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重待春风》 1 起始之始 写在前面的话: 我想无论世界怎么变化,我是相信人心的,相信人在能选择的机会里他会选择善。也总觉得人生最大的美在于它的变化,就像孩子手里的万花筒摇一摇,就会千变万化。 真正的恶不是恶人,而是伪善之人。这篇小说里没有一个所谓真正的坏人。如果有,也只是忠于自己的自私之人。 自私是人性的一部分,如此而已。有些人能承认,有些不能。老师讲的,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所以,大家都是好孩子。 我喜欢民国的题材,特别喜欢。所以写得不好也强写了。哈哈。 这一次,我要做一个大胆的事。《珍重待春风》并不是一个故事,而是几个故事组合在一起,他们相互联系又相互独立。 因为我特别喜欢把书里人物串在一起,比如说写爸爸然后写儿子,写姐姐接着又写妹妹……写来写去,欲罢不能。 我是一个喜欢写字的人,纯粹喜欢。每本小说我是早早发在存稿箱,可以不惭愧地说,当我发出第一章的时候,其实已经早就写完了。 所以不会断更,也不会弃坑。 每天上午十点,不见不散。 谷雨白鹭 楔子 惠阿霓的今天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安排一大家人吃晚饭。卡Kа酷Ku尐裞網饭后她和博彦、萍海、莲芳在客厅陪着夫人打桥牌。小弟云澈嘻嘻哈哈在一旁玩耍,弓箭、小马扔满一地。 阿霓心不在焉地出着牌,眼睛闪着笑,她的眼神温柔如水地扫过家姑,云澈不时跑过来依偎着她。阿霓总忍不住停下手里的牌,亲昵地吻一吻云澈的小脸。 她的眼神偶尔和上官博彦相逢,碰一碰,又相互默契地转开。 侍从官张得胜过来悄悄地和上官博彦耳语,他目光旋即锐利地朝她扫来。惠阿霓心慌一跳,不敢和他对视,低着头匆匆掠过方格花纹的地板。 她装作不经意地抬头看着客厅里的英国落地大钟,时钟指着八点。 阿霓的心跳得越发有些厉害,面上一点痕迹也没有。心里不禁怨恨今日的时间过得真慢。 打了两盘,博彦起身对殷蝶香说:“妈,今晚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殷蝶香有些不满地横了儿子一眼,道:“你哪一晚是没事的?” 阿霓捏着牌,不说话。上官博彦也只是陪着笑。 “这世上怕也只要阿霓忍得了你!”殷蝶香开恩地摆手:“要走就快走,别杵在这儿碍眼。” 侍从官忙取来外套,阿霓也站起来送他,就如这半年来,她重复重复的一样。安静跟在他的身后,一直送到大门。 “路上小心。”她说。 “嗯。”他点点头。 在雾白白的汽车尾气中,上官博彦头也不回地走了。阿霓在花园勾留一会,贪婪地呼吸空气中弥漫的雪花寒气,一轮清晖洒在树顶。 银鸽的百日宴恰逢冬至,上官府邸张灯结彩,大家热热闹闹欢聚一堂。那是好多年不曾有过的热闹,参加过宴会的人莫不夸赞。上官府邸的美食是如何美味,上官府邸的音乐如何动听,上官府邸的仆人是如何得体…… “大少奶奶。”佣人萍海拿件披风过来,轻轻搭在她的肩膀。“天凉着呢,少奶奶仔细冻着。” 阿霓感激一笑,拢拢身上的薄薄开米披肩,问:“大家都睡了吗?” “嗯。”萍海陪着她缓缓往回走:“博彦少爷一走,大家觉得没意思,就都散了。云澈少爷吵着要找你,被老太太训斥几句,乖乖回房去了。” 阿霓微笑地听着,心想:现在也只有极亲密的人才会改不了口还称呼他为博彦少爷吧?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萍海阿姨便是其中一个。 ”这也是笑话了,难道他在就会有意思吗?”惠阿霓调侃地说。卡Kа酷Ku尐裞網 ”倒也不是——”萍海笑着打趣:”主要是少奶奶的心也随着博彦少爷的人走了。一下走了两个,大家自然觉得没意思。” 阿霓脸上发热,自嘲地说:”萍姨,说笑话哩!” “大少奶奶,博彦少爷的心里装的全是你。” 她哈哈一笑,并不当真。 两人静静迂行在静谧的花园里,阿霓内心突然生出一番不舍。 将来,自己会想念这里的吗? 这个困了她多年的牢笼。 会吗? 应该会吧! 她会想念的,想念萍姨,夫人,宜家,宜室,宜画,宜维,特别是她一手带大的云澈…… 还有,还有…… 曾经这个家里出现的每一个人,即便现在不在了,也永远存在她心里。 不知觉两人已经走到房间门口,“大少奶奶,晚安。”萍海礼貌的说。 “萍姨,晚安。”阿霓的柔荑握着银光闪闪的门把,轻轻下压,迟疑半天,终于礼貌地说道:“还有,谢谢。” 阿霓没有再看萍海,径直开门进去。 她回到房间,靠在厚重的门被努力平复自己的气息。半晌之后,利落地从床底下取出一只藏了很久的皮箱。 阿霓打开皮箱,再检查一次以防止自己落下什么。小皮箱里有足够的现金,清爽耐洗的两套衣衫,女子必须的日常生活用品一应俱全。锁好皮箱,她换上一套早就准备好的男装马裤。 一切准备就绪,看看表,十一点四十。 还早。 呆呆地坐在床上,该做些什么? 这么一走了之…… 到底有点不妥。 想了好一会,决定提笔给写一封信。 她抽出桌上笔筒中的钢笔,寻思半天。 博彦,我走了…… 博彦,请不要找我…… 博彦,再见…… 博彦,我…… 她反反复复地写,反反复复地否定落下的话,反反复复把信纸揪成一团团扔掉。心仿佛也被扭成一团,钢笔在手里捏得发热。 不能再写了,时针已经指到四点。 时间不允许她再多考虑,终于提笔匆匆写下: 博彦,我无法请求你原谅嘉禾,许多时候我甚至不能原谅我自己。我不愿你难过,更不愿看到你们兄弟相残。 对不起,请你谅解我的再次离开。 代我向母亲和姊妹们道歉。还有,请帮我亲一亲云澈—— 惠阿霓 她把笔收好,心里好有些不忍,想到这里的一草一物,悲从心来,信纸上洒下几颗泪水。 阿霓哭了一会,咬牙振作起来,把灯光调暗,放下窗帘,带上一顶黑色的贝雷帽,提上那只可爱的小皮箱,轻灵灵走下楼梯。 她在心里默念:再见了,再见…… 万物安静,所有的一切都沉入睡梦中去了。凌乱的唯有她的脚步和慌张的心跳。 2 求亲(1) 两日连着下了几场好雪,把整个世界银装素裹起来,走到哪里都是雪色洞天。 白的雪,乌的发,红的唇,一对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从雪地中走来。远远看去宛若璧人,十五岁的惠阿衡披着长长的银灰色斗篷,捧着一束红梅在院门口道别,“博彦哥哥,再见。” “阿衡妹妹,再见。”上官博彦站在雪地中目送美人远去,直到不见踪影才返回屋里。 今年二十二岁的上官博彦,一身戎装,坚硬潇洒,气宇轩昂。现时,他正随着父亲来江苑惠家拜访。名面上寻常拜访,其实是父亲为他到惠家提亲。 三十年来,上官家盘踞松岛,依靠自己的兵肥马壮,建下赫赫威名。即使是平京的中央政府也不大放在眼里。惠家的势力在江苑,江苑虽然面积不大,它的地形宛如一条狭长的纽带包绕住松岛三省的出海口,不动声色的链接着松岛和外界,把持着上官家出海口之命脉。 依靠这些货来货往的深水码头,惠家银钱堆成山。 天底下有句俗话:”皇家天下袁家坐,官家的兵马惠家的钱。卡Kа酷Ku尐裞網” 北方的天下上官家和惠家靠得近,互为唇齿,也互为掣肘。 以前的惠家还只是钱多而已,小港口里掀不起大风浪来。最近几年,惠家长子惠祎巍招兵买马,扩充实力,顷刻之间做掉几个地方军阀,把江苑附近的几个小镇和城池均划到自己的势力范围,天下侧目。纷纷感慨后生可畏,怕这位初生牛犊要干一番大事情。 最感到坐不住的便是离江苑最近的上官家。 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与惠家最好的结盟途径,上官家能想到的便是——联姻。 上官厉为了表示诚意,特意带长子上官博彦亲自来到惠家。上官博彦的媳妇就是上官家的长子媳妇,生下儿子是长子嫡孙,身份尊贵。 这番盛情,惠家自然不敢怠慢。 惠老爷久不理世事,早把家务交给儿子。好歹年轻时也是胭脂堆里出名的班头,五房姬妾,个个漂亮,不是名伶便是明星,生下的女儿们一个顶一个的美艳。卡Kа酷Ku尐裞網 饶是见惯美女的上官博彦面对琳琅美女也挑花眼睛,细细衡量,他最中意的还是惠家三姨太的女儿——惠阿衡。 阿衡才刚满十五岁,娇美的如二月豆蔻,立身站在梅花树后朝他盈盈一笑,上官博彦顿时觉得冰消雪融,万物复苏。身上的血脉都像打通了一般。 ”博彦少爷好眼力。”说话的江珉德是中央委派到松岛督导的官员,挂个虚名,在过去就算个钦差大臣。上官家和惠家联姻请他做中间人,三方都有脸面。他笑着抿了口茶水,”惠老爷的姨太太中,这三姨太当年是风靡上海滩辉家班的名伶,色艺双绝,她女儿那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上官博彦有些得意,看了父亲一眼。好像在说,怎么样,我的眼光不奈吧? 上官厉沉着脸皮,低头沉思,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父亲,你答应了我的——”见父亲久不说话,上官博彦着急嘟囔:”让我自己选中意的。” ”放肆!”上官厉虎目一瞪,喝道:”出去。卡Kа酷Ku尐裞網我要和你江叔叔说话。” 博彦恨恨咬牙,无奈地退了出来。也不知道去哪,只有在惠家冰天雪地的花园里闲逛起来。 惠家财富滔天,园子修得极为奢华。上官博彦也是金山银山堆里出来的人,惊人的富贵也瞧过不少,也被眼前巧夺天工的景色看得入迷。走走逛逛,沉醉不知归路,待到想往回走,找出路时。突然远远听到雪景深处有人的低语之声。 ”大小姐,您说有没有这个规矩?” “三姨太,你说呢?” 听见人声,上官博彦顿了一会。三姨太,不是阿衡的母亲吗?他脚步一动,不自觉就往声音的方向走去。 花影雪树后,一个穿着雪白貂毛斗篷的女孩正在悠闲的往池塘中投掷鱼食,身边有两个梳双头发髻的丫头侍候着。再还有就是两位金罗遍身夫人缩着肩膀站在女孩面前,她们皆是眉目低顺,一脸谦卑。 博彦乍舌,惠家确实豪富,池塘底下都铺着热水管子,天寒地冻的天气,池水温而不冻,冉冉冒着热气。 他认出两位穿金罗的夫人,都是惠老爷的姨太太。一位二姨太,一位三姨太。惠老爷的原配去世后,这家大抵都是二姨太在管着。 但他不明白,二姨太太在惠家相当于主母地位,何须对白衣女孩恭顺如斯?三姨太即便不管家也是半个主人,怎么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他正犹疑着,只听见二姨太太讨好地说:”不管这么说,少晴也是老爷的三姨太太,秋冉只是一个丫头。阿霓,天底下哪有丫头打姨娘的,这不是反了吗?说出去,别人会笑话我们惠家没的规矩。” 原来是妇人嘴斗,讨了太多老婆的家庭难免擦枪走火。上官博彦本无意偷听惠家的闲事。只是三姨太太是阿衡的母亲,既然被一个丫头欺辱,心里难免有些不平,索性站在雪地里听下去。 雪衣少女微微一笑,起手把鱼食扬洒到水里,转头问身边的丫头,道:”秋冉,你打了她吗?”她的声音悦耳动听,好似黄莺出谷。 被唤秋冉的女孩落落大方,双膝微曲禀报道:”小姐,是我掌捆了三姨奶奶,可事出有因。” “什么因由,你倒说给二姨娘知道,知道。” “是,小姐。”秋冉转头挺直腰背对二姨娘说:“二姨奶奶,我们一早就从天津发了电报回来,说今日到家。结果我们一到码头,来接的车马没有,家丁也没一个。到了府邸,引接的佣人不来打点,房间里暖气也没开,走进去雪洞似的。茶也是凉的,找个使唤的人也不得到。我找三姨奶奶理论,她还说风凉话——说咱们回得不巧,正赶上来贵客……我倒想问问这惠府是不是小姐的家,小姐不姓惠吗?回自个的家难道还有巧不巧的?是不是大少爷不在家,你们就可以为在惠家称王称霸吗?” 丫头伶牙俐齿,说得没还嘴的余地。 女孩冷笑,道:”秋冉,住嘴!不管怎样好歹她也是我的姨娘。她待我不好,你也不能以下犯上。你看,她们现在又来指派你的不是,还带累我也骂上。”她淡淡起声,喜怒不知,上官博彦却觉得混身寒起一层疙瘩。 ”小姐,对不起……可是她们委实欺人太甚。仗着阿衡小姐找了上官家做靠山,便颐指气使!” 秋冉委屈地哭起来,上官博彦脸上火烧火辣。 3 求亲(2) 秋冉委屈地哭起来,上官博彦脸上火烧火辣。 雪衣少女扬手,道:”秋冉,你哭什么。我是说你怎么能打她,没说你打得不好!是你打她,仔细手疼。” ”谢谢小姐关心——”秋冉“扑哧”一笑,脸上泪痕一点没有,敢情这主仆在演双簧哩。 二姨太太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说:”阿……阿霓……” 白衣女孩淡然冷笑,喝道:”秋冉,给我掌二姨娘的嘴!” ”啊——” ”是!” 侍女有了靠山,上前对二姨太太便是两个大耳光子,打得又脆又响。 上官博彦完全愣住了,父亲侍妾等同他的母亲,必须恭顺有礼,而这个女孩居然要自己的丫头掌揪就掌揪。 二姨太太捂着脸,一句哭声也不敢响,唯唯诺诺忍着。 ”二姨娘,我问你,我母亲故去多年,为什么父亲没把哪个姨娘扶正?”她不等回话,继续说道:”那是因为我娘不在了,可有我哥哥,有我外公!你们是姨娘就要守着姨娘的本份,在我哥和我的眼里,你们不过是侍候我父亲的下人。卡Kа酷Ku尐裞網再尊贵能僭越到我正房小姐的前面去吗?你记住,我的丫头都比你们这些姨娘们尊贵些。我去天津的时候,让你代管家事,你不好好约束姨娘们的行为,还放任她们挑拨离间,惹事生非!纵然我父亲是老了,管不了那么多,怎么你当我和我哥都死了!你是欺我嫂嫂好性儿是吧?待我哥哥回来——” 听到女孩不停提到”哥哥”、“哥哥”两个字,二姨太慌张地立即跪下去哭道:”阿霓,我不敢的,不敢的——都是她——是她——撺掇的我——” 三姨太面如死灰,强撑着说道:“我、我撺掇你什么,血口喷人!我要告诉老爷去!” 女孩看也不看虚张声势的三姨太,笑着对跪在地上的二姨太说道:”我知道你不敢,所以才赏你两巴掌长记性。”说着,她接过丫头送来的紫金手炉,温和地笑道:”二姨娘,起来吧。地上冷。去,秋冉,把二姨娘扶起来。” “是。” 二姨太哭得筛糠一般,好久才软着腿被丫头搀扶站起来。 “三姨娘怎么不说话呢?”女孩收拾完一个,马上接着另一个,“刚才不是叫得挺欢吗?怎么现在哑了喉呢?” 三姨娘哆哆嗦嗦,上嘴皮不停碰着下嘴皮。 ”秋冉,着人把三姨娘给我捆了,拉到院子里跪着,没我的话,不许她起来!” 三姨太立即瘫软在地,不敢多说一个字。 辱母,可不是儿戏。上官博彦脸色一僵,将来他若是娶了阿衡,她的母亲等同他的母亲。 这事要真发生传出去,不仅他这个未来女婿颜面无光,整个上官家也要蒙羞。 此情此景逼得他不得不从树影后走出来。 “慢着。” 突然从雪树后走出来一个英挺少男,显然让白衣少女愣了一会,也把大家唬了一跳。看清来者,她处变不惊,撅起嘴冲他微微一笑,似乎对上官博彦的来历了然于心。 借着阳光,上官博彦看清白衣女孩面容清秀,皎皎的面庞宛若明月,可比起漂亮清秀的阿衡来还是逊色不少。 ”你,你是何人?”唤作秋冉的侍女朝上官博彦怒斥:“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 “他是……”站在一旁的二姨太立即小声说道:“他是上官家的公子。” “我知道他是谁。”白衣少女望着博彦,莞尔一笑,”你是阿衡妹妹的乘龙快婿,对不对?只是我不知道上官家的公子原来有偷听的习惯,难不成现在就想为未来的丈母娘出头管我的家事?” 上官博彦被说得相当不好意思,他无意管人家事,因碍着阿衡不得不说:”出头倒谈不上。本人不认识姑娘,觉得姑娘说话盛气凌人,做出晚辈教训长辈的事情,到底不是为人子女的道理。” ”哈哈哈哈……”少女纵声大笑,树枝上的雪花也被她的笑声震落下来。 ”依你之言,就因为她是长辈就可以为老不尊,倚老卖老。王子犯法还讲究与庶民同罪,为什么上了年纪的人就可以不讲道理,不顾人伦?” ”你——” 看他发窘的样子,女孩把脸一沉,讥讽道:”上官公子莫说你现在还不是我的妹婿,便是将来成了我的妹婿,惠家的家事也容不得你开口!” 说完,她即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你——”上官博彦涨红脸,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向着她的背影,气急败坏地问道:”你,你是谁?” ”我?”少女回头嫣然一笑,道:”我叫惠阿霓。” ———————————————— ”呦,看来博彦少爷见到的确实就是惠家的阿霓小姐啰。”江珉德听了博彦讲述发生在花园的事,极为有兴致地说:”阿霓小姐每年的冬天不都是在天津陪着虞国公吗?怎么现在回来了?” 虞国公? 上官博彦睁着一双大眼睛,不相信地看着江珉德再看看父亲。 上官厉点点头,江珉德接着往下道:”博彦少爷没有听错,惠老爷娶的原配夫人就是虞国公的独女,惠夫人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就是大少爷惠炜巍,女儿就是阿霓小姐。和贵府一样,这惠炜巍和阿霓也是差了十七八岁,是嫡亲的兄妹,所以从小到大偏疼的很。” 上官厉若一挑眉毛,笑道:”那不是和我们家一般,博彦和云澈也是差了二十岁整。” “确实、确实。” “哈哈……哈哈……” ”她今年多大年纪了,可曾婚配没有?” ”父亲!”博彦急了,父亲的下话他已经能够晓得,不由他再沉默:”我,我不中意她!”他不愿意和那母夜叉在一起! 上官厉狠狠地瞪着儿子,恨不得从他身上剜下两块肉来。 江珉德没理会上官博彦,此刻他的反对或同意毫不重要。江珉德压低声音说:”差不多,十九多了吧。惠烨巍舍不得她远嫁,只希望在自己人中给她选个万里挑一的好人才。虞国公膝下空虚,又希望外孙女能嫁到天津好常常相伴。双方争执不下,对彼此挑中的人横挑眉毛竖挑眼,婚事就耽搁下来了。” ”江先生,你认为我家博彦怎么样?” 上官博彦敢怒不敢言,斗大的眼睛瞪着江珉德。 4 逼嫁 ”江先生,你认为我家博彦怎么样?” 上官博彦敢怒不敢言,斗大的眼睛瞪着江珉德。卡Kа酷Ku尐裞網 江珉德干干发笑,道:”公子人才自然是好的,和小姐岁数也想当,只是这阿霓小姐的婚事——” ”我不同意!父亲,我不想娶一个欺母犯上的女人!” ”啪!” 上官厉狠狠甩了儿子一个耳光,顿时屋里静悄悄的,掉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 父亲威仪,对谁都是不假辞色,唯独对他这个长子从小呵护,备为亲密。博彦甚为恼恨地站着,脸上烧得疼,也觉得父亲过份,怎么能当着外人面前掉自己的脸面呢? 上官厉看着儿子,无奈地长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博彦,今日在花园你也看见了。现在的惠家,真正掌权的是惠炜巍。将心比心,你是疼惜嫡亲的妹子多,还是姨娘的妹子多?你真娶了惠阿衡,将来兵戎相见,或是有事相求,他会卖惠阿衡的面子多,还是自个娘生的妹子面子多?” ”在我心里,不管是娘生的,还是姨娘生的妹子都是我妹妹。卡Kа酷Ku尐裞網” 上官厉气得伸手又要甩儿子一记大耳光。 ”博彦少爷,冷静冷静。”江珉德忙做和事佬,说道:”你要想想,惠炜巍常年在外,他父亲那么多姬妾,弟弟妹妹又多,哪个同他有多少感情?但是阿霓小姐是他同母的,自然不同些。为什么很少有人知道惠家有这么个大小姐?都是因为他不在家便把妹妹送到天津外公处去,一则陪伴虞国公,二则怕妹妹在家受姨娘嫌弃。这次,我们来结亲,惠家提也没提这个女儿,摆明了是不想把阿霓嫁到上官家。因为他们晓得,把阿霓小姐嫁过来,就是放了一个人质,一个活宝贝给上官家啊。” ”我们这次来,要的就是这个活宝贝!”上官厉坐在檀木椅子上,拍着大腿道:”本来我还发愁,她要是在天津不肯回来。事怕还不好办,既然她愿意回来,不是正中下怀吗?” ”哈哈,哈哈。可不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大帅你看,现在惠炜巍正领兵在外,虞国公又远在天津——只要加把力——”江珉德把手心捏了捏笑着道:”姜还是老得辣!您就是眼光毒。出嫁时,这阿霓小姐身上可带着几份家私,惠老爷一份,哥哥一份,天津的虞国公还有一份。” ”哈哈,哈哈哈——” ———————————— 入夜以后,屋外又簌簌飞起雪花来,气温越发低了。 三姨太开始还能在院子里大喊大闹,坚拒不服,吵着嚷着要见老爷。被阿霓吩咐用抹布堵了个严实,老老实实真跪了几个时辰才松了绑,抬进屋身体都僵了过去。 ”阿霓,婚事是不是再缓缓……” 屋子里开着暖气,吹得人舒爽得很。 卢佩珊摇头叹息,坚决不同意阿霓刚刚的提议。 惠阿霓嫣然一笑,”嫂嫂放心,阿霓走之前,一定帮你把三姨太那贱人料理了,纵然不能让她消失,但到底可以让她不敢再乱嚼舌根,此举绝对能杀鸡儆猴,让她老老实实待到哥哥回来。卡Kа酷Ku尐裞網只是……可怜阿横受她娘亲带累,以后哥哥回来可越发容不下她们母女俩。” “我同你讲婚事呢,你扯她们干嘛?”卢佩珊急得上火,眼珠子都红了:“上官家虎视耽耽,哪里是求亲,简直是落井下石,趁人之危!” “咳——”惠阿霓低头一叹,落寞地说:“我为鱼肉,他为刀俎。嫂嫂认为他是落井下石、趁人之危。上官家还认为他们是英雄救美哩!眼下若我不嫁……他们不出兵,哥哥困在廊山就是九死一生。要是哥哥回不来,我、你、父亲、还有襁褓中的智儿下场堪忧。” 听到此,卢佩珊想到生死未卜的丈夫,忍不住搂住阿霓的肩抽泣起来。她一贯软弱,把惠烨巍当作天地依仗。要是他不回来,于她不异乎天塌地陷。 惠烨巍好大喜功,在江苑附近缴械了几批流匪山大王便沾沾自喜。带着兵马要去收拾廊山土匪王自魁,这王自魁占山为王已经十几个年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虽不是穷凶极恶,但小范围的为非作歹、作奸犯科的事没少干。尤其是他两个儿子和惠烨巍有些恩怨,惠烨巍便假公济私想端老王家的老巢。 王自魁是谁,廊山上的老狐狸。猛虎还难斗地头蛇,他故意放水,边打边退,诱敌深入,故意把惠烨巍的人马引到廊山腹地壶口之处,两头一切,来个合围。把惠烨巍困得进退不得,弹尽粮绝。 廊山连着江苑和松岛,本是三不管地带。但松岛在廊山地段有驻兵,王自魁和惠烨巍的一举一动自然火速报到上官厉的案头。 上官厉正苦于无法和惠家接上关系,这惠烨巍轻敌被困不是天赐良机吗?他立即写加急电报将事情经过告知天津的虞国公。 其中厉害,虞国公焉能不晓得? 家大林子大,什么鸟都有。惠烨巍是惠家的顶梁柱,他倒不得,他倒了,那惠家绝对是呼啦啦大厦倾。妇孺儿童下场堪忧。 惠烨巍困在廊山的消息未走漏半句风声,余月没回家而已,三姨太就敢欺辱卢佩珊温吞巧性在家作威作福,二姨太就做壁上观,不管不问做老好人。 这等炎凉看在眼里、落在心里,惠阿霓能在天津待得下去,能不嫁同意上官厉的条件? 她答应嫁给上官博彦,上官厉立即派兵剿匪救人。 上官家的算盘打得响啊,都不是省油的灯。 事已至此,惠阿霓自顾着从行李中,拿出从天津带回来的糖果子放到坐在床上惠老爷的手上,笑道:”爹爹吃糖。” 惠老爷痴痴地看着女儿笑了一会,拿起糖果说:”伽罗,是你吗?你怎么这么久不来看我?”惠老爷已经病了几年,开始只是记忆减退,慢慢的连人也不认识。现在情况越来越差,只能躺在床上,大小便都要人照顾。 阿霓心酸地握住父亲的手,”伽罗帮你买糖去了,快尝尝吧。” 伽罗是惠阿霓母亲的名字,他们两人吵吵闹闹一辈子,最后父亲记挂的还是结发的妻。 “好啊、好啊!有糖吃、有糖吃!”惠老爷开心地剥开糖果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看着精明一世的父亲最后的结局居然是这幅模样,阿霓的心情格外沉重。 5 逼嫁 她安抚好父亲,随着卢佩珊出来,拐过月洞门,走过回廊,来到东头惠烨巍和卢佩珊住的”春华楼”。此时她的身边只留着秋冉一个丫头。 “嫂嫂,阿霓不陪你进去了。上官老爷还等着我去商议搭救哥哥之事。”说完,她认认真真朝卢佩珊跪下去磕了个头。 ”阿霓,你这是作甚?”卢佩珊慌张地拉她,一时难以拉动,只好冲秋冉嚷道:”呆子,还不把小姐拉起来!” ”嫂嫂,阿霓走了,以后哥哥和爹爹就交给你了。” 阿霓站起来时满脸悲怆。 ”说什么走啊走的!阿霓不要这么说好吗?我心里很怕的。”卢佩珊涩涩地说,反手把阿霓的手握得更紧:”这事,何须就如此严重,我瞅着还是风平浪静的啊。而且阿霓,结婚这么大的事,我是做不得主的,还是等你哥哥回来——” ”嫂嫂,我哥哥以前做得不好的,你莫见怪,他就是个粗人,不比读书人细腻。但他待你的心是好的——” 卢佩珊极不好意思的羞红脸,打断她的话道:”阿霓,现在我们不说这个,成不成?天下人都知,松岛的上官厉是绿林出身,草莽英雄,厉害着哩!你嫁给他儿子,不是送羊入虎口吗?你让我怎么放心?你哥哥回来非杀了我不可。” ”嫂嫂!”阿霓紧紧握住卢佩珊的手道:”我要是不嫁,哥哥就别想回来。上官厉早就想好了这步棋。不然,不会派人去天津找我、找外公——如果哥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家就全完了,那个时候跌落起来只怕比寻常人家更为不堪。” 卢佩珊拉着她的手,哭着道:”阿霓,他们都是算计好的吗?” “是也不是。这几年,哥哥扩充得太快了,虽然哥哥有钱,治军方面却没有经验。他这次贸然去廊山,其实不知道王自魁其实是奉州宋家养的狗,是他专门为对付松岛和江苑留在这的狗。听说奉州已经在准备集结军队,要作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如果我们再拖延,到时候真打起战来,我们这块地可是最大的肥肉。” ”上官家想联姻,早点来向你哥哥提便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趁火打劫?”卢佩珊的问题问得极蠢。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哪怕只是一场小范围的突击战,所费的子弹、枪马都不是小数目。上官厉是兵家子,当然知道钱的重要。他们只要我同意嫁过去,然后在报纸上大肆刊登上官家和惠家联姻的消息,宋家忌惮上官家的兵马,行动前自然要掂量掂量。他就可以用最小的代价达到自己的目地。世之至黑,莫过于政治,世之所脏,莫过于政客也。” 卢佩珊不知道说什么好,皱眉蹙额:”我现在才知道,来择亲,不过是你和上官家达成的协议。我们都不过陪着演一场戏罢了。就三姨娘剃头担子一头热,还以为熬出头找了靠山。” “还有那傻愣愣的上官大少爷!”一旁的秋冉忍不住插嘴:”大雪封港,小姐紧赶慢赶的回来,还是晚了一步。那些姨太太忒大胆,也不打听清楚,急不可耐地把自己的女儿推出去。也不想想,上官博彦少爷可是我们小姐未来的姑爷。就凭她们——” “秋冉!住嘴!” “是,小姐。” ”哟,你这个小妮子,还为阿霓抱不平呢?”卢佩珊轻斥一声。三人雅雅一笑,笑容中蕴含无限苦涩。 ”阿横年轻漂亮,他就是喜欢也是无可厚非的。”想起在花园中上官博彦仗义执言的脸,惠阿霓不知该喜他耿直还是气他愚蠢。 “上官厉老奸巨猾,不知这上官博彦知不知道你们成亲的隐情?” 惠阿霓想一想那鲁公子傻乎乎还真挑中阿衡做妻子,冷笑一声,叹道:“看样子,他大概是不晓得的,被他父亲蒙在鼓里吧。” 卢佩珊心疼地捏了阿霓的脸颊,”阿霓,我担心你嫁过去吃苦。”她在惠家几年,方方面面幸好有阿霓帮着。两人的感情一直好得过头,有时候连惠炜巍都吃味。 ”嫂嫂,身为女子本就是苦人儿,哪个不苦?我会往开处想,他若好好待我,我必是真心回应。若他没情意,我也不会苦守寒窑。” 话虽能如此说,可女人托付于身心,有几个能说放下就放下? 卢佩珊满心忧愁,又不能使劲给小姑子未来婚姻泼冷水,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往好的地方说:”上官家那小子看人才也是仪表堂堂,浓眉大眼,他又是长房长子,将来定是要接上官厉的衣钵。你嫁过去是做大少奶奶,将来的太太,地位尊荣是有的。只是应付那一大家子人,倒是要辛苦。我心里真的很不忍心,你哥哥回来,我实在无脸见他。” ”嫂嫂安心,这件事是阿霓和外公商量的结果。说到底是阿霓自个的决定,是福是祸与人无关。” 惠阿霓是性情中人,个性爽直。和上官厉的面谈十分顺畅,谈妥一切条件和各自义务不过徐徐十余分钟。她这位未来家翁态度和蔼可亲,比想象中的好太多太多。 步出客房,隆冬深夜,大雪暂歇。 惠阿霓看满眼雪白,伤感的想:不知未来可否还有机会回家再看一看江苑的雪。 人生的际遇真是难讲,怕什么来什么。 惠家从不对外招摇阿霓的身世,期翼的就是希望她将来能嫁入寻常人家,不要大富大贵,小康即安。 阿霓的母亲虞伽罗从贵到富,一生劳碌,精明强悍,居安思危。她常告诫阿霓:“别以为惠家固若金汤,《红楼梦》里的贾家富吧,还不是一败涂地。登高跌重,大富大穷。还是小门小户安贫长乐啊。” “小姐,天冷。”秋冉贴心的为她披上一件长貂绒袄子。 阿霓拢了拢冻透的身体,笑着说:“秋冉,还是你最好。将来你要出嫁,我可要舍不得的。” “小姐——你说什么呢?”秋冉娇美的撒娇,扶着阿霓的手回屋去了。 6 昏了头的新婚夜(1) 上官博彦和惠阿霓的联姻进行得极其顺利和迅速,从订婚到结婚不过十天。他们的婚纱合影发到各大报社,连登三天。在大报纸上贴出结婚启示也算是开了国内的先河。 上官家是西式家庭,家风开明。在江苑先办西式婚礼,然后在松岛办中式婚礼。 两场婚礼,时间虽赶,好在有钱能使鬼推磨!即使比不上别人备了一年半载的丰盛,惠阿霓的嫁妆可也是从她出生开始就一直慢慢预备下的。拿出来不仅数量惊人,质量也高。 真真是十里红妆,一箱箱、一柜柜、一屉屉红艳艳的嫁妆络绎不绝往上官家运了三天。这还不算,虞国公特意从天津送来一船古董宝贝致贺新人。 两大家族联姻,人人争看热闹,女人嫉妒惠阿霓,男人羡慕上官博彦。一切都是众人艳羡的,唯独新郎不情不愿。即使在欢天喜地的婚礼中,也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特别是每回见到新娘的时候,脸色差得宛如上坟拜祖宗。 今天是大喜之夜,也是洞房之夜。月已高悬,楼下是歌舞升平,推杯换盏。楼上新房却安安静静,悄没一点声息。大家说话的声音都是低低的。 红烛喜被,阿霓低着头看到红盖头下自己雪白的玉指。 嫂嫂发来电报:哥归,甚恼 甚恼?嫂嫂用词也忒文雅了些,阿霓想到哥哥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就好笑。若哥哥要真见着上官博彦对她的这态度……非请他吃枪子不可。 阿霓心想:“这上官博彦的自尊心未免忒强了些!娶了她有这么不开心吗?多少向她提亲的人把惠家的门槛都踩破了,他们的人才、相貌那样比上官博彦差?即便她的容貌比阿衡差一点点,可是她其他的方面只会比阿衡强啊!平均起来也差不多吧。惠家和上官家门当户对,谁也没高攀谁啊?再说,上官博彦哪一方面比她强?不也是依靠父荫的富家子弟,待人处事只怕比她还不如。而且,难道她还很想嫁他不成,要不是被逼无奈她才不想嫁哩!” 哎,事已至此——她也懒得再想。卡Kа酷Ku尐裞網 上官厉能逼着儿子成亲,难道还能逼着他洞房不成? 再等下去,也没多少益处。左右他也不会感动何必苦了自己?想通这一点,惠阿霓也不为难自己。“秋冉,帮我放水,我要洗澡!” “小姐!” “我说,帮我放洗澡水!”阿霓一把扯下头上的喜帕子,道:“发什么愣,去啊!” “小姐,这不吉利啊!”秋冉忙去捡起被阿霓甩在地上的喜帕,要重新给她盖好,“快盖上、快盖上。” “我不盖,嘻嘻——”阿霓一个侧身躲了过去,身轻如燕地跑到房间里的梳妆台前,冲着自己的丫头,笑道:“好秋冉,好秋冉。你就饶了我吧。连着这么些日子折腾。我真累了,现在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秋冉急得直跺脚:“好小姐,这可是你的洞房花烛夜啊!怎么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挺好的。卡Kа酷Ku尐裞網”阿霓开始拆头上的发饰,今晚上官博彦横竖是不会进她的房间的,与其哭哭啼啼做个怨妇,不如洗洗一脸的油脂,好好睡一夜。明天还有得忙。 “我要去洗澡了,你把那床上的桂圆,红枣扫扫,免得待会硌得我肉疼。” 惠阿霓拆开头发,接着开始脱喜服。秋冉无法,知道阿霓刚强果断,决定的事很少改变。只得过来为她脱下隆重的龙凤霞帔。 秋冉拿着脱下来的霞帔,伤感地说道:“这霞帔还是夫人在世的时候花高价请人做的,她说,这霞帔就是有钱都难做出来。” “是啊!”阿霓感叹一声:“要是阿娘在世,知道我嫁给这么个姑爷,兴许就省下这笔大银子了。嘻嘻。” “小姐!你可不可以正经一点。”秋冉被她气得要哭。 “我已经够正经了。”说完,惠阿霓踩着脱下来的衣服跳着走入浴室。躺在浴缸满满地热水里,她却真的流了几点眼泪。 为了利益和家族,她和上官博彦无奈地绑在一起。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事。从小到大,她都是家里最、最、最受宠的孩子。双亲父母,哥哥外公都是顺着她的心意。尤其是惠夫人老年得女,异常喜欢,一时半刻都舍不得,一边掌管家业,处理事务,一边把她放在身边的摇篮里带着。 阿霓最开始的画本子就是母亲的账本,她最好的玩具是母亲的算盘。天长日久,和着母亲自然学会了如何妥当地料理家务,如何悄无声息地处理姨娘,如何恩威并施地管住丈夫,十余岁上下读人察色便已经八九不差。 母亲去世后,她常年在天津和江苑轮换着住。 江苑是哥哥造的人间天堂,美女,美酒,美食……平京上海画报里有的东西,这儿都有。国外的任何新奇东西她都会有。哥哥惠炜巍告诉她:阿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他祖宗十八代! 而住在天津外公虞国公是前清名士忠臣,一生沉浮,国人敬重,外公久不问世事,只喜欢教阿霓谈谈诗词,读读国学。外公从小教导她:阿霓,人不应该积极于物质,因为财富是属于社会共有的,它也是流动的,今天流到惠家,明天又流到别人家。 阿霓是懂非懂,每一个人都不遗余力把自己的人生总结告诉她。她东学一点,西学一点。学多了各种各样的人生经验。她没留过洋,思想上却亦中亦西、亦庄亦谐。 “小姐,小姐洗完了没有?”秋冉轻声敲了敲门。然后看了看身后的人,十分踌躇不知该怎么说。 “喔。洗好了。怎么了?是上官家的大少爷来了吗?”阿霓从浴缸中站起来,讥讽地说道:“奇了怪了,他这么早来,没有喝得伶仃大醉吗?如果喝醉了,你就把他扔出去,我不喜欢满身酒臭味的男人。” 阿霓不急不慢,穿上睡衣,在浴室用毛巾掸了掸头发,吹风机呼呼吹着热风,听不清秋冉在门外嘀咕些什么,她也懒得去听。出来时往身上喷些香水,把头发弄得松蓬蓬的才出来。 7 昏了头的新婚夜(2) 阿霓不急不慢,穿上睡衣,在浴室用毛巾掸了掸头发,吹风机呼呼吹着热风,听不清秋冉在门外嘀咕些什么,她也懒得去听。卡Kа酷Ku尐裞網出来时往身上喷些香水,把头发弄得松蓬蓬的才出来。 出来后才发现房间中央站着几个衣服精美的孩子。三个女孩都剪着一样的童花头,额头前挂着黑黑的大浏海,一色的绸红色中式对襟棉袄,同色的红绸棉裤,唯一不同的是上面绣色的花纹不同,阿霓看过去分别是玫瑰、牡丹、荷花。 小姑娘怎么看怎么喜庆,最高个的女孩手里还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小娃娃。 她们一脸拘谨地站着,惠阿霓打量她们,她们也打量着惠阿霓。阿霓刚洗完澡,一身清爽,卷卷的头发蓬松地搭在肩上,白皙的脸庞笑容如花。走动时,阵阵幽香扑面而来,充满女性魅力。 成熟的惠阿霓让三个稚嫩的女孩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方才听见她说不喜欢酒臭味的男人,要把喝醉的上官博彦扔出去的话,着实更觉得手脚都不晓得往哪里摆了。 “啊,你们都是博彦的弟弟妹妹吧?”阿霓笑着问:“大家都是自家人,不要拘束。卡Kа酷Ku尐裞網要不要吃巧克力,喝咖啡?” 女孩们不言语。