑白灰现代设计风,家具摆设多用精钢玻璃陶瓷元素,光洁如新一尘不染,连沙发上的靠枕和羊绒毯子都整整齐齐叠放在它们该有的位置。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香氛气息,这味道蔡麟闻过,市中心和韵路林立的奢侈品店门口都是这味道,通常只代表一个字,贵。 “我第一次来他家是刚升上副支队那年,我妈叫我带点东西感谢领导,下班以后我就来了。第一次在私人空间里跟步队面对面,我特别紧张,嘴巴一秃噜,顺口问领导,我给您带的这个榴莲可甜可好吃了,要不我这就切一个吧” “那是我离仕途沦丧最近的一次。”廖刚唏嘘着叹了口气“当时步队用一种我就静静地看着你作死的目光注视着我,说不用麻烦,廖副支队。切完这个榴莲你就要变回小廖警官了。” “”蔡麟放下那盒韭菜“我突然感觉这是我离季度奖金最远的一次。” 步重华端着一盒健身房午餐从厨房里出来,皱眉道“你们在说什么” 廖刚蔡麟同时“没什么没什么” 步重华不置可否,眼角往茶几下一瞟。那微妙的眼神如钢针biubiu两下扎进蔡麟只穿袜子踩在手工地毯的脚上,下一秒蔡麟清清嗓子,正襟危坐,不引人注意地把脚塞回了一次性拖鞋里。 咔哒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的楼上客卧门一开,紧接着脚步声咚咚咚地走了下来,蔡麟回头一看,眼珠差点瞪脱窗“小吴” 吴雩睡眼惺忪,头发乱糟糟地,额角贴着一块要掉不掉的医药纱布。他上身是步重华衣柜里新的棉白短袖t恤,肩线耷拉下来,显得人非常瘦削;下身却是那条从丰源村穿到县医院、县医院穿回津海公安局,经历了火场、暴乱、病房、禁闭室,早已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牛仔裤,含糊不清地说“早。” 蔡麟“早” 蔡麟满脸空白,眼睁睁看着吴雩一路下楼,光脚踩在地毯上,游魂似的绕过茶几,一屁股坐进他们对面的真皮大沙发,然后被浓郁的食物香气唤醒似的,睁开眼睛准确捕捉到了韭菜盒子。 蔡麟“” 廖刚“” 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三道目光注视中,只见吴雩两根手指拎起一个饱满的韭菜盒子,嘎吱一口半个,绿色汁水四溢,空气喀嚓开裂。 吴雩嚼了嚼咽下去,自言自语说“还挺香。” “”廖刚和蔡麟的眼珠同时战栗起来,心惊胆战瞟向沙发另一侧。 步重华一动不动地捧着他那个装着糙米饭、煮南瓜、白水鸡胸肉和蔬菜沙拉的午餐盒,目光落在吴雩身上,只见吴雩吃得嘴上手上都沾了油,一边脸颊微鼓出来,看着脸上仿佛有了点肉也更精神了似的,然后向步重华扬了扬下巴。 “看我干嘛,”他问,“你吃吗” “我不吃,你吃。”步重华缓缓道,“这是专门给你买的,慢点别噎着。” 蔡麟“” 廖刚“” 吴雩的思维方式决不能理解有人会不愿意在家里吃韭菜盒子这么好吃的东西,他三下五除二吃了一整盒,起身去洗了手,步重华从内室里找了条灰色的运动裤,进厨房递给他“喏,换上,在家再睡一会。” “你去哪” 吴雩随便把湿漉漉的手在裤子上正反蹭了两把,脱下那条脏兮兮的牛仔裤,换上舒服柔软的运动裤。他天生的身材比例是真的很好,这样宽松没型的一套衣服,上衣下摆在裤腰随便一塞,都显出些劲瘦精悍的影子来,步重华收回目光淡淡道“回局里,审李洪曦。” “你伤没事了” “廖刚跟孟昭主审,我就去审讯室旁听,晚上就回来。” “那我跟你一起吧。” 吴雩左手还绑着绷带,眉角上有一点血迹没擦干净,眼下有些轻微不明显的青黑。情绪爆发后的虚脱没有那么容易过去,他说话反应比昨晚略慢半拍,注意力似乎非常散漫,但看上去已经和平时没有太大差别了。 步重华思忖片刻,没有答应“你还在禁闭期,过两天再去吧,万一碰上宋局你俩又打起来怎么办。” 宋局,一个每天早上需要在镜子前仔细打发蜡挡住头顶那块微秃,拍照时深吸一口气凹进啤酒肚,为了不输给边上的小年轻而在健身房里咬牙硬撸一百公斤深蹲,回家后默默腰疼了半个月的老男人。 吴雩条件反射摸摸额角纱布,刹那间脸色似乎有一丝扭曲。 “那行。”他捡起自己的脏衣服说,“你晚上早点回家休息,我回去了。” “你上哪去” “回家啊。” 步重华反问“你不等我回来告诉你审讯结果了” 吴雩动作一顿,半晌才不确定地道“那我等你回来” “你等我回来吧。”步重华说,“书房路由器底下有ifi密码,冰箱里有吃的,脏衣服丢洗衣机就行。” 吴雩犹豫着点点头“行。” 吴雩就像是误入了别人领地的野生动物,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充满了不协调感,悻悻地把步重华和廖刚蔡麟送去门口。蔡麟连打量他好几眼,脸上写满了掩饰不住的忧虑和关心,终于趁步重华换鞋的功夫一扭头,鬼鬼祟祟召唤“吴小吴” 吴雩小声问“你干嘛” “你要是被潜规则了你就眨眨眼” “我要是眨眼了你打算怎么样” 两人对视五秒,蔡麟也不是很确定“要不我帮你脱衣服” 吴雩靠近他耳边,轻轻说“下次我出现场看见蛆,一定帮你带两条回来。” 蔡麟忙不迭跑了。 步重华家的阳台是全封闭花园式的,摆满了郁郁葱葱的观赏盆栽。吴雩站在半圆形玻璃栏杆前,只见南城分局的吉普车沿着小区车道缓缓驶向前,少顷便消失在了远处。 他转过身,望着巨大整洁的客厅,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少顷他光着脚无声无息地走到书房门前,迟疑片刻,试探性地轻轻一推。 书房装修风格和步重华的个性一模一样,黑白灰大吊顶,精钢立地照明灯,嵌入式保险柜,靠墙四个文件柜全部上了锁,书桌上放着台式电脑和整齐满摞文件夹。三排玻璃大柜吸引了吴雩的注意力,只见那柜子里的书被排得满而整齐,但放眼望去内容却非常杂本专业类的包括侦查、痕检、解剖学、毒理分析、电子信息、应用化学,其他还有建筑设计、化工化验、心理分析、行为研究,更杂的甚至还有民俗文化、考古地理、食品科学、哲学书籍 精英阶级花钱的地方还挺多吴雩摸了摸玻璃柜门,在心里想。 然后他转过身,突然瞥见书房墙上还嵌着一道贴了隔音胶条的门,此刻微微虚掩着,隐约露出屋里白天也没关的灯光。 “” 好奇心让吴雩走过去往里一看,愣住了。 那是一间家用练琴室。 步重华应该是个很讲究不打扰四邻的人,练琴室做成了房中房隔音结构,四面贴了吸音材料,天顶上贴着扩散板,室内还有控制温度和湿度的装置。房间正中是一架五六寸的三角钢琴,密密实实盖着黑色天鹅绒琴罩,底下垫着厚厚的织毯,吴雩没认出那钢琴是什么牌子,但光从布置上就能体会出价格不菲。 “”吴雩蹲下身,小心摸了摸乌黑铮亮、光洁温润的钢琴腿。 “精英阶级还挺骚包,”他喃喃着说。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42章Chaptert 42 步重华问“你怎么不去卧室, 睡在这儿” 吴雩明显是怀着想学习的心,奈何内容太难没学进去,看着看着就趴倒睡着了。但以姓吴这小子的演技绝不会让精英阶级瞧出端倪来,他像某种野生猫科动物般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含混道“这儿通风,暖和, 给领导省点儿电。” “”步重华无声地点点头, 心说确实令人无可辩驳,只有琴房是有恒温湿度控制的。 吴雩看了看时间, 岔开话题问“你回来这么迟啊” “审李洪曦耗时间。” “天晴了雨停了你又觉得你行了。”吴雩向步重华衬衣下受伤的部位瞅了眼,起身把书塞回外间书柜,扬声问“审讯结果怎么样” “一般吧,”步重华站在钢琴边,把李洪曦的口供内容捡重点简短叙述了一遍,说“我总会觉得他在保护那个巴老师,但根据他的交代,他之所以铤而走险对刘俐下手, 是因为姓巴的吓破了胆不敢再出头收拾烂摊子,所以他应该很恨巴老师才对, 不该如此掩护同案犯,除非他们之间还有比参与组织邪教更严重的事。” 吴雩转回来,靠在门框边思索了片刻, 问“李洪曦现在是判多少年” “他的情况不好说, 看法院怎么认定, 十年到无期都有可能。” “那会不会如果姓巴的落网,他们背后的事一旦被揭发,他就有可能判死刑” 步重华思忖片刻,摇摇头“按李洪曦的学历见识来推断,他应该知道现在已经不那么容易判死刑了除非郜灵年小萍都是他出钱买凶杀的,邪教内部过灵床、强迫组织卖淫都是他干的,而且还得是幼女,还得引发严重后果和社会舆论。不过几条因素全都占上我觉得可能性不大。” 在找到巴老师之前所有人都只能一筹莫展,可见李洪曦确实是南城分局当之无愧的仇恨榜第一名,甚至已经超越隔壁禁毒支队悬赏两年都没抓到的麻古仔了。 步重华呼了口气,起身说“算了,先不提这个,吃饭吧。” “哎,”吴雩一眼瞥见他起身时带皱了按键盖上的天鹅绒罩,立刻伸手抚平。 步重华看着他的动作,有点意外“你喜欢这个” “喜欢啊。” “那你怎么不” 吴雩说“它看着那么贵,谁能不喜欢贵东西” “” “人类对金钱的喜欢永远是最纯真发自内心的喜欢。”吴雩揶揄道,“不过没想到你竟然会弹钢琴,还挺了不起的。” 步重华看了他一眼,说“我弹得不好。” 姓步的肯定什么都会,精英阶层自谦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吴雩一时兴起问“你试试” 其实他只是顺口那么一说,没想到步重华犹豫片刻,把天鹅绒琴罩揭开一半,拉开琴凳坐下,问“你想听哪首” 吴雩面对他认真的目光,感觉有点意外,愣了几秒才试探道“我也不懂这个,要不您自己看着挑一段吧。” 三角钢琴乌黑铮亮,每一寸线条都充满了艺术韵律之美,在这精心装修的琴房中静静散发着难以名状的气息。步重华侧面被暖黄晕光映照着,就像个高贵冷峻的演奏者,闭上眼睛沉吟片刻,郑重按下了第一个音符。 铛 吴雩不由自主退后半步,双手交叠在身前,肃容望向这一幕情景。 铛铛 吴雩下意识又退了半步,背后贴在墙边。 铛铛铛 吴雩“” 步重华双眼微闭,十指修长,在黑白键上流畅飞舞,一连串音符迸发而出初始如清晨小鹿从林间跳跃而来,腿一崴摔进了沟里,又如小溪淙淙流过青苔鹅卵石,突然被挖掘机连河床一块儿挖了个断;再弹奏如场景变换转瞬间来到沙场,御驾亲征的皇帝被战马一脚踢死,又如千军万马于阵前挥斥方遒,突然天上掉下了一颗名为小男孩的原子弹。旋律激转昂扬,千万音符银瓶迸发,只见步重华手臂一挥下一刻金刀裂帛,曲调全收;满世界四下无声,苍穹中万籁俱寂。少顷才只听尾调如破冰般渐渐渗出,叮叮叮叮钻透耳膜,将混杂着冰碴子的双氧水一股脑灌进人耳道里,四肢五感皆尽全没;半晌才只觉最后一丝音符都渐渐远去,裹挟百万饿鬼哭嚎,徐徐消失在了虚空中。 步重华放下手,缓缓抬头,看向吴雩,眼底带着一丝极其含蓄的神情。 吴雩“” 步重华“” 啪,啪,啪,吴雩一下下用力鼓掌,镇定地道“真厉害。” “好长时间没练习了,不值一提。”步重华淡淡道“你要是喜欢的话以后有时间我教你吧,很简单的,上手就会。” “不不,不不不。”吴雩正色道“这么贵的东西不能糟蹋了,我们去吃饭吧。” 步重华没再说什么,但看表情似乎有些微妙的小愉悦,点点头合上钢琴盖,去外面厨房热他带回来的外卖了。吴雩落后一步,看他出了书房门,才倒回去摸了摸钢琴盖上的软罩,眼底神情复杂感慨,小声说“是他对不起你” 叮的一声微波炉停下,步重华打开盒盖,炒鱼柳和炒饭蓬的一下冒出热气。 “吃饭了” 吴雩在内里的小厨房里看了半天,扬声问“碗筷在哪儿” “消毒柜第三层” 吴雩拿了碗筷,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走回外间开放式厨房,跟步重华一人一边,顶着头对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一边从外卖盒里拨饭一边问“我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好奇,在津海买这么大房子要多少钱” “看地段吧。你要买房子吗” 吴雩摇摇头“我主要比较好奇你的还贷情况毕竟你不太像那种收钱给人办取保候审的人。” “怎么不像了。”步重华说,“你不知道我们学院派领导都是权力寻租贪污的么” “”吴雩动作一顿,半晌喃喃道“我后悔了,我也应该去争取立功当个领导” 步重华哑然失笑。 “其实都是我外公留下的。”片刻后他主动解释道,“我建宁那个表兄家里比较有资本,我父母走后,他家怕我不懂事被人算计,本来是想带我回建宁上学,因为各种原因没能成行。后来过了几年宋叔叔提拔调任,带我一起北上,母家的长辈还不是很高兴,一度觉得他是不是有点自己的算盘不过宋叔叔是个靠谱的人。” 吴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步重华抬手去触碰他额角那块纱布,但被他条件反射一偏头避开了。 “还出血吗” “没有,就皮肉上有点刮蹭。” “小心别沾水,”步重华顿了顿说“发炎会留下勋章。” 吴雩扑哧一乐,两人相对而视,都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步重华放在边上的手机响了,是孟昭。 “喂”步重华接起电话,听上去心情不错,尾调甚至有一丁点扬起的感觉。但手机那边隐约传来孟昭几句话之后,下一秒步重华眼底的神情立刻凝了下去“确定吗” “确定,”孟昭也是刚刚到家,正站在自家阳台上,沉声道“辖区内派出所派人集中搜查洗浴城ktv等可能存在色情交易的地方,正好去的第三家洗浴城里抓住了个洗脚妹,是他们几进宫的老熟人,彼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那洗脚妹看了巴老师的素描侧写和李洪曦的照片后说见过这两人,她手机里还有跟这帮人出去喝酒唱歌时拍的照片,里面有一张,疑似是拍到了巴老师。” 步重华把扬声器打开,吴雩不自觉挨近了些。 “让人排查那家洗浴中心的收款记录,以及他们去的那家ktv的监控录像。另外你让现场民警把照片要来,现在就发给我看一眼。” “行是行,不过” 孟昭一迟疑,步重华皱眉问“怎么” “那洗脚妹说,帮助警方辨认的交换是下次扫黄被抓不罚款,给照片的话能不能以后抓到她都别罚款了。”孟昭哭笑不得“她说她也不干久,不给警察添很多麻烦,最多再过两年就回老家去开服装店。” 吴雩哑然失笑,步重华长吸一口气,撑住了额头。 “不行,”他冷冷道,“最多宽限到三次,另外可以问隔壁防疫中心要两箱避孕套免费送给她。还有过两天记得把这个洗浴城扫了。” 孟昭笑着挂了电话,少顷手机嗡地一震,果然发来了一张照片。 看来洗脚妹是决定接受那两箱免费避孕套了。 步重华打开图片,正中间是两个浓妆艳抹的小妹勾肩搭背唱歌,背景沙发上倒着三四个醉醺醺的男子,其中一人只拍到小半边背影,在昏暗的彩光中看着有点像李洪曦,但不能确定;另外一名身材微胖的男子坐在照片左下角,在按下快门的瞬间正巧面对点唱机屏幕,白净圆胖的脸被照得通明,吊梢眼、肉鼻头,放大隐约可见眉毛上有个明显的痦子。 宁河县那个打印店老板没有说错,单看这人面相倒确实挺斯文,看不出是个奸淫幼女、买凶杀人的混账。 步重华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吴雩问。 “我好像见过这个人。” “” 吴雩意外望向步重华,只见他久久盯着放大的图片,浅色眼珠一动不动,眉峰在灯光下微微拧起。他白衬衣松开了两个扣,露出的脖颈线条因为屏息而微微绷起,手指拿着筷子僵在半空,许久突然啪地轻响将筷子一放。 “两个月以内我见过的人都不会忘,”他喃喃道,“我见过这个人,而且而且就是这个角度。” 这是个自上而下的角度。 可我为什么会从上往下地看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站在高处往下看 “巴老师能听见大红龙的声音,他不可能被抓,你骗我你骗我” 这个人是否跟警方有某种联系,或具有提前探知某些政策和动向的社会关系 李洪曦不同寻常的掩护,被称作“大生意”的人骨头盔,最开始警方对祭祀杀人的错误判断,五零二专案侦办过程中可能向外界透露消息的任何纰漏 步重华闭上眼睛,照片上昏暗糜乱的ktv背景仿佛印在他脑海中,随即距离拉远,背景切换。“巴老师”仿佛活了过来,他疾步向前,穿过百叶窗 百叶窗。 仿佛乱麻中一闪而出的线头,步重华的记忆顺着它抽丝剥茧,闪电般再现出那一刻情景他站在分局二楼会客室的百叶窗前,挑开缝隙往下望去,一辆轿车停在大楼门前台阶下,阳光反射金属车顶上;一个苍老蹒跚的身影险些滑倒,车门边有个青年抢上前扶 记忆的镜头钉在那青年身上,随即旋转、放大,清清楚楚映出他白圆斯文的脸,和随时随地都像是眯着的吊梢眼。 “”步重华看向吴雩,脸色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喂。” “怎么样”吴雩有点紧张。 “你的立顿红茶包可能是白泡了。” 吴雩与步重华对视,脑门上缓缓冒出一个“” 数辆警车唰拉停在居民楼下,廖刚跃出车门,一边打手势指挥现场刑警,一边匆匆对手机回答“是步队,是我知道了探组已经分散到目标研究所、他儿子家、公司和几个经常去的地点,我们现在到了目标家楼下是,一旦发现随时向您汇报” 廖刚挂断通话,断然一挥手“走” 咚咚咚咚咚咚 “谁呀” 咚咚咚 一名老太太推开防盗门,还没反应过来,几个刑警已经按住她迅速挤了进去“哎你们” 廖刚举步走屋,背手站在客厅门口。 整个家装修古色古香,花梨木多宝阁上摆放着各色玉器,墙上电视播放着晚间新闻。一名老人坐在红木沙发里,面前茶几上还摊着报纸,老花镜后射出严厉的目光“你们这是干什么来抄家吗” 廖刚没有回答,这时只见一名刑警从书房里匆匆走来,将手里的相框递给他“廖副您看” 照片上七八个学生簇拥着眼前沙发上这名老人,离他最近的那个青年略微白胖,笑容可掬,眉毛上有一颗鲜明的黑痣,赫然是年轻了几岁的“巴老师”。 照片下方一排烫金字样xx社科研究所实习结业惠存。 “陈老,”廖刚把照片向陈元量面前轻轻一丢,居高临下道“跟我们走一趟吧。”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45章Ch5apter 45 晚风稍有凉意, 但停车场边树丛中已经隐约响起了蝉鸣。吴雩站在大楼门前台阶下, 摸出打火机凑到嘴边, 一边要点一边笑道“你要给我看什么大宝喂” 他齿间蓦然一空, 只见是步重华抽走了烟,随手丢进垃圾箱里, 然后从外套内袋里拿出两盒烟,扬手扔进了他怀里。 “这是”吴雩接住一看,愣了下“富春山居” 步重华说“抽吧,比你好点。” “不行这也太贵重了, ”吴雩断然回绝, “你赶紧收回去。” “拿着抽吧没花钱。” “不行我不能要这个,不是钱不钱问题” 步重华坚持要给, 吴雩咬紧牙不敢收,两人来回几次,步重华终于不耐烦了“我从宋局那摸,没花钱, 让你拿就拿着” “”吴雩愕然良久,终于点点头冒出来一句“我听说抽这烟最后都进去了, 宋局可以啊” “宋局进去不了,他不抽烟。”步重华哭笑不得, “人家只分了他一条, 里面就五包, 他还以为这是五十块钱一包利群, 来我家时候顺手塞给楼下小区门卫了, 好容易被我抢下来我一个堂堂支队长跟门卫抢烟抽也是丢大人了,闭上嘴抽你吧。” 吴雩扑哧一乐,终于一手拢着火点上烟,呼了口气笑道“谢谢你啊。” “谢我干嘛,还有三包送了市局法医所,你就是个顺带。” “顺带也谢谢你。” 步重华挪开视线,脸上没什么表情,少顷问“抽得惯吗” 吴雩说“这要再抽不惯,可以去抽鸦片了。” 吴雩烟瘾不是支队里最大,至少不如一天两包烟廖刚那么大。但他烟便宜,焦油含量高,而且一根烟三四口就没了,几乎没有太多烟圈吐出来,是个习惯非常不好老烟枪。步重华点了点他,说“你也少抽点吧,对健康真不好。” “习惯了,难戒。”吴雩问“你平时真完全不抽啊” “不抽。” “被宋局影响” 搞刑侦不抽烟就好比写代码不加班、高三学生不熬夜,虽然不是没有,但数量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唯一解释就是步重华从小被宋局拉扯大,一般家庭里父亲烟酒不沾,儿子成为烟鬼酒鬼可能性也非常小。 “倒也不是。”步重华顿了顿,说“我只是对能上瘾东西都尽量不碰。” 吴雩顺口问“为什么” 大楼门厅里亮光,顺着一级级台阶延伸出了一片扇形光带,扇形两侧则笼罩在夜色里,形成了鲜明对比。步重华站在明暗交错地方,一动不动望着空气中某片不定浮尘,瞳底微微倒映着亮光,半晌才低声说“因为上瘾会导致软弱,使人沉溺,会动摇本来一定要完成某个使命决心。人一生能专注去做事有限,很多时候不能两全,我不想到最终不得不做选择时候,才让自己后悔。” 吴雩望向他在阴影中轮廓深邃侧面,心里突然轻轻一动,有些朦胧又茫然情绪随着烟丝醇香泛上舌底,随即一点点化开,最终消弭于肺腑之间。 远处马路车来车往,值班室亮着灯光,飞蛾簌簌扑撞在灯泡上。他们就这样彼此并肩站了良久,吴雩两根手指夹着烟头,望向都市夜空微亮天穹,轻轻说“但人这一辈子,怎么可能什么瘾都没有呢那也对自己太狠了吧。就算你父母还在世” “所以我只是说说。”步重华打断了他,笑着拍拍他肩,说“走吧。” 吴雩没再说什么,点点头,烟头红光在夜幕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落进了垃圾箱。 除了彻夜忙碌刑侦支队,其他部门都已经下班了,每一层办公区都沉浸在黑暗中,只有走廊上映着雪亮孤寂光。他们两人都不约而同没坐电梯,顺着楼梯一层层向上走,彼此脚步在楼梯间里单调回响,仿佛上头利益纠葛结案压力、外界纷纷扬扬社会舆论、雨夜血腥诡谲命案罪行,都在他们两人交错呼吸中渐渐远去,化作了身后天际遥远阴云。 “哎,”吴雩突然瞥见什么,手肘拐了下步重华,示意他从楼道扶手间隙向楼下望。 技术队一整排办公室都已经人去楼空,唯独尽头解剖室灯火通明,好像里面还有人。 “法医还没走” 两人对视一眼,步重华想了想说“咱们去看看。” 解剖室充斥着净化系统轻微气流声,一具胸腹部完全打开尸体呈在不锈钢台面上,水槽里放着巴掌大一个蛋糕盒和几支百合花。王主任穿着淡蓝手术袍,正用齿镊提起心包前壁切口,略微偏头对小桂法医叙述什么;小桂法医脖子上挂着数码照相机,一边点头一边记录,时而皱眉仔细观察无影灯下心包腔。 叩叩,门被敲了两下。 “你们跟这儿聚餐呢”步重华推门进来扬声问。 王九龄一哆嗦,没好气道“大半夜你不去四里河游泳,跑太平间吓唬人干嘛” 步重华看看水槽里蛋糕盒,又看了眼墙上挂钟,似乎意识到什么,但没回王九龄。他招手示意吴雩也进来,然后走进解剖台边站着观察了片刻,突然问“我记得这胸腹腔是老余开,他怎么突然给人开y字刀了” 王九龄没理他。 小桂法医瞅瞅王九龄,小声说“王主任说被害人年纪小,开一字刀喉头那块太明显,开y字刀可以用衣领挡一下缝合线,送去火化时候遗容比较干净。” 那解剖台上静静平躺着,正是五零二案被害人年小萍。 王九龄没吱声也没反驳,自顾自把胸腹腔合上缝线,半晌才叹了口气说“其实死了还有什么好不好看,都是一块儿冻肉罢了。” 步重华向墙上正渐渐靠近零点挂钟一扬下巴“你给冻肉过生日啊” “过、过什么生日,老子带回家自己吃”王九龄还挺嘴硬,“你这个驴脸大半夜过来干嘛,活儿都干完了你才想起来慰问迟了不值钱了” “本来也没想慰问你,我跟吴雩刚上外头吃完清蒸东星斑回来。你们四检结果如何有新发现吗” 王九龄“” “算不上四检,就拉出来随便做个切片,看能不能玄学出奇迹。”小桂法医赶紧给了王主任一个台阶下,对步重华说“还是跟现场初步尸检结果差不多,一个创口,一个创管,深度7 5,长35左右。两创角均呈锐角,凶器应该是把双刃刺器,外伤性心脏破裂引发急性心包填塞死亡。” 这何止是差不多,简直是一模一样。 步重华长吁了口气,回头问吴雩“你还能再灵光闪现一下吗” 上次就是在这座解剖台边,吴雩一个“感觉不对”,发现了郜灵齿缝间高宝康dna。三个人六道视线齐刷刷投来,吴雩沉默片刻,缓缓道“我灵感都跟着清蒸东星斑一道消化了” “嗐。”王主任哭笑不得,摆摆手示意小桂法医帮忙把尸体搬回推床,说“算了吧,本来这案子就已经过了从尸体上寻找线索阶段了我看你们不如去四里河上三炷香,拜祭一下河神,努把力争取早点找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高宝康。要是再找不到呢,明天这个时候你们就该恭恭敬敬道歉把陈元量请出门了,他儿子花钱找了个大律师,白天刚去市局拜访过一圈,你敢迟一分钟放人都得小心人家跟你要国家赔偿。” 步重华脸色不是很好看。 “你们都在找高宝康,倒让我又想起那个笑话了。”小桂法医勉强笑了声“ 南城支队南城支队,请问你们掉是这个金高宝康,那个银高宝康,或者是那个铜高宝康啊不河神,我们掉是那个五零二命案杀人跳水高宝康。你们竟然这么诚实,那我把金银铜三个高宝康都奖给你们,那个不值钱杀人犯高宝康就留在河底了吧” 步重华一脸面无表情望着他,只有吴雩捧场地“哈哈”了两声,尽管谁都能听出因为根本没懂笑点在哪,他每一个竭力发出哈字中都充满了疑惑。 “”小桂法医冷冷道“你不笑我会感觉更好点。” 王主任亲手把尸体推回停尸间,出来关上灯,冰冷寂静空间再度陷入黑暗,只有窗帘缝隙中隐约透进街道上霓虹灯,勾勒出白布下起伏阴影。 那是年小萍。 她本来就很瘦,被白布蒙上便更单薄了,像纸片一样贴在那儿没什么分量。推床下躺着一束有气无力花,那是花店临关门时才被匆匆买走最后几支百合,花瓣下覆盖着一个小小、孤零零粉色蛋糕盒。 秒针滴答一响,分针移至中轴,新一天到了。 刑警和法医们沉默地站在太平间门口,不知过了多久,步重华轻轻地说“年小萍,十六岁生日快乐。” 我们四处碰壁,精疲力尽,却始终无法走出这重重绝境。如果冥冥中真有神灵满足这世上每个人生日愿望,只求你魂魄不散,天上有灵,帮我们昭示出一条为你沉冤得雪路。 “回家了,回家了,”王主任用力吸了口气,转身挥手驱赶吴雩跟小桂法医“年轻人不要这样熬,回家睡觉去,明天早点过来开会。走走,走” 小桂法医没精打采地脱下手套和手术袍,吴雩也揉了揉酸痛颈椎和肩膀,正走向楼梯口,突然身后手机铃声响彻了停尸间外走廊。 “是我,”步重华一看来电,接起来“喂” 吴雩、王主任、小桂法医都回头看他,只见步重华蓦然停下脚步“他们是怎么确定” “”手机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隐约听见声调非常激动,少顷只见步重华抬起头望向吴雩,瞳孔微微扩张,神色发生了明显303 40变化。 “我知道了。”他喉结上下一滚,像是竭力按捺住了所有情绪,沙哑道“这就让人去做dna对比,在结果出来之前,不论是不是都立刻送来南城分局,快” 步重华摁断电话,所有人都仿佛预感到什么,眼底不由自主透出亮光,王主任甚至着急地往前迈了半步“这是” “他们找到高宝康了。” 走廊登时陷入巨大错愕、震惊和难以置信,紧接着统统转变成惊喜,从虚空中轰然迎面砸中每一个人,小桂法医瞬间脱力趔趄半步,靠在墙上说不出话来。 王主任激动得一手捂心“怎么找到,情况怎么样,现在人在哪” “河里捞起来发现。” 步重华顿了顿,沉声说“准确计算话,是二分之一个高宝康。”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48章Cheapter 48 初夏变天极快。早上还阳光灿烂, 到中午就阴云密布, 蜻蜓在城市公园低空处盘旋, 空气中隐约漂浮着泥土味潮湿, 仿佛正孕育着一场暴风雨来临。 “杀死高宝康并潜回郜灵家偷电脑十有是买家。”步重华把着方向盘,一边在周遭愤怒哔哔声中疾速超车, 一边对车载蓝牙沉声道“郜灵从刁建发手里偷走人骨头盔,跟买家约在泄洪洞里做交易,谁知从一个月前开始跟踪她高宝康也来到泄洪洞,趁机杀死她, 夺走了头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夺走头盔高宝康又被尾随郜灵来到泄洪洞买家杀死,尸体扔进四里河;以当天降雨量和流速而言, 凶手确定河水足够把尸体冲进南运河甚至入海口” “但凶手为什么要回郜灵家偷刘俐电脑呢”车载蓝牙传出廖刚声音。 廖刚明显也在马路上丧心病狂地超车,背景一片哔哔哔,跟步重华这辆牧马人车外哔哔哔相映成趣。 “因为郜灵是从网上找到这个买家。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至今没找到郜灵手机” “”廖刚心说卧槽还真是这样。 “凶手带走了郜灵手机还不够,他怕郜灵曾经用电脑跟自己联系留下记录, 于是又上她家去带走了刘俐电脑;同时,为了伪造出郜灵偷窃潜逃迹象, 他还匆匆带走了刘俐五百块钱。所以郜灵金戒指等其他财物都没有丢,因为凶手不会有时间仔细翻找那些零碎, 而床头柜里现金最容易发现。” 电话那边一片吸气, 廖刚佩服得五体投地“老板, 这些都是你想到” “哦, 不。”步重华压着黄灯呼啸冲过路口, 说“是早上吴雩发现告诉我。” 他看向副驾,这纯粹是个下意识动作,谁料副驾上吴雩正巧也望过来,两人目光猝不及防撞上了彼此。 “卧槽,我们小吴现在可以啊”廖刚震惊了“他还是那个因为泼了你一裤子豆浆,被你当着所有人面一路拎去茶水间暴打小吴吗” 吴雩不动声色收回目光,一手撑着额角望向车前窗,唇角似乎勾了勾。 步重华镇定呵斥“我什么时候打他了” 对面一片呜哩呜哩警笛声,仿佛夹杂着廖刚一声自言自语“我梦里” “你赶紧带人去第三次勘验刘俐屋子,重点提取她笔记本电源线周围指纹,跟王九龄说把五月九号当天她家附近监控录像翻出来再筛一次。”步重华一打方向盘,牧马人九十度陡转,一路沿高架桥向老昌平区风驰电掣而去“我现在去刘俐家路上,不说了,待会现场会合。” “是” 廖刚摁断车载蓝牙,一边开车一边啧啧有声“你说这男人翻起脸哪,就跟翻书似,怎么能打完就不认账了呢” 蔡麟坐在副驾上,头也不抬地把五零二案卷翻过去一页“你们竟然没听出来小吴昨晚又是跟咱老板一块儿睡” 后座上张小栎猛然一弹,满脸我错过了什么震惊“噫” “妈,怎么办,”蔡麟望向廖刚,一脸泫然欲泣“爸爸要另结新欢了,以后你还能从爸爸那儿偷摸钱来给咱们买烧饼,买油条,买臭豆腐吃吗” 廖刚爱怜地摸了摸他狗头“这不是正打算把你卖给隔壁法医室,跟小桂法医换点儿钱补贴家用呢么” 蔡麟“” 警车飞驰而下高架桥,载着蔡麟撕心裂肺控诉渐渐远去“你们要卖也至少把我卖去扫黄大队吧,就不能尊重一下我个人意愿吗,法医室连蚊子都他妈是公” 哔哔 牧马人停在人行道边,隔着一条马路,对面是津海市第二模具厂招牌。吴雩刚推门下车,只听身后步重华“喂” 他一回头,只见从车窗里飞来一物,接住只见那赫然是一只火柴盒似小银匣子。 他见过这玩意,是步重华家大门遥控器。只要用这个把门解锁,就能输入指纹,下次去他家都不用钥匙,直接摁指纹就能开了。 “你把市局批文给磨具厂人看,他们知道怎么配合。”步重华从驾驶座倾过身,看着吴雩“人骨头盔模型做出来以后你把它带去市局,往郜灵那个书包里塞一下试试,如果证明我们猜测是对,确没法再塞进一个笔记本,就让刑摄拍个照发给我,这个以后要作为证据图片放进卷宗里去。” 吴雩点点头,只见步重华又指了指那个遥控器 “搞定以后晚上下班,拿着这钥匙上我家去。你那一书包东西还丢在我家没拿走呢。” 午后大街上车来车往,喧哗车鸣与蝉声不绝。吴雩望着步重华那张俊美而漫不经心脸,迟疑了数秒,犹豫地嗨了声“算了吧,钥匙就不拿了要不我晚上去接你,上你家拿了再走” “我要去刘俐家盯着他们重勘现场,然后去高宝康家重新搜查,今晚不到十二点完不了事。钥匙你自己拿着吧。” “”吴雩摸摸鼻子,“那我什么时候还你啊” “我明天可能不在分局。”步重华思忖片刻,吩咐道“这样,你明天下班后上我家,点个外卖等着,我回去正好能吃现成热饭。” 吴雩目光微微闪烁,一开口却又没说什么。 良久后他咽喉轻轻一动,似乎咽下了什么,点头笑起来“行。” 步重华随意地一摆手,缓缓升上车窗,吉普车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吴雩站在人行道树荫下,低头望着手心里那把家门钥匙,心事重重压上眉头,神情渐渐阴郁下来。许久他几不可闻地呼了口气,转身走向磨具厂。 刘俐那间出租屋进过凶手,死过房客,容留过吸毒,如今迎来了第四拨警察。房东也算是倒了血霉了,哀叹大骂声从胡同头一路转着圈传到胡同尾,端着痰盂提着垃圾袋左邻右舍偶尔经过,各个都见过大世面,向进进出出刑警投来麻木注视。 “收获特别多。”廖刚一根食指在记录本上啪啪地戳,“已经粗略提出了好几枚不同指纹,这还没勘察完,待会估计更多,照这个情况来看分辨凶手残留痕迹难度实在挺大。” 步重华问“为什么” 廖刚叹了口气 “刚派人去了戒毒所,刘俐承认了她有时候会带人回来过夜。” “” 步重华拍拍他肩,转身走向屋外“先勘验着再说。另外分几个人去李洪曦单位、刁建发那查封了酒吧,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证据,你跟我再去高宝康家重点搜查一次。” “是” 廖刚飞快收起勘察本往腋下一夹,突然一个薄薄白信封从纸页中滑落在地,露出一角写满了字纸。他赶紧弯腰捡起来,起身正撞上了步重华疑惑注视,便神神秘秘地一晃那信封“你猜” “”步重华冷淡道“你爸寄给你催婚信。” “你不知道我爸已经接受我是个不孕不育症患者最新设定了吗” “你抄下来减肥秘方。” “胡说,宝宝不胖宝宝只是腹直肌锻炼比较强壮” 步重华掉头走向警车,廖刚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边把信封夹回勘察本一边摇头晃脑“告诉你吧是刘俐托人从戒毒所带出来,写给小吴信。” 步重华脚步一顿。 “戒毒所定期组织他们给家人写信,她写了一封给她妈,写了一封给吴雩,跟他说戒毒很痛苦,后悔当初沾了毒,又谢谢他从李洪曦刀下救了她。教官说回信可以鼓励犯人重拾对未来生活信心,问小吴有没有时间给回几句话,随便什么都” 廖刚手里一空,话音戛然而止,只见步重华一把抽走了信纸,那双冷冰冰玻璃似眼睛瞅着他。 “知道了。”步重华一字一顿道,“小廖警官。” 廖刚“” 步重华修长弹钢琴手指把信纸一折,又一折,动作优雅不带丝毫烟火气,然后低头钻进车后座,淡淡道“开车去。” 廖刚“” 成千上万个问号轰隆隆奔腾而过,紧接着嘭巨响劲风擦过,步重华重重关上后车门,险些夹着了廖刚鼻子。 郜灵书包里不能同时装下人骨头盔和笔记本电脑,但这只能算案情重大疑点,不能证明杀死年小萍凶手并非高宝康。如果想要说服市局和检察院,他们必须找到铁板钉钉东西,作为五零二两起命案不能并案调查铁证。 “一边搜查酒吧一边加紧提审刁建发,完事以后来开发新区高宝康家,步支队跟我正开车去他家路上行,行我知道了,你们赶紧哈。” 廖刚挂了电话,一边开车上高速,一边偷偷瞄向后视镜。 后座传来纸张轻微悉悉索索,只见步重华从裤袋里摸出那封信展开,一目十行看完,眯起了线条锋利眼睛。 “”廖刚睁大了好奇小眼睛,突然后视镜里步重华眉宇一抬,直勾勾撞上了他。 “” 廖刚虎躯一震菊花一紧,警车险些走出一个漂亮s。 步重华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再次望向那封笔迹歪扭、错字连篇信,斟酌再三后从笔记本后撕下一张纸,摸出笔来用牙拔了盖,凝神思忖片刻。 “刘俐你也好” 警车呼啸穿过高速,其余车辆和路灯飞快向后掠去,步重华在微微颠簸车厢中用平板电脑垫住了笔记本。 “听说你改造较好,我感到非常欣慰。” “在脱毒第一阶段交替采用冻火鸡法及替代药物递减法可使戒断症状在7到10天内迅速缓解,因此虽然痛苦,却是戒毒必须经历,望你坚持。” “进入康复期后强戒所会安排你去学习刺绣缝纫等,望你将来出狱时掌握合法谋生技能,以新面目迎接新生活,牢记违法可耻,劳动光荣。” “s” 步重华面无表情,笔锋一转 “感谢关心询问,那位电视剧里专门演反派小白脸领导最近给我涨了津贴,我非常感动,决定好好工作报答他。因此最近工作很忙,没有时间写信了。” “此致敬礼,吴雩。” 步重华收起纸笔,向前座专心开车廖刚瞟了眼,镇定如常将回信折了两折,放进口袋。 警车如海戟逆浪前行,前方阴灰天幕下,隐约现出连绵不绝港口建筑,那是津海市开发新区。 南城公安分局。 “在这儿写上时间日期,这儿签个名行好嘞” 吴雩签好表格,从物证室窗口底下递回去,只见值班民警把郜灵黑色书包重新装进透明袋,放回了五零二案专用物证纸箱。 “吴警官您看这几张拍得还行吗” 新来刑事摄像实习生把刚拍照一张张翻过去,吴雩看了几眼,唔了声“行,谢谢你。回头发给步支队看看。” “哎您客气” 实习生挥挥手走了,吴雩慢慢踱出物证室,看了眼窗外铅灰天色。 已经快下班了,不用加班都在赶紧收拾东西准备走人,就怕待会撞上倾盆暴雨。吴雩站在窗缝前点了根烟,深深呼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那个因为被摩挲了无数遍,此刻还带着体温遥控器钥匙。 他低头时候,玻璃窗隐约映出烟头一点红星,以及鼻翼两侧鸦翅般垂落眼睫。他唇角天生向下,仿佛总噙着一丝沉默阴影,但随即被袅袅上升烟雾湮没了。 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吴雩五指一收,握住钥匙,抬头只见有人从楼道上层探出头,是秘书处 “吴警官许局那儿来了人让你过去,正找你呢” 叩叩叩,门被敲了几下。 “进来” 吴雩动作一顿虽然隔着门板相当模糊,但这声音不是许祖新,是宋平。 他推开门,抬眼果然只见许祖新并不在办公室,宋平正在陈列柜前专心致志观察地球仪,而沙发上坐着赫然是林炡,见他进来立刻站起身,双手垂落交叠在身前,利落点了点头“吴雩。” “”吴雩半只脚定在门外,上下打量他“怎么了这是” 林炡一个字废话没有“云滇那边出了件事。” 林炡与吴雩互相对视,彼此都一动不动,空气僵持得几乎凝固。半晌吴雩目光转向宋平,宋平背手而立,沉着地看着他。 长久静默后,办公室内终于响起吴雩沙哑而平静声音“可以。我先跟步支队请个假再走,稍等。” 他摸出手机,刚掉头向外,突然却只听林炡在身后“等等” “” “你可以和步支队请假,但你先听我说发生了什么事。听完之后你自己决定,想跟谁打招呼都没问题。” 津海上空,乌云翻滚,倏而一道闪电划破层云,重重闷雷由远而近。 少顷,豆大雨滴终于噼里啪啦掉了下来。 “还记得十年前你卧底时向张博明传递消息,使我们抓住那个北美毒贩亚瑟霍奇森吗这个人死刑判决被外交抗议数年,最近终于被最高院核准了,将于下个月执行注射。” “两天前,他向云滇省公安厅提出了一个请求,为此愿意以马里亚纳海沟机密情报来作为交换。” “他想在死前亲眼见画师一面,想亲眼见证那个单刀赴会,深渊屠龙传奇。” “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也可以用其他人冒名代替你去见霍奇森,但我想你至今都没有见过自己抓到毒贩长什么样。如果有机会,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去看一眼,或许能够感受一下那逝去十三年并没有空掷,所有付出也曾经值得。” 暴雨倾盆而下,千万道水箭贯穿世界,将天地变为白茫茫一片。 如果从高处向下俯览,能看见几道身影匆匆离开南城分局大楼,钻进停在台阶下一辆黑色轿车。随即轿车缓缓发动,在前后两辆警车护卫下,急速驶向津海市机场。 与此同时,越过暴雨冲刷下鳞次栉比高楼和熙熙攘攘街道,城市另一端,津海市开发新区。 几辆警车冲破雨幕,戛然而止,随即只见戴上防雨服帽子刑警们纷纷冲下了车。 刺啦 步重华亲手撕下封条,推开了大门。窗外黯淡天光映在阴暗楼道里,满地狼藉五零二杀人案凶手高宝康家,再次出现在了刑警面前。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49章Chapter e49 狭小一室一厅里挤得满地警察。窗台边、墙根下、门缝间, 到处有人在提指纹找血迹;碗柜里, 架子上, 床底下, 每张纸每团垃圾都被翻出来仔细甄选。步重华从阳台踩着勘察板走进屋,每一步都要跨过三三两两凑在一处现勘, 此时如果有人经过,绝不会看出这只是重复搜查,肯定以为是在勘验连环杀人案现场。 窗外一道雪亮闪电划破天空,滚滚闷雷轰隆震响。 “步重华”卧室里传出王主任叫唤。 步重华侧身从两名痕检员中间挤进屋“有发现了” 王九龄半个屁股悬空坐在脏乱不堪床边, 跟他临时打报告申请来网警两人头凑着头, 四只眼睛对着高宝康那台旧款外星人电脑,目不转睛说“有。” 步重华动作一顿。 “去, 给我们一人买瓶脉动上来。” “” 步重华面无表情,掏出十块钱塞给极有眼色实习生,少顷实习生一路小跑从楼下小卖部买来两瓶脉动,被王九龄跷着脚接了过去。 “现在能告诉我有什么发现了吧” 王九龄认真说“高宝康最经常看视频是游戏讲解, 但从没在游戏直播间打赏过,黄色小游戏倒一共冲过两万块钱, 给四名主播送过礼物,三个做过胸部填充, 一个做过鼻子。硬盘里有四个t日本动作片, 另外他还曾经是一家盗版小说网站管理员。” “”步重华问“跟五零二案有关呢” 王九龄沉思片刻, 郑重地问“在过去一个月内多次搜索肢解、尸体处理、匿名潜逃等等算吗” 网警默默用水瓶挡住了自己半边脸。 步重华居高临下, 一动不动盯着王九龄, 屋里稀薄空气渐渐凝固增压。 “那个步啊,你别这样。”王主任缩着脖子真心诚意地说,“我跟你这大半夜忙半天,不值当你一瓶脉动吗有时候心急反而吃不成热豆腐,你得让案件背后真相随时间慢慢展露,让时光带走你此刻焦虑与忧愁” 步重华冷冷道“就像带走你头发那样” 王九龄“” 步重华五指把自己浓密头发向后一捋,沐浴着周围瞬间满点仇恨值,徐徐转身出了卧室。 “老子以后再也不出刑侦支队外勤了,”王九龄咬牙切齿道。 “”网警委屈地说“我也是。” “走了走了”晚上十二点半,地毯式搜索终于基本完成,王九龄一边扶墙挪动着酸麻腿,一边挥手驱赶自己麾下各部门可怜崽,有气无力吩咐“检材都收好,分析结果等明儿回局里再说,半夜回家都小心外面雨下这么大哎,慢着,叫两个人开车先把网警送回家” 步重华侧身站在窗台前,手机贴在耳边,少顷听见对面传来“您好,您所拨打用户忙” 没接。 “你还跟这儿干嘛呢,”王九龄从玄关探出个脑袋,阴森森说“你答应超过十二点没完工就送我回家,还不赶紧走” “”步重华摁断电话,显示着“吴雩”两个字屏幕熄灭下去,若无其事起身“走吧。” 王九龄站在楼道口抽烟散气,步重华最后在每个屋里逡巡一圈,回到大门口蹲脱鞋套,但动作又慢慢顿住了。 人声脚步散去,刚刚还无处落脚一居室陡然冷清起来。黑暗中隐约显出室内家具矗立阴影,暴雨噼啪击打玻璃窗,留下一道道湿漉漉水痕。 几道闪电一现即过,刹那间映亮了这屋里满地狼藉。 所有人都知道高宝康死有疑点,但没有人拿得出证据,证明这个凶手死于他杀。 几个小时以前,刘俐那间出租屋被第四次地毯式勘验过了,刁建发酒吧被查封之后扫了个遍,郜灵遇害那个泄洪洞周围方圆百米被警犬来回啃得连草都不剩一根现在连高宝康家都被扫得精光,如果过两天检验结果出来后再没有异常,那他们还怎么办 监控不是万能。天眼系统在建设,在发展,但不可能覆盖到人类社会行踪所至每个角落,每一厘米。 仿佛被某种力量驱使着,步重华梦游般起身,再度走向屋内。 杀死郜灵后,高宝康有可能回过家吗 他跟踪了郜灵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内,黄雀有没有可能也正窥探着螳螂,以至于留下蛛丝马迹 步重华从屋里每个角落走过,随着他脚步,杀人凶手生平一幕幕浮现在虚空中 坐在方桌前吃外卖高宝康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目不转睛盯着游戏直播视频。他把手机放在纸巾盒上,向周围扫了一圈,随手抓了个东西撑在手机壳后,支撑着屏幕斜斜立起 桌面杂乱无章,半空纸巾盒上有个圆滚滚东西,那是个干瘪了橘子。 坐在电脑前打游戏高宝康时而破口大骂,时而用力狂摁鼠标敲击键盘,激动时顾不得弹烟灰,老长烟蒂掉在桌沿周围地上,良久后不耐烦高宝康顺手把烟头往桌面上一摁 外星人电脑左侧,桌面上油漆斑驳,被经年累月烫黑出了数个圆点。 床底下无数纸团,墙壁上点点污渍,墙角边空零食袋,垃圾桶里外卖小票无一不在诉说着主人生前空虚重复日常。另一道时空中那无数个打游戏、看视频、抽烟骂人、陶醉自撸高宝康,在步重华眼前无声演绎着自己苍白无望短暂人生,事无巨细点点滴滴,旋即随着光影灰飞烟灭。 步重华打开衣橱,掀开被子,打开床头柜每一个抽屉。 高宝康在二手交易网站上买过一些女性内衣,至于那些劣质口红、粉扑、塑料梳子,以及姨妈红西瓜绿芒果黄等几瓶地摊指甲油,可能是他带三陪女回家时趁机留下。这些东西数量不多,都堆在床头柜最下面那个抽屉里,内衣带纠缠打结,因为长久没洗过而隐约发黑。中间那个抽屉塞着各种充电器和数据线,换下来电脑零件,以及报废了鼠标和一个键盘。最上面抽屉放着烟盒、耳塞、感冒药、指甲钳、纸抽盒、酒店打火机等等零碎,塞得非常满,步重华伸手掏了掏,也没发现任何异样东西。 他直起身,这时一道闪电映亮房间,抽屉那堆零碎中某个东西跃入视线半瓶透明指甲油。 其实并不奇怪,高宝康还收集着好几瓶指甲油,赤橙黄绿什么颜色都有。 但那瞬间,一丝难以言喻狐疑却骤然擒住了步重华动作。 女性物品不是放在最下面那个抽屉吗 “”他迟疑片刻,拧亮床头灯挪近,再次伸手进去仔细翻了翻那堆乱七八糟杂碎。不多时他从抽屉最里面拐角里又翻出了好几瓶指甲油,全都是透明,但大多已经空了。 如果说大红指甲油尚带有强烈女性色彩,这几瓶透明指甲油又代表什么,为什么和平时最常用打火机纸抽盒放在一起 突然间一个匪夷所思念头掠过步重华脑海。 高宝康不是在收集它们,他是在在使用它们。 但一个男人,为什么要用到透明指甲油 “步重华”大门口传来王九龄怒吼,与瓢泼大雨声混杂在一起“你人呢拉稀去了吗妈你再不出来天都要亮啦” 步重华置若罔闻,紧紧盯着桌上那几个透明瓶子,无数疑点千头万绪,犹如亿万个闪亮光点在深海中沉浮,渐渐归寂于深长黑暗。 紧接着,深渊中骤然闪现出一道游丝般微光 惊雷震裂苍穹,轰隆 步重华霍然转身,一手伸进衣橱,将成排铁丝衣架重重一掀。窗外暴雨映出他毫无表情脸,但嘴唇却因极度紧张而死死抿紧,几秒钟后他摸到了自己想找东西,毫不留情从衣架上用力一抽唰拉 唰拉 几条牛仔裤被甩在床上,步重华手指颤栗,逐一摸过裤腰内侧,随即在那瞬间心脏猛缩,一股强劲血液被疯狂挤向四肢百骸 蹬蹬蹬脚步由远而近,王九龄气冲冲进屋“你这又是魔怔上了吧,我求求你还不赶紧” “我找到证据了。” “赶紧收拾收拾你说什么” 步重华满眼血丝,踉跄半步,靠在墙上站住脚,从床头柜上抓起两瓶指甲油举到他面前,剧烈喘息着沙哑地笑了起来“看到这是什么了吗” 王九龄一呆。 “高宝康是个免疫系统失调症患者,具体表现为金属过敏,严重到必须用透明指甲油涂满所有接触人体金属制品,包括皮带头内侧,牛仔裤金属扣,甚至不直接接触皮肤外裤金属拉链。而李洪曦交代人骨头盔内部框架由银子制成,藏银主要成分不是银,是白铜,也就是最容易引发强烈金属过敏镍铜合金;高宝康只要戴上它,暴雨闷湿环境会加剧金属镍释放,迅速引发整个头部加面部瘙痒、肿胀和溃烂,严重时甚至会引发窒息,所以他基本不可能戴着头盔完成跟踪杀人再逃逸,他不具备杀死年小萍能力” 王九龄是真正惊呆了,鸡皮疙瘩顺着脊背一层层爬上来,悚然不知如何言语。 “何星星看到骷髅杀手另有其人,五零二命案背后还藏着一名凶手。”步重华制住喘息,戴着勘察手套抓起透明指甲油装好,物证袋一封,疾步向外走去“立刻回分局给高宝康残余肢体做尸检,连夜出免疫系统失调证明报告。年小萍死不能合并结案,从明天开始分离卷宗,重启调查”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50章Chaptter 50 翌日清晨, 云滇。 轮胎猝然摩擦地面, 在招待所门口戛然而止。两名训练有素年轻人从前排下车, 左右守在车门边, 双手背后站姿笔直,望向空荡荡旋转前门。 约定时间还没有到, 远处街道上隐约传来早高峰车流与人声。 许久,开车终于忍不住捣捣副驾小伙伴背,小声问“哎,你紧张吗” “废话, 你摸我一背冷汗摸不出来”副驾视线向四周飞快一瞟“你呢” “”开车压低声音说“实不相瞒, 我为了这个机会跟他们抢着表现了一星期,今早激动得五点就醒了, 上车之前放了三次水,到现在还有点想上厕所” “你也太没用了吧” “你有用你别一个劲哆嗦”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我从选拔期就听说他事迹了。”足足过了半根烟工夫,开车终于轻轻唏嘘道“单枪匹马,深入绝境, 十二年功成身退,一夜之间成为传奇, 据说还曾经被暗网爆出真实照片悬赏几百万哎,你说英雄到底长什么样啊” 副驾沉思许久, 认真说“英雄也是人, 肯定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 “你这不废话么, 谁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 “你才废话, 人家一个鼻子也肯定比你鼻子高, 两只眼睛也肯定比你眼睛大,人家光站那儿气势就顶你俩” “闭嘴,来了来了” 招待所大堂内突然出现隐约身影,两名年轻人蓦然站直,眼观鼻鼻观心,双手紧贴裤缝,身形挺拔如标枪,但视线余光却忍不住往前飘,连彼此呼吸都无声压抑着激动颤栗。 英雄应该长什么样呢 身长七尺,浓眉大眼,仪表堂堂,不怒自威 还是貌不惊人,沉默寡言,锐利严肃,渊渟岳峙 玻璃门被推开了。 一名身形削瘦男子低着头,在林科身后走下台阶,两个年轻人瞳孔不约而同迅速张大。 跟特情组一代代新人之间口耳相传到失真了描述不同,“那个人”很看上去并不大,相反还有一点年轻,戴一顶黑色棒球帽,口罩遮去了下半张脸;他身上穿着黑色短夹克和长裤,一件白t恤内搭,双手插在裤袋里,走起路来几乎不发声,但似乎有一点习惯性、不引人注意佝偻。 他全身上下唯一露出部位就是那双眼睛,但似乎也没有任何特殊地方,瞳孔乌黑沉静,波澜不惊,自然垂落向地面。 传说中英雄没有任何特殊气质,既不锐利严肃,也没有不怒自威,站在那里气势不仅没有一个顶俩,相反可能连年轻人精神气一半都不到。他低头走路样子就像云滇街头一个普普通通赶去上班小白领,如果不是林炡突然抢先两步亲自伸手为他打开了车门话,在场四个人中,他看上去最像是那个负责开车。 实习生眼错不眨盯着他,在擦肩而过瞬间连呼吸都忘了。只见他低头钻进车里,林炡嘭一声关上车门,低声吩咐“出发吧。” 实习生立刻反应过来“是” 两名年轻人迅速坐进前排,汽车缓缓发动,掉了个弯,向城郊监狱方向驶去。 天光透过带电铁丝网,静悄悄投在会见室内,勾勒出一道身着囚衣,死气沉沉身影。 哐当 远处传来铁门几声砰响,死囚浑浊灰蓝色眼珠突然一动。少顷,脚步声顺着幽深走廊由远而近,紧接着门被推开了,一个黑衣黑裤年轻男子在几名看守带领下走进了阴暗会见室。 尽管这辈子从没见过面,但在目光相撞瞬间,亚瑟霍奇森就确定了他是谁 一阵强烈悚栗由心脏发起,就像电流滋啦爬过每一寸皮肤和骨骼,山呼海啸般情绪席卷了一切,甚至比死刑核准书下来那天都更强烈。他盯着那个年轻人,无法移开目光,甚至没注意到看守倒退着离开了房间,门咔哒一响,只剩他们两人在冰冷封闭空间里对视着彼此。 刺啦一声金属椅腿摩擦水泥地面声响,吴雩拉开椅子,坐在对面。 “听说你想见我” 亚瑟霍奇森死死盯着他,终于裂开嘴露出一个扭曲笑容,从充血到几乎麻痹嗓子里挤出一句话 “这里只有你跟我,门外是你们警察,我是个死人。” “就这样你还不敢露出真面目吗,画、师” 吴雩帽檐下乌黑眼睛盯着他,少顷一言不发地摘下棒球帽,解下口罩,轻轻丢在桌面上,平淡望着对面那张憔悴疯狂脸 “现在你见到了。” 就在吴雩露出面容那瞬间,霍奇森猛然往前一挣,用力到连手铐都发出哗啦啦声。他视线仿佛化做某种冰冷毛刺,从吴雩五官和脸颊一一刷过去,足足过了半根烟工夫,才像是饥渴到极点人终于结束生命中最后一场饕餮盛宴似,囚衣下绷到极限身体一点点恢复常态,梦游般向后靠进椅背。 “我想见你已经很久了,”他嘶哑道。 霍奇森中文说得不错,可能因为这十年来也没什么可干,每天光对着墙练口语了。 “他们说过很多关于你事迹,令我曾经无数次想象会怎样和这些事迹主角见面,而传说中主人公又长着一张怎样脸。胖瘦老年轻春风得意正义凛然,还是沧桑麻木敏感冷淡坐牢十年,三千多天,我起码有一半时间都在想象你样子,脑海中描摹出了无数张可能属于你面孔,甚至连你是女这种可能性都怀疑过了。” “但我却没想到你和我想象完全不一样,甚至没有半点相似。” 他伸长脖子,盯着吴雩眼睛,几乎是恶意地露出牙齿 “因为我没想到你过得这么不好,这么不好。” 吴雩没什么表情地坐在那里,半边清瘦侧脸隐没在昏暗中,语气疲惫而无动于衷“但你却和我想象中过得一样惨。” “哈哈哈”霍奇森似乎感到很有趣,失声大笑起来。这笑声犹如穷途末路秃鹫般凄凉尖锐,半天他才好不容易止住,反问“我这么惨,你就值得了” “”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整整十年了,却没机会问出口。”他眨了眨那双灰败蓝眼瞳,诡秘地看着吴雩 “你是怎么逃出来” “” 吴雩还是一言不发,但霍奇森并不在意他冷淡,悠悠把自己蜷缩在铁椅狭小空间里“直到现在我都记得被抓那天发生事,前后来龙去脉,还有每一个细节。” 深网交易从北美一带开始流行之后,东南亚老派毒贩也纷纷开始尝试用网络技术来扩展销路,其中包括当时中缅边境最大制毒商之一,塞耶。 塞耶是个传统缅甸毒枭,主要做是天然及半合成类毒品,拥有自己私人武装和罂粟种植园,“雇佣”了大批当地村民为他生产鸦片。当他作为金三角第一个吃螃蟹老派毒枭,向鲨鱼发出了愿意合作信号之后,亚瑟霍奇森作为鲨鱼安全主管和得力干将,被派到中缅边境良吉山,与塞耶签订从马里亚纳海沟走货条约,并为他们安全密钥和通贩线路。 这场交易之所以选择在良吉山进行是有原因,这座山一端在缅甸境内,另一端在中国境内,不论惊动哪国警方,直接从另一边下山就可以逃之夭夭,完美地理条件堪称天衣无缝。但出乎所有人意料是,交易程序开始运行不到半小时,突然从山下传来消息,中缅两国边防竟然同时发动联合围剿,直接封死了所有下山路线,并开始使用重火力往毒枭大本营强攻上来。 亚瑟霍奇森曾经跟fbi斗智斗勇,跟国际刑警你追我逃,这种事情见得很多,立刻就意识到交易中出了内奸,甚至可能渗进了警方卧底卧底这种如影随形生物跟他们是老熟人了,理由无它,概因双方都是顶级亡命徒。即便是霍奇森这样敢跟墨西哥政府叫板、敢跟加拿大警察枪战主,一旦与同样敢亡命卧底狭路相逢,也只能迅速终止交易,大骂一声晦气。 所幸,霍奇森乘坐那架直升机还停在山顶没走,只要坐上飞机他就能安全离开包围圈。于是他立刻动身前往山顶,为了表示歉意塞耶还特地派了一支缅甸雇佣兵沿途护送他,一路有惊无险地抵达了直升机边;谁知直升机还没来得及升空,一支埋伏已久边防武警神兵天降,当场全歼缅甸雇佣兵,把措手不及霍奇森生擒了。 “随后我被押送下山,关在中国境内,辗转几座监狱和看守所,从此再没有出过牢房半步,直到今天。” 霍奇森猛然眯起眼睛,深吸一口气,这个动作让他表情变得非常戏剧化,仿佛在无人舞台上对空气讲述一出荒诞剧 “我能想通中缅边防为什么会在顷刻间联手因为塞耶做了几十年毒品交易,是边境心腹大患,两个国家都想尽早抓住他;我也能想通自己为什么会被抓因为那名神秘卧底不仅提前摸清了交易细节,还摸清了我直升机方位,为武警设伏了宝贵时机。” “但我想不通是,在直升机快起飞那一刻,我明明听到无线电里传来缅甸雇佣兵吼声东家已经抓住了条子卧底,人在红山刑房,快要打死了” 周遭空气一凝,像弓弦无声无息绷到顶。 “臭名昭著红山刑房在哪里我是知道,就算警察长了翅膀也来不及去救。而那句话我也听得十分清楚,不存在任何听错可能。” 霍奇森顿了顿,浑浊眼珠一轮,仿佛终于发现了舞台下唯一观众。 死囚猝然向前倾身,咧开嘴直勾勾看向吴雩 “那么问题来了,快要被打死卧底是怎么逃出生天呢” “十年前,中缅边境线,红山刑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可以告诉我吗,画师” 仿佛一层无形帷幕被唰然拉开,灰色天光被切割得支离破碎。铁桌化作刑具,铁椅化作镣铐,四面封闭墙壁凸显出条条砖缝,缝隙中凝固着天长日久血迹和碎肉,裹挟着铺天盖地血腥当头砸来。 啪一鞭抽碎血肉,血沫四溅泼洒。 啪一鞭抽碎骨骼,裂响直刺脑髓。 “解千山这名字八成是假” “大哥这条子要不行了,我看要么就拿他当肉盾下山” “给这条子打一针一定要撬开他嘴” 喧杂人声,七嘴八舌,仿佛四面八方无从躲避毒箭。吴雩仿佛被强行摁在黑沉沉海水中,眼耳口鼻被堵塞住了,肺部呛出一丝丝滚烫血气;就在那铺天盖地喧杂声中,他仿佛又听见了那个阴沉、苍老而尖锐声音对人吩咐 “去,去外面把阿银妹叫来。” 吴雩闭上眼睛,数息后睁开,平平淡淡地问“你想知道什么,只是我曾经被打得有多惨” 霍奇森死死瞪着他,仿佛想透过这名卧底眼珠,穿透他脑子,挖出最深处最不为人知东西来。 “如果这能让你临死前稍微解恨一点,可以。”吴雩说,“我不仅能详细把每一个细节、每一分痛苦都告诉你,我还能往夸张了说十倍,甚至百倍。我能告诉你一个骇人听闻又恐怖到极点故事,比方说他们把我全身二百来根骨头一根一根打断掰碎了,或烧了一锅水要活活煮死我,把我肉酱端出去喂快饿死狗;但不论情节有多离奇血腥,都不影响我们今天发生现实就是我坐在这里,而你要死了。” 他斜签坐在靠背椅里,上身微微向后,双手自然交叠着垂落在大腿上,那是个无所谓似状态。 “你叫我来,不过是出于临死前最后一点怀疑,想亲眼见证那个抓住了你画师是个真人,不是警方编造出来加以神化传说。现在你看到了我就是个普普通通小人物,上着班,领一份工资,既没有英雄情怀,也没有通天本事。我去卧底是因为年轻冲动,能活着回来则纯粹靠运气。” 霍奇森眼珠像是被线牵住了,眼睁睁盯着吴雩站起身,顺手把椅子推回了原处,然后站在那冲他笑了笑 “你想见我是因为好奇,我来见你也只是因为好奇。现在见完了,你我都了结了一个执念,你可以好好上路了。” 吴雩礼貌地一点头,双手插在裤兜里,转身向外走去。 “等等等” 手铐脚镣同时哗啦震响,霍奇森拼尽全力一挣,几乎要从铁椅里站起来“你以为我死了就结束了是吗你们警察费了那么多年那么多精力,也只能暂时让一个个深网电商平台暂停运营,实际又能给我们造成什么损失马里纳亚海沟仅仅换了个入口服务器就能再次上线死了我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暗网程序员” “他们说你卧底了十二年,十二年对吧”霍奇森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像钉子一般刺向吴雩后背“十二年不见天日,你就以为能永远逃脱鲨鱼追捕吗你以为鲨鱼会放过你吗所谓运气还能用多久,够不够撑到马里亚纳海沟下一次东山再起” 吴雩回头望着他,淡淡道“那就东山再起吧,跟我有什么关系” 霍奇森瞪着他目光就像瞪一个怪物“跟你没关系被打成死狗一样不是你活成这人不人鬼不鬼模样不是你我现在眼睁睁看见这条可怜虫不是你” “” “鲨鱼能把缅甸鸦片卖到墨西哥,把远东芬太尼卖到加拿大,把美国枪支子弹运到中东阿富汗,把暗网服务器架设在国际刑警眼皮子底下匿名电商一年创造产值高达几十亿,洗钱超过上百亿,我们缔造了什么我们缔造了一个自由主义与财富膨胀王国你以为自己是屠龙成功英雄吗你是个可怜笑话” 哗啦脚镣尖锐刺耳,霍奇森起身带动铁椅,发出震耳欲聋刺响,几乎要扑到吴雩脸上 就在这时咣当门被重重推开,林炡箭步冲了进来 “技术不死自由不死深网不死恶龙永远不死”霍奇森双眼凸出,满脸猩红,濒死疯狂厉吼连林炡一人都按不住“看看你这张失败脸,白费十几年一无所有笑话粉身碎骨却一事无成笑话你这蝼蚁一样可悲笑话” 吴雩仿佛被定住了似,那潮涌般窒息再次铺天盖地而来,从眼、耳、口、鼻灌进四肢百骸。 有人左右架着他往外拉,应该是特情组那两个年轻优秀实习生。 霍奇森还在发疯挣扎怒吼,这个死囚太失望了。他原本以为穷途末路反派boss能迎来威风凛凛超级英雄,实际出现在影片末尾却是个面目平庸碎催蝼蚁。他所有野心、挣扎、谋算、计划,都败在一个笑话手里,而这个笑话似小人物竟然还挺心甘情愿,并不准备在续集中像观众期待那样穿上英雄金光闪闪铠甲。 吴雩有点想笑,但那笑意没能掀起他天生弧度往下嘴角,林炡一记手刀将霍奇森劈晕了,监狱看守和医生等人蜂拥而进。 他被那两个年轻人拉到了外面休息室里。 门被重重关上,外面喧闹嘈杂一瞬间变小,变成了模糊嗡鸣。刚才副驾上那名年轻人扶着他,另一个开车手忙脚乱拉来一张扶手椅“您坐,您请坐。” 随后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其中一名飞奔出去,少顷端着一杯温水飞奔回来,下颔肌肉紧张得发硬“您请喝茶。” 吴雩没吭声,短暂地提了提唇角,示意他把茶杯放在边上。 然而实习生没放,直挺挺地站在那看着他,眼底闪烁着年轻人特有亮晶晶光彩。 “您,您千万不要在意那鬼佬说话” “” “我还没从情报科毕业时候,就听导师描述过您事迹,知道只有最出色、最忠诚、最优秀人,才有机会通过重重选拔,像您一样被派遣到第一线去。后来我被选进特情组,真正接触到您事迹,才知道您到底有多厉害多优秀” 吴雩呆呆地望着他,似乎陷入了一场迷茫混乱噩梦里。 “我,我只希望您不要被犯罪分子胡言乱语所困扰,”实习生站姿就像年轻白杨树,脸涨得微微发红,神情庄严赤诚“还有很多我们这样后辈,平生努力最大目标,就是成为和您一样无愧于使命英雄” 英雄。 这可怕两个字如刀戟当头砸下,令四肢百骸俱寒。 英雄。 “被打成死狗一样不是你活成这人不人鬼不鬼模样不是你” “你以为自己是屠龙成功英雄你是个可怜笑话” “你是个白费十几年一无所有笑话,是个粉身碎骨却一事无成笑话,是个可怜可悲像蝼蚁一样笑话” 年轻人还在结结巴巴说什么,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眼睛闪亮如照耀着警徽星辰。 但吴雩已经听不清了。 他耳朵里嗡嗡作响,习惯性想把自己缩起来,但其实无处可缩,只能局促地把双手插进上衣口袋。年轻人满怀憧憬地看向他,吴雩用力咽了下干涩喉咙,低头望向水泥地面,手指突然隔着衣料触碰到上衣内袋里一个硬硬东西,是钥匙。 真奇怪,他混乱大脑竟然还能从潜意识里分辨出那是什么。 步重华家钥匙。 “我什么时候打他了”年轻英俊精英领导在车里恼羞成怒地对手下怒吼,转眼搭着条毛巾从客厅探出头,满眼挂着戏谑“你梦想不是做个张在沙发上慢慢变圆大叔吗”下一刻他递来一个装满零食书包,冷哼一声“这么大人了,穿得跟刚抓进来犯罪嫌疑人似。” 记忆不受控制地倒推往前,禁闭室外走廊上,有人从身后紧紧锢住他,指腹用力擦掉迷蒙住他视线鲜血,一遍遍在耳边重复“是我,吴雩,是我我来迟了,是我” 吴雩仿佛置身黑暗海底,只有自己呼吸一声比一声清晰,掌心紧紧攥住那把钥匙。 呼门开了,林炡大步走进休息室。 “林科” “林科” 吴雩一睁眼,眼底溢着几条不引人注意血丝,只见林炡快步走来“你俩先出去。” “是” 年轻人已经把服从命令刻进骨髓,立刻退出房间虚掩大门。吴雩视线随林炡平移,只见他一把拉过椅子坐在对面,开口前先吸了口气,那双平时总是很温柔眼睛里闪烁着熠熠微光,然后一抬手,截住了吴雩刚开口要说话 “你知道今天这里除了你,我还想办法把谁弄来了” “谁” 两人相距不过咫尺,林炡探头贴在他耳边,低声报出了一个公安系统内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名。 吴雩一愣。 “这个人昨天从北京来云滇视察,原本今天下午就要走。我得知后紧急联系冯厅,中间略施了点小手段,把他引到了这里来见你。”林炡应该是有一丝兴奋,他平时说话语调不是这样“还记得你被调去津海之前我说过那句话吗” “” “总有一天我要把荣誉讨回来,把应得还给你。虽然需要耐心,需要等待,但时机总会到来。”林炡顿了顿,眼底闪着光“你高兴吗” “” “吴雩”林炡感觉到不对。 吴雩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像是已经被牢房终年不去昏暗吞没了,光影只勾勒出半侧绷紧下颔线条。半晌他终于一摇头,那个动作疲倦而短促。 他沙哑地说“我想回家。”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51章Chaptert 51 林炡向来是个反应神速的人, 但有好几秒没弄清自己听到了什么,少顷才意识到,吴雩其实是没有“家”这个玩意的,解千山不用说也没有。 至于在“吴雩”和“解千山”这两个人物身份出现之前 “好。”林炡毫不犹豫地吐出这个字,顿了顿耐心道“见完人以后,不论你想去哪里, 我亲自送你去可以吗” “算了吧。” “怎么” “不见了吧。”吴雩终于从椅子上坐起身, 随着这个动作林炡也坐起来,两人刚才直直面对着面的距离一下又拉远了, 只听他疲惫地道“我早就已经不想那些事了。” 林炡一愣“可是” 吴雩已经站起身,垂着眼睛冲他点了点头“谢谢。”紧接着转身就向外走去。 “等等”林炡拔腿而上,压低声音正色道“你可能不知道下半年厅里会空出几个位置,有两个还相当不错,为什么能争取的不去争取我不说荣誉前途那些虚的,就说经济收入和人身安全,难道不比现在白天黑夜拼死拼活的强,你觉得呢” 吴雩自嘲道“没事, 我打拳收入也挺高的。” “你以为你还是二十岁吗万一哪天被人打死怎么办你觉得步支队发现这事以后会不会把整个地下拳市一股脑扫了” 吴雩不答。 “吴雩”林炡几乎要低吼起来了“你这辈子都这样了,永远不想恢复真正的名字和身份了是不是” 两人脚步戛然而止。 休息室外走廊一拐, 突然迎面呼啦啦来了一群人,甫一撞见,都同时停下了动作。 “”林炡最快反应过来, 立定沉声道“冯厅。” 对面一帮人簇拥着俩老头, 左边的那个赫然是云滇省当初的冯局, 现在的冯厅。吴雩下意识就想退后走开,但脚步一挪又硬生生按捺住了,只见冯厅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直接拉住了他的手,一边扶老花镜一边转身笑道“我要向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吴雩,我们的解警官” 另一名老者穿中山装,不太看得出年纪,虽然也戴着玳瑁老花镜,但层层耷拉的眼皮一抬,瞳孔深处还带着公安人员特有的老辣和锐利,上下打量了吴雩一圈,伸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含笑道 “解警官。” 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聚焦在吴雩身上,鼓励的、欣赏的、惊奇的、感叹的也有一丝丝羡嫉的,仿佛无数面明光澄澈的照妖镜。 解警官,吴雩脑子里仿佛有巨钟在一遍遍回响。 冯厅向老者低声解释着什么,后者呵呵笑起来,似乎还挺满意,但少顷感慨万千地长长叹了口气。 解警官。 吴雩一只手被冯厅紧紧握着。他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出什么样,但实际上那手的触感却强烈到淹没了所有感知,神经末梢齐刷刷绷紧到极致,掌心正一丝丝泌出冰冷的潮湿。 他控制不了。 他在出汗。 老者回过头,低声对随从吩咐“我们在工作中,确实需要保护立下过功勋的同志,哪怕偶尔出格一点,尽量要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 “不用了。” 那些照妖镜又齐刷刷射来,吴雩眼角余光能看到那些人神色的变化,但他感觉到自己脸上应该是笑了一下。 “我就这样挺好。” “解警官”老者顿了顿。 冯厅急了,轻声呵斥“解警官” “”吴雩又仓促地笑了笑,抬起另一只手,却在半空中顿了片刻,才举在眉角敬了个礼“为人民服务。” 他从冯厅掌中抽出手,转身走下楼,脚步越来越快。 天穹尽头的风拂过高楼与街道,淹没了黄昏下操时少年人的笑声,吞噬了隔着一条街外校门里的喧哗和下课铃。他在风中加快脚步,鬓发与衣角在身后扬起,听见那个年轻的声音带着憧憬“我要是能念书,一定继续往下念”“当刑警的梦想不都是穿上白衬衣吗”“那肯定得立功才能往上爬吧”转眼被两人的大笑和打闹所盖过,和着晚风一股脑盘旋着冲上天际,消失在监狱重重叠叠灰色的高墙里。 吴雩跑了起来。 他就像要追赶什么似的,穿过车水马龙的商区,川流不息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海。他穿过雨季铅灰的云层和迷离的水汽,如同被一团阴冷湿气裹住双翼的飞鸟向下俯冲,冲向秩序繁忙的大地,四面八方皆无归途。 哔 哔哔 汽车喇叭接二连三响起,红绿灯变幻,人潮涌过大街。 他慢慢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呼出滚烫的气,颤抖着手从衣袋里摸出那把钥匙,紧紧攥在掌心,许久终于把头埋在膝盖间,发出一声嘶哑、恐惧、纯粹发泄式的,没人能听见的抽泣。 惊雷响彻天幕。 津海。 “” 步重华骤然惊醒,只见车前窗外云层低垂,暴雨来临前的狂风卷着树叶,哗然擦刮过车窗玻璃,口袋里手机在嗡嗡作响。 “喂” “妥了”手机那边传来他检察院老同学的声音,背景有点嘈杂,大概是在边走边打电话“已经批下来五零二两起命案分别立案侦查,周一手续下到你们局里,但那个凶手高宝康是自杀还是他杀目前没法定论,看你们能不能拿出后续证据别说,你小子还真行,区区一瓶透明指甲油就能反转整个命案,那法医鉴定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哎你现在哪儿,还等在咱们院门口吗” 步重华扭头望了一眼,马路上行人匆匆,对面是津海市检察院的大门。 “唔。” “在啊那你别走了,晚上咱们聚聚,上次那家店叫一整只烤全羊配两件啤酒” “不吃了,回家。” “叫上老杨老钱他们几个啊你回哪儿” “回家,”步重华拧了把钥匙,轰地发动汽车,玻璃窗外的侧视镜中映出他嘴角一丝上翘的弧度“家里有人等饭。” “步重华打太阳西边儿出来了是不是你他妈骗鬼呢” 步重华挂断电话,把手机轻轻扔向副驾座,牧马人在暴雨将至的大街上调了个头,驶向市中心。 轰隆 闪电过后,闷雷翻滚,少顷哗哗雨声渐起,在地上打出大大小小千万道水坑。 阴灰天幕之下,小区各家各户都已经亮起了灯。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一梯一户的楼道内光明堂皇,步重华拎着两个外卖纸袋一阵风似的出来,站在家门前定了定。 他深呼了口气,望着防盗门模糊的倒影,突然心里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好像感觉自己的头发被雨打得有点乱。 他下意识抬手捋了把,紧接着动作又一顿,连自己都好笑起来,咳了声清清嗓子推开门 “我回来了” 半圆形的客厅里没开灯,显得有些空旷,暴雨在落地窗上打出千万道痕迹。步重华探头向楼梯上看了看,把外卖放在开放式厨房吧台上,提高声音“吃饭了吴雩” 没人回答。 “”步重华站在空荡荡的家中央,有刹那间似乎没反应过来。 “吴雩”他低声说。 他上楼推开客卧的门,房间还残留着昨天早上离开时有点凌乱的模样,浴室门半开着,吴雩用过的毛巾随便挂在门把手上。客卧边上的健身房里没有人,楼下的主卧次卧也没有,封闭式阳台外是城市风雨交加的天空,雨幕后隐约变幻着市中心高楼广厦的流光溢彩。 步重华心脏凌乱跳起来,脚步变得很轻,仿佛不愿惊动一个令人沉溺而又脆弱易碎的梦境。 他推开书房门,与书房相连接的另一道门里是练琴房,门缝里正透出壁灯光。 “”他的脚步不知不觉止住了,就那么久久地望着那一隙微光,半晌自言自语般小声说“吃饭了,吴雩,你出来吧。” 没有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伸手轻轻推开练琴房门,修长有力的手指随即从半空无声滑落。 暴雨浇灌城市,千万道水线发出的哗哗声震耳欲聋,透过落地玻璃窗,变成潮汐般遥远朦胧的声响。 不知道站了多久,步重华终于慢慢转过身,眉眼神情像是被冻结住那样平静,动作也非常平稳,走到外间把外卖拿出来热了热,装在平时吃饭的碗碟里,就像曾经一个人演绎过的千万遍那样,坐在吧台边的同一个高脚凳上,开始吃。 汤勺碰撞餐具,发出轻微叮当声,但淹没在满世界大雨声中很难听清。 “哎,我一直好奇,在津海买这么大房子要多少钱啊”对面那个人在灯光下一边热气腾腾地拨饭一边问。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时空响起“看地段吧,你要买房子吗” “就好奇你的还贷情况,毕竟你不像那种收钱给人办取保候审的人嘛。” “怎么不像了,你不知道我们领导都是权力寻租贪污的么” “哈哈” “我最大的梦想,”那个人夹着一个香菇竹笋包子边吃边说,乌黑的眼睫在眼尾扫出弧线,那张脸上漫不经心的神态像是有某种无法解释的吸引力,让人难以移开目光“就是每天下班后长在沙发上,做一个沉默安详、慢慢变圆的大叔。” “说好你的梦想是慢慢变圆呢” 楼梯上传来蹬蹬蹬脚步,那身影风一般刮上楼“梦想是梦想,现实是现实” 步重华笑起来,尽管那笑意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吊灯将他孤独的侧影投在大理石台面上,窗外天色已经暗成了潮湿阴冷的深黑;过了不知多久,他拿着碗筷的手轻轻一松,在叮当碰撞声中用力搓了把脸,把眉眼深深埋在掌心里。 再也无法按捺的悲哀、渴望和思慕,终于冲破堤口,就像铺天盖地的洪水淹没了所有感官。 “人是我弄死的一人做事一人当,跟步重华无关” “他们没为难你吧” “步重华人呢”禁闭室里那个人一脚踹碎电视屏幕,就像伤痕累累的困兽无路可走“步重华在哪里” 步重华伸出手,按住桌面上的手机,几乎是刻意阻挡大脑思考,也不给自己任何犹豫迟疑的时间,闭着眼睛将界面解锁,大拇指用力摁下了未接记录中吴雩那两个字。拨出音响起,他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心脏仿佛停跳,世界于身侧唰然远去,只剩下眼前一方手机屏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啪 步重华把手机拍在桌面上,一手插进前额头发,随即搓了把发红的眼睛。他衬衣下肩颈肌肉绷紧,捏着手机的五指用力到青筋突起,咽喉肌肉干涩痉挛。 他怎么能就这样走了 他怎么能不接我电话 “喂,廖刚,”步重华拨通了另一个电话,开口嗓音沙哑难辨“吴雩今天还在不在办公室,不在的话把他家登记在册的地址发给我什么” “许局那边备了个外勤案说是把他派到外地去了,所以今天一整天都没来上班。”廖刚开着车,在此起彼伏的晚高峰鸣笛声中扯着嗓子大声道“我本来想跟您打声招呼的,但您今天也一天没来,所以喂喂步队” 外地 仿佛一泼冷水兜头浇下,步重华焚烧的火气被沸然一压,白烟滋滋上升,透出一丝冰凉清醒的惊疑。 哪个外地做什么去了 吴雩这样微妙敏感的身份,许局怎么可能一人做主把他单独派到外地,且不说许局够不够权限,就说他这个顶头上司直接领导为什么连半点风声都不闻 除非 步重华的大脑仿佛被分裂成两部分,一部分压抑已久的情绪喷发出来,像岩浆覆盖地表滚滚焚烧;另一部分却清晰坚硬得像是万年玄冰,足够支撑他在瞬息间想通前因后果,甚至连表面冷静的神色都没有丝毫变化,反手又一个电话打给宋平,几乎是立刻就接通了 “喂,重华” “林炡把吴雩弄回云滇,这事为什么没提前跟我打招呼” 即便宋平早有准备,但还是被这一针见血的提问方式哽了下,数秒后才叹了口气“不瞒你说吧,重华,这事虽然我也不是很赞成,但我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 “吴雩这个人,是十三年前张博明不好说从哪里带去云滇,十三年后从云滇安排过来津海的。如果张博明没死,吴雩还有可能在任务结束之后跟着他返回原籍;但现在张博明死了,吴雩的原籍已经销户,只能把归属算给云滇,只是为了避祸和一些其他原因,才暂时安排来津海。” 仿佛一根针穿刺耳膜,步重华瞳孔微微紧缩。 “所以如果一旦发生什么事,或者有任何紧急需要,吴雩的所有权是不能归给津海的。”宋平从大转椅里起身,站定在办公室窗前,眯眼望着窗外“现在你明白了吗” 其实所有人都应该已经看明白了这一点,为什么吴雩被关禁闭室的时候林炡要连夜从云滇省厅赶来南城分局,为什么当吴雩要辞职的时候是冯厅隔着大半个中国一个电话打给宋平。而宋平即便再想捋袖子亲自把吴雩揍一顿,接到跟自己同级别的冯厅的电话,也只能摆摆手轻易罢休。 但每当步重华想起那天深夜禁闭室外的情景时,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吴雩似乎想回头再看他一眼,却不知道被何种力量生生阻止,蓦然顿住的那一段脖颈。 “我明白。”手机两端静默许久,终于传来步重华低沉的声音,说“但吴雩的所有权也不属于云滇。” “他只属于他自己。” 宋平略一怔忪,电话被挂断了。 “”他慢慢放下手机,透过因为湿漉漉而有些扭曲的玻璃窗,望向窗外阴云暴雨密集的天空,半晌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根。 留在他小腿上的弹片和胳膊上腰上打的那十几枚钢钉,直到三十多年后的阴雨天还是会隐隐作疼,但当初没有人会预料到这一点,包括年轻气盛的他自己。 年轻人呐 宋平滋味复杂,又有一点无奈地笑叹了口气,摇摇头,转身走回了大办公桌后。 步重华抓起雨伞、钱夹、车钥匙,匆匆拎起外套,大步流星出了门,直接从电梯下车库,在发动吉普车的同时打开手机短信箱。 这年头连宋局都学会用微信了,那个姓吴的孙子还在用短信,导致步重华的短信箱里除了整整齐齐满屏验证码,只有吴雩两个字挂在中间,一枝独秀。 我今晚去云滇。 六个字显示发送成功,步重华熄了手机屏,发动汽车,吉普一个漂亮的三角掉头开出车库,瞬间暴雨倾盆而下,将四面车窗打成白茫茫一片。 下一刻,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声响,吉普车猝然停下。 雨刷在车前窗划出一道道扇形水痕,车灯穿透雨幕,照亮了大楼门前屋檐下的方寸之地。吴雩拎着两个外卖塑料袋,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虚脱的原因,正裹紧了湿透的黑色夹克,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向身后亮起的车灯回过头,愣住了。 烟雨笼罩着津海市,华灯沿海港大桥排成长龙,更远处海面上漂浮着微渺的灯塔,潮汐声声向远方奔流而去。 “你吃饭了吗” “没,在等你。” “那要是我没回来呢” 步重华一眨不眨看着吴雩,眼底似乎隐藏着复杂难辨的情绪,许久拍了拍副驾“上车,回家。” 天幕纷纷扬扬,从高处向下俯览,吉普车副驾门开了又关,倒退回了大楼车库。 少顷,顶楼那层复式公寓的灯也开了,从落地窗帘缝隙中透出碗筷叮当、拖鞋脚步和晃动的人影,与千家万户窗口透出的朦胧光晕一起,汇聚成人间灯海,穿过灰蒙蒙的大雨幔帐,于天穹辉映出模糊的暖黄。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52章Chappter 52 翌日, 周六。 “所以你回云滇到底是为了什么,”步重华穿过超市琳琅满目的进口食品架,拿了两袋薄荷口味的巧克力球丢进推车里“就为了看一眼自己以前抓过的毒贩长什么样” 吴雩两胳膊肘交叉抵在推车扶手上,像某种大型野生猫科动物似的弓着背,推着车跟在步重华身后,黑白分明的眼珠随着巧克力球落进购物车里, 嗓子里才“唔”了一声。 周六是商场人流量最大的时候, 但位于负一层的超市却相对冷清,原因无他, 这种往商标后加上“有机”两个字价格就敢翻一番的地方,除了姓步的这种冤大头,正常人是不爱来的。 步重华突然站定脚步,扭头居高临下盯着吴雩“为什么,就因为好奇” 吴雩脱口而出“那必” 步重华眼睛微微一眯。 步重华这个人,不管他严厉傲慢、目中无人的恶名怎样如雷贯耳,那张校草级别的脸是作不得假的,尤其这个眉锋勾起、自下而上的角度, 鼻梁挺拔到不像真的,下颔线绷紧如琴弓, 连薄唇那一丝抿起的力道都清晰而微妙。 那瞬间十多年生死磨炼出的敏锐直觉拯救了吴雩“那必须不能啊” “” “我回去是为了亲自送他下去见我最崇拜的人,毕竟六月快到了,不亲自飞一趟不足以表达我对偶像的, ”吴雩咽了口唾沫“虔诚。” 步重华狐疑道“你女神不是波多野结衣么” “是是, 我还有个男神。”吴雩郑重地说“林则徐。” 步重华“” 步重华用一种三观被颠覆的目光上下打量吴雩, 后者站直身体含蓄地挺了挺胸膛,t恤前胸那块今早沾上的奶黄渍格外明显。 “你以前抓过多少毒贩”步重华突然问。 “啊” 吴雩有点被问住了,心里一二三四还没数完,只见步重华突然一笑,寒气四溢“判一个叫你飞回去一次,判两个叫你飞回去两次,是不是往后每判一个你就要往云滇飞一次那以后支队要不要专门给你设个月经假,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不方便来上班” 吴雩眼底突然迸射出一丝希望“带薪吗” “你觉得呢” “那算了,人不能为了偶像连全勤奖都不要了。”吴雩立刻严肃道“队长放心,男神跟你,我选择你。” 步重华久久瞪视着吴雩,后者回以坦荡坚定的目光。 “你最好记得你选择了我。”半晌步重华终于淡淡道,不知怎么语调似乎有点古怪,然后扭头往前走去。 吴雩赶紧推车跟上,只听啪啪两声响,步重华从货架上拿了两包巨贵的进口点心,头也不回丢进了购物车。 按吴雩的意思,一个成年男性下属不能这么没日没夜地在领导家蹭吃蹭喝下去,于是他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期限,五零二年小萍案彻底破案那天就一定要搬回自己家。而在五零二破案之前蹭住是因为领导加班太凶狠了,下属又没个车,三更半夜摸黑回自己那小破屋太麻烦太不安全。 至于吃饭问题,吴雩想得也很周全虽然房租给不起,买菜钱是可以出的,否则说出去好像他在吃步重华软饭一样。 步重华对软饭这个说法不置可否,但希望他对出买菜钱这个提议慎重考虑再作决定,于是周六两人一起来到了平常步重华买菜的超市。 吴雩在收银台前翻了翻兜,扭头望向步重华,步重华双手抱胸面无表情注视着他,仿佛戛纳电影节上准备给分的评委。 “”气氛一时叵测难言,半晌吴雩终于用食指揉了揉鼻子,软弱地问“队长,给几天软饭吃行么” 步重华扬起眉角,把购物车里的有机蔬菜、进口水果、两斤冰冻银鳕鱼、两斤深海鳌虾、四盒豆腐和两打鸡蛋都过了自助扫描机,指着显示屏上的数字说“正常吃软饭的话,应该是这个生活水准。” 然后他把两盒巧克力球、两包进口点心、八包纯果汁软糖、两盒精装黄油曲奇饼扫了,指着显示屏上平白多出一位数的新总额说“这个生活水准,差不多就叫潜规则了,你没问题吗” 吴雩捏着鼻子打量购物袋半晌,终于下了决心“队长,廖哥才是你大房,廖哥没问题我就没问题。” 廖刚身为南城支队副手,堂堂刑侦副处级,上侍奉公婆精明难搞的宋局座和文艺老年许局座;中辅助相公动不动加班到凌晨三点且每每出场自带死神来了bg的步支队长;下抚育幼子一帮成天饿得嗷嗷叫,批发两箱卤蛋火腿肠三天就能干光的刑侦支队小崽;那自是贤良淑德,胸怀大度,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所以步重华用几包零食就莫名其妙获得了潜规则吴雩的资格,传出去不知道云滇那帮头头脑脑们、金三角的大毒枭们内心会是怎样的感慨万千。 两人拎着购物袋一前一后走出超市,吴雩半边脸鼓鼓的,含着一颗巧克力球,含糊不清地问“下周一检察院手续下来,就该开始侦办年小萍和高宝康被杀的案子了,买这么多菜有时间在家做饭吗” 步重华说“我会让你有的。” “”吴雩心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行吧。 从负一层超市出来,商场一楼奢侈品牌大厅人头攒动,人人衣着光鲜靓丽,大片镜面地砖反射着水晶般的灯光。吴雩是个突兀的异类,旧t恤、大短裤、沙滩拖鞋,无所谓地拎着一袋巧克力点心,看上去像陪同步少爷逛街的私人司机;然而他长得确实非常好看,眉眼无可挑剔,五官鲜明清晰,但凡注意到的都会多看两眼,还有少女嘻嘻哈哈打闹着擦肩而过,丢来羞涩好奇的眼神。 步重华之前也带吴雩出过门,但那都是办案出公差,在一堆经常几天不洗澡灰头土脸的刑警们中间,哪怕你是中国公安第一草都显不出来;只有孟昭偶尔的格外宽容和慈爱,才能勉强提醒众人吴雩是个帅哥的事实。 但到了外面,步重华才切身感受到,这姓吴的小子在女性眼里评分是很高的,才这么短短几步路,就已经有三拨不同品牌的美妆护肤品柜姐主动来递试用装了。 步重华自己也做过化装潜伏,尽管最长不过几个月,但也能算是普通人认知中的卧底。他知道虽然广泛传言是卧底必须长相平庸、毫无特点、最好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然而实际上真急需要人执行任务的时候,能勉强挑个能力、素质、政审、忠诚度全都符合要求的就烧高香了,长相美丑基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除非是美到了明星上街引发交通堵塞的程度。 吴雩虽然不至于到那种地步,但回头率也不容小觑。如果张博明策划的潜伏计划规模那么大、烈度那么高,那他应该有很长时间慢慢挑选,为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十三年前比现在还俊秀出众的吴雩呢 步重华在第四拨小姑娘叽叽喳喳经过,含羞带笑向吴雩这边指点张望的时候终于忍无可忍了。 “戴着。”他突然站定脚步,面容森冷毫无波澜,取下自己衣襟上的墨镜打开,不由分说怼在吴雩脸上,然后从他手里接过购物袋“我把菜放进车后箱,你别跟来了。商场二楼有家书店,你去书店门口等我,待会我们一起去楼上餐厅吃饭。” 镜架顺着鼻梁向下一滑,吴雩立刻按住这副一看就比他全身装备还贵出两个零的墨镜“买了这么多菜呢,不回家做饭啊” 步重华说“楼上有家餐馆进了两条野生刀鱼,我听说以后让他们提前留住了,你不去吃你不吃我们可以回家做个韭菜炒鸡蛋。” 吴雩“” 刀鱼 吴雩向后倒退三步,好似一头误闯人类社会的野生雪豹陡然变成了家猫,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散发出刚进支队时温驯、柔顺、乖巧、老实的气息“好的队长,我等你队长。” 步重华拎着两个沉重的购物袋,无法抬手隔空向他一点,只得扭头走了。 带吴雩去买一堆有的没的,打发他去书店消磨一段时光,然后带他去吃刀鱼,对吴雩来说简直是过生日都没有的安排,在“人生中最完美的一天”排行榜上可以名列前五十了。 步重华把买的菜装进车后箱,回到商场上了楼,果然吴雩并没有依言在书店“门口”等他。进书店门往里一望,果然只见他站在奇幻小说那片区域中间,手里拿着本不知道什么书,正看着入神,只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勺。 步重华正要穿过一排排书架去找他,突然目光扫过什么,瞥见身侧新书展示台的一个角落。 同性恋问题的宪法学思考。 不知从何而来的心悸如电流般穿透神经,步重华几乎是机械性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又停下了。那瞬间他血流速度变得非常快,哗啦啦冲向十指末端,心脏却突然提到了喉咙口,似乎一张嘴就要蹦出来。 周六书店人很多,穿梭的学生,奔跑的小孩,大包小包的父母,甚至还有约会的年轻人。没有人注意到这边,没有人注意到他可能有一丝僵硬的脸色,没有人听得见他咽喉间怦怦作响的心跳。 仿佛漫长得过了好几分钟,其实不过一个瞬息,步重华终于慢慢退了一步,把手伸向书架。 明明还是很喧闹的背景,书架另一侧情侣小声吵架和背着书包的学生抱怨声还在继续,隔着几排书架后小孩咚咚咚跺着地面奔跑,引来父母精疲力尽的呵斥和年轻人不满的侧目;但指尖触及封皮的那一瞬间,他却感觉到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止了,四面八方无数视线当空射来,如铺天盖地的利箭,将他当场钉在原地 “队长” 步重华触电般全身一震,刹那间收回手,面上神情一丝不露,心脏疯狂剧跳。 闹哄哄的书店背景还在继续,只见吴雩抬头发现了他,把手里那本奇幻轻小说放下,大步走了过来。 步重华把手插进口袋,举步迎上前,咽了口干涩的唾沫。 “等等。”突然在这时吴雩似乎瞥见了什么,突然紧走两步,一拍步重华的肩示意他让开,随即擦肩而过,径直来到书店靠门口一名迅速收起手机的年轻男子身前“您好,不好意思,能把照片删除吗” 步重华额角猝然一跳。 偷拍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看着是个大学生,背个运动双肩包,个头高高的,面容还挺青春俊朗,但此时充满了羞涩和尴尬“对、对不起,我只是” 步重华疾步上前,一把扣住了大学生的手,完全不像吴雩那么温和有礼貌“手机呢拿出来” 正经一线刑警的气势瞬间就把少男羞涩吓了个精光,男生险些没哆嗦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 步重华已经摁着他拇指解了锁,吴雩打开最近发送的消息一扫,随即打开相册,愣了下。 他刚才发现摄像头的那个角度,还以为男生偷拍的是步重华,所以一拍步重华肩膀让他等会的时候,心里还有点嘲笑和打趣的意思。 谁知他想错了,相册里连续八九张偷拍的全是他自己。 步重华面沉如水,示意吴雩“你看着他,我打电话叫人过来。”紧接着摸出手机就要打电话给辖区派出所治安大队。 “对不起大哥,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男生一听他那话,再看他那气场,还以为自己招惹上了黑道霸总,当场就慌了“我就是个学生,只是想认识一下,我这就删除还不行吗我现在就删除真的” “认识一下” 男生偷眼打量吴雩,一脸欲哭无泪“我我刚看到这位同学一个人逛街,以为他还他还单身,我又没敢直接搭讪,怕万一给人打、打出去,想着发、发去学校匿名交友墙,谁知道” 步重华“” 吴雩“” 步重华呵斥“哪个学校的学生证拿出来” 男生看着是不像有什么社会经历,一惊吓麻溜掏出了学生证,还真是附近大学的体育系大三生。 “所以你俩是一对吗”男生哭丧着脸问。 步重华没吭声,脸色有点奇怪,但他冷心冷肺的气场端久了,没人能从那严厉冷俊的外表下窥出一丝古怪的端倪。 吴雩叹了口气,把清空照片的手机抛还给男生,搭着步重华肩膀说“不,我是这位少爷家的打手,刚才如果少爷脸色不对,我就该冲上来砍你了。” 男生“” “你这样是不对的,男人不能生孩子,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中国人口就该灭绝了,美国人就要打进来了。”吴雩顿了顿,话锋一转又认真道“周末大好时光,该学习学习该工作工作去,小年轻不要整天想着谈恋爱,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发现买不起房的人谈个屁恋爱,都是瞎几把浪费时间,哈回学校看书去。” 从男生的脸色看来,他大概真的要哭了。 吴雩摇摇头,就这么勾着步重华肩膀,转身溜溜达达地走了。 直到出了书店,步重华才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让治安大队立刻派人过来盯着这个男生有什么后续动作。少顷一楼巡警赶上来,没费什么力就在人潮涌动的商场里找到了目标,回复说男生在原地沮丧了一阵子,又晃悠着找人搭讪去了。 吴雩没说话,但摸了摸自己的脸,可能心里觉得挺有意思。 “你真是因为买不起房才不找对象的”步重华望着前方,口气平淡地问。 吴雩自嘲地嗨了声“找什么对象啊,我这样儿的,自己过挺好。” 他平时经常比步重华稍稍落后半步,应该是卧底时养成的习惯,并不习惯走在人前。但步重华已经发现了,如果有值得期待的、令人兴奋的事,他就会高兴地稍微快自己半步,比方说像出发去吃刀鱼的现在。 步重华看着他放松的侧脸,突然问“那如果你遇到一个人,不介意和你在一起可能会被牵连,甚至会遇到危险的话呢” 吴雩脚步似乎顿了顿。 步重华双手在裤兜里,不引人发觉地刺进了掌心皮肉。 然后他看见吴雩笑起来,仰起头闭上眼睛,眼底无数难以言喻的情绪都被皆数掩去,唇角的弧度似乎还有点开心。 他说“那我就把这个人写成我的遗产继承人。” 步重华神情微微地变了。 “刀鱼是清蒸的吗”吴雩回过头,期待地舔着嘴唇问。 步重华收回目光,面色神情无一丝异样,指指前方示意他跟上,然后大步向商场顶层的餐厅走去。 与此同时,商场二楼。 人潮中的便衣巡警撤回,应该是回楼下继续巡逻反扒去了。 大学男生拿着刚搭讪得来的几个微信,哼着小调走进厕所,头也不回钻进隔间,锁上门,那一刻眼底神情陡然阴沉下来,随即把手机塞进书包,从外套内袋里摸出了另一个手机,按密码解了锁。 屏幕上是吴雩。 他刚进书店,正侧身对着镜头,一手伸向书架上的某本银河系奇幻轻小说,一手摘下墨镜,露出半边轮廓优美的眉眼。 摧毁了金三角数个毒枭集团,令大名鼎鼎的马里纳亚海沟被迫下线一整年,甚至连传说中的鲨鱼都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的卧底“画师”原来就长这样 “大学男生”面上掠过一丝自得与嘲讽,心里想“也不过如此。” 传奇已然老去,该轮到年轻一代掌权主宰地下的世界了。 他选择图片,点击发送,两秒后发送成功,按住语音键的同时按下了马桶冲水,在哗啦水声中轻轻发了五个字的语音信息 “动手吗,银姐”新网址: igui 烦请重新添加收藏 请牢记:玫瑰小说网,网址,网址igui,玫瑰小说网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53章ChapterC 53 “动手吗, 银姐” 阳光穿过村寨前郁郁葱葱的树梢,落在手机不甚清晰的偷拍照片上,只见书店玻璃门前人来人往,一名衣着普通的年轻人侧对镜头,正摘下墨镜,露出小半侧脸颊。 银姐嫣红饱满的嘴唇露出微许扭曲的笑意, 然后收起手机, 没有回复那条语音消息,扬头走进了木寨。 中缅国境线, 杨山,塔罗寨。 阳光映照着郁郁葱葱的山野,木楼二层堂屋宽敞凉爽,一名满身叮当银饰的美貌姑娘遍身罗衣,用长长的银壶斟满茶,一杯献给主座上金发碧眼的白人,一杯献给客座上戴银边眼镜、相貌十分俊朗儒雅的男子,在接触到对方含笑的目光时不禁微微面颊发烧, 一双美目大胆地偷瞄了他一眼。 “喜欢”鲨鱼随口问。 秦川品了口茶,不置可否。 “为了展示我的慷慨, 她是你的了。”鲨鱼把茶杯放在手边,一边剪雪茄一边含笑道“不过你也许要等成功说服万长文先生之后,才能有命回来带她走你叫什么名字, 告诉秦老板” 美貌少女用一口缅甸话含羞带怯地回答“我叫阿婷。” 