中间的女孩涨红了脸,紧张地捅了捅高个的女孩。 高个女孩舔了舔唇,上前一步,道:“我,我叫上官宜室。” “我叫上官宜画。”中间女孩最为清秀漂亮,说起话来声音也很清润。 “我叫上官宜维。”最小的女孩约莫八九岁的样子,一团孩气。眼睛却很有神韵。 阿霓笑着说:“我叫惠阿霓。” 最大的宜室显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茬,脑门直冒汗。 大哥在楼下豪饮不肯来新房,母亲殷蝶香怕新媳妇面上难看,特意派女儿们来给新嫂嫂赔礼请安。可新嫂嫂不但一点伤心样没有,还很自得其乐的洗澡。 “我——要吃。”云澈奶声奶气的话,打破了僵局。 “啊!这一定是云澈吧!”阿霓笑着把头发拨到耳后,弯下腰拍着手,从宜室手里把云澈抱到自己怀里。卡Kа酷Ku尐裞網 云澈乖极了,闻见香香的味道,一直往阿霓身上蹭。惹得阿霓“咯咯”大笑,拍着他弹性十足的屁股,把他放到红色的婚床上。云澈立时欢欢喜喜地爬起来。 “云澈!”宜室是大姐姐,着急地要把弟弟抓回来。 “有什么关系,让他玩!”阿霓笑眯眯地拉住宜室的手,道:“妹妹手好软,长得又漂亮,一定是太太生的。” 身后的宜画“扑哧”笑出来,心直口快地说:“大嫂,我们三个都是太太生的。” 阿霓被抢了白,也不恼,继续笑着说:“啊,原来如此。我说怎么都这么好看。妹妹们快坐。”她怎能不知道眼前的三个女孩是博彦同母的妹妹,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就是家庭关系,纷纷扰扰,错综复杂。今天这样的场合,家姑是绝不会让庶出的女儿来接近她的。 惠阿霓说话的口气像极地痞无赖,却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反而透着一种别样的可爱。 秋冉拿出法国巧克力,沏好美国咖啡。大家开始还拘谨的客气几声,吃着喝着,慢慢气氛就融洽起来。 女孩们喜欢什么,如何哄女孩子开心,阿霓是清楚的。家里有个喜欢沾花惹草的爹和哥哥,她跟着也学到一些门道。 “嫂嫂嫁得急,为妹妹们准备的礼物在天津还没运过来。这里是我平日喜爱的衣服和首饰,妹妹要是有合意的,尽管拿去。” 惠阿霓示意秋冉把随身的箱笼打开,不过开了十之一二。房间便已经铺陈不下。件件衣物、首饰均是璀璨夺目,精工细作,中式的,西式的琳琅满目。她的珠宝多是奇珍异宝,剔透的翡翠、巨大的鸽子蛋、成串的南洋明珠……也只是随意的塞在一起,不甚珍惜的样子。 宜室、宜画、宜维家世再富贵,母亲也不曾把所有的东西摊开在眼前任其选择。大家有些首饰,不过都是一些小玩意,家里的贵重首饰都是锁在保险柜,姨太太出门宴会要带都要向太太申请,用后都要还回去。 看见中意的东西,女孩们的眼睛隐藏不住喜欢。像小鸟一般在房间蹦达,兴奋地穿了这件又试那件。 阿霓悠闲地靠在鹅绒靠枕上,一边喂云澈吃着巧克力,一边拿珍珠项链逗他。“妹妹们,不用急慢慢挑,若喜欢就全拿起了也成。要是不中意,我还带了一箱子的外国电影杂志,上面有舶来品的广告,妹妹们要喜欢什么,我着人按着去买便是。” 一听有电影画报,更是了不得。三姐妹立时就要阿霓取了来,大家趴在阿霓的床上看得津津有味。对里面的电影明星品头论足,连连尖叫。不过一个时辰,阿霓这位初来乍到的新嫂嫂已经成为三姊妹最知心、最亲近的朋友。 房间很暖,阿霓穿着薄薄的法国真丝长裙,趴在床上,曲起小腿,裙子滑到她的腿下,随意的趴着,一手指着画报上的东西,一手挽起头发,不让它们掉下来遮住视线。远远看去,宛如一朵盛开的白莲。 她们肆意谈笑,爽朗的笑声盖过门外的敲门声。 “宜室、宜画——快来帮忙。”上官清逸吃力地喊着屋里的妹妹。 “来了!”宜室应到,率先跳下床去。 阿霓抬头一看,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孩子扶着醉醺醺的上官博彦走进来。上官博彦醉醺醺的,神智不清,身体一斜歪靠到另一个俊秀的男子身上。 “大哥!” 宜维和宜画赶紧也下床去帮忙。 阿霓趴着没动,她想眼前的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定是博彦同母的弟弟们。而那位俊秀的少年应该就是他另一位同父异母的弟弟。 “大哥,怎么喝这么多酒?”宜室不愧是姐姐,立即安排道:“嘉禾哥哥,快扶博彦哥哥到床上躺下吧。” 大伙七手八脚把博彦往婚床挪去。 眼见着要放下,阿霓微笑着把手里的画报卷成筒子状重重打在扶着博彦的俊秀男孩身上。 “慢着——我同意你把他放下了吗?” 男孩顿顿身子,吃惊地看着阿霓,脸皮涨成紫红色。 新嫂嫂,轻裳薄白,皮脂柔滑,脸色含笑宛如春花。 8 昏了头的新婚夜(3) 新嫂嫂,轻裳薄白,皮脂柔滑,脸色含笑宛如春花。 阿霓偏偏头,眼神暗示他把上官博彦扶到卧房窗下的紫金贵妃椅上。 “放那去,别放我床上。我受不了他身上的臭味。” “可……”宜室皱紧眉头,她大哥是混了些,新婚之夜也敢喝醉。但这位新嫂嫂也不是好相处的,直接就能把他推出去。 “大嫂——”宜室一声“大嫂”喊得亲亲热热,又带着三分撒娇。可见,她心里还是蛮喜欢这位刚嫁过来的新嫂子的。 阿霓用手里的卷筒画报敲打着博彦低垂的头,笑道:“上官博彦、上官博彦。我也不知道你是真醉还是假醉,不管真醉还是假醉。你这胆子也忒胆小了些吧……难道怕我惠阿霓强了你不成……” 此话一出,男孩子忍不住想要发笑。 “好了,好了。我们今晚就听嫂嫂的,先把大哥放沙发上。” 博彦除外,嘉禾最大。他都如是说,大家只好委屈大哥,听话的把他放到沙发上。 秋冉拿来件外衣给阿霓披上,阿霓把她递过来的外套推开,笑道:“都是家里的弟弟妹妹有什么关系?”转头笑盈盈地问道:我还不知道这几位弟弟怎么称呼?” “我叫上官嘉禾,二十二,在震旦大学读书。”首先说话的是那个俊秀的男孩。他虽然没有博彦高壮,但言辞清楚,彬彬有礼。而且脸蛋特别秀气好看,和画报上的电影奶油小生有一比。 阿霓托着腮,夸赞道:“啊呀!好厉害,大学生哩。” 听到表扬,嘉禾朝阿霓露出腼腆的笑容。 “二十二岁,那不是和博彦一般大?”阿霓吃惊地问道。 “是。大哥只比我大十天。”嘉禾说 “喔……”惠阿霓恍然,嘉禾和博彦本就不是一母。同年也没什么奇怪。 听他们没完没了的絮叨,双生子中的一个忍不住打断道:“嫂嫂,还有我哩,我叫上官清逸,今年十八。” 另一个相似的声音插嘴道:“我也十八,和清逸是双胞胎,叫清炫!” 极为活泼的孩子,和博彦挂着像,一看就知道是亲兄弟。他们三个再加上云澈确实是同母的亲兄弟。 上官家的五个儿子,惠阿霓都认全了。剩下的就是女儿们,太太的四个女儿,除了出嫁的大女儿,也都在此。两个五六岁的不见也罢。最后成年没照面的就只有一个。 她为什么不来? 惠阿霓把疑问放在心里,脸上没露一点破绽,笑嘻嘻地说:“难得大家来,吃巧克力吧。” 她不许大家走,让秋冉多多拿泊来的糖果来,又招呼大家吃饼干和汽水。她新鲜玩意儿出奇的多,目不暇接一样接着一样。不但如此,她还会变小魔术和小杂耍,看得孩子们一惊一乍。 大伙玩得不亦乐乎,早忘了沙发上躺着的上官博彦。 闹到凌晨两点,萍海阿姨来催,大家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人散了,秋冉和两个丫头忙着收拾东西,整理残局。卡Kа酷Ku尐裞網 阿霓拿了张毯子给窝在沙发上的上官博彦盖上,昏昏的橘色台灯下,他蜷缩着身体,紧闭着眼睛,头埋得深深的。 她好笑地摇了摇他的胳膊,他僵硬着身体就是不动。 本来她还想与他,好好谈一谈的。看他这样子,罢了、罢了。 阿霓起身拧灭了台灯。 “小姐,早些睡吧。” “嗯,好。” 阿霓打了个哈欠,钻到被子,很快进入梦乡。 —————— 嫁过来没几日,惠阿霓就把上官家的底细打探得一清二楚。 上官厉白手起家,靠着雄才和十几条枪打下江山做了松岛王。共有三房妻妾,五子七女,真真是个多生多养的大家庭。 原配上官夫人殷蝶香恩宠不衰,二十年间生育八位子女,四儿四女。长子博彦、双生子清逸、清炫、幼子云澈。除了长女宜家嫁到奉州的宋家,宜室,宜画、宜维皆是她所出。二房姨娘肖容心原是上官夫人的陪嫁,做了通房丫头生了嘉禾后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上官家二姨太,除了嘉禾外,她膝下还有一个女儿,也是十八岁。传言她这个女儿生得极好,去年在平京念大学,误打误撞被总理儿子看中。三房的姨娘是京戏彩辉班的红角,来将军府唱了几回戏,被将军瞧得起,升格做了姨太太。可惜,只生了两个女儿,宜荟和宜萱,才几岁,看不出形状。 惠阿霓不动声色观察过去,发现家翁上官厉对三姨太黄得楼最偏爱,十日有五日宿卧她的房间。他宿在三姨娘屋里的夜晚多些,但言辞间亦十分尊重正室,屋里所有事务都交给殷蝶香处理。想一想,也不难理解。殷蝶香能生下那么多孩子,可见他和老帅的感情还是一直不错的。 惠阿霓奇怪的是,这个家里,二姨太肖容心的存在感最低,低到几乎好像没有这个人。上官厉也好像特别不喜欢这位姨太太,好像从不在她房里过夜。更奇怪的是,殷蝶香对黄得楼比对肖容心要和颜悦色的多。 这没道理啊…… 肖容心曾是殷蝶香的陪嫁丫头,她不应该亲远不亲近?就算是殷蝶香吃醋,也应该是吃黄得楼的,不应该对肖容心冷若冰霜。 肖容心的存在感那么低,连萍姨都敢时不时给白眼给她看,更不用说对她的孩子们了。 萍姨是殷蝶香管家的一条坚实的臂膀,是不显山露水的狠角色。据说,萍姨曾是战乱流离的难民,从关内逃到松岛。九死一生幸得殷蝶香的搭救。进来上官家便一心一意辅佐殷蝶香,殷蝶香也乐得放手,有人帮衬,她何不喝喝茶、念念佛过松快日子。 萍姨无儿无女,一手带大上官家的儿女,为殷蝶香的救命之恩对她的孩子难免偏私一点。阿霓顶着博彦妻子的光环也得不少萍姨的私心帮助。 总之一句话,在上官家,殷蝶香的地位是无人撼动得的。她的喜好即是所有人的指南针。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大业大,经也更难。 阿霓想到自己以后真长期在上官家生活下去,必定是要为弟弟们娶妻置业,送妹妹风光出阁…… 想一想真是个艰巨的任务。 9 友情(1) 想一想真是个艰巨的任务。卡Kа酷Ku尐裞網 上官家兴西洋作风,鼓励孩子多学习读书,结婚这事都不大着急。 家里孩子们多,也不兴叫几少爷,几小姐的。只合着叫“宜画小姐”或是“云澈少爷”,这样叫着人也显得亲密,也没有太多的辈份。 博彦结婚睡沙发的事,第二天便传遍府邸上下,自然有传话筒第一时间说到上官厉耳里。 “活该!”上官厉掷地有声,就两个字。 传话的人立马闭了嘴,再不敢给新媳妇编排不是。 早上,新婚夫妇给长辈奉茶的时候,上官厉顺手给阿霓一个金线长描玉兰花的正方形蓝色丝绒盒子。阿霓打开一看,端端放着一整套冰种翡翠首饰,龙凤玉牌有鸡蛋那么大。 阿霓笑盈盈地接了,乖乖道谢。转头交给身后的丫头,狡黠地说:“父亲,这么好的翡翠,莫不是上官家的传家宝吧?如果是,阿霓真受不起。” 她说得讨巧,上官厉“哈哈”大笑。 笑完,真要殷蝶香去把保险柜的取来一件东西。 “阿霓,我们上官家是草莽出身,没有什么传家宝。只这么件东西还值得传一传。今天,当着众人,我现在就交给你。” 殷蝶香笑着亲自把沉甸甸的檀木盒子交到阿霓手上。 阿霓是真看过些宝贝的,跟着外公身边,奇珍异宝也不当回事。笑着谢了,打开盒子一看,心里陡然渗出一丝感动。 盒子里的宝贝乃是闻名遐迩的“翡翠西瓜”! 翡翠瓜皮脆生生的,油绿绿的泛着青光,上面有墨绿的条纹,里面的红肉黑子栩栩如生。 这翡翠西瓜当年是慈禧太后的爱物,跟着一起下葬的宝贝。它且是传家宝,说是国宝,都不为过。 “父亲,这太贵重了。阿霓不能收。”她是狭促鬼投胎,就想着老虎嘴上拔毛。卡Kа酷Ku尐裞網上官厉拿出十足诚意来,她又觉得自己堪配不起这桩盛情。 “给你,你就收下。”殷蝶香把东西塞到阿霓手上,笑着说道:“阿霓,我们把博彦都交到你手上,还稀罕这个死物件?” “可是,母亲——” “收下!”上官厉大手一挥,道:“什么传家宝不传家宝的,勤劳和智慧才是最好的传家宝!” 家翁和家姑如此疼她,惠阿霓心里暖洋洋的。“既然如此,阿霓恭敬不如从命。” 她身边的上官博彦,鼻子里冷哼一声,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小狐狸!” 阿霓只当没听见,微微一笑,懒得理他。 从此,大家便晓得惠阿霓在上官家的受宠程度远远超过博彦少爷。老帅和太太看重她,有了他们撑腰,谁都不敢对阿霓不敬重。惠阿霓也特别会做人,不但说话玲珑,最重要的是出手阔绰。不下几日功夫,大房里的弟弟妹妹和她特别热乎,宜室、宜画、宜维整日腻在她的房间,大嫂前,大嫂后的唤得亲热。卡Kа酷Ku尐裞網博彦这个亲哥哥倒靠后了去。 不仅如此,阿霓见殷蝶香事物冗长,便主动要求承担起照顾云澈的任务。 阿霓的话说得漂亮,殷蝶香乐得放手,把云澈的房间都搬到她的房间隔壁。云澈的月钱开支拨到阿霓名下,又亲自补贴一份。 “我真喜欢云澈,还在乎这几个钱?”阿霓哈哈一笑,对账房先生说:“云澈和太太的钱,先生替他存在账上,将来给他讨媳妇做个本钱。连带的把我的那份也存起来给他!” 阿霓是喜欢云澈粉团团的好看,当个活玩具摆弄,她又是有钱会使的,专着人去上海给云澈置办衣服行头。一岁多的小娃娃像模像样穿着小西装,戴副假眼睛,不知道多招人爱。拍的照片还登上了上海的时尚画报,名曰“最小的公子”。大家争相传阅,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新媳妇的高调做派,上官家也并非人人容得了她。 惠阿霓不愿搅入太太和姨娘们的纷争中,她是长房媳妇,和太太的子女亲近是本份。和二房、三房就是淡淡的头之交而已,场面大体应付得过去,也就可以。有人得到便宜,有人没有得到便宜,二房、三防的姨娘们就有点嚼舌根。不敢当着面,暗地里的抱怨可少不了。 “……我也无法,肚子不争气。生得赔钱货,将来嫁了人,哪里还管得我这个做娘的。” 冬日的傍晚,阳光落得早,走廊里黑悠悠的,衬得人的谈话也是凉浸浸的。 黄得楼从肺腑发出的叹息,仿若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以一样:“还是二姐姐有福气,亏得生了个儿子。不似我……将来还在她的手上讨生活……这些天看着……是个跟红顶白,钻营算计的人啊!” “我又比你好多少?”肖容心也是幽幽叹息:“鸢儿的事……唉……我一想起来头发都愁白了。” “你也别太愁,二姐。常言道:风水轮流转。我倒看看这个惠阿霓嚣张倒几时!再说了,她嚣张有什么用!博彦看她眼皮都不抬一下,天天在外跳舞约会。她有钱能买一个丈夫回来!过些时日,博彦小老婆一个一个讨回来的时候有她哭的。” 黄得楼越说越大声,吓得肖容心紧紧勒住她的腕子道:“作死啊!说这么大声,快走,有人来了。”拖着她急忙下得楼去。 好一会儿,待她们两人远了。上官嘉禾才十分不好意思地对身边的阿霓说:“对、对不起啊。“ 阿霓的手还搭在他的手肘上,刚才要不是她死拉着,嘉禾定冲出去和她们理论。 阿霓收回了手,咯咯的笑着:“你为她们道什么歉?你又没在背后编排我什么?还是你心里也和姨娘们一样这么想我的?” 窗外的天昏惨惨,影影绰绰漏下些许的光芒。那光再到房间就是一片朦胧。这是二楼一个小小的会客室,平日用得极少,阿霓和嘉禾半掩着门,隐在暗处悄悄说话。 “我可没有像姨娘那么想!绝对没有!”嘉禾着急得解释,光线太暗,阿霓没有看见他涨红的脸:“她们那样说你,我就觉得很对不住!” 阿霓揪着桌上的水仙花,笑道:“好少爷,若你刚才真冲出去,才真真对不住我!大家撕破了脸,以后怎么好相处?日后姨娘们见我怪不好意思,我见她们也不舒坦,到时候就真生分了。” “你不恼她们?”嘉禾惊奇地问。 10 友情(2) “你不恼她们?”嘉禾惊奇地问。卡Kа酷Ku尐裞網 她的母亲和妹子若是碰上这番事,必是哭哭啼啼不得完,非絮叨的他耳朵生茧不成。 “恼什么?她们知道要在背地里说我就已经是给我面子了,我还有什么可恼的?再说,她们说的话也没错,的的确确我是和太太的孩子走得近——” 嘉禾忙走近两步,“我知道的,你是没办法,母亲是大哥的亲娘。你要是和我们走得近,母亲会不高兴的。”嘉禾颓废地坐到沙发椅子上,声音越说越低:“这些日子,你帮了我们好多……鸢儿吃的药、用的东西、她要的书,已经帮补不少。” “你倒莫说这些见外的话!”阿霓走到他身边,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西洋参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有什么值得你这么记挂的。我看,你们两兄妹都是心思重——”阿霓自觉有些说错了话,闷闷止住了话头,见他没反感,才大着胆子说:“嘉禾,我来得时间不长。你妹子宜鸢的事上也听得几句闲言碎语。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容我说两句吗?” 嘉禾抬起头,怔怔望着她道:“你说。” 阿霓转身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道:“鸢儿心里有了人,再坚持把她嫁到袁家去——我觉得不妥。”她边说边摇头。 “娘已经做通了鸢儿的工作。” “姨娘哪里是做工作啊!那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着宜鸢同意,好不好?”阿霓不客气的扬声打断了他的话:“嘉禾,这样是不行的。我还是七八岁小姑娘的时候,特别爱吃巧克力糖,母亲担心我吃多了巧克力牙不好,就把家里的糖藏起来限制我吃。我小嘴馋得不行,开始是在家里找,没有了就偷母亲的首饰去街上换。后来大家都晓得我爱吃巧克力,有个拐子,差点就用巧克力把我拐走了。” 阿霓揪起水仙花的花朵在手上捏玩着,笑道:“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 嘉禾摇头。 “我母亲买了一马车的巧克力回来,她对我说,你不是喜欢吃巧克力吗?我就让你吃个饱!开始的时候,我还挺高兴。就吃啊吃,吃到第十块,怎么都吃不下了。母亲还是逼我吃,我一边吃一边哭,到第十二块的时候,全吐了出来——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想吃巧克力了,到现在都不喜欢。” 嘉禾仍然沉默着。 “我外公说,人要是喜欢上某件东西或是事物,心里便开了一个窟窿,总寻思着要找东西填进去,他越填越多,窟窿越来越大,窟窿便是人的欲望。得不到,反而会要求更多。这个东西旁人是帮不了他的,非自己醒悟过来。只有自己从痴迷中清醒过来,窟窿才会不药而愈。” 嘉禾眉头紧锁,叹息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只是鸢儿的事,我也做不得主。她……”越说,他越是一脸为难。 “哎,这事上若有什么困难你可同我说……”阿霓站起来,踱到窗口,她打开窗户,把撕碎的水仙花全撒出去:“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说来漫长其实短暂,茫茫人海中能找到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是非常难得的缘分。好多人穷其一生,寻寻觅觅都找不到这么一个人。我羡慕宜鸢,能找到所爱之人。如果我在博彦之前遇到真心喜欢的人。那么就是天崩地裂,海枯石烂我也不会同他分开。” 阿霓素来是开阔高兴的人,这样凄婉心碎的话从她舌尖上说来,更添悲怆。嘉禾好像有些明白,她的玲珑和城府是对人生无奈的妥协,阿霓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做好自己的本分,用曲折的方法获得一个圆满。 “阿霓——”嘉禾站起来,情不自禁地唤她。 惠阿霓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听分明。“嘉禾,不要让鸢儿如同我一样,有钱也买不来丈夫。” 说完,她转过身去,在长长的窗帘后面,快速地擦去眼泪。躲在垂丝窗帘后的她芊细柔弱,像极了桌上的水仙花,美丽而又孤独。 嘉禾看着她,心脏像被谁重重打了一拳,痛而酸苦,“其实大哥是心软的人,只要你肯——”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 嘉禾觉得,阿霓若是低声下气地哀求爱情,她,便也不是她了。 惠阿霓摇头,道:“你大哥年少气盛,又满脑子大男子主。对我有着先入为主的偏见。见了我话也没几句好言语的。要我舍下面子凄凄切切地哀求他……我……我也不是那样的女人。” 这些话压在阿霓心里好久,说出来心情顿时轻松不少:“我若是求他,他回心转意犹可。要是他甩手走开,我哪里还有脸面?唉……所以,我宁愿就这样待着,不好也不坏。” “阿霓——” “嘉禾,我不是小气不大方的人,心里要什么,喜欢什么,想到便是要说出来的。但对着你大哥,或许就是把他当作了我的丈夫,所以我反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们既然是夫妻,便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若我的想法、行为他一点也不能知觉,非要我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那他和别人又有什么分别?我晓得,他要我做小伏低,温存细腻,把前事好好的给他陪个不是,顺顺当当把日子过下去。但他又知不知道,我掌捆姨娘是有苦衷……我嫁给他也是万重的委屈……我也需要一个知心的人陪着,安慰着……” 嘉禾年少,心里为阿霓受着疼,却不知道怎么安慰,笨笨地开口道:“你别听姨娘们胡说!大哥这些天都在军部!我知道的。” 他信誓旦旦的作保,言辞凿凿。 阿霓一听,陡然改了脸色,转身淬他一口,把手绢扔到他身上,骂道:“小王八兔崽子!睁眼说瞎话!你昨晚上不就陪着你大哥在舞厅!我还晓得你哥哥至少和三个女孩跳舞,其中还有一个白俄的!” 嘉禾大惊失色地看着她,半天才道:“你——你派人跟踪我们?”不然怎么知道这么仔细,连白俄的姑娘都知道了。 11 怜子亦教子 嘉禾大惊失色地看着她,半天才道:“你——你派人跟踪我们?”不然怎么知道这么仔细,连白俄的姑娘都知道了。<a href="http://www.biquge." target="_blank">www.biquge.</a> 看他那样惊慌,阿霓眼角带着泪,却笑开了花。 “这还要跟踪?”她道:“你哥那军服上沾着味呢?早上我一闻,有三种不同的香水,还有一股子狐臭,除了白俄女子,谁有这么重的体味?倒挺佩服你哥,我都快熏死过去,他还能搂着跳舞?” 嘉禾掌不住笑起来,他是很少笑的人,却几次三番被阿霓逗得前俯后仰开怀大笑。 阿霓看了看挂表,“呦,六点了。我要下楼准备开饭了。”走到门口,转身压低嗓子道:“你等会再下来,记得关窗户。” “知道了,阿霓小姐!” 嘉禾行了一个不周正的军礼,倒在椅子里笑颜如花。 阿霓用手指指他,笑着下楼去了。 嘉禾听她细细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手绢,揉捏着放进了口袋。 ———————— 上官家有一同吃晚饭的习惯,只要在家,大家都是要下楼到餐厅吃饭。 今日难得,人齐。 大家在一起欢欢笑笑,倒有种别样的温馨。 不但难得,而且一直躲着阿霓的上官博彦也回来了。就是久病的上官宜鸢也随肖容心下得楼来吃饭。鸢儿削肩瘦腰,溜长脖子,果然是位美人胚子,不负传言盛名。就是表情冷漠,不容易给人笑脸。 “难得鸢儿妹妹下楼来吃饭,今日看精神可大好了。”惠阿霓热情地寒暄道。 “谢谢大嫂。”上官宜鸢低头致谢,转身便随母亲坐到桌尾。 九岁的宜画个性最直爽,大眼睛看一会宜鸢,又扭头看一会惠阿霓身后的秋冉,抿嘴和姐姐宜室交头接耳。 “食不言,寝不语。卡Kа酷Ku尐裞網”上官厉一言令下,小姐妹立即噤声。 阿霓看两姊妹神神秘秘,也笑而不语。她怕胖,晚餐吃得很少,宜鸢吃得更少。匆匆扒了两下筷子,就上楼回房去了。 云澈太小,吃的东西单做,不上桌吃饭。他骑着小木马,在餐厅滴滴答答转悠。 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上官厉特别宠爱这个最小的儿子,也就任他在一旁玩耍。 云澈在背后拽一下宜室姐姐、拉一下嘉禾哥哥、走到博彦身后,突然捏住鼻子,大叫,“大哥臭、大哥臭——” 说云澈说到“臭”字,阿霓撑不住笑起来,嘉禾看着她笑,亦跟着笑。接着,所有的人都笑起。也不知道笑什么,就是笑个不停。 云澈看大家哄然大笑,自己更大声地说着:“臭、大哥好臭!” 博彦气得满脸通红,提起云澈要揍他屁股。 “博彦!你干什么?”上官厉吼道。 “小孩儿,童言无忌,你别生气。”肖容心起身做和事佬,立即牵着云澈到外面玩去。卡Kа酷Ku尐裞網 吃过饭,姨娘们和太太、小姐们在闲话吃茶。上官厉把上官博彦和阿霓叫到书房谈话。 “阿霓,嫁过来几个月,待得可还习惯?”上官厉对阿霓一贯非常客气,比对自己的亲儿女还要温和些。 “很好。弟妹、母亲们待我都很好。”阿霓不动声色将了上官博彦一军。 果然上官厉听出她话里的弦外之音,鼻子冷哼一声,眼睛斜瞟儿子身上,不满地说:“你既然已经成家立室,就应该有个成家立室的样子。如此不自重,如何为人夫、为人兄、为人父?你行为放荡,不管是受人唆摆还是自己放任落在旁人眼里,大家只会在背后嘲笑上官家没有家教!” “父亲,孩儿知错了。”上官博彦垂头丧气。 “知道错,还要能改。” “是。” 上官厉仍板着脸:“过两天,你陪阿霓去江苑回门,见她哥哥时可不能是这要死不活的样子。” “啊?是——”上官博彦脸上写满不情愿。 阿霓可不管他情愿不情愿,忍不住内心的激动,开心地问:“父亲,我——我哥已经平安返回江苑了吗?” “嗯。”上官厉点点头,“我已经命你母亲和姨娘们准备好礼物,你下去看看还需要添些什么?” “那倒不需要添什么,母亲和姨娘们一定是备的最好的。不过,我还是要去看看,省得她们太客气而备得过多。” 上官厉的脸色由怒转霁,点点头,阿霓退出书房。 阿霓知道上官厉是有话要单独讲给上官博彦听的,她不过把机会留给他们两父子。 至于讲什么,她无意窥探。 “小姐。”见她出来,正站在楼梯口的秋冉忙轻脚走过去,小声问:“老爷没有骂你吧?” “傻丫头,我又没做错事,他骂我什么。还有,你怎么还叫我小姐?” “一时嘴快嘛,大少奶奶。”秋冉扶着她的胳膊,小声嘀咕:“古往今来多少不讲道理的婆婆公公,任何事情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是批评媳妇,儿子错了天也不言一句。” “父亲不像护短的人。溺子如杀子这简单的事情他不可能不懂。” 秋冉点点头,表示赞同。 书房里气氛压抑,年轻气盛的青年在妻子出去后脸上立即呈现一股幽愤,愤怒中又带着不如意的寡欢。上官厉知道这桩婚事虽然家事、相貌样样登对,可儿子不中意,所以至今也不与阿霓同房。 “博彦,你就这么不喜欢阿霓?她嫁过来后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调理家事样样没有行错踏空,你的母亲、弟弟、妹妹们也没有不喜欢她的。” “可我不喜欢她,哪怕全世界的人都喜欢她,我也难以对她有所好感。” “唉,你这孩子怎么死脑筋呢?做父母的难道不是唯愿子女好的吗?惠阿霓是再合适不过的妻子人选,你为什么就不愿去试着了解一下。”上官厉长叹一声,“你知不知道,父母不顺、兄弟不睦、子孙不肖、婢仆不共、费用不节、莫不起于妻。家之兴败,全系乎妻,能齐其妻,方是能齐其家,斯家无不齐。” 上官博彦不言语,惠阿霓的本事他是目睹过的,像个活的王熙凤治家是绝无一点问题。 “像我们这等家族,你的妻子怎么能随意?”上官厉拍拍儿子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来日方长,你将来若遇到中意的女孩多讨几房小的也不是难事啊……大丈夫眼光应放长远些。” 12 夜浓情薄(1) 柔和的灯光下,上官宜鸢手腕灵活地用画笔在纸上划出长长的一撇,饱满的墨笔在画纸上寥寥几笔绘出一朵出尘的睡莲。卡Kа酷Ku尐裞網 她微笑地注视着自己笔下的莲花,手腕旋动,一片荷叶和小蛙跃然纸上。 “鸢儿,你今晚上……有点过份啰。”上官嘉禾站在妹妹身边,斟词酌句。怕自己说话不慎惹毛宜鸢。 “我哪里过份?”宜鸢眼不动、手不停。 两兄妹眉目间的孤傲的神情如出一辙的相似。 “大嫂对我们其实挺好的,她——” 宜鸢冷笑,顺手把笔扔到一边,“嘉禾哥哥,她是给你什么好处了吗?你这么替她说话!她又不是你的妻子,博彦哥哥都没说话呢!” 嘉禾白俊的脸上浮现红晕,支支吾吾为自己辩解不得。 “你没看见刚刚宜画和宜维的样子吗?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非要在人背后偷偷摸摸交头接耳?如果真的不想被我听见,为什么不回房再说?当我是个瞎子还是聋子?”宜鸢把画纸揉成一团,双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哭道:“嘉禾哥哥,我恨他们!恨这个家!这里的一切就像牢笼一样!” 嘉禾无法安慰宜鸢,他何尝不觉得这个家是个监狱。他和宜鸢就像被锁住翅膀的鸟,被困住一生一世。 “鸢儿,”他拍拍妹妹的头,无奈地说道:“不管怎么样?在这个家,你恨谁都可以。但是阿霓,她才嫁过来。并没有对不起你的。” “她嫁给博彦哥哥,带的丫头还——”哭泣的宜鸢突然愣住,眼泪也忘了流。呆呆地看着地面,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 回到房,秋冉悠闲地整理床铺,然后侍候阿霓洗澡。 沐浴完的阿霓一身馨香,秋冉忙拿出木梳细心地为她梳理头发。 镜子里映出秋冉垂目的圆润脸蛋,看着看着,阿霓突然笑出来。 “大少奶奶,你笑什么?” “我看我的秋冉简直比真小姐还像小姐,又美又滑。”说这,阿霓回过头在秋冉脸上摸过一把。 “小姐!你——取笑人!”秋冉涨红脸,水灵动人,越发像朵牡丹。 “呵呵,害什么羞,本来就是如此嘛。”阿霓越笑越厉害,拿手指刮她的脸,道:“怎么,难道说你长得像宜鸢小姐还委屈了你吗?呵呵——” “我哪里敢委屈!我是怕宜鸢小姐不高兴,我是下人,她是小姐。我们长得像,她可要生气的!”说完,秋冉又拿起梳子为阿霓梳头,“我看宜鸢小姐像林妹妹似的……” “那倒是。”阿霓也不开玩笑,取过法国香水抹一点在耳朵后,正儿八经地说道:“林妹妹可是多长着一个心的人!多思多虑。今天晚饭看宜鸢的脸,全程一个笑脸都没有。要是不说,还以为是谁得罪了她。你最好远着她些,咱们惹不起躲得起。” “是——” 阿霓交代秋冉的话还未完,门突然开了。上官博彦突兀地出现在房门前。他顿一会,本来想掉头就走,可父命难违,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来。 “啊……姑爷……”秋冉的反应显然比惠阿霓更夸张。张着大大的嘴巴,一会望着上官博彦一会望着惠阿霓,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还傻站着干嘛?给姑爷更衣,准备洗澡水啊。”惠阿霓推了秋冉一把,她才如梦初醒。 “是——”秋冉想去服侍上官博彦,走两步发现手上还拿着梳子,只得转回来尴尬地把梳子放下。 如此一耽误,上官博彦早自个把军装脱下来,再把军装挂到衣帽架上。 “姑爷,我来吧。” “不用,我一般不用人侍候。自己有手有脚,什么事做不好!” 他说得很大声,斜着眼瞥了坐在梳妆台前的惠阿霓。后者像没听见一样,没完没了地喷着她的法国香水。 上官博彦气得嘟囔,非常用力地踏入浴室,“嘭”地把门关上。 秋冉被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看着惠阿霓,“小姐……不……大少奶奶……这……” “秋冉,你先下去吧。” “可是——” “怎么不想走?难道是要参观我们夫妻同房?” “小姐!”秋冉羞得脸都要滴血,她是担心他们会吵架,好不好!“我下去了!” 秋冉像气鼓鼓的小青蛙一样冲了出去。 惠阿霓何尝不明白秋冉的心,可是再怎么说,博彦是她的丈夫。他们要吵要闹,最好能在这间房里解决,她不愿在旁人面前闹得阖家不宁,图留笑话。 她这个不被丈夫喜爱的新媳妇,笑话已经够多。今晚再添几笔,饶是她脸皮再厚也撑不住啊! 上官博彦待在浴室足足洗了三次头、两次身体、花了一个半多小时。他仔细考虑着父亲的话,诚如父亲所言。他对惠阿霓是有点先入为主的偏见。 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实在太恶劣,导致他一直对她升不起好感。 于情于理,惠阿霓是上官家最好的媳妇人选。家世一流,人又爽朗大气,看问题透彻,做事分明。该她管的事绝不含糊,不该她管的轻易不言一句。相貌比不得阿横眉目如画,可也落落大方,姿容秀丽,中上之姿。 他若是对她不满意,就真是鸡蛋里挑骨头。思前想后半日,上官博彦终于从浴室出来。 此时,房间里只留下墙角的地灯和一盏幽幽蛋黄色的床头灯。惠阿霓穿着丝薄玫红色的敞口睡袍坐在床上翻阅电影画报,红的衣裳,雪白肌肤,不经意滑落的丝带无不发出摄人的邀请。 她这番安静、温柔的乖巧模样,激发出博彦心底难言的情欲。他就喜欢这样贴心暖意的细妹子,如果还能说上几句柔情似水的话,他马上就会融化。 惠阿霓不发一言,将画报放在梳妆台上,扭身轻轻拧灭了灯,身体缩到丝被里去。 毫无疑问,她此刻的心紧张地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女孩变为女人,最重要的一夜,憧憬梦想过无数次的夜晚就这么突然的、没有预警地来临。 13 夜浓情薄(2) 毫无疑问,她此刻的心紧张地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女孩变为女人,最重要的一夜,憧憬梦想过无数次的夜晚就这么突然的、没有预警地来临。 她突然有些想流泪。上官博彦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她用脚趾头也能知道。上官厉一番好意,想他们好。但这样求来的丈夫她留得住一天留不住一世。 惠阿霓的沉默给了上官博彦莫大的鼓励。黑暗中,他解下外衣,掀起被角躺下去。 两人皆是沉默,她的体温把香水蒸腾到空气中,丝丝缕缕钻入他的鼻腔。 上官博彦被奔腾地欲望熏热脑袋,身边的女子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有权力抱她、吻她、得到她。 他猛地掀开被子,伏到她的身上。两人都是呼吸急促,心跳如鼓。这比他第一次和女人在一起还紧张万倍。 惠阿霓身体发硬,一动不敢乱动,任他的手在身上轻薄。 他的手又粗又硬,像粗糙的砂纸刮在她柔嫩的肌肤上,疼得她直皱眉。 大家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闻到诱人浓郁的芬芳。卡Kа酷Ku尐裞網 上官博彦亲吻红唇间的柔软,摘取花蜜水露。被他紧紧抱住的惠阿霓柔弱无骨,柔美的女性曲线贴合他的阳刚。 他啃咬她珍珠般的耳垂、敏感的粉肩、漂亮的锁骨……在上面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她的丰盈在他胸前摩挲着,艳红的花朵高高挺立。 她越娇软,他越粗暴。兴奋已经占据他所有思绪,他像听到集结号的战士,迫不及待要攻城掠地。 “嗯……” 博彦把她的右腿缠上自己的臀际,理智已经被欲望燃烧殆尽。 他发出动物样的呻吟。扶住那令他疯狂的美腿,霸道地分开,如铁坚硬的欲望,在她两腿的交接处,在她柔嫩微湿的蜜地探索…… “你……不必委屈你自己……” 突然的话,让他分神,愣了一下。 