秦川一口茶“噗” 鲨鱼“” 少女“” 所有人“” 秦川镇定地抹抹一身水“实不相瞒, 其实我从小就对名字里有停的人过敏, 一靠近就好起皮疹,严重时还有上呼吸道充血引发的呼吸困难,所以还是算了吧。” 所有人心里同时这也行 美貌少女阿婷无比失望地退下了。 鲨鱼感觉很有趣地上下打量秦川“你就是因为这奇异的过敏症,才不敢在中国大陆继续待下去的吗” 秦川面不改色地端起茶杯“唉,可说呢,谁让中国叫婷婷的美女太多说到这个。”他突然眉头一皱,岔开话题问“我这两天一直想提,我们已经在边境线上盘桓了这么久,你的人始终在为偷渡做准备,是不是已经忘记曾经答应给我的佣金了” 木楼下突然传来高跟鞋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鲨鱼没回答,倏然古怪地一笑。 “你的佣金,”他意味深长道,“应该是送到了。” 两名马仔率先飞奔上楼,左右分开,随即一道凹凸有致的高挑女性身影出现在楼梯口,长发束起、皮肤微深,冲秦川一勾性感唇角,扬手丢来一个脏兮兮的布口袋 啪 秦川当空接住,触手瞬间心里就已经有了预感。 果然,布袋里装着一个骷髅头盔,内外镶满氧化的藏银和绿松石,在阳光下泛着古老的酱黑色。 “我以为在马里亚纳海沟平台上做生意,下单付钱等送货就行了,没想到就这一个包裹竟然要等半个月”秦川双手拿着头盔打量片刻,似乎不是很满意“贵网站的物流速度不行啊。” “因为我们这次合作的掮客是个废物。”女人迈着两条结实的长腿走来,往鲨鱼张开的臂弯中一倚“他为了多赚点中间价,没有直接从卖家手里拿货,而是多此一举地弄死了好几个人,引起了警方的注意,导致这个头盔卡在手上送不出来如果不是我把包裹拿来亲自护送,秦老板,你这趟就真的要打白工了。” “银姐” “银姐” 马仔纷纷低头招呼,银姐媚态横生地冲秦川一挑眉,鲨鱼顺手在她屁股上一拍。 秦川起身彬彬有礼道“阿银小姐。” 银姐感兴趣地上下打量秦川,而鲨鱼对真人头骨做成的面具更加好奇,眯起眼睛观察了会儿,忍不住问“恕我冒昧,秦老板。我为买下这玩意花了很多钱,它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秦川微笑不语,轻轻将附着在藏银上的泥沙和灰尘拂去,半晌才高深莫测地吐出两个字“祭祀。” 鲨鱼做了个愿闻详情的手势。 “你听过藏地的传说吗几百甚至上千年前,犯下咒杀罪过的大喇嘛被灌下水银,剥皮取骨,生前的怨念和法力都集中在人脑中,再被雕上神灵金翅迦楼罗和守护死者的尸陀林主,制成这顶人头法器。每当祭祀需要活人时,大祭司便会取出法器戴在自己头上,这样活人祭品的灵魂便不得不受大祭司的命令,被奉献给神灵大多数是邪神,接受了贡品的邪神将自愿受到大喇嘛的驱使。” “如此这般,经过了上千年的杀戮和祭祀之后,人们相信头盔法器拥有神奇的力量,不仅可以将死者的灵魂奉献给神,也可以将其从地狱召唤出来,送往天堂。” 秦川语调微微一顿,望着鲨鱼笑道“您相信这种说法吗” 鲨鱼摩挲下巴,眼底里闪烁着倍觉有趣的光,半晌才反问道“你相信吗” 秦川笑容更加深了。 “当然不信,因为以上八成都是我自己编的。”他咣当一声把头盔丢回布袋里“但我店里那些人傻钱多的客户愿意相信,我他妈有什么办法。” 鲨鱼爆发出一阵大笑。 “不好意思劳烦阿银小姐跑了一趟。”秦川抱歉道,“小本生意,进货渠道一直不足,只能到处招摇撞骗,您千万见谅。” 银姐笑吟吟坐在鲨鱼腿上,“没关系,本来我潜入大陆也只是为了寻找万长文,帮你只是顺手罢了。” 秦川意外道“那找到了吗” “没有,中国警方对他的通缉极其严密,他自己的老家和他那几个小老婆家里都没有任何消息,不知道正隐姓埋名躲在哪里,也许普天下只有秦老板你才能联系到他人了。”银姐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我这次有另一个意外的收获。” 鲨鱼漫不经心“哦”了声“什么收获” “一个令我难以忘怀的男人。”银姐向他一笑,低头凑近,几乎和鲨鱼面贴着面,姣好的面容浮现出一丝阴冷 “也许,也是令你难以忘怀的男人。” 鲨鱼的视线钉在她举起的手机屏幕上,灰蓝色的瞳孔霎时紧缩 “画师。” 秦川从没见过传说中的画师真人,不由向屏幕望去。 这张偷拍的角度并不很好,只见一名年轻男子的侧影伫立在人潮中,被抬手摘下墨镜的动作挡住了大半边脸颊或许这也正是他没发现自己被偷拍的原因。 据说一年前画师的头像曾被放在暗网上通缉,然而几次都很快被网警追踪并删除,导致后来很多人对这位传奇卧底的长相猜测颇多。然而等真看到人才会发现,那些猜测大多是错的,画师既不高大威猛,也不面相狡诈;相反放大可以看见他白皙的脸颊皮肤,乌黑的头发搭在耳梢上,眉眼间的气质似乎还有一丝沉静和文雅。 鲨鱼瞳孔直勾勾盯着手机,半晌紧绷的肩头才渐渐恢复正常,重新靠回椅背,不动声色地问“这张照片是谁拍的” “一个新人,曾经跟闻劭手下的金杰师出同门,目前是我手下最出色的,”银姐精心描画的眼皮一抬,若笑非笑“人才。” “人才,”鲨鱼感觉很有意思似地重复道。 秦川瞅瞅手机屏幕,又瞅瞅银姐,笑道“不好意思我孤陋寡闻了。这位倒霉的画师小哥曾经跟阿银小姐是旧识吗” 鲨鱼漫不经心地拿起雪茄剪“这就是我认识她很久之前的事了,你问她自己吧。” 银姐扭头向秦川一晃手机“看着这个人,你能想象他被吊起来打得像死狗一样吗” 秦川想了想,无法脑补出这个画面,诚实地摇了摇头。 “我能。”银姐眼睛眯起来,涂抹纤长的上下睫毛几乎交错在一起,红唇白齿间轻轻挤出几个字“因为我见过。” 她抬手轻轻解开了衬衣纽扣。 银姐穿着挽起袖口的宽大衬衣和牛仔短裤,衬衣领口松了三颗扣,开得非常低,弯腰便能露出一片饱满的胸来。此刻那涂满鲜红指甲油的手指一颗一颗将剩余纽扣解开,毫不忌讳周遭的目光,将左侧衣襟向下一拉 秦川微微一愣。 她左胸内衣下,肋间横着一条宽两三寸的暗红色刀疤,已经形成了弯弯曲曲狰狞可怕的增生。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拿匕首斜向上捅的,避开了骨骼和软组织,下的是死手,目标直指心脏。 “这是画师” “不,是另一个男人。”银姐轻声说,露出一丝痉挛似的笑容“不过他已经死了。” 尘埃在阳光中静止悬浮,反射出微渺的七彩光。手机屏幕上那道身影对着空气,仿佛慢慢变活了,摘下墨镜侧望向她,眼底深处闪烁着难以觉察的讥刺和嘲讽。 是的,银姐想,他当年就是那个样子 “阿归”年轻女孩子在罂粟园炙热的阳光下一转身,裙摆扬起飘飞弧度“我已经跟父亲打好了招呼,你保护我这么多年,一直机警可靠,以后向南边的运货路线就奖赏给你来负责了,高兴吗” 阳光那么烈,其实当时她也没看清对面那年轻人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她甚至没听出那一贯沉着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 “保护大小姐是我的职责,并不需要奖赏” “嘘,”她一根手指按住他的嘴唇,笑道“你可以叫我阿银。” 漫山遍野的罂粟花在风中泼泼洒洒,她带着挑逗和勾引似地俯身向前,突然视线越过阿归挺拔的肩头,望见远处山坡下一道侧影正注视着她,眼底黑白分明,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芒。 两人视线交触瞬间,他收回了目光,随即谦卑地一欠身,走向丛林深处。 “大小姐” 阿银眯起眼睛“你同乡的那个小兄弟,好像不是很喜欢我” 现在想来那应该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阿归脸色有变化,虽然只是眨眼间的事,下一刻他已经变回了那张沉稳谨慎、毫无波澜的脸“大小姐请别介意,他打小在村里就招人嫌,否则也不会在蹲号子的时候被人打得那么惨了。如果您不喜欢,我过阵子就把他打发回镇上” 其实她从一开始就该发现,平静的水面下涌动着一丝丝暗流,然而那道罂粟花丛中黑白分明的视线却像一道恶咒,转眼间就将始料未及的噩运带给了他们所有人。 “塞耶东家塞耶东家” “云滇的兵打上来了” “安排霍奇森先生快走快,快走” 阿银仿佛站在虚空中,眼睁睁看着那个焦急、愚蠢、忧心如焚的自己推开手下,从山体内部的密道中快步奔向刑房。 没用的,她知道。 不论自己再如何竭力伸手,都拉不住那踉踉跄跄的背影,头也不回奔向既定的血腥结局。 “阿爸阿爸那个条子的卧底呢” 刑房里吊着的人几乎认不出模样了,她看见周围人群纷纷让开,最前面的阿归扭头望向自己,手里拿着鞭子,不住喘着粗气,脸色在火把照耀中森白发透,眼底密密麻麻全是血丝。 “我就知道是他我就知道是他”她听见自己尖利的声音疯狂大喊“别让他这么轻易死了拿来拿来给我” 她从马仔手里夺过注射器,下一刻只听阿归把手放在她肩上,嘶哑颤抖地叫了句“大小姐。” 她早应该想到的,那个早从十五岁起就被选来保护她的少年,那个悍利俊俏得像烈焰、冷静忍耐得像坚冰一样的少年,这么多年来不论被她怎样调戏勾引、信任重用,都没有主动叫过她一声阿银,也没有露出过这样破釜沉舟般的表情。 “大小姐,”阿归又叫了一句,不知为何极度发抖的语调突然稳定下来了,像是所有恐惧都被某种更决绝、更可怖的力量在一瞬间硬生生压平。 下一秒,他突然从后腰拔匕,雪光一闪“扑通”将吊着那人的绳索砍断,同时钳住她脖颈一把拧到身前,刀锋毫不留情抵在咽喉,血丝一涌而出 刑房内像泼爆了的油锅,惊呼和怒骂同时炸开 她看见手下们推搡怒吼,她看见她父亲塞耶被愤怒扭曲的脸。然而在喉咙被压迫导致的极度缺氧中,一切景象很快变成了被胡乱涂抹的色块,在视网膜里蹿成金星,归于黑暗。 “放下武器靠墙”朦胧中她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嘶哑到极致“所有人靠墙枪踢过来” “准备车、汽油、武器,让我带他走” “不然我宰了她” 不然我宰了她 那困兽般撕裂的怒吼至今回荡在耳畔,整整十年过去,竟然都丝毫没有褪色。 银姐耳膜里嗡嗡作响,但不影响她向秦川勾起长长的、妩媚的眼角。 “不重要了。”她微笑着拉起衣襟说,“我只是觉得那一个已经死了,这一个也不该独活。” 鲨鱼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笑着问“你是想杀了他吗” 银姐向他一扭头,长发瀑布似地甩出一道弧线,半是挑逗半是故意地“不可以吗” “可以啊。” 银姐似乎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倒“喔”了声。 “马里亚纳海沟的存在就是为了探索无政府主义之下的绝对自由,因此我一向尊重每个人的自由意志。” 鲨鱼颇绅士地一摊手,说“你的人才,你的恩怨,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两人对视半晌,银姐终于风情万种地媚笑起来,依偎到鲨鱼怀中,在他脸颊印下一吻,然后起身一撩长发,还不忘对秦川抛了个火辣的眼神,然后才转身袅袅婷婷地走下了木楼。 木楼前是一条青石路,通向村寨前更加茂密的丛林。银姐的背影顺着那条路远去,渐渐融进了那金灿灿耀眼的日光里,消失不见了。 鲨鱼收回目光,从裤袋里摸出一枚小指甲盖大小的纽扣,拇指轻轻向上一弹,又漫不经心地接住,在指间轻轻摩挲把玩。 可能因为银姐最后那记媚眼实在非常好看,作为这世上最后一个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秦川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含蓄地问“火气太大伤身,你不劝她两句” 鲨鱼慢慢地抽着雪茄,脸上若笑非笑,半晌才突然用两根手指捏着纽扣,往秦川眼前一晃“猜猜这是谁的” 那只是一枚普通的乳白色衬衣纽扣,没有任何商标,因为长期携带和擦拭,已经失去了光泽。 秦川已经隐约猜出了答案“画师” “一年前我受邀途径中国边境,画师以买家接应的身份潜伏到我身边整整三天,期间与警方里应外合,使我在最后一天时被困在了一座重重封锁的大楼里。我在警方赶到之前侥幸找到出口逃脱,画师为了拦住我,从十六楼上撞碎玻璃,当空徒手一跃而下,神兵天降般一刀剁向我头顶,从他衣袖口绷飞出了这枚带血的纽扣。” “真的是神勇,当时我看着那个人,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如果传说中代表战斗的神灵真的存在,应该就长着他那一张脸吧。” 秦川沉思颔首,随后可能是出于职业本能捕捉到了一个细节“重重封锁的大楼为什么还留着出口” “你发现了吗”提到这个鲨鱼似乎变得有一丝愉快“因为画师的失误。” 失误。 可能是当过十多年刑警,这平淡的两个字竟然令秦川眉心跳了跳,但他表面倒没什么异样,哦了声问“画师也会犯错” “是人都会犯错。有人因为贪婪,有人因为恐惧,有人因为色欲,还有的可能只是”鲨鱼微微一顿,瞳孔里闪烁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太想自由地活下去。” 秦川眉头一皱。 但鲨鱼没有再多解释。 “我说了,马里亚纳海沟最初创立就是为了探索无边界的自由,所以我尊重每个人的自由意志。如果一个人真的那么想去赴死” 他望向前方村寨,银姐的越野车队正穿过丛林,向远方起伏的山峦驶去;漫山遍野的交叠丛林映在他瞳底,这位地下世界闻名的大毒枭摊开手,神情似乎有一点遗憾 “那么我也不会去拦着她。” 秦川与鲨鱼对视,良久后点头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鲨鱼一手捏着雪茄,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向后走去。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华北”秦川回头扬声问。 “不用急,再等等” 暗网老板语气非常悠闲,跟几天前强硬紧急且不容抗拒的态度相比,好似突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剧变。秦川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只听他头也不回地反问“如果你即将可能拥有一座金矿,你还会心急火燎去寻找一间银库吗” “” ”我想找到银库,但也希望能拥有金矿。”鲨鱼手指轻轻一搓将纽扣弹起,又稳稳接住,含笑道“因为那毕竟是一座金矿啊。”新网址: :,网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55章Chap5ter 55 光天化日, 朗朗乾坤, 身价千万改装版 sr尾翼生生凹了进去, 车屁股愣是被怼进了一个坑。 严峫“” 吴雩“” 步重华“” “很好, 果然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爱和无缘无故哥。”严峫直起身,平静道“至少我现在可以确定你没有被夺舍了。” 严峫, 建宁市刑侦支队长兼黑社会征服者当地混混们表示没这回事、s省前首富家独子后来搞实业没拼过搞互联网金融、名贵腕表跑车及老干妈空瓶狂热收集爱好者、在家最喜欢用那条粉黄色绣着小马旧洗脸毛巾。 同时他是步重华亲表兄。 “你俩可真行,看见个车屁股就敢往上怼,瞧见侧边排气管了吗”严峫大马金刀地坐在靠窗沙发椅上,一边哗哗翻酒水单一边哼哼“我所有车里只有这辆没被剐蹭过, 不管多拥挤交通, 多堵车高峰,只要人家一看这车排气管开在侧面, 得连专业碰瓷都绕着我八百米走。今儿真算是给你俩开了和了。” 津海市某五星级大酒店顶层,侍应生将一架英式下午茶点心盘放在桌面上,彬彬有礼道“先森我们那边还有自助甜品区,每人可以挑选两样甜品, 请问有兴趣吗” “严严队我帮你去挑甜品,”吴雩赶紧起身, 忙不迭跑了。 桌旁只剩下兄弟两人,严峫啪地合上酒水单, 往前一探身, 目光锐利地盯着步重华“你俩什么关系” “”步重华镇定道“上下属同事关系啊, 不跟你介绍过了吗” “同事。”严峫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刚才我去你们局里时候那个副队长说你周日休假在家没上班, 这个点应该是刚吃过午饭没多久, 而你俩身上却散发出非常相似油烟味,为什么” 步重华说“你那是什么鼻子,我身上不可能有” “如果只是你去下属家做客话,没问题;但他身上那件t恤是你惯穿牌子,号码略大,肩线下塌,裤子过长,挽了一道,说明这两件都是你。什么样下属会在家下厨招待领导,同时身上还穿着领导衣服” “你对我处理闲置衣物方式有什么” “我没意见,就算你闲着没事送二手,下属又不嫌弃愿意接受,那也ok;但刚才上车开锁时我清清楚楚看见他口袋里不仅有你车钥匙,还有你家门钥匙,为什么一个普通下属会有你这个强迫症工作狂自控兼自闭重度患者家门钥匙” 步重华“” “来,看着我眼睛告诉我,”严峫向后靠在椅背上,眼底闪动着胜利光芒“你俩是上下属,还是上下家属” “”步重华久久盯着他哥,半晌问“你到底是来津海干嘛” 严峫挑起眉角,还没来得及乘胜追击,吴雩端着甜点盘回来了盘子里整整齐齐垒着六个奶黄水晶包。 “严队,您吃。”吴雩拘谨地把盘子向前推了推。 “谢谢亲,我不吃亲。”严峫有礼貌地说,“但我一向对喜欢吃奶黄包人充满了好感,你吃吧。” 步重华看着自己表兄,仿佛大白天看见了一头史前怪兽。 “你知道最近出一条新规定,三督晋二督那个考试必须要上培训班对吧。”严峫转向步重华,收起了刚才话头,说“我去北京上他们新开培训班,路上正好听说建宁起获一批地下钱庄交易记录,其中又牵扯到你们局在查案子,就顺带过来看看。那个廖副支队是不是已经把相关材料发给你了” 其实互通线索这种事,断然不到需要支队长亲自出面地步,严峫也不是没事就去亲戚家串门联络感情人。 步重华迟疑了下,点点头说“确实,五零二杀人案牵扯到一个犯罪嫌疑人可能向境外走私宗教文物事,我们正在追查。” 严峫点点头,似乎在思索什么,没说话也没吃东西。 “那个境外卖家叫宝三是吧”过了会他突然又问。 “对,叫宝三。”步重华有一丝狐疑“怎么了,你们有这个人线索” “” 严峫一手撑着额角,没有碰侍应生端上来热茶,就着玻璃杯喝了口冷水,面上表情似乎有些犹豫。 步重华也没急着追问他,满桌只听见吴雩吃奶黄水晶包时极其细微咀嚼声,半晌才听严峫终于缓缓道“是,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宝三是化名他真实身份曾经是一名警察。” 步重华有点意外,连吴雩都从奶黄包里抬起了眼睛。 “是我们建宁市局前禁毒副支队长,秦川。” 秦川。 步重华在通缉令上见过这个名字,甚至对内网上发布通缉头像都很有印象金边眼镜,俊朗斯文,气质精干沉着,完全不像作奸犯科之徒,跟黑警、毒枭、连环谋杀、叛逃离境等等罪名更是扯不上一丝联系。 但这个人叛逃却非常轰动,以至于公安系统内部至今都存在很大争议。 “他是我过命兄弟,”严峫顿了顿,说“也是我亲手签署了对他通缉申请。” 严峫明显不欲多言,端起玻璃杯又喝了口水。步重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周遭一时没人出声,只听见不远处餐厅钢琴悠扬地流淌。 “那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跟陈元量做生意呢”片刻后步重华问。 “他藏在境外做手工艺品生意,陈元量可能是他供货商之一。”严峫放下玻璃杯,沉声道“一年前秦川从建宁离开,取道广西、云滇,从中缅边界越境,随后可能是为了躲避毒贩内部对他报复仇杀,辗转去了泰国和老挝,一直在金三角活动。我们最后线报显示有人看见他出现在掸邦,表面经营手工艺品生意,实际还在做掮客,拥有一张非常大情报网。正因为这张网存在,他才能屡屡逃过抓捕,甚至还过得挺自在。” “直到上个月底,缅甸边防传来消息,掸邦一座非法集市被武装分子持机关枪扫射,现场抛下了二十来具尸体,在其中一家被打成马蜂窝佛教手工艺品店里,发现了秦川血迹和指纹。” “他死了”步重华问。 “我不相信他会轻易被杀,除非眼睁睁盯着他在我跟前断气。”严峫话锋一转,“但他确实从此就失踪了。”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步重华有些怀疑“应该是被带走了吧。” “被带走可能性很大,但老实说我想不到他有什么价值能出动一支武装分子去血洗集市,绑架或寻仇都不像。何况” 严峫声音一顿,欲言又止,步重华瞅着他挑眉道“何况” “秦川不是那么容易被威胁人。”严峫终于说出了心里想法,“他随时有一套非常完整逃生机制,无论身处何种绝境都不会坐以待毙,而且骨子里有一种极其毒辣攻击性。一般人如果被强大反派威胁,想可能是我怎么逃出去,逃出去就能得救;他想却是我怎么才能把对方吃掉,我自己变成强大反派。” “以我对秦川理解,如果他身处危险之中,他不会浪费任何一个反噬机会,所有看似无理由举动、不经意间话,可能都是他向外界传递信号。所以如果你在审讯陈元量过程中,听到那老头交代出任何关于秦川信息,我希望你立刻通知我,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步重华一直盯着严峫眼睛,不知道在评估什么,半晌才向前倾身,近距离轻声问“你到底是不是当真想抓捕他” 严峫不动声色反问“不然呢” 步重华目光微微闪动,但没有再追问下去,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队里“喂,廖刚还没走是吧对,我们发现了陈元量之前那两笔非法交易线索,让廖刚带人去他家,请他再来局里一趟协助调查就说是我命令,不用管姓陈愿不愿意,出了问题有我顶着。” “谢了弟弟。”严峫低声说,向后深深靠回椅背。 步重华挂断电话,晃了晃手机“七位数维修费扯平了。” 严峫勃然色变“做梦最多抵一半那姓秦孙子不值那么多钱” 步重华说“你差不多得了,谁叫你把车停那拐弯口,好吃好喝招待完这顿下午茶你就赶紧回建宁去吧”说着伸手去拿点心盘里司康饼,一摸却摸了个空。 “”步重华一低头。 嘴边挂着点心渣吴雩“” 满满一架三层点心,最上层是各色小蛋糕、小泡芙,中间是三个刚出炉司康饼配奶油果酱,最下层是四种口味一共八块小三明治,分别是鸡蛋沙拉、鲜虾樱桃、鹅肝牛肉和烟熏三文鱼。 而现在除了两片鹅肝牛肉三明治之外,其他所有食物都已经神秘失消失,不知所踪,盘子里干净得连指纹都提取不出来。 咕咚吴雩直着脖子咽下最后半口小蛋挞,错愕地来回打量他俩,心说电视剧里精英阶级出去谈判,面前食物都是只看不吃,这俩人不会不按剧本来吧 “”严峫表情如同梦游,看看吴雩,又看看步重华,半晌似乎突然明白过来什么,眼神变得非常严肃,还责备地瞪了步重华一眼。 步重华“” “结账,点心另外打包五不,十份。”严峫回头低声吩咐侍应生“今天这顿务必我请了。” 半小时后,三个人拎着六个巨大打包袋从酒店出来,因为东西太多,出电梯时差点被门卡着。 “阿花,”严峫沉重地说,“你这么抠门真太过分了。” 步重华“我没有,你不要乱想而且你别再那么叫我了” 吴雩拿着车钥匙往街对面开车去了,兄弟两人面对着面,气氛僵持,良久后严峫缓缓吐出一句话“我国刑法第260条规定,虐待罪处以两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 步重华恼火道“他今天中午刚吃了大半碗饭、半斤银鳕鱼和二十个油爆大虾,要我回去提取厨余垃圾给你当物证吗” 严峫内心挣扎,片刻后做了决定“好,提一下吧。” 步重华“” “我这是为了你好。”严峫站在人行道树荫底下教训弟弟,满脸语重心长“你看你都这么大了,也没个伴儿,天天回家面对着四堵白墙,除了用微波炉热外卖之外十天半个月都不用进一次厨房,日子过成这样有意思吗好不容易瞎猫抓着死耗子,差不多就得了,吃饭、水果、零食、点心、奶黄包要管够,整天强迫人家跟你一起啃青菜沙拉和白水鸡肉,你俩过不到半年就得散伙,别怪哥没事先教育你。” 步重华想抬起一只手捂住眼睛,但两手都拎着巨大塑料袋,只得无奈作罢“你能不能别说得好像自己很有经验一样” 空气陡然陷入安静,少顷步重华眼睁睁看见严峫挑起眉毛,露出了一个神秘微笑。 “” 一个令人不愿相信念头从心头升起,步重华愕然张了张口,挤出一个字“你” “以后抽空介绍我爱人给你认识。”严峫怜悯地望着表弟,“公大毕业哦。” 是哪个小网红s出公大毕业证书来骗了你 步重华没有任何言语来形容自己此刻感觉,刹那间他又想起了开裆裤时代被表兄摁在地上暴打心情,只不过这次被暴打是他饱经沧桑灵魂。 不远处喇叭哔哔两声,吴雩开着车接他俩来了。 步重华把几大袋下午茶点心放进车后箱,看在刚撞了人家千万豪车份上,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刚打算含蓄地劝劝他经常选择性眼瞎表兄,突然裤兜里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刚带人出发去“请”陈元量来分局谈话廖刚。 “喂” 步重华以为廖刚是办完事来复命,谁知对面语气却不同寻常“喂队长,情况有点不对。” “怎么” 严峫刚要打开车门,脚步陡然顿住,大步走了过来,兄弟两人皱着眉头对视,只听手机那边清清楚楚传来廖刚不安声音 “陈元量昨晚自称出门见一个朋友,然后电话不接消息不回,直到现在都没回来。他家人心里有鬼不敢声张,但技术队分析以后,说他手机现在呈机卡分离状态。” “陈元量他失踪不见了。” 破云实体书第一册预售啦详情见微博为了庆祝,晚上二更新网址: :,网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59章Chapte9r 59 咚咚, 车窗被敲了两下。 正盘腿坐在后座上看一本电子取证研究的吴雩抬起头,赫然撞见宋卉惨白兮兮的小脸,俩黑葡萄似的眼珠子大而无神,活生生一朵刚被暴风雨摧残完的娇花,幽幽道“小吴哥,步支队长叫我跟你说人一天要喝够八杯水。” “”吴雩小心问“你脸色是怎么回事” “aa” 不提还好, 一提宋卉又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架势, 慌忙捂住嘴蹲倒在地“咳咳”地干呕。吴雩赶紧打开矿泉水瓶盖递给她,宋卉吨吨吨灌进去大半瓶, 严重反酸缺水的劲儿终于被压下去了,一脸马上就要超脱肉体原地飞升的表情,颤颤巍巍爬上来坐在吴雩身边。 “我送你回家休息吧”吴雩忍不住问。 宋卉麻木摇头。 “要不我给你买点药吃” 宋卉又摇头,欲哭无泪道“妈妈说我不能给爸爸惹麻烦,不能搞特殊化,更不能因为搞特殊化而不小心上热搜。” 可怜宋大小姐犹如一朵漂泊无依的浮萍,回家怕被妈妈骂,捅穿了怕被爸爸打, 下车去怕被步重华拎走搬尸体,只能瑟瑟蜷缩在警车后座上, 对唯一的听众吴雩嘤嘤嘤。 吴雩从杂物匣里摸出两个薄荷糖,宋卉接过来含在嘴里,感觉好受了很多, 嘴巴鼓鼓囊囊地说“谢谢小吴哥, 你真好。” 吴雩低头把书翻过一页, “刑侦支队不好待,还是听步支队的话,回家去吧。” 谁料宋卉却在此时显出了惊人的垂死挣扎“不,我不回去” “为了步支队” “嗯”宋卉勇敢地点了点头。 “”吴雩从书页中抬头瞅了她一眼“那你俩这年龄差可够大的。” “我不管,我就喜欢” “你这点大就知道什么是喜欢了” 宋卉认真点了点头“我妈说喜欢一个人不是错事,只有光明正大、堂堂正正,才能得到周围人的支持、认可和祝福,藏着掖着的感情是很难得到善终的” 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藏着掖着的感情从来得不到善终。 仿佛猝然触到记忆最深处的某个点,吴雩心脏往下一沉。 宋卉睁着无所觉察的大眼睛,透过她天真的脸,另一张少女笑盈盈的面容在烈日下靠近,漫山遍野罂粟花开,在风中摇曳出簌簌声响。 转眼场景蓦然变换,火光和鲜血沿着地道燃烧成人间炼狱。那少女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摇晃着倒在血泊里,濒死的诅咒撕裂耳膜“你们今天谁也走不出这刑房,你们谁也走不出这刑房死在这地狱里吧,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下一刻,惨叫被暴雨噼啪声吞没,高层落地窗蒙了一层水雾,浴室里吹风机炙热轰响。吴雩从手机里抬起头,望着镜子中的步重华笑道“哎,你发短信给我说你今晚去云滇干嘛” “找你。” “找我干什么” 吹风筒顿了顿,才听步重华平淡地反问“你要是万一出点什么事,让领导可怎么办” “小吴哥,小吴哥”宋卉的声音仿佛是从天际飘来,终于延迟地触及到了听觉神经“小吴哥,你没事吧” 吴雩回过神来,语气如常“没事。怎么了” 宋卉有点担心“你刚才脸色不太好看哎。” “哦,我在想你连尸块都看不了,回头他们让你跟现勘一起去高速公路铲尸泥、上晚班去太平间提尸体、用法医室那个汤锅煮人骨头的时候你可怎么办啊,一想就为你担心。” 宋卉“” “对了,法医室给的冰激凌别吃啊。”吴雩突然想起来“他们那只有一个冰箱,检验到一半的内脏和锯下来的头盖骨都是放在里面跟甜筒一起冷藏的。” 宋卉“” 从宋卉的表情来看,吴雩大概打破了她对人性的最后一丝幻想。 吴雩揶揄地瞅着她,但眼神最深处又闪烁着微许小姑娘看不懂的温和。就在这时他裤袋里的手机震了起来,吴雩还以为是步重华打电话叫他下去帮忙,摸出来一看,号码却是一段熟悉的座机数字铁血战士酒吧。 地下拳场的那个胖老板。 吴雩迟疑几秒,只听宋卉像陡然听见丧钟敲响似的,全身一激灵“是他打电话来叫我们下去帮忙吗” “不是。”吴雩推开车门,叮嘱“你就待在这别下去,待会被步支队看见了。” 宋卉“好好好” 吴雩拿着手机,走远了几步,看周围没人注意到这边,才接通这个电话“喂。” “哎呀我的吴哥你可总算理我了,我以为你打算跳槽到隔壁红粉佳人酒吧去了呢,正寻思着告儿你他家那群陪酒的小妖精都他妈是整的,酒是兑了水的,连打碟那dj都是抄袭贾斯丁比伯的” “我不是叫你有事发短信别打电话吗” “我急啊,这不是急着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呢吗。你胖丁哥哥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长袖善舞、八面灵活,谋资源是杠杠的一把好手,我要是进军娱乐圈去做经纪人那连杨天真都要下岗卖苹果儿去了” “我在上班,挂了。” “等等”胖丁老板大惊“吴哥,您这样的世外高人还他妈上班哪个场子里的” 津海市第一魔教门派座下头号分舵,南城支队场子里的。 吴雩刚要挂电话,胖子敏感地察觉到了,一叠声叫嚷“别别别我真是来告儿你好消息的。你上次不是说二十万以下的局就不出来了吗” “”吴雩手一顿。 “有个煞笔出价二十万,挑战我们小吴哥哥津海市第一玉面小阎罗的地位和权威。”胖子在电话那头眉飞色舞地说“二十万纯出场费,输了赢了钱都是你的,彩头抽一成,打赏五五分。怎么样答应不答应我立刻就让人去安排” 二十万。 周围现场的喧杂还在继续,痕检拎着一摞一摞物证袋来回奔跑,远处红蓝警灯闪烁,媒体的闪光灯还在咔擦咔擦此起彼伏。 吴雩瞳孔无声无息地缩紧,喉结上下轻轻一滑。 “对方是什么人” “这我哪儿能知道,准备阶段都是中间人出面接洽的,你不表态人家也不会轻易泄露出名号啊,否则万一被拒绝了说出去多丢人。”胖子话锋一转“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安排人去打听了,如果对方真是个拳王阿里我也不能眼睁睁把你推进火坑是不是我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从辖区派出所征调民警过来协助搜寻编织袋碎片,找到的逐一编号收走”不远处步重华大步跨过垃圾山,正向这边走来,衬衣被汗水浸湿了贴在身上“蔡麟去给固体废料管理处打电话,碎片太多了,今天下午这垃圾场要封锁半天” “我知道了。”吴雩嗓音紧绷,简短道“我考虑几天。” “哎吴哥,你可千万想清楚了啊,赶紧给我回话造吗” 吴雩挂断了电话。 “说什么呢”步重华已经走到了近前,修长锋利的眉头皱了起来“跟谁打电话” 吴雩收起手机“我妹。” “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妹妹” “你什么时候我就什么时候。”吴雩把剩下那半瓶水一扔,被步重华劈手接住“喝点水吧你,嗓子都哑了。” 步重华将信将疑,瞅着吴雩的老式手机没吭声,仰头将那半瓶矿泉水一饮而尽,水珠顺着结实的脖颈肌肉流淌下来,在太阳下熠熠生光。 宋卉对步重华的迷恋确实是有道理的。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是最不考虑门第、出身、年龄差、价值观这些外在条件,只单纯对美好事物怦然心动的时候。 步重华不论从外表还是品德上,确实都担当得起她情窦初开的想象。 “看什么呢” 步重华喝完最后一口水,两人视线突然相撞。吴雩猝然收回目光,含含混混地道“没什么。” 几名痕检正聚在不远处采集脚印,没有人注意到这边。步重华向周围一瞥,俯身略微靠近,几乎贴在吴雩脸侧“在看我吧” “” “看我什么” 四个字透过耳膜,每个含笑的音节都像小银锤,轻轻敲在最敏感的神经末梢上。 空气突然变得特别稀薄,心跳将血液压向四肢末端,一下一下撞击着脉搏。 吴雩下意识退后半步,步重华紧跟而上,两人近得连彼此鬓发都几乎贴在一起。警车挡住了他们,这方寸之地像是被无形的、透明的屏障笼罩起来了,自成一个旁人无法窥探、更无法插足的小世界。 吴雩勉强笑了声“步队,你” 但没有用,他自己都能听出自己声线中的犹豫、挣扎和底气不足。 步重华又上前一步,吴雩腰背一凉,抵上了牧马人的车窗。 “我什么”步重华那双好看的眼底又浮现出半笑不笑的、混合着温柔和挑衅的神情,一手贴着吴雩的侧颈,按住了他身后的车门“你说啊” 吴雩突然一把抓住步重华的手,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 “那我就直说了步队。”他诚恳道,“你妹在车上休息,你要不要稍微注意下影响” 步重华陡然一僵。 咔哒吴雩反手打开警车门。只见宋卉蜷缩着蹲在前座靠背与后座之间,头朝里屁股朝外,犹如一只小虾米,只能看见她两手捂在后脑勺上,紧张地问“他看见我了吗小吴哥他走了吗尸体搬走了吗” 步重华“” “他走了”步重华从齿缝间一字一顿冷冷道,砰地摔上车门,转身头也不回走了。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69章Chapte6r 69 “救命呀” “救命呀” “救救我们呀” 天空被强光照亮, 下一秒。 轰隆 树木被摧折,土坡被荡平,无声的爆炸冲向四面八方。身穿迷彩服的尸块残肢与破碎骨骼伴随着血雨,噼里啪啦落在村庄外的小树林里,仿佛下了一场倾盆暴雨。 一个小孩浑浑噩噩地站在那里,仰头望着黑烟滚滚的天空, 几滴液体从天而降溅到他脸上, 缓缓流下了铁锈粘稠的血痕。 硝烟渐渐散去,被鲜血渗透的田野变得更加深黑, 开满了摇曳的罂粟花。小孩茫然收回目光,他看见不远处村民们抬着担架在山路上艰难地走,每个人都衣衫褴褛,一张张熟悉的脸上带着麻木和恐惧,担架上是个血迹斑斑的穿迷彩服的伤员,气息奄奄的视线无意中瞥来,落在小孩黑白分明的眼底。 就像闪电划过脑海,小孩意识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被极度的惊恐淹没了 快把他放下 你们不能救他,你们根本救不了他 但他喊不出来, 冥冥中所有悲泣都被锁在了那小小的身体里。他只能竭尽全力迈着小短腿跟着人群往前跑,跑着跑着看见担架上那男人竭力抬起身,浑浊的视线穿过人群与他对视, 然后慢慢开阖嘴巴, 大股紫黑色的血源源不断从他嘴里涌出来。 小孩站住了, 颤抖的瞳孔里映出了那男人的每个口型,他在问 “你不是要为我报仇吗” 铁锈味的风穿过树林,空地上烧着一口大锅,热气腾腾后是每个村民绝望嚎哭的脸。小孩站在树下,已经不记得自己吐过多少轮了,他咬牙忍着五脏六腑刀绞般的剧痛,拼命伸手想够到树杈上那团被鲜血浸透的迷彩服,想把它够下来抱进自己怀里,想把它展开穿在自己身上。 他曾经那么想得到它,这辈子所有痛不欲生的忍耐和颠沛流离的沉浮,都是为了得到那件破破烂烂、一钱不值的衣服。 但他真的够不到,不管如何竭尽全力踮起脚,枯瘦的指尖总差那么分毫。 风中细细的哭声此起彼伏,被卷上阴灰天穹,冤魂在这片土地上久久盘旋不去。他听见呜咽声穿过远处泼泼洒洒的罂粟田,穿过那口大锅上沸腾浑浊的热汽,穿过挑着迷彩服沾满了鲜血的嶙峋树杈;他听见那声音一遍遍悲哀而又无可奈何,问“你不是要为我报仇吗” 你忘记了吗 大火噼啪烧起木梁,照亮了血泊中两道一动不动的人影。呵斥、叫骂、纷乱脚步从屋外传来,一束束车灯在黑夜里乱晃,随即被隐没在爆燃的火光之后。 “爸爸,妈妈”小孩怀里那个更小的小小孩全身都在抽搐,他只能把手掌用力塞进小小孩嘴里,藉由这个动作徒劳地防止他哭喊出声“妈妈我的妈妈” 他的妈妈毫无生气躺在地上,眼珠凝固大睁,与衣柜缝隙中的小孩对视。跳跃的火光映在她脸上,让她看上去好像活了过来,甚至连冰凉的嘴都一点点张开,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为什么来不及救我们” 小孩恐惧地喘息着。 “你为什么不能拼命跑快一点,再跑快一点,来叫醒我们” 小孩紧紧闭上眼睛。他双手护着怀里那个更脆弱的城里娃娃,没法捂住耳朵,只能用力发着抖把头埋进膝盖间,然而那没有用。 那年轻母亲怨恨的面容已经深深烙进了脑海,她甚至从满地血泊中爬了起来,闪闪发光的眼底里满是悲哀“你救了我们的孩子,怎么能不替我们报仇” “你怎么能一走了之,你怎么能不替我们报仇” 不,我做不到,我已经尽力了 小孩精疲力尽地抱住头,黑瘦黑瘦的手指不断发抖,十个指甲里都满溢着血丝。 我真的尽力了 那瞬间小孩身形拉高、手脚变长,火把将少年身影投在隧道的墙壁上;不远处轰然巨响,气流将他冲飞起来,地下隧道轰然坍塌,将地牢、刑具、怒骂人声和横飞的子弹都死死埋进了地底。 他紧紧抱住怀里的人,剧痛中分不清全身上下的血哪一部分属于彼此,只有滚烫的泪水成串滴落在那张脸上,好像连心肝肺腑都要化作浓血,从眼眶中恸哭出来。 “快走”他听见那个人熟悉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只有最后一丝希冀勉强支撑着每一个字,说“不要管我,快走” 吴雩已经感觉不到痛了,耳朵里轰轰响,他知道那是他自己歇斯底里的号哭。 “你必须往前走,不能停下,也不能为任何事回头你要记住,想活下去就不能为任何人报仇” “你要往前走,永远永远往前走,别回头。” 血泊中的父母被火光吞没,滴血的迷彩服化作千万片灰烬,风一刮卷上天空。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光脚向前奔跑,穿过烈焰焚烧的村庄,穿过满目疮痍的大地,蹚过茫茫人海与千顷荆棘,奔向他人生尽头血灰色的苍穹 他不能为任何人停下脚步。 他永远不能回头。 “跳呀跳呀哎哟个煞笔”“顶上去顶上去快快发什么愣”“我艹你妈个菜鸡” 网吧吵吵闹闹烟熏火燎,角落一台不引人注目的机器后,吴雩猝然惊醒起身。 网管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还没来得及拍到他肩膀上,愣了几秒才讪讪收回来问“喂,这机器你还续不续啊,到点儿了都。” 吴雩一言不发,垂下满是血丝的眼睛,从钱夹里掏了十块钱递过去。 网管接过钱松了口气,心说还好还好,再不动我就要以为他熬夜猝死在这儿了。 吴雩重新启动电脑,在等待开机时看了眼窗外,天色阴沉沉的,已经是下午了。 手机里十几个未接来电,除了两个来自许局办公室、两个来自分局刑侦支队座机之外,其他都是廖刚他们几个的私人号。还有二十来条未读短信,一半都是廖刚的,有几条蔡麟的,一条孟姐的,一条张小栎的,内容不外乎都是小吴今天怎么没来上班老板今早脾气很糟,你们昨天吵架啦听廖哥的,回来上班,不要闹脾气小吴回来上班你人在哪有钱花吗回廖哥电话 没有步重华。 其实在意料之中,但亲眼确认过之后,心下还是有些微微的空。 像是被人挖掉了一块,风呼呼灌进去,令骨头都感到发凉。 吴雩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往下一拉短信列表,突然目光凝住了一条未读消息,来自铁血酒吧的老板胖丁,只有三个字 回电话。 吴雩看看周围,附近两台机器上都没人,前后数排都是逃课打游戏的学生,一个个戴着耳机大呼小叫,非常全情投入,这时候估计被爹妈走到身后都发现不了。于是他把电话拨了回去,才响两下就被接通了“哎呀我的吴小哥哥你可总算有消息了,你可千万别告儿我不接电话是因为加班啊,虽然你一直跟我艹你公司白领小职员的人设,但你胖哥哥我可是火眼金睛目光锐利” 吴雩不耐烦打断了他“你干嘛” 对面立刻收声,紧接着斩钉截铁“干” “” 吴雩刚要挂电话,胖丁赶紧“别别别,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我是来告儿你对方有消息了,今天晚上九点老地方,来吗” 吴雩眼皮微微一跳,心说这么快 他原本以为像这个数的局,从定时间到开擂起码要准备几天,没想到对方却安排得这么着急,像是一刻都不能等似的。 “你现在哪儿,最近没有头疼脑热菊花残什么的吧,要不跟老板请个假早点出来呗,我提前派人去接你准备准备,吃个猪蹄膀喝两罐红牛,话说你需不需要提前来个全身按摩” 吴雩说“我知道了,把钱准备好。”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显示屏已经暗下来了,黑洞洞的屏幕上隐约映出他的倒影,黑发凌乱、面容憔悴,整个人显出一种不正常的颓唐。吴雩伸手重重搓了把脸,手指用力插进头发中,心想今晚就有可能要拿到二十万了,加上这二十万钱够不够呢 应该还是不够的,也许还需要两个、三个二十万,或者更多。 以后没有工资拿,吃饭生活该怎么解决呢,早知道就等外勤津贴发下来再走了。话说回来,到现在都没来得及请步重华吃顿饭,每次就家里炒两个菜把他糊弄过去了,早知道应该郑重地、好好地请他一次,或者起码送他个袖扣领带之类的,以后也好留个念想 吴雩猝然闭上眼睛,咬牙在自己额角上重重捶了一下。 他咽喉用力一滚,抬头点开显示屏浏览器,登上了自己根本没用过几次的电子邮箱。那还是当初刚调来南城支队时廖刚让他统一注册的,其实机关单位里根本用不着,至今连垃圾邮件都没收到过几封,草稿箱里只有一封未发出的邮件静静躺在那里。 他点开那封草稿,屏幕上短短几行字映在他通红的眼底,没有人知道他为这几行字写了整整一夜。 那是一封辞职信。 其实早在当初来津海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但他没想到此时此刻却是这样的心境。 如果当初来的不是津海就好了。 如果没有遇到步重华就好了。 吴雩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点击发送,然后迅速退出邮箱,关掉显示器跟电脑,起身走出了网吧。 津海街头车水马龙,红绿灯在阴天之下来回变换。吴雩呼出肺里一整夜的浊气,把手机彻底关机,然后抬头看看天色,预估了一下时间和距离,有点犹豫。 嘟嘟 一辆黑出租停在路边,司机降下车窗探出头“小哥,去哪” “”吴雩扭头看看远处的地铁站,迟疑片刻,低头问 “去城郊能便宜点不” “经过三百多民警半个月轮班排查监控,终于从视频中捕捉到了那天晚上搭载陈元量的出租车,但司机根本对陈元量的行踪没有丝毫印象了,公司系统的行程记录也只能保留7天,根本排查不出陈元量可能的被害地点” 步重华推开会议室的门,一边疾步穿过走廊,一边心不在焉听身后廖刚迅速念那份已经不知道被反复揣摩过多少遍的报告,正要回刑侦支队,突然心脏毫无来由地重重往下一沉。 他蓦然停下脚步,胸腔无声缩紧,大脑空空荡荡,冥冥中仿佛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发生。 “哟”廖刚险些撞上他,“老板您怎么了” “” 走廊窗外天空阴沉,玻璃窗映出步重华严峻清朗的面孔,没人能发现那双琥珀色瞳孔正微微缩紧。 廖刚看看步重华的脸色,又想起今天一天没来上班的小吴,内心七上八下地虚起来“老板您没事吧” “没事,我只是” 步重华口袋里手机一震,是新邮件提示。 步重华平时工作用电话、微信和公安推送系统,邮箱只每天晚上临下班前或回家以后才看一次,基本连回复都不需要。但此时此刻那震动却像是某种电流般的信号,顺着神经噼里啪啦直击心脏,让他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来看了一眼。 下一秒,廖刚只见步重华脸色剧变,二话不说反手拨出一个电话,随即只听“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老板” 步重华挂断电话“吴雩人呢” 廖刚“啊” “你跟蔡麟张小栎今天给吴雩打电话发短信,他接了吗” 廖刚心说等等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联系小吴来着,“没、没有,我还以为他闹脾气,所以就” “去找他。”步重华声调冷静,但语速绷得极紧,“给机场、高铁、港口、长途汽车站、各大租车公司一层层发内部协查,看他的身份证有没有尝试离开津海,现在就去” 廖刚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等等等等小吴怎么了他要离开津海我们是不是要先跟许局打个招呼等等步队你去哪” 步重华一言不发,冲进办公室抓起车钥匙,大步流星冲下楼梯。廖刚飞扑到楼道扶手边,愕然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老板你去哪,你等等我啊” “我去吴雩家找一样东西,”步重华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头也不回喝道“去发协查通告,快” “是”廖刚慌忙跑了。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75章Chpapter 75 “能从一张照片中解读出这么多东西来, 步警官也算是个人才。”自称叫严正的年轻人向后靠在椅背里,这个坐姿让他视线自上而下,俯视着步重华“您这种人当警察可真是屈才,如果当初进军新媒体当ko,如今应该早混成百万大v了。” 步重华清楚感觉到了对方话里毫不掩饰的嘲讽,然而他无动于衷“过奖, 但我没有恶意, 只是好奇。” 说着他扬头瞅了病床方向一眼“幸亏我遇见了您,否则待会张教授就该醒了。” 确实, 病床上的老人呼吸已经不再像刚才那么深、长,根据睡眠理论来说,应该是已经进入了即将醒来的浅眠状态,再耽搁一会儿的话,说不定都能听见他们的对话了。 严正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是的,”他终于说,“我跟张博明的关系比较一般。” 步重华知道这句话差不多就是“我真的很讨厌张博明”的意思了。 “我是个现实保守主义者,张博明比较形而上学, 我们对很多事情有不同的见解。但我们之间没有矛盾,只是我室友比较喜欢他那种人完美、优秀、光芒耀眼, 对自己和他人都有极高的道德要求,并且高度理想化。” 严正鼻腔中笑了下,听起来有点复杂的讥诮和伤感“如果我室友还活着, 现在一定会选择远离这种人吧, 不过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明明是盛夏天, 步重华坐在病房里,却像是陷在了冰窟中,一阵强于一阵的寒意从每根神经爬上脑髓。 “步重华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人,也是自身最完美的理想主义者” “出了那扇门,太阳明天照样升起,你还是那个完美、优秀、荣光耀眼的步重华我本来就不应该遇见你。” 他以为那些带着酸意的形容词至少表达了吴雩对他的肯定,谁知那根本不是肯定,那从一开始,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隐晦的拒绝 “那你当年,”步重华迫使自己直视严正,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镇定地问“你当年就没有尝试过阻止你室友退学跟张博明一起走” “尝试过。”严正淡淡道,“但他有他自己要走的路,也有他自己要救的人。” 有他自己要救的人 严正站起身,对步重华一点头,语气平缓地下了逐客令“步警官,今天就到这里吧。老师还没痊愈,你改天再拜访比较好,不送了。” 无数个念头同时从步重华脑海中闪过,但姓严的已经抽身打开了病房门,眼神清晰强硬不容拒绝。步重华慢慢从沙发上站起身,停顿了半秒,才说“可是我” 咯吱咯吱 严正步重华两人同时回头,只见病床正发出轻微晃悠声,老人挂着输液袋的那只手无意识一抬,随即缓缓睁开眼睛。 张志兴教授醒了。 严正不悦道“你” 严正阻止不及,只见步重华蓦然快步上前,在病床边欠下身“您好张教授,我是步重华,久仰。” 叮一声电梯打开,吴雩走出门,棒球帽下的视线向周围一瞥,低头左拐走向尽头那间病房。 肿瘤专科这一层是全自费的单双人病房,病人数量不多,这个时段基本都回去睡午觉了。吴雩走到尽头一拐弯,就像贴在墙根的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只见拐角最后那间病房门口挂着病人姓名,写着三个字张志兴,但病房门上那块窗口的布帘却被拉上了,无法向里面窥视分毫。 一丝丝冰凉从吴雩心底爬上咽喉,他按捺着惊疑不定,向左右迅速一打量,只见旁边几间病房门有的虚掩、有的半开,但除了少数一两间之外基本都没有拉布帘。 其实只是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可能是病患睡觉怕打扰,也可能是晚上拉起布帘而白天忘记了再拉开。但就这一丁点细节都足以让吴雩像惊弓之鸟般紧绷起来,瞬间在心里不动声色地琢磨了几个来回为什么要拉上帘子 按时间看步重华应该已经到了,他们在里面说什么 他们有没有提到提到“我” 谁都看不出吴雩脑海中的剧烈挣扎,有好几秒间他甚至控制不住,想上前贴着门缝听里面的动静和谈话。但刚踏出半步,他就又改变了主意,想扭头飞奔回家收起所有现金,一秒钟都不停留地逃离这座城市,逃到天涯海角,逃得越远越好。 那两种冲动像拔河般在脑海中反复拉锯,但现实中只过了区区数秒,吴雩强迫自己站住脚。 冷静。 你必须先利用一切信息准确判断事态,才能做出那个可能一旦行动,就再也无法改变的决定。 吴雩低下头,周遭没有一个路人发现他的异样,甚至没有任何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半分。他就像个普通访客,低头往楼梯方向走了两步,下一刻只听查房护士推着小车骨碌碌经过,径直走到836房门前停下,敲了敲门 “护士换药” 几个出来打水的病人家属刚好经过,吴雩向四周一瞥,距离、角度在刹那间了如明镜。他无声无息地向右侧走了两步,身体微微一偏,向隔着半条走廊的836病房回过头;那几名家属恰好挡住他大半身影,只见护士推门而入。 那瞬间屋内情景一闪而现 步重华背对房门,站在床侧,隐约只见病床上的老人露出满头银发。 另外在床尾边还有个年轻人,根本看不清面貌,只现出一道轮廓。 毫无征兆的心悸突然直撞脑顶,吴雩眼皮狂跳起来,心想那个人是谁 这时护士反手把门一关,阻断了他的视线。 “” 吴雩在原地站了两三秒,胸腔起伏不定,眼珠一转收回目光。正巧这时不远处护工走进水房,而水房边上的楼道口,有背影在视线中呼地一闪,径直往楼上去了。 电光石火间吴雩视线一滞。 那是个年轻男子,普通t恤牛仔裤,脚上踏一双高帮短靴,脚步还挺矫健。这人刚才也在医院大门口,吴雩下出租车的时候习惯性往周围环境扫了一眼,隔着半条街看见他正跨下摩托车,当时便感觉这人动作很利落,没想到对方也是来肿瘤专科住院大楼。 这么巧 一丝怪异陡然从吴雩的直觉中升了起来。 “关于那个匿名用户在暗网发布的买家评论,有人认为对方可能是故意用这个方法,向外界传递某种坐标或信息。所以看到您的论文之后,我觉得这对我们目前的侦查方向有非常大的帮助,不得不冒昧前来请教您。”步重华顿了顿,略微一欠身“张老身体抱恙,却还登门打扰,真的非常抱歉了。” 护士已经换完输液袋出去了,张志兴靠在病床头,可能因为刚开完刀不久的原因有点憔悴,但能看出平时身体非常硬朗,五官隐约能看出老照片上张博明的模样,闻言摆了摆手“小手术而已,不是什么大问题,都是我女儿挂心太过才弄出这么大阵仗,为你们公安工作出一份力是很应当的。” 步重华低头道谢,对病床另一侧严正冰冷的视线只作不见。 “你们的看法不无道理,错误的数字证书配置可能暴露暗网服务器地址,而浏览器安全漏洞可能会暴露某个用户的真实i。根据你说的情况来看,嫌疑人故意留下不必要的买家评论,也有误导警方调查方向的嫌疑。”张志兴沉吟片刻,皱眉说“我有心现在就帮你看看,但将理论方法运用到实际侦查的过程中会产生很多困难,那种拿一个笔记本就能破解fbi防火墙的桥段终究只能出现在美剧里。要不这样,你先把相关材料和线索发给我,下周我出院后,回到我女儿家里,就立刻跟你们那边的网侦联系。” 老教授不愧是公大导师,在这种年老卧病的情况下都思维敏捷,表述清晰。步重华诚恳道“实在太感谢您了。” “不用谢,等真抓到了凶手再谢不迟。”张志兴叹了口气“你说的那个陈元量教授我也认识,虽然学科专业不同,但之前在北京开会的时候见过面。没想到再次听闻,就是阴阳两隔,真是令人唏嘘啊。” 那您是不知道陈元量跟鲨鱼、秦川等人的关系以及他怎么死的,您要是知道了,再唏嘘也不迟 老教授没察觉到步重华心里的念头,重重唉了声“时间这么赶,我怎么就偏偏病在了这个时候呢” 步重华说“不急,您慢慢养病。毒枭万长文已经潜逃了三十年,急也不急在这几天” “不,你不明白。”张志兴凝重地打断了他,“暗网犯罪真正形成规模只是近几年的事,我们的技术在更新,他们的技术也在更新,网安专家呕心沥血发现的安全漏洞,往往很快就会被对方打上补丁。这场脑力的彼此追逐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区区几天就足以改变很多局面,犯罪分子不等人呐” 步重华微微愕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一直没有吭气的严正出声劝道“那您也得把身体养好才能继续为公安工作出力啊。磨刀不误砍柴工,则不是您当初在技术课上教我们的吗” 张志兴欲言又止,苦涩地摇头笑了笑,片刻后终究还是没忍住“话是这么说,但如果早些年就能将这把刀磨好,如果早就能通过纯技术手段与暗网对抗,他们也不会也不会” 也不会怎样 刹那间步重华意识到了老人的想法也就不用张博明、解千山等人用潜伏卧底的手段跟踪暗网毒品物流,他儿子最终也不会死了 “我老了,经常想起以前的事情。”张志兴意识到自己失言,打住了这个话题,然后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才对步重华苦笑道“步警官贵人事忙,就不留你多坐了。暗网贩毒比常规贩毒更隐蔽、更凶险,你们领导的担忧不无道理,在侦查的过程中要务必小心谨慎哪” 步重华说“我明白。但再危险也得有人去做,不是我就是别的警察,危险是避不开的。” 张志兴愣了下。 “怎么” 老教授目光微微闪动,少顷低声道“也没什么,只突然想起来,你不是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 步重华反应极快,严正还没来得及开口劝阻,下一秒他已经脱口而出“上一个跟您说这句话的人是您儿子” 严正“步警官” 从那严厉的尾音来看他大概想把步重华立刻赶出门去,但步重华不为所动望着张志兴“我认识张博明,十年前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决定把卧底计划继续执行下去的吗” 张志兴整个人都呆住了“你你认识我儿子” “步警官”严正霍然起身低喝“差不多行了” 步重华沉声说“我不仅认识张博明,也认识解千山。我知道他们最后都不太尽如人意,然而总要有人” “你从哪里认识我儿子的你怎么知道他最后不尽如人意的”张志兴猝然打断步重华“谁告诉你的怎么说的是不是云滇姓冯的那帮人是不是” 步重华有点错愕。 严正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他们是不是也告诉你他是自杀,从医院楼上跳下去的对不对”张志兴脸涨得通红,怒道“不可能我告诉你张博明他不可能自杀我了解我的儿子,他无愧于职责、无愧于良心,他们怎么能到处跟人说他自杀呢” 步重华“倒不是,他们没有” 步重华意外得说不出话来,随即意识到张志兴不可能因为他一句话被刺激成这样,这是长久压抑却无人倾听的结果。果然下一刻只见张志兴强行翻身坐起,输液架差点哗啦倾倒“我跟很多人说过,我跟调查组每一个人都说过,他的死因调查就是有问题,这件事背后有很大的疑点但他们就不肯相信我的话来,步警官你评评理,你也认识张博明,你告诉我他是不是会自杀的那种人你告诉我云滇那帮调查组的鬼话你信不信” 步重华迎着老人悲愤的质问,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我” “好了老师,好了。”严正迅速绕过病床挡住张志兴,同时用眼神示意步重华快走“我知道,您先躺下,我知道。” “他们怎么能到处跟人说他自杀呢这不是在污蔑人吗步警官你也认识张博明,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张志兴明显陷入了应激状态,情绪激动亢奋得不能自已,逮着步重华就要强迫他同意自己的说法,又转向严正絮絮叨叨地非要他同意,严正只能强行把老人按在病床头上不让他动,又按铃叫护士过来重新扎针,严厉地使眼色催步重华快走。 步重华脑子非常乱,下意识地退后半步,在混乱中突然瞥见一物。 刚才被顺手放在茶几上的相框。 护士匆匆推门而入,老人的絮叨、严正的安慰、忙乱的脚步响彻病房,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步重华心念一动,无声无息地拿起相框退出门,闪身站在病房外大门边,躲在门里无法看见的角度,迅速扳开了相框背面的可拆卸铁钩。 这张照片上有张志兴的儿子,对老人来说可能意义非凡,他不能随便揣在怀里带走,必须看完立刻送回原处。因此步重华动作非常快,咬牙把四个背钩一一扳开,险些被划到手都没在意,嘎啦一声轻响拆开了多年未曾开过的相框背板,一张老照片忽悠悠飘出,被他眼明手快一把接住 他的推测没有错。 年轻人迫切想把相框从他手里拿回去,确实是因为照片背面印着每个人的名字,从第一排最中间的张志兴到右手边第三位的年轻人,顺序依次是 张博明,解行,江停。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76章Chapter 76 解行, 解千山。 那一转念间步重华想起了很多之前遗漏的细节吴雩背上的纹身,随身携带翻阅过无数次的专业书,对知识难以掩饰的渴求,口口声声精英阶级的酸意和羡慕,墓碑前哽咽的“我跑得很快了”然而“真的来不及” 十二年枕戈待旦,边境线生死游走, 确实有可能让人产生一种身份混乱的错觉, 把当年的天之骄子解行活生生扭曲成底层运毒马仔解千山。但吴雩在烈士陵园以及拳场外车里拒绝他的时候,那种卑微和自嘲却真的太过分了, 过分到根本不合常理。 他其实没有任何自我贬低的理由,他出身于警界至高学府,成绩是数一数二的优等生,就算十二年后归来没有评下功勋,那也只是纸面上少一道文件而已,宋局许局等人对他的照顾和支队上下对他的喜爱不是假的,甚至一直怀疑他的林炡也不可能有胆子当面跟他呛声,连拳这种违纪的事情都能被宋局胡扯八道为化装潜伏。 他可能会因为应激障碍而备受折磨, 但他不该因为别人的情意而感到恐惧。 步重华盯着照片上开怀大笑的少年,盯着他熠熠生光的眼睛, 无数疑窦升上脑海是什么让他不能接受我 那种骨子里的自贬到底来源于哪里 啪。 相框被人一把按住,步重华一抬眼,只见那年轻人站在他面前, 劈手夺走了照片。 “步警官。”他冷冷道, “你的过分程度真是令我叹为观止。” 步重华呼了口气“我确实没有恶意, 不过给你造成的麻烦非常抱歉,恭州市禁毒第二支队长江停。” 江停。 吴雩站在相隔半条走廊的拐弯处,没有人能发现他的瞳孔正剧烈颤抖,记忆的碎片当头扑面砸来 “你看到那个人了吗,跑在队伍最前的他叫江停。” “确实挺厉害的,咱们系里稳定前三,偶尔第一,射击枪法巨牛逼” “打球也很好上篮超厉害的” “明天要用的制服你也不帮我收一下,给你发短信没看见还是怎么着,还得我自己跑回来。”江停在身后走来走去,吴雩躺在上铺,面朝着墙,听见窗外雨线噼啪敲打着水汽氤氲的玻璃,宿舍里弥漫着灰暗潮湿的气味“哎对了,张博明约你钓鱼你别去啊,上次说好的跟我一块上自习,你那课再不补考试该挂了。” 如果把吴雩这辈子最不想再见的人排一个列表,江停排不上前三也至少该有前五。 他缩回身体,退到拐角后,感觉心脏嘭嘭一下下撞击咽喉,只要开口就有可能从嘴里蹦出来。胸腔痉挛产生的闷痛无时不刻刺激着神经,但他大脑却从未有过的清醒,甚至比当年卧底好几次遇到紧急关头时还要清醒。 他必须立刻离开津海。 已经到了无法继续拖延的地步了。 早在搬进津海居所时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所有证件、细软、现金都统一归类摆放,紧急时刻拎包直接走,这是他十年颠沛流离形成的固定生活模式。吴雩脑海中迅速形成一条清晰的路线,上牙深深切进嘴唇内侧,在血锈味中深吸了口气,从墙角中略回过头,最后望向病房门口 这么多年特种高危工作让他深深知道,在决定离开时心底里任何一丝留恋都会导致前功尽弃的后果,但只有这一次,他没忍住。 步重华站在那里,离他相距不过十米。 但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如此接近了。 那个男人深邃锐利的眼睛和完美的鼻唇线条蜿蜒收进衬衣领口,肩宽、腿长、挺拔好似利剑,用最挑剔的标准来打量都找不出任何缺点,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吴雩的视线从步重华全身仔仔细细地勾勒下去,像是要把这一幕的所有细节,甚至头发扬起的角度和衬衣细微的褶皱都深深烙印在灵魂里;然后他那口炙热腥甜的气终于彻底吐了出来,转身向远处走去。 但就在回头的同时,他眼角突然瞥见什么,动作一凝。 病房门边是另一道上下楼梯,步重华正面与江停彼此对峙,左侧隔半条走廊是吴雩,右侧对着楼梯口,一道向下而一道向上。 向上那一层楼梯的扶手栏杆后,有个人正站在那里,从吴雩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他一双穿着牛仔裤和高帮短靴的脚,小腿以上的部分被楼梯特有的三角空间挡住了;但对方站在那居高临下俯视的话,正好能将病房门口的步重华和江停两人尽收眼底。 是那个摩托车手。 他站在那里干什么 他在看谁 吴雩目光微沉,对危险的极端嗅觉霎时通过了每一寸神经 手机上的两张照片发送成功,摩托车手凝神等待片刻,手机振动起来,果然是那个他早已熟记于心的号码“喂,银姐” “没有更清晰的正面照了吗” “没有,”摩托车手穿过两侧病房,低声道“我跟了他几次都没成功,这个人太警惕了,哪怕在闹市区大马路上十米以内都是极限,他似乎有种躲避任何窥探的本能” 手机对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哼笑,微带讥刺,打断了他。 “”摩托车手迟疑数秒,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长久以来的疑惑“银姐,您为什么一定要我把这个人拍下来” 摩托车手还很年轻,他不像“三七”那家伙,十多年前就开始在东南亚当掮客到处捣腾文物,对道上很多秘辛都打听过一两耳朵。 关于“画师”,他只知道这名卧底当初潜伏在金三角毒枭塞耶那里,最后跟警方里应外合剿灭了整个集团,不仅把银姐的父亲塞耶炸死了,还帮中国边境武警抓住了闻名已久的亚瑟霍奇森。更多的内幕他只知道这人隐约跟银姐有些感情上的纠葛,还牵涉到银姐当年一个备受重视、非常厉害的手下,但这也是听“三七”说的。 他不理解为什么银姐在动手前,让他磨磨唧唧地跟了画师那么久,难道是女人天性里的嫉妒在作祟 “没什么原因。”银姐声音慵懒冷淡,说“你要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是我们这辈子都想不到原因的。” 摩托车手噤声没敢追问,他走到走廊楼梯前一顿,视线向下瞥去。 目标就在楼下一层。虽然他不知道这个人匆忙赶来肿瘤医院是为什么,但隐约感觉到画师的行为有点怪异,似乎隐藏一些很深的秘密。 “银姐,”他向左右扫视一眼,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动手” 女人在通话对面无声地笑起来,字音里溢出一丝丝狠意“你要是觉得自己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动手。” 随时可以动手。 摩托车手神经末梢蹿起一阵血腥的颤栗,轻声说“好。” 走廊另一端的几个护士结伴进了值班室,护工扶着蹒跚老人,踱步慢慢回了病房。午休时刻住院部安静了很多,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摩托车手挂了电话,按着扶手一步步走下楼,突然视线穿过扶手,瞥见下一级楼梯口站着两个人,不知道正面对面交谈什么,但其中那个较高的明显很眼熟。 咦,他心想,那不是画师身边那个男的,津海市刑侦支队长吗 他在这里做什么,画师没跟他在一起 等等,刹那间摩托车手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画师匆匆赶来肿瘤医院,举止行为不同寻常,难道他在跟踪这个姓步的 满腹疑窦陡然丛生,摩托车手敏感地意识到这中间存在某些蹊跷之处,他定了定神,站在楼梯上层摸出手机,对着步重华连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又放大拍了两张,迅速发给银姐然后清空,又发了一行文字查查这个人。 姓步的无知无觉,根本没发现自己被不远处的镜头偷拍了,与不论如何都拍不到近照的画师产生了鲜明对比。 也难怪,不是所有人都足够成为他对手的。 摩托车手心里一哂,刚收起手机,这时突然听见楼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不好意思请问护士,我刚打了个车,司机说南出口接,你们哪边通往南出口” “哦,直走到那边电梯往下,拐弯缴费处旁边那个就是。” 画师 摩托车手视线向上一瞥,闪电般做出权衡,果断贴边上楼,只见吴雩的背影从走廊远端一闪而过,消失在了徐徐关闭的电梯门里。 他要上哪去,回家 摩托车手没有丝毫迟疑,转身掠过楼梯,避开几个慢吞吞聊天的家属,嘭地推开防火门,大步流星冲进了安全楼道 一般人不可能从九楼下来而跟电梯同步,但摩托车手对时间卡得非常精确,甚至连这医院电梯每经过一层需要几秒都已经计算好了。空荡荡的楼道中回荡着蹬蹬蹬急促的脚步声,摩托车手风一般冲过扶梯拐弯口,身影在消防柜玻璃上一闪即逝,劲风呼过白墙上蓝色的指示牌8层。 在监控众多且人多眼杂的公立医院很难动手,但只要出了这里,城市中总有很多摄像头覆盖不到的死角,其中大部分区域都已经如精密地图般印在了他大脑里 7层,6层,5层。 摩托车手一个急转,靴底与地砖摩擦发出尖锐刺响,与此同时他猝然感觉头顶风声呼啸,阴影从天而降 嘭 说时迟那时快,杀手只来得及飞身跃起,顺楼梯一滚而下,双手咣当撑住墙角,猛一回头“是你” 吴雩落地、起身,手里拿着一个东西,杀手瞬间认了出来,那是自己的手机 “我还以为你真是我的仰慕者呢,没想到转眼就把目标转向了我们支队长。”吴雩扬手晃了晃手机,语气疲惫而讥诮“你这样朝三暮四是不对的,小弟弟,男人怎么能这么不专一呢” 摩托车手转过身,自下而上紧紧盯住了吴雩,慢慢笑了起来。 他年纪不过二十刚出头,面孔天生就像大学男生那样干净阳光,但眼神中却又浮现出职业杀手特有的冷酷和凶狠,反差之大令人不由心底发悚。 “您误会了,前辈。”他就带着这笑容缓缓道,“我对画师的仰慕是不会被任何人转移的,至少在您死前不会,不然我现在就证明给您看看” 吴雩眉梢微跳,下一秒旋风已至 杀手闪电跃起,凌空越过八九级台阶,快得仿佛一道弧形残影;半空那一脚发力足有上百公斤,当场把吴雩重重踹上了白墙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77章Chapter 77 轰隆 墙灰阵阵洒落, 吴雩一口血溢出嘴角,但连哼都没哼一声,躬身低头避过了杀手迎面而来的第二记鞭腿,头顶墙面唰拉蹭掉了一弧墙皮 吴雩原本以为这个只会跟踪窥伺的杀手水平相对一般,但一交手便知道自己彻底错了。男性在二十到二十六岁左右到达体能巅峰,速度、力量、反应都优化到顶点, 更可怕的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仅仅身体素质优越, 出手也往死不留余地,一拳裹着劲风贴太阳穴而过, 哗啦消防柜面爆裂,吴雩眼下瞬间被碎玻璃飞划出一道血口 那一拳的力道足以令人脑浆迸裂,要不是他躲得快估计现在已经横尸当场了。吴雩闪身向楼上连蹿好几级台阶,步伐微带踉跄,但年轻人转身一踩满地碎玻璃,像鬼魅般紧贴而上“传说中的画师也不过如此” 吴雩不答,刹那间已偏身避过两三次攻击,整个人也在不停往楼上退;杀手速度却比他快, 直至退到这一层楼梯顶部拐弯处,两人已几乎面贴着面, 年轻人一掌探向他咽喉 “还是说,您就想死在我手上” 电光石火间杀手指尖已触到了吴雩脖颈,但就在同一秒, 啪一声吴雩按住了拐弯处上一级扶栏, 借力飞身而起 呼 杀手只觉眼前衣角风声呼啸, 吴雩抓住扶栏的手臂撑起全身重量,关节几乎三百六十度拧转;他整个人在半空中旋身越过杀手头顶,紧接着嘭 仿佛电影里的特技镜头,没人看得清他的动作和角度。杀手连躲都来不及,被吴雩从身后一脚飞踢,迎面哗啦撞碎了楼道窗玻璃 这楼层加厚玻璃但凡没那么牢固,现在就已经整块坠下楼,粉碎成千万片了。 杀手耳膜震荡,两眼发黑,再强悍都不由眩晕了半秒。就在那半秒不到的空隙间,吴雩落地箭步上前,杀手只来得及转身抬手格挡,下一秒只觉天旋地转 吴雩腾起双腿绞缠到他脖颈上,两人同时失去重心,砰然摔地;那一记教科书般又狠又利落的剪刀脚死死缠在杀手咽喉处,颈骨登时发出了清晰的咯咯声 “年轻人别想太多,不要对画师自作多情。”吴雩喘息着问“谁派你来的” “”杀手脸涨得通红发紫,既而发青,手臂、大腿肌肉块块虬结,血管青筋暴起,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双手用力抓挠但无济于事,两人同时卧倒在地时的剪刀脚几乎是无法挣脱的。缺氧造成的窒息令他竭力挣扎,脚尖不停向前蹬,恰好蹬到了这一层的安全门,撞击让门板发出一下下“咣咣”的声响。 门外便是病房走廊,是随时都可能有人的 吴雩眼睛一眯,双脚越发收紧,强迫他整个身体上耸,脚尖便难以再够着那扇门“到底是谁” 杀手血红的眼睛瞪着上空,从咽喉处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来 “你还记得阿归吗” 霎时就像诅咒从虚空中炸开,吴雩瞳孔急速缩紧,力道下意识一松。新鲜空气趁机灌进杀手咽喉,那千分之一秒间他用尽全身力气,“咣当”重重蹬上安全门 门外一名护士疑惑地站住,紧接着又是一声 咣当 安全门板微微晃动,吴雩无声地骂了句,用尽全力屈起膝盖,硬生生把杀手的身体往上拖行了好几厘米,小腿重压在对方喉结上,颈骨陡然发出轻微折响 就在这时,吱呀 安全门被人从外拉开,吴雩只来得及一抬头,猝不及防撞见了护士瞪圆的双眼。 “啊啊啊”尖叫划破住院部大楼“来人啊” “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心理打探当年的事,但人死债消,解行当年的往事早就没有意义了,保密的唯一原因不过是为了考虑生者的心情。”江停冷冷道,“回去吧,步警官,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当年的张博明,我不想再跟你多说一个字了。” 江停不愧是个厉害角色,他前面所有的连消带打都不算什么,只有最后一句话实在太厉害,让步重华一张口就结结实实顿在了那里。 江停一颔首,拿着相框和照片就要转身回病房,脚步却又突然顿住。 两人仿佛同时听见了什么,步重华敏感地回头向楼道望去,虚空中微弱的音波隐隐震荡空气,蓦然触动了他的耳膜。 “来人”“拦住”“防火门” 江停眉梢一跳,突然只听步重华吐出两个字“六楼。” 六楼怎么了 下一刻躁动传至楼上,只听护士蹬蹬蹬跑上楼梯“叫保安快叫保安”“杀人啦,杀人啦” 仅仅几天前津海刚出过医闹砍医生的血案,步重华神经猝然一绷,没有丝毫犹豫,直接飞身冲下了楼 江停涵养再好都不由在心里暗骂了一声,顺手关上张志兴的病房门,刚要下楼却只听裤兜里手机响起,是严峫的专属电话铃。 “江顾问,江支队,江副教授你特么在哪儿呢咱俩说好了你一到津海看完病人立刻跟我会合,你别是中途放我鸽子出轨婚外恋去了吧还是在医院里碰上英俊小鲜肉医生了我可告诉你我这儿连玫瑰花床都” “没看见英俊医生,只看见一个姓步的sb。”江停一边下楼一边对手机迅速道“总医科肿瘤住院部六楼可能出了点儿事,报警让人过来看看,挂了。” 嘟嘟嘟 总统套房洒满玫瑰花的大床边,严峫莫名其妙盯着手机“姓步的sb” 津海为什么有那么多姓步的煞笔,可见姓步的风水果然等等对不起姨父,不是说你。 砰 防火门被重重砸在墙上,杀手借机掀翻吴雩,就像离弦的箭冲进安全楼道,在尖叫声中向下奔去 吴雩暗骂一声艹,刚起身就感觉胸肋受伤处剧痛,脚步不由踉跄了一下。 这人是谁派来的为什么知道阿归的存在为什么知道自己现在津海 不能放他走。那一瞬间吴雩心里闪过炙热清晰的杀念,知道自己今天必须把这个人留下来。 杀手呛咳疾行,又长又陡的安全楼道转眼将至尽头,再下就是负一层停车场了。他刚伸手要去开防火门,吴雩已从上一层挟风而至;千钧一发之际杀手扭头一躲、挥拳将消防柜狠狠打碎,劈手取出消防斧,照脸对吴雩直劈了下来 呼呼 锋利斧头在狭小空间内擦脸挥过,只听身侧墙壁稀里哗啦,被砸出了好几个巨大的豁口。吴雩被迫连退数步,转眼已贴墙再无可避,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熟悉的急促声响,是警笛 两人脸色同时一变,杀手敏锐地发现了什么 “哦看来你也不想让同事知道自己今天的行踪” 吴雩喘息不答。 杀手冲他阴冷一笑,丢下“跟我来”三个字,随即握着消防斧退后两步,反手打开消防门冲进了地下停车场。 哔哔 三四辆车正排队出去,最前头那司机亮灯急刹,后面接二连三的鸣笛响成一片。杀手侧身打滚越过车前盖,稳稳落地向前奔去,突然眼角瞥见不远处另一道门被推开,有人一边打电话一边大步流星冲了出来。 是那个姓步的支队长 这些条子本事没有,但怎么老阴魂不散 杀手心里有点烦,眼睛向四周一扫,同时医院附近的清晰地图像电子投影般出现在大脑里,下一刻果然看见前方立柱后有一道供行人出入的小门。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过去,只见不远处的步重华助跑跃起,一脚重重踩上引擎盖,在尖锐警报声响中落地起身,直挡在了他身前 “地下负一层停车场f4区”步重华喝道“嫌疑人持有凶器,当心” 手机对面传来辖区快速反应中队民警“是步支队60秒内到” 步重华摁断手机,定睛一看杀手的脸,脸色蓦然微变“你就是那个” 杀手摇头一哂“麻烦。”紧接着啪一声将消防斧转成刀背,呼地就向步重华腰侧狠劈而去 暗杀画师和在光天化日之下持械袭警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这杀手虽然有些年轻气盛,但对中国大陆的情况并不是完全没有了解,对步重华不敢用刀锋,怕当场宰了这个刑侦支队长,十分钟内就会引起全城搜捕。 但这一下即便是斧背,也堪称开山劈地势大力沉,要是砍实了当场就能把内脏撞成血泥步重华来不及收手机,但那瞬间他的反应速度惊人,把手机啪地往地上一扔,低头俯身夺过斧头,精钢斧身呼一声贴着脊背挥了过去,将旁边一辆车挡风镜砸成了千万碎片。 哗啦 车窗爆裂与尖锐警鸣同时响起,步重华顶着漫天碎玻璃就地翻滚、狼狈起身,一脚巨力蹬下栏杆上生锈松动的铁条,抄在手里发狠一挥,嘭地将杀手重重抽倒在地 当啷一声消防斧脱手而出,步重华知道根本来不及去捡,一脚踢中斧柄底部,沉重的精钢斧头登时打旋而出,贴地飞走数米,砰地撞爆了汽车轮胎。 杀手牙缝里“艹” 步重华抓住杀手衣领,把他头顶撞在旁边面包车身上,嘭嘭两下车身剧震,门把手那块溅满了血。剧痛让杀手杀性全起,再也不顾忌对方的刑警身份了,第三下撞头时突然咬牙向后一个肘击,步重华头被打得一偏,紧接着对方发力一个又狠又沉的后蹬,结结实实直撞上了他胸口 步重华整个人飞出去,哐当撞上另一辆面包车后窗,整面玻璃登时噼里啪啦爬满了龟裂纹。 下一秒杀手二话不说扑上来,步重华生生咽下一口腥甜,飞起一拳打得他喷出了满口血 “呸”杀手踉跄退后两步,吐出半颗牙,鼻腔中发出一声怒极的哼笑。 “原来步支队有两下子,是我失敬了,我原本以为你能混到画师跟前全是凭脸。”他双手在后腰一拔,缓缓抽出两把明晃晃的三棱刺,说“来,我这就来跟你道个歉。” 他说什么 他说谁是画师 步重华脑子里轰的一声,二十年前那个血色深夜当空砸来,他听见自己强行压抑的抽泣和衣柜外火把燃烧的噼啪,刀尖刺进人体的声响伴随毒贩疯狂叫骂“这俩条子还他妈挺硬,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不是” “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画师到底是谁” “那个画师 到底他妈的是谁” 步重华全身像被镇在深海里,强大的水压从七窍灌进五脏六腑,让他在那瞬间无法思考,甚至忘记了呼吸 就在这眨眼都不到的空隙间,杀手将三棱刺向上一抛,啪地反手抓住,自下而上猛刺向步重华脖颈 铿锵 千钧一发之际,斜里有人持匕一挡,以刀背精准架住了三棱刺,刀尖在咽喉前重重顿住,再无法前进分毫。 步重华如噩梦初醒,只见挡在自己身前的赫然是吴雩 三棱刺与匕首死死相抵,金属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杀手一挑眉,正撞上吴雩幽深的目光,只听他阴冷道“还不快跑” 杀手嘴角一勾,转身冲出停车场偏门,一头扎进了街巷。 警笛从四面八方而来,迅速逼近医科总院大楼,眨眼间包围了停车场。来取车的几个人早吓疯跑光了,周遭只有好几辆车被撞碎了玻璃,报警声此起彼伏,错落尖响。 “”步重华剧烈喘息着,一手死死攥着吴雩腕骨,沙哑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吴雩那张雕塑般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但不知是光线还是错觉,这个问题出口的瞬间,他整个人就像被冰笼罩住了似的,从眼梢眉角乃至于每根毛孔中都散发出毫无生气的寒冷。 “你觉得呢”他语调平平地反问。 “你说你喜欢我,说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去死,说这世上唯有你对我的情意无法隐藏;那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步重华” 步重华瞳孔不住颤抖,只见吴雩轻轻地抽出手,面上似乎是笑了一笑,向杀手刚逃出去的侧门退了两步 然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电梯门徐徐打开,里面是正拿手机打电话的江停。 “喂媳妇,我已经到医院门外了,离大楼出口还有二百米。”严峫在车流中一边腾挪辗转一边哔哔嚣张鸣笛,声音几乎是在吼“目击者说歹徒手里有消防斧而且非常危险,停车场周围全他妈堵上了警车,你可千万别出来啊听到没等我过去接听到没” 江停疾步走出电梯“行了我知道,我不等你还能等谁,我又不是津海本地的” 他抬起头,话音猝然一顿。 “喂喂媳妇喂” 十三年后的吴雩和江停彼此对视,相距数步,人声喧嚣和尖锐警笛都在那一刻哗然退去,整个世界化作白茫茫安静的背景。 “不可能”江停脸上血色唰一下退得干干净净,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你不可能” 吴雩在他震愕到极点的注视中低下头,无声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紧接着,他再也不看周围一眼,突然拔腿从停车场偏门中尾随杀手而出 步重华伸手一拦,却没拦住,江停失声吼道“你回来” 哔哔哔哔 街巷里不耐烦的鸣笛声起起伏伏,吴雩冲到巷尾,迅速一瞥左右,只见不远处动静一闪,是那个杀手 一辆派出所警车飞驰而来,但吴雩的脚步却丝毫没停,在民警疯狂鸣笛的同一时刻侧身翻过引擎盖,稳稳滚落在地,眨眼的延迟都没有,起身利箭般冲了出去。 “卧槽肯定是这小子肯定就是这小子”开车民警简直要疯了“快快快,追上他” 与此同时,数十米外的街巷交叉口,一辆嚣张的银色奔驰g65被结结实实堵在车流中,严峫一边不耐烦地探头向外张望一边对车载蓝牙“喂喂媳妇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我艹” 后视镜内照出一个年轻男生冲过街角,虽然动作极快,但严峫清清楚楚看见了他头上、身上沾着大块血迹。紧接着不到五秒,另一道熟悉的身影紧追不舍而过,那分明是他表弟的下属兼未来家属吴雩 “卧槽那不是吴雩吗”严峫这么多年的专业刑侦嗅觉猛然触动,顿时明白了什么,果断抓起手机熄火下车,嘭一声甩上车门“媳妇我可能看到那医闹嫌疑人了,我打个电话给我表弟,先挂了你务必待在医院别动,听见没喂” 地下停车场,江停抓着手机缓缓退到墙边,心脏怦怦怦重跳,冷汗顺着苍白的面孔汇聚到下颔,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步重华却蓦然听见了什么,内心霎时醍醐灌顶,劈手夺过江停的手机“喂严峫” 严峫刚要挂电话,猝不及防听到了自己表弟的声音,险些绊一个踉跄“你你等等我明白了,你就是那姓步的sb” 步重华“” 步重华一股邪火直上脑顶,刚要开口怒斥,严峫的怒吼却比他还大“你怎么得罪了你表嫂你到底干什么把他给惹毛了你拿他手机干嘛他现在人还好吧” “”步重华视线落在江停身上,大脑空白,茫然吐出一个字 “啊” 严峫一手捂头,简直要被自己表弟这惊世大煞笔给气蒙了。 这时他风驰电掣奔到岔路口,脚步一停,左侧是大街,右侧是更错综复杂的胡同;严峫举着手机原地环顾一圈,高达20的动态视力猝然捕捉到什么,视线牢牢定住了 只见大街尽头的红绿灯下,几辆车鸣笛哔成一片,紧接着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越过十字路口,两米多高的围墙当空侧翻而过,消失在了围墙后的建筑工地上。 严峫视线向上一抬,钢筋手脚架中是黑洞洞的建筑,半空中清清楚楚挂着一条横幅津海市遂宁路德意建设小区商住楼。 “你赶紧过来一下,这事有点不对劲,吴雩追着一个二十多岁全身带血的嫌疑人跑到建筑楼里去了。”严峫毫不犹豫地拔脚狂奔过马路,在周围愤怒的叫骂和鸣笛声中对手机急促道“我这就发即时定位给你,赶紧过来快”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78章Chapter 78 哐, 哐,哐。 脚步一级级踏上铁梯,在空荡荡的建筑内部回响。 这几栋商住楼是当初津海很有名的工程项目,但一个月以前因为发生彩钢房火灾,被政府下文件停工整治,目前还没完全复工, 整个工地上几乎没人, 黑洞洞的楼层内部散落着钢筋砖石,凌乱的手脚架堆积在水泥墙边, 有些恐怖片中鬼气森森的阴沉感。 “阿归已经死在了十年前,知道他的人也早被爆炸埋在红山刑房的地道里,骨头都该烂成渣了。今天你出现在我面前,那应该是该死的人没死,而且这个人还知道阿归和画师的关系。” 吴雩登上最后一级铁梯,站在楼层正中,停住了脚步。 “谁让你来的,塞耶” 周遭安静无声。 “还是那个我没有亲眼见证她死的人, ”吴雩环顾四周,用缅甸语缓缓吐出一个名字“玛银” 头顶突然响起一声比猫跳过房梁还轻微的噗声, 吴雩瞬间抬头、猝然扬匕,头顶黑影挟风逼近叮 金属火花迸溅,杀手从天而下, 冷兵刃撞击的巨力令吴雩滚地起身, 随即被迎面一脚飞踹出去, 轰然撞塌了大片手脚架 哐当 一辆闯红灯的外卖电动车急刹而止,险些翻车,但步重华连回个头都来不及,在外卖员破口大骂声中风驰电掣冲过十字路口,只见江停急促地低头看手机定位“快这里” 步重华一边狂奔一边伸手命令“把手机给我” 江停“想什么呢步支队,这是我的手机,你以为是啃了一半的甘蔗” 步重华“” 前方就是建筑工地了,四栋半成品商住楼阴沉沉矗立在天幕下。步重华脚步不停,一个侧手翻越过工地墙头,干净利索落地,正要回头看那个一脸弱不禁风的“表嫂”跳上来没,三秒钟后只听锵锵撞响,江停推开围墙边上生锈的铁门挤进来,用奇异的目光瞥了步重华一眼。 “” 闹市中的工地奇迹般安静,几栋进展不一的半成品建筑楼错落在各个方位。步重华喘息环顾周围,压低声音说“有个问题我真的好奇,没有冒犯的意思。请问你认识我表兄的时候图了吗” “没有” “那你是靠什么” “人格魅力”江停急促地喘着气,突然挥手“严峫这边” 步重华回头一看,严峫的模样颇为狼狈主要是因为他今天为了迎接江停,特地换了价格后面缀着一串零的衬衣长裤和意大利纯手工皮鞋,还打了发胶做了造型,拍个照片直接就能上杂志封面,但在坑坑洼洼的工地上来回搜索不到几分钟就全毁了。 “找不到”严峫气急败坏,紧接着冲江停“我不是让你待在医院别动等我去接吗” 江停自知理亏,没有回嘴。 严峫很不满意,转向步重华“你跟吴雩在搞什么赶紧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在哪” 步重华冷冷道“他不接。” “为什么不接” “” 严峫今天第二次被自己表弟这个惊世大煞笔气得要爆炸了“所以你到底干了什么,怎么又把你媳妇给得罪了” 步重华没理他表兄,强行定了定呼吸,仰头来回望着那四栋建筑楼。 几天没有下雨,工地尘土飞扬,干燥狼藉的地面上看不清脚步痕迹。 吴雩是故意放歹徒离开警察包围圈的,他冲出地下停车库的时间要晚一分多钟,这时间足够歹徒混在人群中销声匿迹,吴雩却能前后追逐他来到这建筑工地,这应该是他们彼此刻意造成的结果。 他到底正藏身在哪里,是否已经遇到了危险 层层叠叠的手脚架顶上是高耸的建筑塔吊,楼房尚未装窗,楼层仿佛天幕下一张张黑洞洞的巨口。步重华的目力和听力都被调动至极限,突然远处上百米外,与他们所在方位呈对角线的那栋建筑楼中间,手脚架哗然晃动,紧接着一道身影飞出窗口。 吴雩 步重华瞳孔巨震,随即只见吴雩一把抓住悬挂在楼体外的钢管,半空中稳住身形;那惊险一幕连个停顿都没有,他凌空荡起借力翻身,直接从窗口又翻回了楼层 步重华拔腿冲了过去“在那” 咣当一声闷响,吴雩后背砸地滑出,在满口鲜血涌上那一刻发力绞缠,以非常刁钻毒辣的角度用后腿弯卡住杀手脖子,登时把对方砸倒在了坚硬的水泥地面上。 “”吴雩一手握着匕首,一手撑地勉强起身,突然只见身前地上滴滴答答,是他鼻腔中接连不断滴出来的血。 “你不行了,画师。”年轻人用三棱刺尖钉在地上,借力站起身,喘着粗气笑道“承认吧,岁月带走了你的英名,是你消失的时候了。” 吴雩摇摇晃晃后退,用满是灰尘的墙壁支撑着脊背“玛银跟人骨头盔案有什么联系陈元量是不是她派三七杀的” 杀手没有吭声。 “看来你杀死我的把握也不是那么大,至少没有大到你表现出来的地步。”吴雩笑了声,“承认吧小弟弟,你也不确定今天在这里我们两个谁会消失,男人只会嘴上逞强是长不大的,明白吗” “你没必要激我,三七那种人攀不上银姐,警察抓到他也没用。”杀手淡淡道,“我不关心人骨头盔,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取代你的名字以及拿到赏金罢了。” 吴雩沉声道“你果然知道人骨头盔。玛银跟鲨鱼混到一起去了” 杀手不介意被他套话,反而扬眉一笑,神态间有点“你明白的”那种挑衅。 “得到人骨头盔的是秦川,三七却是为鲨鱼当掮客,你又是玛银的人。”吴雩抬头呼了口气“这三个人混在一起,我想不到是以什么共同目标为纽带总不该是桃色关系吧” 杀手并不回答,倒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感觉很有意思“我听说银姐跟阿归、阿归跟你之间有些老掉牙的情感纠葛,是不是真的” “”吴雩愣了下,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阿归跟我” 杀手扬起眉梢。 “你一定不是玛银的心腹,否则你会在她那听到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吴雩一摇头,遗憾地道“像你这种人一定不懂那个道理,取代画师不仅需要武力,还需要另一样东西” “什么” “脑子。” 杀手怒极反笑,闪电般已至眼前,三棱刺当眼刺来,被吴雩咬牙当一声挡住,两把刀身撞击的亮响震得人耳膜发痛 尽管有了刚才那短短片刻间的喘息之机,体能、反应、速度上的差异还是无法弥补的,在这种面对面的巨大压力下所有格斗经验和分析都无济于事。吴雩顺墙根一路飞退,眨眼功夫三棱刺与匕首已交激七八声亮响,再下一刻他后腰抵到硬物,是水泥窗台 身后已无路可退,吴雩瞬间后仰,腰身几乎弯成九十度,三棱刺于锁骨下一划而过,飞溅起一弧血星 当啷 吴雩掌间一空,匕首被打得飞旋而出,雪光夺一声深深刺进了墙上的砖缝。 杀手铁硬的手指钳住他前颈,三棱刺向上一抛、反手接住“我会谨记您教诲的,前辈”紧接着锋利刀尖就正正刺向咽喉 一切都快得无法表述,吴雩双脚腾起发力,正要带着杀手一块翻下窗台,突然轰隆 横里一人飞扑而至,速度快得简直就像一架高铁扑面而来,瞬间就把杀手生生撞飞了出去,两人同时在地上滚出十余米,轰隆几声巨响,撞塌了墙边两三米高的内部手脚架。 是步重华 “我艹,干得漂亮。”严峫跑楼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比这生死一幕迟了半秒才爬上来,他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比了个大拇指,气喘吁吁道“漂亮啊兄弟,没人能在你的bg里打败你” 吴雩呛咳出满口血,看也不看便一抹,箭步上前翻开砖石、墙灰、木头手脚架堆成的小山,把灰烟滚滚中不断咳嗽的步重华拉了出来“你他妈怎么找到这里的” 步重华狼狈不堪,一把反手抓住吴雩手肘。尖锐的石块在他脸颊上拉了一道血痕,从额角划到眼梢,鲜红的血珠不断流到下巴,让那平素冷漠的面孔凭空多了桀骜和戾气“你觉得呢” 吴雩喘息半晌,终于低下头苦笑道“我觉得你破相了。” “” 破相了也还是很英俊,刹那间吴雩心里闪过这么一个模糊的念头。不过他没有说出来,只短促地笑了声,沙哑而疲惫地道“我以为刚才是最后一次见到你了。” 步重华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七老八十躺病床上的时候再说这话吧” “咳咳咳” 杀手踉跄从手脚架堆里爬起来,满头满脸是灰尘血迹,模样不比吴雩好多少,视线依次从严峫、吴雩、步重华三人脸上环顾过去,最终定在步重华脸上,呸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真他妈晦气,又是你” 步重华眯起眼睛“三七” “他不是三七。”吴雩退开两步嘶哑道,用掌根抹掉鼻腔中源源不断流出来的血,说“他只是想要我这个人头的悬赏罢了。” 严峫敏感地“悬赏多少钱” 吴雩没吭声,摸出烟盒倒出根烟,不知道是因为强忍剧痛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点烟时手指微微颤抖,打火机在刹那间映出了他轮廓清晰深刻的侧脸。 这时楼下隐约传来警笛驰近和人声叫喊,当地辖区派出所的民警赶到建筑工地外了。杀手望着眼前环形包围的三个人,又扭头望了眼远处的街道,冷冷道“你们还不知道画师的项上人头值多少钱吗那你们应该连他当年在金三角的种种英勇事迹也没听说过了,真是可惜啊。” 步重华浸满血迹的剑眉一跳“什么意思谁告诉你画师在津海的谁派你来的” “没什么意思。”杀手笑起来“虽然我不是三七那不要命的贪财鬼,但画师的下落确实是三七告诉我的不,也不算是他直接告诉我,他先是告诉了我的主顾。” 警察都来了,他反而倒有点放松下来似的,视线自下而上斜斜投向吴雩,有点毫不掩饰的嚣张和要挟“至于我的主顾是谁” “闭嘴。”吴雩淡淡道。 步重华的视线在他两人间来回一逡巡,反应快得惊人,登时明白了什么,这杀手在赌 他赌吴雩会像在医院地下车库那样帮他从警方那里逃跑 “”步重华眼神剧变,心念电转,略偏头低声道“严峫。” 不愧是亲表兄弟,严峫在看见他眼色的同时就明白了什么,不动声色向楼梯口方向挪了半步,隐隐挡住了这楼层唯一的出口。 与此同时楼下脚步喧哗,警犬呼哧声一涌而近,追兵已经到了。 “画师前辈。”杀手微笑道,“不管您十年前是用了什么方法,当初您能逃出红山刑房,如今也一定能做到同样的事情,对吧” 人声越来越近,这一方空间却被反衬得越发死寂,除了几个人越来越紧绷的呼吸之外,连烟蒂落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吴雩仿佛没看见已经挡住了自己去路的步重华和严峫,他仰头长长呼出一口带着血锈味的烟,视线越过杀手,望向远处一望无际的天穹,抬手摸了摸右肩胛骨。 