惠阿霓趁这个空档,从他身底下滑出来,背对着他拥紧被子包住身体。卡Kа酷Ku尐裞網 最后一刻的临门一脚,她后悔了。 为什么要把自己就这样交给一个心不甘情不愿,心里可能还记挂着自己妹妹的男人? 她做好上官家的媳妇就够了,犯不着搭上自己的身体为他生儿育女。 “如果今天你来是奉父亲的命,就大可不必……我还没那么下贱。”惠阿霓隐没在最暗处,博彦完全分辨不出她的表情。但她提到父亲,看来是洞若观火,对一切了如指掌。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老一辈人有老一辈人的。我们都是成年人,应该知道如何在不违背父母的情况下保持自己的原则。” 博彦的身体随着她的话慢慢冷却下来。 “我这个人有个毛病,万事喜欢丑话说在前。如果你想的是鱼与熊掌兼而得之。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是你母亲,做不到和人分享丈夫。要么你别碰我,那么碰了我,就不要再想其它女人。纳妾、讨小老婆、在外面玩女人都不可以。我这个人什么都能忍,就是不能忍和别人共用牙刷!” 赤身裸体讨论男人和牙刷的问题,博彦怄得吐血!内心燃烧起熊熊愤怒的大火,他还没纳妾、娶小老婆,她现在就给他上课!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 他赌气地说道:“如果我非要讨一房你又能如何?哪怕我现在答应你,将来过了十年、二十年我反悔了。到那时,你也不能拿我怎么办吧。” 这话真实的无耻近乎无赖。 惠阿霓冷笑道:“人生在世贵乎情、义二字。现在应诺将来反悔是无义,嫌弃发妻人老珠黄再娶新妇是无情。无情无义之人,我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呢?上官博彦,你只需提前知会我一声,我惠阿霓绝对走得干干净净,给新人挪出好位置。而且天底下的男人并非你一个,难道我就找不到好的?” 如果前面的话还说得有些道理的话,最后一句挑衅,像火苗立马点燃火药桶。 什么意思! 她绝对是存心想吵架! 上官博彦肺都气炸,他新娶的妻子,温存的第一晚,讨论的是他讨小老婆、她找新男人! 什么玩意! 他气得咬牙切齿,胡乱地拿起衣服往身上套,边套边往外走,“惠阿霓,别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天底下的男人非我一个,天下的女人也非你一个!咱们走着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打开门走去,心里暗暗发誓,就是天底下女人死绝了,他也永远再不踏入这间房。 房门关上了,惠阿霓坐着未动,听见他由近及远的皮鞋声,院子里的小车发动声都昭示他的离开。 房间静极了,皮肤上的余热随着他的离去而消散殆尽。只有揉乱的床单提醒她刚才的亲近不是梦。 若不是她突然的阻止,现在……她已经是他的女人了吧…… 婉转承欢,共享人间乐事。 ——————^_^— 新媳妇再一次把丈夫赶出了房间! 第二天,这个消息沿着厨房、花园、书房传遍了上官家每一个角落,上上下下无一不知。 这回,连宽厚的家姑也皱紧眉头,默默表达不满。 一而再再而三把丈夫推出门外不是做妻子的道理。妻子不贤惠,就不能怪丈夫不肯回家。 惠阿霓却一点事都没有,和往常一模一样。照例,带着云澈玩耍;为妹妹添购新衣;对公婆尽孝。 任何人从她脸上都难看出忧郁、伤心、不满和对丈夫的牵挂。好像在她惠阿霓的心目中从来就没有上官博彦这个人。 大家都在背后偷偷指责这位新少奶奶的冷漠和不通人情。 嫁到松岛一个多月,撑过漫长的冬天,好容易熬到春暖花开的春天。 难得星期日是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惠阿霓拉上满屋子里的弟弟妹妹一道上街玩去。 这可太合孩子们的心意,在屋子里闷了一个冬天。正想着要找个由头出门,惠阿霓就全替他们想好了。 新媳妇头一次提出的请求,做婆婆的也不好驳她的面。殷蝶香只好嘱咐又嘱咐小心谨慎,另外多派几个丫头婆子跟着,别把人丢了,也别丢人。 14 闻言软玉解语花 新媳妇头一次提出的请求,做婆婆的也不好驳她的面。卡Kа酷Ku尐裞網殷蝶香只好嘱咐又嘱咐小心谨慎,另外多派几个丫头婆子跟着,别把人丢了,也别丢人。 说是拉上弟弟妹妹,太小的自然不会带,云澈和黄得楼的两个女儿就不合适一道去,宜鸢身体不舒服也不去。去的便是嘉禾、清逸、清炫、宜室、宜画、宜维。 松岛的闹市虽比不得上海、天津的繁华、热闹。可好玩、好吃的东西也不少。舶来品商店、电光影院、咖啡馆、冰激淋、蛋糕店都有。 下了小车,孩子们脸上写满兴奋,再安生不下来。大家叽叽咋咋闹个不停,男孩要从街东的电光影院逛起,女孩们要先去洋装绸缎行看时兴的裙子,两边像打战一样,吵得不可开交。 “吵什么吵!耳朵都要聋了!”惠阿霓大喝一声,大家都不说话。眼睛直看着美丽的嫂嫂怎么一碗水端平安置他们这些个弟弟妹妹。 惠阿霓扫视一圈,从荷包里掏出票子,每个弟妹手里塞几张,说道:“不要吵不要闹,把票子拿好了!男孩玩男孩的,女孩走女孩的,下午五点咱们在这里汇合。”她问:“大家都有怀表噻?” “有的。” “有。” 清炫和清逸忙不迭地答应,惠阿霓这个嫂嫂还真是好,又大方又阔气,出手随便一给就是几个月的零用。 宜室、宜画、宜维开始还有点羞涩,看哥哥们都接了,也跟着接了。 秋冉也拿出一张票子递给领头的婆子:“这是大少奶奶赏的辛苦费,拿着给大家买茶喝。” 婆子受宠若惊,不停说谢谢。 惠阿霓转身对婆子说:“邓四妈妈,你把跟来的人分一下,该跟小姐们的跟小姐们,该随少爷的随少爷走。大家玩玩乐乐不在话下,只是记住侍候好小姐们不要吃多凉东西,不要招引少爷去不该去的地方。若是被太太发现你们不当心,别说你们日子不好过,我也跟着挨骂。这次不好,下次大家就都别想出门。” 她一脸严肃,颇有雷霆之怒。 “不会、不会。”邓四妈妈立即保证:“我们懂得,绝不会让大少奶奶难做。” “有邓四妈妈在,我很放心。”惠阿霓马上转换脸色,喜笑颜开地说:“你们都玩去吧。” “是。” 邓四妈妈手指人散,大家一哄而去,很快消失在喧腾的人潮中。 他们都走了,上官嘉禾没动,杵在原地待着。 “你怎么不去?他们可都走了。”惠阿霓笑道:“去找你的老相好吧,我嘴巴紧得很,绝不走漏风声。” 嘉禾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说:“想是想去,就是刚才你没给我钞票,口袋没钱。” 说完,两个人相视而笑,惠阿霓被逗得眼泪都出来,秋冉也笑得直不起腰。 没想到,人前正经八百的嘉禾少爷也有幽默风趣的一面。 “你第一次来松岛,我做你的向导带你逛逛,不嫌弃吧?” “哪里会嫌弃!我正好求之不得!”惠阿霓高兴地说道:“秋冉,今日放你半天假,你也去玩吧。” “小姐,我就陪着你!”秋冉在她身边扭捏。惠阿霓一拍她脑门,笑着把她推走,“去去去,心都飞走了,我还留着你这个人干嘛!不是和我念叨几遭想买点心、想看电影吗?今天不去,可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 “嘻嘻,小姐,我去了。”秋冉笑笑着,转身跑走。 嘉禾望着秋冉的背影,笑道:“你这个丫头真有意思。” “什么意思?”惠阿霓跌下脸,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胳膊,“你不会是看上我这个丫头了吧?告诉你秋冉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如我妹妹一般!” “不是、不是!”嘉禾脸白地马上摆手,“我是看她长得有几分像鸢儿,但是性格比鸢儿的好多了。如果鸢儿有她的一半活泼,我母亲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听到这里,惠阿霓才展颜笑起来。 嘉禾叹息一声,伸出胳膊道:“今天不谈这个。走吧,我带你逛逛去!” “好啊!”惠阿霓大方地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开始今日有趣的旅程。 嘉禾这个向导着实称职,把松岛的一景一物、历史典故全认真详细地告诉阿霓。可惜她对这些毫无兴致,直直追问嘉禾本身的故事。 “嘉禾,你今年怎么还不回震旦读书?” “我已经辍学了,现在在军队。” “为什么?”惠阿霓大为可惜。能读书、会读书可是好事,她就是不会念,所以特别羡慕会念书的人。 嘉禾幽幽地说:“读再多的书还不是要出来做事,而且走上社会才发现有时候读书多还不如不读书。” “这我可就更不明白。” 上官嘉禾意味深长看着惠阿霓,反问她:“大嫂如此聪明,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吗?” 惠阿霓尴尬微笑,果然再不提这个话题。 她转问嘉禾关于军队里面的事情,因为嘉禾从学校回来后,就和上官博彦一起在军队。不同的是,嘉禾做文职,没有带兵。可也是,他白白嫩嫩的书生虽然满肚子文韬武略又是正儿八经大学高材生,可要管理五大三粗满口痞话的兵油子真不合适,老兵也不服他管,新兵也不服他。 世道不好,谁有枪谁称王,你在军部官衔再大,无兵无卒就是名声好听。管你是谁的儿子,别人也不大瞧得起你。 惠阿霓不用想也知道,军队做文职,这绝不是上官嘉禾放弃学业的目标。于他是大材小用,委屈人才。于上官家说不得是个损失,上官家人才济济,儿孙满堂,五子里正房占了四个,博彦已经在军队磨练,底下的清逸、清炫又都起来,难怪嘉禾在学校会念不下书,发出读书无用的感慨。 “你可别小看文官手里的笔。”看他神色忧愁,惠阿霓小声安慰他道:“现在是乱世,自然枪杆子里出政权,匹夫之勇可以成事。但世道不会永远乱下去,最后这天下还是要读书人来管理。你读过那么多史书,可曾见武将斗过文臣的?多少开国大将,平定安邦后有几个是能善终的!” 这些话真不知道是挖苦还是安慰,不过确实宽慰了嘉禾萎顿的心,惠阿霓总是能让他迅速地快乐起来。 15 赶得出去,也拉得回来 这些话真不知道是挖苦还是安慰,不过确实宽慰了嘉禾萎顿的心,惠阿霓总是能让他迅速地快乐起来。 他也笑道:“你还说你不念书!一定是骗我吧,不然说起道理一套一套,知道得真不少。” 惠阿霓笑面如花,捂嘴偷笑,“我啊——就是喜欢听评书罢了!” 两人再一次笑倒。 —————————— 秋冉在街面上的店铺一家一家地看过去,她不急,买了一包糖豌豆,拿在手里慢慢地边吃边逛。 女孩嘛,都爱新衣裳。她也不例外,到了绸缎庄和洋服店就挪不开脚。丝滑丝滑的布料,颜色好看得不得了。拿在手上滑溜溜的。 “呦,大小姐,您怎么一个人出来呢?” 秋冉吓了一跳,手里的糖豆也撒了出来。她愣愣地看着一脸堆笑的绸缎庄掌柜。 掌柜也疑惑地看着她,左打量、右打量,再看她的发型和身上的衣服,喃喃地问道:“你是不是……” 掌柜越凑越近,秋冉连连后退,吓得脸都变了。 “你干什么!” 突然,掌柜觉得自己颈后一阵蛮力,双脚就离开地面。再回神,整个人被甩到地上。 “清逸少爷!”秋冉叫道。 “你没事吧!”上官清逸朝她扬了扬眉。 秋冉赶紧跑到他身边,摇头道:“没事。我们快走吧。” “嗯。” 清逸和着秋冉从绸缎店出来,秋冉心有余悸地问道:“清逸少爷,我和宜鸢小姐有那么像吗?” “你们哪里像?根本不像好不好?”清逸皱眉道:“他们是见宜鸢见得少,所以分不清。你看,咱们家里谁认错的?你也从来没有把我和清炫弄错过啊!” 秋冉舒心地笑道:“那倒也是!”她跟在清逸身后,追着他问道:“清逸少爷,你这是去哪啊?” “玩呗!” “玩什么?也带上我,好不好?” 清逸回头一笑,扬起调皮的微笑,“好啊,不过到时候,可不能哭鼻子!” 秋冉骄傲地说道:“那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从小到大吃多大的苦,我都没哭过!” —————————— 松岛军队总部位于郊外的枫山。枫山枫山,顾名思义漫山遍野的枫叶。 星期日休息,军长们早带着司机侍从开着小车回城耍去了。只留下寥寥几个值班的,上官博彦为了避开惠阿霓也呆在军部不愿回家。 娶妻不贤使他心情郁闷至极,连去城里花天酒地的兴趣都没有。留值的同仁拉他打牌消遣,他也意趣缺缺。大家赌牌九他也只在旁边,偶尔点个炮。同坐的几位同僚也对上官博彦这位太太略有所闻。对他能娶到惠家的金枝玉叶既羡慕又妒忌,话里话外半酸半笑。撺掇着要博彦把新媳妇领来给他们看看。 “早听说惠家是美人窝,女儿个个赛西施,是不是真这么好看啊!” 上官博彦鼻子一哼,心里说道:丑八怪一个,有什么看头。他把手里的牌扔出去,满脸不屑。 惠阿霓的容貌好是好看,但如何也称不上绝色。若真算起来,惠阿衡就胜过她百倍。 梅花树下娇美的回眸一笑,便如千树万树梨花盛开,姿色斐然。 博彦正出神呢,侍从张得胜小跑着过来,进门敬礼,道:“报告团长,军长指示请你马上去办公室。” 大伙停下手里的牌,狐疑地看着上官博彦,这休息日有什么重要事情? 上官博彦也是一头雾水。 这个时间点,不前不后的,究竟什么事?况且军长不是早回城里见小情人去了吗?怎么会突然折返回来? 军长王靖荛是上官将军的铁杆部下,几十年的把兄弟。把上官博彦当干儿子般看待,上官博彦对他亦是十分敬重的。 听到张得胜的报告,上官博彦立即搁下牌九,整理军装,拿起军帽,不禁随口问张得胜:“知道军长找我什么事吗?” 圆圆胖胖的张得胜摇晃着大脑袋,“不知道,只看见军长陪着一位夫人,说是你的——老婆。” “哇呀!” 这下可炸了锅,大家把桌子一推,呼啦全跑出去看上官夫人。哪一个都比上官博彦跑得前,倒把他这个正牌丈夫挤到最后面。 惠阿霓乖巧,知道她和上官博彦再这么僵持下去不行。男子无丑相,博彦再混也是父母心中的好儿子。眼瞅着他们马上要去江苑见她的家人,他再这么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混球模样,哥哥嫂嫂见到该多担心。 所以她买了满满一车的水果、罐头、咖啡、香烟……和嘉禾一起送到军部。表面上是小妻子来看望丈夫、慰问士兵,实际上也是做给上官厉和外人看,她是贤惠能忍耐的好妻子,坏的是上官博彦。 惠阿霓有双看风使舵的眼睛,还有能说会道的嘴。不仅是会说,还是说你最想听、最喜欢听的话。和军长王靖荛见面不过十几分钟已经把这位一板一眼的老军人哄得眉开眼笑,滔滔不绝和她讲博彦小时候的糗事。 “呦,博彦那时可皮嘞。他小时候,督军忙着四处打战,扩充地盘。常不在家,他就在外面野。喜欢抓蚯蚓,那蚯蚓多脏啊,他摸了蚯蚓,又去摸自己的小鸡鸡——”王靖荛是大老粗,说话四无顾忌。 “不要说了,好噁心。”阿霓笑咯咯的,娇羞地皱紧眉头,表示自己不好意思再听下去。 王靖荛正在兴头,眉飞色舞地继续说道:“后来他的小鸡鸡就肿了,又红又痒还拉不出尿来。可把家里人急坏了,送到医院,医生也查不出原因。后来还是听老人家的话用一个偏方才好的。” “什么偏方?”惠阿霓此时又不怕羞了,瞪大眼睛问。 “就是让鸭子的嘴衔一下他的小鸡鸡。” 鸭子嘴衔小鸡鸡! 想那可笑的场景,惠阿霓忍不住笑起来,“我不信,王军长一定是骗我。就算博彦肯,那鸭子怎么会肯?” 王靖荛也笑,指着惠阿霓的身后说:“喏,博彦来了。亲自问他,鸭子是怎么衔他小鸡鸡的。” 惠阿霓一回头,身后不但有气冲冲,面红耳赤的博彦还有一大堆穿军装咧着嘴大笑的男人。 大家笑得前俯后仰,声音震天。 上官博彦又气又恼,还不得发作,压抑火气走近她身边问:“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呗。” 说这话的是王靖荛而不是惠阿霓。 “哈哈——”大家又是一阵大笑,惠阿霓也笑,低头看着脚尖低头不言语。 16 默契 “哈哈——”大家又是一阵大笑,惠阿霓也笑,低头看着脚尖低头不言语。 上官博彦囧得快要无地自容,再待下去绝对会被笑死。 “我们出去说话!” 他只想赶快离开,没意识到自己主动的、自然的拉起她的手走到屋外。 屋外微风习习,春光明媚,一派艳阳高照。 他把她拉到树影下,骂道:“你蠢了吗?跑到这里来!一群兵痞子、臭流氓。他们没文化,你跟着瞎起什么劲!” “你不也是他们中的一员,难道你也是兵痞子、臭流氓?” “我?” 上官博彦被问得语塞,说实在话,他也差不多啦。虽然在家人面前是乖乖仔,其实转背也喜欢看女人肥屁股,也喜欢肆无忌惮在女人面前说各种荤段子。不为别的,成长的过程中,男人都喜欢用这样幼稚的方法证明自己是一个男人,而不再是男孩。 但说荤段子的女人换做自己的老婆,他就相当不开心。 “你下次别来了!很烦!”博彦朝阿霓大吼一声,震飞了林间几只苍鸟。 嘉禾听见大哥高八度的声音不得不从车上下来,他很不情愿陪惠阿霓走这么一趟,可他们终究是夫妻,所有人都盼望他们和睦,他又怎么能阻挡? “大哥。” 博彦回头,刹那间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道:“嘉禾,你也在啊?” 嘉禾点点头,目光不知觉落在博彦身后的惠阿霓身上,“大嫂,想来看看你。我就陪她一起来了。” “咳——”博彦清清嗓子,马上摆出大哥的款儿来,道:“下次别把——女人,随便是哪个女人,都不可以往军部带!大老爷们说话没轻没重,只图自己高兴,说得人臊了也不知道。今天幸亏是你——嫂子。不计较,不然,准闹起来哭鼻子。” 阿霓差点笑出来,他称呼自己时连连口吃,好像捏个烫手山芋不知往哪里搁。 “我下次一定注意。”嘉禾说。 “你别骂嘉禾,是我硬逼着他带我来的。” 听到她这么说,上官博彦的火气又腾上来。卡Kа酷Ku尐裞網这妮子,给她温存她不要,他走开了,她又跑来来挑拨。 “你吃撑了,不在家待着,跑这里干嘛?”口气比骂嘉禾时更凶。 “大哥——”嘉禾心惊肉跳的痛。 阿霓温然浅笑,柔柔地说道:“我来,接你回家吃饭啊。” ————————— 什么女人最可怕? 权欲滔天的武则天、大玉儿、慈禧老佛爷可怕;酥掉人脊梁骨的妲己、貂蝉、杨玉环可怕。能屈能伸、活得透彻的女子也很可怕。 上官家的下人们差点惊掉下巴,这大少奶奶真不是盖的。既能把大少爷气哼哼气到军部,又能高高兴兴挽着他的手回来。 到了晚上,一大家人围桌吃饭。好几天不曾如此齐整,上官厉大为开心,殷蝶香也慈眉善目笑意盈盈。 “阿霓,这清蒸鱼翅不错,你尝尝。” “是。”惠阿霓笑着抬箸,谢过家翁。转面笑容可掬对身边的博彦说:“博彦,你也试试这红鸾丸子,是江苑的特产。”说完,特意夹起一红色米糕团子放到他的碗里。 上官博彦眉头一跳,闷头把丸子塞到嘴巴。 “哈哈……吃饭、吃饭!”上官厉开心不已。 惠阿霓要的就是这番结果,她委屈求全把博彦拉回来,是要所有人看到,她和博彦已经是夫妻,他们之间的问题她自会处理,旁人莫管也管不着, 从吃饭开始热烈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深夜,吃过饭,男人们自有去书房谈政务或是公事,太太和姨娘说闲话,女孩们便聚在阿霓身边像百灵鸟一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的最多不过是最近电影又上了什么片子,今年的裙子到底是时新膝上三寸还是膝下三寸。 真是忙碌而漫长的一天,应付完所有,回到房洗漱完毕。已经深夜惠阿霓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涂涂抹抹一边和秋冉说笑。 秋冉把今天绸缎店的掌柜认错人,清逸搭救她的事复述一遍,笑道:“清逸少爷带我去打气枪。他以为我会害怕,我才不怕呢!我喜欢得很。他还说没见过女孩子第一次玩枪,玩得这么溜的!下次要教我用真枪……” “女孩子家,玩什么枪啊。你——” “咳、咳——” 上官博彦在门外轻咳两声。 有了前次的经验,这次他进来,秋冉镇静得多。叫了声:“姑爷。”马上去浴室放洗澡水去了。 秋冉从浴室出来,惠阿霓朝她使了个眼色。 “少奶奶,我先出去了。”秋冉退出去,轻轻关上门。 博彦冲完澡出来,惠阿霓仍在梳妆台前,镜子里的她皮肤透亮,白白的染着一层红晕。她的头发本来有点自来卷,烫过后更卷搭在肩膀蓬松乌黑,阵阵幽香在房间密密游动。博彦打量着惠阿霓,惠阿霓也从镜子中打量着他。他顶着微湿的头发,硬朗的脸配上宽松的浴袍十分孩儿气。她不禁想到王靖荛军长说的糗事忍不住笑出来。 博彦瞪了她一眼,转身从床上扯下毯子抱着走到沙发一骨碌卷起来躺下。 惠阿霓吃惊地看着他,不解这是何意? 他闭目养神头靠在沙发扶手上,“我回来是不想长辈担心。放心,你尽心尽力做好上官家的儿媳,我也会陪你回江苑做好惠家的女婿。” 惠阿霓泯然一笑,看来这位鲁公子的心思也有细致的一面。 这算不算一种另类的交换? 既然他已经这么说,她也不好再说什么,本还想…… 算了,她打开衣橱,翻出被子上床睡觉。 ————————— 上官厉和殷蝶香为惠阿霓回江苑准备了丰盛的礼物。小车儿开了几辆浩浩荡荡往江苑驶去。 风和日丽的春天,一路上风景绚丽,惠阿霓归心急切,不住往车窗外张望。 她此刻的心情比起以前从天津回江苑可是有了天壤之别。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和博彦并无夫妻之实,但被人少奶奶、少奶奶的叫着,自己便自动的把上官家当做自己家,把博彦当做丈夫,现在回惠家倒像是走亲戚做客人。 惠阿霓低头感慨,难怪许多女孩有了丈夫只认婆家不认娘家,连她这么自强的人也不能免俗。 17 回娘家 惠阿霓低头感慨,难怪许多女孩有了丈夫只认婆家不认娘家,连她这么自强的人也不能免俗。 坐在她对面的上官博彦正双手环胸,眯着眼睛补眠。一个七尺男儿每晚窝在沙发哪里睡得安稳?腿伸不直,手展不开,好几次掉到地上。 其实两人都是青春少艾,年岁相当、生活背景相当。不说心心相惜,至少经过这一段时间相处彼此心里是互相欣赏的。 惠阿霓聪慧、大度、待人的洒脱,博彦看在眼里,他尤其特别欣赏她身上那种难得豁达的男孩气。虽是大小姐,心眼却大,不容易和人计较。有时候被姨娘们暗损几句也嘻嘻哈哈当个笑话便过去了。对他弟弟妹妹亦十分大方,不仅心爱的东西任他们取,还会做女孩们的知心人,为她们排解小愁小绪。待家翁、家姑嘴巴乖得比蜜还甜,把两位老人哄得不晓得多开心。可若这样以为她好欺负,那又是大错特错,该她得的利益一点也不得少她的,仆人们若想在她眼皮底下玩鬼,是自寻死路。她做事留有余地,得了里子的实惠也愿意给他人一点脸面。卡Kа酷Ku尐裞網这便是真聪明,聪明在点子上,厉害得恰到好处。人人都喜欢她,愿意和她处事。 公子哥里面上官博彦算不错,虽然有些少爷傲慢不懂事的通病。可上官家那么厚的家底,能养出他至孝宽厚的个性就很难得了。他对惠阿霓冷淡淡的,但对家人是真心好,殷蝶香对底下的孩子还做不到一碗水端平,他对弟弟妹妹倒毫无偏薄,一视同仁。清逸、清炫是弟弟,嘉禾也是弟弟。他对仆人亦很宽容,小丫头烫坏他的新衣服,他还关照萍姨不要为难丫头。下人众多,总有个把两个想攀龙附凤的不安分的。他都不假辞色,从不对身边人动手动脚。 不看人对己,只看人对人,在对地位、权势不如他的人能做到恭而有礼,说明他本性纯良。 自从惠阿霓去军部接他回家后,他就再没有夜不归宿过,沙发再难睡也睡了下去。 既然已成夫妻,博彦也希望能放下芥蒂试着走下去。他是长子,身负家族责任。现在时局动荡,强敌环伺,妻子娘家要是能提供足够的帮助,又何乐不为?权衡利弊,爱情的重要性实在微不足道。 惠阿霓也晓得他在沙发上睡不好,可碍于面子如何也说不出要他到床上来睡的话。他也骄傲,每日看着漂亮的妻子在眼前香喷喷地走来晃去,五脏都烧起来,饶就是不说她想要听的话。 舟车劳顿坐车、坐船好不容易到了江苑,惠家早有人在码头等待着。 接了小姐和姑爷,一行人马上浩浩荡荡从码头往惠家而去。 惠家的小车还没到门口,远远直听见有人喊:“来了,来了!” 接着街道两旁就响起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爆竹声。长街之上顿时红纸飞炸,硝烟弥漫,呛人的浓烟包围了整个车队。不知惠烨巍为妹子准备多长的爆竹阵,反正走了半个多时辰还没削弱的意思。 炸炮的声音实在太大,车里的人不管扯起多大的喉咙叫喊对方也只看见张张合合的嘴唇。卡Kа酷Ku尐裞網阿霓难受地捂住耳朵,快被吵死。博彦脱下衣服把她的头包裹起来揽到怀里。 阿霓的心“嘭嘭”直跳,躲在他的皮夹克里一动不动,她的脸热乎乎地发烫,分不清听到的心跳声是他还是自己。 小车好不容易在烟雾缭绕中回到家门口,阿霓把皮夹克还给博彦。羞涩至极,软绵绵地下车。走到惠烨巍、卢佩珊面前,叫声:“大哥、嫂嫂,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卢佩珊亲热地拉起阿霓的手握在手心。 惠烨巍把妹妹看一通,不由地目光投向她身后的博彦身上。看外表博彦的人才相貌、身高体态是挑不出坏的来的。论长相他比阿霓还略胜一筹。 “大哥。我是上官博彦。” 初次见面,倒能不卑不亢。即使和惠烨巍对视也不避不躲。 惠烨巍“嗯”了一声,下巴一抬,藐视地扫他一眼,心里憋着气。 上官家娶阿霓,说是娶简直是抢,趁他落难,把阿霓逼上花轿。不管博彦如何人才一流,惠烨巍总有点不舒坦,觉得由于自己的失误导致阿霓嫁得如此匆忙,她将来若过得不幸福,他良心上如何过意的去,就是死了也愧对母亲。 他本来还准备此战告捷就把阿霓许给麾下亲信岳锦然,那小子有勇有谋,日本士官学校毕业,难得人才又是江苑人士。未婚,家世清白,父母皆亡,唯有两位哥哥。要是阿霓嫁过去一无公婆要孝顺,二无庞杂家务缠身,又同在江苑,来来往往不知多方便。 这下好了,上官家一出,他的筹谋全不用了。嫁到松岛那么远,回家一趟都劳师动众,要是往后有了孩子,拖儿带女更是走不动。还有上官家一大家子,兄弟姐妹一大堆,逢年过节亲戚往来都得累死! 惠烨巍越想越气,看着博彦脸色越来越难看。博彦不明就里,不知道这位大舅子刚才还好端端怎么马上又凶像毕露。 “好了、好了!别站在门口了,我们先进去看看父亲吧,别让他老人家等急了。”卢佩珊一手拉着阿霓,一边招呼博彦进去。 阿霓答应着,另一只手自然挽起博彦的胳膊拖他一同进去。 看到他们夫妻敦睦,卢佩珊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她悄悄拉了拉惠烨巍的衣角,小声说:“妹夫第一回上门,你就准备一直板着脸给他看?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心里再不喜欢,他现在也是阿霓的丈夫。我看阿霓是很喜欢他的,你也不要固执了。再说,你困在廊山也多亏上官家派兵解围不是?” 听了卢佩珊的这番话,惠烨巍莫不言语,其实心里深以为然。无论阿霓嫁给谁,岳锦然也好,上官博彦也好,她的喜欢和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上官博彦跟随惠阿霓去见泰山大人,他这位泰山几年前便罹患老人病。 18 鲁公子(1) 上官博彦跟随惠阿霓去见泰山大人,他这位泰山几年前便罹患老人病。卡Kа酷Ku尐裞網记忆混乱,人事不分。最近这一年更是不行,躺在床上神智不清,不知惠烨巍是其子,不知卢佩珊是其媳,更不可能知道上官博彦是谁了。 他又耳背,卢佩珊在他耳边高声叫道:“父亲,他是上官博彦,阿霓的丈夫。” “喔、喔。上官……上官家的……” “是。叫博彦。” “喔,喔……” 惠老爷朝博彦伸手,博彦赶紧上前握牢老人枯瘦的手掌,叫道:“父亲。” 惠老爷昏黄的眼睛直盯着他看,“喔……烨巍是你啊。” 阿霓首先忍不住笑起来。 没办法人老糊涂了,说了几百遍也分不清楚。 “父亲,他不是大哥。卡Kа酷Ku尐裞網”阿霓在依偎在惠老爷身边,转过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惠老爷浑浊的眼睛闪出一丝清明,松开博彦的手,指着惠阿霓的脸欣喜地点头:“记得、记得。虞伽罗啊,昨日我们还一起畅游玄冥湖。你从家里偷溜出来的,我在墙外等你,你翻过墙头掉到我身上。伽罗,你太重了。我的脖子到现在都是疼的呢!” “哈哈,哈哈——” 满屋的人都撑不住人笑起来。 病人不宜久扰,见过片刻阿霓和博彦即从惠老爷的小院后退出来。经过西边一条长廊,来到三间别致抱厦,再由东经过一道仪门。仪门内的院落富丽轩昂、比别处例外不同,博彦便知这院落住的应该是惠烨巍和卢佩珊。 卢佩珊的丫头令香看见阿霓来了,连忙出来见礼,看见博彦姑爷客气地蹲了蹲身,打手请他们进去。 “小姐可回来了,太太不知每天要念多少回?”令香端来香茗、桌上早备好各种舶来的西式糕点、糖果。卡Kа酷Ku尐裞網 惠阿霓微微抿嘴笑着,要令香把侄儿小智抱出来。 不多时,奶娘抱出个襁褓中的婴儿,惠阿霓欢欢喜喜地接过孩子逗着,笑眯眯地抱给博彦看,得意地说:“这是我侄儿。小智,长得俊吧。” 小毛孩哪里俊呢? 只因为是她的亲人,博彦才多看两眼,把早准备好的见面礼送了过去。 “喜欢孩子,自己也快生一个。” 此时殿后的惠烨巍和卢佩珊也走了进来,卢佩珊的话让阿霓羞红了脸,忙不迭把侄儿塞回奶娘怀里。不依地说道:“嫂嫂,你怎么说风就是雨的。” 她为什么害臊,博彦清楚,心里也有些热动。如果他们不是这么倔强,也许现在她的肚子已经有他的种。 大家进屋待坐闲聊,博彦朗朗大度,谈吐风流。卡Kа酷Ku尐裞網看着阿霓时眼神特别温柔,阿霓和他说话时也是一副女儿娇态,惠烨巍的脸色才慢慢由阴转霁。 不知不觉已到晚餐时间,仆人们在小饭厅里搬好椅子、摆上碗箸,请客人入座。 惠烨巍在前,卢佩珊和惠阿霓两姑嫂说说笑笑在中间,博彦跟在后面。来到饭厅,方桌上铺的牛皮油漆描金桌面已经撤下,摆好了四干果、四鲜果、四冷荤、十二个七寸盘的压桌菜。 “都是一家人,吃几个家常便饭,菜没什么饭要吃饱。”惠烨巍客套地招呼博彦入席。 博彦谦逊地推辞一番,然后随着大家一起净手落座,仆人才把菜肴陆陆续续端上来。 烩鸡丝、烧茭白、芙蓉燕窝、桂花鱼翅、清蒸海参、黄焖鸡、炖猪肘、奶汤鱼骨、糖烧莲子、东坡肉、四喜丸子、芸豆糕、豌豆糕、卷酥、酒酿葡萄羹……还有许多博彦不知道的菜式。 这么多菜吃饭的人却只有他们四个,宽大的桌面旁就摆了四把椅子。博彦纳闷,即使惠老爷染病不能一同吃饭,可惠烨巍还有姨娘们,而且还有阿衡,她是阿霓的妹妹,姐姐回门这么大的事,她连面都不来见一下?抬头看惠阿霓举筷吃饭,神情自若,仿佛不见姨娘和妹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博彦不好多问,闷闷喝酒吃菜。 酒过三巡,惠烨巍脸色发红,大力拍着博彦的肩膀,“你……小子可要好好待我妹子,我——平生就她一个妹妹,从小到大那是要什么给什么,没动过她一根毫毛。你若对她不好……咯嘣、咯嘣”的拳头捏得脆响。 惠烨巍狂傲的行为引得博彦无比反感,惠阿霓嫁给他就是他的妻子,他自所当然会对她好。但用武力胁迫他去对她好,意味就全变了。再说,阿霓是你妹子,阿衡就不是你妹妹了吗?虽不同母,区别哪里就这么大! 博彦饮了口酒,看阿霓脸色绯红,娇艳得宛如朝霞。可以想象的出,她在惠家依仗哥哥、背靠父母、还有天津的外祖父虞国公是多么骄傲和任性,才敢有恃无恐对姨娘们又打又跪。 酒精和往事涌上心头,博彦举着酒杯,顿声说道:“大哥就是太宠阿霓,把她娇惯得无法无天。” 惠阿霓脸色微变,不悦地扫他一眼。 “哈哈——哈哈——”酒酣耳热,惠烨巍没听出上官博彦话里的批评,反而把这话当做了表扬,“我就是爱宠她,无法无天好,无法无天好!” “嫂嫂你要替我做主,看他们说我成什么人呢?”阿霓娇嗔地投入卢佩珊怀里撒娇,“我有那么不讲道理吗?好歹我也是读书断字的人,又没欺负谁,又没强迫哪个。在娘家是哥嫂的好妹妹,嫁到婆家也是小心伏意,怎么无法无天了?” “呵呵……”卢佩珊笑着摸她的脸,“阿霓莫气,他们是开玩笑哩。” 换了别人讲她无法无天,惠阿霓一笑置之便也了了。可恨这个人是上官博彦,越在乎越别扭。心里像埋了一根刺一样。 吃过饭回到房间休息,阿霓故意冷落博彦,淡淡的不理他,也不和他说话。她对谁都笑着,唯独看向博彦时脸就耷拉下来,目光从他的脸滑到脚,顺着他的脚边就溜到屋外。 博彦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这位大小姐,回来时不还好好的嘛,为什么突然对他变了脸色,好理不理的。 19 鲁公子(2) 博彦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这位大小姐,回来时不还好好的嘛,为什么突然对他变了脸色,好理不理的。 他也是大少爷,不曾吃过人冷眼。 你给脸色给我看,我不看总可以。 才不受她的气,眼不见为净。干脆把阿霓一个人晾在屋里,自己抬脚推门出去散步。 惠家大,园子、院子都多,春夏秋冬四季皆景,即使是在夜里也值得仔细欣赏。 博彦不知不觉来到上次偶遇惠阿霓的地方。物换星移,漫天的雪景换成了春色满园,簇簇的花朵代替纷飞的大雪。芍药、牡丹、杏花、桃花、樱花在波光凌凌的池水旁盛放,水里游弋着一条条尺长的斑斓锦鲤,和风咋过,点点花瓣飘飞在水面,池水上浮着飞红,池水中游着锦鲤,借三点星光看去,美得安静而动魄。 他立在池边看了会风景,想命运的安排何其巧妙,万万难想到,那天在此疾言厉色教训姨娘的惠阿霓会成为他的妻子。却和温柔甜美的惠阿衡失之交臂。 他对惠阿霓的抗拒、讨厌渐渐不知不觉中软化。不得不说,每个人都有一些招人喜欢的地方。 想到平日在松岛,她对他父母、姊妹、兄弟的温柔,博彦刚才的火气马上退下去不少。 罢了罢了,这里毕竟是在她娘家。如果让人发现他们在吵架生气,她的面子该往哪放? 博彦琢磨,出来个把时辰也是该回去的时候。正在思索间,他脚还未动,身后传来柔化人心的一声,“姐夫。” 他顿时酥麻半个身体,转头一看,真的是惠阿衡站在不远处的杏花树下。 惠阿衡凄凄楚楚,穿一身雪白银绣长裙,额头前拢一弯新月形的长刘海,愁绪万千的一双大眼,欲语泪水盈动。 博彦吞吞口水,他和惠阿衡的关系还是有点特殊。要不是父亲的一意孤行,今天他陪着回宁的女儿可就不是阿霓啰。他深知自己要避嫌,不和阿衡私下见面为好。可这突然的巧遇,让他进退不得,一面是门当户对的妻子一面是心动过的情人,他的意志也像小船一般荡来荡去。 最终,理智战胜情感。他不愿引起风波,马上摆出一副疏忽而客套的神气,冠冕堂皇地说道:“原来是阿衡,你是来看姐姐的吧,正好与我同去——” “不是……”阿衡的头摇得如拨浪鼓,眼里的泪花儿纷纷直坠。卡Kа酷Ku尐裞網 再硬的心肠也挡不住眼泪攻势,何况现在博彦是阿霓丈夫。阿衡也视同他的妹妹,为妹妹排忧解难也是哥哥应尽的责任。 “阿衡,你别哭,有什么事好好说。” “上官哥哥,求求你救救我和母亲吧……” 阿衡哭得梨花带雨,月色下的俏脸楚楚动人。博彦不禁联想到先前她们母女的种种遭遇和惠家对她们的故意冷落。他的保护欲彻底激发出来,“阿衡,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帮你的绝对义不容辞。” 阿衡伤心地哭着说道:“大哥不该我和母亲阻拦阿霓姐姐和你的婚事。现在他不但把母亲和姨娘们都幽闭起来,还要把我嫁到越州的聂家……” 博彦在脑海中搜索,然后惊愕地说道,“我听闻聂家有个儿子是个软骨病的痴儿,你该不会是——” “正是他……”阿衡点头,哭得哽哽咽咽,“上官哥哥,我不想嫁过去……” 这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把阿衡往火坑里推吗? 博彦气上心来,想惠烨巍目中无人的狂傲样子,自己的亲妹子就是宝,异母的妹妹就是草。卡Kа酷Ku尐裞網 “你放心,我去找阿霓,再不行就直接去找惠烨巍,倒要问问他,世界上哪里有这样做哥哥的!” “鲁公子”头脑发热,要去找惠家兄妹理论。惠阿衡忙扯住他的手,“上官哥哥、上官哥哥”的叫着。 “阿衡,你别怕。我一定要他们把这门婚给退了。” “上官哥哥,大哥是存心的,他是恨着我们。