其实隔着t恤是感觉不出来的,但因为摩挲太多次了,指尖仿佛还是能触碰到那浅墨色振翅欲挣的飞鸟,就像打开了某个老旧留声机的开关。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万里天涯艰难险阻,谁知道分别后要多久才能见面”他听见过去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一字一句悠长平缓“只有飞鸟能一路向南,越过那遥远的千山万水,找到自己的枝巢。” “对。”吴雩垂下眼睛说“我当然能做到同样的事情。” 步重华眉头一紧,紧逼几步喝斥“吴雩” “在这脚印在这”楼梯下面脚步纷沓而至,远处几个民警同时叫起来“找到了找到了”“快” 吴雩最后深深地、用力地呼出一口烟,回头冲步重华莞尔一笑,那黑白分明的眼圈微微有一点发红,小声说“我也喜欢你。” 他挥手把烟头向身侧一抛,半空划出一星红光 步重华刹那间预见到了什么,失声怒吼“别” 但他伸手去拦却已经晚了。只见吴雩猝然发力向前,迎面抱住措手不及的杀手,闪电般带着他从空荡荡未建墙的楼层边缘冲了出去,急坠而下 这是八楼 “吴雩” 步重华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上前,严峫疯了似地在身后死命拉他,免得他失足从八楼掉下去。下一刻,步重华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难以置信的情景 急速下坠中的吴雩抓住六楼木架,整个人坠势一顿,哗然撞碎两层手脚架;无数碎砖断木裹着他在四楼又一顿,肩膀、手肘、膝盖侧依次做了三个缓冲支撑点,借力调转下坠姿势。他就像众目睽睽之下从天而降的猎豹,整个人凌空调转一百三十五度,落在二楼手脚架上时已经调整到双脚着地的姿态,弓到极限的身体缓冲了绝大部分惯性以他为中心的大片棚板同时龟裂,轰然坍塌 就在那千万片木块碎片中,他摔在工地土路上就势一滚,直滚出去十数米才翻身站起,胸腔当场震出来一口热血 “呼,呼”吴雩眼前一阵阵发黑,摇摇晃晃起身走了两步,颓然半跪在杀手尸体边的血泊中,从他裤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摩托车钥匙。 杀手来之前把摩托车停在了离医院差半条街的路口,但其实离建筑工地不远,这个方位肯定经过事先计算,就是为了他完成击杀任务后迅速逃脱吴雩剧痛的大脑里转过很多念头,强忍喉间沸腾的气血站起身,心想我最多只有三分钟。 建筑内部有部分缺失的扶梯用了爬梯代替,哪怕步重华中间往下跳,最快也要三分钟,不可能再短了。这个时间堪堪够他冲出建筑工地,混到最近的公共场所,迅速变装后骑摩托车逃脱。 吴雩呼出一口滚烫的血气,刚抬起头,突然整个人僵住 他前方数米处挡着一道身影,是江停 身后马路上警笛呼啸,人声杂乱,高处警察的咆哮和步重华的狂奔都被狂风一卷而去,汇聚着巨大都市的喧嚣,洪流般冲向天穹。 “过来,”江停喘息着,向吴雩伸出手“到我这边来。” 吴雩向后退了半步,那双颤抖的瞳孔倏然一定,幽深暗沉得反不出一丝光,攥着钥匙的手缓缓伸进了怀里。 但江停紧盯着他“你不记得我了吗,解行” “” “你还记得那天外面下着雨,你躺在宿舍床上,却没帮我收制服,害得我只能中途跑回来自己收的事了吗你知道我第二天因为制服没干就上礼仪台,被教官罚站了三个钟头,你当时还拍胸脯跟我保证请我吃三食堂的饭来着” 吴雩看着江停,似乎想动却动不了,怀里那只手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起来,那颤抖随即蔓延到全身。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在那些暗流涌动的岁月里,这个仅仅发生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平平无奇、过眼即忘的细节,却拥有怎样改变一切局势的意义。 “十三年了,解行。”江停尾音也奇怪地发着抖,像是强压着哽咽“过来,到我这边来。” 仿佛时间就此凝固,化作寂寥无声的长歌,远远消失在岁月微渺的光影里。 吴雩终于机械地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又一步,随即被江停紧紧拥抱住了,用力把他黑发凌乱的头按进自己颈窝里。 “听我说解行,你不该再往前走了,步支队很担心你,”江停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抑制住胸腔的剧痛,在吴雩耳边轻轻问“你觉得这样一走了之应该吗,嗯你觉得让他这么担心下去应该吗” 吴雩靠在江停肩上,全身就像绷紧到极限的弦,紧得好像哪怕再落下一片羽毛,都会令他在顷刻间粉身碎骨。 远处两道身影从建筑楼里一前一后疾奔而出,那是步重华和严峫,但江停撑着吴雩没有放手,把他的头脸按在自己肩膀上,终于听见耳边传来细若蚊蚋般极度嘶哑的声音 “不应该” 吴雩闭上眼睛。 那几个字耗尽了他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整个世界迅速旋转远去,他摔进了意识的深渊。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79章Chapter 79 “嫌疑人从八楼摔下去, 颅脑粉碎当场死亡,小吴口袋里找到了他碎裂的手机傍晚时经过技术队还原,可以看到嫌疑人生前经常跟一个尾数2369的号码进行通话,生前最后一个电话也是这个号码打来的,此外还有大量已清除的语音聊天记录” 吴雩好像漂浮在混沌的温水中,意识黑暗昏沉, 隐约听到有人在自己身边来回走路和交谈。 但他醒不过来, 疲惫到极点的精神被压住了似的,撑不开那层薄薄的眼皮。 “聊天记录能恢复吗”步重华站在病床边问王九龄。 “微信语音比较困难, 文字和图片相对容易。”王主任向病房外张望了一眼,靠近轻声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 “嫌疑人生前最后一条信息,是把你站在病房走廊上跟人聊天的照片拍下来,发给了这个2369。” 步重华面色一变。 但这还不算完,王九龄更压低了声音“根据医院监控视频显示,这张照片发出去后2分16秒,小吴突然出现在安全楼道里堵住了嫌疑人。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吴雩可能是因为发现对方偷拍步重华,才仓促之下猝然出手的 王九龄还想说什么, 步重华突然阻止了他,目光投向病床。 只见刚才还陷入昏睡中的吴雩挣扎起来,眼皮下可以清晰看见眼珠在移动, 呼吸急促短浅, 那是将醒不醒的典型标志。王九龄惊喜地嘿呀一声, 一脸慈爱想去拉吴雩的手,想趁机表达一下技术队对人美心善身手好的小同志的求贤若渴之情;但还没来得及开始他的表演,便被步重华不由分说拉走推去了病房门外。 “嘿你个驴脸你干什么,我不配拥有对小同志表达欢迎表达慰问的权利吗”王主任扒着病房门“我还特地带了两斤新疆大枣来探病呢瞧瞧我白带了嘛” 步重华一把拎走他手上那袋枣,叮嘱“下次记得连着花生桂圆瓜子一道带。”然后毫不留情呼上了门。 王主任“” 王主任面对硬邦邦冷冰冰的门板,新仇旧恨直上心头“你个姓步的,连卤蛋都不舍得分给技术队半箱,还好意思张嘴问我要瓜子” 步重华一转身,只见吴雩已经用手肘撑着床板,勉强坐起了身,满是血丝的眼睛望着步重华,就像要确认他真实存在于自己眼前,而不是做梦似的 “你” 步重华一把牢牢扶住他“别动。” 他把吴雩靠在蓬松雪白的枕头上,把床头上医生吩咐吃的药拆除出两片,倒了杯温水,递到吴雩干裂的嘴唇边,刚要喂进去,却突然被吴雩伸手抓住了。 “吃了。”步重华低声吩咐,“是止疼片。” 但吴雩没有动,目光涣散而神智昏沉,就这么一手抓着步重华的手,怔怔地望着他,许久才慢慢地问“你要抓我吗” “什么” 吴雩又重复了一遍“你要抓我吗” 天色已经很晚了,台灯橙黄的光映在他半边侧脸上,额角贴着的医药纱布边缘隐约露出血迹,反衬出头发异常的黑,而肤色又冷得发白,眼角眉梢有种疲惫、茫然而不确定的神情。 这是那天深夜车厢里那个绝望的亲吻之后,步重华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近距离地观察吴雩的脸,心里突然掠去一个荒谬的猜测是他吗 这个念头就像尖锐的碎冰投进心里,紧接着整个中枢神经都微微发起热来。 步重华看着咫尺之际的眉眼五官,试图找出与二十年前重合的细节,但确实已经太久了。不论再怎么竭力搜索脑海,凌乱破碎的回忆中都只有月光下清瘦矫健的背影,以及少年最后一次回头时,抹在他脸颊上的滚烫的血。 是你又回来找我了吗 可是,千里迢迢人海茫茫,阴差阳错的世事怎么可能如此凑巧 “你不好好吃药的话我就把你抓走。”步重华俯身靠近了些,鼻息几乎贴在吴雩脸颊光滑的皮肤上,冷冷道“抓起来关在家里,看你还能不能从八楼跳下去。” 吴雩小声道“我不跳了。” 顿了顿他又说“我太想弄死他了,对不起。” 步重华看着他红丝密布的眼睛“为什么你不敢让嫌疑人落到警方手里” 这次吴雩没有吭声。 “谁派他来杀你的” “” 吴雩一直沉默着,步重华伸手扳回他冰凉的下巴,“吴雩,你应该知道嫌疑人已经把我的照片发给他雇主了。咱俩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嫌我知道得太多,而凶手不会顾及我知道得太少。万一哪天出了事,大不了我做个糊涂鬼陪你一起上路,咱俩到了地下你再慢慢给我解释,好不好” 吴雩半晌没有动静,许久后终于屈起双腿,把胳膊肘顶在膝盖上,双手用力抹了把脸,满是伤痕的十指都插进了头发里。 他闭着眼睛,下巴颏上还残存着护士没擦掉的干涸的血迹,隐约顺着脖颈线条收拢到深陷的颈窝里。因为天生骨架轻,他锁骨深陷得非常明显,再往下三棱刺尖划出的血口几乎横贯前胸,医生说只要再往上一厘米就会伤到大血管,那顷刻间就生死难料了。 他就像一头在野外受尽了伤害的猫科动物,那全身上下的累累伤痕,反而从骨子里淬炼出了一种锋利到极致的、惊心动魄的美感。 “那个人叫玛银。”吴雩从手臂间发出沙哑的声音,“是塞耶的独生女。” 塞耶,十年前红山刑房,吴雩被张博明放弃险些暴露的那次卧底任务;也是他十三年艰辛岁月中最早、最辉煌的战功。 步重华敏感地问“你不是说塞耶的势力已经被全部消灭,连亚瑟霍奇森都被抓了吗为什么他的独生女逃脱了” 吴雩深吸一口气,眼前浮现出地道里摇晃的火把、地面上蜿蜒的血迹,以及胸肋下插着一把刀,难以置信摇摇晃晃退后的少女。 他自上而下重重搓了把脸,说“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从炸塌的地道里逃脱的。应该是当时手软了。” “你手软了” “嗯。”吴雩顿了顿才说“可能当时还是年轻。” 步重华有一丝诧异,他以为吴雩这样的人,狠起来是天崩地裂都不会有半点手软的,但随即又似乎想到了什么。 难道他跟那个玛银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 吴雩不敢让嫌疑人落在警方手里,是不是正因为怕他吐露出这一点 步重华舌根上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他知道以吴雩的行事风格,如果他有一件事无法自圆其说,那么这件事背后的内情一定比他表现出来的疑点更大十倍、百倍,甚至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嫌疑人说三七攀不上玛银,而玛银知道人骨头盔,也就是说她、秦川、鲨鱼现在应该绑在一起了。”吴雩喃喃道“但我想不到有什么共同利益能把他们绑在一起,难道只是为了取画师的项上人头” 画师。 步重华呼吸微微一顿,半晌问“你为什么要给自己起这么平常的代号” 他这句话语气平常,没有任何异样,听不出丝毫试探的意味。但那瞬间他的目光却紧紧锁定在吴雩脸上,似乎想从那疲倦苍白的脸上找到二十年前那个血腥夜晚的蛛丝马迹。 但出乎意料的是,吴雩的反应很平淡而且很正常“代号是特情组起的,跟我自己没关系。” “那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吗” 吴雩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但以前听张博明说,二三十年前有一个边境卧底也取了画师为代号,最后功成身退,而且后来结局非常好。所以可能他们觉得画师这个称号,本身就带有一点吉利的兆头吧。”说到这他半是调侃半是自嘲地笑了笑“说到这个,可能正是托了这个代号的福,我才能活着回来呢。” 这是步重华在短短24小时内第二次猝不及防从别人嘴里听见张博明这三个字。 步重华这个人一向冷静、锐利、不动声色,有种年轻上位者特有的锋芒毕露的威势感。但此时此刻在安静私密的病房里,他思维却罕见地混乱起来,只看着吴雩,很多话堵在喉咙口不知道该怎么说。 吴雩仰起头也看着他,视线从他俊美的眉眼轮廓、挺拔的鼻梁脸颊上来回逡巡,小声问“你怎么啦” 他们两人距离非常近,步重华坐在病床沿,两手插在西装裤兜里,扭回头定定望着自己脚下的地面。他思索时有种沉静的气韵,吴雩盯着他常年严苛自律锻炼出来的宽肩、窄腰、结实的大长腿,看了好一会才收回目光瞧着病床被子,过几秒却又忍不住去看他,这次不巧正对上了步重华突然投来的视线。 “吴雩,”他欲言又止地顿了下,才沉声问“我有时候是不是让你也联想起张博明” 虽然是个问句,但他尾音却是平直的。 吴雩没想到他这么问,当时就愣住了,足足过了好几秒才摇头笑起来,大概本意是想佯装调侃,但唇角弧度一拉开就流露出了真实的情绪“不,不会。这世上会喜欢我的估计也就你而已。” 然后他好像忍了忍,但没忍住,伸手小心地碰了碰步重华另一边额角上的纱布 “而且你比他完美多了,就算破相了也很好看,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会喜欢我。” 步重华心里最深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戳了一下,突然抬手抓住了吴雩的手指,俯身吻上了那干涸而柔软的嘴唇。 中间赠送300字ao3 步重华略微分离稍许,然后抓着他的手举到自己眼前,凝视着那新伤旧伤无数重叠的五指。 吴雩那只左手跟美好的形容词不沾边,擦伤还在渗血,三根骨节都有轻微错位,皮肤下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他不自在地缩了一下,但还没来得及出声抗拒,步重华就把他的手贴在唇边,温柔亲吻他瘦削的手背、细长的手指,连因为颤抖而略微变色的指甲都没有放过。 仿佛连伤口都没有那么痛了,从指尖到全身的神经都浸泡在温水中,舒服得让人鼻腔发酸。 吴雩撇开视线想把手抽走“不好看,你别嘶” 他的话被轻微刺疼打断了,是步重华突然一咬,在他无名指腹上留了一圈齿印,晃了晃说“先留个戳,虽然待会你也就忘了。” 吴雩沉默下来,怔怔坐在暖黄色的光晕里。 “我没有那么完美,其实远远不如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喜欢上我,像突然收到了一件非常珍贵的礼物,不敢相信又患得患失。”步重华低头笑了声,然后抬眼看向吴雩,他毕竟还年轻,眼底闪动着无法掩饰的炙热的情意,说“其实我也担心有一天你会对我失望。” 步重华确实是太年轻了,想不到为什么江停能用短短两句话在顷刻间取得吴雩的信任,也没有想过为什么耗尽半生疲于奔命的人,会突然舍得拿出全部的勇气,试探着停留在某个风险极大的岔路口。 吴雩不太敢正视他的凝望,瞅着自己被紧紧握住的左手,心里感觉有一点荒谬。 我怎么可能会对你失望呢 我永远都不会对步重华这个人有丝毫失望。 步重华略微靠近,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这时病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咣咣咣被敲响了,是严峫“步重华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他们两人同时一愣,又是更急促的咣咣咣“开门快点” 步重华剑眉锁紧,起身打开反锁的病房门,一个字都没来得及问就只见严峫迎面扔来一手机,劈头盖脸道“吴雩上热搜了。” 他指指吴雩,又指指手机,面色极不好看“高清,露脸,视频。” 步重华脸色剧变,扭头与吴雩对视,同一时刻吴雩的手机在床头柜上响起,是林炡 “我在南城分局,立刻让步支队回来一趟。”手机对面,林炡坐在灯火通明的办公里,网页上一排排刷新的文字正沉沉映在他眼底“五分钟前,the assassation arket网站榜单突然开始更新,暗网对你的人头发布了新一轮悬赏。”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80章Chapter 80 “哇”“跳下来了跳下来了”“牛逼” 视频长达二十八秒, 晃动得非常厉害。开始五秒钟只是从侧面对着空旷的建筑楼层,紧接着只见两道身影紧贴着从八楼一跃而下,其中一人炮弹似的直接摔了下去,另一人则砸碎几层防护网和脚手架,落地后直滚出去十数米,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在这过程中拍摄者一直在大呼小叫, 同时拿着手机快步跑近, 直到吴雩站起身那一刻来到工地铁丝网外,迅速放大了镜头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手机,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视频截图中吴雩满是鲜血灰尘的脸却一点也不模糊,只要稍微有心做一下锐化,甚至能称得上是高清图。 随即吴雩跌跌撞撞走向另一边,镜头被工地堆在铁丝网边的建筑废料挡住了,拍摄者惋惜地叹了口气“老铁双击666哈原创不易,给个爱心” “艹你麻痹。”严峫低低咒骂一句,再次重重摁断了手机。 南城分局信息技术办公室亮如白昼, 林炡皱眉紧盯着他那个从不离身的笔记本显示屏,只见深黑色的网站页面上闪烁着一排排密集刷新的荧绿色文字。严峫吸了口气稳定情绪, 一手撑着办公桌沿俯下身,皱眉道“这到底什么意思” 2257na画师 untryrc stataive oo sizebtc546 2258na画师 untryrc stataive oo sizebtc618 2305na画师 untryrc stataive oo sizebtc756 “the assassation arket 20,暗网著名的暗杀市场。”林炡顿了顿说“确切形容, 是众筹杀人市场。” 严峫简直被震惊了“这玩意还带众筹的” “对。这个网站的玩法是, 管理员将被暗杀者的名字贴在列表上, 所有希望他死的人会把比特币投进死亡池,并提出对这个人死亡时间的猜测,死亡池里的所有奖金都会被猜测最准确的那名用户拿走。但你注意到这里有个悖论,谁能真正预测到另一个人死亡时间呢只有凶手本人。因此这个网站的真正用途其实是招募杀手,你看到的每一次刷新,都是有人为买下画师的项上人头多加了一份筹码。” 匿名网络放大了人性中最恶的那一面,杀人不再需要花费很大代价,仅仅一两百美金就可以成为人群中的凶手之一。 严峫瞳孔微微缩紧,猛地回头看去。 江停后腰靠在窗边一言不发地抽烟,吴雩低着头坐在旁边的大转椅上,烟头在下垂的手指间忽明忽灭,眉角、手臂、右大腿和左脚踝上都打着医药绷带,身上穿着宽大的白色短袖t恤,领口处隐约可见纱布血迹,深蓝色兜帽衫把半边脸颊都遮住了,只留下一小段笔直的鼻梁,以及天生往下落的沉默的唇角。 “”严峫想了想,低声问“就没有办法把目标从这个死亡池里买下来吗” 林炡说“有,你出更高的价格给网站就可以。但那有什么意义呢如果真有人愿意花钱买他死,只需要再标出一个比你更高的价就能把画师放回死亡池,你觉得金三角那些被画师潜伏过、捣毁过、破坏过运毒路线的毒贩掏不出这几十万吗” “那如果我一次性把价格抬到” “没有用,画师最值钱时悬赏高达1082409个btc。”林炡无奈地打断了严峫,说“你应该庆幸现在死亡池里的筹码只有区区几十万,因为暗杀市场现在出了个新玩法。一旦众筹超过100个btc,他们就会” 严峫心里陡然升起一丝冰凉的预感“就会怎么样” 林炡张口欲言又止,表情十分复杂,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步重华边打手机边裹着一身寒风疾步而入“行我知道了,立刻通知附近巡警埋伏定位,辖区民警上门带人。另外网信办那边有消息随时通知我,待会我去跟宋局打招呼行,随时保持联络。” “怎么样了步支队”林炡立刻问。 “拍摄者是个在附近拍快手的,账号i都查出来了,原始视频也已经被删除。但微博上转发太多,目前只能跟网信办打招呼批量屏蔽关键词,外加后台人工撤热搜。”步重华放下手机,声音冷静紧绷“你们这边怎么样” “还好,加码幅度已经慢下来了,现在也只有不到8个btc,可能是因为网信办批量屏蔽动作比较快的缘故,视频传播度并不” 林炡随手刷新,紧接着话音一顿。 步重华敏感道“怎么了” “” 诡谲莫名的荧光幽幽映在林炡眼底,他像是被定住了似的,连瞳孔都一动不动。 所有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他面前那笔记本电脑上,连吴雩都抬起头。步重华上前两步,站在办公桌另一侧,声音轻得像是唯恐惊醒一个噩梦“发生什么事了” “”林炡向后靠进椅背里,苦笑道“你不是想知道死亡池超过100btc会发生什么事吗” 严峫一愣,紧接着望向最新那排幽灵般闪烁的数字,赫然只见刚才五秒内数字已经翻新,死亡池赫然显示着btc1082409 跟画师一年前被悬赏的最高奖金一模一样 “你现在可以看到了。” 网页自动打开新窗口,模板仿佛是上世纪90年代流行的聊天室,顷刻间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匿名用户被系统加进来,屏幕飞快滚动了足有上百行;下一刻屏幕刷新停止,sysad账号出现,群发出一张高清锐化过的视频截图 津海市中心建筑工地上,吴雩衣着凌乱、狼狈不堪,半跪在一具四分五裂的尸体边,眉眼五官清晰可辨。 sysad: ee everyone to todays auction sysad: reserve rice btc1082409 sysad: any bid 聊天室内空白无声。 “超过这个金额后,系统会自动开一个竞标场。”林炡望着显示屏,每个字都无比缓慢而凝涩“出价最高的那个人可以指定杀手接标,可以指定死亡时间,也可以决定画师的死亡方式。” 办公室安静得可怕,虽然灯火通明,但窗外幽暗的深夜却仿佛从窗隙门缝中流进了室内,把每个人的呼吸道都淹没至顶。 步重华每个字都像是裹在寒气中“刚才还不到8个比特币,是谁把价格提到了108” 林炡如梦初醒,立刻上手点开刚才的页面,只看了一眼就“没用,匿名,只有竞标胜利者才会公布id。” 江停上前俯在电脑边“暂时还没人出价。” 林炡说“不会有人再出价了暗网上买人头的均价不过区区一万美金,这已经翻了多少倍” 能出得起这个金额的人必定是大毒枭,没有人会再跟他竞标 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正紧盯屏幕上这方寸之地,而页面一片空白,空气中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越来越紧,管理员账号终于发出一行公式化的文字 btc1082409 cag once btc1082409 cag ice btc1082409 st ca st ca 步重华蓦然扭头,正对上吴雩的目光。 吴雩脸色苍白地望着他,那一瞬间他很像自己十三年前进拘留所时留在档案里的老照片,沉静、俊秀、眉目清楚,仿佛那些风刀霜剑颠沛流离的岁月都不曾存在,一切伤害和恐惧都未曾发生。 步重华心里像是被重重打了一拳,突然回头把手伸向林炡面前的键盘,但就在这时,空白屏幕上突然动了 匿名买家参与竞价,比特币200 那瞬间所有人肺里氧气被瞬间抽空,林炡眼前发黑,耳膜轰鸣,心脏都要停跳了,半晌才从牙缝里硬挤出来“这他妈是什么人” 身后响起严峫的声音“我。” 林炡“” 吴雩“” 步重华“” 严峫拿着手机,扭头打量了吴雩一眼,谨慎地问“你会跟我表弟结婚对吧,婚姻法司法解释二第十条规定悔婚彩礼是要退赔的,你知道吗” “”吴雩张了张口,虚弱地“啊” 林炡短短几分钟内经历了跌宕起伏过山车式的动荡,连忙喝了好几口水,才勉强把喉咙里的心跳压下去“你你现在要把押金交给网站,切记注明是要把画师从死亡池里买出来,不然等下你会突然升级成暗杀市场的,回头你就要跟督察组好好解释了” “等等”步重华盯着网页“还没完” 匿名买家再次出价 轰然一下无声巨响,刚才隐隐骚动的竞标场就像油锅般炸了起来,飞快刷新的屏幕上赫然显示着最新出价比特币1000 竞价直接破了半亿 林炡那口水差点从胃里反上咽喉,江停脸色瞬变,步重华霍然起身,严峫当场脱口而出一个字“艹” 吴雩一把按住严峫的手机“不用竞了。” “但你” “assassation arket的竞标体量没那么大,后台系统会有限制,除非投标者有管理权限。”吴雩咽喉上下剧烈一滑,嘶哑道“这世上肯不计代价弄死我的人也只有那一个而已。” 严峫“谁” “我。”鲨鱼看着显示屏微笑道。 加长越野车在漆黑的山路上颠簸前行,前方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光灯像两道光刀般切进夜幕。鲨鱼意兴阑珊地关了竞标场页面,拿起手机打开,再次点进那个已经重复了好几遍的视频,瞳孔深处的屏幕亮光犹如两簇幽幽鬼火。 “哇”“跳下来了跳下来了”“牛逼” “你曾经说,一年前你受邀去中国边境时,画师曾以买家接应的身份潜伏到你身边,相处了好几天。”前排副驾上的秦川从手机上抬起头,瞥着后视镜问“那几天他肯定在不间断向警方放出你的行踪消息,为什么你从头到尾都没发现任何不对劲” “我发现了,但搜不出卧底是谁。”鲨鱼缓缓地说,“而且如果你见到那个时候的画师你也不可能想到是他。” 车厢里的手机视频还在播放,建筑工地上,吴雩从冲天灰烟中踉跄起身,大口喘息着,鲜血破闸似地从眉骨直下鼻梁、唇角,从白皙的下颔一滴滴打进脚下地面。 他就像是一棵从地狱中拔地而起的藤类植物,自深渊探出悬崖,向天穹开满了妖异的花。 “您好hii先生,我是胡老板的人,受命前来接应您和您的车队跨境。”那个年轻人肤色很白、头发乌黑,说话清晰敏捷温和有礼,开口前眼底先带着三分笑,快走两步伸手与他紧紧一握,白衬衣黑西裤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精悍身材,“接下来的几天里,由我贴身保护您的安全。” 边境赌场监禁室,地上那个缅甸马仔被打得不成人形,年轻人白衬衣松了两个扣,皮鞋尖居高临下摁在马仔脸上,并不介意对方满脸血迹脏了自己的鞋底“hii先生去赌场的行踪是谁放出去的,你们当班那天溜出去干了什么” 马仔鼻涕眼泪一齐下,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哀嚎,拼命挣扎想要求饶。 年轻人垂下鸦翅般的羽睫,眼底似乎有一点温柔的惋惜,紧接着脚下猛然发力,在惊天惨叫声中踩爆了马仔的一颗眼球 “您问以后吗能为您这样的老板工作当然是三生有幸了。”年轻人胳膊肘抵在露台栏杆上,向夜空轻轻呼出一口烟,漫天璀璨星光都映在他含笑的眼底“但我出生在掸邦,活到现在全亏东家给一口饭吃,如果接受您的邀请而抛弃东家的话,岂不是忘恩负义了吗” 鲨鱼在视频前闭上眼睛,那一刻他仿佛再次看见记忆烙印了无数次的场景十六楼落地窗陡然爆裂,漫天碎玻璃裹着一道身影当空而下,撞碎数道挡雨棚,寒光转瞬直逼眼前;那瞬间他确实是恐惧的,但当恐惧统治全部感官后,又有一丝激动的颤栗从神经末梢传进脑髓。 鲨鱼从创办马里亚纳海沟起就有些唯心主义,他知道那是一种因为极端敌对而油然产生的,“我终于等到你了”的宿命感。 “虽然我觉得你在自己的竞标场上掏钱有点左口袋出右口袋进的感觉但你赢了。”秦川盯着手机屏幕,语气有点一言难尽“该你选择杀手接标了。” “接标” 秦川诧异地回过头,只见深夜晃动的车厢里,鲨鱼靠在后座上挑起眉毛,一手撑着脸颊,另一手打开了电脑前置摄像头,闪光灯随即打在了他若笑非笑的蓝眼睛上。 然后他按下开始键,如沐春风地对镜头道 “一年不见了,画师,希望你一切都好。” 秦川几乎无声地“哎呀我艹” “当你看到这段视频时,一定已经猜到了竞标的人是谁。然而不用担心,我并不想指定哪个杀手从背后给你一枪,或者用什么残忍变态的方式把你五马分尸;我只是想跟你友好地打个招呼。” 万众瞩目的竞标场上空突然切入鲨鱼笑容满面的脸,随即是the assassation arket网站首页、暗黑维基、马里亚纳海沟;这世界上无数生存在黑暗角落中的人同时停下了鼠标,对电脑瞪大了眼睛。 南城分局办公室,兜帽衫下吴雩的眼珠似乎凝固了,一动不动地盯着直播视频。 “我真的很高兴你还活着,很高兴只属于你我的好戏还没有散场。” 暗网最大的老板之一、北美著名大毒枭微笑着靠近镜头,仿佛透过屏幕,再次看见了年轻人倒映着熠熠星空的眼睛 “除此之外,画师,有个问题我一直很想问你” “如果抛开作为警察的职责和名义,如果抛开所谓的信念和忠诚,如果你现在仍旧孑然一身;你还敢不敢重新出现,像当年一样,站到我的面前”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81章Chapter 81 “吴雩”步重华站在二楼客卧门边, 一手拎着吴雩那满行李箱的家当,另一手抓着几件t恤冲楼下喝道“你这几件破了的布我给你扔了啊” “这人你记得吧,当初跟我们一起打篮球的黄鹏,晚节不保进去了,一搞刑侦的竟然能贪那么多钱还有这个,王新欧, 当年老抢你的暖壶用, 警体考核打不过就赖地上,前两年抓捕的时候被刺了好几刀, 现转去了检察院搞预审” 步重华蹬蹬蹬下楼一看,果不其然沙发上两颗脑袋正挤在一起,手里拿着个相框嘀嘀咕咕,吴雩竟然还戴着他那副只在看专业书时才戴的无框眼镜。 “严正教授,”步重华双手抱臂冷冷道,“请问您这几天是打算把整个大学四年事无巨细跟步小花同学重温一遍是吗” “步小花”猝不及防被点名,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是的,大花, 我们老年人就是这么喜欢忆苦思甜。”江停安然道,“还有是副教授, 不要强行提咖谢谢。” 步重华心说强行提咖是什么,大花又是什么鬼,你就算跟严峫学会了口嗨那也明明是阿花所幸最后一丝理智让他控制住了, 没有让阿花两个字从自己嘴里脱口而出。 他呼了口气转向吴雩, 语调貌似异常平静, 但眼底却闪烁着上级领导机关巡查基层似的利光“我待会要回局里了,你是要跟他一起待家里还是跟我一起去上班” 这个问题可以把“待家里”和“去上班”都直接省略掉,简化为清晰明了的中心思想你是要他还是要我 吴雩霍然起身,毫不犹豫“要你。” 江停一句挽留没来得及出口就被哽回了喉咙里。 步重华微微一笑,转身上楼拿车钥匙去了。吴雩一扭头掩着半边嘴,小声说“今天局里发外勤津贴” “”江停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赶紧去吧,好好干。” 鲨鱼的直播视频一夜之间传遍暗网后,部里立刻安排了一系列侦查措施,同时在津海内部加强巡查、重点保护,连吴雩在铁血酒吧打黑拳的事都顾不上追究了。宋平的意思是过两天吴雩出院后直接安排在津海公安局保护性居住,许局却认为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小年轻难道能在单位值班室搭个行军床一住几年吗对个人生活也不好啊。 最后两人商量半天,又综合了吴雩自己的意见,决定干脆让他搬到步重华家去,小区监控完整保安密集,还省了被保护人的食宿费用,一举数得。 为此许局还挺不好意思,主动找步重华谈话,保证说经过部里专家分析,暗网的外国犯罪分子暂时追不到津海来,他人身安全受到牵连的可能性是很小的,让他不要有思想负担,不要觉得组织不关心他的个人安危。 步重华却正色表示说我是光荣的人民警察,即便个人安全受到牵连也义不容辞,组织千万别觉得我有任何思想负担,要知道苟利国家生死以许局非常感动并赶紧打断了他。 一辆牧马人从车流中驶进刑侦支队大楼门前,步重华把车停在惯常的位置上,熄火放手刹,从钱夹里抽出一张五十块钱,拍进了莫名其妙的吴雩怀里“拿着。” “干嘛” 步重华微微一笑“许局说你搬过来住,叫我别收房租,每天食宿补贴五十块当买菜钱。” 吴雩立刻从善如流把钞票收下了,正色保证“好的队长,今晚我就去买菜” 步重华赶紧表示不要了,根据他对这孙子的了解,今晚家里买来的“菜”应该只有两个馒头、半条鱼配一根葱。 吴雩的几件破布几件破t恤大短裤都被步重华毫不留情扔了,上身穿一件质感厚实精良的全新白t,下面是深蓝色警服长裤和软底系带皮鞋。他真的是那种只要稍微拾掇一下就能从里到外焕发出光彩的人,这警院里随处可见的常服在他身上显得腰窄腿长、精悍利落,说是年轻精神的实习生都有人信。 步重华目光微微一动,心里有些发热,但在光天化日之下面皮略薄,便咳了一声别开视线。 这时只听“哎”一声,吴雩刚要下车,突然又想起什么“对了,我那天辞职应该已经传开了吧,你怎么跟他们解释我又回来上班这事的” 步重华说“也没几个人知道,就咱们支队内部解释了一下。” “怎么解释的” “你想知道” 吴雩有点好奇“想啊。” “你想让我告诉你” “想啊。” 步重华“” 吴雩“” 两人在狭小的车厢里面面相觑,吴雩一头雾水,步重华一言不发;然而如果拿小桂法医的放大镜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位满脸高冷的步支队长此刻有点毛细血管扩张、红细胞聚集、瞳孔辐射肌收缩的微妙生理现象,文艺点形容就是在欲言又止中带着一丝隐秘矜持的期望之光。 吴雩仿佛明白了什么,眼底浮现出微许笑意,从车窗向外扫视了一眼,然后回头两根手指勾住精英阶级的衬衣领,发力勾向自己。 这个吻短促而深入,两人嘴唇甫一分离,只见步重华脸上扩张的已经不仅仅是毛细血管,而是角静脉、角动脉、眶下静脉、颜面动脉都要一起扩张起来了,别过头用力咳了好几声才不动声色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吴雩面色微微发红,笑道“没人看见,赶紧说” “其实也没什么,我就告诉他们” 嘭嘭嘭 半开的车窗被拍了好几下,只见车外王九龄弯着腰,一脸兴高采烈“哟,小吴来上班啦身体养好了没呀姓步的赶紧过来正找你呢,关于那个陈元量手机最后一次与基站交换信号的定位分析结果哎你这驴脸瞪我干嘛” 空气一片安静,只听步重华一脸森冷眼神肃杀,指骨关节嘎嘣发出了一声格外清脆的亮响。 “小吴”“哟,小吴回来上班啦” 吴雩一出电梯门,就在刑侦支队走廊上受到了比平时热情十倍的慰问,平时只要没有任务就瘫在边上各自抠脚的同事个个都过来打招呼,每张脸上都写满了难以掩饰的肉痛和惋惜,张小栎那全支队闻名的智商低谷甚至想用他刚抠过脚的爪子来拉吴雩的手“小吴哥你想开点,人没事就好,其他得失都是命中注”话没说完就被老刑警一巴掌把头打掉提溜着跑了。 所以步重华到底跟人说了什么 吴雩满怀疑窦地进了办公室,廖刚、蔡麟、孟姐他们竟然都不在,能打听底细的只有一个宋卉这姑娘是真的抗打击能力坚强,竟然还在刑侦支队实习,此刻正熬夜熬得花容憔悴,坐在办公桌后用手支着头一点一点地打盹。 吴雩想了想,看周围没人,走到她身后“宋卉” “” “宋卉” 还是没反应。 吴雩俯在她耳边轻轻道“你上热搜了” 那瞬间宋卉就像被蜜蜂蛰了似的跳起来,披头散发一脸惊恐,咣当差点带倒了椅子“什么热搜为什么上热搜爸你听我解释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去跟纪检委小小小小吴哥热搜呢,热搜呢” 吴雩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捂着眉角,肩膀微微抖动。 宋卉终于清醒过来,哭丧着脸一屁股坐下“小吴哥你吓我干嘛,你哪怕说步支队叫我去搬高腐尸蜡也比说我上热搜了好啊哎你这么快就出院了吗” “我跟你保证你走后门进支队这点事闹不上热搜。”吴雩放下手,眼底带着未尽的笑意,问“廖哥跟蔡麟他们上哪儿去了” “出去翻垃圾桶啦。”宋卉长长打了个哈欠“陈元量的被害地点一直确认不了,步队就说要先从抛尸地下手,技术队给裹尸麻袋做了残留物理化分析,说是有什么什么磷酸氢铵、硝铵、氯化铵” “氮肥生产原料。”吴雩打断她道,“被害地点跟化肥厂有关” “对,与被害人手机最后一次跟基站交换信号的地点也一致,那儿有个化肥厂。所以廖哥编了几个探组轮班出去找抛尸的线索,主要就是翻垃圾箱和垃圾回收车。”宋卉眨巴眨巴眼睛,问“小吴哥你真的没事了吗你不用在医院多住俩月” 吴雩向周围瞅瞅,俯身靠近她,一手挡着轻声问“你哥怎么跟大家解释我那事的” 这还是宋卉第一次看到吴雩收拾得那么干净利落,也是第一次和他靠得那么近,只见那鸦翅般的睫毛盖着明珠似的眼瞳,脸颊不由微微发烧,扭着手指头嗫嚅道“也也没多解释什么,小吴哥看开点就好,都已经过去了” 吴雩说“没事,你说,我撑得住。” “你,你不会再干傻事了吧”宋卉不放心地瞅瞅他,又不好意思多看,红着脸低下头“步支队说你辞职是因为买彩票中了五百万,觉得下半辈子够花了就不来上班了。” “”吴雩问“那我现在为什么又来了呢” “因为你兴奋过度把彩票给丢了,失落之下一时想不开,跑去建筑工地跳楼,但因为身手太好导致八楼掉下来都没死,大彻大悟之下决定重头再来,拥抱生活,回到南城分局重新小吴哥你怎么了” 吴雩一手死死摁着自己不住抽搐的额角,半晌才长长吸了口气,说“没事,就觉得拥抱生活不错,今晚让你们步支队也感受一下拥抱生活。” “陈元量手机最后一次跟基站交换信号,是在城郊北边化肥厂与金河路交叉口往东二百米,时间是当天晚上一点零三分,然后就机卡分离了。根据法医尸检报告分析,陈元量的死亡时间在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半之间,再结合裹尸袋上的微量化学元素分析,各项证据都显示凶案现场就发生在城郊化肥厂附近,那里的荒地也适合凶手作案的条件。”王九龄敲敲桌上的理化检验分析结果,凝重道“但关键是,上百人次的警力在附近搜索了七天七夜,连垃圾桶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任何痕迹,来证明那里曾经发生过凶杀或抛尸。” 桌上放着几个巨大的物证纸箱,电线、被害者衣物、裹尸袋被一片一片编号放在透明袋里,大摞大摞的技术分析报告摊了满桌子。 视侦、理化、痕检、法医各自都有一堆事要忙,现在却只能围坐在长桌两侧打哈欠,眼巴巴瞅着站在桌边凝神看报告的步重华。 “老步”王九龄从老花镜上方缝隙里瞅过来,问“你有什么意见” 良久后步重华终于放下材料,皱眉道“我只有一个疑问,为什么要去翻垃圾桶” 王九龄双手一摊“不然呢翻那城郊千顷荒地吗” “固体垃圾要经过垃圾转运车、二级转运站、分拣、收缩、再运送,最终才到达津海市北道村填埋场,凶手难道不怕在任一环节中被人发现尸体吗” “很明显他不怕啊。” “不像。”步重华沉吟道,“凶手代号三七,真名姓向,是道上有名的掮客兼杀手,案底应该是非常丰富的。根据刁建发交代,他在对陈元量动手前很可能是杀死年小萍、高良庆两人的凶手,即便年小萍暴雨被害和高良庆尸体被船桨打碎这两个案子有一定巧合成分,也不能忽视凶手本人强大的反侦察能力,以及对现场清理的极度缜密。这样的人不会放任尸体在转移过程中随时可能被人发现,倒不是因为怕不怕,而是这种可能性本身代表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我觉得以凶手的控制欲,是不太能接受的。” “有道理哎。”王九龄撑着下巴思索“那如果凶手自己把尸体送进了填埋场呢北郊金河路离北道村垃圾填埋场车程近一个小时,也不是不可能等等,谁他妈三更半夜大张旗鼓地开汽车去填埋场啊” 王九龄自己把自己给驳倒了,索性问“你觉得呢,步同志” 步重华呼了口气,揉着额角,半晌缓缓道“我觉得你要考虑一个七十岁老人的行动能力。如果凶手约他出去见面,陈元量是不会大半夜往金河路那种荒郊野岭跑的,他应该能想到三七是个杀人犯,而且他对自己有灭口动机。” 王九龄在办案时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肯听人劝,想了想说“我寻思着也是,如果陈元量一个老头大半夜打车去了荒郊野岭,司机应该是能记得的,不至于完全没有印象呀那难道被害地点不是北郊金河路,手机信号和裹尸袋都是故意迷惑警方的手段” 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正的凶案地点又在哪呢 “先散了吧,坐在这里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步重华撑着额角一挥手,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物证留在这,我自己再看看,下午叫廖刚他们把痕检从金河路带回来吧,暂时别去翻垃圾桶了。” 技侦们唉声叹气地稀稀拉拉往外走,王九龄唏嘘拍拍步重华的肩,又叮嘱几句,然后把文件包往自己咯吱窝底下一夹,离开了会议室。 屋里只剩下步重华一人面对着满桌物证袋,他剑眉微微拧着,目光沉静凝定,脑子里不知道在飞速思索什么,突然手机叮咚响了一声。 吴雩领导在哪儿呢 “”步重华嘴角不自觉浮起一丝肉眼几乎难见的角度,言简意赅回复了一条开案情会。 他放下手机,想了想又没忍住,再次拿起来一字字输入你来吗 然而还没点击发送,突然身后虚掩的会议室门被咚咚叩了两下,随即响起吴雩幽幽的声音“领导,你竟然开会玩手机,晚上给我吃鱼我就不举报你。” 步重华一回头,只见吴雩一肩靠着门框,歪头微微挑眉,眼底闪烁着戏谑的神采。 步重华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你来找领导干什么” “来教领导拥抱生活,”吴雩揶揄道。然后他起身走到会议桌边,望着满眼琳琅的物证袋,随意扬了扬下巴“你们这是在” 话没出口,突然他被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从后裹住了,身体向前被顶在桌沿上,好闻的雨林气息顿时从上而下笼罩全身。 “不用教,学会了。”步重华问,“然后呢”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82章Chapter 82 “然后我就要被监控拍下来放上墙。”吴雩一字一顿咬牙道, 用力把步重华的手掰开脱出身,呼了口气“以风纪不整为理由扣发奖金了” 步重华莞尔“没事,要扣也是咱俩一起,有难同当。” 吴雩对他的塑料感情应声而裂,“那不行,要扣扣你的, 我的奖金就跟祖国领土一样一分也不能少” 钱是步小花同志最后的倔强, 相当于小桂法医的甜筒和蔡麟的午餐盒。步重华终于忍不住笑起来问“你攒那么多钱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要告诉我真的是为了买房” 吴雩敷衍道“造桥修路, 捐希望小学。” “那是好事啊,我跟你一道捐,还可以拉着严峫一起捐,怎么样” “那不行,不是我捐的小学我好意思自任当校长吗”吴雩随手一拉步重华袖子,把注意力转开了,让他看那张铺满了麻袋碎片和现场照片的会议桌“你们刚才在这儿讨论什么呢” “商量陈元量的被害和抛尸地点。”步重华听出他是想把话题岔掉,知道追问也没用, 把刚才的讨论简单重复了一遍,又说“所有证据都指向他是在北郊化肥厂与金河路交叉口附近荒野里被害的, 但廖刚他们已经带辖区派出所民警轮班搜一个星期了,什么都没有。如果综合当地的地形条件,再考虑被害人的心理跟行动力, 我觉得凶手对警方故布疑阵的可能性比较大。” 吴雩点点头, 想了想问“那如果凶杀现场是在一辆车里呢” “有可能, 凶案发生第二天下了场雨,可能会冲刷掉现场车辙但还是没法解释凶手是怎么把尸体弄去北道村垃圾填埋场的。” “扛着” 步重华摇头“死人很沉的,就算陈元量身材瘦小也勉强吧。” “来,来,实践出真知,”吴雩摩拳擦掌,示意步重华转个身“你过来咱俩来试试。” 步重华按着桌沿“等等等等,你再想想” “来来来试试嘛。”吴雩不由分说俯下身,一手按着他的背一手勾腿弯,猛然发力“唔”地一声,步重华不由自主双脚离地,两人同时发出一声痛苦的“艹” 咣当一声步重华回到地面,踉跄几步才站稳,只见吴雩也是扶着桌子不断喘气,说“十十秒。你重心太不配合了” 步重华啼笑皆非“你就是想公主抱我吧” 吴雩“把你当公主还不乐意了” 公主抱比肩扛难多了,不过公主没告诉他的是最近自己其实在减肥,因为跟吴雩同居会导致增重,必须先减下几公斤来以备不时之需 步重华笑着摆手,说“凶手不可能是把尸体公主把尸体扛进填埋场的,发现尸体的地方离大门口还有几百米路呢。我看要么是三轮车,要么就是用了拾荒者的板车。” 这比较有可能,凶手可以混在黑夜中零星的拾荒者中间而不被发现。但这又意味着另一件事,就是凶手在填埋场附近必然有一个抛尸中转站,到底是哪里呢 他俩头顶头研究了会儿,还是毫无线索。吴雩开始还不断提出各种猜测和看法,后来只能拉一张椅子坐下,笑着搓了把脸说“我不行了,推理这个事情看来我是真的不擅长,还是领导你赶紧行一下吧。” 可能因为确实大海捞针毫无线索,这次步重华心机地回避了他到底行不行的话题,一边把物证袋挨个登记装回纸箱里,一边笑道“这跟你没关系,刑侦局那么多专家不也束手无策么。再说破案也不是靠推理,摸排走访、监控视频、讯问技巧、现代刑科才是刑警破案的法宝,那些本格推理你看个情节就行了,不要当真。” 吴雩欲言又止,片刻后微微笑着问“要不你教我破案呗” 步重华动作微顿,抬眼一瞥他,面上似乎有点愉悦,但嘴里却淡淡道“怎么不让你老同学教人家是警校专门教这个的,以前还是一级警督呢。” 吴雩“” 吴雩说“啊,是啊,谢谢你提醒我。等等我去给他打个电话,看他今晚有没有时间” 步重华闪电般提溜着吴雩后领把他拉回来,笑着呵斥“你敢回来陪领导把这桌上物证清了” 江停对步重华产生的微妙心理刺激简直是百试百灵,再这样下去就要发展为杀手锏了。吴雩笑着回来,帮步重华收起上百张现场照片,再一笔一笔写物证登记表,把林林总总几十个编了号的透明袋依次装回去,突然手臂被步重华轻一拍“不对,编号26654的电线要跟其他几袋电线分开登记。” “为什么”吴雩斜着一抬头。 “其他几段是捆绑尸体用的,只有这一段用来扎住裹尸袋口,你放装麻袋的物证箱里去。” 吴雩心说你事儿可真多,依言起身把那个编号26654的物证袋放去另一个纸箱,然后坐下继续写登记表,写着写着笔突然停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拿起其余几袋电线观察片刻,又把编号26654的电线拿回来对比了一会。 “怎么了”步重华停下手上的事情。 “26654比其他电线更新。” “更新” “唔,你看它颜色比其他所有线都更鲜亮一点。” 