你能帮我退了聂家的亲事,但往后他再弄一门更不堪的婚事该怎么办?你回松岛鞭长莫及,我们还不知道要遭受什么样的苦楚。” 她哭得期期艾艾,博彦的心肉碾一般疼痛。 阿衡说得对,他帮得一时帮不得一世。惠烨巍才是她的家长,决定她的未来。 “阿衡,我能为你做什么?”她既然求到他跟前,就不能什么都不做啊! “上官哥哥,你真愿意帮我?”惠阿衡两只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是!”他答得豪气冲天,只差没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八个字。 “上官哥哥,你真好,阿霓姐姐嫁给你,真是她的福气。”阿衡娇羞地低头,身体差不多全靠到他的身上。 听到她提到阿霓,倒让博彦心头一耸,立即退开两步远。 阿衡站立不稳,差点摔倒在地。她舔了舔唇,立直身体小声说:“上官哥哥,你可不可以借我点钱——”看博彦皱起的眉头,她马上解释道:“是我和母亲已经商量好,与其被受制不如及早脱身,我们想离开江苑去外地生活。我还想去念书,毕业以后就能自食其力,不再仰人鼻息。” “这当然是最好的。”博彦毫不怀疑惠阿衡的话,傻乎乎地直问她需要多少钱合适。 阿衡踌躇一会,说了个数。不至于是巨款,但也不是小数。 博彦做公子哥做惯了,不知油米价。满腔热忱只当在帮人。身上的现金不够,立即解下自己的手表来凑。 阿衡喜不自胜,临别前感激的话说了一箩筐。 博彦被恭维得整个人都在云中漂浮,越往阿霓的跨院走去脚步越来越沉,人也从天上回到地上。 他不是心疼钱,是回过神来后意识到,他暗中帮阿衡的这件事情要不要告诉阿霓。夫妻之间应坦诚,他若瞒着不说对阿霓有愧,若说了又怕阿衡会受牵连。 该怎么办? 博彦想来想去觉得在恰当的时候还是告诉阿霓的好。他内心坦荡,并无苟且,如果阿霓知道后能劝动惠烨巍取消阿衡和聂家的婚事就再好不过,也免去阿衡和她母亲的流离之苦。 想清楚后,他反而轻松,踏着月色快步朝屋里走去。 还没跨进院子,博彦就听见阿霓爽朗的笑声,屋里有客人。 20 故态复萌 想清楚后,他反而轻松,踏着月色快步朝屋里走去。 还没跨进院子,博彦就听见阿霓爽朗的笑声,屋里有客人。 他进了屋,讶异地发现客人既不是惠烨巍也不是卢佩珊,更不是家里的某位亲戚女眷。而是一位身着军装,气宇不凡的年轻男人。 “博彦,你回来了。”阿霓笑着走过来挽住他的手向年轻男人介绍,“锦然,这就是我的丈夫——上官博彦。” “久仰大名。上官先生。”年轻男人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落落大方伸出手:“你好,我是岳锦然。” 岳锦然自然的态度,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博彦是客人。 阿霓像忘记刚刚对他的冷落,笑吟吟地说道:“博彦,锦然是我大哥的得力干将,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幸亏有了他,江苑的武装力量才发展得那么快,都能赶上中央的正牌军了。” “哪里哪里!阿霓太抬举我了。” 听见妻子溢美赞扬另一个男人,博彦心底深处翻腾起一阵不爽。这幽暗难解的不快很快充满他的全身,让他冷然着脸整晚都没说和阿霓说过一句话。 岳锦然的出现快速代替阿衡的事,博彦嫉妒阿霓对岳锦然肆无忌惮的笑,更嫉妒她夸奖他时流露出的崇拜和欣赏。他深夜来访,直入香闺,可见惠阿霓未出嫁前就和他亲密无间。 惠阿霓对博彦的反应感到莫名其妙。他讥讽她“无法无天”,她都已经不计较主动和他讲话,没想到,他还生闷气不理人。 江苑不是松岛,房间里没有沙发。 入睡安寝,两个人该怎么睡? 夜色浓厚,博彦还牛气十足坐在椅子上双手抱胸闭目休息。 他是准备这样睡一夜吧? 惠阿霓长叹一声,再一次作出让步。 “你这样睡怎么行?明天会精力不够,万一冻了,我也不好同松岛交待。你还是到床上来睡吧,我已经准备了两床被褥……”见他巍然不动,惠阿霓只得使出杀手锏,“你如果要坐一晚,那我也起来陪你。卡Kа酷Ku尐裞網” 听她这样说,博彦才起身来到床畔,撩开被子背对着她躺下。 望着他宽厚起伏的背影,阿霓好想同他讲心里的委屈。她长这么大,对谁没这么委屈过,一而再再而三的退步。眼角的泪“啪嗒”、“啪嗒”阴润到鸳鸯图样的枕头上。博彦听到身后的动静若动了动肩,转过头来,阿霓却忙擦去眼泪转过身去,也只给他留下一个背影。 —————^_^————— 入夜之后等新婚夫妇的房间熄了灯,卢佩珊才悄悄地把秋冉召到自己的房间。即使阿霓一直说,嫁到松岛不委屈,她过去很好。卢佩珊还是不放心,一定要亲口问过她的身边人。 “秋冉,你给我说实话。阿霓和姑爷究竟过得怎么样?” “小姐和姑爷挺好的。”秋冉从善如流,早被惠阿霓耳提面命过。不敢把她和博彦的私事抖落出来。 “真的吗?” “是。”秋冉肯定点头。“大奶奶,如果您有什么想问的。卡Kа酷Ku尐裞網其实可以直接问小姐啊!小姐和你那么亲,绝不会瞒你的。” 卢佩珊的手指轻点秋冉的额头,说道:“人小鬼大的东西。和着你们小姐,花花心思不知多少!我连你这小鬼的嘴都撬不开,阿霓那阎王能和我说真话?” 秋冉笑起来,撒娇地摇晃着身体,道:“大奶奶也知道小姐是阎王,就别为她操心。不管谁遇到阎王,也只有服气的份,对不对?” “对个屁!”卢佩珊啐这小丫头一口,道:“嫁过去做人媳妇和在娘家做女儿可是两码事。阿霓能在江苑做阎王,到了松岛还继续做阎王?家里且不是要鸡飞狗跳?” “大奶奶,你担心什么呀?”秋冉不解地问:“小姐不强势,你担心婆家人欺负她,小姐太强势,你又担心家里鸡飞狗跳。这究竟要小姐怎么做?难怪小姐什么话都不对您说,您就是操心病!” “你着小妮子,说话可恶!” “哎呀呀,大奶奶掐人可疼哩!” “走走走,你这丫头将来配个厉害的婆家,好好治治!” 秋冉揉着胳膊,一溜烟地跑了,边跑边说:“我才不结婚哩!我要一辈子侍候阿霓小姐!” 秋冉一口气跑到厨房,旧日的姐妹还有几个相熟的在。看见她来,立即亲亲热热迎了过来。 她噗嗤一笑,赶紧拿出从松岛带回来的特产,大家也拿出预留下的好吃的招待。 正所谓,阿霓小姐有大哥、大嫂,她也有自己的朋友。不过是等上面的人睡着。他们才能来叙自己的旧。 大家笑笑闹闹,没有主家,说话也不顾忌。话说回来,绕来绕去总绕快惠阿霓的新姑爷。旁敲侧击的有、开门见山询问的也有。秋冉嘴巴贼紧,打几句哈哈,说两句俏皮话都敷衍过去。 “秋冉,你看。岳先生也来看你了!” 秋冉一抬头,站在厨房门口的可不是岳锦然,而是他的哥哥岳沐然。和一身戎装,威武英俊的弟弟比起来,岳沐然俨然就是白面书生。 谁人都知道,岳先生是脾气最好,最彬彬有礼的人。 惠阿霓和岳锦然交好,秋冉和岳沐然也关系不错。面对大家的玩笑,她站起来抓起一把果脯,正色道:“你们笑我不要紧,不要笑岳先生。岳先生不过是路过,赶巧我在!”说着吧手里的果脯塞到岳沐然的手心,“岳先生,这是杏脯。吃了可以润喉生津。我特意买的。” 岳沐然看着手心中的几枚果干,微笑着,说道:“回来了啊。这几个月在松岛还好吗?” “挺好的。”秋冉客气地说道:“岳先生,有时间来松岛玩。” “好啊。”岳沐然含了一颗果脯,“这果干好甜。” 秋冉嫣然一笑,转身又回到自己的小姐妹堆中去了。 ———————————— 从江苑回来,新夫妻的感情不增反减。 往春季里走,脱去厚重的冬装,各种游园余兴节目日益增多。上官博彦又开始信马由缰,自由散漫的生活,有太太宛如无太太。 上官家对他再次的夜不归宿似乎也习惯了,没人再关心他们。 21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上官家对他再次的夜不归宿似乎也习惯了,没人再关心他们。卡Kа酷Ku尐裞網 惠阿霓也忙,忙着帮助殷蝶香协理上官宜鸢的婚事。 平京的袁家已经派人来松岛,正式把和上官宜鸢结婚的事情提上议事日程。这门亲事已经谈妥,只为宜鸢身体不好才一推再拖。 上官厉团练起家,被政府收编后几起几落,最终雄踞松岛称为一霸。在北地和松岛接连的奉州实力最强,雄踞一方的宋标是奉州的土皇帝。和上官家的关系十分微妙,他们时而分、时而合。关系融洽的时候,上官厉把长女宜家嫁给宋标的长子宋毅。算是儿女亲家结成的联盟。但是,两家人都知道,这种结盟是短暂而不牢靠的。大家貌合神离,一边甜甜蜜蜜,一边都在私下寻求更大更多的外援和途径,最好能一举把对方吞并,成为一霸。 惠烨巍在廊山被困,其实背后的主谋便是宋标,使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要先灭了惠家,占领江苑这块宝地后,再慢慢把松岛蚕食。 没料到,上官厉捷足先登,和惠家结亲之后,直接把江苑拉入自己的势力范围。让宋标不敢轻举妄动。不仅如此,解救惠烨巍的时候,上官厉还顺带发兵剿灭廊山悍匪——王自魁。 宋标扼腕叹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上官家最近的势头很猛,长子博彦刚刚娶了江苑的大小姐,平京的袁家又敲锣打鼓地要来娶宜鸢。乐得上官厉合不拢嘴。 自从清帝逊位以后,国内政局已经乱成一锅粥,所谓学民主、学自由、学西洋、学改革最后也落得个四不像。国外列强环伺、国内民生寥困,各地的起义军摇身一变成了军阀自立为王,百姓更加困苦。年轻的革命党人四处鼓动游行,起义镇压、镇压再起义。反反复复,革命的火种燎燃,渐渐蔓延之势,平京政府扑救不已,只能先对各地军阀先采取怀柔安抚。 平京的亲家翁袁云乃新政府总理,在新政府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组织新军,提倡“强兵御辱,新式军队”,按照德国军队的模式组建新兵进行训练,聘用德国军官教习,开设德式随营学堂,使用德式武器。卡Kа酷Ku尐裞網这支军队从建立开始就是袁家军的“家兵家将”,除了袁家能调派新政府谁都指挥不了。能是袁家连为亲家,上官厉在中央的地位将大幅提升,威慑东北,奉州不但不敢轻举妄动。或许某一天,上官家也许还能把他纳入自己的版图之下。 所以上官厉对袁克栋和上官宜鸢的婚事相当重视,这也是为什么上官厉明明知晓女儿不情愿也非要把她嫁过去的原因。女儿固然重要,但再重要也重要不过手里的权力和力量。 “嫁女儿而已,排场居然比娶长媳妇还大。”惠阿霓对秋冉的抱怨笑了又笑。 傻孩子在为她鸣不平,可这有什么可不平的? 婚期刚刚敲定,平京政府便封上官厉为盛武将军。松岛督军省长,这里头不可能没有未来亲家的功劳。 惠家有的不过是不尽的金银财帛,富得流油却带着土气。比较起来袁家也许财富不敌惠家,但是钱财易得,尊贵难买。袁家在中央政府根基深厚,政商两界浸润多年。他们能给上官家的东西当然更多。 面对如此重要的亲家,宜鸢的嫁妆、陪嫁不能大意。婚礼不仅比博彦和惠阿霓结婚气派,同为嫁女宜鸢比嫡出的大小姐宜家规格不知高了多少倍。 惠阿霓发现家姑殷蝶香表面上对宜鸢的婚事不遗余力,背地里一而再倦倦地拖字诀对付。她做得极巧妙,软绵绵的肉钉子,让人受了气却发不出火。可怜宜鸢的生母肖容心暗地里不知吃了多少闷亏,偷偷哭了好几回。 本来宜鸢的亲事那么好,肖容心也跟着长脸,在上官家的地位也上升不少。偏偏所有人都满意的婚事,新娘不满意,在家已经是闹到绝食抗议。 上官厉大怒,首当其冲怪罪的就是教女无方的肖容心。 具体发生了什么,惠阿霓作为媳妇不好过问。但据秋冉这个伶俐鬼讲,上官厉当着上官宜鸢、殷蝶香和黄得楼的面把肖容心狠狠训斥一顿,训得她涕泪交流,颜面无存。最后宜鸢不忍连累母亲才勉强答允这门亲事。 说到这里,秋冉感慨地说:“听说,督军很不喜欢二姨太。不但骂了她还……嘉禾少爷不能进去,就一直跪在外面。督军走后,二姨太和宜鸢小姐哭了一夜……” 惠阿霓直叹息,可惜她现在还无法说得上话。不然,一定要为宜鸢说句公道话。 强扭的瓜不甜,这样强压下的婚姻恐怕命运多舛。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管理一个家庭的难度不亚于安邦定国,尤其是在上官家这样姬妾子女均多的大家族。不管怎么做,总会引起不满。若要没有不满,唯一办法就是不管,远离庙堂不分一杯羹,没有利益冲突,大家自然说你好话,喜欢你。 惠阿霓暂时还不想管上官家的难经。不是能力有限,恰恰相反,她自小和母亲同进同出,生意上、治家上都有手腕,只是她嫁入上官家时日尚短,根基未稳,家姑健在又有萍姨帮扶,她贸然指手划脚必定被人记恨,不如抽身。平日插插花、参详参详食谱、帮助家姑照顾云澈,日子倒也快意。 最近上官阖府都在为婚礼忙碌,云澈全是惠阿霓在养育。 吃过午饭,哄睡云澈。惠阿霓便带着秋冉去花园逛逛,顺道摘几枝鲜花。她精力充沛,没有午睡的习惯。花园幽深,正方便她和秋冉说贴己话儿。方才秋冉为她抱不平的话纵然使她好笑,她也感念秋冉的赤子之心。 身如浮萍,心如柳絮。结婚从不是结束,而是女孩人生之路的开始。想到宜鸢再想到自身前途渺茫,逛园子的兴致落得一干二净。 “秋冉,我累了,回去吧。” “好。” 秋冉扶着她的手慢慢往主楼走去。 上官府邸在半山,半个山头都是归他所有,宽敞恢弘。主屋在正中,上下三层主楼、附楼、佣人房、连起来一大片。 22 肖容心的恳求 上官府邸在半山,半个山头都是归他所有,宽敞恢弘。主屋在正中,上下三层主楼、附楼、佣人房、连起来一大片。 今日惠阿霓和秋冉回来的早,小楼里安安静静,佣人们都在午休。怕吵醒大家,主仆两人的脚步也是轻轻的。 惠阿霓的房间在三楼,她陪嫁东西多,光随身的家什四间屋子都堆不下。上官家索性将三楼都划给她使用。 刚走到二楼拐角,即见肖容心的侍女暖娥坐在楼梯上打瞌睡。 惠阿霓和秋冉对视一眼,秋冉噜了噜嘴,意思说,她在这干嘛? 不知是等人呢?还是防着谁? 惠阿霓摇摇头,带着秋冉,两人蹑手蹑脚从暖娥身边越过。 三楼主卧的门关着,其余几间存放贵重物件的房门也锁得紧紧的,和出去前没任何不同, “呵呵,云澈……呵呵……云澈……” 云澈的小卧室连着惠阿霓的主卧,欢乐的笑声便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透过虚掩的门,惠阿霓看见房间里肖容心正把云澈抱在怀里逗弄着,她洋溢着笑意,一手抱着他一手举着玩具,嘴唇不停在稚嫩的脸蛋上亲吻。卡Kа酷Ku尐裞網 惠阿霓知道自己也许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她自从嫁过来就没有看见肖容笑得这样开心过。 原来,她笑起来是这么美丽。 阿霓回身想要离开,可已经来不及了。 暖娥惊惧地站在她面前,唤了声:“大……大少奶奶……”。旋即,害怕地哭着跪了下去。 “暖娥、暖娥,你这是干什么?” 暖娥瑟瑟发抖,眼泪坠个不停,不管惠阿霓和秋冉如何扯拉就是不起来。 肖容心推门出来,看见这番情景。心下了然,叹了一口长气:“命也、运也。暖娥,你起来吧。” 听到主母的话,暖娥抽泣着终于起身。 “肖姨娘……” 肖容心苦笑着把云澈递给秋冉抱好,对惠阿霓道:“不知大少奶奶现在可有时间,能否移步一聊。” 恭敬不如从命。 惠阿霓点点头,“姨娘也不用客气,叫我阿霓吧。” “请。” “请。” 因为殷蝶香,她和姨娘们一直保持疏远的距离。肖容心的房间她从未踏入过半步。 今日一来,才发现她房间里的陈设十分简单,既不像殷蝶香喜欢各种富丽中式家具也不像上官厉在书房的书架上摆满昂贵的古玩,一如肖容心这个人冷清干爽。再细看她,面色已染风霜,却不减曾经风华绝代的秀丽,眉儿是眉儿,眼儿是眼。窄身旗袍下的身段优雅玲珑,说起话来轻言细语。 真正的美人,即使老去也还是老美人。 惠阿霓不禁感叹,这位侍女出身的姨娘比许多名家闺秀还识得礼数。 跟了上官厉那个大老粗,真是暴殄天物。 “喝茶好吗?只是我这里只有碧螺春,不知你喜不喜欢?” 惠阿霓拉回思绪,笑着点头:“姨娘这里的茶一定是最好的。” 没有佣人在旁,一切都要自己动手,肖容心用木勺从瓷罐中夹出干燥的茶梗投入白瓷杯里起沸水冲泡。她的动作无比熟练,阿霓想起,她曾是殷蝶香的女佣。 “请——”肖容心把茶碟放到小几上,白净的手指颤然抖动,一滴茶水不小心落了出来。 “谢谢姨娘。”惠阿霓端起茶杯闭起眼轻嗅了一下,抬起眼帘真诚地赞道:“好香。光喝这一杯茶就知道姨娘是茶中高手。” 阿霓夸奖让肖容心愣了一下愣,捏着托盘不知说什么。 “大少奶奶……” “姨娘,我不是说了吗?你是长辈,叫我阿霓就好了。”惠阿霓笑着把茶盏放下,“其实我跟姨娘过来是想姨娘放心,我是不会把今天的事说出去的,姨娘也不需要向我解释什么。” 肖容心咬了咬唇,眼泡儿鼓满泪水。 “只是……云澈渐渐长大,我不说不代表他不会说出去。将来若被家姑发觉,姨娘还是想想怎么和她解释比较好。” “……”肖容心掏出手绢低头啜泣,“我知道我不应该去看他,但……母子连心,云澈是我的儿子,我心里实在割舍不下……以前你未嫁过来,我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现在,你来了,我才能偷偷抱抱他。我……我……” 她说得肝肠寸断,最后泪水滂沱。委屈在心里积攒太久,不得倾诉也不能倾诉。身后的悲欢离合、忍辱负重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她说的话短,故事却多,阿霓默默喝茶,心里的惊诧又多又长。 至于云澈从肖容心的儿子变成殷蝶香的儿子,阿霓不愿去追问。她只关心一个问题。 “姨娘,云澈的事博彦和嘉禾知道吗?” “不,他们都不知道。请你……千万不要告诉他们,尤其是嘉禾……我已经对不起那孩子……”说着,肖容心起身要跪,被惠阿霓一把拉住。 “姨娘,你当我是什么人,吹枕边风的耳报神吗?这事我怎么会告诉他们,他们知道了还怎么做兄弟?” 是呀。 博彦刚直不会允许自己的母亲夺人之子,而嘉禾满腔孤傲,又怎么会同意母亲把弟弟转育她人?云澈的身世一闹开,长者颜面扫地,晚辈们心生芥蒂,这家还怎么成家? 惠阿霓忍不住试探地问:“那……家翁知道吗?” 肖容心哭得更是心伤,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此时,惠阿霓无比同情眼前的肖容心。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肖容心的手上,“姨娘,你莫哭了。阿霓虽未做过母亲,但也为人子女,知道母亲对孩儿的心是天底下最真、最诚的。只要云澈在我那,你随时都可以过来看他。” 肖容心眼泪肆意,嘴唇哆嗦,不相信地问:“我真的……可以……” “当然是真的,姨娘来看云澈便是。但想看得日头长久,姨娘还需小心,不要太招摇。” “是是是,我会小心的。”肖容心破涕为笑,不住道谢。 ————^_^—— “小姐,真不应该答应她——” “你又叫我什么?”惠阿霓的手指直往秋冉脑门上戳去,秋冉吐着舌头倒退几步,“来了几个月还改不过去,等着萍海阿姨大耳朵扇你吗?” 23 求知青年(1) “你又叫我什么?”惠阿霓的手指直往秋冉脑门上戳去,秋冉吐着舌头倒退几步,“来了几个月还改不过去,等着萍海阿姨大耳朵扇你吗?” “哎呀,小……”秋冉跺脚嚷道:“大少奶奶,我和你说东,你就茬到西!这上一辈的肮脏事,你就别管了吧!将来要是出来个一二三……你是大房的媳妇儿站到姨娘那边,太太不恼你?博彦少爷知道了,不但见你不好意思,只怕还会责怪你知情不报。卡Kа酷Ku尐裞網” 惠阿霓“噗嗤”笑出来,躺到蓝色绒布的西洋沙发上道:“没想到你这小妮子想得还挺远的,不但想到了太太还想到了博彦……可惜,他这常年不归家的,我就是想告诉他也没有机会啊!” 她边说边玩弄颈子上的珍珠项链,后半截话心里蛮酸的。 “好小姐,秋冉知道你心里愁。”秋冉端来香茗递给惠阿霓,然后乖巧地走到她身后捏着她的肩膀,小声说:“小姐,其实我打听过了。这些天虽然少爷没回来,但也没去外面乱来,都老老实实呆在军部睡行军床哩。” “喔?真的吗?”惠阿霓端着茶笑道:“你倒成了我的耳报神了,到底是谁向你暗通消息的,还是你亲自跟过去检查的?” “你就别问了!”秋冉脸色绯红,羞涩至极。 惠阿霓笑看她的窘样,尝一口茶,香入心脾,再看透明玻璃杯里芽茶色泽艳丽,明亮干净,底茶叶芽头树立,如刀枪林立,又如雨后春笋,“今年湖南贩茶的船来得这么早?” 秋冉答道:“哪里早,现在都快五月了。” 原来都快五月了,她嫁到上官家正经已经半年多了。 “去把君山银针分一分,给太太、姨娘都送些去。”刚才在肖容心那,只看她冲茶的手势就知道是爱茶的人,“肖姨娘那里多拿一些,你亲自送去。” 君山银针难得,是贡品中的尖品,秋冉本想说些什么,但听到惠阿霓后面的话,只得应声:“是。” 秋冉走后,室内留得一缕茶香,惠阿霓手拥一杯翠绿,在清幽的茶气中闭目养神。卡Kа酷Ku尐裞網 惠阿霓不是傻瓜,并非不知道瞒着殷蝶香向肖容心示好的后果。可她是上官长媳却是不争的事实,现在能置身事外,做逍遥散仙。但不会长久,随着时间的推移,上官家的事物会一件件交到她的手上。长嫂如母,不讲妹妹们都要嫁出去,将来嘉禾、清逸、清炫、云澈娶妻生子都要和她在这屋里生活下去。也许弟妹们翅膀硬了可以飞走,而她和博彦在这是生了根,永远也走不得。与其到时候去笼络关系,不如现在就打好基础。 了解到肖容心和云澈的关系后,殷蝶香对肖容心的厌恶就很容易理解。也是因为她对肖容心的厌恶,所以做出夺子的事情阿霓一点也不意外。平心而论,殷蝶香对云澈是不错的,一直把他如亲子般疼爱。 上官厉、殷蝶香、肖容心年轻时也许也经历了惊天动地的爱恨情愁、天崩地裂。而如今,所有的一切回归平静后,他们的相处暮气沉沉宛如死水一般。 惠阿霓闭着眼睛寻思,秋冉既然这么喜欢做耳报神,是不是应该再让她去打听打听? 秋冉毕竟是个丫头,怎么能打听得到这样晦暗的故事? 兜了一大圈当然是毫无所获。卡Kа酷Ku尐裞網不过她打听到博彦没有去鬼混倒是事实。 从江苑回来后,上官博彦心里老萦绕着一个人,那人不是可怜的惠阿衡,也不是恼人的惠阿霓,而是——岳锦然! 上官博彦不停回想起当日院落里传出的笑声,阿霓对他不吝啬的赞美,被夸奖时岳锦然勃然自傲的脸都在深深刺激于他。 日本士官学校,有什么了不起的?值得五体投地,眼成花痴? 上官博彦鼻腔中冷哼一声,招手要张得胜把黎越找来。 黎志越是军中能忍,年近四旬,儒雅中透着一种狡猾。年轻时走南闯北,当过土匪,打过小日本。投身革命后还跟着当时知名的进步青年去东瀛留学过,可惜底子太低,没有上正经学校学习。不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长期和革命党人熏陶对何为国家、何为政治、何为政党、何为人民有所了解。回国后经举荐在川、广、湖几位军阀麾下做过幕僚。有理论又有实践对天下之事,几乎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上官厉请他来也是看重他身上这番经历,比只会背书的死呆子好多了。张得胜来请黎先生,黎志越知道,博彦找他为的还是前几日说过的话题。 博彦向他打听日本士官学校的情况,似乎有意远渡重洋游学日本。 多学好学总是好事。 张得胜陪在黎志越身后,忍不住问:“黎先生,我们团长真要去日本吗?” 黎志越因是幕僚,并未担任军职,所以大家都唤他为先生。此先生不是西方男士的意思,而是中文里指的有文化、有学识的大家。 黎志越反问张得胜道:“去学习科学的治军方法和理念不好吗?” “小日本有啥子好学的,一个弹丸之地,我们泱泱大国——” 黎志越马上打断张得胜的话,“我们泱泱大国又怎么样?已经早成颓式,民不聊生。而日本弹丸之地却在明治维新后,海战中不仅打败我们还打败了俄国,难道它不值得学习?” 张得胜面红耳赤,羞臊难堪,支支吾吾改口道:“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日本那么远——” “不错。”黎志越话锋一转,点头道:“就是远了点。” “黎先生。”博彦把黎志越迎进了办公室,也不废话,开门见山,“我上次谈及想去日本士官学校进修的事情,先生联系得怎么样?” 黎志越笑道:“日本士官学校可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进的地方,它为日本培养了大批出类拔萃的军官将领,现在从中国各地去日本求学的人前赴后继,都是冲着它的名气而去,入学考试如走独木桥,万一挑一。” “还……还要考试?”上官博彦倒头一回听说入学还要考试的,他念书上课,上官厉只管往学校捐一大批钱,每回校长看见他腰都弯到地上。 24 求知青年(2) “还……还要考试?”上官博彦倒头一回听说入学还要考试的,他念书上课,上官厉只管往学校捐一大批钱,每回校长看见他腰都弯到地上。 “你可会日文?” “不会。”博彦回答得老实。 “可愿学习?” “愿倒是愿意……但不知怎么学习法?” “每天不分昼夜窗下苦读十二小时,一年方见成效,日语合格后才可以登船。” “到了日本呢?” “向士官学校递交入学申请继续补习文化课程。” “什么时候能毕业?” “申请批准考试入学,顺利入学大概也是登上日本国土一年后的事情。卡Kа酷Ku尐裞網若不顺利,三年五载进不了士官学校也不鲜见。入学后想毕业也不容易,课程不仅繁多而且复杂,要通过战术学、战争史、军制学、兵器学、射击学、航空学、交通学、测图学、马学、卫生学、教育学、军队教育、一般教育、外语……” 听黎志越说完这些,博彦想去搏击长空的豪情蔫了一半,没入学就先耗两年不说,到了日本还不知能不能顺利入学?本来他去日本士官学校就是赌气,既没坚定的决心也没有长远的打算,再听洋洋洒洒一大篇,越发面有难色。 黎志越的话一半实一半虚,他说的去日本士官学校求学的过程不假,但只是针对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其实以上官博彦的身份,他完全可以直接越过士官学校申请更高一级的日本陆军大学入读。而且还可以带一名亲信随从伴读,这样语言的问题也解决了。可是,面对上官博彦想去留学的事情,督军一直表现得不冷不热,既不支持也不反对。黎志越心领神会,老帅是不愿儿子出去,日本对东三省虎视眈眈,几次交锋,虽各有胜负,但心里憋着气,怎么愿意儿子去日本学习?而且将士们都知道,博彦在将军心目中的地位是远远高于其它几个弟弟,肩上责任不同,期许更大。入到虎狼之地,他的安危该谁来保障?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所以黎志越今天一直在打破博彦想留学的打算,看博彦已起退缩之意,遂道:“求学宛如裁衣也要量体才好,而且军事最重实战理论次之。你向学之心甚殷,何须舍近求远?其实——在抚州就有政府新开的振武学堂,教学质量也相当不错。请的老师不但是从日本来的,还有德国陆军学校,美国西点军校的老师。” 博彦不接他的这茬,突然问道:“据我了解,日本士官学校培养的只是中下级将领,日本的陆军大学才是培养高级将领的地方。” 他把目光投向黎志越,炯然洞察之光看得这位几起几落的能人心里发怵,“是……陆军大学当然更好,只是要求更高,入学时还要考试数学、物理、化学……” “那不要紧。”博彦大手一挥,豪爽地说:“我不在乎吃苦,但一定要念一个比士官学校更好、更优等的学校。” 有了岳锦然的学校做底,博彦无论如何不能念个比他差的。 他要惠阿霓看看,他上官博彦也是好汉。 黎志越心里打鼓,心想:要是博彦真决定去日本,督军一定会认为是他怂恿的。他灵机一动,对上官博彦说:“不错。不学则已,要学就要到天下一流的学府学习,拜天底下一流的老师为师。当今世界要说最好的军事学校,日本的陆军大学远远排不上位置,德、美、英那才是真正的王牌劲旅,世界一流。”他看上官博彦脸色有点松动亦有些难色。确实,他去日本军官学校还千难万苦,何况是远涉重洋去更远的地方。 黎志越继续攒劲道:“其实我刚刚想说的就是,目前在抚州就有一家政府新开的振武学堂,教学质量也相当不错。请的老师不但有日本士官学校毕业,还有德国、美国军校的老师。你不如先去那里了解情况,顺便补习英文、数学和物理。到时候基础课提高了,再去留学也不迟。” 博彦听他说得也颇有些道理,想起在抚州是有一家新建兴武的学校。学校开幕那天,父亲上官厉还去剪彩致贺过。 抚州在松岛境内,虽也需坐火车,但比起日本近了不知多少倍,而且同为中国人自然不需学语言,这又省了一关。再说日本之军事不都是脱胎德意志的陆军,有了岳锦然的珠玉在前,他又何必学他跑去日本凑热闹,不如先去扶州学习再做打算。 “黎先生,就听你的,我去抚州。” “是。属下即去安排。” ——————^_^——————^_^—————— 上官博彦要去抚州上振武学堂的消息传回家,最吃惊的人不是惠阿霓,而是殷蝶香和上官嘉禾。 殷蝶香是了解儿子不是爱读书进学的人,从小成绩难看还常常厌学、逃课。今天居然转了性主动要求去读书莫不奇哉? 上官家天旋地转,不爱读书的大少爷博彦要去抚州的振武学堂,而震旦大学高材生嘉禾却弃学从武。 大家在暗地里议论纷纷,这两兄弟文转武,武转文,这不是瞎折腾吗? 上官厉看博彦收拾东西真要去念书,大吃一惊,说:“什么!你要去振武学堂?别给我丢人了。你去不了几天再出来?” 博彦不服气地说:“别人能干的,我也能干的了。” 认识他的朋友听了都笑他,说你得了吧,一把年纪还念什么书啊。这可把上官博彦气坏了。 从中看来惠阿霓最处变不惊,随你东南西北风,稳坐钓鱼台。 每日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像踩着钟表那么准时。只是每当中午时分她就识趣地离开房间两个时辰,把时间让给肖容心,肖容心对她的体恤感念不尽。 两个时辰可不好打发,不能天天逛花园,园子有看乏的一天,偶尔也会天有不测风云,打雷闪电阴天下雨的时候。 今天天气不错,但她不想去园子,要去二楼的书房看书。 “少奶奶也要学博彦少爷做求知青年了吗?” 25 可怜的兄妹 今天天气不错,但她不想去园子,要去二楼的书房看书。 “少奶奶也要学博彦少爷做求知青年了吗?” 惠阿霓斜眼看着取笑她的秋冉,小下巴一扬,“我是去看新来的电影画报。” “是。”秋冉扶着她的手往二楼南端的书房走去。 上官厉有独立的书房,未经允许谁都不得擅自使用。而惠阿霓要去的这间书房是专门为孩子们准备的。是他们学习、上课和藏书的小天地。家里孩子们多,书房也不是一间,是几间房打通连在一起的套间,有书柜、书桌、椅子、绘画板、颜料、手工玩具、女孩们的男孩们的夹杂混合,光看着这些东西,就可以猜到孩子们小时这里该是多么热闹。 现在小鸟儿长大了,工作的工作,念书的念书,屋子空荡起来,徒留昨日的旧物。 惠阿霓嫁过来后,惠烨巍知道妹妹喜爱上海的电影画报,依然源源不断地寄送过来。 此刻上官嘉禾正坐在专属于惠阿霓的红木书柜子底下,他抿了一只烟,坐在暗红地毯上翻看着一本旧旧的童书。卡Kа酷Ku尐裞網他低头认真阅读着,无声地笑笑,伸手弹了弹烟灰,脚边的水晶烟灰缸里挤满了烟嘴。 惠阿霓撇了撇下巴。 “是。”秋冉点点头出去。 “咳、咳——”惠阿霓低声咳嗽引起他的注意,“今天不去军部躲在家里返璞归真。” 看见是她,嘉禾不躲也不起来,苦笑着说:“我在军部不过应个牟,去或不去没有人在意。” “又说这样的丧气话。你母亲听见又得哭伤心死。”惠阿霓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不怕脏地挨着他坐下,“你去没有人会夸。但不去,就会有人向父亲面前说三道四。” “任他们去讲!”嘉禾的背佝偻得深深:“要不是母亲哀求我真是一日都在这个家里待不下去。你不知道,我每天在军部就是抄抄文件,看看报纸,草拟一些没用的条款规程。我真的……真的……”他激动地捶了捶自己的胸膛,鸿鹄高志,却无施展的机会,对一个年轻人是莫大的不公,“阿霓,我已经呆在这里三天了,你是第一个发现我的人。卡Kа酷Ku尐裞網” 惠阿霓知道该如何安慰一个失意的年轻人,可她无法安慰嘉禾。 因为她不仅嘉禾的嫂子更是博彦的妻子,大家对嘉禾的冷落是因为上官厉把爱重全放到了博彦身上。 “嘉禾,事情总有两面,你看,也许博彦也不好过,一生一世就被栓在松岛,走的每一步都是被安排好的未来。你羡慕他的被父亲倚重,他还羡慕你自由自在呢。” “我从没有什么值得人羡慕的,尤其是在这个家里。” “快别这么说。此一时彼一时,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过不久宜鸢嫁到袁家,你这位亲大舅的身价自然百倍。你只需要韬光养晦,耐心等待。说不定,到时去新政府谋个好差事飞黄腾达,以后我和博彦还要仰仗你的福荫。哈哈,哈哈……” 惠阿霓的话是调侃、安慰,更是对嘉禾未来的祝福。 肖容心、嘉禾、宜鸢这三人都是极为相似的人。卡Kа酷Ku尐裞網冰清玉洁,冷然疏落,在这个家里格格不入,难溶难入。他们若能放开心怀坦然面对,或是挣扎反抗情况也许都会有所不同。可偏偏他们选择的是隐忍和勉强,一边对现实妥协一边又对境遇自怜。 嘉禾脸上在笑,心里比吃黄连水还苦。身为男儿他的苦比肖容心和宜鸢的更多、更深刻,想改变的心情更急切。 他身上不仅有自己的命运,更有母亲和妹妹的痛楚。他何尝愿意违背宜鸢的本心把她嫁到平京。实在是…… “嘉禾,你要振作起来。” “阿霓……” 他忍不住把头渐渐靠到她的肩膀上,软弱地像个婴儿,语调哽咽。 惠阿霓胆吓了一跳,虽是亲人,嘉禾毕竟是成年的男孩。男性的气息抚过她的身体,她半边身子都烘热起来,备感温暖。她咬牙切齿扭扭肩膀,却发觉他在颤抖,耳边传来轻轻抽泣。 原来男人也会哭。 最近,发生在他母子身上的事情太多了。 算了,就原谅他这一次吧。 “好啦,别哭了……”她僵硬的手拍了拍他的背,“就这一次,下次再这样我一定打飞你……” —————^_^————— 上官宜鸢的婚事是今年上官家所有事情的重中之重,惠阿霓看得出来,老督军嘴上不说,其实几个女儿中最是看中二女儿宜鸢。 也对。和其他的姐姐妹妹比起来,宜鸢的容貌是最出众的。横波远黛,香腮粉颊,望之令人神迷。可女孩生得太美,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因为太美,从小听着赞美长大,想要的东西太容易唾手可得。性子也变得比一般的女孩子要高傲、孤绝的多。许多东西拥有得太多,也就不觉得珍惜。 宜鸢是庶出的女儿,嫁人的排场却比嫡亲的女儿还要隆重。好像是怕被人小瞧,上官厉恨不得把半副身家都陪嫁过去。犹得如此,宜鸢才嫌不满足。新做的衣服不喜欢,伸手拿剪刀就毁了,改都不许拿去改。首饰不合意,摔在地上砸个粉碎。众人都不敢劝,只在背后嘀咕,肖姨太太不会教养,怎么生出这么个败家的女儿。 殷蝶香气得发颤,把肖容心叫道房间狠狠训斥一顿,宜鸢这才稍稍收敛。那几日,肖姨太眼看着消瘦一圈,整个人都恍恍惚惚。 惠阿霓看着叹气,她这两头受气的可怜虫,委实窝囊。 这天清晨,秋冉刚在厨房忙完。刚走上楼梯准备把阿霓小姐冬日的袄子、貂皮翻出来晒晒。就被宜鸢叫住。 “秋冉,你有时间吗?”宜鸢站在二楼的房间门口,靠在门扉上,像支海棠花似的。 “宜鸢小姐,什么事啊?” “你进来一下。”宜鸢笑着,招呼秋冉进去。 秋冉想起阿霓的话,心里陡然有点怕怕的。敢想拒绝,宜鸢已经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拖了进去。 “啊呀!”秋冉脚上的布鞋触到铺在地上的长毛地毯,差点摔倒。她稳住身体,揉揉被她捏痛的腕子,问:“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啊?” 26 宜鸢和秋冉 “啊呀!”秋冉脚上的布鞋触到铺在地上的长毛地毯,差点摔倒。她稳住身体,揉揉被她捏痛的腕子,问:“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啊?” “也没什么事。”宜鸢笑着,一屁股坐在床上,不经意地指着身边一大叠的新衣服,说道:“裁缝店把我订的衣裳送来了,你帮我试试吧。” “啊!?”听了她的话,秋冉讶异到不行。她这辈子听过试菜,第一次听说帮人试衣服。 “这、这不好吧?”她支支吾吾说道。 “有什么不好的!我身体不好,前几天又感冒了。这样脱脱穿穿,又会加重。你和我身材差不多,长得又有几分像。看着你穿,我更能看出衣服好坏。你说是不是?” “我……我哪里能和宜鸢小姐长得像啊!”秋冉低着头,揉搓着自己的手掌,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是一个丫头,没有那么好的福气。” 宜鸢一声冷笑,撇过头去,“丫头也罢、小姐也罢。没有自由,就都是笼中鸟。不过是我的牢笼漂亮一点。” “宜鸢小姐,你说什么啊?”秋冉听得一头雾水。 “没什么。卡Kа酷Ku尐裞網”宜鸢站起来,拿起新衣披到秋冉身上,热情地说道:“快试试吧。”新衣贴在玲珑的曲线上,秋冉摸着平日难以穿到的高级布料,心神不由荡漾。心里已经放弃抵抗,嘴里嘟囔,道:“宜鸢小姐,这不好吧?大少奶奶晓得,会骂我的。” “怎么会?”宜鸢道:“大嫂是最会做人的人,我现在去求她让你来,她也绝不会不答应。对不对?” 秋冉点点头,欣然拿起衣裳,躲到屏风后面。不一会儿,羞答答地走出来。簇新的文明新装,窄小腰身,袄不过臀,袖不过肘。秋冉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果真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你穿上这身衣服,谁都要把你认做小姐。”宜鸢笑着走到秋冉身后,提了提她肩膀上的衣服,再把手放到她腰身上。 秋冉被恭维得轻飘飘的,脸红透了。 “你可比我胖一点,肩膀和腰可得改宽一分。来,把额头上的浏海放下来几绺,然后涂上口红。” 秋冉晕晕乎乎,被宜鸢拉住,任她描眉画眼,口红胭脂一涂上,整个人的感觉立即有了八分宜鸢小姐的风味。 “这是我吗?”秋冉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镜中人。卡Kа酷Ku尐裞網 宜鸢同样盯着镜中的秋冉,静静地未发一言。 秋冉脱下身上的新衣,试穿连衣裙、大衣、礼服和运动装。样样都很漂亮,美中不足她比宜鸢丰满一点,腰身处微微有些紧张。 轮到试穿最后一套衣裳后,宜鸢笑着伸手阻止秋冉把它脱下来,“这套衣裳就送给你好了。” 秋冉惊喜不已,因为这条洋裙她穿着特别好看。 鸡胸领的百褶裙大摆裙,白底布料裳印着妖娆的黄色剑荷。腰身收得特别紧,窄窄的红皮带系上,青春靓丽。 “真的送我吗?”秋冉有点不确定地问。 “真的。”宜鸢笑道:“穿着去吧。让外面的人都吓一跳。看他们会不会叫你小姐?” 秋冉捂着嘴,呵呵笑起来,觉得这个捉弄人的主意好极了,真的提着裙子出去。 她正左顾右盼时,楼梯口咚咚上来个男人。正是上官清逸。 秋冉忙收敛住笑容,把头微微扬起,学着宜鸢往常孤傲的样子,慢慢走过去。劈面和清逸相遇。 清逸停住脚步,扫视她一眼,往后又退一步。 “你——” 秋冉心里正在得意,想:小子还不赶快叫姐姐! 哪知清逸说道:“秋冉,你干什么偷穿宜鸢姐姐的衣服?我心,被她发现告诉大嫂。” “你——”秋冉顿时整个脸垮下来,像戳破的气球憋着嘴说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上官清逸伸手把她的头发抚弄两下,又把她的口红用袖子擦去。半嘲半笑地说道:“是个番茄就别装苹果。快去把衣服换了吧。可要笑死人了!”说完,哈哈大笑而去。 留下秋冉气得在原地跳脚。 —————————— 惠阿霓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女孩中少有的大气,泰山崩于前,还能侃侃而谈的豪爽。她是好人又不是一味做老好人,若有人欺负她,她一定狠狠地打回去。偶尔也会做做坏人,可从不伤害好人。 她是这么特别,像个太阳吸引大家向她靠近。和她呆在一个房间,你会不由自主听她说话,向她走去,即使什么都不说,安安静静坐在她身边就够了。 所有人,自然上官博彦也不例外。 他已经决定要去抚州,今天从军部回家是来向母亲告别,也是来向惠阿霓辞行。 他想看看惠阿霓对他去振武学堂读书,是个什么样态度。 舍不得,还是巴不得? 会抱着他哭或者是偷偷流眼泪? 一想到她各种各样的表情,博彦整个人晕乎乎的。心不在焉地收拾着行李,不时抬眼偷看坐在床上翻画报的惠阿霓。 今晚阿霓有点奇怪,手翻着书,眼睛却看着地板,心不晓得在想什么。 “咳、咳。” 惠阿霓抬眼看已走到床前的上官博彦,不解地朝他眨了眨眼。问:“你有什么事?” 博彦清了清嗓子,骄傲地说:“我明天要去抚州振武学堂。也许过不了多久还要去西点军校。” 惠阿霓心里还在想嘉禾的事,听他这么说,心下奇怪。他要去抚州的事阖府上下都知道,为什么还单单独独提出来? 阿霓嘴里不自觉地“嗯。”了一声,当作回答。 博彦心里大感不快,她既没表现出欣喜也没对他的离去表示伤心,就“嗯”一下打发了。 “西点军校是世界上最好的军事学校——”鲁公子继续说道。 她仍毫无反应,茫然地看着他,“那又怎么样?”最好的军事学校,她才不稀罕。 上官博彦忍不住恼火地说道:“惠阿霓,西点军校可是比日本士官学校好得多的学校!” 这句话说得铿锵有力。说完,他陡然脸皮底下都红了。转身背对着她,说道:“你不知道就算了,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27 玲珑心 这句话说得铿锵有力。说完,他陡然脸皮底下都红了。转身背对着她,说道:“你不知道就算了,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惠阿霓长着比干的七窍玲珑心,博彦嘴巴皮碰出“日本士官学校”几个字时。她马上猜到岳锦然,猜到他为什么要去念书的真正原因。 真是的! 他还是孩子吗?如此意气用事!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就—— 心里又有些甜,他是为她吃醋?想向她证明自己。 惠阿霓乍惊乍喜,脸泛桃花,看博彦整理衣物时别扭背影忍不住笑出来。 她所欣赏岳锦然的长处并非他出于日本士官学校的经历。恰好相反,岳锦然虽是军人,从军却是遵照哥哥们的意见。他本人在军务方面很不务正业。现在上海兴起股票经纪,南洋烟草公司、大古银行、铁路公司都在发售股票。岳锦然知道不少这方面的知识,惠阿霓特意向他请教一二。 铜钱虽臭,少它不行。钱生钱,利滚利,是最好不过的营生。 惠阿霓喜欢花钱,更热衷赚钱。卡Kа酷Ku尐裞網当时,她被岳锦然的股票学鼓动得热血沸腾,预想到未来滚滚金钱朝她走来,自然笑得花枝招展。不巧,正好撞上博彦回来。 难怪,那天他进来,看见岳锦然时,神色就有些奇怪。她怕节外生枝引他误会,才了了只讲岳锦然出身军校,和博彦同为军人的事。没想到无心的话倒引起他的嫉妒。 真是无心之过,惠阿霓越想越好笑,博彦看她笑靥如花,心里更气。觉得自己心事全被看穿,还要被她讥笑,恨气地把衣服全摔地上,负气地背对她站着。 惠阿霓把画报儿推到一边,笑吟吟赤着脚跳下床走到他身后。食指尖儿戳戳他厚实的背脊,娇嗔地说:“好好的,发什么脾气?” “我才没有!” 他死鸭子嘴硬,转过头来。不料,一个用力过猛,和凑上前来的惠阿霓头对头直接撞在一起,“喯”的一声巨响。 “啊呀!”阿霓大叫一声,捂住额头弯下腰。 博彦忙要看她伤得如何,他是铁脑袋,撞墙都不碍事。惠阿霓可是金枝玉叶,他非拿开她的手指儿,拨开浏海,白润的额头上红肿起来,还鼓起一个小包。 博彦皱起眉头,不自觉心疼地问:“疼不疼?” 哪里能不疼? 惠阿霓快痛死了,眼泪都流下来。没心情说话,指挥博彦道,“你叫秋冉进来,让她拿条冷毛巾给我敷一会。”不然,明天大家问起,她又得一个个解释。 他赶紧去把秋冉叫进来。 秋冉不敢多问,照吩咐,去冰箱取冰,把毛巾浸湿,绞干,搁在惠阿霓的额头上。她一边做,一边用眼角余光惊疑不定地,不时瞥向身边的博彦。 博彦被看得火气直冒,气腾腾地对秋冉说道:“放心,真是不小心撞的!要是我揍的,你家小姐现在能安稳地躺在床上?她不哭个鬼哭狼嚎,地动山摇把全家人都招来为她主持公道?你也太小看你家小姐。从来都只有她欺负别人,没有人敢欺负她的份。” 惠阿霓从来不是善男信女,弱质女流,她比男人还强悍呢! 这话褒扬不像褒扬,贬损不像贬损。不过概括准确,可见上官博彦外冷内热,私底里对惠阿霓倒是观察入微。卡Kа酷Ku尐裞網 惠阿霓听了他的总结哈哈大笑,把额头的毛巾朝他甩过去。 上官博彦侧身一闪,毛巾“啪”的掉地上。 秋冉看惠阿霓笑得开心,知道自己小人之心,不好意思地说:“我去拿毛巾。” “算了。”惠阿霓摆手:“冷冰冰的,敷久了又该闹头疼。你收拾收拾回屋去吧。这里不用你侍候。” “是。”秋冉快速地收好退出去。 惠阿霓躺在床上没动,拿手揉着额头呻吟。 博彦凑上前来,责怪她道:“你还疼着,叫她下去干嘛?” 惠阿霓瞪他一眼,她叫秋冉下去,还不是因为知道他不喜欢秋冉! “我叫她出去,还不是因为你讨厌她,省得她在你眼前碍你的眼。” 博彦窘然,没想到,她居能注意到,他还以为她不知道。 “你说得太严重了。”他坐到床沿,笨手笨脚想帮她。 他的手又大又粗,笨拙地在她额头上来回摸着,“她是你带过来的贴身丫头,又不是上官家的仆妇。她做什么都不会碍到我的眼,我也不可能讨厌。只是——” “只是什么?男子汉有什么说什么,何故吞吞吐吐?秋冉再和我亲,也亲不过你。你有什么说不得的?” 惠阿霓的大气让上官博彦羞赧,他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只是觉得你那丫头对我很防备,有时候弄得我——紧张。” “哈哈,哈哈——” 这可真是奇了葩了!堂堂上官少爷会被一个丫头弄得紧张? 惠阿霓笑不可抑,但看看博彦认真又严肃的表情。知道再笑下去他又会生气,好容易才忍住。 博彦会紧张当然不会是为一个丫头,他紧张地是阿霓。 紧张阿霓对他的看法,紧张他的一言一行是不是能讨得阿霓的欢心,而在这个家里最了解阿霓的就是秋冉。所以,他会不自觉地通过秋冉的表情来猜测阿霓的喜怒,所以才说看到秋冉会紧张的话。 额头上传来温温热热的触感,是他的大手暖暖的,烫得阿霓的心里软乎乎的。开始只是额头发热,慢慢整个人都烧起来。 如果说嘉禾的靠近激起的是她的母爱和保护欲,那么博彦的靠近就让她心跳如鼓,整个人酥麻麻的,脑袋都不能思考。 他的男性魅力让她羞涩、胆怯、害怕、心慌,又像飞蛾扑火想向他靠近一点再近一点。 “你怎么呢?脸红红的。”他看她晕乎乎的样子,担心不会是撞坏脑袋,“我去请大夫……” “不用。”这么点小事去请大夫,且不笑死人去。她扯住他的袖子把他拉回身边,“没事。你别折腾,我们说会话吧。” 博彦顺着她的手直接躺到她的旁边。惠阿霓暗笑,他还真是能打蛇顺棍,不请自来。 软绵绵的床又宽又大,枕头又香,舒服、舒服! 这段时间他不是睡沙发就是行军床,太窝曲。 28 两人欢喜,一人愁(1) 软绵绵的床又宽又大,枕头又香,舒服、舒服! 这段时间他不是睡沙发就是行军床,太窝曲。卡Kа酷Ku尐裞網 “还是床上舒服。”他把手脚伸长了,把头一歪正对上阿霓乖觉的眼,怕又招她取笑,忙躺平身体半闭合半眼,问:“你想说什么?” 惠阿霓笑着并排躺在他身边,拉高被沿,看着西洋床顶的桃红床缦,叹息道:“是啊。说什么好?结婚这么久,难得我们今天不吵架。我要说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了。” 阿霓的话说得博彦心揪着疼,他砸了砸嘴,心里很歉疚。但有些温软的话又实在说不出。 他的沉默再次刺疼惠阿霓的心。气氛已经尴尬,两人再沉寂下去又该种下心结,彼此生分。 明日他就要去抚州,惹即将远行的丈夫生气,毕竟不是一个贤妻的行为。 纠结中的阿霓只想出一个不相关的事情,问道:“你这去抚州念军校是好事。可是,过几个月平京的袁家要来。卡Kа酷Ku尐裞網你不在,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博彦挪了挪身子,把手枕到脑后,“袁克栋是来拜见父亲母亲,我在与不在都不要紧。” 他事不关己的松淡模样,让惠阿霓急了,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她挪了挪身体,不由自主凑到他耳朵边,说道:“我倒看这事挺重要。袁克栋是袁家下一辈掌权的实干人物,新政府的新军如袁家的私家军队一样。你和他相交好了,以后一定大有益处!” 博彦笑着转过身来,两人顿时眉对着眉、眼对着眼。 “我不在,但有嘉禾在家里啊。他在也一样!” “你知道他在家?”惠阿霓眨眨眼睛,才发现自己嘴漏,低着眉,遮补道:“我也是最近几天才知道……嘉禾没有去军部。” “这事我也无奈。”博彦叹道,没有发觉阿霓的异常,“嘉禾刚到军部,看士兵纪律涣散事事松散,就向父亲进言要制定规格流程,严明军纪。培育一支向新军那样的真正军队。” “这是好事啊!”惠阿霓说。卡Kа酷Ku尐裞網 “好什么好!枪打出头鸟!”博彦道:“他来军部才多久?枪靶还瞄不准,就想管人!有多少人会诚心服他?他推出来的规程四十条,每条下还分若干小点,那些兵油子几个读书识字的,光听就炸了锅。而且,那些规程不仅针对士兵还针对高级将领,将士们都是随父亲生死相随打出来的江山地位,哪个会服他的纸上文书?他们闹到父亲跟前。父亲为了安抚旧属,只好废掉嘉禾的四十条军规,把他冷处理。” 天底下的事情皆是事出有因。 嘉禾一心为公,受了挫折,确实委屈。可推行新政从古代秦国的商鞅到现代的戊戌六君子,每一步都是踏血而行,非议不断。 想做圣人易,真做圣人难。 博彦不无惋惜地说,“嘉禾是做了敢死先锋。” “什么意思?” “我国军队的通病,不患兵少,而患不精,非患兵弱,而患无术。卡Kа酷Ku尐裞網而尤其患者,在于军制冗杂,事权分歧,纪律松弛。军队改革是必须要进行的,只是该怎么改,什么时候改,则要详细分析,从长计议。我看过嘉禾的那些建议,有些真的很不错。” 博彦能这样说,可见心里是很赞赏嘉禾的革新之法。可是嘉禾现在还差一点运气和实力。 “让嘉禾在家里接待袁克栋吧。外交是他的长项,他又是宜鸢的亲哥,袁克栋会愿与他多交。搭好了平京新军这条线,军里的老臣们也会对他刮目相看。往后他再回军部有了妹夫做靠山,说话也能硬气些。” 博彦心细如发,友爱弟弟,嘴上一声不吭,却都为他把将来要走的路盘算好了。果不辜负那句长兄如父的俗话。 惠阿霓微微含笑,发现自己对这位身边人太不了解。 她苦笑着看他渐渐沉入梦乡,可叹他是家庭感重、责任心强。作为他的妻子,她这肩上长嫂如母的担子委实不轻。 可也无什么办法吧。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扁担挑着走。 他有担当,她亦愿意相随。 —————————— 日早起床,上官博彦顿觉身轻如燕,精神百倍。 他曾视惠阿霓的房间是龙潭虎穴,她的床是阿鼻地狱。昨日一困,比想象中的好太多太多。法兰西的大被子,蕾丝边的花朵图案,鼻孔中香香的,盈满的都是她的味道。把头埋到枕褥里,仿佛她就在耳边吐气如兰。 上官博彦恋恋不舍起床更衣,不禁怀疑自己离开娇妻美眷跑到抚州去干嘛! 劳什子振武学堂比得上怀玉怀香?可恨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去不行。打了退堂鼓,被人耻笑一百年。 清早里,上官府邸和厨房相接的小饭厅总是人来人往最忙碌的时候,读书的、工作的、晏起的人依次起床,在这里吃饭,或是叫老妈子来这里取想吃的回房自吃的人总是络绎不绝。 博彦今天要去抚州,殷蝶香特意吩咐底下的孩子们要送哥哥走后再去学校。 宜室、宜画、宜维三姐妹,清逸、清炫两兄弟吃过早饭都在小饭厅勾留。惠阿霓带着云澈,肖容心和嘉禾也在。 博彦下楼,先和母亲、姨娘说话寒暄。眼睛骨碌直在人群中找寻阿霓的人影。 惠阿霓正哄着云澈吃饭,和他眼睛一对,陡然红彤彤的。 昨夜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生,心情却大为不同。 博彦悄悄向她使个眼色要她去他身边,阿霓心领他意,心里却又嗔又怒,眼睛瞪他。当着长辈兄妹的面她可不敢过去,他们若亲热一点,母亲们自能体谅,年轻的弟弟妹妹们还不笑死? 博彦又朝他攒了攒眉,威胁再不过去,他就张嘴叫她过去。她羞臊不已,把云澈的饭碗交给身边的秋冉。 这样直愣愣地走到他身边多扎眼,惠阿霓盛了碗海鲜鱼露粥端着走过去。 一见此情此景,长辈们立即笑着退开把空间留给这对刚新婚不久的夫妻。 29 两人欢喜,一人愁(2) 一见此情此景,长辈们立即笑着退开把空间留给这对刚新婚不久的夫妻。卡Kа酷Ku尐裞網 博彦坐在桌边,望她又羞又涩,红若朝霞的脸,心中暗生欢喜。他就喜欢她这样羞中带怯,又散发灼灼光芒的样子。 顺着接粥的空档,他的手捏握住她的皓白手腕,轻浮地贴着皮肤滑腻上她的衣袖里去。心里有好多话要对她说,碍着时间,碍着家人,碍着脸面一时也说不清楚。唯愿手底的温暖能告诉她内心的情意。 他是在公然的向他调情吗? 惠阿霓的鸡皮疙瘩起了三四层,脸是红得不能再红,又不能推开他,母亲们还在看呢。但这感觉绝不是讨厌,他是她的丈夫,他要对她何为,她都无力抵抗。只他偏坏,硬要如此让她在大家面前失态。 “你够了吧。”她压低声音,羞涩地问。 不够。如何得够? 他爱极她无可奈何娇媚似水的眼神,若能日日被她这样看着,宁可被骂死也不放手。 “大哥,我和清逸明年也打算去振武学堂!” 两双胞胎弟弟跑过来缠住博彦问东问西,博彦终于松开阿霓的手,也没得晨光和惠阿霓说上一句话。卡Kа酷Ku尐裞網 不过,作为过来人的殷蝶香已经把他们脉脉无语的情意看得仔细。她算是放下心来,别有深意的向着阿霓微笑,眼光时不时打量她平坦的小腹。 “小夫妻还是蛮恩爱的。姐姐,不久就可以抱孙子了。”肖姨娘也是过来人。看到阿霓和博彦和睦,满心为他们高兴。 殷蝶香平日不太搭理肖容心的,但这句话说得太入她的心,忍不住和颜悦色的笑个不停。她看着他们也甚感欣慰,媳妇儿再强势,在博彦这硬骨头面前也只得甘拜下风。 惠阿霓脸红得发烧,不好意思地跑到窗边透气。凉丝丝的风一点不解热,吹得她越来越热。 “小心,站在窗口很容易着凉。” 提醒她莫受冻的是坐在身后单人沙发上的嘉禾,他脸色抑郁,语调落寞。想到昨夜博彦说过的话,惠阿霓对嘉禾又生出几分同情。向他温然浅笑道,“谢谢你。嘉禾。你总这么好心。” 嘉禾低头。 “你哪里不舒服吗?脸色很难看。” 他呆呆地陷在沙发里,良久才道:“是——昨晚着了凉。” “你可要注意身体。” “谢谢。” 黄得楼姗姗来迟,发髻未梳,衣带未整,罩件大红色的睡袍媚眼如丝地走来,“真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大姐不会怪我吧。呵呵……昨晚,老爷在我房里,所以……呵呵……” “没有人会怪你。博彦是我儿子,本来与你无关。”殷蝶香冷横她一眼。“孩子在场的地方穿着也要尊重一些,男孩子都长起来了!” 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恨恨地把身上的袍子拉紧。 肖容心拉拉黄得楼,要她别争。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和所有人依次都珍重告别,轮到最后和最亲的人时,已经是要上车的前几分钟。 或许大家都以为他们昨晚已经把离别的衷肠倾诉干净。卡Kа酷Ku尐裞網出了房门,博彦就不再是独属她的丈夫,更是上官家的希望,弟妹们的标杆。 真的要走了。 惠阿霓心慌慌的,不知要说什么好,上官博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摸摸她的脸,抱一抱都不可以,笨拙地对她说:“我走了。” “好……” 一贯口齿伶俐的惠阿霓也笨得连“路上小心”、“一路顺风”、“早日回家”这样的俗话也不知道说。 他抬了抬军靴,发现她不知何时拽着他的衣角。 “还有什么事吗?”他回过头问。 她踮起脚尖,蝴蝶般地在他脸上亲吻一下。 “喔呜——大哥……” “喔——大嫂……” 双胞胎在一旁大叫大嚷、长辈们装作没有看见、妹妹们低头窃笑。 殷蝶香笑着催促,“快上车吧,火车可不等人。” “是啊,快走吧。”肖容心扶着惠阿霓的手,对博彦说道:“放心吧,我们会好好照顾阿霓的。” “谢谢母亲和姨娘们费心。”博彦深深凝视阿霓一眼,转身登车而去。 他走了,像把她的心也带走了。 “大少爷走了,我们的少奶奶可要孤枕难眠了。呵呵……呵呵……听说抚州的女子可温柔貌美着呢!” 黄得楼的嘴又开始犯贱,可并没有任何人理会她。她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上官厉买回来的玩物罢了。惠阿霓连眉毛也未抬动一下。 “阿霓,起风了,我们进屋吧。”殷蝶香说道。 “是,母亲。”惠阿霓含笑搀扶住家姑。 风吹得窗帘呼呼作响,北方的狂风吹来满屋风沙。伤心人在屋里轻轻掩上窗户。 希望能就此掩住长风,遮盖一地心伤。 ————————— 博彦去振武学堂念书,惠阿霓在松岛的生活仍将继续。没有了他,生活中突然像空掉一大块。日光也变得沉闷无聊起来。 好在家里姊妹兄弟们多,看他们说话淘气也极为有意思。经过这么些日子的相处,殷蝶对惠阿霓这位长媳识大体、懂进退的凤仪十分满意。常对人夸赞,到底是大宅门里出来的大小姐,爽朗大方,没有一点惺惺作态。 她有意培养阿霓接受家务管理,不时把账本子给她看看,要萍海带着她学习管家、治家。 惠阿霓乖巧,没事不争,有事不躲。她心里省得,这个家迟早是要交给她的。晚学不如早学。 她跟着萍姨学习,把萍姨当长辈尊重,不该拿的不拿,不该说的不说,不该走的不走,事事以萍姨的意见为主。她给萍海脸面,萍海心知肚明,投桃报李,不仅用心教导,更在殷蝶香面前帮她说了不少好话。 阿霓清楚女人舌是非地,越是大家庭越要寡言才好。只有一回她实在忍不住在殷蝶香面前说了自己的想法。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家里的几个弟、妹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女人的天性除了饶舌就是做媒,若是为自己的子女那又更是上心慎重。 30 长嫂如母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家里的几个弟、妹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卡Kа酷Ku尐裞網女人的天性除了饶舌就是做媒,若是为自己的子女那又更是上心慎重。 殷蝶香喜爱佩戴玉器,有几位专在富人夫人间做玉器珠宝生意的女人,常年在家里出入,她们对上官小姐、少爷的年纪、相貌均是知道。便向殷蝶香真真假假提起,某某家的哪位少爷正巧从国外回来,仪表堂堂,学业有成;谁谁家的千金又是名门之后,端庄贤淑。 说的多,殷蝶香也动了心,问阿霓的意思。 惠阿霓知晓商人狡诈,无利不起早,没得好处不会把人夸到天上去。她是长嫂,对二房、三房的弟妹们鞭长莫及,但对大房的弟妹有责无旁贷的义务,还说得上几句话。 她认真地说道:“母亲,何必心急?我倒觉得婚事可以缓缓。宜室十七,走到哪里都是一副大姐姐的风范。其实内底里还是孩子,也不太会保护自己。母亲多留她在身边两年不好吗?十五岁的宜画是三姐妹中最出众漂亮的,笑起来嘴边有朵梨涡,大家都称为“梨涡公主”。现在不选妃了,不然,我们家的宜画一定雀屏高中做贵妃娘娘的命。而宜维方九岁,毛孩子一个,姐姐们的跟屁虫。天资极高,过目不忘,念起书来玩儿似的,长长的《论语》背下来,连嘉禾都自叹不如。那将来是要读书读到天,做大学先生的。几位妹妹都为人中龙凤,各有千秋。她们的婚事千万不能草率,选女婿,家事、容貌登对不算,最要紧妹妹们满意。其实说到底,母亲最在意的不就是妹妹们的幸福吗?清逸和清炫也是十八成人的年纪,未来不可限量,娶妻成家倒不如再等等,一来大丈夫何患无妻,二来好姑娘总是层出不穷的!” 惠阿霓舌灿莲花,夸夸其谈。殷蝶香听到女儿被人夸奖,做母亲的能不心比蜜甜? 惠阿霓看殷蝶香笑呵呵的,压低声音说道:“母亲,我觉得吧,家里最好不要再出一个宜鸢……” 殷蝶香脸色一沉,拉紧媳妇的手,“阿霓,你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你看,宜鸢的事……”她面露鄙夷之色:“幸好袁家不知道,要是知道,我们的脸就全丢光。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姑娘们虽然出出进进仆妇成群,可她们要念书,要出门,就是怕一个不留心被坏人诱惑,自己动了心也是棘手事。你看,宜鸢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我是担心与其将来弄到难堪的局面,不如早点嫁人。卡Kа酷Ku尐裞網” 殷蝶香的意思很明确,女孩儿迟早是要嫁人,上官家的女儿必须得嫁给长辈认可的男人。 宜鸢在平京读大学的时候,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现在弄得和家里人剑拔弩张。即使目前答应和袁家的婚事。谁能保证不出一点状况?万一,要是…… 这往后的事,殷蝶香是想都不敢想。 “你看宜鸢现在……”殷蝶香的手往二楼一指,道:“肖容心每天守着,出门三四个人跟着,就怕出一点事。” 惠阿霓哑然失笑,出什么事?还不是怕宜鸢跑了。 “母亲放心。”惠阿霓撒娇地拉住家姑的手,笑道:“我敢打包票,您生的几个妹妹绝不会是宜鸢那样!她们懂事,一定不会使您操心。” 殷蝶香的眼睛弯成一掉弧线,笑道:“你就会哄我。” ”哪里!感情这事吧,真真是与其堵不如疏。”惠阿霓话锋一转,笑道:“只是妹妹们乖巧,听话。我心里也舍不得不为她们找个好婆家。不过有时候,我们觉得好的,她们未必中意。就怕,各个方面都登对的两个人,却同床异梦。就真是一桩婚事耽误两个年轻人。” 听到她这么说,殷蝶香也皱起眉头,叹气。做母亲的,哪个不指望孩子生活幸福美满? “阿霓,你有什么建议和想法不妨直说。” 惠阿霓眨眨眼睛,笑道:“我是有一点点……说出来,又怕母亲骂我……” “快说、快说!我绝不骂你。” 惠阿霓大胆地说道:“宜家嫁到奉州,宜鸢又要去平京。我看,父亲应当不会再把宜室远嫁。” 殷蝶香握紧阿霓的手,说道:“督军的确说过,总要留两三个女儿在身边。我也不想把女儿嫁得太远。”人年岁大了,总希望儿女们想见的时候就能见。 阿霓笑颜如花,“松岛的青年才俊有多少?父亲和母亲心里也有数。不妨把适意的年轻人列一张清单。平京的袁克栋不是要来吗?等那个时候咱们开个欢迎舞会,把清单上的年轻人都请过来。在舞会上让宜室、宜画自己挑合眼缘,中意的男孩。你看,这样好不好?” 这新奇的想法,殷蝶香还是头一回听说。 花式……择偶! 会不会太张扬了些? “母亲,我们也是顺水推舟。反正父亲早说了,袁公子洋气,来时要举办欢迎舞会。那些年轻人都是松岛有头脸人家的孩子,即使我们不请他们也会来。不过给个机会让大家先见一见,顺理成章又在您眼皮底下。若要是你不中意谁,也可以直接和妹妹们说。这叫丑话说在前,她们不会不听你的。” 萍海阿姨站在一旁抿嘴附和:“太太,你就信大少奶奶的吧,她是过来人。你看,现在和博彦少爷多恩爱!” 惠阿霓怔忪一会,才想清楚萍海阿姨话里的意思。 她和博彦成亲前,上官将军也带着博彦亲自去惠家提亲。还许诺儿子自己选喜欢的。只是当时大家不知道当时她在天津,鲁公子选的媳妇儿也不是她。 惠阿霓干干陪笑,心底涌起一番苦涩。 殷蝶香被说动心,有些紧张地问:“这样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这会有什么问题?母亲放心,我会看着她们的。”惠阿霓笑着道:“能遇到像母亲和父亲这样开明的父母,弟妹们真是幸运。” —————————— 是不是快要上架了?废话不多说,码字辛苦。 希望大家多支持,多支持。 不胜感激,不胜感激。 31 怕什么,最怕嫁错郎 天气渐热,和殷蝶香一顿长话,说得惠阿霓口干舌燥。身边的秋冉不晓得跑哪里野去了,越来越蹬鼻子上脸,不把她当小姐。 惠阿霓提着裙子自去厨房拿冰激凌,看到秋冉正和不知是清逸还是清炫的双生子之一正躲在一楼的屋角底下细细嗦嗦说话。 他们嘀嘀咕咕不知说到何有趣的事情大笑起来,笑声响得要把屋顶振翻。双生子之一神神秘秘从怀里拿出一把勃壳枪在秋冉面前现了一下,引起秋冉连连惊呼吸气。 阿霓生气地想:没见识的丫头,一把破枪至于被糊弄成这样?还有那谁,调戏妹子居然调戏到嫂子的手下来了! 惠阿霓叉腰大喊一声:“秋冉——” “是!”秋冉吓得面如土色,双生子忙收起枪。两个人一个往东走,一个往西跑,撞到一起,痛得跳脚,又火燎屁股的赶快转身逃走。 望着他们的狼狈模样,惠阿霓好气又好笑。秋冉没地方逃,垂着头慢腾腾挪到阿霓面前,脸红得像个关公。 一副可怜见小媳妇模样。 “是清逸还是清炫啊?” “清……” “谁?” 秋冉的声音细弱蚊吟,惠阿霓扯起嗓子大嚷一句,吓得她一抖,不敢不招,答道:“清逸,清逸少爷。” 惠阿霓想了想也对,清逸不爱读书,天天吵着要当兵拿枪,天天泡在军部。秋冉大概就是通过他打听博彦在军部的消息吧,原来真正的耳报神是他! 再看眼前的秋冉,头脸低低垂着,身体全佝偻起来。估摸小妮子也被吓得够惨,心里正后悔羞愧着,如果现在斥责追问,太伤她自尊,不如暂时缓缓。 “我口渴了,天又热,快去弄点冰激凌来。现在云澈也睡完午觉,我和他一起吃。” 惠阿霓口气平和,说完即转身上楼去云澈的房间。 秋冉看着阿霓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好险、好险。还以为会被审死。没想到,小姐居然什么都没问? 秋冉赶紧去厨房取冰激凌。 ———————— 家里要办舞会! 消息一传来,上官家都沸腾起来。卡Kа酷Ku尐裞網无论是孩子还是仆佣知道后都同样兴奋。 上官厉发家不过十余年,声望和权势都起来了,但离老派的权贵还是有一点点距离。说到底就是被人诟病没文化,土掉渣。但是,和平京的袁家联姻之后,他的身份就今非昔比。要知道袁家不仅有强大的新军,更是文化之家。他家的那谁谁谁,几公子,就是国内不敢小瞧的文化名家。博古通今,一双眼睛看尽天下的美人和古董。有了袁家作靠山,再也不会有人敢小瞧上官厉。 “大嫂,舞会上我要穿大礼服!层层叠叠的蕾丝、像欧洲宫廷里面公主穿的那种!” “宜室,我才不要像你!亚洲人穿欧洲人的裙子,傻乎乎的!要穿,就要穿最能体现我们文化内涵的衣服!我要穿旗袍,改良的旗袍!像月份牌上的那些女人,露出胳膊和腿!把眉毛修得细细的!” “庸俗!” “你才庸俗呢!” “哼!” “哼——” 两姐妹在惠阿霓房里吵得不可开交,纷纷嚷着要她做裁判。卡Kа酷Ku尐裞網 自从要打办舞会后,萍海把话惠阿霓在殷蝶香面前说的话悄悄传出来。小姊妹和双生子对阿霓佩服得五体投地。 宜室年纪最大,感悟最深。宜鸢嫁后她就是家里最大的女儿,不出意外,下一个出嫁的就是她。两个姐姐的婚姻在前,都是红漆马桶外面光。谁知道她未来的那位在哪儿?以前还能占着自己年纪小,宜鸢一订婚,她的事情就如迫在眉睫,想一想都要睡觉不着。 “嫂嫂,我怕……”她扑到惠阿霓怀里瑟瑟发抖。 “怕什么?”惠阿霓笑问。 怕什么?女人最怕嫁错郎啊! 宜室小声嘀咕:“我怕像宜鸢。” 惠阿霓含笑,她也是女孩,最了解宜室心底慌张。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像站在山崖边,脚底四周全是云雾缭绕的雾气,她不知道不得不迈出去的那一步是万丈深渊还一片坦途。 她抱了抱怯懦的宜室安慰,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直视她的眼睛,说道:“别怕。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结婚成家是每个女人都要经历的过程,走过去,就知道没什么可怕的。你要是怕像宜鸢,更要一早,就在心里给自己画一个底线。宜室,你要明白你的出生注定有些男人可以做你的丈夫,有一些无论多优秀都不能。嫂嫂能帮你们的也只到这里为止。但是如果你想要越过父母自己找去可心的人,至少在我们这样的家里是万万不可能的。” “嗯。嫂嫂,我懂。”宜室点头,啜泣地说:“我是上官家的女儿,父母要用我们的婚姻来稳固各方关系。我不期望找到一个我钟情他也钟情我的人,只要大体上过得去就可以。我只怕父亲会像逼宜鸢那样逼我——” 惠阿霓心疼地抚摸着她稚嫩的脸,知道她被上官厉对付宜鸢的手段吓着,现在对婚姻都怕。“现在,我们想要帮宜鸢是没办法了。不过,宜室,你放心。你不是宜鸢,有嫂嫂在,你绝不会像她走那样的路。”她拍拍宜室的脸,努力要她镇定下来。“不要再想宜鸢的事,她是她,你是你。现在的当务之急快把自己打扮漂亮,说不定在舞会上就遇到一个白马王子,我们现在所谈的就都是庸人自扰。” 听到这里,身边的宜画突然笑起来。伸手在宜室的腰肢上捏一把,痛得宜室大嚷一声。 “宜画,你干什么?” 宜画笑着从身后勾住惠阿霓的脖子,笑道:“大嫂,你别被她糊弄!咱们的宜室啊,拌猪吃老虎,早就为自己找到一个既让父母喜欢,又自己中意的白马王子!” “谁?宜画,你说的是谁?”惠阿霓惊喜地问道。 宜室羞红脸,抛下手里的衣服奔过来追打妹妹,“宜画!让你胡说!” “我哪里有胡说?”宜画笑着躲避宜室的拳头,道:“到了舞会上,咱们看你和谁跳舞就知道了!” “你——我要撕烂你的嘴!” “呵呵、呵呵!” 看着欢快追逐的姐妹,惠阿霓突然想起一件事,笑道:“宜室,你会跳舞吗?” “会,一点点……” “一点点?那可不行!你得非常、非常好。”惠阿霓笑着走过去,拉起宜室的手在房间旋转起来,“来来来,我们来练习!不仅如此,我要请最好的裁缝来给你做最好看的裙子。桃花般的红色,漂亮的水晶,白色的高跟鞋,我要让你成为全场焦点……哈哈……” 秋冉打开留声机,流畅的西洋音乐咿咿呀呀响起,通过敞开的窗户飘向天空。 32 突然不见外的宜鸢 悠扬的音乐声传出来,像会拐弯一样,和着宜室和宜画的声声钻入人耳朵。卡Kа酷Ku尐裞網宜鸢关上窗户、躲在被子,用棉花把耳朵塞紧,都阻挡不住声音。 几家欢喜几家愁。并不是所有人都对舞会感到欢欣鼓舞。宜室和宜画期待的舞会于她宛如催命的丧钟。 “鸢儿,你这样闷在被子里会中暑的!”上官嘉禾拉了拉被宜鸢紧紧捏住的被子,想把被子从她头上扯下来。肖容心站在一旁唉声叹气,想劝慰女儿又有点不敢劝慰。 光站着不动,嘉禾都热得浑身冒汗。可见藏在被子下的宜鸢该有多难受。 他们一个拉、一个拽。僵持之下,嘉禾猛然用力一把扯下宜鸢身上的被子。 肖容心忙用手去抚摸女儿的额头、身上,不由叫道:“哎呦,鸢儿,你这汗出得——嘉禾,你赶快去把窗户打开!” “你们别碰我,也别管我!”宜鸢哭着打落肖容心的手,指着嘉禾,喊道:“你要是敢去开窗户,我马上从窗户跳出去!” 嘉禾气得眉毛竖起,狠狠地把妹妹从床上拽下来,甩在地上。卡Kа酷Ku尐裞網 “嘉禾,你干什么?”肖容心护在女儿身上,生怕磕痛她。 “鸢儿,有没有哪儿摔疼?” “走开!不要碰我!”宜鸢推开肖容心的手。 “妈,你要护她到什么时候?看她不争气的样子!”嘉禾心疼妹妹又心疼母亲,夹在她们中间两头受气。军部里的事情还要自己独自承担。每天过得比吃了黄连水还苦。 宜鸢披头散发,满脸汗水,哆哆嗦嗦站起来,一边流泪一边冷笑着说道:“上官嘉禾,在这个家里,你们说谁不争气都可以!但不是我——上官宜鸢不争气!如果不是为了你们,我现在从窗户跳下去一了百了绝不皱一下眉头!” 肖容心脸色青白,啜泣着哀求,“鸢儿,你不要傻……” 上官宜鸢指着肖容心,哭道:“妈,如果你是大太太该多好。那么今天被逼着出嫁的人就不会是我……” “宜鸢,你住嘴!”嘉禾忙扶住摇摇欲坠,快要摔倒的肖容心,“妈,你别听她胡说!” “我胡说——”宜鸢痛苦地拍着自己的胸口,“你们摸着良心问,我是不是胡说!听听那些笑声,听听那些歌声!上官嘉禾,你扪心自问,你就没有想过?