步重华接过两袋电线,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少顷突然道“不,不是,铜丝老化程度是一样的,只是其他线的包漆有点褪色,而且” 而且褪色不是整条电线都褪,是一段一段呈规律状的,没褪色的部分油漆鲜明度和26654差不多。 这代表什么 仿佛深水下某种巨物模模糊糊现出轮廓,步重华隐约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他拿起另外几条捆绑尸体的电线,发现虽然每条电线褪色部分的长短都有所区别,有的每隔四五厘米左右褪一段,有的每隔三十厘米左右才褪一段;但总体都呈现出一定的规律性,就好像是 “” 闪电猝然划过混沌,步重华整个人醍醐灌顶,一把抓起手套戴上,三下五除二拆开物证袋,把那几条血迹斑斑的电线抓在手里,扭头问吴雩“帮我把宋卉找来。” 吴雩愕然道“干嘛” “捆她” 五分钟后,支队长办公室。 宋卉“” 吴雩“” 气氛一片凝固,就在那死一样的安静里,宋卉终于颤声发出了来自灵魂的质问 “就算你要拒绝我表白,也不至于用捆过尸体的绳子把我绑起来塞麻袋里去吧” “自己缠上,快点。”步重华指着面前那盒刚从公安局食堂抢来的保鲜膜言简意赅地吩咐。然后他大概看到宋卉一脸人生被颠覆的表情,叹了口气说“全支队只有你身材跟被害人最相似,我有什么办法” 宋卉一脸欲哭无泪看向吴雩,吴雩立马摊手表示爱莫能助“没事,就绑一会,领导都安慰你了。” 宋卉悲愤欲绝“说我身材像一个七十岁老头原来算安慰吗” 步重华坚持那是安慰,宋卉无计可施,在绝望的气氛中抽抽噎噎用保鲜膜把自己胳膊腿都一一缠了起来。步重华还盯着看她缠得够不够密,有没有留下缝隙,不时吩咐“别省保鲜膜,对,这儿再多缠两圈。” “他怕保鲜膜磨破绳子沾到你,”吴雩善意地安慰。 宋卉还没来得及感到一点点聊胜于无的慰藉,只听步重华诧异道“什么我怕证物上的dna碰到她就被污染了啊。” 宋卉“” 但凡宋卉对上热搜的恐惧稍微轻一些,她现在就已经哭嚎着冲出门找稽查组告状去了。 “对,你别那么僵硬,放松点,被害人当时还没有产生尸僵。”步重华捆得很快,把她双膝并在一块用电线虚虚地缠绕上去,起身逡巡两眼,抬手就把吴雩拉了过来“你们看这电线。” 宋卉额头抵在膝盖上望着自己的大腿麻木道“没有们,谢谢。” 吴雩定睛一看,瞬间发现了异样 以被害人在裹尸袋里被捆绑的姿势,再结合体型腿围,电线变色的部分都统一在身体左边,整齐划一贴着裹尸袋内侧。 也就是说,这部分电线不是被使用过才变色的,而是在抛尸那一路上,由于维持左侧卧倒姿势的尸体与裹尸袋内侧相贴,而导致的摩擦褪色 “赶紧把电线从她身上解下来”刹那间吴雩脱口而出,难以置信的宋卉还没来得及感动,只听他失声道“只要搞清电线和裹尸袋摩擦多久才会褪色到这个程度,就能知道凶手走了多长时间才到达抛尸地,我们就有希望找到凶杀现场了” “”被捆起来的宋卉拼命挣扎“我对人性的希望还有人管管吗” 半小时后,王九龄风风火火冲进办公室,只见步重华、吴雩、宋卉、小桂法医、刚翻完十八个大垃圾箱汗流浃背赶回来的廖刚几个人围成一圈,每人手上一条电线一个编织袋,各个闷头用力擦,地上还散落着好几段摩擦过后颜色深浅不一的试验线,分别标注着不同的字样“大力摩擦10”、“轻度摩擦30”、“中度摩擦15”整个办公室里充斥着洗脑式的的嚓嚓嚓、嚓嚓嚓。 “别擦了对比出来了”王九龄兴奋地吸了口气,猝不及防吸进一肚子腐尸垃圾和橡胶摩擦混合的诡异味道,但井喷的肾上腺素让他完全没在意“轻度摩擦25分钟后的那根电线褪色深浅度与捆尸线最接近,而北道村垃圾填埋场往外骑车25分钟,果然有一个二百来户的城乡结合村” 步重华一抬头“叫什么名字” “小北庄” 众人霍然起身,步重华拔脚就往外走“通知辖区巡警治安,带上分局痕检,立刻出发搜村” 红蓝警灯在天幕下飞驰,尖啸的警笛在目的地一公里外齐齐关闭,少顷团团围住了这座荒野上凋敝破败的小北庄。警车门接二连三砰砰甩上,凌乱的脚步包围整个村落外沿,惊呼尖叫声络绎不绝。 “警察”“不要乱跑”“请配合协助搜查” “各回各家,不要恐慌不是来查暂住证的”蔡麟抓着一个抱小孩的妇女,举着陈元量的照片大声喝问“见过这个人吗有没有印象见过吗” 妇女带着哭腔一个劲摇头“没见过,不要赶俺们走,俺不去收容所” “不是赶你去收容所的,我们是刑警刑警不管这个知道吗哎你刚出生的小孩你不能这么抱”蔡麟一边正大嗓门嚷嚷,突然手机响了“喂张小栎你干嘛不用步话机,你他妈又把装备落车上了是吧” 手机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三秒钟后蔡麟一跃而起,匆匆道“老板老板” 步重华站在警车前一回头,只见蔡麟举着手机,直愣愣迸出仨字儿“找到了。” 嘭 木板门被一脚踹开,步重华一马当先举枪而入,枪口四下一扫,只见区区五六平米的隔断房地上散落着电线、剪刀、编织袋、漂白水、废纸等物,因为大夏天的窗户紧闭,弥漫着一股酸臭交加难以形容的味道。 “”步重华呼了口气,收起警枪,向后打了个手势。 “把现勘叫来吧。就是这儿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83章Chapter 83 喀嚓喀嚓 屋外一群法医痕检拎箱子抄家伙严阵以待, 屋里铺满了勘察板,刑摄穿着淡蓝色鞋套蹲在地上,闪光灯噼里啪啦地响。 步重华走出屋外吸了口新鲜空气,只见远处满村落都是低矮逼仄的违章平房,工闲时的居民要么三三两两挤在警戒线外,要么抻着脖子从窗户往外张望, 好奇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小北庄原先是个空村, 近两年因为城市边缘扩张,渐渐发展出了初步村域经济, 不过总体还是流动务工人员、拾荒人员的群租房。根据上一次辖区派出所的登记报告显示,全村约二百来户人家,但步重华知道在一些人员流动性极强、生存状态较差的城郊结合村,派出所登记的数字基本都不能作准。 看热闹的人群中没有小孩,要么是被包在襁褓里的婴儿,要么是十几岁半大小子。那可能是因为脱离母乳后还未长成劳动力的孩子都被丢在老家留守的缘故。 步重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突然看见不远处吴雩坐在一辆打开门的警车上抽烟,走过去一看, 只见他竟然在用手机看一段录像视频 “如果抛开作为警察的职责和名义,如果抛开所谓的信念和忠诚如果你现在仍旧孑然一身;你还敢不敢重新出现, 像当年一样,站到我的面前” “看什么呢” “嘶,”吴雩一抬头, “你突然吓人干嘛” 吴雩会被人吓着, 那不啻于大白天见了鬼, 这世上估计也只有步重华能靠近他而不被发现。 “怎么还在看这个”步重华问。 “就随便看看。”吴雩摁了那段存在手机相册里的视频“搞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想招揽我想亲手把我弄死还是两者兼而有之总不能真希望我单枪匹马跑到他面前去一对一单挑吧。” 步重华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虽然听上去荒诞,但仿佛鲨鱼确实是这么暗示的。 这世上只有你我彼此敌对,一对一,没别人,你死我活,命中注定,没有任何人能也没有任何人配打扰这种命运安排好的关系。 他没把这怪异的感觉表露出来,“你觉得鲨鱼是个什么样的人” “智商和天赋都非常高,自大,控制欲强,喜欢探讨哲学话题,什么绝对自由与政权框架之类的。可能当boss当到一定程度以后思想就跟我们不在同一个境界上了吧。”吴雩笑了笑,“其实我对他观察也不深,就相处过几天,抓捕行动还失败了。” “怎么失败的” “我都拿刀把他怼地上了,还是功亏一篑唉”吴雩收起他那破烂手机,从车里钻出来长长伸了个懒腰,唏嘘道“要是当时手快一步,指不定我今天也能捞个支队长当当。” 这其实是很诡异的一件事。在暗网世界大名鼎鼎的“鲨鱼”,令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都敬畏、恐惧、不敢违抗,令训练有素的国际刑警都苦苦追踪、却裹足难前;每天不知道有多少架雷达多少台服务器在试图寻找他的脚步,但他却在尝试用各种方法引出吴雩,希望他再次站到自己眼前。 仿佛被各路超级英雄视作劲敌的反派大boss,却在满世界苦苦搜索当初那个拿水果刀把自己怼地上的路人甲,殊不知路人甲早就把水果刀一扔,匆忙赶早班车上班打卡去了。 每天千万比特币从账户进入流出的鲨鱼,如果他知道自己命中注定且此生唯一的对手其实只关心那几千块钱外勤津贴,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想。 步重华沉默片刻,突然问“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想跟他一对一单挑么” “卧槽你在开玩笑吧,跑去跟暗网大boss单挑”吴雩震惊道“噗通一声跪地求饶还差不多,活着不好吗” 步重华“” 步重华哑然失笑,这时只听痕检室科长饶达远远奔来“哎哎”了几声,挥手大声道“步支队您过来看看” “怎么样”步重华立刻大步走去。 饶达弯腰扶着膝盖喘了口气,然后才直起身,为难道“基本可以推测就是案发现场,但有一个问题。” “什么” “太干净了,啥都没有。” 步重华一愣。 这间砖瓦水泥砌成的一居室是小北庄当地农户自建的,当地多见自建贴面楼、握手楼,小平房倒不多见。屋主建成后出租给了一对外来打工的夫妻,两人又私下做隔断转租出去,辗转租给了“三七”,除了一张字据和几张现金之外什么都没留下。 “凶手行凶后,用事先准备好的电线捆绑尸体,装进编织袋,然后用漂白水和洗涤剂泼遍了地板和墙壁。这样的话一方面漂白水会迅速清洗掉现场血迹,即便有人进屋查看也能稍作掩盖;另一方面次氯酸会和鲁米诺溶液发生反应,导致即便现场没血,鲁米诺也照样发亮,从而干扰刑侦人员的判断。” “但是呢,次氯酸在干燥环境中几天就挥发了,所以我们现在做鲁米诺的时候发光氨反应还是很剧烈,可以看到地上、墙上溅满了大片喷射状血迹,墙缝那边还有没清洗掉的几滴。”老饶指指墙角两个痕检员,正聚精会神用光束做反向延长模拟血迹喷溅形态“待会让他们提取dna样本跟被害人做个对比,但综合各项线索来看,基本就是案发现场没跑了。” 步重华其实已经隐隐有了预感“所以你说的太干净了是指” “对。”饶科长说,“没有手印,没有脚印,没有牙印,没有任何属于凶手的生物证据。厕所马桶和纸篓都干干净净,初步勘察没有体液遗留,根据被害人毫无反抗伤的情况来看我估计凶手也没有在作案时受伤流血。总而言之,干净得吓人。” 我不介意让警察知道我在这屋里杀了人,你们知道我杀的是谁,你们也知道我是怎么杀的,但你们永远不会找到我的名字。 现勘来来去去,屋子里到处挤着人,这方寸之地却陷入了一片沉寂。 “根据刁建发、李洪曦、那对转租打工夫妻描述的嫌疑人画像出来了吗”半晌步重华低沉问。 “画出来了,正发给市局专家做完善。”饶达小心观察着步重华的反应,生怕在这岌岌可危的状态下一个不小心触到他的爆发点“一旦确认我们就可以发协查通告,只要只要” 只要警方能查出那个代号“三七”的凶手叫什么名字,否则仅凭一张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素描像,可能只有嫌疑人他亲妈亲老婆才能认出来。 “我知道了。”步重华摆了摆手,淡淡道“你忙你的吧,我自己再看看。” 饶达庆幸自己逃过了直面步支队长怒火的危机,赶紧去忙活了。 步重华站在忙碌的人群中,向周围望去。 “三七”租下这间屋子纯粹只是为了杀人,他事先准备好装过氮肥的编织袋,并且在杀人后拿着陈元量的手机跑到几十公里以外的化肥厂去留下基站信号交换记录,这一切都说明了他作为一名凶手可怕的反侦察能力。如果不是吴雩发现电线新旧程度不一样,如果不是步重华用包漆褪色程度圈定抛尸距离半径,这个犯罪现场可能在未来几年中都不会被警方发现。 那么当这名训练有素的凶手全副遮挡,连马桶里的尿液残留、连个胶渍手印都没留下的时候,警方从哪里提取他的dna 更荒诞的是,即便将来因为其他犯罪抓住“三七”,检察院用什么证据来公诉他曾经进入过这个犯罪现场 “吴雩” 吴雩正站在墙角那两个痕检员身边,看他们对着墙上的血迹指点“你看啊小吴,当血滴以倾斜角度撞击平面的时候,痕迹长度与倾斜角度或血迹移动速度是成正比的,受力越大血滴越小当我们用光束重建现场时,要注意反向延长后的目标高度比实际偏高,这是因为血滴的喷溅轨迹呈抛物线运动,距离越远误差越大” “吴雩”步重华加重语气。 “谢谢您啊,”吴雩向两个痕检员大哥道了谢,快步走来“怎么了领导” 步重华望了眼周围同事,低声问“你不是说让我教你破案么,怎么调头找别人去了” 吴雩一愣,“原来你也会血迹模式分析” 步重华说“虽然我不” “真了不起”吴雩没听清,由衷赞叹道“不愧是你,什么都会” “” 步重华低头清了清嗓子,神态自若道“当当然会,这有什么难的回头我教你。” 吴雩望着领导的眼神简直熠熠生光,刚一张口要问什么,步重华立马打断了他“现在不是教这个的时候。这屋里什么生物识别证据都没留下,你陪我去屋外走一圈看看。” 屋外是灰尘飞扬的泥土路,家家户户房门都紧闭着。十几岁小孩光着脚互相打闹吆喝,远远跟在他们身后,好奇地探头探脑,整个城乡接合村都沉浸在怪异又兴奋的气氛里。 “这儿也不修个路,”吴雩用拳头捂着嘴咳了两声“这呛得。” 总算不提刚才那茬了。步重华向路面一扬下巴“修路可不便宜,本身都是下了文件要清空的村子,哪儿拨款给他们修。” “这儿修路多少钱” “不好说。首先看路基是水稳、二灰还是毛渣,一平方米混凝土就得三四百块钱了。如果是c25的强度、3米宽15公分厚的话,再加上挖掘机、推土机、混凝土搅拌机,一米成本均摊起码得二百块钱左右,还没加上人工。”步重华笑了笑“所以古人说修路造桥是积大德呢。” 吴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少顷忍不住道“你这价格太贵了。如果是修水泥路,路基铲平水泥一倒,五十块钱一米的都有,其实要求不用那么高。” 步重华的第一反应是五十块钱一米那路修出来能走人 吴雩往前走了两步,环顾周围低矮的水泥楼,呼了口气喃喃道“真该修条路。” 步重华在他身后,摸出手机打开,不动声色地迅速输入了一条微信急需血溅形态分析专业书,求借阅,谢谢。 刑院xx级侦查系xx班微信群,点击,发送。 恋爱使人学习进步。 他收起手机,只听吴雩回过头“屋里一点凶手的指纹脚印都没留下” “初步勘察是没有。”步重华把刚才饶科长的话简单复述了下,说“从凶手熟练的谋杀行为和对痕迹清理的极度小心来看,这个人必定有过案底,甚至可能是个逃犯。如果能找到他的指纹或dna,大概率能从数据库里找到他的真实身份信息,但现在偏偏就卡在这一步上了。” 吴雩点头唔了声,也想不出什么思路,低头点了根烟。 他们绕过了半个村落,从另一个方向又转回那栋小平房,远远突然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异味。吴雩敏感地抬头往那边望了眼,步重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堵半倒的砖墙下用水泥砌了个开口的圈,有点类似于老灶台,里面堆满了大半人高的垃圾;几个妇女正拎着塑料袋装的垃圾,咣当扔进已经冒尖的垃圾山里。 两人同时若有所思地站住脚步,彼此对视了一眼。 “您好,不好意思。”步重华拦住一名妇女,“请问你们这儿垃圾多长时间集中回收一次” 妇女根本没听懂他的问题“啊你说啥” 步重华又重复了好几遍,才在对方几个人连比带划的方言中搞明白,全村这样的“垃圾收集站”还有好几处,因为这原本就是违章聚居地,也没个环卫站管他们,所以只能找村子里的拾荒者拿板车把垃圾推去半小时路程以外的北道村垃圾填埋场,清理频率每个月一次。 “每个月一次。”吴雩站在垃圾堆边喃喃道。 步重华站在他身边“刁建发口供中提过他给鲨鱼派来的掮客敬烟,所以凶手应该是抽烟的” 抽烟就意味着要扔烟头,扔烟头就意味着滤嘴上带唾液,带唾液就意味着 他们两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望向那可怕的、半腐的 、散发着浓重异味的垃圾山,只见臭水从水泥圈底部流出来,在地上纵横交错,蚊蝇在半空中来回嗡嗡缭绕。 吴雩拍拍步重华的肩,客观而清醒地“这次王主任应该是真想弄死你了。” “” 一个男人应当有责任感,一个刑侦支队长更应该有自己的信念与担当。步重华咬咬牙摸出手机,拨通了联系人王二秃。 “喂姓步的”电话刚一接通,对面陡然喷来火冒三丈的嚷嚷声“孟昭说你让人把你们支队的卤蛋香肠都藏起来不让我拿了是怎么回事,吃你几个蛋怎么了你这头驴想要单方面破坏我们上个月签订好的南城公安分局区域双边贸易关税同盟条约是不是” 吴雩“” 步重华“” “九龄。”步重华镇静地对手机道,“咱俩好久不见了,我今晚十分想请你吃个饭。”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84章Chapter 84 “滚。”王九龄冷冷吐出一个字。 步重华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没走出两步就只听王九龄撕心裂肺的“你他妈给我回来” 步重华只得转回来,只见窗明几净的解剖室已经变成了垃圾场,地上、桌上、洗手槽里都堆满了垃圾,新风系统呼呼开到最大,所有理化分析员都戴着防毒面具和双层手套,面具后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生无可恋。 小桂法医坐在墙角, 幽幽道“今天一定得有人对我的解剖室负责。” “”步重华在四面八方鬼火般的幽怨注视中咳了声, 若无其事道“要不然你们也给我双筷子” 四百来公斤的垃圾被车运来南城分局,王九龄当场就疯了, 表示如果步重华不跟着一道分拣的话,南城分局的刑侦支队长今天就得死在这儿,明天刑侦支队就得披麻戴孝哭国丧。他还要扶持张小栎即位登基,让未亡人廖刚垂帘听政,讨长公主吴雩来法医室和亲;从此刑侦支队要向技术支队朝觐纳贡,俯首称臣。 步重华倒不在意廖刚垂帘听政,但他绝不能让张小栎那个智商低谷糟蹋了他戎马半生打下的江山,还把吴雩交出去和亲。于是他只得作为刑侦支队的人质被扣在解剖室里跟王九龄一道分拣几百公斤垃圾堆里的烟头, 用钢筷在腐烂流汁的垃圾堆里挑挑拣拣;直分拣了几个小时,出完另一个投毒案的廖刚才急急忙忙带人来救驾, 把表面不动如山内里翻江倒海的步支队长从绑架现场救了出去。 至于吴雩,已经被许局一个电话紧急召走了,说是需要人来帮忙修他办公室那盏忽明忽暗的台灯。 直到晚上这小山似的垃圾才分拣结束, 除掉实在稀烂无法提取的, 总共翻出了546个成型或不成型的烟头。 王主任说这546个烟头全验dna跑数据库的话起码要忙到半个月以后去, 让廖刚把步重华重新找回来,问他现在怎么办;廖刚好容易把人质救回刑侦支队,怕重复羊入虎口的惨剧,便打了个电话问“今上,翻出来五百多个烟头,现怎么办全都拿去分离dna样本” 手机沉默片刻,才听电话那头的今上缓缓道“烟头吸到过滤嘴的、没有滤嘴内补纸的、成色状态比较新的都先筛出去。烟支离过滤嘴还剩一段距离的、滤嘴外包装有打孔的先验,如果滤嘴上有商标而且品牌比较好,优先第一批做分离。” “得嘞”廖刚正要挂电话,又想起来什么“今上,您在哪儿呢” 周遭一片虎视眈眈,王九龄阴森森瞪着廖刚耳边的那个手机。 “”步重华镇定道“在许局办公室修台灯。” 按步重华的思路,546个烟头中有滤嘴内补纸的499个,再筛出有打孔痕迹的 256个,接着查出离过滤嘴还有一段距离的 86个;在这86个烟头中刨掉还没被脏水泡烂的还剩52个,52团黄黑难辨的纸团被紧急送去了市局法医所,连夜做dna分离对比。 步重华合上厚厚的案情材料,起身下楼开车回家,天色已经很晚了。 吴雩已经修完那盏传说中的台灯提前回去了,临走前还问了下他晚上想点什么外卖。步重华已经跟他说了书房抽屉里有备用现金,因此不太在意,点了个红烧鱼和香菇菜心配葱油烙饼,心里知道短短几天的训练成果应该是泡汤了。 吉普在地下车库熄火,步重华从电梯上到顶楼,刚要按指纹开门,突然动作一顿,想起前两天王九龄那丫故意站在办公室门前眉飞色舞地 “我现在回家,根本都不用摁门铃,隔老远喊一声回来了,要么是我老婆已经做好了一桌子热饭热菜来迎接,要么是我闺女拎着拖鞋出来给她爹开门” 你就吹吧,步重华冷冷地想,谁不知道去年国庆七天你家21顿饭都是你做的。 步重华手一抬要去开门,突然这时当啷一声,防盗门自己开了,吴雩拎着锅铲探出头“想什么呢也不进来” “你怎么” “听你脚步在门口停了半天,还以为你今天受伤割到拇指了。”吴雩转身往厨房走,头也不回说“吓了我一跳。赶紧洗手吃饭吧。” 客厅里亮着温暖的光,饭菜在吧台上冒着袅袅热气,吴雩白皙的脚踩着毛绒拖鞋,在光洁地砖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与厨房里不知道煮什么的细碎咕噜声一起,混杂成扑面而来的烟火气息。 步重华低下头,嘴角似乎想往上翘,随即被他控制住了,淡淡道“好。” 晚饭果然是红烧鱼、冬菇菜心和金黄的葱油饼,根据外卖食物放在家用碗碟里味道会更好的理论,被吴雩盛在了雪白的骨瓷餐盘中。步重华洗干净两双筷子两只碗,只见吴雩又从厨房里端出一锅热气腾腾的金黄色羹装物,感到有点意外“这是什么” “温豆腐。”吴雩漫不经心道,“主要是我自己想吃,也想让你尝尝。” 你想让我尝尝你的豆腐 步重华挑起眉角,舀了一勺放进嘴。 有点像英式玉米h或意大利菜oenta这是他的第一反应。紧接着他感到这玩意绝对不是豆腐,绵绵滑滑的、奇怪的口感在舌根迅速蔓延开,随即一股辛辣毫无预兆地呛上咽喉,直冲鼻腔“咳咳这是豆腐” “不是,”吴雩嘴里含着勺子,白皙侧脸上的乌黑眉眼微微挑起,那神态年轻而狡黠,仿佛很有趣似地观察完他的反应,才把勺子从嘴里拿出来忍俊不禁道“是鹰嘴豆和豌豆粉,还加了点儿姜黄。吃得惯吗” 步重华呛咳着反应过来“缅甸菜” 吴雩大笑起来,用勺子舀了一大勺放进嘴里,意犹未尽道“嗯,缅甸掸邦菜,叫htohu ne。” 不知道是灯影还是错觉,他隽秀的眉宇间似乎有一丝复杂的惆怅,但转眼就过去了。 “其实掸邦人吃温豆腐基本都是用油炸,但我不想让你今晚再跑俩小时登山机。”他笑着说“没事,一般人都吃不惯,下次不做了。” 步重华看着他的神情,心里好像被轻轻抓了一下,然后突然又伸手舀了几勺放在碗里,在吴雩意外的注视中吹凉都吃了,让糊粥状暖呼呼的食物顺着咽喉滑进胃里;习惯那姜黄和豆粉混杂起来的味道之后,反而有种奇异的、舒服的感觉充斥了味蕾。 “你不是” “其实习惯以后还挺香的。”步重华品味片刻,才一抬眼笑道“下次你教我做,少放点儿姜黄。” 吴雩在他含笑的注视中垂下眼帘,瞳底粼粼闪烁着波光,淡红色的唇角不由弯了起来“行啊。” 他们两人就先这么你一勺我一勺吃完了那一小奶锅的温豆腐,然后才吃过晚饭,步重华把碗碟筷子拿去厨房放洗碗机,吴雩啪嗒啪嗒地洗了抹布擦桌子,擦完把抹布一丢,扬声道“我去洗澡了” 步重华动作顿了几秒,才唔了声。 他听着吴雩脚步轻快地上楼,少顷客卧浴室里响起哗哗水声,心里冒出个念头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呢,正式交往了吗 正式交往。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有点发热,随即热度顺着经络传遍全身,就像无数簇小火苗在四肢百骸里暗暗地烧。 步重华站起身,定定望着碗橱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倒影,眉骨高而鼻梁挺,因为嘴唇削薄的缘故,经常给人一种冷漠不近人情的错觉。在这么不清晰的玻璃倒映上他都能看见自己瞳孔深处燃烧的幽深火光,他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用力彻底吐出来,然后忍不住抬手松开衬衣领口的扣子,少顷又松开了第二颗,露出一小片结实的肌肉轮廓。 少顷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是吴雩迅速地冲完澡下来了,一边用白毛巾擦他那湿润后格外柔黑的头发,一边啪嗒啪嗒走进书房“你那本尸体变化图鉴还能再借我看看吗” 吴雩从脖颈到蝴蝶骨,再到紧窄削薄的腰和结实矫健的长腿,没有一丝肌体线条不是收紧到极致的,没有任何一处比例不是利落而精悍的。但只要稍微靠近一看,就会发现全身皮肤遍布各种伤痕,有的对着光暗暗泛白,还有些永远留下了暗红色的印记甚至增生,每一处形态各异的痕迹都在诉说着一个湮没在岁月里无人知晓的故事。 这世上再没人的身体像他一样,把优雅凌厉之美和惨烈狰狞的丑结合得如此矛盾,又如此统一。 步重华呼了口气,沙哑道“拿去看吧。” “谢谢了啊。” 吴雩踮脚从书架最高层取下那本图鉴,动作时一侧衣领滑落下去,露出了右肩头一小片浅墨色刺青。然后他转身用指关节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随意道“你还站在那干嘛” 步重华心底那火一路燃烧上来,烧得咽喉发紧。 “没什么。”他转过目光淡淡道,“你看吧,我去洗个澡。” 水声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整个卧室水汽弥漫,步重华才关了花洒,伸手一抹镜子,看着镜面中自己的上半边脸。 他的眉角因为沾了水而根根分明,像刀锋的弧度一样,眼底深处的火光并没有因为暂时抒发而熄灭,反而亮得更加幽森,像还是个年轻冲动、无法克制自己攻击欲的毛头小伙子。 步重华心里不太满意自己的形象,把头发草草吹干,换了身干净纯棉的深灰色家居t恤,对着镜子调整了半天表情,想让自己看上去稍微温暖帅气一些可惜这张在一线刑侦镇了十多年场子的面孔实在温暖不起来,不仅如此,他还破天荒发现如果自己跟那个伪装成体育系大学生的杀手站在一块,自己反而更像杀手多了 步重华像面对能力不足的手下一样冷冰冰盯着镜子,镜子里的自己也回以同样严苛冷厉的目光,彼此隔着一层玻璃互相指责对方天生欠了自己五百万;足足半晌之后步重华终于认输了,意识到就像吴雩这辈子都不会优雅高冷西装革履一样,他这辈子也很难开朗活泼讨人喜欢起来,人是不能跟命运硬犟的。 步重华走出浴室,套上家居运动裤,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个崭新未拆封的手机,在掌心里摩挲半晌,才像是鼓起什么微妙的勇气似的,下定决心向外走去。 “吴雩” 他刚要推门进书房,突然看见客厅沙发上横躺着一道身影,脚步一下停住了 他这澡洗了太久,吴雩睡着了。 可能因为雪白的真皮大沙发太松软舒适,他甚至还打起了小小的鼾这是很不寻常的,平时他睡觉从来半丝声音都没有。无框眼镜还端端正正戴在他鼻梁上,显得沉静文气,一只手虚虚扶着那本尸体图鉴,而整本书已经打开倒在了他胸口。 深夜家里无比安静,步重华看着他,心里突然有种难以言喻的安稳平静感弥漫而上。 “怎么就在这睡着了”他低声道。 吴雩无意识地一挪,把脸扭向沙发靠垫,胸口的书顿时滑落,被步重华眼明手快一把接住,轻轻放在了茶几上。 住我的房子,吃我的鱼,还妄想在我沙发上睡觉着凉讹医药费,简直是碰瓷 他俯身打横抱起吴雩,一手环过削薄的肩胛骨,一手揽着双腿弯,毫不费力把他从客厅沙发抱进主卧,放在自己的大床上,低头亲了亲他微凉的唇角。 “这才叫公主抱,你那只能叫搂麻袋。”步重华轻声揶揄道,伸手从另一侧床头柜上拿起自己儿时的合照,搁在吴雩面前晃了晃“来,打个招呼,从今以后就认识了。” 相框里的步同光与曾微夫妇微笑着,仿佛非常开心。 然而相框前,吴雩熟睡的侧脸被光影深深浅浅铺着,这几天难得的一点快乐和神采就像潮汐退去一样消失了。他紧蹙的眉心和沉沉往下的嘴角似乎藏着很多事,犹如月光照在千里嶙峋石滩上,外人站在岸边,无法窥穿那隐秘遥远的海面。 啪一声轻响,步重华关了台灯,几乎无声地说“晚安。” 同一时刻,津海市郊。 黑夜中的废弃厂房幽森寂静,突然嘭一声重响,生锈仓库铁门被用力推开了,溅起一股混杂着铁锈木屑的灰尘。 “艹”一个戴着棒球帽和防霾口罩、背着单肩包的男子大步走进来,顺手把背包往狼藉的行军床上一掼,一屁股坐下搓了把脸,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然后咬着牙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您好,您拨叫的号码已停用” “艹” 男子更烦躁地把手机一摔,向后仰倒在床上,直勾勾盯着高处旋转的通风扇;少顷他突然又坐起身,捞过木板桌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打开,熟练地链接洋葱路由,打开了一个私密聊天室,手指噼啪用力敲打键盘输入了两行字 银姐。 警察发现小北庄了,很快可能查到我身上来,怎么办 空荡荡的屏幕上没有回音,足足过了好几分钟,对面才在男子焦灼的注视中跳出一条答复 你本来就不该杀陈元量。 阿银靠在不断轻微颠簸的越野车厢后座上,国道两侧路灯飞快退后,幽暗中只见她艳丽口红的一星反光。手机对面安静片刻,她知道三七那个贪得无厌的蠢货在疯狂输入,果然几秒钟后手机又一震 我杀他是没办法姓陈的从一开始就主动跟警方接触,他会供出我,他会供出所有事,甚至是鲨鱼 我在国内已走投无路,银姐,救救我,我必须立刻出境 出境那么容易的话万长文就不会失联了。阿银眼底浮上一丝嘲讽,刚要摁断手机,突然消息又闪出一条,还是三七 只要你肯帮我这次,不论什么我都可以去做,什么事情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阿银手一顿,鬼使神差一划屏幕,切换到她几分钟前刚在看的图片,那是她手下临死前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医院走廊上一名个头很高、气势很强的男子侧对镜头,并没有发现自己被偷拍了,正挑起剑眉向对面说着什么。 津海市南城公安分局刑侦支队长步重华。 丰源村郜家火场,和“画师”一同逃出来的那名队友兼搭档。 阿银舌尖抵在嘴唇内侧转了半圈,也是突然兴之所至,选取图片发给三七,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迅速打了一行字弄死他。 对面显示出输入状态,然后停下了,久久没有回音。 帮我弄死他,事成之后我立刻带你回掸邦。 月光被高高的通风扇叶切割成一片一片,旋转的光影照亮了三七血红的眼珠,半晌他敲下一个字,点击发送好。 银姐笑起来,关掉聊天页面,退回刚才的手机相册,若有所思盯着屏幕上另一张照片,良久后嫣红唇角的扭曲笑容渐渐消失了,那张足以令任何男人都神魂颠倒的性感面孔上露出近乎于冰冷的神色。 照片里十年前的她在游轮派对上纵情大笑,身边是衣着暴露的俊男美女,抽烟、喝酒、吸大麻、互相露骨;他们头顶的彩灯光怪陆离,每个人都完全沉浸在世界末日般放纵的享乐里。 只有图片右上角的一名年轻人自始至终保持清醒,他皮肤不像缅甸当地人那么深,反而显出光洁的瓷白,但眉眼又隐约有些东南亚裔深刻立体的感觉,气质干练而肃静。他身上是跟周围环境迥异的黑西装、白衬衣,衣领略松开两个扣子,隐约跟狂欢的人群彼此隔离,但目光一直牢牢锁定在她身上。 他一直是个最优秀的保镖,尽忠职守,无所不能。 直到他向地道里的人群扔出一枚手榴弹,然后把尖刀干净利落捅进了她的胸口。 “十年了,你早就等不及了吧”阿银将殷红嘴唇贴近手机屏幕,微笑着呢喃道“别担心,我这就亲手把他送下去,好好地陪你。”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85章Chapter 85 翌日清晨。 津海夏天清晨的阳光伴随着鸟叫透过窗帘, 吴雩朦胧睁开眼睛,又闭上片刻,才坐起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发现周围房间陈设不对劲是步重华的主卧。 吃领导的住领导的,还把领导给睡了,作为下属此刻人生简直到达了巅峰 吴雩揉着惺忪的眼睛翻身下床, 一看时间已经早上八点, 回头扬声道“领导领导” 屋外静悄悄的没有回音,估计已经上班去了。 吴雩稍微把床铺好, 准备上楼回客卧刷牙洗脸,然而主卧门一开,一个黑黢黢的东西当头呼啸而下,让他闪电般蹬蹬蹬退后三步,定睛一看那赫然是只吊在半空中的袜子。 袜子 黑色男袜晃晃悠悠,被一条细绳栓在门顶,鼓鼓囊囊不知道塞着什么。吴雩面无表情盯了它足足十来秒,才挑眉打开袜子一看, 里面竟然是个最新款手机和团成一团的耳机电源数据线,还没撕膜的手机屏幕上贴着张字条, 工工整整写着送吴雩的圣诞礼物,步重华。 反面又贴着一张字条,字迹潦草得多, 应该是急匆匆写的 建筑工地那个杀手出尸检结果了, 我要去一趟技术队, 你可以下午再去上班。s不准用新手机下波多野结衣。 空气一片安静,吴雩用两根手指拎起袜子,眼神有点微妙。 “道理我都懂,可这袜子是穿过的吧。” “死者全身创伤符合内轻外重、广泛多发、所有损伤一次性形成的特点,单从尸检结果来说高坠死是毋庸置疑的。”技术队办公室里,王九龄拿着一本尸检报告哗哗地翻“死者的指纹在全国犯罪数据库当中没有记录,按照你的推测,我们去查了出入境记录,果然他没有前科的原因是” 啪一声王九龄把尸检报告拍在步重华面前,一指首页死者信息“国籍,缅甸。” 步重华只瞥了一眼,心下的猜测得到证实,倒没有特别的触动“我让你们去查他最近一个月来的行踪轨迹,有什么特别的线索吗” 王九龄耸耸肩,指着面前一堆用物证袋装好的随身物品“那点儿零碎都在这了,身份证是假的,学生证是伪造的,oo衫是高仿的,手表是以旧翻新的,手机是香港来的水货哦对,手机里全是跟踪吴雩的各种照片,别说,还挺吓人。” 步重华随手拿起那个水货手机,技术队已经给解了锁,所有数据都恢复完成,相册里密密麻麻基本全是吴雩。书店里的吴雩,走在下班路上的吴雩,蹲在公安局楼下鱼排档等烤串吃的吴雩,坐在街边长椅上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伸出去喂流浪小猫的吴雩所有照片都是远距离侧面或背面,没有一张能清晰看到正脸。 步重华翻了半天,唯一一张能清晰照出脸的,只有这手机拍下的最后一张照片医院走廊上站着跟江停说话的自己。 “我确实不如吴雩,”这个念头刹那间伴随着荒谬和无奈一齐涌上步重华心头“难怪那杀手说我靠脸才能混到画师身边,可能他真是这么想的。” 那个姓吴的孙子整天在精英阶级面前自卑得不行,他什么时候才能知道,精英阶级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站到他那样的人身旁 “怎么样”王九龄随口问。 “没怎么样。”步重华吸了口气,快速滑动手机屏幕“有几张把吴雩拍得还挺好看,回头让技术员发给我。” “人小吴就是很俊俏很上相嘛。”王九龄完全没有多想,理所当然地“你看人小吴跟着你们出外勤多危险,指不定哪天就给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抓走了,还是赶紧把长公主嫁来技术队和亲吧。安全,踏实,工资高,还涨了200块钱生活补贴。” 步重华头也不抬“对,买霸王” 王九龄冷冷道“烟头。” 空气陡然陷入安静,步重华聚精会神翻看手机相册,一个字都不吭。 王九龄在双边外交关系上占据了史诗般的、碾压级的上风,带着胜利的表情喝了口茶,突然只见步重华划动屏幕的手指一顿,若有所思停了下来,紧盯一张图片半晌,轻轻“哎”了一声。 屏幕上显示着手机里的第一张照片,可能是刚开机试验像素随手拍的一张,稍微有点儿糊,但还是能看出远处隐约的房屋轮廓和起伏荒野。 王九龄凑过来看了看,颇为不解“怎么啦你这是” “看着眼熟。” “这你都能眼熟” 步重华不答,把图像中那片模糊的房屋放大观察片刻,突然道“这是小北庄。” 王九龄“啊” “这个村子整体呈矩型环原结构,但违章自建楼房朝东南面凸出来一块,远看又像马鞍形轮廓,你看这里放大是小北庄最高的那栋五层水泥楼,我跟吴雩昨天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楼顶是白色的。” 王九龄看着他,已经惊呆了。 “我不会出错,这就是小北庄。” 步重华把手机往桌上一丢站起身“死者曾经站在小北庄南边距离一点五公里内的高处拍下这张照片,很可能他就是在那里得到这个手机的立刻去查小北庄以南附近有什么建筑,快” 王主任如梦初醒,只来得及匆忙向步重华比了个拇指,二话不说匆匆狂奔出门。这个案子已经被上头列为一级紧要督办大案,不多时辖区派出所的电话就打回来了“报告王处,小北庄以南1200米处有一片废弃厂房,原本是当地的氮肥生产企业,后来因为环境污染被北道新村开发区下令整顿,已经空置一年多了” 王九龄刚要说什么,步重华蓦然狐疑道“氮肥” 硝铵、氯化铵、磷酸氢铵正跟陈元量裹尸袋上的微量残留成分相符 也就是说,工地上的杀手跟“三七”这两个人,可能都曾经去过那片废弃工厂 王九龄醍醐灌顶,差点失手摔了话筒,只听身后椅子与地面摩擦滋啦一声,步重华已经起身冲出了技术队办公室,边走边迅速吩咐“把地址发给我,叫当地辖区派出所立刻派人过去围住厂房。蔡麟 跟我去小北庄附近可疑建筑勘察,现在就出发” 呜哩呜哩呜哩 急促的鸣笛划破津海市上空,警车呼啸冲过十字街口。马路对面一家烟酒店门前,吴雩一边低头点烟一边回到牧马人车门前,见状微微一愣,目送警车远去,有什么东西猝然触动了他敏锐的第六感。 “” 他原地犹疑数秒,摸出手机拨通了步重华的号码。 “乐家氮肥生产公司,两年前因为环境污染被有关部门勒令整顿,后来干脆就破产搬走了,用来抵债的原厂房因为各种手续问题空置至今,可能已经变成了废地” 手机嗡嗡一震,步重华抬手打断蔡麟,刚要按下接听键,突然又顿住了。 蔡麟一边开车一边偷眼瞧瞧手机,又瞧瞧步重华不辨喜怒的侧脸,心说为什么不接 手机自然挂断,少顷又震了几下,信息接踵而至 吴雩我刚才看到有大车拉警笛从咱们分局出外勤。 出什么事了你在哪里 步重华拇指悬空片刻,琥珀色的眼珠一动不动,仿佛突然透过手机屏幕上吴雩这两个字,看见了建筑工地阴霾天幕下那张悲哀微笑着的面孔,以及极其小声的五个字“我也喜欢你。” 紧接着他从八楼一跃而下,带着刚要对警方说出什么的杀手,义无反顾投向了血色大地。 步重华闭上眼睛,少顷又睁开,没有丝毫表情地在手机上输入一行字,点击发送。 叮当 我在市局法医所,你午饭后过来找我。 吴雩盯着手机屏幕上那行简洁的回复,眉头慢慢蹙起,半晌又抬头望向刚才警车飞驰而去的方向,眼梢慢慢眯成了锋利的形状,输入一个字点击发送 好。 然后他用犬齿叼着烟,打开牧马人车门钻了进去,发动汽车调头,尾随警车开出了十字路口。 小北庄以南是大片起伏的旷野,远望只见山丘间矗立的一座座高压电铁塔,汇聚了四里河支流的环城河滔滔北上,向灰暗的天幕奔流而去。 “艹”蔡麟摁断蓝牙电话,破口大骂“辖区派出所走错了还没找到地方在哪” “这地方确实难找,已经退化回耕地了,也没法开车。”步重华望向挡风玻璃外隐约的村落建筑,沉吟片刻后吩咐“把车停在小北庄附近,我们分头往南步行试试。” “唉,行” 小警车确实没法在这种地方攀山越岭,所幸目的地离小北庄也不过一公里多,走得快二十分钟就能到。步重华把车留在小北庄附近,找了个当地人大概问明方向,便顺着河堤向南步行进发;但在荒草及膝的荒野中走了半个多小时都没找到废弃厂房在哪,天色越来越暗,周围只见高高低低的土坡起伏,以及深深浅浅的水沟围绕田畦。 “嗳老乡”蔡麟陡然瞥见田埂上几个村民打扮的男子正站着说话,便提起裤脚往下走了几步“请问乐家氮肥厂在哪儿” 村民你看我我看你,各自面面相觑。 “乐家氮肥厂已经搬走了”蔡麟连比带划“就在这附近你们知道怎么走吗” 村民各自用方言商量了几句,纷纷茫然回视“啊” 步重华拍拍蔡麟的肩示意他退后,回忆了一下那天在小北庄听到几个妇女聊天的口音,尽量模仿了下 “这里以前有个厂,现在空了,关门了你们知道在哪吗我们来做土地测量” 蔡麟满怀疑虑问“他们知道啥是土地测量吗” 步重华轻声道“我要不要给你找个唢呐边吹边喊向全世界宣布你是支队警察警号156548” 蔡麟“” “化肥厂啊”这时人群中一个离得较远、年纪较轻的村民好像听懂了,上下打量了步重华几眼,“泥们去哪做撒子,路不好走滴嘞” 终于有个明白人了,蔡麟赶紧问“您能带我们去吗” 村民略一犹豫,回头望了望远处的田埂,似乎在掂量什么。 蔡麟等不及,从口袋里摸出了五十块钱。步重华条件反射一拦没拦住,只见他已经跳下田埂去把钞票塞给了那个村民“劳驾您带个路,带我们找到那工厂围墙外边儿就行,谢谢您” “哎哟哟你啧四干撒子嘛”那村民把白毛巾往肩上一搭,接过钱赶紧塞进口袋里,这下再没有半点迟疑了,三步并作两步满面笑容爬上田埂“好嘞走嘞” 蔡麟跟着爬上来,感觉还挺得意,这时却突然瞥见步重华略沉的脸色,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好像是违反规定了,连忙一缩脖子。 步重华没说什么,淡淡道“走吧。” 在附近耕作的村民明显有一套自己的认路办法,带着步重华和蔡麟两人抄了另一条近道,劈开大半人高的厚厚草丛,有一搭没一搭问“泥们四干撒子工作滴” 蔡麟“量土地盖房子” “哦”村民似懂非懂,“盖房子卖呗” “”蔡麟“对对,卖卖” “多扫钱啊” “这我可不知道了,反正我买不起。我们领导肯定买得起。是吧领导” 步重华根本没搭理蔡麟,他走在三个人最后,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河堤边高处的泥沟,问“我听说你们这儿昨天来了帮警察,是发生什么事了” “警擦”村民懵懵懂懂,“哦,查暂住证吧,搞不清楚。村子里打工滴太多啦租房子滴太多啦” “我怎么听说你们这儿发生了杀人案” “撒人案妹有妹有,俺们这哪里会有撒人案都四警嚓要赶租房子滴人们走” 村民哗一声掀开草丛,眼前豁然开朗,只见脚下的环城河哗哗流向远处,对岸隐约可见一座破破烂烂、爬满藤蔓的水泥建筑隐没在土坡后。 “赶他们走咧,俺们盖屋就租不粗去咧”村民指指远处那建筑“看就四那个,化肥厂” “哎呀我的妈可总算找到了”蔡麟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这他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太难找了吧,工厂开这儿存心就是想偷排污水的对吧” 这工厂前门应该是有条路通往北道新村开发区的,但村民带他们抄的近道通往工厂后门。这栋二层建筑被荒芜的土坡遮挡了大半,隐约可见玻璃窗全部都碎了,厂房内部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爬山虎几乎已经淹没了向阳面的那片砖墙。如果“三七”和那个缅甸裔杀手曾经约在这里交接,那确实是个既隐蔽又容易撤离的理想场所。 步重华一把按住兴奋不已的蔡麟“先别过去。” “啊” “这里太隐蔽了,既能眺望小北庄又是理想的藏身地,有些连环杀人凶手会习惯在犯案现场附近徘徊不走。”步重华低声吩咐“你先把定位发回支队和辖区派出所,让廖刚他们带后援过来,然后我们再集体突入搜查。” 蔡麟这才醒悟过来“哎是” 蔡麟赶紧把定位发出去,然后等了片刻,有点尿急,便提着裤子去河边上放水。那村民磨磨蹭蹭的可能是想多要点钱,蹲在树下点起烟来抽了两口,起身讪笑着问步重华“哎,你四他滴领导不” 步重华说“不是。” “哦,哦,不四。”村民站在那笑着搓了搓手。 步重华这一路上心里都有些不对劲的感觉,但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他心里算了下时间,觉得辖区派出所的车应该快从工厂前门那条路开过来了,刚要开口叫蔡麟过来出发,只见村民掏出兜里的五十块钱看了看,表情欲言又止,然后掉头向放完水蹲在河边上洗手的蔡麟走去。 这人打赤膊穿背心,肩上搭着条擦汗用的白毛巾,膀子晒得黝黑,手上全是老茧。步重华视线下意识跟着他的背影,突然定在一样东西上,瞳孔凝住。 “怎么啦老乡”蔡麟向河面甩甩手上的水珠,蹲在地上抬头问。 村民紧紧捏着那皱巴巴的五十块钞票,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憨憨地笑道“泥看泥们给我五四块钱,但俺还要大老远走回去,要不泥们再” “蔡麟,”步重华脱口而出。 紧接着,警铃猝然疯狂敲响,步重华拔腿箭步而上“蔡麟小心” “” 剧变都发生在这一瞬间,蔡麟茫然回头,还没明白步重华在喊自己什么,突然身后劲风当头重砸,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下一秒天旋地转 冰冷刀锋摁着脖子把他向后一拉,咽喉一凉一热,鲜血滚滚而下 “放开他” “站住不许动” 步重华脚步仓促顿住,一手举枪僵在半空。下一秒,手机嗡嗡两声传来新消息,是市局法医所 所有人 52个烟头出鉴定结果了,样本36分离出的dna可与全国犯罪库中一前科人员相匹配,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向淼,男,二十九岁,中缅导游地陪,曾因倒卖古钱币获刑两年,现已将鉴定结果传真至你局,请查收 “”步重华抬起头,剧烈紧缩的瞳孔里倒映着数米外被刀死死抵住咽喉的蔡麟,以及那个持刀的“老乡”村民脱去了所有憨厚伪装,变得阴冷而凶戾,和手机屏幕上刚接收到的前科人员照片一模一样。 “向淼。”步重华一字一顿道,“或者我该叫你三七” 蔡麟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紧接着只听身后传来呵呵笑声,似乎还挺愉快 “不愧是步支队长。”向淼感到很有意思,笑着问“可以请教一下吗,我明明连口音都模仿得那么像,你是从哪发现我有任何不对的” 天色越来越暗,河水从荒野哗哗流向远处。蔡麟脖颈汩汩流血,胸膛急促起伏,步重华举着枪不敢动,半晌才终于开口吐出一句话“你的毛巾。” “什么”向淼不由愣住。 “你宣传片看多了,现实中下地干活的农民不会舍得随身带颜色这么干净状态这么新的毛巾。而且刚才几个村民在田里说话时,只有你站在人群外,从头到尾没有开口跟别人交谈过;我们以为你是村民之一,其实你只是伪装以后去找他们攀谈打探情况。之后你出来带路也没叫他们帮你跟家里交代一声,作为同村人来说这是不合常理的,说明你们彼此根本不认识。”步重华紧盯着蔡麟咽喉前那把足有三十多厘米长的折叠刀,每个字都紧紧绷着“是我的疏忽,明明这么多纰漏,却没及时发现异常。” “” 向淼的表情几乎是错愕的,良久后不由叹了口气“确实不愧是步支队,我要是现在能空出手来,指不定已经在为你鼓掌了。” “不要为难小警察,三七。他也只是出来上班混口饭吃,不值当把命搭上。”步重华食指紧紧按着扳机,声音是压倒性的冷静,没有丝毫犹豫或颤抖“只要你放开他,我可以让你走,走得越远越好。以后山长水远,有的是机会再抓。” 蔡麟咽喉剧痛,眼前发黑,脑子里一片空白,但刹那间条件反射就要挣扎放他走 我们这么多人熬了这么多心血,这一放走怎么可能还抓得到,怎么能放他走 步重华的怒吼平地炸起“蔡麟不要动” 噗呲一声刀尖入体,毫不留情在蔡麟前胸缓缓划出一道血口,向淼冷冰冰道“告诉过你不准动,没听见吗” 蔡麟在极度的恐惧、愤怒和剧痛中全身发抖,鲜血滴滴答答掉在地上,很快积出了一小片血洼。