如果妈妈是大太太,你是长房,今天和惠阿霓待在一起,一起开开心心的人就是你!” 上官嘉禾勉强自己站住,勉强自己不要去听宜鸢的话,心神却开始不由自主地溃散。 这一切,他是想过的。不止一次,非常渴望想要取代某人的位置。 “上官嘉禾,我们家里是你最不争气!如果我是个男孩,定要争出这个家门,自己去闯一番天地!不会为了在父亲面前争宠,把妹妹的幸福双手奉上!” “啪!” “啪!” 肖容心猛地冲过去,狠狠在宜鸢脸上抽了两记耳光。 声音不大,气势惊人。只因为她一向是懦弱和没有骨头的女人,对女儿也是一味忍让。不管女儿多骄纵,从没动过一个手指头。 嘉禾也呆住。 幽暗的房间只传来宜鸢低声哭泣。 “嘉禾,去把窗户打开。”肖容心的声音轻得像在风里飘。 “妈——” “去!”肖容心睁着两只大眼,揪住自己胸口的衣襟,说道:“去把窗户打开!她前一分钟跳,我后一分钟去陪她!” “妈!”嘉禾急得快要疯,“你不要说这样赌气的话。” “这不是赌气!”肖容心颤抖地哭着,用力捶打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声嘶力竭地哭道:“鸢儿,做我的女儿。是我对不起你……你可以骂我、恨我。但你不能侮辱你哥哥,因为——因为他也是我的孩子!” “妈!”嘉禾“噗通”一声跪倒在她脚边,抱着肖容心,哭道:“妈妈,你不要这么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从来没有——”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些天,他内外交困,承受太多的压力。事业受阻,爱情无望,亲情亦是风刀严剑。 “妈妈——”宜鸢抱住肖容心,痛苦无奈地在她怀中痛哭。 —————————— 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舞会,惠阿霓花大价钱从上海请来四位裁缝师傅。她大手笔,倒不是给自己做新衣裳。而是大方地从上到下、为上官家每一个人都做新衣。 太太位份最尊春夏秋冬各做两套,姨娘小姐夏秋季节各做两套。其中宜鸢、宜室、宜画再多加一套洋装,萍海阿姨劳苦功高和姨娘们一样。男孩们皆从头到脚做两套西服。依次递减,就是最末等扫院子的仆妇也得了件透气的白褂子穿。可惜,博彦去振武学堂,唯独他这个正牌老公什么都没有。 上海裁缝带着小徒弟们在上官府邸日夜不停连续做了半个月的新衣裳。 此事以后,惠阿霓的财力在上官家深入人心。最喜欢暗讽惠阿霓的黄得楼也不得不在钱字上面败下阵来,对惠阿霓是客客气气,每天都是一百二十个笑脸。 女人做衣服真是一件麻烦事,光是上海运来的布料就有进口的花布、凡立丁、花洋纺、花麻纱、花府绸、乔其纱、印花绸、丝绒、呢绒,国产的古香缎、织锦缎、软缎、绉纱、绒类…… 几十种料子就已经挑花人眼,更不用提裙子是做中式还是西式,旗袍的是做元宝领、凤仙领还是琵琶领、裙子该做长还是短、颜色该浅还是该淡?该穿什么鞋子、戴什么样儿的首饰、头发该要烫一烫吗?这些都要考虑周详,不能抢主角风头又不能落了俗套或埋没人堆。 众女子天天围着惠阿霓讨教,把她的电影画报翻个稀烂。 裁缝师傅也是最忙的人,一堆女人,朝秦暮楚。一条裙子改得七八回款式,天天缠着他们这里要缝紧一点,那里要粘一朵牡丹花。 不过事事都有例外,宜鸢就是。她不挑,什么都可以。 做一件好旗袍不容易,有几百道工序不说,光是量身就时间不少。宜鸢勉强下来量了半个时辰就坚持不住,好说歹说把身型量完。选料子、定款式都是其母肖容心代劳。最后试穿的时候,说来月事,不方便下楼,秋冉和她身形体态差不多,不如穿上过去给她看看。 惠阿霓心里“咯噔”一响,平心而论宜鸢的要求不过分,换了家里任何一个都没问题。可秋冉是她带过来的丫头,博彦还对秋冉礼让三分,她倒是不见外的很。 33 阿霓的忧郁 惠阿霓心里“咯噔”一响,平心而论宜鸢的要求不过分,换了家里任何一个都没问题。卡Kа酷Ku尐裞網可秋冉是她带过来的丫头,博彦还对秋冉礼让三分,她倒是不见外的很。 秋冉穿着衣服上楼,又穿着下楼,喜滋滋地说,宜鸢小姐看了,很满意。 阿霓在秋冉身上搜寻一番,发现这新旗袍穿在她身上登样的很。 “你就美吧。”她伸手在秋冉腰身上一掐,秋冉尖叫着跳起来,笑道:“少奶奶,你真坏!” 裁缝师傅忙活了十来天,花枝招展的靓衫一件件挂了起来,只等着最后的成形后被女主人领回去。 忙完女人的衣服,接着是男子的西服。上海大师傅女士旗袍做得玲珑,西服也顶呱呱。 嘉禾来试新衣,穿上笔挺的西服,镜子里就是一个灯影儿般的俊秀人物。 他捏捏西服的领子,看着镜子里笑笑。 惠阿霓眯着眼睛在镜子中讥笑:“臭美。” 嘉禾也不恼,依然笑眯眯地依旧看着镜子,伸出双手方便师傅察看。 午后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窗外一丝风都没有,大家都在歇午觉。滚边的小徒弟拿着针坐在凳上打盹,惠阿霓坐在成堆的碎布料里拿着檀香扇轻摇慢摆。 “哎,你和宜鸢这对兄妹出现在舞会上绝对是全场焦点,妹妹艳压群芳,哥哥丰神俊秀。”惠阿霓对着镜子里的嘉禾使劲夸赞,“将来该有多少痴心的女孩为你心碎啊!咯咯……” 嘉禾回应淡淡一笑,把西服脱下来交给裁缝。 “还需要改改吗?我觉得黑色太肃穆了,不如蓝色的洒脱。要不再做一套。” “不用,已经很好了。而且我喜欢黑色。” 惠阿霓“咯咯”发笑,她离得那么近,檀香扇上的甜味钻到他的鼻孔里。 “没关系的,不用为我节省。”她笑着说。 “谢谢。但真不用。” “那好吧。”惠阿霓摇摇扇子,没有再坚持。 嘉禾走到一件最精美、最漂亮的金线五彩凤凰缎花旗袍前对她说道:“这条裙子很美,红色也很适合你。” “呵呵——呵呵——”惠阿霓做过去,捏起旗袍哈哈大笑:“这可不是我的。卡Kа酷Ku尐裞網这么红的颜色当然是新娘裙啊!傻瓜!” 一边的秋冉突然多嘴道:“这次做衣裳,咱们大少奶奶一件也没有。” “多嘴!”惠阿霓戳戳秋冉的脑门心,“我和爷们说话,有你说话的份吗?出去!” 护主的丫头一脸委屈,嘟着嘴捂着脑门跑出去。 嘉禾的表情弱显尴尬,想问原因又不知道怎么问。 惠阿霓自己解释道:“你别胡思乱想,是我的衣服多得成山,又没有合心意的,所以才没做。而且我怕热,夏天容易出汗,这些西洋衣料好则好看,裹在身上非热死我不可。” 嘉禾跟着她在衣挂中亦步亦趋,好奇地问:“那你夏天穿什么?” 问完,才觉得自己问得露骨,“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 “哈哈——傻瓜,我误会什么。”阿霓从一件银蓝色高腰束身旗袍外露出嫣然百媚的笑容,“至于我夏天穿什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房间里只有裁缝下剪刀时利落干脆的“咔嚓”声。卡Kа酷Ku尐裞網 自从上回在书房的不期而遇后,他们就再没有单独相处过。惠阿霓有种感觉,嘉禾在回避她。 惠阿霓拿起一件挂起做好的乔其纱裙子佯装欣赏,眼睛看着嘉禾,漫不经心地问:“你最近还好吗?在忙些什么?” “还不是瞎忙,都是无用功罢了。”他顺着她的脚步,也像在认真分辨裙子的美丑,“你最近倒是辛苦,妈妈一直向我提起你,说你懂事。感激的话我一直放在心里,来不及向你道谢。” 惠阿霓知道他口中的妈妈是肖容心。 “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我只希望大家和和睦睦。” 嘉禾默而不语,在这个家里从来就不是和和睦睦,平静汹涌着是他、是母亲、是宜鸢的忍气吞声。 如果阿霓早嫁过来几年,或是宜鸢是大哥嫡亲的妹妹,又或者……想到这里,嘉禾更说不出心里的苦闷,他身为男儿,保护不了母亲,帮不了妹妹。 看他脸色凝重,阿霓的心也沉沉坠下去。 落落寡欢的嘉禾需要的不是无用的安慰,他要的是支持和实实在在的依靠。 “嘉禾。”惠阿霓侧过身子,轻轻用扇子碰了碰他的背,“你要为自己早做打算。” 嘉禾颤抖一下,抬起头,阿霓明亮的眼眸灿然如星。 他想说话,万语千言都堵在胸口,油泼火烫一般难受。 “知道为什么我要宜室和宜画去争取吗?” 嘉禾摇头,难道不是因为她们是博彦的妹妹? 惠阿霓压低声音轻叹:“是我不想她们再重复我的不幸,宜鸢和我一样木已成舟无可奈何。可你们还没有定亲,就还有选择的机会。所以,你千万不要放弃。” 心疼又再加上一道心痛,嘉禾费尽一切力量才没有做出出格的举动。 在这个家里,他一直觉得自己才是最懂阿霓的人,上官博彦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原来阿霓也是最懂他的人,柔语安慰。听她几句话,他的心肠如火烧一样。 他也知道阿霓在上官家过得并不轻松,她每天上要侍奉公婆,下要照顾弟妹,内要管理家事,外要打点疏通,没得一点实惠。博彦是长子,看上去锦衣玉食,骡马成群,可过手的银钱并没有多少。阿霓每月拿的也是定例的钱,那些钱还不够她塞牙缝。 看着聪明的女孩其实很笨。 拿着娘家带过来的嫁妆笼络人心,嫁过来大半年,花钱如流水。嘉禾随便替她一算,花费惊人。长此以往,她就是带过来一艘金船也花得光。 博彦只看到她豪爽疏阔,弟弟妹妹都喜欢。 没想到过她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她为的还不是为了他! “既然你劝我,那么我也劝你一句。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要受穷。钱财虽是身外物,可也切莫人财两失。” 惠阿霓的脸顿时煞白,最近她是在忧虑。不仅仅是因为钱,钱没有可以再赚。她的陪嫁怎么花也花不尽,她忧虑的是她在上官家的未来。 和博彦成亲半年多还没圆房,博彦似近似远,琢磨不透。去振武学堂前,她以为他们的关系大进一步,可他一离开,她又开始胡思乱想。 心里不安,像飘悬在空中,好几次忍不住要跑去抚州,想亲口问问他,究竟心里有没有她,若有则好,若没有,趁早撒手,省得日后越陷越深。 现在她做的一切是责任,所有责任只基于一个基础——她是博彦的太太,她想做一个好太太。而博彦却连一个承诺都不愿给她,宁愿她的青春空逝。 34 心里的赌约 现在她做的一切是责任,所有责任只基于一个基础——她是博彦的太太,她想做一个好太太。而博彦却连一个承诺都不愿给她,宁愿她的青春空逝。 “阿霓,不管你有任何困难,都不要忘记来找我。” 惠阿霓回过神来,心里涌起深深的暖意,感激地说:“谢谢你,嘉禾。幸好有你一直鼓励我、帮助我。但我现在还想再努力一下,我不想将来后悔。博彦……”提起博彦,她的脸便泛起不自觉的红晕,“博彦不是冷硬心肠的人,我拿真心换真心,相信他总有一天会被我感动吧。” “如果爱情的基础只是感动,你觉得可靠吗?” “不仅仅是感动,我们将来还有很长的时光,会经历很多的事情,重要的是还会有孩子,他们是我们的纽带,能把我们牢牢栓在一起。” 嘉禾咬牙,眼睛里覆盖上一层寒冰,隐没住熊熊燃烧的怒气。 “阿霓,你说这样的话更让我担心。如果也许博彦并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你该怎么办?” “别为我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我付出一切还是不能得到他的真心。卡Kа酷Ku尐裞網我会自动离开,我不喜欢纠缠也不会顾影自怜。认赌服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唉,你真傻……” 他轻叹得阿霓心里发颤,她低眉避过他的眼睛,故意岔开话题,“要是你想帮我……不如帮我在上海买卖股票。” “啊!你说什么?” 阿霓呵呵一笑,狡黠地说道:“我知道你已经和父亲说了,过不久就要去上海。现在上海炒股票都快炒疯了。不如,我把钱给你,你帮我去买,如何?” “我真服了你。”嘉禾捂住额头,摇头笑起来,“你真是——” “好不好、好不好——哈哈——”她拉住他的手摇晃,脸上又恢复一贯的自信。她对自己有信心,也信博彦不会负她。 嘉禾欣赏她的豁达,可许多事情牵扯到感情,说是一回做又是另一回。 现在的她听不进劝,不撞得头破血流不会清醒。他轻轻在心里也立下一个赌约,赌她会输。 —————————— 惠阿霓嫁到松岛的第一个夏天过得分外忙碌,也是她快速融入上官家的一个夏天。过完这个夏天,她就真正的成为家庭的一员。大家从心底接受了她。她也仗着自己豁达的性格找到自己的位置。 上官嘉禾是在博彦走后不久去的上海,本来他休学回家就不是出于自己的本意。他在军部受挫,肖容心终于死了心。不再逼迫他。 去往上海的嘉禾说是想回学校复学,可是大学门槛出来容易进去难。听说,复学之路也走得很不顺利。 阿霓不禁感叹,嘉禾怎么这么倒霉,事事不顺利,喝凉水都塞牙。 这个倒霉的上官嘉禾在上海的日子过得磕磕绊绊,唯独在一件事情上春风得意——股票。 他对股票一窍不通,本来是为阿霓代买。买来买去,结果自己也买上。赚得不少,也算生活给他的另一种补偿吧。 夏天走了,秋天快来了。 宜鸢的婚期近在眉睫。 结婚本来是人生中最大的喜事,可宜鸢……谁都看得出,她是在强颜欢笑。卡Kа酷Ku尐裞網有时候甚至是如丧考妣。 她瘦,肖容心也跟着瘦。 上官厉心疼,又不好骂宜鸢,肖容心吃了不少骂。 婚礼前,袁克栋要先来松岛一趟。明面上是说商量婚礼细则,其实是想见见自己的准新娘。 “这袁家的公子可真是一片痴心。”秋冉收拾着惠阿霓的衣物,不解地问道:“大少奶奶,你说他晓不晓得宜鸢小姐不喜欢他,不愿意嫁给他啊!” 惠阿霓朝着秋冉做一个小声的手势,说道:“肯定是不知道啊!袁克栋又不是跛足瞎眼!堂堂七尺男儿,有家世、有能力,难道非要在上官宜鸢这棵树上吊死!我相信,任何一个有志气的男儿,知道女孩恨不得去死都不愿意嫁给他,一定会从容地放下这门亲事!这年头,好男儿不多见,好女孩可是多多的有。”说完,她伸手在秋冉脸上轻浮地摸一把,笑道:“我上回就想说,那件新旗袍咱们秋冉穿着怎么那么好看啊!比真小姐还像小姐,该翘的翘,该凸的凸。” “小姐,你又笑我!”秋冉不依地跺脚,满脸绯红,“那按你这么说,他还挺可怜的啰!什么都不知道,娶了一个一辈子都不可能喜欢自己的人回去做老婆。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嘘!小声点!”惠阿霓拉紧她的手,嘱咐道:“袁克栋来了,在他面前,你千万别乱说话。家翁有多想结成这门亲,路人皆知。咱们全家上下现在就是要瞒他瞒得铁桶一样。把婚结了,让家翁把威武将军的身份给做实。” 看见惠阿霓说得这么严肃,秋冉小心脏也狂跳起来,“小姐,如果……是宜鸢小姐自己……” “她不会!” 惠阿霓的坚决让秋冉咋呼起来,嚷嚷道:“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把自己真正的心意告诉袁公子!小姐、小姐——” “你又叫我什么?” 秋冉一捂嘴巴。 阿霓笑着越过她走过去,慢慢拣起床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的翻着,说道:“宜鸢那性子……怎么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掐尖要强,从来没把自己当作庶出的二等小姐。结果遇到婚姻大事,彻底发现自己就是二等小姐。家翁再喜欢她,也越不过自己的江山地位。生得漂亮,又被宠坏的女孩。最坏就坏在,心里什么想法都有,还非不说出来,要男人来猜度。她不爱袁克栋的这件事情,她觉得最好是让袁克栋自己知道。他能知难而退,她也能在父母面前不受训斥。”说着,阿霓把衣服在手里抛来抛去,笑道:“不是我看不起她,咱们这位看似新时代的女大学生。其实心里虚软得很,只会窝里横。要我是她,早横下一条心,直接跑到平京——” 秋冉抢过惠阿霓手里的衣服,笑着说道:“少奶奶,你跑到平京准备怎么办?当初,你不也是被迫嫁过来的吗?怎么没见你去找姑爷?” 惠阿霓脸一红,秋冉这妮子嘴巴越来越厉害。连小姐都敢怼。 “我啊。不嫁就拼死不嫁!”惠阿霓昂扬着头颅,说道:“但决定嫁——我就开开心心地嫁!” 秋冉搂着衣服笑得打跌,手指头刮着白嫩的脸皮,说道:“小姐,不知羞。” “去你的!” 幽暗的走廊,瘦弱的宜鸢无力地扶着墙壁。汗水一颗一颗落下,溅湿在她的鞋面上。 不,那不是她的汗水。而是她的眼泪。 她在心里发誓,惠阿霓,你给我记住今天的话! —————————— 35 番茄装苹果 无论什么时候,秋冉都没觉得自己和宜鸢相似。<a href="http://www.biquge." target="_blank">www.biquge.</a>或许第一次为她试穿衣服的时候有过小小的遐想。但是很快就被清逸识破。 清逸说得很对,是个番茄就别去装苹果。 装的人累,看的人也累。从那以后,不管为宜鸢试穿多好的衣服,秋冉都没有任何想法。她想得明白,小姐有小姐的命,丫头有丫头的命。人只要守着自己的本份,老老实实做人,不害人,不一定丫头的命就比小姐的命差。 袁克栋来松岛,受到上官家热情款待。隔着人堆,秋冉远远看过去,觉得他确实就如惠阿霓所说。高高大大,长得很标志,不愁没有女人喜欢的男人。可惜,爱上一个不爱他的女人。 这天,惠阿霓忙着筹备舞会的事。宜鸢又把秋冉叫过去。她没留意,秋冉也未留心。以为又是试衣服。 确实也是试衣服,不过不是在家里,而是去裁缝店。这种去裁缝店的情况平常也有,不是很多。秋冉虽没去过,但也不疑什么,爽快地上车一起去了。 上了车后,秋冉不停地向外张望。卡Kа酷Ku尐裞網她出门的机会不多,难得见识外界的风物,两只眼睛当然要看来看去。 “秋冉。”宜鸢轻声唤她,脸上洋溢着微微的笑容。 “什么事啊?宜鸢小姐。” “能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吗?” “我小时候的事?”秋冉很吃惊地笑问:“你为什么会想知道我小时候的事啊?” 宜鸢笑着,手指不停绕着手绢,“我在大学排演过一部话剧,叫做《王子与贫儿》。” 秋冉偏着头,更好奇地问:“什么是话剧?《王子与贫儿》又是什么啊?” “你想知道吗?” “想啊。” “话剧是外国的一种舞台表演,以对话为主。我在大学的时候是话剧社的社长。那时候真好,我上完课,下午就和同学们一起。我们排演了许多戏,王尔德的戏、莎士比亚的戏,都有。” 宜鸢的声音细软得像线一样,仿佛一动就会断掉。秋冉什么都听不懂,但也不敢打断她。 “《王子与贫儿》是马克吐温的。描述的就是一个贫民窟里的穷孩子汤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戏剧性地和王子爱德华调换了身份,当上了国王。爱德华王子则当上了贫儿。他们互换的生活后发生了许多故事……” 秋冉在心里默默地想:大概话剧就是咱们这的大戏吧,《王子与贫儿》?是不是和我们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差不多? “秋冉——” “嗯?”秋冉回过神来。 “你愿意做贫儿还是做王子。” 这还用问,是个人都要好的! 秋冉马上答道:“我当然愿意做王子啊!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说完后,她捂着嘴咯咯笑起来。 两人到了裁缝店,秋冉又试了七八套衣服。站在更衣室里,摸着身上滑溜溜的布料。秋冉心里叹气,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为了结婚,宜鸢做的衣服堆了几个衣柜,还在不停地做。这些好看的衣服真的很好看啊!丝滑滑的、软乎乎的,好喜欢、好喜欢! “宜鸢小姐,我换好了。”秋冉低头把腰肢上的褶子拉平,一边从更衣室里走出来。 “宜鸢小姐、宜鸢小姐!” “奇怪,去哪呢?”秋冉嘟囔着,探出脑袋去往外面张望。卡Kа酷Ku尐裞網来来往往的伙计和女士,并没有上官宜鸢的影子。 “宜鸢小姐,”伙计看她伸头,笑着低腰过来,“柜上有找您的电话。” “我?”秋冉忙摆手道:“弄……弄错了!我不是宜鸢小姐。” 伙计伸直背,依旧一脸微笑,“小姐您别开玩笑啰!您不是宜鸢小姐,谁是宜鸢小姐?快去接电话吧。电话里说有急事哩。” 秋冉无法,被推着拉到柜台前。 “喂、喂——”她捏着话筒,局促地说道:“我……我……” “秋冉,是我。”宜鸢的声音从听筒那头清晰地传过来,悠悠的、慢慢的。 “宜鸢小姐,你在哪啊?” “从现在开始,我不是宜鸢,你才是。” “啊!”秋冉手里的电话差点要掉下来,慌张地说道:“你你你别开玩笑,快回来!裙子试好了。我们一起回去。” “还记得来的路上,我说的故事吗?” “什么故事?” “《王子与贫儿》。你说你想当王子的,你忘了吗?” “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玩笑话能当真啊!”秋冉急了,嚷道:“你快回来!” “秋冉,你就代替我活下去,好不好?”宜鸢在电话那头啜泣,“没有人会发现的,只要你成为我,那些漂亮的衣服,所有属于我的首饰盒财富都是你的……” “我不要!”秋冉激动地说道:“我不要你的衣服和首饰,也不要你的人生!” 宜鸢在电话那头安静三秒,再说话时悲伤已经消失,换上往常倨傲的口气,“我约了袁克栋在裁缝店见面,请你帮我转达我的话给他。” “什么话?” “我不喜欢他!”说完,电话“嘎哒”一声被挂断。 “喂、喂——” 秋冉捏着电话,脑子发晕。 她该怎么办? 上官宜鸢太坏了,一下把她推入这样狼狈不堪的局面。 秋冉脑子飞速地转着,想来想去,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对,赶紧跑! 她把电话一挂,刚转身。袁克栋就已经站在面前。 走近了看,这男人真是高。鹤立鸡群一般,眉目硬朗,看着她的时候却有一丝柔情。 “宜鸢。”袁克栋冲着秋冉一笑,“你穿这身衣服很好看。” 不管怎样,听见男人的表扬,秋冉的脸不由地红起来。 她该如何解释,还是不该解释,还是解释一半不解释一半。脑海中各种想法纷纭而过。 他的眼睛不离开地看着她,一步一步把她逼得背脊抵住柜角,他伸出一只手搭在柜上,把她圈在怀里。 “你不是说找我有重要的事情吗?” 秋冉尽量把身体往后仰,害怕地用手捂住嘴,结结巴巴说道:“我……我……就想让你看看我身上这条裙子,好……不好看……” 他忖了一下,然后猛地笑起来,身体前俯后仰发出巨大的笑声。 秋冉呆站着,手还捂在嘴上,惊恐地看着他,被他的笑声吓住。 “走,咱们喝咖啡去。”他亲昵地拉过她的手,把她的素手搭在自己的胳膊上,甜蜜地往外走去。 36 难题 惠阿霓忙完一波事情,时间已到下午三点多,吃了些茶点。卡Kа酷Ku尐裞網总觉得和平常有点不一样。想了半天,才发现是秋冉不见了。有时候,用顺手的人和用顺手的东西是一码事。不在身边心里总不舒服。 “秋冉、秋冉——” “少奶奶,冉姐姐不在。”一个小丫头屁颠屁颠跑过来,“有什么事您吩咐我吧。” “秋冉去哪呢?”阿霓问。 小丫头摇头,“不知道,好几个小时都没看见她人影了。” 这可奇怪!秋冉不是贪玩的人,很少几个小时不见的。 惠阿霓找了几个人问,都是摇头。连清逸那都找去,还是一无所获。大家顺藤摸瓜,溯流而上发现最近一次见她,还是中午,被宜鸢小姐叫着跟去裁缝店试衣服。 “去裁缝店试裙子也不用这么久吧?”清逸说道,“大嫂,我开车去找她们!” 惠阿霓正在思忖要不要给裁缝店挂电话的时候,门外传来车鸣声。小丫头伸头一望,喜悦地嚷道:“少奶奶、清逸少爷,快看!是她们回来了!” 清逸首先冲出去,阿霓跟在后面。小车“吱”地一声停在他们面前。 隔了好一会儿,后座上下来一个穿蓝色窄身衣服裤子的丫头。她和秋冉一般打扮,头发梳到脑后,脸上无脂粉,身上无首饰。 她站着没动,眼睛看着清逸和惠阿霓。 小丫头走过去,咋咋呼呼嚷道:“冉姐姐,你去哪儿呢?咱们都找你一下午了!” 宜鸢不理小丫头,眼睛直直看着惠阿霓,“少……少奶奶。我……”她舔了舔唇,“我陪宜鸢小姐试衣服去了,你……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清逸吃了一惊,走上前两步,“这是什么玩笑?你在搞什么!” “清逸!”惠阿霓把他拉住,拖到身后,微笑着说道:“我没什么事。你试衣服也累了吧。帮宜鸢小姐把新衣服放回房间去吧。” “是。” 宜鸢转身,低眉顺眼地把做好的新衣捧在手里往二楼走去。 “大嫂!”清逸指着宜鸢的背影,说道:“大嫂,这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她要穿秋冉的衣服,说自己是秋冉?秋冉呢?秋冉去哪里呢?” 清逸冲动地要马上去向宜鸢问个明白,被惠阿霓死死拖住。卡Kа酷Ku尐裞網 “清逸!” “大嫂!”清逸急躁地跳脚,“你不着急吗?” “我怎么不着急?”惠阿霓怒道:“秋冉是我的丫头!宜鸢冒充了秋冉的身份,那么秋冉现在肯定冒充了宜鸢的身份!” “不会!”清逸马上说道:“秋冉不是爱慕虚荣的人,她绝不会冒充宜鸢!” “我当然相信秋冉,她是我一手调教的丫头!我的妹妹都没她亲!”惠阿霓气得胸膛剧烈起伏。“但现在我们必须要先搞清楚她在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 宜鸢回到自己房间,手上的衣服往床上一抛,然后立马将门反锁。她静静地坐在床沿,脸上带着微笑。 不一会儿,门锁转动。 惠阿霓没有敲门,用着钥匙带着清逸直接推门而入。 她生气地站起来,冲惠阿霓嚷道:“我没有允许你们进来!” 惠阿霓一边冷笑,一边把钥匙收起来,说道:“请问,你是用上官宜鸢的身份还是秋冉的身份和我说话?如果你是上官宜鸢,为什么要穿秋冉的衣服,说自己是秋冉?如果你是秋冉,就没有资格在这个房间。” 宜鸢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冷笑一声,“没想到就被你识破了。” “宜鸢姐,不仅大嫂看出你不是秋冉,我也看出来了!”清逸跟在惠阿霓身后,说道:“你这样是想干嘛?你把秋冉弄到哪里去了?” 宜鸢傲慢地缓缓坐下。她想干什么,她想干的,就是不要结婚! “宜鸢,你快说!”惠阿霓觉得自己的耐心已到尽头。在这个家里,陪着笑脸,作孙子。得到的结果,就是被坑。“你要是再不说,我就去告诉父亲和母亲,再把肖姨娘请过来。” 宜鸢抬起头来,无所谓地看着她,“你去啊!反正你那么聪明,不一早就想到结果吗?” “那你的意思,秋冉现在是和袁克栋在一起,对吗?” “啊?!怎么和他在一起?”清逸一听头都大了。 秋冉怎么能和袁克栋在一起? 宜鸢咯咯笑起来,“我现在是她,她现在是我。上官宜鸢不就该和袁克栋在一起吗?她不过是做了她该做的!”她越说越是得意,“袁克栋那么喜欢宜鸢,两人又是单独在一起。不知会发生什么?呵呵,呵呵呵……你们别生气啊,我也告诉秋冉了。她可以向袁克栋说,我、不、喜、欢、他!” 惠阿霓气得扬起手来,上官宜鸢的招数狠毒至极。 秋冉现在是宜鸢的身份,怎么做都是不利! 上官宜鸢抬起头来,闭上眼睛,做好准备接受无情的耳光。 惠阿霓在最后一秒,把手收了回来。她深吸好几口气, “上官宜鸢,把你的衣服换回来!我告诉你,不是秋冉配不得你上官家的小姐,是你配不上做我的丫头!” 说完,她旋即扭头就走。高跟鞋在地板上恨不得戳出一个洞来。 “大嫂,我们该怎么办啊?”清逸跟着出来,急得很,“袁克栋——不会对秋冉——” 孤男寡女,又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袁克栋做什么都不意外。该意外的是秋冉的态度,她表明自己的身份会引起袁克栋的怀疑。她不表明就是伙同冒充。最难的还是,秋冉必须瞒住袁克栋,万万不能让他知道宜鸢的真心。婚礼一旦泡汤。对上官家的打击,对惠阿霓和秋冉以后在上官家的处境都是毁灭性的。 “大嫂、大嫂!” 惠阿霓脑子也乱了,冷静片刻后才说道:“清逸,你带人赶快上街。把情侣喜欢去的电影院、糕点铺、咖啡馆和戏园子统统找寻一遍。一定要尽快找到他们!” “大嫂,你确定他们会在这些地方?” “我无法确定。”惠阿霓急躁地说道:“清逸,我只能靠猜。袁克栋现在认为身边人就是宜鸢,他们是恋人。既然是恋人就会做恋人该做的事情。逛街、吃饭、上咖啡店、看电影。我能想到的就这些。死马当活马医吧。” 清逸点点头,刚要走,又被惠阿霓叫回来,“清逸。” “大嫂,还有什么事?” 惠阿霓思前想后,低声嘱咐道:“如果你真遇到他们,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理智。务必记得和袁克栋在一起的是你二姐。把人平平安安带回来就行,千万不要冲动!这件事不但关系你,更关系我们整个家族!知道吗?” “知道。” 37 大水冲了龙王庙 咖啡是随着留洋的学子们带回国内的,开始只是在洋人和留学生中流行。卡Kа酷Ku尐裞網后来慢慢的上层的精英也啄饮起来。这三五年,从精英圈又向外波及,平头老百姓上一趟咖啡馆也能喝到。不过,世上的东西是物以稀为贵,而不是它本身的价值。 整个国内的青年男女都以能上咖啡馆喝一杯咖啡为最体面的事。哪怕喝一杯苦渣渣的咖啡会花费他半个月的工钱也在所不惜。 咖啡好喝吗? 第一次喝咖啡的秋冉,差点没吐出来。 这是什么味道,又苦又涩,舌头在嘴里一个劲的抗议。 想一想,这么贵的咖啡却一点不好喝。秋冉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早知道,还不如在街边喝一碗杏仁茶。 “你不喜欢喝咖啡吗?”坐在她身边的袁克栋突然凑过脸来,他的唇只离她的脸半分。 他们坐的位置是咖啡馆最里面的卡座,枣红色的皮沙发。开始落座的时候,他明明是坐她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坐到她的旁边,把秋冉挤得紧贴墙壁。 秋冉脸红而尴尬,不安地扭捏。 他太高大,像山一样给她压力。哪里有心思问答他咖啡好喝不好喝的问题,现在只想他赶紧坐开一些。 秋冉鼓足勇气,说道:“你可不可以坐远一点……这样被人看见不好。” 他又发出一阵笑声,但比在裁缝店的小了许多。 “你看看别人。”他侧过身,示意她去看其他卡座。 秋冉伸头一瞧,妈啊!那些卡座沙发上的男男女女个个坐得如连体婴儿一般,还有一对正搂在一起亲嘴儿。 “啊!”秋冉赶紧捂住眼睛,“他们、他们在干什么?” 袁克栋再次哈哈大笑起来,觉得眼前的脸颊绯红如血的女孩真是特别可爱。 “宜鸢、宜鸢……”他拉开她的手,把她的小手捏在手心,在她耳边碎碎念着她的名字。 他的脸凑得那么近,近得秋冉逃都无处可逃。 “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爱?”他伸手拨开散落在她额前的乱发,“我这几个月心情坏得很,写给你的信像石沉大海一样,你总不给我回一封信。”他弯起手指,用指背轻轻抚摸她桃花般的脸颊,“到了这里,你待我冷冰冰的。我都不敢问,宜鸢,你喜欢我吗?” 秋冉拼命咽着口水,想冲淡嘴巴里咖啡的苦味。 该怎么回答? 她觉得他和宜鸢小姐都好可怜,他甚至比宜鸢小姐更可怜。上官宜鸢知晓他的心情,他却对上官宜鸢的心一无所知。 “我……”秋冉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她是不是要代替上官宜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一句话就能解救痛苦中的两个人。算是一桩大功德。 “我不喜欢你。” 话一出口,他脸色骤变,额上的青筋爆现出来。秋冉心脏陡然一缩,惠阿霓说过的关于上官家和袁家联姻的那些话像子弹穿过她的脑海。 她忙不迭地望着他绽放笑颜,手指大胆地抚摸上他的脸,“真信了?我是说,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 袁克栋的表情顿时松懈下来,眉眼含着释然的笑。一瞬间就相信她的话,他太自信,根本不相信世上会有女人不接受他的爱。 “娇娇,你可真爱开玩笑。” 秋冉肉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他凝视着她莹莹如玉的俏脸,吻住昙花般香甜的唇。 秋冉呼吸都停止,一动不敢动。她如白纸,不知如何回应。他的唇探进来,带着无限的宠溺和温柔。 他越来越放肆,待秋冉回过神来。衣服的领口被拉开一大半,雪白的皮肤上印着猩红的吻、痕。 “你、你放开我!” 她如何挣扎,都推不动他强悍的力气和身体。 他爱极了她,早恨不得能融为一体。长久的患得患失,使他的欲望像火山猛然爆发出来。 “娇娇,去我住的地方……”他的手在她身上乱摸,秋冉被亲的一脸的唾沫。 “不……”她大叫。 “娇娇,穿衣裳好看,不穿衣裳更好看!” 无耻之徒,话越说越下流。 秋冉被吻得透不过气来,整个人被打横抱起。他轻松地抱着她往外走去! 天啦!怎么办? 再不说出真相,她就会被——被—— 千钧一发,秋冉的眼睛正好瞄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上官清逸刚巧推开咖啡馆的门,和抱着秋冉的袁克栋撞个正着。 “清逸,救我!”秋冉大叫。 一石激起千层浪,清逸竖起眼睛,看见袁克栋,再看秋冉在他怀里衣冠不整,嘴角微肿的模样。一言不发,像狮子一样,冲过去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 袁克栋微微一闪,躲开拳头。 “放开她!”清逸回过头来怒吼,伸手就又是几拳。不过,袁克栋身法矫健,清逸的拳头都没有挨到他的皮毛。 “清逸少爷、清逸少爷!这可打不得啊!”跟来的侍从马上把清逸拉开。“这是袁三公子!” “我管他是什么公子!他欺负女人!” “清逸!”秋冉立即挣扎着从他怀里划下来,一得自由立即跑到清逸身边。她含着眼泪,咬着唇冲他使劲摇头,小声说:“他还以为我是宜鸢小姐。” “你没事吧?……二姐。”清逸噜了噜嘴,用眼神检查她的身体。 “没事。”秋冉委屈地摇头。“我想回家。” “一场误会、一场误会。”侍从们忙笑着打圆场,说道:“大雨冲了龙王庙,大家都是自己人。袁少爷,这是上官家的清逸少爷。宜鸢小姐的亲弟弟。” 清逸把秋冉护到身后,目光清澈地看着袁克栋,“袁先生,多有得罪。” 袁克栋也认出来,站在面前的男孩是上官家的三子。想想,刚刚在卡座里,他也是情欲上头失去控制。现在冷静下来,为自己的行为汗颜。 “没有关系,你也是护姐心切。”他看向躲在清逸身后的秋冉。或许是被他吓坏了,紧紧抓着弟弟的衣裳,不愿看他。 “宜鸢——” 秋冉一抖,清逸马上说道:“袁先生,我姐姐有些累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清逸没说再见,保护欲强烈地搂着秋冉的肩,一直把她护送到车上。 38 心死的宜鸢 上官宜鸢的房间很久没有亮堂过,暮色渐暗的黄昏,忽明忽暗的微光中每个人的脸都藏在朦胧的光线中。 沙发上的宜鸢和秋冉越看轮廓越像,宛如姐妹似的。 秋冉微缩着肩膀无声地啜泣,宜鸢麻木地低着头,玩弄着自己的指甲。 听了清逸对事情的转述,惠阿霓庆幸。老天爷还是疼惜她的,没有酿成大错。如果清逸晚去一步,或者秋冉说出真相。后果不堪设想。 “宜鸢,这件事情,我看在肖姨娘和嘉禾的份上,不告诉父亲和母亲。可你要记住,我不会允许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宜鸢已经穿回自己的衣服,听了惠阿霓的警告无所谓地耸耸肩。她转过头,望向秋冉,“你有没有转达我的话给他?” “没有……” “那你和他这么久都说了些什么?”宜鸢讥讽地问。 秋冉抽吸着鼻子,两只眼睛红通通的,“我说……你喜欢他。” “你——”宜鸢激动起来,伸出手,想抽秋冉耳光。 清逸的手在空中截住她的手腕,“上官宜鸢!”他骂道:“想要说什么,自己说去!干什么让秋冉装成你去说!有贼心没贼胆,想要别人为你背黑锅。做人坏得你这个地步也是没得救了!活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秋冉,这样的人,你就不必和她客气。如果她下次再敢。我第一个不放过!大不了闹开就闹开,倒看看是谁没脸!” 惠阿霓在心中为清逸这番话鼓掌击节,他骂得太痛快! 因为身份尴尬,有些话,惠阿霓没法骂,哪怕说重一点都是众矢之的。但是,清逸说出她的心里话。维护了秋冉,也是维护了她。 宜鸢脸涨得紫红,没想到会被弟弟训斥。 今日,如果不是清逸那么快找到秋冉,或许她的计划就成功了。 她恨恨地把手从他掌中抽出,哆哆嗦嗦地说道:“这个家住不得,住不得了!你们都在逼我、逼我!”说着,她站起来,指着房门,吼道:“滚出去,通通给我滚出去!” 惠阿霓、清逸和秋冉被上官宜鸢赶出房间,秋冉一走出房间就搂着惠阿霓哭起来。 她今天可谓损失惨重,初吻、非礼、强抱,差一点就被…… “小姐,小姐……”秋冉哭得哽咽,梨花带雨。卡Kа酷Ku尐裞網 “好了,好了。不哭了。”阿霓抚摸着她的脸,叹道:“人没事,回来就好。你今天表现很好,临危不乱,处理得很棒。” 秋冉不想没有批评,反而听到表扬,更加心伤的哇哇哭个不停。 “小姐,对不起……我不该不听你的话。”她抹着眼泪说道:“我就是太笨了……” “你不是笨是单纯。”清逸插嘴道。 阿霓莞尔,笑道:“你今天可要好好谢谢清逸救你。如果不是他及时出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秋冉抽噎着,说道:“清、清逸少爷,谢……谢谢。” 她可爱的模样,惹得清逸泛笑,“都说是个番茄就不要装苹果。你看,差点被人当苹果吃掉了。” “少爷,又取笑我。卡Kа酷Ku尐裞網”秋冉破涕为笑。 总算雨过天晴,三人都笑起来。 清逸长舒一口气,问道:“大嫂,这件事真不告诉父亲和母亲?” 看着上官宜鸢紧闭的房门,惠阿霓沉思半天,叹息道:“算了吧。告诉老人,不过是惹他们生气和担心。传扬出去,宜鸢和秋冉都无法做人。有什么办法,秋冉是我的人,只能让她受点委屈。” 清逸向着她伸出大拇指,道:“大嫂,我服气的男人不多。女人就更少。你算一个!” “谁要你服气了?”惠阿霓笑着瞥他一眼,把他的大拇指打开,“我还没问你,今天怎么没去学校念书?我记得,今天可不是星期日。喂,清逸,你跑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哩!” —————————— 一场风波有惊无险,除了当日的四个人外,谁都没有发现秋冉曾在某个下午李代桃僵化身宜鸢和袁克栋来过一场亲密的约会。 秋冉自己想忘,惠阿霓也告诫她,一定要忘记。 她和袁克栋的故事就是一个不该发生的插曲。最好,水过无痕,从没发生过。 为了妹妹的婚礼,嘉禾也从上海回来。经过几个月的调整,他的精神状态比去的时候好了许多。整个人都舒展开来,比过去更显出翩翩美男子的风度。 惠阿霓说到做到,宜鸢的事连嘉禾都没有告诉。经过这件事后,宜鸢也收敛不少。大概也真是死了心,安安分分地准备嫁人。对袁克栋的态度热络不少,在肖容心的撺掇下,两人也一起出去约会。 和惠阿霓惊险的生活来,鲁公子上官博彦在抚州的振武学堂的学习生活同样一波三折,让他叫苦不迭。 为什么这么说? 振武学堂怎么可能比得上日本士官学校?本来这所学堂就是上官厉督促建设起来,目的是为了培育军事人才,振兴军队,提高士兵素质,大部分的学员都是从军队中选拔出来能战会舞的好苗子。 军队里再好的苗子送到学堂也是坏胚,大字认不得几个,机关枪打起来突突突的响,握起笔杆子像捉虫,年纪又大,理解能力记忆力都在下降,让他们学习学军事理论简直是天方夜谭。 在一群兵油子中,博彦实算天资高的,年纪轻,记忆力好。头一个月就考了第一,第二个月又考了第一。在学校可大出风头,同学里就有些不和谐的声音,污蔑他因地位关系和教官勾结作弊。 突然有一天,教育部长来到振武学堂,上堂宣布,“有学生来教育部检举,说教官们作弊,我今天就是来验证的。大家把座位调了,今天考试,我来出题。” 他一共出了四道题。 振武学堂两个教育班,大概二百多个学生,没有一个人答完全了,只有上官博彦一个人全答出来,而且还全做对了。 教育部长当场阅卷,拿起博彦的试卷道:“大家可看清楚了,这回可没人作弊。你们看,你们谁都没答完了。” 本来大家还没注意到他,这么一来,他在振武学堂同学中、教官中出了名。大家都知道松岛督军的儿子在振武学堂念书,考试得了第一。 矮子队里挑高子,博彦被抬举表扬到高处,不管本身爱不爱读书,事关荣誉,硬着头皮也得上了。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做个苦读的好学生。 除了学习课本知识,每天出操锻炼也不落下,一门心思扑在课业上,三两个月瘦了十余斤,人却壮实不少也精神了。 39 煞风景 除了学习课本知识,每天出操锻炼也不落下,一门心思扑在课业上,三两个月瘦了十余斤,人却壮实不少也精神了。卡Kа酷Ku尐裞網 平京的袁克栋来松岛,学校只批了三天假,抛去来回路上耽搁的时间,在家待的时间不超过二十四个小时。真正算得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离开家几个月,说想念也不太想念。人年轻事情一多杂,思念的心思也冲淡。白天忙着念书,晚上黏上枕头就呼呼大睡。 直到坐在火车上,回到松岛市区,看见街边熟悉的风景人物。才慢慢想起家里的妻子和临别前她在脸颊上蝴蝶般的轻吻。 他懊恼地回忆不起来自己有没有写过信给她,只记得自己写过一封家书给母亲,也收到过惠阿霓寄来的三两封信。 离家越近,他越有些忐忑,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是她的笑容还是她的倨傲。 “博彦少爷,到家了。” “嗯。” 博彦抬腿下车,庭院的花圃里草木葱茏,绿意盎然,不知名的花香在空气里濡动。心里重新涨满欢喜,轻快地朝屋里走去。还未看见人影,先听见笑声,是她独有珠玉走盘咯咯笑声。 有人高喊:“大少爷回来了。” 接着是宜画率先冲出来清脆地喊道:“大哥!”接着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 “博彦回来了啊。” “母亲,是我。卡Kа酷Ku尐裞網”他进得屋来,脱了军帽,一屋子女眷围着他左看右看。 “博彦,你瘦了。”殷蝶香摸摸儿子的脸后又摸摸他颈后的皮肉来佐证自己的话。 “还好吧。”他低着头把后颈露出来给殷蝶香检查,不经意抬起眼睛看着母亲身后的惠阿霓,嘿嘿地冲她傻笑。 惠阿霓微笑着站在殷蝶香身后立着,没胖也没瘦,还是那日送他的旧模样。不同的是脱去了镂花的针织毛衣,穿起了短袖的贴身旗袍,苗苗条条,离近了就像百合花一样若有若无飘来一阵清香。 殷蝶香知道他们几个月没见,一定也有许多话要说。寒暄几句即吩咐博彦回房准准备备晚上的舞会,惠阿霓随即和他一起上楼。 他们的独处颇和其它夫妻不太一样。 特别紧张。 两个人都是,束手缚脚。秋冉不用惠阿霓使眼色,这次干脆没跟上来。 惠阿霓想:这丫头要她懂事的时候,她懵懵懂懂。现在想她别太懂事的时候,她倒门清躲得老远。 “你在家还好吗?”他问。 “好啊。能有什么不好的?”阿霓笑着说。 看他背对着自己解衣扣,便去浴室放上热水,“听说你在学校大出风头,考试连连第一名,有这么回事吗?” 消息传得这么快? 博彦捏着衣扣的手缓了一下,谦虚地说:“我不过比他们年轻,底子好罢了。而且学的东西实在不难。” 阿霓坐在浴缸边,晶莹的水流顺着她洁白的手指流泻到瓷白的浴缸。 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他上了学,说话都成熟些。再不是年前在惠府花园咋呼的鲁莽公子。 “你的火车不是上午就到松岛了吗,怎么现在才到家?” “你有在等我?”他脱完衣服正依着浴室的门看她俏丽的侧颜。 戳穿心事的阿霓有点恼羞成怒,转头瞪他。刚想说,是母亲等得心急。不想,猛然看见他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完美肌肉线条再加上脸上暧昧不明的微笑。 “啊——”她尖叫一声,拿起洗浴架上的浴巾砸到他身上,“快穿上!” “你疯了,洗澡哪里有穿衣服的。我们在学校大家都是露天冲凉。”他笑着把浴巾扔到地上,动手要脱裤子。 “流氓——”惠阿霓捂住眼睛,羞涩地跑出去。 上官博彦哈哈大笑,爱看她失措的样子。 他躺到温暖的水里,洗涤一身的疲倦。浴室的门没关,透过门口的超大更衣镜,瞥见她撩着二郎腿拿着扇子坐在床上一摇一摇。高叉的旗袍遮不住雪白的长腿,根段的奶白色蕾丝是蔷薇和玫瑰图案。 他三个月没沾美色,身体像装满燃料的船,一促即发。卡Kа酷Ku尐裞網他咽咽口水,把头靠到浴缸上。 “我上午到了松岛,父亲派车先接我去了趟军部。” 惠阿霓问:“这么急?父亲招你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博彦捧起水花洗把脸,“我去的时候,正巧袁克栋也在。父亲就介绍我们认识认识。” 惠阿霓摇扇的手定在空中,“袁公子来了几日,都是嘉禾在陪。你去军部,嘉禾在吗?” “在啊。我们三人相谈甚欢。” 听到他这句文绉绉的“相谈甚欢”阿霓笑了起来,手里的扇子重新摇将起来。 “你对他印象如何?” “人中龙凤,必有可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想必上官厉对袁克栋的看法和博彦不谋而合,所以才要尽快让两人认识。 “我们家这次和袁家联姻,可把奉州急坏了,哈哈……” 上官家越来越强,一水之隔的奉州感到最大的威胁。上官厉只要和袁家合纵连横,将无往不利。第一个要灭的就是奉州。 惠阿霓心痛地想:现在上官家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可别忘了,上官家的长女上官宜家可是奉州宋家的媳妇。上官厉要女儿联姻笼络关系的时候就毫不犹豫把女儿嫁出去。如果将来真的两军对垒,她这个上官家的女儿,宋家的儿媳该如何自处? ”宜鸢嫁到上官家,我看除了父亲最高兴的就是你了。” ”哈哈,哈哈。我是高兴。”博彦从浴缸中起来,用大毛巾擦干身体的水珠。他并不否认惠阿霓的话,甚至坦白的说,如果袁克栋看中的是宜室就更好。 比起宜鸢,宜室自然更听他这个大哥的话,她软和的性子更会为家族利益牺牲。 惠阿霓好奇地问:”其实我心里也觉得宜室更合适嫁到袁家。为什么做媒的时候,父亲偏偏要牵上宜鸢的姻缘?” 何况宜鸢又不愿嫁,何苦为难人。闹出这么多的风波。 ”你不懂。宜鸢的亲事是她自己寻来的,可不是媒人做来的。”博彦大笑,”前两年宜鸢去平京女子大学读书,在学校里演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袁克栋当时是台下的观众,被她风采倾倒。追着喊着跑到松岛向父亲提亲。你说,这怎么能把宜室嫁过去?” ”千里姻缘一线牵?” ”正是。” 博彦洗去一路风尘,恢复原本清清爽爽的样子。走出来,看见惠阿霓还靠在床头托着腮若有所思。他不客气地径直坐到床上。床褥松软,惠阿霓连忙挪远点身子,把脚缩起来,用裙子把腿部肌肤全盖严实。 他眼睛眯着一条线,火辣辣地盯着她,身体越来越向她靠近。 惠阿霓睁大眼睛,脸色潮热,背脊发硬,他近一点她就远一点。身后是床,再退只能躺下去。 她窘然偏过头要下床,博彦快一步伸手抵在床褥上挡住她的去路。把人困在他的怀里。眼前放大的脸,她退得跌坐床上。 他伏下来的身影像塔,手臂的范围越缩越小。她身体僵硬着,直挺挺往后倒去。 “你……你想干什么?” “你说呢?”他对着她的脸蛋吹气,手指在她光洁的胳膊上滑动。 “别、别闹!”惠阿霓笑着拿扇扑他的头,扭身要跑。 博彦铜头铁臂,她越扑腾他越兴奋,欺身下来,把人圈在怀里。 惠阿霓挣脱不过,扔下扇子咯咯笑着挠他腰肢,博彦也起玩心,大手伸到她腰侧。阿霓天生敏感怕痒,他一碰,浑身发软,笑得在床上打跌。躲来避去,衣领松了,裙子卷到膝盖上。 她越扭他越起了兴致,手不客气从腰挪到大腿,轻轻一掐。 “啊……啊……”阿霓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两人四眼相对,同样心猿意马。他低头啄亲她粉嫩的脸颊,把她抱得紧紧,湿润的唇眼看要亲上她嘟嘟的粉唇了。 “大嫂、大嫂!” 结果煞风景的人在门外使劲捶门,嚷道:“哥,快开门!嫂嫂,快看我的裙子!扣子为什么歪了啊?” 40 洋相(1) 结果煞风景的人在门外使劲捶门,嚷道:“哥,快开门!嫂嫂,快看我的裙子!扣子为什么歪了啊?” “哎,这丫头!”博彦的脸比锅底还黑,刚想轰人,宜画接着叫道:“大哥,你和嫂嫂在里面干什么呢?再不开门,我就告诉母亲,找萍姨拿钥匙去了。卡Kа酷Ku尐裞網” 那还得了!找人拿钥匙! “来了。宜画,我就来开门。”惠阿霓忙不迭回答。却怎么也压不住声音里的娇嗔。忙把博彦从身上推下去,开门前不忘扶扶乱掉的鬓发和衣角。 ————————— 舞会筹划几个月,殷蝶香是甩手掌柜,都是阿霓在打点。她心细如发,亲力亲为,各个方面自然色色都安排妥帖。 事情做到前面,大家各负其责。舞会开场后,客人便会感到宾至如归。 惠阿霓和博彦手挽着手下楼时,肃穆的上官府邸已经变成斑斓绚丽的歌舞场。从挪开家具的一楼大厅到院子外的花园都是舞会的场地。留声机里放着时新的歌曲,衣香鬓影的俊男美女在舞池中飞旋,娇俏的笑声飞来荡去。用桌子拼成的餐台上铺着洁白的餐布。上面放着琳琅满目的食物,有平日吃得着的珍馐,也有平日不多见的外国货。卡Kа酷Ku尐裞網荷兰水和红酒也备上。调皮的孩子偷偷喝一口荷兰水,又偷偷喝一口红酒。吐吐舌头后,趁人不注意,把荷兰水喝红酒混在一起。 舞会的主角虽然是上官宜鸢和袁克栋,但是宜室和宜画一出场马上得到无数的追随的目光。年轻的小姐如被精心雕琢的宝石,幕布揭开的一刹那,璀璨的光芒遮也遮不住。 按照计划,松岛的青年才俊汇聚一堂。他们都是殷蝶香和惠阿霓经过深思熟虑,细心挑选。有几位青年真是不错,比照片上的更帅、谈吐更佳、也更风度翩翩。他们正围在宜室和宜画身边争相邀请两位小姐共舞。 事多人忙的惠阿霓还记得宜画调侃宜室说过的话,她留心着宜室和她身边的男孩,女孩动没动心,真是一眼就知。宜室红绯扑扑,目光缱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正陷入热恋中。此时,她的身边正站着两位出众的男士。他们像左右护法一样把其他男人都隔开,霸占她的全部。 惠阿霓耸耸肩,不知宜画说的,宜室喜欢的是哪位。在她看来,他们都很不错。而且开舞之后,宜室和这两位都跳过舞。 除了快到适婚年纪的女孩,清逸和清炫也收敛起平日玩闹的毛孩子性情,像成熟男人一样穿上西服,系上领带,一本正经地在舞场周围溜达。看见心仪的女孩也上前搭讪两句,大胆地邀请美女共舞。 “阿霓,我们也来跳舞。” 上官博彦抓住惠阿霓的手,把她拉入舞池。 “我……还有事哩。”阿霓娇嗔地低嚷。她是主人之一,更是舞会的筹备者和策划者,心情委实难以轻快地投入到舞会轻松愉快的氛围中去。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厨房里的饮料、食物还够不够?人手还安排得过来吗?还有哪几位客人没来?还…… “哎,跳舞的时候可不可以专心一点?”博彦搂着她的腰肢,咬着耳朵在她耳边嘟哝:“当我的脚是钢琴吗?踩来踩去!” 惠阿霓哑然而笑,在他肩膀上轻排。甜蜜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 男人主宰家庭的未来和方向,而女人则决定这个家庭的气氛和底色。是幽默还是严肃,是快乐还是轻松。都在于管家的女性是何种风格。 惠阿霓嫁过来大半年,上官博彦越来越深刻的感受到这种变化。他的家、家人都在受着她的影响,变得更活泼和开朗。他们的妹妹光鲜亮丽、弟弟气宇轩昂,父母神采奕奕。这些都是阿霓的功劳。她用自己小太阳一般的热情感染着大家。再看,所有人都是衣着华贵,相比之下,惠阿霓和博彦是最低调的一对。阿霓身上的礼服颜色既不明媚,款式也不够特别时新。并非是她无力或无心打扮,是她懂得洗净铅华,她最大的身份就是上官博彦的妻子,上官家的少奶奶,而不是舞场中争奇斗艳的玫瑰。卡Kа酷Ku尐裞網 “谢谢。”他如燕子一般在她耳边低喃。 惠阿霓心头一震,不小心又踩他一脚。说实话,能听到他的致谢,她一点都没想到。总认为鲁公子神经大条,一点都不细腻。没想到,鲁公子在军校念书也转了性,居然会关心和体谅人起来。 “夫妻之间不必言谢。”她轻声说道,在他的掌心舞出一个美丽的回旋。 他凝视着她,她看着他,两人相对而笑。一个羞涩,一个多情。眼里都带着爱意。 上官嘉禾默默地站在舞场角落,他失神地看着舞场中的璧人,落寞地放下手里的酒杯,转身离去。 一曲舞毕,上官博彦牵着惠阿霓的手走到场边,占有性地把手搭在她的腰间,“袁克栋来了,去打个招呼。” 果不其然,门口簇拥着人群走进来几个衣着光鲜的男人,为首的男子正是袁克栋。 惠阿霓顺从地跟随上官博彦的脚步,一起走到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包围着的袁克栋身边。 久听楼梯响,今日终于见到真身。惠阿霓靠在博彦身后索性大方地把袁克栋从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果然如博彦所说,人中龙凤。 “阿霓,这位即是新政府袁总理的三公子——袁克栋先生。袁先生,这是贱内上官阿霓。” 阿霓低头含笑,大方地伸出素手,“袁先生,久仰大名。” “上官夫人见外,叫我濂瞻吧。反正过不了多久我们就是一家人。” 阿霓呵呵笑着,感受到他大手里的温暖,也感受到这个男人对宜鸢的独爱。说心里话,她很同情袁克栋。有时候付出所有的爱和不会爱人一样可怕。因为到最后都是一无所有。 “那恭敬不如从命。”惠阿霓抽回自己的手,笑道:“往后就请你多多照顾我们宜鸢了,妹夫!” 一声“妹夫”叫得袁克栋心像蜜一样甜,“哈哈,上官夫人真会讲话。” 袁克栋醉翁之意不在酒,来参加舞会的目的是想见心上人罢了。左等右等,酒喝了好几杯,和所有该见和不该见的人均寒暄一遍后,女主角还是没有出现。 “宜鸢呢?怎么还不下楼?”惠阿霓悄悄把萍海阿姨拉到一边询问。 萍海也是一脸焦色,“宜鸢小姐突然耍起脾气,硬不肯下来。” 阿霓气愤地说道:“她又闹什么幺蛾子?” “是啊。这位大小姐真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了!”萍海是殷蝶香的身边人,又亲手照顾殷蝶香几个孩子,私心里自然更偏袒他们。这位女总管连对博彦有时候都敢大声,宜鸢自然更不入她的法眼。 “哎,女孩子矜贵一点是好,但有时候太拿腔作调就会适得其反。”阿霓突然问道:“肖姨娘呢?她有没有去劝?” “唉,”萍海不屑地说道:“肖姨太能劝什么,就是一个劲地哭、哭、哭!我看着都烦。” 阿霓和萍海谈话间,正在和袁克栋说话的殷蝶香眼神已经频频向她们看来。用目光示意,宜鸢应当要出现了! 惠阿霓想,实在没办法,还是得她亲自出马上楼是请、是拽、还是拖都要把宜鸢给弄下来。 “萍姨,你去悄悄告诉嘉禾,就说宜鸢不肯下楼,让他和我一起去楼上。”她聪明得很,想到嘉禾这个救兵。 41 洋相(2) “萍姨,你去悄悄告诉嘉禾,就说宜鸢不肯下楼,让他和我一起去楼上。”她聪明得很,想到嘉禾这个救兵。 “是。” 惠阿霓和萍海分头行动,阿霓扭头从舞池中的男男女女中小心穿过。走到柚木楼梯处,刚要抬脚,上官宜鸢的脸就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处。 宜鸢高昂着秀美的头颅,她没有穿人和一件新做的裙子或旗袍。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居家的旧白裙,朴素的白色棉裙虽把她衬托得亦发清丽婉约,却让阿霓心生一种不安。她缓缓走过惠阿霓身边,浅浅扯动嘴角像是在笑又不像在笑。 “宜鸢,你……”惠阿霓转头看她,想叫住又不能叫她回头。 白色的棉裙身影融入了舞池的人群中,走到家人为她选定的男人身边。 从宜鸢出现后,袁克栋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胶着流连,毫不掩饰他澎湃的热情。他确实也不需要任何掩饰,宜鸢是他未来的妻子,不管他对她做了什么,都不过是提早一点点行使丈夫的权力。 他和宜鸢共舞了三曲。宜鸢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他怀里,宛如真的深爱一般。 惠阿霓真吃了一惊,曾以死相逼拒婚的宜鸢会是眼前的宜鸢吗? 是她错过什么还是宜鸢在谋划什么?此时此刻,她情愿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再好的舞会也有收场的时候。时间终到尾声,惠阿霓一晚上悬着的心总算可以稍微放一放。她不求舞会高潮迭起,人人满意,平平顺顺没有纰漏即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大嫂,你有看见秋冉吗?”上官清逸突然挪到她身后,眼睛儿东张西望像在找什么。 “你找秋冉干嘛?”松懈下来的惠阿霓故意逗他。 清逸厚着脸皮,笑道:“我找她——当然是有事噻。好大嫂,你就快告诉我吧。” “你找她,我还找呢?大半夜也看不见人——” “啊?”清逸眉毛立马缩到一起,“她不会趁乱偷跑出去了吧?我出去找找去!” “你这孩子!”惠阿霓抓住清逸的手,把他拉住,“秋冉又不是小孩、小狗,趁乱跑出去干嘛!是我让她今晚上不要出来,以免遇到不该遇到的人。” “大嫂,还是你想得周到。” 惠阿霓拍一下他的脑门,“你还没说,你找秋冉什么事?” “我……没什么事。”爽朗的清逸变得扭捏起来。抬脚要走,却被阿霓扯住袖子。 “怎么会没什么事呢?”惠阿霓不依不饶地问。两人还在僵持,舞场中突然一片安静。 不知是谁掐断留声机的音乐,舞池中的男女停了下来。惠阿霓心里咯噔一下。 宜鸢一反常态的文静,从人群中翩翩走到舞台中央。所有的目光都追随着她,大家都在窃窃私语,不知发生何事。 “她想干什么?”清逸小声嘀咕。 惠阿霓一点都不知道,她很不愿想宜鸢是要玉石俱焚。 “各位来宾,晚上好。我是上官宜鸢。大家能听我说几句话吗?”上官宜鸢落落大方,伸手示意大家安静。 听到她有话要说,虽然不明就里,不过人群在慢慢向她聚拢。 袁克栋兴趣盎然,十分好奇美丽的未婚妻接下来要做什么。 此时相反的是上官家的人个个如临大敌,面面相觑,生怕她牛脾气发作,让上官家成为笑谈。 “我去把她拖下来!”清逸低声嚷道。 “晚了。”阿霓拉住冲动的清逸,静静地站着,望着舞台上美丽的女孩,说道:“让我们看一看,她究竟想干什么。” 宜鸢的美是张扬、标志的美。灵巧的五官,尖细的脸蛋,楚楚可怜的眼睛。哪怕匆匆扫过一眼,就会料定,此姝殊丽。 “大家好。不好意思搅乱了大家的舞兴。”舞台上的上官宜鸢笑盈盈的,“今晚星光熠熠,朋友欢聚一堂。围绕在我身边的都是爱我和关心我的家人。他们为我和我的未婚夫准备了这场盛大的舞会。我非常高兴,也非常感激。感谢他们为我所做的一切,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上官宜鸢说得无比真挚,如果惠阿霓不是上官家的一员,她也会要相信她是真的感激。 “再过不久,我就要出嫁。远远离开我的父母和家人,今晚在舞会快结束的时候。我想表演一个魔术,来表达我的谢意。” 上官家大小姐表演魔术! 这倒新奇。 袁克栋大叫一好字,率先鼓起掌来。接着,在他的带领下,满屋子哔哩啪啦的掌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在翘首以待她的表演。 “请看——”宜鸢轻轻做个手势,贴身丫头桃花立即腿上一个用黑色丝绒布遮起来的小桌,上面放着一个同样四四方方小箱子。宜鸢拿起箱子举到空中,左看右比里面什么也没有,再盖上块小红布,“呼啦”一揭开,里面变出一束花。 “哇——”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叹。 她把花抛到人群,然后连接不断的从里面变出彩旗、手绢、项链……最后还变出一只小白兔。 宜鸢毫不怯场,魔术手法纯熟。表演活泼又真实。袁克栋看得目不转睛。 “哇呀——好厉害!”观众们拍红了手掌,大声叫好。已经完全被魔术吸引。 变了十几样的东西后,宜鸢笑道:“最后的节目一定是精彩的压轴!今晚,最后一个魔术,我想邀请我的未婚夫上来和我一起为大家表演!” 听到这里,袁克栋笑着走上舞台。惠阿霓心里鼓点密集,害怕自己的预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这次,碧雪推上的道具,是一个比人还高的木箱子。 “你想要我做什么?”袁克栋笑眯眯地问。 “想要你见证奇迹。” “什么奇迹?”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宜鸢把箱子推到袁克栋身边,和刚才一样,她首先先向大家展示里面箱子里面什么也没有。 “大家看清楚,箱子里什么也没有。”宜鸢微笑地在人群中找到惠阿霓的目光,对视着说道:“马上,我要为大家做一个大变活人的魔术,我不仅要变活人,还要变世上另一个美丽动人的我。” 惠阿霓睁大眼睛,脑海中只能想到——秋冉! 阻止也来不及,宜鸢慎重地关上箱子,然后,旋转两圈。 只见她笑着对舞台上的袁克栋,说道:“现在,麻烦你打开箱子。” 袁克栋含笑看着她,深觉有趣。他伸手搭在箱门上,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笑道:“变出世上另一你,我是不是能坐享齐人之福?” 众人发出笑声,宜鸢也笑,“你如果能坐享齐人之福,是你的本事。” 袁克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打开箱门。 全场观众都闭住呼吸。 箱门打开的一刻,惠阿霓紧紧闭住眼睛。在心里叹息,完了。 “哇——” “真的有人嘞!” “是个女的,她为什么不出来?” “对呦,好奇怪的女人?” …… 惠阿霓睁开眼睛一看,木箱中果然出现一个女影。远远看过去,只见她穿着华丽,佝偻着背,不愿面对人群。 “来,快出来。躲着干嘛!” 宜鸢笑嘻嘻把秋冉从木箱中拖出来。 舞台闪亮,众目睽睽。大家一看秋冉,哈哈大笑。 秋冉穿着虽华服,头顶上却插着五颜六色的各种鲜花。脸上像调色盘,红唇蓝眼。 可笑至极的夸张打扮,当然引得人人哄笑。 “哎呀哎呀,对不起,对不起。表演失败。没有变出大美人,倒窜出个大马猴。”宜鸢故意把秋冉推到大家面前,笑着说道:“快看看这是哪家的女孩,为什么穿着我的衣服、画着我的口红?喔——我知道了!你是东施效颦,贻笑大方!” “哈哈——”宾客被宜鸢的打趣越发逗得前俯后仰。 “大马猴!大马猴!”不懂事的孩子在舞台下围着秋冉指指点点,嘲笑声像雨水越来越大。 秋冉捂着脸,哭着跑下去。 台下惠阿霓气得脸色发白,强忍愤然。 上官宜鸢,欺人太甚!唇亡齿寒,侮辱秋冉视同侮辱于她。 “无聊!”清逸的眼睛燃烧簇簇火焰,“这样的魔术不仅无聊,还很差劲!她把自己的不幸迁怒到秋冉身上有意思吗?我要——” “你要什么?”惠阿霓挡住清逸的去路,说道:“好少爷,现在是说道理的时候吗?”不管再怎么委屈,秋冉只是一个丫头! “大嫂,你就任她?” “现在我只能任她!”惠阿霓道:“你想为秋冉出头,但要看看,这是什么场合?所有的人都看着宜鸢,也会看着你!也许此时,宜鸢想做的就是让你发怒。你要真想帮忙,就替我去看看秋冉。” 清逸站着不动,眼睛直视着台上的宜鸢和袁克栋。 “清逸!”惠阿霓把他硬推着离开,“你再不去。我怕秋冉想不开!” 听到这句话,清逸才顺从惠阿霓的话离开。 魔术表演完毕,道具箱子被搬走。袁克栋牵着宜鸢的手走下舞台。 宜鸢笑吟吟地向着惠阿霓,问道:“大嫂,我表演的如何?” “堪称完美。”惠阿霓笑着抬起手掌,“啪啪”拍了两声,笑道:“人不可貌相。没想到你不但戏演得好,魔术变得更好。濂瞻,你说,对不对?” “哈哈,是有意思。”袁克栋看着身边的宜鸢,说道:“她就像一个宝库一样,每次都给我许多不同的感觉。” “是啊。”惠阿霓也笑,“希望你将来可不会被她给吓住。” “怎么会呢?我胆子大得很的!”他笑着拥紧宜鸢的肩膀,而宜鸢皮笑肉不笑,目光凶狠地看着惠阿霓。 “少奶奶,宜鸢小姐,袁先生。”萍海走到三人面前,说道:“今日喜庆,太太说择日不如撞日,舞会散了后。大家一起合个影,当做留念。” 殷蝶香的命令哪个敢不从的? 送走宾客后,虽然疲累至极。可没有一个人敢离开,个个整衣摸头,听候调派。 家里会照相的是嘉禾,他一会指挥这个往左,一会指挥那个往右。一会这个高了,一会那个矮了。 调换来,调换去。惠阿霓和博彦居然被分到两头。 正巧,惠阿霓刚好站在宜鸢的身旁,她忍不住低语道:“宜鸢,我自认嫁进来,没有得罪过你。但你三番五次找我麻烦……” 宜鸢冷冷地说道:“大嫂,你最大的罪不是得罪我,而是比我会自得其乐的幸福。嫁给博彦哥哥你也是不情愿的吧?为什么你就能把一件痛苦的事转化为开心的事呢?你是不是没有心啊?” “上官宜鸢!”惠阿霓气得脸都红了。 宜鸢微笑着拨了拨脸颊边的长发,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我恨所有的人,也包括你。你以为只要努力经营没有爱情的婚姻也会到达幸福的彼岸吗?不,惠阿霓,没有爱情的婚姻是长满蛆的尸体,我会在里面腐烂,你也一样。” “大家看我——笑——”嘉禾按动快门,然后飞快地跑过来。 他冲到惠阿霓身边,紧靠着她露出笑容。 —————————— 42 心结(1) “哎,有时候有些人做某些事情真是没有道理。卡Kа酷Ku尐裞網<a href="http://www.biquge." target="_blank">www.biquge.</a>她没有勇气去改变生活,就会拿身边弱于自己的人撒气。秋冉,跟着我嫁到上官家,让你为难了吧。” 秋冉趴在枕头上,哭得稀里哗啦,不停呜咽。 豆蔻年华的少女,脸比纸薄。为旁人一点轻佻的目光都能跳井上吊,休别提秋冉今晚受到的嘲讽和嘲笑。宾客散去,她受到的伤害不会散去。 “小姐,我……我不愿去的……宜鸢小姐一直逼我……她说……” “我懂、我懂。”惠阿霓为她擦着眼泪,幽暗的灯光下,秋冉的五官都哭得模糊,“她是主,你是仆。这里是松岛,不是江苑。莫说你被人欺负,便是我……被人欺负,大部分时候也只能忍气吞声。宜鸢心里不知道存了多少对我的恨,才想出这么恶毒的心思。” 秋冉哭道:“我们诚心诚意待他们,想的是和和气气过日子。他们已经得了那么多好处,为什么还要恨我们?” 惠阿霓叹了口气,家里面很多事情不光讲好处,还要讲个情字。 情义有了,钱财倒往后靠。 惠阿霓行事作风太贴大房,不免树大招风,引人妒恨。宜鸢对自己的婚事如鲠在喉,再看见妹妹们在婚姻上有比她更多的自由时难免失去理智。 阿霓聪慧,冷静下来想想,就明白为什么宜鸢今晚要演这样一出魔术来羞辱秋冉、羞辱她。 宜鸢是在发泄,她在抗议不公。 今晚的种种都是幻灭的魔术,其实她才是被人肆意打扮的小丑。 没有爱情的婚姻,就是长满蛆的尸体。 想她最后的话听来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惠阿霓浑身打个寒噤,伸手把秋冉的背脊一遍一遍抚摸,“送人一碗米是养亲人,送人一担米就是养仇人。也许宜鸢是恨我太拔尖要强,风头太盛。或者她是怨我,手伸得太长,不该办这场舞会?”她感慨道:“我也是无心,没想到无意中伤害到她。只是可怜你,做了我的替罪羊。” “小姐——” 秋冉投入惠阿霓的怀里哭起来。 惠阿霓拍着她的肩,轻声道:“秋冉,你看清了吧。在这里,我们举步维艰。你和清逸的事,我从未过问过。一来清逸是实诚孩子,心地真诚,不会欺负你。二来你就在我眼皮底下,我信自己能对你负责。可今天,一个宜鸢就可以撩翻你。将来,过了天,你也只能给清逸做小。肖姨太和宜鸢、嘉禾就是前车之鉴。愿不愿意,自己考虑。” 秋冉豆大的眼泪含在眼眶,直愣愣地看着惠阿霓,脸颊像火一样烧起来。她支支吾吾,说不清自己究竟在说什么。颠来倒去就是两句,“我和清逸少爷没什么,什么都没有。” 惠阿霓轻呵着说道:“你要说你们没什么,我也不反驳。只是其中的厉害关系,你要分得清楚。莫到时候,自咽苦果。谁都帮不了你们。” 眼泪从秋冉的大眼睛中滑下来,她点点头,似有不甘,又似有难舍。 惠阿霓安抚好秋冉,刚出她的房门,清逸就迎上来,问道:“大嫂,秋冉怎么样?她为什么不肯见我?”他一边说一边踮起脚尖往房间里张望。 “女孩儿,脸皮薄,秋冉就是觉得没脸见人。哭一会儿就好了。” “傻瓜!关她什么事!错的都是宜鸢姐姐!父亲和哥哥们也真是,她乱来也不批评,还跟着喝彩!” 上官清逸真是比上官博彦还要鲁的鲁少爷。 家丑不可外扬。 大家纵然知道宜鸢胡闹,当着所有客人的面死活也要为她把事兜回来。 何况出丑的是个丫头,难道还能让小姐向丫头道歉?而且上官家其他人都不认为这是个什么事,除了眼前的清逸。 “秋——” “好少爷!”惠阿霓再一次拦住清逸,不许他敲门进去。 按道理,她是该在警告过秋冉后,再喝退清逸。使他再不敢和秋冉来往。 可清逸一股子热忱,让惠阿霓的话到嘴边生生变成,“秋冉没事,就是哭累后睡着了。你明儿再来看她吧。” “她真的没事?” “真的。” 惠阿霓连骗带哄劝走清逸。回到房间,真有种心力交瘁之感。可她的事还远远没完,上官博彦正一脸怒火地看着她。 今晚的惠阿霓真是合格得不能再合格的好妻子,美丽、大方、温柔。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来告诉他,他不在的时候。阿霓对大家有多好,所有的人都喜欢她。萍海阿姨、母亲、姨娘们、弟弟、妹妹、就是从不夸人的父亲也说,阿霓是难得的女子,能娶到她是终身福气。 这么好的妻子,他很高兴,对这段强逼的婚姻感到满意起来,愿意和她继续走下去。 爱情于一个男人,并不是生活的必需品,贤惠的妻子才是。 有她做后盾,他就能更专注在事业上。 就在舞会的时候,他已经决定。惠阿霓要的承诺,他会给。不过今晚,他要她的全部。 他满肚子的情话恨不得马上倾诉给她知道,偏偏她迟迟不归,燥得他把情话熬成一肚子的愤怒。 她去哪里? 有什么事情比陪他更重要吗? 他在明天中午就要赶回抚州,时间可是按珍贵的分钟计算啊! 所以,当惠阿霓疲惫地回房时。上官博彦已经坐在即将爆发的火山上,出言就是喷薄而出的火气:“你跑哪里去了?这都几点了。” 惠阿霓身心疲倦,她的劳累和付出不都是为了他和他的家人吗?结果得到宜鸢的什么?一场耻辱! 面对博彦不善的质问,她也立马勾起火来。 他还有脸问她去哪儿?他难道没看见秋冉受的委屈吗? 惠阿霓气急败坏地说道:“你倒好意思问我去哪里?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宜鸢妹妹为什么要这样欺负秋冉?打狗还看主人!她要是不愿嫁人,有本事自己直截了当告诉袁克栋去。我看袁先生是懂道理的人,绝不会牛不喝水强按头!何必拿秋冉出气!” 归根究底事情的起源都是宜鸢不满自己婚事的缘故,惠阿霓越想越为自己和秋冉不值。 她一大堆话博彦根本没听明白几句,只觉得她脾气大发。 惠阿霓一发脾气,他的火气也跟着上来。冲口而出,道:“我问你去哪里了?你扯到宜鸢身上干嘛?是想转移话题还是存心吵架?” 阿霓心寒如铁,想起宜鸢嘲笑说秋冉“大马猴”时他笑得欢畅的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是我想吵架,还是你们家里人想我们吵架?我好心好意,贴钱贴心!他们呢?怎么对我的?家里那么多丫头,偏拿我的丫头出丑,是我好欺负,还是我这个大嫂做得不够好?”惠阿霓越说越心酸,眼泪汩汩的。 她一哭,博彦更烦躁,“惠阿霓,你别太小人。