向淼刀尖重新抵住了他咽喉,沉思几秒后抬眼望向步重华,瞳孔映出森寒刀光“把手机摔了,枪跟子弹扔给我。” 步重华略一迟疑。 向淼古怪地笑起来“既然你这么在意手下人的性命,那你能不能为了别人,搭上自己的性命呢” 步重华一言不发,极力压抑呼吸,与蔡麟目光对视。 蔡麟衣襟全是血,耳朵里轰轰直响,嘴唇急促颤抖。他感到自己半边身体好像都麻了,用力了好几次才勉强张开嘴,无声地做出一个口型“不” 不要听歹徒的,不要在任何情况下受制于敌人,这明明是我们进支队第一天就被队长你三令五申的原则,难道你自己都忘了吗 下一刻他听见步重华嘶哑地吐出一个字“能。”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扬手一砸,手机哗啦四分五裂 连向淼都没想到进展得这么快、这么顺利,一时间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诧异地扬起了眉。随即他只见步重华咔擦弹上保险栓,将92式警枪反过来,握着枪管一步步走上前 十步,九步,八步。 “不要”蔡麟发出细如蚊蚋的绝望的声音,“不要给他,不要” 步重华冷峻的面容仿佛覆盖着一层冰。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由远而近的声响,工厂前门那条废置的水泥路尽头接二连三亮起车灯,是辖区派出所警车 大队民警赶到了 向淼脱口大骂“我艹” 所有变故都在这一瞬间发生 步重华反手一抛,警枪旋转弹起,被他啪一声接住枪柄扣下拨片,另一手拉动套筒,子弹上膛; 向淼一刀狠狠抹向蔡麟脖子,后者疯狂扭动挣扎,在鲜血四下爆开的同时两人交叠向后 步重华毫不犹豫对天开火,砰砰砰砰砰 五颗子弹连发,巨响划破夜幕,远处车里民警同时警觉扭头,接二连三叫出声“在那”“有枪响” “快开过去通知指挥中心呼叫增援” 扑通扑通 枪声响起的同时,向淼已经把蔡麟挡在自己身前,双双摔进了滔滔河水里。大半人高的水花尚未落下,步重华劈手把空枪一扔,毫不犹豫箭步上前,纵身跃进了波涛汹涌的环城河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86章Chapter 86 咕咚 其实是没有声音的, 但人刚入水时,冰凉水流冲击耳膜,还是会有瞬间的眩晕和窒息。 蔡麟在哪里 野外陌生水域是非常危险的,更何况是荒野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蔡麟受伤入水、大量失血,这个时候可能已经失去了意识,如果不在两三分钟内迅速找到他, 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步重华一个猛子扎进深水, 双手在能见度极低的水流中四处摸索,突然感觉到身侧水流逆行往下, 立刻伸手去抓,果然碰到滑溜溜好似水草一样的东西,登时反应过来是头发 幸亏步重华上大学时入选过游泳队,刚毕业还在水上派出所工作过几年,多少年来的游泳底子在此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一把紧紧抓住那头发,也顾不上会不会把蔡麟薅秃了,拽着硬是往上提了几分,然后双手从背后抱住他就往河面上蹬。 哗啦 河面水花四溅, 步重华托着人事不省的蔡麟冒出水面,咬牙把他推上岸一看, 月光下只见蔡麟脖颈下被竖割了一刀,虽然避开了喉管,但鲜血汩汩而出, 转眼洇湿了一片土地。 “操, ”步重华咬牙低声骂了句, 迅速脱下自己的上衣用力堵住出血口,发狠拍打蔡麟苍白的脸“醒醒蔡麟醒醒别睡” “咳咳咳哇” 蔡麟身体一个触电般蹬直,紧接着几番痉挛,哇地吐出了满口血水。步重华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只见他开始急促倒气,双手双脚剧烈抽搐,颤抖着抓住步重华的手臂,看样子是一个劲张嘴想要说什么。 “坚持住,你能活下去”步重华用力摁着出血口,在他耳边低吼“想想你爹妈再坚持一下” 爹妈。 仿佛一剂强心针被硬生生推进体内,蔡麟涣散绝望的眼神有瞬间凝固然后视线越过步重华,映出了他身后河岸边,那道在黑夜中缓缓站起的身影。 “跑”蔡麟灰败的嘴唇开阖几下,终于耗尽全身力气,挤出撕裂般的声音“快队长快跑” 步重华一回头,只觉寒风当头袭来,刀锋已近在面门 如果他这时候躲的话,那一刀足以把蔡麟当场穿在地上。千钧一发之际根本不容人思考,步重华伸手一挡,刀刃唰过手臂肌肉带出一泼血光;刺痛中步重华后仰抬腿、发力猛蹬,当胸一脚把向淼踹出了两三丈 扑通 向淼倒地重响,一头撞上树根,匕首脱手而出。他咳着血来不及擦,步重华已飞身而至,一把拎起前襟把他推到树边,铁铸似的拳头重重砸上腹部,嘭 嘭 嘭 每一记上百公斤级的铁拳捣下去,步重华手臂上深可见骨的刀伤就迸出一股血,与他全身冰凉河水混在一起,随着动作一泼一泼洒上地面。向淼在这疾风暴雨般的暴打中根本无法还手,内脏急剧挤压,胸骨喀嚓一声,口鼻同时喷出几股热血来 “我艹” 向淼蹦出两个字,不愧是训练有素的专业杀手,肌肉爆发力完全不输给步重华,咬牙反抱住他就死命往前推,蹬蹬几步一头猛撞上树,碗口粗的树干被硬生生撞得一倒 树枝树叶当头簌簌而下,两人同时失去平衡栽倒在地。 “你杀过多少人”步重华满头满脸是血,单膝把向淼顶在地上,一手拎他衣领一手拽他头发,迫使他抬头与自己对视“高宝康是因为你要夺人骨头盔,陈元量是因为你要杀他灭口,那年小萍呢她做错了什么” “她不该在那个时间,跟那个小男孩,出现在那个地点。”向淼狼狈程度跟步重差不多,粗喘着笑出尖利的牙齿“她要怪也只能怪陈元量,姓陈的太贪他太贪。” 为了赚差价搞死三条人命的掮客三七竟然说陈元量贪,个中讽刺意味,简直难以言喻。 “陈元量早就怀疑我在接触姓郜的小丫头,人骨头盔一失踪,他就会猜到是我干的当年他带我入倒卖文物这一行,我几个家在哪儿他都知道,绝对会找道上的人一直追下去。我们做掮客这一行的,中饱私囊两头骗可以,但闹大了不行,我不想冒这个险。” 向淼说着冷笑一声,毫不掩饰鄙薄“所以我必须想个法子让他们不敢追查,全能神教就是他们最大的把柄。你知道去年山东招远麦当劳那案子以后他们有多怕被警察查到吗他们怕死了。真的怕死了。我故意留下那小男孩去报案,只要这案子一出来,就算陈元量还不甘心想追查,刁建发他们都得死死地拦着他。” 就因为这个,因为一帮无耻的邪教组织者和一个贪得无厌的掮客,无辜的年小萍被刺死在暴雨荒原上,至死怀里还揣着她起早贪黑打工刚拿到的、寄托着无限希望无限愿景的四十块钱。 向淼话音刚落,从未有过的愤怒从步重华心头蹿起,发狠一记重拳打得他偏脸喷出满嘴血“你这畜生,你” 向淼作为专业杀手却也不是吃素的,啪一声接住步重华的拳头,含着血咬牙道“你知道个屁,先担心你自己吧”说着闪电般扭头一肘狠撞在步重华手臂刀伤上,血肉挤压发出碾响,顷刻间把他反掀在地 “有人等着要你的命呢,嗯”他在步重华耳边狞笑问“知道吗” 步重华喘息问“谁” 他们两人彼此死死相抵,不远处河面反光映出向淼半边脸,神情阴森诡谲“你的那个画师” 步重华瞳孔霎时扩张,这时向淼突然松手,右手探进怀里拔出一物 其实在那种混乱情景下是根本看不清的,然而那一刻步重华似有所感,十多年来一线刑侦的搏杀经验令他在那瞬间竭力偏过头。 这个动作救了他的命,下一秒子弹出膛,贴面而过,枪响直接在耳边炸开 那是把土制手枪 步重华耳朵一蒙,足足好几秒什么都听不见了。但他人相当悍,在这种生死攸关的境地中竟敢不退反进,咬牙扳住向淼的手腕,就死命把枪口往回转。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向淼跟步重华一样身高超过一米八五,杀人经验丰富,体能素质强悍,扭打中两人将无数枯枝土块都硬生生挤压成齑粉,紧接着土枪猝然走火了 砰砰砰砰 火光疯狂迸溅,弹壳满地叮当,步重华竭力埋头,子弹几乎是贴着他头顶和耳朵射向夜空。就在那死亡无限贴近的瞬间,他突然感觉掌心里滚烫的枪管“咔哒”一下,十多年来玩枪的经验瞬间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卡弹。 天赐良机 只要判断有一丝失误,那就是顷刻生死立判。那一刻步重华也是赌了,抬头正对枪口不要命地去夺,拧掉土枪劈手远远一扔,手枪在夜幕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啪嗒掉进了草丛 向淼失声“我艹你” 啪步重华闪电般一手肘,又沉又准又狠,当头把向淼打得喷出半颗牙,然后一把拎起他衣领“谁想杀我关画师什么事” “我艹你祖宗” “说” 向淼向后一仰头,头顶抵着沾满斑斑血迹的土地,少顷又抬头盯着步重华,眼神饱含讽刺、怜悯和其他各种丰富含义“你知道吗每当他到生死关头时,都会有人愿意替他去死,上次是阿归,这次是你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阿归两个字的时候步重华内心深处突然抽了一下,像是冥冥中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在五脏六腑狠狠一勾“阿归是谁” “可能是我不懂你们这些男女之间的事。”向淼吃力地摇着头,似乎有些遗憾“但恕我直言,阿归去死还勉强能算殉情,至于你你又是为什么画师对你有过半句实话吗” 步重华怒吼“我问你阿归是谁听见没有” “真可怜,画师连提都不跟你提他。”向淼毫不掩饰的怜悯不知道是针对阿归还是针对步重华,然后他缓缓笑起来“没关系,反正到下面以后你可以自己去问。” 步重华一股邪火直上脑顶,刚要破口大骂到下面的人他妈的是你,突然远处交错的车灯和手电光映在他眼角,是搜救民警 蔡麟有救了 “在这里快来人”步重华抬头嘶哑吼道“快” “我在水下闭气最长11分25秒,破过亚洲纪录。”这时向淼轻轻道,月光下他眼底闪烁着诡谲的神采“你是多少” 一股森寒顺脊椎而上,但步重华来不及出声,早已积攒起全部体能的向淼陡然发力,抱着他顺地滚出十来米,河滩又滑又陡根本止不住,扑通两声双双投进了河里 步重华措手不及,冰凉河水已经从鼻腔、口腔倒灌进来,疯狂挣扎却无济于事 河水里向淼的脸模糊不清,但他冰冷的手就像铁钳般,死死把步重华向深水中拖去。 吴雩踩下刹车,工厂前门已经围起了蓝白警戒线,十多辆派出所警车闪烁着红蓝光芒。八九个治安中队的民警正紧张地守在大门口,见他进来立马挡住“哎你干嘛的”“哪个单位的” 吴雩问“步支队人呢” “大队长说了,支队领导没回来前这厂房不能进”小民警没听清,一窝蜂拦在前面“上外面去上外面去” “我问你步重华人呢”吴雩一把掏出警察证摔在他面前,皱眉喝道“刚才的枪声是怎么回事你们哪个辖区的” 小民警一看警察证上写着支队刑警,再一看那牧马人赫然是支队一把手的车牌,登时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大、大队长带人出发去跟步支队长会合了,剩下的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是治安中队来负责守门的” “我知道了。”吴雩不容置疑地打断他“你们守在这注意安全,我进去看一圈。”然后一手掀起警戒线大步走进了工厂黑洞洞的正门。 小民警已经被他从容凌厉的气势镇住了,既不敢拦又不敢跟,面面相觑半晌,只得眼睁睁目送他走了进去。 哗啦 吴雩掀开被油布盖着的废材,无数飞虫嗡嗡直上,消失在厂房上空的黑暗里。 氮肥厂已经彻底搬走一年多了,到处都积着灰尘,只有月光透过高高的玻璃窗,隐约照出一片狼藉的地面。吴雩把油布扔回去,提着手电在空旷车间里转了一圈,突然瞥见不远处垃圾桶边缘的半个掌印,走去用手电一照,果然角落里隐藏着另一道小门,里面隐约是个仓库。 吴雩敏感地眯起眼睛,搬走垃圾桶推开生锈的木门,手电四下一晃 空间非常大,附近地上满是脚印,七零八落的走向似乎通往仓库东南角。 有人曾经来过这里 吴雩脚步轻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边走去一边将手探向后腰。但这时手机突然振动起来,他低头一看竟然是林炡,迟疑两秒后还是接了起来“喂” 林炡劈头盖脸“你在哪跟步支队在一起吗” “不在,怎么了” “那你在乐家化肥厂跟当地派出所在一起吗” 通话对面非常喧杂,隐约听见警笛飞驰作响,好几台步话机里不知道在吼什么。吴雩脚步一顿,心中生出不对“发生什么事了” 林炡似乎松了口气“没什么,刚才步支队跟蔡麟把乐家化肥厂的定位发给支队要求增援,应该是发现了可疑现场。辖区派出所已经赶去跟他们会合了,估计待会就能有回音,你待在原地别动等我们过去,免得待会找不到人,我跟南城支队再过两分钟就能到” 其实林炡这话说得非常模糊,但吴雩眼皮陡然一跳,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 “千万不要动”林炡在喧杂中加重语气“建宁严队也来了,我们待会就过去跟你会合” 吴雩眼神闪动,突然一言不发挂了电话,大步流星往外走。 然而就在他转身时,晃动的手电光扫到了东南角什么东西,令他脚步又猝然顿住。只见仓库角落里竟然支着一架行军床和一张木板桌,明显是有人曾经在这里短暂住过,桌上还有台电脑,闪烁着一明一灭的绿光。 电脑 吴雩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纹丝不动,但眼神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少顷后他一步步走上前打开电脑,只见屏幕上跳出了密码输入框。 “” 远处风中隐约传来警笛呼啸,林炡他们应该已经快到了。 高墙上的通风扇叶将月光切割,旋转如惨白刀光,一刀一刀扫过吴雩幽深的瞳孔。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梢隐隐闪动着一丝寒芒,从后腰拔出短刀拆开电脑螺丝,轻易拆出主板,取出被两根线链接的os供电电池,拔下插头后用锋利的刀尖短接正负极,迅速给纽扣电池放了电。 然后他把电池、主板都装回去,把匕首咬在牙齿间,坐在电脑前再开机 幽绿荧光在黑暗中闪烁,某个暗网聊天室打开,将“三七”与那个黑暗世界的联系彻彻底底展现在了他面前。 我在国内已走投无路,银姐,救救我,我必须立刻出境 只要你肯帮我这次,不论什么我都可以去做,什么事情都可以 玛银弄死他。 玛银帮我弄死他,事成之后我立刻带你回掸邦。 吴雩的视线在玛银二字上停顿半秒,食指微微颤栗,将屏幕往下拉。下一秒步重华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仿佛虚空中滋滋作响的引线轰然爆炸 吴雩全身血液直灌脑顶,面孔苍白而瞳孔瘆亮。 他终于明白了鲨鱼那番话真正的意思。 “抛开作为警察的职责和名义,抛开所谓的信念和忠诚,如果你现在依旧孑然一身”如果你不敢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让你从此孑然一身;如果你不敢独自一人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让你身边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人 从二十多年前那个血腥深夜开始,他就应该知道死亡不仅仅只针对画师。从他扛起这画师的名义、从他画出这副皮囊面具开始,他们就针对着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燃烧到极致的暴怒就像藤蔓破土而出,以过往几天短暂珍贵的快乐为养料,转瞬间穿透四肢百骸,占据了全部的灵魂。吴雩耳朵里轰轰作响,他坐在阴影深处,只能听见涨潮般一声高于一声的轰鸣,那其实是他自己粗重而冰冷的喘息。 少顷,黑暗中键盘敲击声响,吴雩敲下回车,两排文字被发上屏幕 银姐,那姓步的我弄死了,这就带人头过去见你。 你在哪里等我 “喂吴雩喂” 嘟嘟嘟 林炡无奈地收起手机,只见前面飞速开车的廖刚一只耳朵在听步话机里各种杂乱汇报,另一只耳朵却在听车载蓝牙电话,电话那头严峫的咆哮响彻车厢,估计已经快要气爆了“我弟弟呢我这么大的一个弟弟呢为什么他只带了蔡麟一个出门,为什么你们没有全体出动跟他一道炸掉那个化肥厂为什么你们还在慢悠悠开车,他妈的看起来还一点也不着急” 从廖刚的语气来听他大概已经快哭了“哥你听我解释,步队他们下午出去的时候那只是个可疑建筑,那只是勘察都不是搜查,谁他妈知道他遇上啥事把自己手机都砸了啊我们没有慢悠悠开车,我这速度已经开到一百二十迈了,不信你自己来” 轰 一声巨响打断了廖刚,只见车窗后的土路尽头车灯闪现,紧接着一辆钢铁巨兽披荆斩棘,疾速逼近,区区几秒就与廖刚并驾齐驱,然后对面车窗降了下来,严峫在狂风中声嘶力竭怒吼 “慢得像驴” 廖刚“” 林炡“” 然后又是轰一声加速,号称地表最强马力的巴博斯g65只留下一道残影,消失在了道路前方。 两分钟后警车在河边急刹,廖刚连滚带爬冲下车,只见严峫比他们足足晚了半个小时才得知事态,却比他们提前一分三十秒抵达现场的严峫正站在河边,辖区治安大队长都快带上哭腔了“喏,就是这儿,就是这儿发现步支队摔碎的手机和打空了的92式警枪的,手机和枪上都只有他自己的指纹。这里草丛还有血,但不知道是谁的,已经紧急送去比对了暂时还没出结果” 严峫怒道“跳河的那是我亲表弟,老子都没哭呢,你哭什么” 大队长哽咽说“一样啊大哥,跳河的那是我亲领导,被跳的河是我亲辖区,家里房贷车贷没还完我能不哭吗” 严峫“” 严峫的模样看上去马上就要爆炸了,满河岸边搜救的手电筒光都绕着他走。林炡随便抓住一个急匆匆路过的小民警,问“吴警官呢” “哦,吴警官他好像是在工厂里” 林炡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吸回去,他整个人就被严峫不耐烦地拉走了“泡在水里的是我表弟,你这么关心我表弟媳妇干嘛” “我” 严峫塞给他一个手电筒,不由分说示意他跟上自己“快点,下游往南五百米内已经有人去搜了,这个方向” 林炡只得拿着手电跟在严峫身后往下游玩命狂奔,两人足足跑出二里路,不远处土路上还有警车载着紧急调来的警犬风驰电掣往这边开,步话机里焦急的吼叫此起彼伏“河流上游以北200米范围内没有”“400米范围内没有”“下游搜救6组警犬没有发现” “报告廖副,是否需要扩大搜救范围” “我艹”严峫望着深夜里黑黢黢的河面,猛地把手电一摔,简直要绝望了“怎么办他为什么偏偏挑我在津海的时候跳河我妈要是知道会不会扒掉我一层皮” “”林炡简直不知道该安慰什么,卡壳两秒才想出词“步支队上大学是我们游泳队的,您别太担心了。”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严峫更要疯了“这野外水域会游泳顶个吊用以前我也是大江大河浪里白条,后来出去办案翻车落湖,从那以后就卧槽那什么声音” 两人突然安静下来,彼此面面相觑。 “我刚才好像听到我表弟的声音了,”严峫喃喃道。 “我也听到您表弟的声音了,”林炡环顾四周“好像在喊快来人,在这里步支队步支队你到底在哪里” 然而步重华的呼喊仿佛只是他俩的错觉,只出现短短一瞬就毫无预兆地消失了,远处河面上流水哗哗,向夜色深处奔流而去。 “步支队”连林炡声音都发起抖来“你别吓我,步支队” “步重华你他妈在哪蔡麟步重华” 遥远的呼喊传进树丛,蔡麟咬着牙,在地上一寸一寸地爬,身后枯叶草丛中蜿蜒出一条歪歪扭扭的、长长的血痕。 他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因为挪动而造成的进一步失血让他全身麻痹,神智昏沉。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冥冥中仿佛有股力量支撑着他用指甲抠着地面往前进,一切寒彻骨髓的痛苦、面对死亡的恐惧都不复存在,仿佛连灵魂都要活活烧灼起来。 五米,四米,三米,两米。 蔡麟涣散的瞳孔死死盯着草丛,竭力向前伸出手,够到了刚才卡弹被扔开的手枪,用最后的一点力量扣下了扳机 奇迹在那一刻发生。 被卡住的子弹呼啸出膛,枪响震动夜幕,砰 严峫和林炡同时回头,拔腿夺路狂奔 空枪脱手而出,无声掉在地面,但蔡麟已经感觉不到了。他像万里征程抵达终点一样仰倒在大地上,隐约望见远处有人向这边跑过来。 “他在这”“蔡麟醒醒坚持住”“急救箱急救箱送过来” “这痕迹是他们跳河了,快我下水你做cr” 头顶银河贯穿天穹,满天星辰璀璨辉煌。真好看啊,蔡麟恍惚地想。 那么灿烂的夏夜,让他想起当年拿到刑警学院录取通知书时,爸妈请来一大家子亲戚,兴高采烈在院里摆了满满一桌酒。毕业那年星空也是这么的亮,全宿舍的兄弟都偷溜去校外喝酒了,趁着酒意带着兴奋传看明天要念的入警誓词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 扑通,扑通,扑通,越来越缓慢的心跳像是沉进了深水。 恍惚有人在一下一下用力按压胸腔,但那无济于事。 回学校那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清风拂面,明月花香。蔡麟停下脚步,他看见黑暗中延伸出无数条明光灿烂的大道,身后远处隐约有人在喊“警察哥哥警察哥哥” 蔡麟回过头,十六岁的年小萍停下脚步,怀抱一束干瘪的花,穿一条白色轻纱似的裙子,仰起脸好奇地看他。 “你迷路了吗,警察哥哥” 原来你也在这里啊,蔡麟模模糊糊地想,你过得好吗 他心中变得非常平静,既舒缓又满足。但虚空中不知何种力量迎面而来,就像透明罩子一样盖住了他的下半边脸,让他望着她,微笑却说不出话。 “呼吸面罩按住别松”“担架平抬平抬”“注意单向阀” 年小萍眼睛弯成月牙,眸子里闪着光,从黑暗中向他伸出透明的小手。 “你迷路啦,”她笑着说,“我来送你回家。” 蔡麟也笑起来,用力点点头。一大一小就这么牵着手,沿着那无数条路中的某一条,走向星辰般绚烂微渺的远方。 咚 步重华咬牙向后一肘,重重砸在向淼胸骨上,身后浑浊水泡里顿时涌出一股鲜血。向淼被砸得整个人向后一仰,但手却丝毫没有放松,仍然从身后死死抱着他,不断向深水下沉。 步重华脑海空白,眼前发黑,缺氧造成的剧痛绞紧肺部,绞得一口气顶在咽喉,张嘴就要喷出来,但他紧紧咬着牙。 这口气不能松,否则内外气压急速失衡,水会从气管直接倒灌进肺,转瞬间就彻底完了。 蔡麟在岸上怎么样了支队增援已经赶到了吗吴雩有没有跟他们一起来 如果如果我出什么事,吴雩会怎么样 步重华仰起头,绝境中生出的孤狠让他再度剧烈挣扎起来,这次幅度前所未有猛烈,坚硬的手肘关节几次砸在向淼面门、唇鼻上,眼球与骨骼挤压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细响。就在那一波比一波更强劲疯狂的扭打中,杀手终于撑不住了,一张口喷出连串血红色的气泡,禁锢的手也不自觉一软 可能是神灵附体才让步重华没有错失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挣脱桎梏,顶着水压狠命踹上向淼头顶,借力向上一蹿 得救了 喜悦尚未落到实处,下一刻,更深的恐怖自下而上席卷了步重华全身周围水流向上,但他的身体却浮不上去,左脚被向淼缠住了。 氧气在那一刻到达极限,步重华牙关一松,最后那口气喷薄而出,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去 就在这时,头顶水面隐约闪现出手电光,旋即迅速逼近,光束映亮河底。 是严峫 水声咕噜作响,严峫与步重华擦身而过,一头扎向深处,抡起手电就发狠冲向淼猛砸,咣咣咣 其实是听不见声音的,但手电带动的河水震荡却一下猛于一下,每一下都迸发出更浓更重的血雾,向四面八方缓缓飘荡。步重华看不清底下发生了什么,就在这大雾般弥漫开来的血水中,他突然只觉脚下力道蓦然一松,刹那间眼前金星疯狂乱迸出来,整个人被水流轰然托起向上 哗啦 河面水花四溅,夜风裹着氧气扑面而至。步重华大口剧烈呼吸,肺泡血管涨到极致,鼻腔、喉管、耳朵里都渗出滚热的液体,一低头对水面喷出无数血星。 他视线非常模糊,耳朵里也听不清楚,朦胧中只看见河岸边警灯闪烁,好多人大喊大叫着狂奔而来,但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 他们在喊什么 步重华精疲力尽向后望去,河面上平静无波,空空如也。 “严峫”他喘息着嘶哑道,“严峫” 没有人回答。 “严峫哥哥你在哪” 步重华瞳孔剧烈颤抖起来,仰头深吸一口气,咬死牙关再次一头扎进了深水 远处扑通扑通,好几个人同时扑进河里,但步重华已经感觉不到了。他向河底急速泅游,每一次划水都像是无数刀片擦刮神经肌肉,更深处终于隐约闪现出一丝手电光。 在那 步重华已经到了极限,凭感觉扑过去抓住静静悬浮在水里的严峫,双手从身后腋下捞着他,差不多快失去知觉的双脚机械踩水向上。很快只见河面光亮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显,终于在氧气再次耗尽之前他托着严峫冒出水面,瞬间好几个人同时游上来抓住了他俩。 “在这找到了”“快叫急救” 步重华被几个人从下托着、从上拉着,七手八脚拽上岸,连催吐都顾不上,踉踉跄跄扑过去一看,只见严峫平躺在地,双眼紧闭气息全无,额角不知什么时候赫然多了一块鲜血淋漓的撞伤 下一刻他被林炡冲上来一把推开,对着严峫胸腔就急速狠命往下按。他手法熟练程度超乎想象,仅仅几下按压后严峫“噗”地喷出来,紧接着便急促呛咳起来,断断续续呛出一滩水,粗喘着恢复了神智。 步重华那口气这才出去,差点倒在地上,被人赶紧扶住了。 “蔡蔡麟呢”他沙哑地挤出几个字。 林炡汗流浃背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气说“送送送去急救了。我,我cr不换手竟然能做这么久,我真是个极品奶妈” 步重华笑起来,仰头望着夜空,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再来辆急救车”“救回来了救回来了”“通知搜救组,快” 一阵连着一阵的呼喊向四面八方扩散,顺着坚实的土地传进耳鼓。步重华闭上眼睛,数秒后突然睁开,猛地想起什么似的抓住旁边小警察,嘶哑地问“吴雩呢” 同一时刻,工厂仓库。 步话机里传出欢呼,连守在厂房大门前的小民警都猛地放松下来,各自长长出了口气。 “这事儿简直了,可算是”一个实习警转过身,当场吓了一跳“哎呀你什么时候来的” 几个人同时回头,只见刚才进厂房查看的那位姓吴的支队刑警站在那里,神情冷静面色苍白,看不出什么情绪,只简单地点了点头“我出去办点事,这就走了,劳驾你们帮我跟步支队打声招呼。” “您、您上哪儿去啊”实习警满头雾水“待会支队领导就回来了,您不等等他们” 吴雩已经抬起警戒线走了出去,打开牧马人车门,回头冲他们笑了下 “等不了啦。” 远处越来越近的车灯映在他眼底,闪动着柔和的微光。几个民警都不明所以地愣在那,只见牧马人启动、调头、车尾红灯亮起,与远处驶近的警车队擦过,渐渐消失在了荒野远处的公路上。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87章Chapter 87 牧马人沿公路疾驰, 两旁起伏的荒野和更远处零星灯光飞速后掠,很快前方出现了一道绿色标识牌,箭头向右新乡高速大桥 16k,后面贴着待拆的临时告示。 “银姐,那姓步的我弄死了,我现在带着人头上哪去见你” 当时电脑屏幕一片空白, 大概是没想到三七把任务完成得如此狠厉迅速, 半晌对面才显示出一条信息 宁河新乡大桥出口s443,附近有个码头, 我在那里等你。 后视镜中映出吴雩沉郁的眼睛,越野车打灯向右,呼啸冲进了岔道。 “待会让人去河里捞嫌疑人向淼的尸体,捞上来送市局法医所。”步重华坐在晃动的依维柯警车上,换了件黑色t恤,肩上搭着警服外套,沉吟片刻又问“那废弃厂房搜查过了吗” 廖刚从前座侧身,把他的吩咐一一记下来传达出去, 闻言摇头说“没呢,警戒线封锁了没让人进去, 等着您回来一道搜查。” 步重华颔首不语,低头就着保温杯喝了口热板蓝根。 依维柯载着一大车人驶向两公里外的乐家化肥厂,前方远处已经隐约现出了闪烁的警灯。后座上的急诊医生放开严峫, 从耳朵里取下听诊器“心跳血压都正常, 可能有些肺部感染和轻微脑震荡, 过后要去医院拍个片子。另外,额头上的撞伤记得换药不要沾水,这段时间要忌口,小心发炎。” 严峫瘫在最后一排宽敞的连座上哼哼,正哼得入情入戏,突然只听咔擦咔擦两下闪光灯响,步重华迅速转身对他拍了两张,低头发给了微信联系人江副教授。 “卧槽你干嘛”严峫瞬间不哼哼了,一骨碌爬起来“我刚刚才跟你表嫂全方位展示了我的气定神闲与毫发无伤,你想干什么吃里扒外的事” 步重华闪电般把手机一收,平淡道“你看错了,我刚在跟警校专家讨论案子。” “讨论堂堂津海刑侦支队长被嫌疑人拖下水去暴打一顿的袭警案” “那倒不是。讨论堂堂建宁刑侦支队长在河中离奇头部受创晕倒的伤害案罢了。” 坐在边上的林炡“” “这个问题你已经采访过我了”严峫捂着额角,非常愤怒强调“是在搏斗中凶手全力把我一推,头撞到了河底岩石,而我为了给你争取时间,强忍剧痛带伤反杀,最终将凶手击毙于河底,在这过程中无意中受到的一点点擦伤而已你不要散播有损我公众形象的谣言,你这是” 步重华连眉毛都没抬“河底岩石是不会形成金属钝器一次性击打所致的创面的。” 严峫“” 严峫深吸一口气,一口烈焰尚未喷出,突然嗡嗡两声手机震响,打断了他的哔哔哔哔哔哔,只见严峫和步重华各自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这么大的一个媳妇严峫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没受伤,根据创面形态判断应为金属钝器一次性击打所致,我已经在去现场的路上了一小时后见 江副教授谢谢步支队长。s就算你出卖严峫,你那天的暗示我也不能心领神会,我不会给你发解行大学照片的。 步重华咬牙一言不发,收起了手机。 “江停你听我解释”身后严峫还在垂死挣扎地对着手机“创面形态不能用裸眼判断,创腔内容物能证明致伤物不是金属钝器是凶手突然把我推到河底石块上才导致” “说实话吧哥。”步重华头也不回道,“其实你就是在扭打中没看清,手电筒一抡砸到了自己对不对” 严峫“” 空气仿佛被冻结了,三秒钟后严峫ia地把手机一摔“谁他妈是你哥” 依维柯吱呀停在警戒线前,工厂门前那一小片空地顿时都沸腾了。首先是治安大队长跌跌撞撞狂奔而来,紧接着一群人蜂拥而上,在十多辆警车炫目的远光灯下摩肩接踵,晃动的身影连看都看不清楚。 步重华大步下车,不住向人群中张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脚步一顿,回头顺手拉住廖刚“我看上去怎么样” 廖刚正忙着应付潮水般涌来的无数个电话“啊什么怎么样” 步重华指了指自己“我看上去怎么样” “老板你永远英明神武相貌堂堂求求你这个季度外勤补贴给我往多里算点喂许局,是这样的我们已经从河里上来了” 步重华回过头,心里竟然有一丝类似青涩少年那般的忐忑,同时又有点恼怒和急切,到这时才迟迟地发酵起来。 “你知道吗每当他到生死关头时,都会有人愿意替他去死,上次是阿归,这次是你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阿归去死还勉强能算殉情,可能是我不懂你们这些男女之间的事。” 阿归是什么人为什么那些血腥深重的往事你从来不告诉我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本应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往事成为难以启齿的秘密 “步支队”一个实习警飞奔而至,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两下,才结结巴巴说“您、您队里姓吴的小领导说有点事先走了,叫我们给您打招呼。哦对他还开走了您的车” “什么” “他,他进厂房搜查了一圈,出来就说有点事,等不及您回来。”实习警第一次跟正处级领导说话,脸都紧张红了“喏,那个方向” 步重华下意识顺着实习警所指的方向一看,空空荡荡的公路通向荒原深处,湮没在漆黑的深夜里。 他走了 什么意思 “我的枪呢”这时突然人群中一名中队警察失声喊了起来,拼命上下摸索全身“我枪刚才还在套里,怎么没了” “我的也没了”他身边同事条件反射一摸自己的枪套“不可能,我一直待在这儿没动我的枪在那里” 失枪是大事,登时周围人人变色,所有人都同时本能地检查自己的枪。甚至连严峫刚下车没反应过来,也条件反射伸手摸了一下“你们津海这么容易失枪的” 只有步重华陡然意识到什么“吴警官走的时候是不是你俩都在场” 两名失枪警察登时表情空白,如遭雷殛。 严峫一看自己表弟的脸色就知道大事不好,出于对家暴的一贯反对,刚要徒劳地争辩一句可是那也不能证明失枪跟表弟媳有关系啊,紧接着就只见步重华一言不发,大步冲进了黑洞洞的废弃厂房。 众人在他身后面面相觑,刚一窝蜂想要跟上去,这时步重华面沉如水地拎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出来了,直接把电脑往辖区派出所技侦手里一扔“数据还能恢复吗” 技侦一看,摇头如拨浪鼓“对不起步支队,这台电脑连主板都已经被拆走了,实在是” 步重华琥珀色的眼底瞬间结上了一层冰。 “”严峫茫然懵懂,想了想问“要不你查查他的手机号做个三角定位” “没用,吴雩给自己装了反追踪设置。” 严峫的第一反应是哎呀卧槽,这年头还有人能给手机做反追踪,高手在民间但他由衷的赞叹还没出口,下一刻突然治安大队长从混乱中挤过来,急急忙忙举着自己的手机“步支队技侦王处说有急事找你,让你立刻接电话” 步重华接过手机“喂” 王九龄问“你跟吴雩在一起吗” 王九龄这个人,事越大字越少。步重华刹那间感觉到了什么“没有。出什么事了” 对面背景有些嘈杂,可能是很多电磁信号在同时干扰的原因。短暂而漫长的几秒钟过后,王九龄绷紧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你最好立刻上马里亚纳海沟网站看一下。” 步重华蓦然望向严峫,兄弟俩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极端不祥的预感 这时林炡已经掏出手机熟练地连上洋葱路由,刚打开马里亚纳海沟的网站首页,就只见他瞬间脸色剧变,从牙关里挤出两个字 “我艹” 刺啦 牧马人四个轮胎与柏油地面摩擦,随即稳稳停下。 高速公路大桥宽敞空旷,两排路灯依次投向远方,消失在浓墨般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车窗正前方,一辆吉普车停在道路正中间,四辆摩托车左右分别一字排开,挡住了更往前去的路。 一个身姿矫健窈窕的女人叼着烟,双手抱臂站在吉普车前,隔着这么远都能隐约看见她那张性感、桀骜而不可一世的脸是玛银。 当年金三角毒枭塞耶的独生女,现在马里纳亚海沟老板鲨鱼的情妇。 吴雩透过车前窗,久久凝视着她的身影,冥冥中似乎有种命中注定的东西让他周身气场一凝,变得沉定、决然而肃静。 他闭上眼睛,少顷后从杂物匣里拿出今早收到的那件礼物步重华的新手机,今早出门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去办了张卡,当时甚至还有心情选了个靓号,挑了他觉得又好又实惠的流量套餐。 其实是有点讽刺的,他以为江停暗中伸出的援手能让自己从此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谁知顷刻间天翻地覆,命运很快就打碎了他最美好、最珍贵的奢望。 轰轰 几个马仔有点不耐烦了,隐约想要发动摩托向这边驶来。吴雩没有看他们,打开曾经无比熟悉的网页后输入一个字,点击发送,将手机卡拔出来一折,随手丢出窗外 si卡在半空划出弧线,无声无息消失在大桥下。 下一秒,黑暗中的牧马人亮起车灯,毫无预兆一脚油门踩到底,呼啸着一头撞向玛银 “如果你现在依旧孑然一身,你敢不敢重新出现,像当年一样,站到我的面前” 鲨鱼的视频仍然挂在暗网最大电商平台“马里亚纳海沟”的首页上,点击已逾四百万次。视频下各国文字的留言五花八门,其中一条中文最新回复在短短几分钟内就被顶上了热评榜首,内容非常简单,只有一个字 敢。 rey by 画师8 a 用一石激起千层浪来形容都算轻的,那简直是一桶汽油泼进了火海里,整个海面瞬间就爆上了天。无数人、无数条评论在这一个汉字的回复下疯狂刷新,英法德俄甚至冰岛语越南语都有,到最后所有人都在满页满屏打惊叹号,亢奋、期待和难以置信溢屏而出,犹如一场黑暗世界的末日狂欢。 “发生什么事了吴雩人在哪里” “把他找回来,快把他找回来” 喧杂人声突然变得模糊而遥远,步重华盯着那一个字,眼前慢慢浮现出那天年轻人垂着眼睫的笑意,俊秀的面颊微微有一点红,似乎有点自惭又难为情“跑去跟暗网oss单挑噗通一声跪地求饶还差不多你在开玩笑吧哈哈活着不好吗” 那一刻他所有羞涩的渴望和向往,都化作了此时孤注一掷的“敢”。 “怎么证明就是吴雩,或许是别人注册来恶搞的呢暗网注册又不要验证,我去注册一个鲨鱼id就能证明我是鲨鱼了吗” 不远处严峫还在那据理力争,被林炡叹口气打断了“不可能的严支队,就像在暗网上不会有人敢冒充鲨鱼一样,也不会有人敢冒充画师那不是一个暗网id,而是一段暗网历史,你不明白” “喂老步老步”王九龄还在通话那头急躁地喊,“吴雩是用什么设备连接暗网对鲨鱼发出回复的,想办法去追踪网络信号交换记录总有办法能追查到他现在在哪我这就去找市局打报告” “不用了。”步重华终于长长呼了口气,低声说“这件事交给我。” “喂你,喂” 步重华挂了电话,示意治安大队长暂时把手机借给自己,然后熟练地翻墙下载了一个软件应用打开,输入一段代码,少顷屏幕上显示出坐标搜索,开始oadg。 严峫满头急躁,转身正巧撞见这一幕“这是什么” “一个专门追踪候鸟的ai开放软件。” “啊” “我不知道为什么十多年没见的大学同学说了几句话,就能让一个宁愿跳楼也要逃出津海的人突然彻底改变想法,但我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步重华沉声道,“所以今早我送了他一个新手机,在隐蔽文件夹里装了一个虚拟si卡,追踪范围覆盖几万公里,足够他像候鸟一样从亚洲飞到北美再一个来回。” 严峫“” 严峫目瞪口呆,少顷突然意识到“等等,还是不对,那万一他没把你送的手机带在身上呢” 步重华偏过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他会的。”他轻声说,“我只送过他这么一件东西,不管到哪里他都一定会带的,这是人的心理定势。” 严峫已经惊愣了,这时地图突然oadg结束,显示出一个延迟坐标。 “我去找他。”步重华把手机一收,箭步走出警戒线,头也不回吩咐“这个坐标会随时更新,通知增援尽量跟上。” “哎哎哎”严峫反应过来,一边追上去一边把手探向自己裤兜“别开你们警车了,开我的呃” 严峫歪着头,手一顿,裤兜里空空如也。 下一刻,他眼睁睁看见自己的银色大g轰然发动,在空地上一个漂亮的倒车,车窗降下伸出一只手来冲自己挥了挥,然后利箭般冲向了远处的茫茫公路 严峫“” “别人谈恋爱伤自己的肾,你谈恋爱撞你哥的车” 严峫追在后面怒吼“畜生”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88章Chapter 88 同一时刻, 高速大桥。 摩托引擎“呜”一声由远而近,狂风中只听马仔用缅甸语怒吼“干什么的停下停下” 玛银站在车头前眯起眼睛,第一反应是三七这小子疯了,想造反 但就在短短半秒间,牧马人飞驰逼近,车灯交错瞬间她看见驾驶座上那道身影轮廓, 瞳孔在眼珠里急速放大 砰两名摩托车手飞撞上地, 其中一个距离近的连翻滚都来不及,就被飞驰的牧马人卷进车底碾成肉酱, 碎骨内脏稀里哗啦铺了一地。 玛银用尽全身力气怒吼“杀了他” 尖叫咆哮四下响起,但玛银已经毫不在意了。她旋风般钻进吉普,手刹一放油门发动,四轮驱动迅速往后倒;在她倒车的两秒间,吴雩啪地打亮远光灯,强光令第二个马仔眼前一晃丧失反应,被撞得如炮弹般飞出了大桥,飞驰的摩托车贴地呼呼打旋, 一头撞上桥柱,几秒钟后轰地烧成了火团 玛银红唇冰冷一挑, 毫不犹豫把手刹拉到r挡,一脚油门踩到底。 牧马人是正面冲击吉普车尾,但她丝毫不惧。这辆被改造过的吉普车有着强横霸道的前后保险杠, 百公里加速度不到4秒在两车加起来超过三百公里的恐怖时速下, 钢铁猛兽狠狠相撞, 牧马人车头登时完全扭曲 轰一声惯性让吴雩向前飞冲,随即被保险带勒住,啪地甩回到驾驶座上。 如果没有保险带此刻他已经撞碎车前窗,整个人飞出车外了。吴雩把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暴起,右脚油门毫不放松,只见他的车头与吉普车尾死死绞紧,金属剧烈摩擦爆发出刺耳的咯咯声,在角力中不断往后退 砰砰砰 枪声骤然响起,吴雩一瞥后视镜,只见一名摩托车手已经绕到了后面去开枪,后挡风镜哗然粉碎。说时迟那时快,吴雩连头都不回,从杂物匣抽出手枪向后啪啪两下点射,子弹旋转冲出暴雨般的玻璃碎片,越过二十余米距离,呼啸贯穿车手前后胸,带起一泼血花 车手圆睁双眼,向后仰天倒在了公路上。 失去控制的摩托车一头冲出大桥,几秒钟后才落地爆炸,火光映亮了大半座桥墩 子弹出膛刹那,单手开枪的后坐力让吴雩肩背一震,方向盘再吃不住劲。霎时间他只觉得车头向后一别,顿时知道不好。 玛银紧盯着后视镜,面上闪过狠色。 牧马人在这数吨级的角力中一溃千里,四个橡胶轮胎同时与地面摩擦、挤压、变形,庞大车身不受控制地失去重心。紧接着车后轮疯狂打滑,被倒车的吉普推得生生向后,车尾加速撞向桥柱 这要是撞上,在水泥柱和吉普车的双重挤压中,牧马人几秒内就会整车报废成一团扭曲的生铁,吴雩会被生生卡死在驾驶室里被挤成一团肉泥。 千钧一发之际吴雩的操作堪称教科书级,手刹换挡、打方向盘、油门刹车交替互踩,一系列动作快得令人目不暇接;在车尾灯逼近水泥柱前一刻,极限操作的牧马人终于跟吉普稍微拉开一丝空隙,借着那稍纵即逝的夹角猛然转向 两车剧刮迸发出火星,玛银方向盘当场失控,脸色一变。 但她现踩刹车已经来不及了。打滑的吉普整车砸上水泥柱,车尾部陷成深坑,油箱当场挤爆,汽油开闸似的喷了出来 “” 玛银破口大骂,一拳砸上方向盘,拔出手枪推门而出,一边大步走向牧马人一边砰 车门陷出弹坑。 砰 整块侧视镜消失得无影无踪。 砰 侧车窗应声粉碎,玻璃哗然泼了满地 “出来,解千山”玛银双手持枪指着驾驶车门,怒吼震动荒原四野“出来见我” 严重变形的驾驶室里,吴雩闭上眼睛呼了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寒光澄澈,折起衬衣袖口,然后拉上口罩另一侧。 砰地又一声枪响,车前窗在可怕的龟裂纹中碎成千万片,弹壳叮当掉地“解、千、山” 怒吼话音没落,一道身影破窗而出,引擎盖被重重一脚踏得下陷;玛银毫不犹豫扣动扳机,9鲁格弹贴着吴雩的脚跟擦过金属,飞擦出一泼火星 吴雩看都不看,纵身落地一滚,快得如同鬼魅。枪响就像炸膛,数颗子弹紧贴着他削瘦的脊背打上地面,满地弧形灰烟一路追着他没进桥柱,打得水泥实心柱碎石乱溅,蓦然枪声一停,没子弹了 玛银“艹” 千分之一秒内,吴雩从水泥柱后闪身点射,但四十米距离黑夜中,警枪的狙击精度、速度都根本不能与改装过的格洛克手枪相比。两下点射啪啪打空,对面玛银已经助跑跃起,凌空换上弹匣,飞身落于车顶,子弹咔一声上膛,双手瞄准了水泥柱后吴雩的眉心 时间被无形之手拉长,一切都好似电影中的慢动作。 格鲁克击发瞬间,吴雩已然扣下扳机,他仅剩的最后一颗子弹旋转飞向吉普车油箱。 轰 吉普整车爆炸,玛银被气流狠狠掀飞,落地狼狈滚出了十来米,一头撞在桥栏上 玛银只觉头一蒙,额头鲜血放闸而出,滚热粘稠的鲜红一下盖住了左眼。 手枪已经不知道被爆炸掀到哪里了,她大口喘着气,摸索扶着桥栏起身,模糊的右眼看见远处那道身影逆着光,从容不迫将衬衣袖口一道一道卷在手肘上,然后从后腰拔出一弧雪亮短匕,握在手中一步步走来。 他的身影劲瘦挺拔,十年前那一丝青涩的锋芒毕露已经消失殆尽,变得沉稳、内敛而强大,但那敌意没有变。 那从当年到现在都无法掩饰的针对和怨恨始终没有变。 “来啊,解千山。”玛银把手探向怀里,喘息着笑起来“为什么不敢坦坦荡荡地来见我” 路灯从高处斜斜照在吴雩眉角,映出了口罩上冷淡平静的双眼。 “你毁了我的家,害死我父亲,还苟延残喘活了十年。利用别人的性命多活十年感觉如何,嗯” 吴雩恍若未闻。 玛银喘息一停,从怀里抽出一把乌黑哑光的三棱刺柄,含着血腥轻轻问 “准备好偿还这笔血债了吗” 话音未落,她突然箭步而上,力量之猛、速度之快都仿佛刚才的撞击不曾存在。三棱刺凌空撞上匕首刀锋,当当当不知多少声暴雨打梨花的亮响,震得人耳膜发蒙,倏而叮一声死死格住匕首,三棱刺在近战中的绝对优势一览无余,然后飞脚把吴雩当胸踹了出去 玛银那马丁靴底是带钉的,吴雩从八楼摔下来的胸骨错位根本没有愈合,这一脚当场让他喉头冲出血腥,一下浸透了口罩,倒冲出去数丈后反手将刀尖刺进地面才勉强站住。 还没等他拔出匕首,玛银凌空已至,足尖倒挂上他脖颈她身体轻但肌肉结实,爆发力极强,转瞬一记剪刀扫,眼看就要把吴雩当头撂倒 以吴雩这种体型面对剪刀脚翻摔,只要一旦沾上地,那是根本没挣脱的。电光石火间他仰面倒卧铁板桥,上身完全后仰与地面平行;这柔术确实已经练到非常精湛的地步了,倒卧至最低点时他后脑勺黑发与地面一碰,劲风贴面而来 唰 玛银大腿、小腿到皮靴绷成直线,与他鼻梁平行扫过,落地同时三棱刺出手,吴雩连躲都来不及便脸颊一凉,热血随刀锋一溅而起,口罩系带随之断裂。 玛银冷笑扭头“让我来看看你这张令人生厌的”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远方的黑夜、广袤的荒野、断桥尽头的熊熊大火,都在那一瞬间化作微渺光点,风一吹便飘扬散去。 吴雩侧颊鲜血从半空中缓缓落下,他转过脸无声地张口用缅甸语说了句什么,落在玛银空白的瞳孔里。 口罩无声落地。 下一秒,吴雩发力勾脚,膝弯绕颈,凌空飞身十字固;玛银只觉眼前划过闪电,咚一声被他狠摁在地,手腕、手肘、肩膀关节咔咔咔三声亮响,反关节扭到极限,登时发出惨烈的尖叫 “你的家被毁了,那我的家呢”吴雩喘息着嘶哑道。 十字固一旦成型就不可能解脱,他双手、上身、腰胯及双腿全部集力在玛银那一条手臂上,玛银整个人被他双膝弯摁在地面,犹如困兽挣扎,除了尖锐的叫喊什么都发不出来。 “我的家乡没有学校,没有农田,没有医院,甚至没有一条最便宜的能走车的水泥路,祖祖辈辈活着跪在罂粟丛里,死了埋在罂粟园边,我的家乡凭什么被你们毁成那个样子” 玛银的手臂一寸一寸、一分一分、然后一厘一厘地接近折断,她发不出声来,只能张着嘴痉挛,感觉到骨骼被活生生挤压直至濒临碎裂。 “今天这座桥上只能有一个人活着走下去,那个人是我。”吴雩仰卧在地面对夜空,粗喘着说“因为这世上已经没人在等你了,但还有一个人在等我回家。” 玛银眼珠急剧放大,她的关节骨终于一折 碎骨之痛席卷全身之前,突然 砰 枪声猝然响起,子弹打在吴雩耳边,是刚才上来就被撞翻但没被碾成肉泥的另一名摩托车手 那人可能是因为戴着头盔,落地后没当场摔死,不过饶是如此也昏迷了半天才醒来,正满脸是血地俯在地上抓着枪。眼见一击没打中,他刚要挣扎着再瞄准,但吴雩眼珠一凝,迅速蹬开玛银起身,甩手扔出匕首。 呼呼打旋的刀锋飞出数十米,摩托车手猛一躲避,刀尖错过咽喉,“当啷”一声将手枪远远打飞 摩托车手也是真的毒贩马仔习性,怒骂一声就踉跄奔去捡枪,趁着这时吴雩疾步退后;但杀红了眼的玛银却不管不顾地起身冲来,情势突变措手不及,吴雩后腰一下抵到桥栏,只见玛银已经正面扑到了眼前 一股杀意直冲吴雩心头,他几乎是本能地按住身后桥栏,凌空纵身,双膝一架玛银脖颈,就利用腰腿的力量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只要玛银反应稍微慢点,离地而起的那一刻,自身重量足以让她颈骨喀拉脱臼,所幸在千钧一发间她双手紧抓住了吴雩脚踝。 最炫目的杂技都无法表现接下来的惊险,他们两人就这样彼此相连接着,以吴雩反抓在栏杆上的双手为支点,凌空飞出三百六十度,双双被抛出了桥外 “啊” 玛银脚下一空,整个人失重,仅靠死抓着吴雩脚踝才吊在半空中。而吴雩被玛银的离心力加重力一拉,攥着栏杆的手几乎打滑,险些摔下大桥,眼前一黑才咬牙稳住了这危如累卵的平衡。 “放手啊”玛银断断续续的冷笑从脚下传来“放手我们就一起死谁也别他妈” 吴雩一声不吭,冷汗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汇聚到下巴颏,掉进脚下深不见底的桥墩。 他手臂肌肉绷紧到了非常可怕的地步,似乎连淡青色的血管都要从白皙的皮肤下爆裂出来,但没有半点放松,还颤抖着往上一挣,想艰难地爬回大桥。 这时头顶传来粗哑的喘气声,刚才那摩托车手握着枪一步步走来,紧接着就被这场景惊呆了,手足无措道“大小姐” 摩托车手大概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种进退维谷的情况,如果他对吴雩开枪,玛银就会跟着从断桥上掉下去,这种高架桥绝对能把人摔得连全尸都捡不起来;但如果他把吴雩拉上来,吴雩的第一个动作肯定是杀了他,毫无疑问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极其漫长;在这死一样的僵持中,终于从桥下传来粗砺的声音 “你就算活成他的样子,也” 玛银连出声都很困难了,她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吴雩突然忍无可忍地绞紧双膝暴吼“住口” 咯咯数声从玛银咽喉暴起,她两边颈侧挤得青筋凸出,面孔由红转紫,继而泛出可怖的苍青。 “我得活下去,我得活着回去。”吴雩急促战栗着,神经质地喃喃“我现在有家了我现在有人在家里等了” 他右手向上一挣,身体剧晃,艰难地挪了两厘米。 “怎么、怎么办怎么办”摩托车手发着抖倒退半步,手足无措用缅甸语念叨着,然后转身就想跑。没两步他突然又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算背主,如果玛银侥幸没死,自己是要被拉出去五马分尸的,索性一股蛮狠直冲五脏六腑,转身颤颤巍巍地用枪瞄准了玛银的头顶。 “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是没办法,本来就没办法”摩托车手乱七八糟嗫嚅半天,在目光触到玛银那张面孔时又胆怯了,哆哆嗦嗦地将枪口转向吴雩“我是被逼的,我没有办法” 吴雩瞳孔一点一点压紧成针,只见对方闭上眼睛,把枪口指向自己攥着桥栏的手,就要按下扳机 此时枪声在黑夜中炸响。 子弹从摩托车手太阳穴左侧没入,贯穿颅脑,从右侧炸出,尸体摇晃两下颓然倒地,流出满地脑浆。 同一秒钟引擎轰鸣逼近,银色大g化作雪亮的闪电破开夜空,吴雩猝然睁大了眼睛是步重华 步重华猛刹、倒车,咕叽一声毫不留情把摩托车手的尸体卷进了车底,然后飞身下车奔上前,只瞥了下面的玛银一眼,啪地紧紧攥住吴雩手腕“上来” “”死里逃生的吴雩像是整个人木了一样,呆呆地抬头仰望他,却没有任何配合发力上来的迹象。 步重华怒吼“你给我上来” 夜风卷过高架桥,带着断桥尽头大火燃烧吉普车的噼啪,以及更远处的警笛鸣响,一股脑冲向广袤的荒原。 吴雩眼珠微微颤动,近乎贪婪地描画着步重华那张燃烧着怒火的、冷峻的面孔,然后突然低下头,手臂因为发力而急剧颤栗,一阵阵濒死的呻吟从他脚下传来是玛银。 步重华闪电般明白过来。 他不是不肯上来,而是要确保先绞死玛银 这大桥只要一松手掉下去绝对摔死,而他就宁愿冒着摔死的危险,也不愿让玛银落到警方手里 “吴雩,你抬头看着我,你听我说。”步重华紧紧抓着吴雩的手,感觉汗液摩擦正让皮肤一点点打滑往下坠,“你先上来,之后的事情我们再解决,现在不是吴雩你他妈抬起头来看我” 吴雩咬着牙摇头,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与鲜血混在一起,一滴滴掉进脚下不见底的深渊。 短短几秒仿佛像几个世纪那样漫长,终于头顶步重华强压暴怒的喘息一平,好似火山被更强大更可怕的力量生生压回地底“吴雩,你看着我。” 然后他从侧腰拔出枪,对准玛银的头,那瞬间玛银目眦尽裂,嘴里无声地用缅甸语喃喃了几个字 步重华眼底冷静如同冰霜,决然扣下扳机。 砰一声巨响,鲜血混合脑浆炸开,吴雩双膝下意识一松,缺了大半个头的尸身如同断线风筝一样掉下了大桥 “” 吴雩颤抖着抬头,只见步重华收起枪,居高临下道“记着,这是我第一次为你杀人。”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89章Chapter 89 89、chater 89 “报告廖副报告廖副, 我们马上就要到新乡断桥口了市委市局跟当地县政府已经一一通知到位,宁河县医院已经派出急救车,救火车也在赶去的路上, 预计再过十分钟我们就能抵达现场” 警笛顺着高速公路飞驰,步话机里传来警员急促的声音, 但廖刚置若罔闻, 从刚才到现在第十八次拨出了步重华带着的那个手机号, 内心几乎已经要绝望了。 嘟嘟嘟 与此同时,高速公路大桥。 步重华一使力,吴雩整个人翻过桥栏摔倒在地,剧喘着抬起头望向他。但步重华没反应, 面沉如水地垂着视线, 一手抓在吴雩手臂上一手接了蓝牙耳机中的来电“喂, 廖刚” “太好了步队你终于接电话了那边情况怎么样消防车急救车正在赶去的路上,我们还有十分钟就能” “知道了。步重华沉声打断他, 抬头向四周逡巡一圈,将熊熊燃烧的车架和毒贩马仔的尸体都收进眼底,说“吴雩受伤很重,急救车来不及, 我先送他去宁河县医院, 其他事回头再说吧。” “可是” 步重华没再听下去,维持着那个半跪在地的姿势摁断通话,转向吴雩。 吴雩已经撑不起全身重量了,大半个人都靠在桥栏边, 蜷缩在血泥斑驳的柏油路面上。这样看上去他人显得很清瘦,衬衣上沾满了血迹和泥灰,鲜血从乌黑的鬓角一滴滴划过脸颊,掉在惨不忍睹的白色衣领里。 他就这么怔怔望着步重华,干涸的嘴唇张了张,像是想亲吻他又不敢。 步重华仿佛没看见这个细微的小动作,一字一顿问“阿归是谁” 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吴雩面上血色尽失,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半晌才嗫嚅出一个字 “你” “从这里开到宁河县医院最快四十分钟,你可以选择在这四十分钟内构思一篇说辞来应付我,或者也可以什么都不说,四十分钟之后独自一人去面对津海市局和公安部。” 步重华俯在吴雩耳边,每一个字都冰冷而清晰 “如果他们决定放弃你,那么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亲手送你回云滇。” “吴雩,你自己选。” 吴雩微微睁大眼眶,混合着血迹的泪水在眼角凝固,映出远方旷野中隐约交错的红蓝警灯。不知过了多久,风中终于渗出他哽咽的声音“我不想回云滇” 那尾音嘶哑到极致,恍惚带着难以言喻的哀鸣。 他深深低下头,就像伤痕累累的雏鸟竭尽全力缩进羽翼中,盲目寻求那一丝并不存在的庇护,但除了牵动伤口引发更剧烈的疼痛之外别无所得。电流一样的颤栗覆盖了他全身,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好像才意识到今天再也没有回避的余地了,终于从胸腔中榨出了最后一丁点勇气,绝望地问 “你可以再亲我一下吗” “只要你再亲我一下,一下我就告诉你,我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步重华那只手终于抬了起来。 他的手指还在微微发抖因为近距离开枪杀人即便对步重华来说也是巨大的心理冲击,尽管这不是他平生第一次行使合法击毙权,尽管玛银是个持枪袭警、恶贯满盈的毒贩。下一刻,吴雩感觉自己脸颊被炙热的掌心贴住了,他们就这样坐在烈火与硝烟中,彼此互相靠近,迎面吻上了对方冰凉的嘴唇。 呼地一声夜风变大了,将滚滚黑烟卷上天际,消弭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上空。 “对不起我骗了你,阿归是我的恩人。” 吴雩低下头去用力搓了把脸,半晌才抬起通红的眼睛。他嗓子里仿佛堵住了酸热的硬块,每个字都压抑到变了调的地步 “十年前在中缅边境良吉山,他为救我炸了红山刑房,把自己也埋葬在了地道里,但我却没法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存在。” “因为他是毒贩的人。” 尽管步重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实际听到的时候心头还是重重地突了一下毒贩。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大二那年实习,跟禁毒队实施抓捕任务。”吴雩嘶哑道“第一次见面他就救了我的命。” 烈焰噼啪燃烧,仿佛一曲悠长而悲凉的挽歌,呼啸掠过千山万水,穿过远处无声鸣响的警笛。 无人得知的往事,青葱隐秘的岁月,渐渐湮没在了急促闪烁的红蓝光芒里。 呜哩呜哩呜哩 一辆辆警车包围ktv,步话机中传来此起彼伏的怒吼“报告指挥中心报告指挥中心,行动情报泄露,必须立刻提前抓捕”“交易双方发现我们了a5组向第三据点包抄”“不好,两名卖家冲破包围圈正向消防通道逃跑” 年轻的解行蹲在消防楼道外,紧紧握着手里那把只有一颗子弹的五四式,没人能听见他一声比一声更加清晰、更加颤栗的喘息;就在这时楼道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道晃动的人影先后狂奔出来,是目标毒贩 “站唔” 警告尚未出口便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力道堵了回去。解行只觉有人一把捂住自己的嘴,让他连挣扎都来不及便被硬生生拖进树丛,无数细小枝叶哗啦挡在眼前“不许动,别出声。” 那声音出乎意料很轻,更轻的是咽喉间那片剃须刀锋,正闪烁着锋利细微的寒光,反射出解行下颔缓缓滑落的一丝冷汗。 “你想死吗,小警察。”那人就这么俯在他耳边,带着微不可闻的讥诮“那两人满裤兜的手雷没看见” 解行双眼蓦然睁大,眼睁睁目送那两名毒贩迅速隐没在黑暗的后巷里,然后猝然向后肘击挣脱,猛一回头 昏暗中的不速之客倒退半步,两人彼此对视,他看见了一双年轻沉静的眼睛。 那是解行第一次遇到阿归,但也只是遇到而已,因为紧接着对方就迅速撤离了抓捕现场,身手敏捷得像头野生猎豹,发不出任何声音。 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也不知道对方在交易的毒贩团伙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因为任务结束后没有任何人责备他为何没拦住两名持械毒贩,所以他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那仓促的奇遇。 尽管他也不知道隐瞒是出于何种古怪的动机。 他更不知道的是,第二次巧遇竟然就在半个月后,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嫌疑人全部押送上车,快快快啊通知禁毒所的人来点货”“卧槽起码两公斤,这个季度的指标稳了”“现场打扫干净了吗确定都抓完了吗”“哎哎几个实习的再去看一眼” 仓库外脚步来去,人声鼎沸,公安局、检察院、禁毒所的车水泄不通。经历过抓捕的仓库满地狼藉,几束手电光来回扫射周围满是灰尘的地面和布满蛛网的墙壁。 “差不多了小解走了” “哎” 解行转过身,突然余光瞥见角落里一块盖着废弃木材的油布,突然不知从何而来的古怪感涌上心头,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哗一声掀开,扑起半人多高的灰尘。 下一刻他愣住了。 现场乱七八糟的光从门外投射进来,延伸出一条光带。光带尽头是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血迹斑斑的年轻人,他一手捂着流血的侧腹,抬起沉黑的眼睛与解行对视,面孔苍白毫无半点血色,嘴唇紧紧抿成突兀又深刻的阴影。 每秒钟都突然变得无比僵持而漫长,过了不知多久,年轻人终于轻轻一甩手当啷 一个乌黑的东西被丢在解行脚边,是把枪。 “小解”远处有人在叫他,“有发现吗准备走了” 解行闭上眼睛,在那短短片刻间,做了一个从此颠覆他们两人命运的决定。 他俯身捡起那把枪,把一发未出满弹匣的子弹退出装进怀里,把枪扔回给年轻人,转身放下油布大步向外走去。 “没有发现”他朗声道,“等等我,来了” “就因为这个就因为他在抓捕时救过你一次,你敢冒着在毒贩枪上留下指纹并私自保留子弹暴露的风险,把一个出现在交易现场并且身份不明的人放走” 银色大g沿公路飞驰,吴雩合衣靠在副驾驶上,从侧视镜望见身后远处被警灯包围住的高速断桥,消防车正对着燃烧的吉普紧急喷水,那一切都离他越来越远。 “对,”他疲惫地道,“就因为这个。” 步重华开着车偏过头,只看见吴雩小半侧苍白的脸颊。 “后来呢”沉默片刻后他问。 “后来他成了我的线人。” 步重华一怔。 “没备案,没批文,甚至没来得及做只字片语的纸面记录,没有任何能当证据的东西。”吴雩闭上眼睛,说“为此我后悔了很多年。” 牛毛细雨淅淅沥沥,胡同两侧湿润的屋檐越发乌黑油亮,地上长满了滑腻的青苔。解行推开窄巷最深处破败的小院,白天屋里却阴暗得如同傍晚,床头一点如豆灯光下散落着乱七八糟的药瓶药板,染血的、泛黄的绷带从床脚一直堆到床底。 年轻人靠在床头,赤裸上身,正举起半瓶烈酒对着腹部上的创伤浇下去,瞬间咬牙竭力后仰,露出青筋突起的咽喉。 但他牙缝间没有半丝声音,一切都仿佛压抑的哑剧,只有剧痛时脚在床板上蹬出的沉闷声响。 雨从瓦片上落下,一滴一滴打在青石板上,留下经年的凹痕。 “昨晚屋后闹耗子,隔壁家养的猫把对门花盆撞倒了,今早俩阿姨堵在巷子口对骂了半天。”年轻人坐在简陋的木桌后,漫不经心地用筷子夹起一块烧鸡,在袅袅热气中微笑道“巷子头那家姑娘在偷着跟对门小子谈恋爱,但我看处不长,十有很快就散哎,你不吃啊” 解行把自己带来的消炎药和食水一样一样放在柜子上,摇了摇头“给你买的,我不吃牲畜肉。” 年轻人若有所思,没说什么。 “你不该不去医院,这样下去会感染的。” “你也不该不去上课,这样下去会挂科。” 解行回过头,年轻人回避了他的目光,望向窗棂外漫天纷飞的细雨。 “我看抽空把你的事报上去吧。”解行呼了口气,继续整理那瓶瓶罐罐,说“现在一个知道的人都没有,万一发生什么事太危险了。我有个姓张的学长” “不急,再干票大的。” 咚一声解行把药瓶重重跺在桌面上,“还要怎么大你想怎么大哪天真出事了怎么办怎么救你,拿什么说清楚” “” 窒息的沉默再次笼罩了整座陋院,没有人吭声,屋子里只听见彼此长长短短的呼吸。 良久后解行终于勉强压下情绪,艰涩地吐出几个字“阿归,你听我说” 但紧接着就被年轻人打断了“不行。” “你” “他们不会相信我,抓我的价值比相信我大。”年轻人放下筷子,掌心用力搓了把脸,低声说“解行,你以为这世上有苦衷的事就能说得清,实际这世上人人都觉得别人的苦衷轻如鸿毛,唯有自己的情由重若千钧。你还有前程,我不想连累你,等下次干一票大的有了底气再说吧。” 一股酸楚的愤懑解行直冲心头“可是你不能永远都寄希望在下一次你” 回答他的始终是沉默和回避。 “我看你永远都鼓不起这个底气”解行忍无可忍丢下一句,推门大步冲出了笼罩在阴晦水汽中的小院,只留下年轻人孤独地坐在阴影里。 “为什么说抓他的价值比相信他要大” “因为当时他已经有名气了。”吴雩淡淡道,“金三角毒枭塞耶的人,玛银的心腹,出类拔萃的手下,甚至能被派来北方城市为毒贩开辟新路线保驾护航。抓他是大功,不抓却要拿一身衣服来赌,不是人人都敢冒这种风险的。” 其实当年阿归说得不错,在边境生死搏命那么多年的他头脑远比解行更加清醒解行获得的那仨瓜俩枣的表扬绝不足以成为任何筹码,更不可能说服组织对缅甸籍的阿归投注丝毫信任。 隐忍不发,积蓄筹码,直到最后时刻孤注一掷,是阿归破局的最优解。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他们还没等来能孤注一掷的机会,潜伏在这片地区的毒网就先找到了他。 “呼、呼呼”解行在黑夜的胡同里急速奔跑,倏而停下脚步,迅速转身躲进墙角。透过砖缝他看见小路上的车灯,三四个人正带着阿归上车,其中一人小声说“大小姐知道你困在这里出不去,担心得不得了,我们趁这几天风声小,赶紧取道云滇出境” 解行双眼睁大了,紧紧咬着牙,发不出一点声音。 阿归裹在一件黑色兜帽衫里,牛仔裤高帮靴,帽沿下只露出一侧苍白的面孔。他在敞开的车门前停下脚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像在等待某道注定不会再来的脚步,只静静地站在那,望着脚下黑夜中一望无际的石板路。 那几个人纷纷站住“什么”“怎么了” 剧痛从解行十指刺进神经中枢。那是因为他死死抠着墙壁,甚至指甲缝中都渗出了细微的血丝。 他们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就近在咫尺,但永远都无法回头再给彼此一个对视。 “没什么,”阿归低下头沙哑道,俯身钻进了车门。 红色尾灯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深处。没有人知道尾烟散尽后巷子深处那简陋破败的小院、细雨中乌黑的瓦片和爬满了青苔的石阶;没有人知道那年秋天命运奇诡的相遇,会怎样彻底改变他们两人的后半生。 “那是当年我们最后一次相见,后来我回到学校,从此失去了他的音讯。第二年,张博明被入选到公安部麾下的一支特情小组,策划对边境贩毒网络进行渗透和打击,他们需要遴选一批没有任何背景来历、像白纸一样可以随意涂改塑造的底层潜伏人员,我向他推荐了我自己。” 黑夜中的高速公路渐渐驶到尽头,远处灯火通明,是宁河县医院。 “他们把你塑造成一个化名解千山的初中毕业小混混,送进锦康区看守所,在那里你再次遇到了阿归”步重华沉声问。 “是。”吴雩裹着步重华的警服外套,整个人轻薄得好似没什么分量,好像随时会被淹没在宽大的副驾上,“我是以协助运毒的名义进去的,锦康区又紧挨边境,所以阿归很快就听到了风声。他知道我去是为了找他,就想挨到我熬不住了,自己打报告脱离任务回去上学,但没想到监狱里刘栋财年贵那些老犯人倒先动了手。最终没有办法,他只能带人跨境来劫狱,把我带到金三角毒枭塞耶的地盘,也是在那里见到了玛银。” 吴雩失血已经很多了,最后几句话低哑得有些变调。他把头靠在车窗边,血迹纵横的下颔骨在越来越亮的路灯中森白刺眼,随着车辆急速颠簸而无力地晃动。 呲步重华面沉如水,急踩刹车打灯转向,大g化作银色的残影冲过十字路口,远处医院急救通道已经打开,闪着急促的红光。 “我在那里度过了三年,直到亚瑟霍奇森受到塞耶的邀请来到良吉山。我跟阿归都觉得,如果能借这个机会抓住鲨鱼的安全主管,并捣毁塞耶的整个制毒团伙,那应该是彻底结束这种日子的最好机会潜伏在敌人的地盘里,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你所有对正义的信仰,所有对牺牲的激情都会很快耗尽,到最后你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不管发生什么都好,你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吴雩闭上眼睛,眼睫覆盖在青灰眼睑上,有好几秒钟时间他意识是恍惚的,灵魂轻轻地飞起来,似乎马上就要陷入深长的睡眠。 “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他就那样梦呓般喃喃道,“其实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幸运,我把霍奇森那架直升机的方位传出去时直接暴露在了塞耶面前。我唯一的幸运是有人愿意为了救我而去死。” “阿归阿归阿归” “快,快走,我没法救了” “再坚持一下,求求你求求你” 濒死的喘息一声比一声短促,远处地道还在持续坍塌,透过成堆砖石土方,传来越来越近的轰响。 解行已经走不动了,他甚至无法穿透这浓墨般的黑暗看见怀里那张熟悉的面孔,以及那双越来越涣散的眼睛。他徒劳地攥住那只手,感觉鲜血从相贴的掌缝满溢出去,一滴滴掉进地里,渗透这郁郁葱葱的重峦叠嶂,消弭在广袤无边的辽阔土地上。 “你要活下去,往前走,永远不能回头” 你要穿过烈焰焚烧的村庄,跨过满目疮痍的大地,你要躲过魍魉鬼魅与苍茫人海,直至征程最后一刻,站在阳光下拥抱永远的解脱与自由。 g65猝然停下,步重华打横抱起吴雩,大步冲向担架车。 急救红灯闪得人睁不开眼,沸腾人声化作模糊遥远的背景,耳边除呼呼风声外一片静默。 “吴雩,你是我见过的最高明的叙诡大师,”他就在这安静中紧随担架车奔跑,贴在吴雩耳边轻轻说“我不相信这个故事。” 吴雩闭着眼睛,神智昏沉,满怀鲜血从步重华指缝间无声落向地面。 “你把故事描画成一个充满暧昧与命运暗示的悲剧,但却无法在最关键的逻辑上自圆其说。为什么阿归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随机拦住一名凑巧埋伏在那里的实习学警;为什么你会在见到他的第二面就将他挡在自己身后,甚至不惜冒着被发现开除甚至被欺骗送命的结果张博明在成百上千个年纪更大更有经验的候选人里偏偏选中了你,他不怕一个涉世未深的学警被毒贩诱骗甚至策反他把你送进十三年前混乱暴力的边境看守所,是什么让他笃定会有人孤注一掷,跨越国境来舍命劫狱” “一切欲语还休的暧昧情节背后都是最清醒残酷的逻辑链。你与阿归两人之间有更牢固的东西,足以在对视的第一眼就取信彼此,甚至足以说服张博明将身家前程押上这场长达十二年的,一步走错就尽付深渊的豪赌。” 沉重的担架铁轮滚过地面,医护人员急促奔跑,急救仪器嘀嘀作响。 夜风卷着喧哗盘旋直上,消逝在灯火阑珊的苍穹上空。 步重华站住脚步,手术室内透出白光,勾勒出他一侧坚冷深邃的面容,另一侧隐没在门外夜幕浓重的阴影里,鲜血在垂落身侧的双手上纵横交错,由指尖缓缓凝聚出一滴猩红。 “但没关系,”他几乎无声地道,“我还是爱你。” 尽管我们都有一些秘密隐瞒彼此,我还是爱你。 我会独自向着长夜,去寻找那湮没在岁月背后的正义与公平。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90章Chapter 90 9、chater 9 “嫌疑人当时双手紧抓吴警官脚腕, 而吴警官双膝盖内侧按压她头颈两侧,两人仅靠一双手抓在桥栏上悬吊在半空中。我赶到的时候情况已经非常紧急了,吴警官一人承受两人重量, 除非在松手掉落之前将嫌疑人绞死踹走,或者冒着自己也失手的风险挣脱嫌疑人对其脚腕的攀吊, 否则就必须带着她一起爬上来。但是” 步重华声音一顿, 长桌后有人问“但是什么” 纪检讯问室里坐了二十来个人, 然而除了呼吸起伏之外鸦雀不闻,所有人目光焦点都是长桌对面那位坐在偌大房间中央的步支队长。 步重华少见地一身警服,熨烫笔挺的淡蓝色衬衣,深蓝制服外套与长裤衬得他肩宽腿长, 精悍结实的身材全部隐藏在衣底, 外表来看只见瘦高挺拔, 肃穆冷淡。 “但吴警官撑不住了。”他说,“如果你们去看吴警官的伤情鉴定报告, 会发现他当时已经断了四根肋骨,全靠过人的意志力才能坚持悬吊在半空。经过我对所有风险的临场评估,确保吴警官生命安全的唯一做法只有行使法定击毙权,为此我愿意承担事后接受询问并接受处分的后果。” 长桌后的各级领导小声议论片刻, 空气中传来窃窃私语, 每一个暧昧的字音都可能间接影响到这名津海市最年轻支队长的仕途。 但步重华坐得很直,没什么表情。 长桌正中的那名处长终于抬起头,不疾不徐地问“在你眼里,吴警官是个什么样的人” “吴雩具备成为一名刑侦专家的潜力。”步重华的回答非常肯定“他有绝对的反应, 老辣的直觉,一般人难以企及的敏锐观察力。他的逻辑思维非常严密,对很多刑事案件的切入点都熟练而精确,唯一只有一点。” 对方精神一振“什么” 步重华没有立刻反应,像是斟酌了数秒后才缓缓道“不太自信吧。可能是因为经手案件还不够多,也许过两年就好了。” 这个答案太滴水不漏了,长桌后又是一阵交头接耳,这次足足持续了几分钟才渐渐平息下去,只见方才那名开口的处长正视着步重华,缓缓问 “那你对吴警官的思想觉悟方面有什么评价呢” 步重华有点意外“思想觉悟” “对,是否还有需要进步的地方” 步重似乎完全不明白这问题是从何说起,但对方定定地望着他,数道极具穿透力的目光都在这一刻若有若无地投了过来。 “我不知道您具体指什么意思,吴雩有时比较冲动,但他对公平、情理的追求非常纯粹而且浓烈。”步重华思索很久,才摇了摇头“诚然有些凝视深渊过久的人会难以避免成为深渊,但在现实中,绝大多数人会因此而更加渴望光明,吴雩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顿了顿,在满室安静中加重语气,说“吴警官是我见过的正义感最强的人,这点毋庸置疑。” 长桌后好几个人都松了口气,气氛终于稍微活动些了。为首那名领导站起身,左右两侧众人也纷纷站起,步重华上前来与他握了握手。 “今天就到这里吧,感谢你的配合,步支队长。关于对缅甸籍跨境贩毒嫌疑人玛银击毙事件的调查结果,应该会在一个月之内传达到津海市公安局的。” 步重华那张冷俊的脸上,终于短暂而客套地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应该的。谢谢。” 步重华出了纪检大楼,手机刚一开机,微信群里无数消息就叮叮叮叮争先恐后蹦了出来。屏幕最上方的消息栏不断滚动翻新,最开始是南城分局和支队内部的同事和下属,然后是各兄弟单位闻风而动的老朋友老同学,翻了足足几分钟后总算只剩下了一个人在无耻刷屏别无其他,正是大难不死必有后口福的蔡麟小同学 蔡麟盆友们盆友们,晚饭时间到啦,大家都吃得好吗 蔡麟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 蔡麟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 廖刚蔡麟你再发你爸给你做的满汉全席我就把你从这群里踢出去 蔡麟廖哥我错了咱们来聊点其他的吧。啊我这病房的待遇真好啊,多亏步支队自掏腰包把我转进了单人套间,步支队是我最英明的领导,步支队是我最温暖的太阳 廖刚蔡麟告诉你一件事 蔡麟步支队就是那春天里灿烂的山丹丹啥事 廖刚步支队从这群创立的第一天就把咱们屏蔽了。 廖刚这群里发的任何消息他都看不到。 蔡麟 蔡麟盆友们我们来聊点其他的吧。晚饭时间到啦,大家都吃得好吗 蔡麟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 廖刚蔡麟你再发你爸给你做的满汉全席我就把你从这群里踢出去 步重华眼底掠过一丝不明显的笑意,正要关上那个“南城支队马列主义逢案必破玄学交流群”,突然手机响了起来在看见屏幕上来电人姓名的那一刻,和缓的神情如潮水般从步重华眼底消失了 “喂,宋叔” 通话对面正是宋平,只问了一句话“怎么样” “已经出来了,说是对此次事件的调查结果一个月以内发到津海市局。” 电话两端都没人吭声,只有轻微信号声沙沙作响。 许久后宋平的声音终于再次响了起来,每个字都非常轻、又非常重,像是从胸腔里震出来的 “那些小事我都不担心,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关于你昨晚发给我的那份东西” 纪检楼下停车场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这辆车里,南城分局的步支队长正一手举着手机在耳侧,另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不知道手机中说了些什么,只见后视镜中映出他低垂的眼睛和形状锋利的眼裂,半晌才深深地、彻底地吐出了一口气 “是,这方面我会注意的。但吴雩”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手机对面一片静默。 步重华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呼出那口气,闭了闭眼睛,然后挂了电话踩下油门,发动汽车驶向了车水马龙的街道。 黑色大g在小区地下车库灭灯熄火,步重华没有急着下车,摸出手机打开微信,翻到了他唯一的星标联系人吴雩,发了条信息 来地下车库,给你看个东西。 屏幕空空荡荡,对面没有立刻回复,可能是在睡觉。 也可能纯粹是刚开始使用微信,还没习惯时不时检查下手机。 吴雩是跟步重华一起住院的,两人连病房都睡的同一间,步重华出院那天他也在医生的强烈反对下坚持出院了。在这一点上步重华无法强迫他,因为这段时间以来吴雩对他那种无声的依赖简直到了明显的程度,连前来探病的廖刚都有所感觉“老板,为啥每次我来找你谈事的时候小吴都目送你出病房啊,你能不能赶紧把打火机还人家” 吴雩不可能独自在医院继续住上几个月,他心里事情太多了,压抑沉默,无处发泄,步重华不想放他一个人待太久。于是在跟市局打过招呼之后,他把吴雩接来自己家里,开始每三天把他送回医院复检一次,后来每星期复检一次,直到现在半个月回去看一次医生,除了还需要适当静养、不能做剧烈运动之外已经别无大碍了。 应该是又窝在哪里睡着了,步重华看着静静躺在那里的手机想。 他放弃了叫吴雩下来的想法,一边解开制服纽扣,一边去后座拿t恤,准备换上常服再下车回家。但刚转身他突然又顿住了,另一种从未有过的念头突然从心底深处油然而生,就像是隐蔽细微的电流涌过全身神经,让他鬼使神差地收回手,愣了会儿之后又把制服纽扣一颗颗系了回去。 叮 一梯一户的电梯打开,步重华走到自己家门前,忍不住又转身对着电梯门上模糊的倒影打量了片刻,才按开指纹锁,轻轻地推开门。 “我回来了” 客厅里洒满温暖华光,一碟银鳕鱼和一碟炒白菜放在餐桌上,瓷白干净的碗筷已经摆好,开放式厨房里的电饭煲正显示着保温中。步重华的视线首先落在那张雪白大沙发上,只见靠垫中空荡不见人影,书房却隐约投射出一片熟悉的微光。 琴房。 步重华没有脱鞋,踩着书房柔软厚实的地毯推开琴房门,果然只见那削瘦的侧影枕在天鹅绒琴盖上,穿着宽松衬衣,手上压着一本打开的厚书,已经睡着了。 壁灯洒在他紧闭时更显修长的眼睫上,面孔苍白沉静,鼻翼投下一圈浅淡阴影,就像是在暧昧光影中某个旖旎的梦境。 步重华神情微微变了,仿佛准备猎食那般走近,低头打量吴雩片刻,只见他宽敞的衣领因为睡姿而向右肩倾斜,从修长的脖颈下隐约露出了一角浅墨色刺青,向肩胛骨方向延伸,却被挡在了纯白布料之下。 他知道那层布料之下是什么样的。吴雩的蝴蝶骨非常明显,紧致削薄的肌肉线条随动作起伏,仿佛那优雅利落的骨骼随时会化为一只飞鸟,滑动着华美的羽翼冲破囚笼。 一股难以言喻的火热从步重华咽喉深处烧了起来,他无声无息地俯身,吻上了吴雩略微张开的唇角。 “” 吴雩迷迷糊糊地醒了,嗓子里轻微慵懒地“嗯”了声,随即所有疑问都被推回喉管深处,化作了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响,渐渐在深蓝色天鹅绒上连绵成一片,堆出数条又长又深的皱褶,啪嗒一声把那本厚书推到了地上。 “唔唔” 吴雩竭力仰起脖颈避开越来越深入的吻,露出了修长蜿蜒的咽喉,随即偏过头笑着伸手去捡书。然而这时步重华一掌心按在他咽喉上,另一手已经把书捡了起来,只一看封面,挑起眉角沙哑地笑了声“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会睡着了。” 卡尔荣格,红书。 吴雩说“我只是”然后视线触及步重华全身,话音猝然一顿。 步重华站在他面前,就这么若笑非笑地看着他,剑眉下那双眼底闪动着揶揄的光彩,然后轻轻把书丢在钢琴盖上,抬手时制服外套肩臂处扬起一道褶皱。 “”半晌吴雩才垂下眼帘,喉结无声地一滑,盯着他踩在地毯上的程亮制式皮鞋问“怎么进屋都不脱鞋” 步重华不答反问“我看上去怎么样” 吴雩没吭声,面颊似乎有点发热和不自然。 “问你话呢,嗯”步重华伸手虚虚地托起他一侧下颔,就这么贴着他的鼻梁,“我看上去怎么样” 吴雩眼睫比常人浓密纤长得多,因为眼皮深,这样半垂下来的时候才更明显,几乎要扫到步重华的拇指内侧上,良久后才把视线偏向另一边,岔开话题问“你今天穿这样去纪检开询问会了” 他声音有一点微微的喑哑,像是正搁在小火上轻轻烤着似的。 “二十来个人轮番审我,处理结果要一个月才能下达津海市公安局。在这期间要接受考察,随时监督,手机24小时保持开机接电话。这个结果如何” 吴雩笑起来问“然后你就生气了,回家里来审我” 步重华反问“我审你有用吗” 他手一直钳在吴雩侧颊上,制服袖口里露出衬衣一圈浅蓝色边,再延伸便是骨节有力的手腕。吴雩终于抬起眼睛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瞳孔,低低地笑了声“还是有用的。”然后伸手抓住他坚硬的衬衣领拉近,就着这个仰头的姿势亲吻他,感觉到脸颊上那只手立刻滑到了他脑后脖颈上。 吴雩这段时间得到了非常充足的休养和照顾,之前那种撑住最后一口气的凌厉和虚脱感都消失了,体重甚至长了两公斤,看上去更加的年轻精神。他坐在琴凳上,柔黑油润的头发揉在步重华掌心里,整个人向上渴求地攫取那个亲吻,肩背和后腰因此弯出挺拔的弓形;然后那琴弦般的弧度一点点压到极限,直至后仰到腰背悬空,肩胛骨都触到钢琴盖,才暂时分离这漫长的纠缠。 他就这样自下而上仰视着步重华的面孔,以及更高处被淹没在夜幕与光晕中的天花板。步重华一动不动地凝视他,呼吸因为强自压制而沙哑急促,突然一言不发地伸手松开领带,转头向外走去。 “我去换身衣服,吃饭吧。” 身后传来吴雩的声音“你脱下来给我穿会呗” “怎么不去穿你自己的” 吴雩后脑枕着琴盖上的天鹅绒,就着这个姿势偏过头,看着步重华的背影,无声地笑起来问“那你还怎么脱给我看呢”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91章Ch章apter 91 chater 92这是明天周三的章节提前到今天来更 “这事是我的责任。”第二天, 吴雩盘腿坐在床上,一边端着碟子吃昨晚纹丝没动的菜一边唏嘘着说。 他上半身光裸着,颈项、蝴蝶骨、修长劲瘦的脊背腰椎在晨曦中投出明暗阴影。步重华正抱着床单去洗,闻言回头疑惑道“你再说一遍谁的责任” “我的。” “” “不是负责的那个责任。”吴雩瞅了他一眼,解释说“想对我负责的人多了去了,金三角无数人想对我的项上人头负点责, 不排队都领不上号码牌。我说的是昨晚没吃上饭的责任。” 步重华的疑问涣然冰释, 去洗衣房把床单被套都塞进了洗衣机,“那确实是你的。” 吴雩又吃了两口银鳕鱼拌饭, 放下叉子叹了口气,心说我以为姓步的从面相看似乎不是很持久,最多一个小时完事,刚煲的汤正好能放凉,饭菜热热还能吃;谁知道竟然硬生生挨饿了一晚上到第二天才吃上饭,对他的实力评估确实太轻忽了 步重华里外收拾好,过来把吴雩不吃了的饭收走,又扔给他一件上衣“准备下跟我出门。” “上哪去” 步重华淡淡道“上班。” 吴雩系纽扣的手指一顿“上班” 从昨晚八点开始翻来覆去折腾到大半夜, 凌晨天蒙蒙亮了才囫囵睡着,一大早上醒来匆匆填饱肚子, 竟然还要赶着收拾出门去公安局上班这还是人吗 “你有什么意见”步重华表面非常镇定,尽管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能看见他脸颊有些不引人注意的微热,皱眉道“病假已经结束了, 不上班难道给你扣外勤时间” “” 两人对视半晌, 吴雩终于意识到一件事男人提上裤子以后说的的话一般都不能信, 昨晚步重华说喜欢他看来确实是骗人的。 “别,别扣我工资。”吴雩心悦诚服地一拱手“这就去上班。” 吴雩换好衣服刷牙洗脸,拿着剪刀对镜子比划两下,咔擦咔擦剪掉了快垂到眉角的发梢,左右看看觉得长度差不多了。半小时后他揉着后腰站在电梯里,终于有时间打开手机看了眼未读微信,用胳膊肘捣了步重华一下“你昨晚要给我看什么” 手机上显示着他平生第一名微信好友的第一条消息来地下车库,给你看个东西。 “没什么,”步重华望着不断下降的楼层数字不动声色道。 “到底是什么” “真的没什么。本来打算送你个礼物,但现在已经没有了。” 吴雩挑眉疑道“你说的礼物该不会是你的制服写真特辑吧” “”步重华终于把目光投向他“要吗” 吴雩思忖片刻,肯定地说“要。” “没有那种东西,穿警服拍写真违纪程度等同于在职警察下海拍av。” 步重华冲吴雩微微一笑,这时电梯降到地下车库,他不疾不徐地走出去按下遥控开锁,只见不远处一辆黑色大车biu地亮灯,赫然是辆货真价实的奔驰g63 吴雩登时就愣住了,只见步重华反手把车钥匙往他怀里一拍,似乎有点小愉悦“就是这个。本来是想送你的,但你昨晚没下来所以今天已经变成共同财产,不能算礼物了。” 一个零两个零三个零那瞬间吴雩眼前飘过整整一排零,差点没接住车钥匙“你上次不是说这玩意现车要加价70万不然排队等半年吗” “是啊。” “你加价70万了吗” “当然没有。” “那你” 吴雩的第一反应是你肯定把4s店老板请到公安局谈话才免掉了那半年的队吧,但随即只见步重华真的笑了起来,忍俊不禁道“不,不用,我们不用干以权谋私那么低级的事情。把他们家的客户严峫带去刷个脸就行了,从下定金到提车不超过一星期。” 步重华坐进副驾驶,拍拍方向盘示意吴雩来开,但只见吴雩一脸空白地绕着全车转了三圈,半晌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引擎盖,在强烈的惊愕、向往、喜爱和欣羡中情不自禁问 “能卖了换钱吗” 步重华“” 步重华的表情和空气都一起凝固了。足足十多秒死一样的安静过后,他推门下车,从吴雩手里一把夺过钥匙,把他提溜上副驾驶,然后自己转到驾驶座砰地重重关上了车门。 “以后你不准开这辆车。”步重华冷冷道,“省得你直接开二手车交易市场去。” 直到开上路之后吴雩才终于有了点真实感,听步重华解释了买这辆车的前后经过。那天步重华把严峫视若己出视若灵魂小老婆的巴博斯g65开上了高速断桥,尽管他非常注意没有造成任何大的磕碰,但等开回津海后,严峫望着车轮下血肉模糊的人体组织还是立马就疯了,险些从急诊科病床上蹿下来把自己的亲表弟追打出去二里地。步重华自知理亏,主动要求负担洗车费用而遭拒,又答应承担未来一年的车检保养费用,再次遭拒;严峫是这么说的“要不是看在吴雩是江停同学以及我爹妈可能会对我进行男女混合双打的份上,这表弟我已经不要了登报买热搜从此断绝表兄弟亲戚关系” 步重华深感抱歉,直到有一天在医院时,他无意中看见吴雩趴在窗台上瞅楼下停车场那辆银色大g,眉眼之间心驰神往,这才突然心下一动,去找严峫表示愿意折价把那那辆g65买下来,当吴雩今年的圣诞礼物。 “不行,想得美”严峫断然回绝“我每次跟你江哥吵完架都跑到这辆车里睡觉,它基本等同于我养在车库里的灵魂小老婆,卖给你以后我睡哪儿” 步重华刚想回答你可以睡迈凯伦,紧接着想到迈凯伦已经被吴雩撞歪了屁股返厂待修,登时陷入了沉默。 严峫说“要不这样吧,我把那四个血糊滋啦的车轮子卖给你,你绑个蝴蝶结给表弟媳当圣诞礼物怎么样,当卧室摆设不也挺蒸汽朋克的” “” 步重华谢绝了表兄的蒸汽朋克,不过他答应掏钱为那辆惨遭糊底的g65更换四个新轮胎,再以严峫的名义送江停一个车内香水挂饰,终于得到了严峫勉为其难的原谅,暂时保住了曾家的塑料表兄弟情。 “我还是有点想买辆车。”步重华一边打灯转向一边说,“那辆吉普已经撞报废了,开公车的话出外勤打报告又很烦,而且你也没车,所以就定了一辆。正好北京店里有台现车,这个发动机虽然没有12缸,但公路性能已经够了,又不是真打算开它去越野万一真要进山剿匪我肯定去开局里那辆装了钢网的五菱宏光。” 吴雩耳朵里听着,眼睛却没法从方向盘上移开,那感觉仿佛见到了十个活的波多野老师出现在自己面前,过了会终于没忍住殷切的关心“步队你昨天劳累一晚上,今天还要开车太辛苦了,要不你先歇歇我来帮你开一会” 步重华一笑“不行。” “我保证不卖它,我就感受感受” “不行。” “”吴雩问“不是据说它是我的圣诞礼物吗” “迟了。已经是共同财产了。” 步重华突然踩下刹车,对哑口无言的吴雩一挑眉“到了,下车。” 他没有去南城分局,车窗外是闹市区商业街,不远处赫然是本地历史最悠久的老字号金店。 “两个戒指,对戒。”步重华站在店里望着琳琅满目的柜台,简洁明了地吩咐“白素圈,不要钻,要贴手,应该都是20到21号。门口那个不错,拿来试一下。” 导购小姐训练有素,直接拿着玻璃柜钥匙去了。步重华一回头,只见吴雩正站在店门口作漫不经心状,仿佛只是个误入片场的龙套群演。 步重华看看周围,一把将他拉过来摁在高脚凳上“你别一副抢劫犯过来踩点的样子,那边保安已经看你好几次了” 吴雩从齿缝里低声怒道“这事要是给人看见还不如咱俩直接过来抢劫的轰动性大,你是怎么想的” “没人能看见,这又不是南城辖区” “那也根本没必要过来买戒买那个东西啊” “为什么没必要你上大街看看哪个人手上没有你说的那个东西” “那人家是正当夫妻,咱俩这”吴雩咬着犬齿比划了一下,只听步重华冷冷道“你觉得我们是什么,炮友吗” 吴雩“” 这么多年生死之间练就的演技拯救了他,吴雩硬生生把“那不然呢”咽了回去,知道如果这四个字出来自己恐怕活不到明天早上。 吴雩一手肘撑在玻璃柜台上,捂着额角闭眼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说“买就买吧,反正你不能戴手上,否则要是宋局杀上门来我可不敢跟你保证活下来的人是谁。” 步重华冷冰冰道“可以,你穿成项链挂胸前也行。” “还有,你的那个我买单。” 步重华“什么” 正巧柜姐端着盘子笑容满面走来,步重华怔愣数秒,转向她道“我改变主意了,把你们店最便宜的对戒拿来吧。” 柜姐“” 柜姐也跟着愣了几秒,但不愧是机智而专业的导购人员,立刻转向坐在高脚凳上的吴雩,认真道“对戒是见证婚姻与陪伴终生最重要的东西,您忍心让这位先生戴最便宜的戒指渡过一生吗” 吴雩客客气气地说“您误会了,我们其实不是” “其实价格只便宜一点,但您忍心让这位先生留下终生的遗憾,每次看到手指都想起今天省下的区区几千块钱吗” 吴雩“我们不是” “好的鞋子可以带人走向幸福,好的戒指也可以圈住人一生的誓言,何必要在大喜的日子里为自己和伴侣都留下一点点不完美的缺憾呢” 吴雩“” 画师可能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还有斗不过珠宝店营业员的一天。吴雩张了张口,千言万语卡在喉咙口里,半晌突然听到身边传来动静,只见步重华竟然在笑。 “就要这对了。”他就这么笑着说,“拿来我试一下手寸,然后拿两条链子穿起来对,买单都由我男朋友来,他这个月可以拿到他老板的工资卡,所以会突然变得很有钱。” 半小时后,吴雩跟在步重华屁股后头走出金店,神情略微悻悻,但走两步就忍不住掏出衣领里的戒指看一眼,又摘下来戴在手上,左右不断打量。 这其实是件奇怪的事,步重华不是个太表露自己感情的人,相反他更加禁欲、克制,第一时间来买对戒这种急于在形式上标记自我的行为不像他能做出来的。 但他在审美情趣方面没有任何问题,铂金素圈非常贴手,边缘略微收紧形成棱角,造型简单而冷冽,比一般的弧形边缘看上去更加独特和有格调。 吴雩打量半晌,终于问“其实你早就选好了对吧” 步重华头也不回“是的,六七年前。” 这么早 “当时他们金店出了一起抢劫案,两区联合侦查,南城支队负责追踪赃物流向,所以我接触过他们店的产品图册,觉得这款对戒跟我母亲当年送给我父亲的很像不过那对戒指现在都在骨灰盒里了。”步重华眼底的笑意微微加深,说“我一直觉得这个款式很好看,后来还让技侦给我单独拍了照,算是挺有纪念意义吧。” 吴雩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点点头,嗯了声。 他看着戒指在阳光下耀眼的反光,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也愿意把它带到我的骨灰盒里去。 但这个想法刚升起来就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奈和自嘲想什么呢,以后都不一定有个盒子装你的骨灰,万一成了哪块土地里的有机肥可怎么办 吴雩呼了口气,把戒指摘下来重新挂回脖子上,只听步重华说“走吧,去买点菜回家做饭。” “你不上班了” 出乎意料的是步重华态度十分随意“不上了,过两天再说。” 全津海市公安系统都知道姓步的是个工作狂,不管有没有重案都能加班到晚上十二点,最多时连续两个月没有休过一天假。这回答简直不像是他嘴里说出来的,吴雩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不去上班” 步重华打开了g63的锁,漫不经心道“合法击毙都被审成那样,昨天才刚出纪委,今天谁爱去谁去吧。” 周围路人纷纷回头瞩目这辆造型高调的钢铁豪车g63虽然没有它刚推出时那么罕见,但也差不多等同于几箱子的钞票哐哐哐满街跑,凡是所到之处回头率无数,甚至红绿灯下都有人降下车窗来打量,发出充满赞叹的啧啧声。 它确实是一台集动力与安全性为一身的、结实到可怕的机械堡垒。但当它在闹市街头一骑绝尘而过时,没人会想到它是步重华这种人会开的车。 吴雩走上前两步,不知为何又顿了顿。 “怎么了”步重华问。 “也没什么。”吴雩沉吟片刻,才说“就觉得你最近好像有点” “有点什么” “爱好有点变化。” 话一出口连吴雩自己都感到词不达意,刚要换个说法,却见步重华笑了起来,说“那是因为你对我的认识还不够深。” 吴雩微微一愣。 “过来。”步重华站在打开的车门前向他伸出手,眼底的笑意背逆着光“我们回家。”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