我们家谁欺负你?试问谁又敢欺负你?我父亲、母亲对你比亲女儿还好!弟妹们谁不敬你!你倒说说看!今天宜鸢拿秋冉开玩笑,我相信她也绝不是故意想让谁难堪。魔术罢了,博大家一乐。今天一过,谁还会较那个真?再说,宜鸢是小姐,未来的袁夫人!她为什么要愚弄一个小丫头出气?秋冉要是不乐意配合,不做便罢。宜鸢又没拿枪逼她,现在又来哭诉什么!” 一提起自家人来,博彦立马开始护短。倒打一把,使得惠阿霓真生起大气来。 上官家的人就是他要维护的家人,身为他的妻子就不是他家人?她的心情感受就可以忽略? “好好好,你没理还要讲出理来。”惠阿霓用手指着上官博彦的鼻子,一字一顿,啐道:“上官博彦,对女人来说,嫁人只分两种,嫁给不喜欢的人和嫁给喜欢的人。我把话撂这里!走着瞧,上官宜鸢这桩婚事迟早会出问题。今晚的事就是预兆,你们若执迷不悟,以后只会哭不完的眼泪。” “住嘴!”博彦一手挥掉惠阿霓的手,怒发冲冠,“你骂我、损我都可以!不要咒我的家人。宜鸢还没嫁人你就咒她过得不幸福,你恐怕是世界上最恶毒的大嫂了。” 阿霓被气得脸色煞白,哆嗦着唇一句话都说不出。 “宜鸢和袁克栋在一起不晓得多高兴。即使曾经她心里有过今天不情愿,但她是上官家的女儿,她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代表什么!就像——” 他哽住声音,突然说不出下半句话。 “就像什么?你为什么不说了?”惠阿霓撇了撇嘴,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说,就像你一样,明明不中意,为了上官家也忍了我这个恶毒的女人,是不是?” 43 心结(2) “就像什么?你为什么不说了?”惠阿霓撇了撇嘴,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说,就像你一样,明明不中意,为了上官家也忍了我这个恶毒的女人,是不是?” “我、我没有这么说。”他声音低下去三分。 “你心里就这么想的!” “我没有。” “你有!” “……” 争吵到最后两人全是在无谓的情绪发泄,于事情本身没有丝毫关系。开始是为了宜鸢和秋冉的事情争执,最后发展到为了他们当初为什么结婚的初衷。吵着吵着,大家都忘记起因,只把曾经对方的狠辣、愚蠢、自己的伤心、委屈又在心里过滤一次。 惠阿霓有逼人发疯的本领,上官博彦也有鲁公子的憨劲。闹到天明,还是分不出对错,一夜争执彼此心情更坏。 惠阿霓和衣躺在床上,默默流泪,最伤心的不是博彦的不分青红皂白对宜鸢的袒护,而是他对她故意的忽略,忽略她的不开心、不快乐、还要粉饰太平。 他的弟弟妹妹、父亲母亲就是他的亲人,她惠阿霓就不是他的亲人?她骂宜鸢,他气得跳脚。现在她难过得哭泣,他却过都不过来安慰一下。 上官博彦同样气鼓鼓的,他脸靠里侧躺在沙发上,听着细碎的哭声,心烦意乱至极。他想:这个惠阿霓真是强悍,嘴巴得理不饶人就算了。把别人骂一通,自己反哭哭啼啼委屈得什么似的。 她的哭声呜咽得像老井里的蝉,搅得人头皮炸炸地跳。好不容易闭上上眼睛,又被她的突然的抽泣声惊醒。 哎,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讨她做婆娘。 好的时候蜜里调油,吵起架来,家里像修罗场一样。结婚大半年,碰都没有碰过她。 天蒙蒙亮起来,天变成浓墨重彩的深蓝。 借着光,他干脆爬起来。看见她侧卧着,睡颜上带着残留的泪,裹紧被子蜷缩成小虾儿。 如此可怜又可爱的模样,瞬间他的心忽而就柔软起来。虽然还隐隐约约在懊悔中夹杂着难言的爱与恨,却忍不过想要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掐碎了才好。也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看他是怎么想的。 磨人的女人,磨人的惠阿霓。 他咬牙切齿,磨刀霍霍,她倒酣然进入梦乡。 无奈之中,上官博彦只得出门走走,走散走散满腹郁气。 清晨的天泛起幽深的青灰色,像水墨画淡淡的浮在纸面上。细雾在花园中弥漫,晨曦中,娇艳的花朵上沾着点点露珠。 夜在消退,日在复苏。夜猫子也要睡了,而晨起的人还未苏醒,此时是一日中最静的时刻。 出了家门,博彦沿着门前的街面随意走着。他没有目地,也没有计划,散散心而已。也不知走了多远,来来回回地走。只记得抽了许多烟,直走到天色大亮,太阳高悬。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街面上推板车的汤汁面条,热气腾腾。一对老迈夫妇鸡皮鹤发,煮出的面汤清淡寡味,他也囫囵吃了三碗。 吃饱肚子,心情也变豁然。 他想自己上战场能带领千军万马,不可能在家里对付不了自己的老婆。 惠阿霓再强势,终归是个女人。 想到这,他的心情就好起来,决定赶快回家去。 上官博彦匆匆跑回家,走到门口即发现门前停着一辆眼熟的小车。 他认得这部小车,是江苑惠家的。为什么惠家的车会到这里来? 顿时,不好的预感萦上他的心间,难道阿霓和他赌气要回娘家去吗? “是惠家的人来了吗?”他进屋先逮住一个丫头,问:“惠烨巍在哪?” 小丫头指了指花厅。 他默念一声:“糟糕。”便往客厅走,边在心里琢磨该怎么向阿霓的大哥解释。阿霓也真是,夫妻吵架而已,不会把娘家人也搬来吧? 来到花厅,博彦讶异发现来的人并不是惠烨巍,是岳锦然。 此时惠阿霓正在坐在花梨木椅子上,她化了一层薄妆,脂粉暂时遮住憔悴的面容和黑眼圈,艳红的口红则提亮肤色,看起来精神不错的样子。 阿霓看见博彦进来,嘴角抽动两下。眼睛里重重怨恨,突然站起来背对他走到窗边去。 这是怎么回事?上官博彦愕然。 过去,他们就是吵架吵翻天,她也从不当着外人的面给他难堪。 博彦满腹疑云,碍着岳锦然的面暂时隐忍下来。走过去和岳锦然寒暄。 岳锦然也是爽快利索之人,两人寒暄过后,便向上官博彦单刀直入,挑明来意,“上官先生,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我是受长官惠烨巍之托为一件家事而来。” 既然是家事找惠阿霓即可。为什么岳锦然要找他,阿霓的态度更是可疑。 博彦眼皮直跳,勉强维持着笑容,问道:“岳先生,如果是兄长派你来的,有事不妨直说。” 岳锦然看了看依然背对着他们,伫立窗前的惠阿霓。悄悄把博彦拉到一边,小声说道:“此事说来也是惠家的丑事,本来应该是阿霓来问你,但是她……”惠阿霓显然是不愿意开口,“嗳,我就直说了吧。惠阿衡和人私奔了。你可晓得她跑到哪里去了?” 博彦顿时像孙悟空念了紧箍咒,脑袋轰然。 他面色青转白,白转红。想起几个月前归宁时在花园和阿衡的一面,就是没做亏心事也心虚啊。何况他还做了亏心事,为阿衡提供了金钱援助。 “岳先生,阿衡私奔是不是应该快去通知警察局,你为什么跑到松岛来……”博彦结结巴巴地说道。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上官先生,你也别和我打哑谜。有人看见归宁的那晚你不仅和她在花园相见,还赠金给她。我们没有理由不怀疑你。” 岳锦然话说到这里,惠阿霓气得牙根打抖。转过身来一双乌目看着博彦,恨得要淌出血来。 事到如今,容不得他抵赖。 上官博彦冷汗直下,不敢不说真话,歉然道:“我在和阿霓归宁的那天,确实在花园偶遇到阿衡,也是给过一笔钱给她。” “你为什么要给钱给她?” 博彦想,再不说出实情。不但他和阿霓的嫌隙会越来越深,就是整个惠家都会误会他是存心不良。 于是,他便把那日和惠阿衡相见的情景。说了什么话,给了多少钱全说出来。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当时,我是一片好心,不想她嫁给一个痴儿才出手相助。” 惠阿霓越听越气,这个呆子,蠢不可及。 “上官博彦,瓜田李下,你知道避嫌是什么意思吗?”阿霓气得冲过去,骂道:“惠阿衡姓惠,不仅有哥哥,有我,还有父亲!什么时候轮到你英雄救美?你知不知道,阿衡的妈是老狐狸,她是小狐狸。一对母女,看上去一脸温柔无害,肚子里全是阴谋算计!” 博彦也火起来,“惠阿霓,阿衡是你妹妹。你就这样批评她!也太没有人情了吧。” “我没有人情,就你有人情!”阿霓又气又伤心,忍不住眼泪汪汪。 夫妻斗嘴,岳锦然夹在中间觉得相当尴尬。他轻咳数声,说道:“我说句公道话,上官先生,阿霓的话没错啦。惠阿衡母女确实是诡计多端的人。” 看博彦不信,岳锦然继续说道:“本来我不应该背后论人是非,可是在这里,除了阿霓最熟悉惠家之事的就是我。如果我不说,就没人能说。惠阿衡母女真不是一般普通人。以前的事不说,单讲惠阿衡这桩婚事,就是惠阿衡的母亲亲自为她选定的。” 博彦目瞪口呆地说道:“……不可能吧。聂家可是软骨病的痴儿。阿衡的母亲怎么会……”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提上一辈的恩恩怨怨,阿衡的婚事惠烨巍先生也曾劝过三姨太,不要因为钱财断送女儿幸福。但三姨太已经收下聂家巨资的聘礼,所以惠先生也不好多说什么。结果,她们现在在结婚前一跑了之,卷走聘礼还偷走许多首饰。现在,我们不仅拿不出新娘,还要赔聘礼。所以还恳请你把她们的去向告知于我,找到她们母女不但是给聂家一个交代,也是给惠家一个交代。” 博彦背上冷汗淋淋,跌坐到沙发上,“我,我是真不知道。” “上官先生,这样做就没有意思了。我们查到,和惠阿衡私奔的对象叫陶睿,松岛人,他们离开江苑后就坐船回到松岛。追踪的线索在松岛就断了。松岛再大,可如果没有人在暗中协助,我也不会一点头绪也没有。所以还请看在阿霓的面子上,把人交出来。” 惠阿霓低着头,不住用手绢拭擦眼泪。内心里对上官博彦失望到极点。 “我说了——我不知道。回松岛后,我就再没见过惠阿衡,更谈不上维护她。岳先生,你与其在这里和我喋喋不休追问,还不如马上去汽车站、旅馆、码头打听。你也请放心,只要人在松岛,我就是掘地三尺也把他们找到押回江苑。” 惠阿霓撅起鼻子,朝他冷笑,“上官博彦,你是共犯,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你可以不相信我,时间会证明一切。我一定会找到她们还自己一个清白。” 岳锦然听他说话的语气、神态不像是在说谎。 “既然上官先生都这么说,岳某人就先告辞。” “锦然,等等,我和你一起走。”惠阿霓是一刻也在这个家里呆不下去,她要回江苑,“你等我,我去收拾东西。我和你一起走!” 44 冤家宜解 “锦然,等等,我和你一起走。卡Kа酷Ku尐裞網”惠阿霓是一刻也在这个家里呆不下去,她要回江苑,“你等我,我去收拾东西。我和你一起走!” 她扭头即往楼上走,博彦心像扔在油锅里炸油炸鬼,急躁得不得了,抓耳挠腮又不知怎么办。 “还愣着,快去哄她啊!” 博彦还在犹豫,岳锦然急了,撇了撇头,“她真提着行李下来,可就晚了。你是想去江苑接人?还是现在把人留下来?” 那当然是不愿意去江苑!博彦眉眼一跳,大步流星追上楼去。 惠阿霓的床面上摆着摊开的小皮箱子,她正坐在床上抽泣。听见匆匆的脚步声,赶紧站起来一边往皮箱里塞衣服,颤动的肩膀一抽一抽地哆嗦。 “阿霓!”博彦冲进来,一把夺过她的皮箱。 “还给我!” “我真的不知道阿衡会和人私奔。”他心里充满悔恨,都怪他心志不坚被阿衡的美色迷惑,使阿霓蒙羞。 “阿霓,你相信我。”他把用力挣扎的她抱在怀里,死活不撒手,“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阿霓甩掉他的手,眼泪扑腾扑腾直流,“我现在成了笑话,哥哥嫂嫂该怎么看你,又怎么看我?因为你,我们家都成了笑话。” “我当时真是脑袋发热,没想那么多。”他把她搂到怀里,轻轻哄着,“对不起,对不起……” “是啊,你没想那么多?你只想到要英雄救美,要帮阿衡脱离苦海。凡事都是她好,我坏。你真舍不得她,我给她腾位置——” 他用吻缄封她余下的话,他放弃在口齿上赢她的可能,只能换另一种方式。卡Kа酷Ku尐裞網一遍一遍噬咬她的唇瓣,欺负她力气不如他,压倒在床上揉摩着。 自从成亲后,她就占据他全部心思,哪里还曾想过阿衡? “放……” 阿霓被吻得喘气,结婚八个月,他们最亲密不过一、两次。每次也不过点到即止,吻也是浅尝。 这番吵也吵,闹了闹,心从天上掉到地上,又从地上飞上云端。 他们之间的事情剪不断理还乱,到了现在更成了一笔说不清的糊涂帐。 既说不清谁欠谁,也说不清是谁付出的更多一点。说恨吧,也不全部都是,说是爱那也还差了许多。 她咬他的舌头怒骂:“上官博彦,你这是干什么?” “干我早该干的事!”他回答得斩钉截铁,又毫无廉耻。 她的衣带被解开,外衣、内裙、底裳,最后只剩贴身的内衣。阿霓双手环胸,身体发抖。 “别躲,我是你丈夫。”他的手指松开她的内衣,肩带从柔滑的肩膀往下滑落,他的手掌心揉搓鼓起的柔软,满意它们的形状和颜色。更满意的是她颤抖地身躯,丰富多端的表情和紧咬的唇。 他已经决定不再去想,肆意进攻,要她臣服。饶她嘴巴再伶俐,床第之间也是藏不住羞涩,完全由他带领、主控。 阿霓应该是恨他、讨厌他的,可当他一抱她,哄着说:“对不起。”时她的心就软了,哪怕他的话再假也信了。卡Kа酷Ku尐裞網 “博彦……”抚上他精壮的胸膛,她没忘她要过的承诺。 “嘘——”他俯身再一次吻她。不许她出声,此女嘴刁,喋喋不休必影响兴致。 “博彦!”她大叫,尖锐的痛像利剑贯通她的身体。 “没事,没事。” 他吻去她的眼泪,细细呵护。 她的眼泪不知觉越落越多,眼前的男人总让她痛,一次又一次的心痛。不知道将来,她会不会痛得更多。谁叫她喜欢他,从一开始她就陷得比他深。 “博彦、博彦……”她抱紧眼前的男人,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她要他的爱,所有的爱。 慢慢地惠阿霓也意识模糊起来,她像掉在火里烤,又像被小虫儿咬。 “痛……博彦……不要动,好痛……” “博彦——” 眼泪顺着她的脸哗哗垂落,哭自己生为女人的懦弱。情爱当作生命,把未来交付到男人手里。 博彦说的没错,他无心,许下的承诺就是空头支票。他有心,心又能保存多久,总有一天会随人变。 嗳……她太蠢。 她涣散的思绪没有思考乏力,身体痛疼渐渐消退,欢愉慢慢浮现。 他是好老师,诱导她爬上巅峰。 她羞臊、潮红。嘤嘤啼啼,被他颠来倒去的折腾。 晨昏也睡颠倒。 醒来时,窗外已是群星璀璨。 “糟了!” 阿霓从床上一坐而起,惊醒身边熟睡的博彦也跟着弹身而起,抱紧她问:“怎么呢?” “岳锦然还在等我!” 他倒在床上哈哈大笑,“我们这么久没下去,傻子也晓得在干什么。他肯定早走了。” “禽兽!”惠阿霓气得脸色绯红,抡起手去打他。不料,身前的被子滑落下来,春光大泄,反被眼前的禽兽推翻。 ”你还闹,不赶着回振武学堂?当心老师罚你!”她晶艳的唇柔情地嘟起。 他旋即捏住她的手,绽放出一抹及其温暖的微笑。 “女色误我。我要是没得到优异学员奖,都是你害的。” “胡说,我哪里误你!”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他的手指轻浮地点在她的额头、鼻尖、朱唇、酥胸……接着手指是连续不断的吻。 她被吻得气喘吁吁,“博彦,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你都会永远在我身边,不离不弃吗?” “嗯。”他漫应道,倾身吻住她贝壳样精致的耳垂,“阿霓放心,上官博彦永远在你身边。” —————^_^—————— 春宵一刻值千金。 他们迟到的洞房花烛夜只缠绵了一晚。上官博彦就又要回到学校。 像梦一样,他蜻蜓点水般地来了又走,把惠阿霓的心海搅得波澜起伏后,自己跑得不见人影。 树欲静而风不止,日子开始恢复往日的宁静,阿霓的心却再也不能。从女孩到女人,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上官博彦真真实实是她的夫,也是她的未来。 体会过真正的情爱才明白戏文上唱的“悔叫夫君觅封侯”是什么意思。 随着时间的推移,殷蝶香给她看的账本子越来越多。上官家的家务在一点一滴慢慢向她身上倾斜。这算不算前期投资终于收回成效,她开始深入上官家的权力中心。 每一个女子莫不渴望嫁做有权有势、多金帅气的男人为妻。均以为结婚就宛如进入保险箱,高枕无忧。 可事实是别真以为嫁入大富之家做大少奶奶就能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其实真当过少奶奶,管过一个大家庭就晓得,所谓少奶奶头衔好听,说起来起来全是伤心史。 结婚嫁人都不过是千里之行的第一步。能得到夫家人的认可,承认你是自家人才是起点。这些还不不算,接下来漫长的煎熬。一日一日,年复一年,熬到长辈们都走了,小辈们散了,你在这个家真正说得起话,做得主。 惠阿霓对这一切有清楚的认识,一入豪门深似海。她不指望会过舒心日子,每天如履薄冰,小事当做大事处理,做每一件事都力求稳妥,所以和大家倒能相安无事。 仆妇们心眼活溜,和惠阿霓来往几回就发现这位大少奶奶不好糊弄。不仅嘴快,脑子快,算盘打得更快。她的精神也好,每天下午都在小书房看账,处理家务。午睡那是从来没有的事。 人人都说,书上的黄熙凤飞到了上官家。 惠阿霓是理财高手,上海股票才推出来,所有人还不知道这股票是什么的时候就委托在上海念书的嘉禾大买铁路、烟草公司的股票,赚得盆满钵满。还惊动了上官厉向她取经什么是股票。阿霓眉飞色舞解释一通,老爷子听得云里雾里,最后也不知道明白多少。因为有了股票这个谈资,嘉禾和阿霓特别有话说。 在阿霓的影响下,嘉禾也开始对股票萌发兴趣。 这不,参加完舞会,第二天就坐船回上海。说是要完成功课,其实他是去上班。他已经辍学,当了一名专职股票经纪。 秋风吹起,过了月桂飘香的八月。阿霓就慢慢开始盘算过年各项开支,计划着明年开始家里哪些费用可以省,哪里可以节? 男人的职责是赚得回钱,女人则要守得住财。无论什么时代、什么情况开源节流总是对的。 刚上楼梯,隔得老远,上官清逸就听见她的小书房里传来算盘“霹雳吧啦”的声音。 推开虚掩的房门一看,惠阿霓的桌面上摆着两张象牙算盘。只见,她左右开弓,两只玉手在算盘上像跳舞一样滑动。 清逸刚想转身,被阿霓叫住,“清逸,来了干嘛又走?” “呵呵,这也被你瞧见。”清逸吐了吐舌头,转过头来,笑道:“大嫂,你不是在算账吗,怎么能一心二用?” “我是一心三用。”惠阿霓拿起算盘哗啦一声,把上面的算子回归原位。 45 心有千千结 “我是一心三用。卡Kа酷Ku尐裞網”惠阿霓拿起算盘哗啦一声,把上面的算子回归原位。 “大嫂,算盘打得这么快,小时候真该去学弹琵琶。” 惠阿霓被逗得大笑,停下手来,心里对他的来意心知肚明。却佯装什么都不知道,说道:“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是不是零花钱不够了?” “不是。” “那是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不能来看看嫂嫂吗?” 惠阿霓笑得毫不客气,眨巴眨巴灵气十足的眼睛说:“我估计我没那么大面子。” “大嫂!”清逸耳朵根子都红了,央求道:“你就告诉我,秋冉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你找秋冉什么事?她欠你钱了吗?” “不是。”清逸支支吾吾说不出理由,其实所谓理由也不需要说出来。 哪个少男不怀春,哪个少女不钟情? 清逸和秋冉同岁,一个清隽少年,一个貌美少女。两人走得近,有所思,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既然秋冉不欠你钱,你以后还是少来找她。” 清逸不料惠阿霓会把话说得如此直接,嘴巴皮抖了几下,眼睛里满是失望。闷头闷脑地说道:“大嫂,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出去吧。卡Kа酷Ku尐裞網” “是。” 惠阿霓低头又开始计算起来。 清逸嘟着嘴,垂头丧气地站在桌前,半晌没动。 惠阿霓也不抬头看他,手在算盘上拨弄着,眼珠子盯着账本子,生生打错好几次。 她叹了口气,认命地抬起头来,“清逸。” “还有什么事,大嫂。”清逸的眼睛发光。 惠阿霓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双手拍了拍比她还高的肩膀。 现在的清逸长高不少,快要比肩大哥博彦,加上一身戎装,真是一名威武阳刚的军人。 在这个家里,清逸的赤子之心带给惠阿霓最多的感动。他对秋冉的好是纯净无暇的美玉,是人性之初最美好的感动。可惜,现实容不得他们再走下去,清逸还才成年。还未成亲,殷蝶香既不会同意他娶秋冉,更不能没成亲身边就收一个。 “清逸,今年多大了?” “过了年就十八。” “真好。”她点点头,慎重地说道:“十八岁就是成年人,你要记住你是少爷。” 清逸满脸臊红,紧闭着唇。阿霓看着心疼,又不得不忍着疼,说下去,“秋冉大概不会再回来。我在江苑为她找了一门好婚事。你放心,那男人看着秋冉长大,会对秋冉好的……” “是因为他比我大吗?”清逸难掩失望的问。卡Kа酷Ku尐裞網 “不是,是因为他能娶她。” 清逸缩了缩鼻子,眼睛像三月的天空,湿漉漉的。 “清逸,你别怨我。” “大嫂,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他擦着眼睛,露出勉强的笑容,道:“其实我马上就要去军队锻炼,大概过年都不过来。你——把秋冉接回来……我不会再找她的。” 惠阿霓怔然,旋即点点头。 —————————— 清逸说到做到,第二天就整装行李去部队当兵去了。阿霓也把秋冉从江苑召了回来。本来她要秋冉嫁人的话就是为了让清逸死心。现在清逸走了,秋冉自然能回来。 殷蝶香很不舍得,博彦已不在身边,清逸又走了,身边只余下清炫和云澈。最迟,清炫过了年也要去部队,家里的男孩就只有云澈。 “孩子多,家里才热闹。” 这样的话殷蝶香不止一次向阿霓说起,多子多孙是每一个老人的心愿。 每次说,阿霓都羞红脸,不知如何回答。她也很想怀孕,有了孩子,她和博彦、孩子就成了一个新的家庭。可自从博彦上次回来过后,几个月都没回过家,就是宜鸢出嫁都没回来参加婚礼。 他人不回来,她一个人怎么怀孕? 嗳,想起这个问题,就羞死人! “你这么棒打鸳鸯,是不是太过份了?” 花房里,惠阿霓正用花剪为茶梅修去残枝,听到上官嘉禾的话“咔哒”一声差点剪掉自己的手指。 “啊呀——”她冷吸一口凉气,刚把手指拿到眼前细看。 上官嘉禾一个箭步冲上去,焦急的问:“没事吧?” 惠阿霓把手缩到背后,佯装生气。 嘉禾叹道:“剪了一点皮就疼成这样,那你真该去看看清逸,他难受的样子,好像被人齐刷刷断去十根手指。” 上官嘉禾的话,让惠阿霓身后的秋冉刷白了脸,漂亮的红唇咬得死白。 惠阿霓横了嘉禾一眼,对秋冉道:“秋冉,你去看看云澈,当心他把嘉禾少爷从上海带回来的糖果全吃光了。” “是。”秋冉应道。 “秋冉,等等。” “还有什么事吗?嘉禾少爷。” 嘉禾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纸袋,笑着说:“这是给你的礼物。” “我也有礼物?”秋冉打开纸袋,欣喜地说:“啊,法国香水,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怎么好意思收?” “别客气了,你是阿霓的左膀右臂,陪着她嫁到我家,辛苦了。” 秋冉感动地捏紧香水瓶子,脸上浮起难得的笑意,弯腰致谢:“照顾小姐是我的本份。不过……还是要谢谢嘉禾少爷。” “好了,秋冉,你先下去。” “是。小姐。” 望着秋冉的背影,嘉禾故意长叹一声,拿起剪刀装模作样修剪花圃,“秋冉真是瘦了,看得人心疼啊。” 惠阿霓手一抖,碗大的茶梅错剪下来,可惜一盆好花。 嘉禾抿嘴含笑,惹得她赐他一白眼。 他这次去上海,时间不长,回来后整个人却如脱胎换骨一般。说话谈吐三句不离股票、生意、买办、洋行,说起上海简直是遍地黄金之地。阿霓笑他,好歹也算在上海念过几年大学,怎么倒像第一次进城的土包子?嘉禾叹道,以前他光顾着读书,来来往往上海也觉得是个比松岛大而繁华的城市罢了。哪比得这次,进入它跳动的金融心脏,见识到一挥手金如雨下的大鳄们,了解到除了权力、枪杆、力量外世界上还有另一样使人诚服倒地,目醉神迷去追求的东西,那就是凌驾在一切之上的金钱。 金钱的力量无穷无尽,甚至比枪械的力量更大。 在上海,他遇到一位良师益友。他教的东西是学校里学不到的真知识。他将嘉禾领进股票这种新型行业,嘉禾亲眼见识到什么是一夜暴富,什么是水变油,纸变金。而且他对股票有种天生直觉,牛刀小试几把,挣得不少真金白银。此次回来,嘉禾买了不少礼物。母亲、妹妹们有法国香水,弟弟们有瑞士军刀,父亲和大哥买的是名表,就是家里的佣人仆妇也吃到了美国大奶糖。所有人都是进口的西洋货,唯独惠阿霓的不是稀罕的进口货。 送给阿霓的是一只大皮箱,沉甸甸的箱子一打开,里面乍看是不起眼的几匹布料,却让识货的秋冉激动不已。 “小姐,这不是香云纱吗?” 惠阿霓拿起布料一角,触感柔滑,闻之清香扑鼻,是正宗香云纱没错。 “香云纱”是我国一种独具特色的传统面料,古称“蓑绸”。香云纱的制作费时费物,需要经过30多道工序。先把中草药切碎熬成药汁,浸泡织物,由烈日暴晒,干透后,再浸泡、暴晒。如此循环20多次才形成半成品。还要用富含铁质的河底矿物泥涂封,继续暴晒,晾干再涂封、暴晒、晾干,数次后才形成面料。此种面料蕴涵天然植物、矿物精华,散发特有的香气而被成为“香云纱”。 香云纱做成的旗袍雍容华贵、庄重典雅。而且香云纱喜欢酸性环境,越是喜欢出汗的人穿出来的效果越好,穿得时间越长越细亮,上身效果越好。香云纱富含药物,不易虫蛀,对皮肤有镇静、舒缓、消炎的效果。 惠阿霓肌肤敏感,夏天穿不惯舶来西洋料子,嫌弃它们不透气,穿来穿去还是贴身穿香云纱做的旗袍最合适。 现在舶来料子又多又便宜,上海天津的日本纱厂机器日夜赶制布料,挤兑得传统经营香云纱的作坊利润越来越少,年轻人愿意从事香云纱制作的更是少之又少。现在就是出高价也难得买到几匹香云纱布料。既然收不到香云纱,阿霓今年即使请了上海裁缝也懒得做新旗袍。 嘉禾有心,半年前惠阿霓不过提一句要他夏天看自己到底穿什么。他居然真留心留意,给她寻来香云纱。 嗳,说不感激是假的,可感激下又有点忐忑。为什么送她香云纱的是嘉禾而不是博彦?嘉禾只是她的小叔子,博彦才是正牌丈夫啊。 46 感念 钱是英雄胆。 今日的嘉禾少爷早被众人刮目相看,所有人都知道他在上海发了财,哪个还敢小看他。现在上官厉再请他回军部上班,他也不去了。他要搞金融,买卖股票,赚大钱。 人的际遇真是难说,半年前他还对未来茫然失措,无助地在她面前哭泣时,哪能想到今日会意气风发。 “我都怀疑,你去上海到底是学习股票金融知识还是学习十里洋场的浮华孟浪?嘴这么甜,把秋冉哄得这么开心。自从她回来后,对着我笑都未笑过。” “哈哈——你是应该检讨。” “我?检讨什么?我是为他们好。” “是吗?难道你不是怕大哥夹在你和嫡母中间为难?” “我——哪里有?我是那么自私的人吗?” 惠阿霓气哼哼地掷下剪刀转身坐到花房的木椅子上,因为被他说中心事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嘉禾也随她走过来,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说:“我认识的惠阿霓当然不是自私的人。她就是太顾大局,牺牲太多。秋冉是好女孩,清逸是好男孩,他们真心相爱,这和年龄、家庭、出生、地位有什么关系?在我的心目中,也许所有人都会反对他们,但你不应该反对。这个家里的悲剧已经发生太多,你也说过你是、宜鸢是。难道现在还要加上秋冉和清逸吗?” 阿霓的心里乱糟糟的,嘉禾的道理她何尝不懂?她也心疼秋冉和清逸,只是她的身份不能让她感情用事。 “嘉禾,我不想他们走一条很辛苦的路。”惠阿霓脸上写满彷徨、忧愁,她是最情愿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人。现在倒成了破坏人姻缘的刽子手。 “阿霓,你别怕。”嘉禾拉住她的手,安抚她道:“世上最辛苦的路是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无论结局如何,我想,清逸和秋冉会感激你一辈子。” 惠阿霓听到“感激一辈子”的话忽然就笑了,谢谢滔天也当不过一生去谢吧。 她的玉指戳他的额头,笑骂:“你收了清逸多少好处,给他来做说客?” 半蹲在她面前嘉禾被她点得重心不稳,摔坐地上,他的狼狈使得阿霓哈哈大笑。嘉禾也不恼她,站起来潇洒地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 “清逸能给我什么好处,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去你的吧!” ————————— 两岁的云澈长得粉可爱,和惠阿霓相处快一年,早把她当做妈妈。云澈是阿霓的小尾巴,吃饭要和她坐,睡觉要和她一起,论起来自个的亲妈倒往后靠。殷蝶香倒不介意这些,儿子有人宠、有人爱总好过没人喜欢。 云澈最喜欢的人除了阿霓嫂嫂,就是嘉禾哥哥。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宠他,哥哥姐姐也溺爱。但毕竟人小,谁都可以做他家长,教训别人不行,谁还不能给他做老师啊?宠了爱了,话尾巴上总挂几句教训他的,有时候想想,他还真挺可怜的。 哥哥姐姐中,唯有嘉禾哥哥不管他、不教训他。所以云澈最喜欢嘉禾哥哥。嘉禾哥哥一回家,他就宛如过年,缠着嘉禾带他踢球。嘉禾随意,脱下西装即和云澈在草坪疯玩。 此情此景落在肖容心眼里是最动她衷肠,宜鸢出嫁后,嘉禾的事业重心转移到上海,云澈又不能光明正大养在身边。现在在家里,她便如孤家寡人一个。 “哎,阳光太烈,晃得我眼泪都流出来。秋冉,你去吩咐一声,让他们把阳伞支上。” “是,大少奶奶。”秋冉应诺。 肖容心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感激的对惠阿霓说:“谢谢。卡Kа酷Ku尐裞網” 惠阿霓眼望着草坪里追逐的嘉禾和云澈,笑道:“谢什么?阳光确实很大。” “是、是很大。” 佣人支起白色大阳伞,再摆上折叠桌,泡上舶来的咖啡。 肖容心抿了一小口咖啡,立马露出“这是什么鬼东西”的表情,将咖啡杯推得远远的。 “嘉禾这带回来的是什么东西,比吃药还苦。” “咖啡,就是外国人喝的茶。”惠阿霓优雅地翘起兰花指品尝,“二姨娘是没尝出咖啡的妙味,喜欢上了,可一天都不能没有它。嘉禾的眼光不错,这咖啡买得很好。” “你喜欢?” “喜欢。”阿霓点头。 “哎,我可受不了,要是你喜欢就拿去喝。” 肖容心对惠阿霓一直心存感激,很想感谢她对自己的帮助。以前她想报答却有心无力,惠阿霓亦什么都不缺。难得她喜欢嘉禾从上海带回来的咖啡,莫说肖容心喝不惯,就是再心爱也舍得割舍。 “不用。二姨娘还是自己留着,我自个的还喝不完哩。而且咖啡喝多了影响睡眠。” 被婉拒了好意,肖容心顿感有些失落,低垂下头,不觉发现惠阿霓正打量自己脖子上的珠翠。 “二姨娘雍容华贵和这珍珠项圈相得益彰。” 听到夸奖,肖容心情急之下伸手要把项圈摘下来。 “二姨娘,你这是干什么?”惠阿霓忙压住她的手,“这珍珠项圈可是嘉禾送给你的礼物。” 肖容心是心实的人,执意要把项圈塞到阿霓手里,“礼轻情意重。卡Kа酷Ku尐裞網阿霓,我知道你什么奇珍异宝都有。但这是我的心意,你莫嫌弃。我心里记得你的情意。” “姨娘,你可折煞我了。我不就是随口一说,你怎么当真?” “我是真心的。” “那我也不能收。” “你一定要收下。” “不行——” 两个人一个推一个递,拉拉扯扯,把踢球的嘉禾和云澈都引了过来。 “你们在干嘛啊?” 面对嘉禾,肖容心忙把摘下来的项链藏往身后。 “娘,你藏什么哩?不让我晓得。” 肖容心低头不语,囧然得很。嘉禾关心,非要掰过她的手来看。 惠阿霓解围道:“嘉禾,你别为难你娘。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夸姨娘的项链好看,她见我喜欢就非摘下来送我不可。” “真的?” 惠阿霓点头,“当然是真的。” 嘉禾把肖容心握着项链的手握紧,母亲最看重他,他送礼物怎么会轻易送给阿霓?一定是阿霓待母亲有天大的恩惠,才让她有此不得不还的举动。 虽然他不知道原因,但眼前的两个女人皆是他最要紧的人。 母亲的债便是他的债。 他扭头笑着问惠阿霓:“大嫂,真喜欢这项链,下次我去上海再买一副送给大嫂就是。” “对,再买一副给我便是。”惠阿霓顺水推舟,趁势道:“不过我喜欢珠子越大越好。” “一定。” 看着云澈玩一下午,即便不动也累了。 吃过晚饭,惠阿霓早早洗澡上床休息。尽职尽责的秋冉还在收拾衣物,准备明日所穿、所戴的首饰。 “小姐,你明明不太喜欢珍珠首饰,嫌弃它是中老年妇女专用饰品,为什么还要嘉禾少爷买大珠子送你?”不知无心还是有心,秋冉总改不了叫阿霓“小姐”,好在她只是在私底下无人的时候这么称呼。屡教不改,惠阿霓只好放任自流。 ”我是了二姨娘的心愿。她心软又念旧情,觉得欠我的恩惠,千万百计想要还上。不如,我随便点一样贵重的东西让她还我算了,省得她心里挂念。” “这位姨娘心可真重。不过,我看嘉禾少爷性子随她,心软。” “你怎么知道嘉禾心软?小丫头片子,是不是偷听我们谈话了?”惠阿霓故意重重拍打床褥,骂道:“原来是你请嘉禾做的说客,来为你和清逸说情?” “不是,不是。”秋冉吓得连连摆手,跪在阿霓床边哭道:“小姐,我没有和嘉禾少爷私下说过一句话。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所以清逸少爷来江苑找我的时候……我一次也没见过他……” “清逸去江苑找过你?” “是……” “你真没见他?” 秋冉的眼泪成串落下,宛如泪人,“没有……我不想害他,更不能害了小姐……” 惠阿霓沉默片刻,伸手把秋冉拉起来,擦把她的眼泪。 “傻姑娘,别哭了。其实我已经给清逸写信,要他回家过年。” 秋冉被她弄得一惊一咋,脑子转不过来,傻里傻气地问:“小姐,这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惠阿霓揉着她的腮帮子笑道:“意思就是告诉清逸,傻瓜秋冉在家里等他,要他快点回来。” “小姐、小姐——”秋冉急得面红耳赤,抓耳挠腮又不能把阿霓怎么样。 惠阿霓开心的笑到绝倒。 “不理你了。”秋冉气嘟嘟地站起来,重新去收拾衣物。 过了半个多月,嘉禾当真从上海捎回来一串东海大珠,每一颗珠子又大又圆润,比肖容心那一串更美,价格肯定更贵啰。 “嘉禾少爷真有心。”秋冉嘀咕着,帮惠阿霓试戴项链。 “嗯。这串珠子一定买得他心疼。” “嘉禾少爷才不是小气的人。” 珍珠配旗袍乃是绝配,端庄典雅。惠阿霓的手在脖间的珠子上轻抚着,转脸笑着对秋冉说:“你倒是蛮向着他说话的啊,给一瓶香水就收买你了吗?可别忘了,我和博彦才是你的——” ”知道、知道。”秋冉笑嘻嘻地蹦开,“我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小姐。我只是觉得嘉禾少爷和蔼可亲,容易接近。博彦少爷好虽好,就是有点显得凶。难道小姐不是这样认为?我看小姐和嘉禾少爷总有说有笑,他还送你香云纱和珍珠项链哩。你和博彦少爷在一起时总是吵架,你还常常哭——” “你这丫头——”惠阿霓举手就要打她,粉脸蛋子气得血红。 “小姐,饶命!”秋冉做一个长揖,一溜烟跑了。 47 少年夫妻 松岛的雪像年轻女子的头发,浓而厚密,一场大雪堆在路边一个冬天都不会消融。卡Kа酷Ku尐裞網漫长的冬天冻得人都麻木。 接到惠阿霓的来信,清逸第二天就赶了回来。愁苦了几个月的苦瓜脸终于在看见心上人的那一刻绽放笑容。 秋冉也恢复百灵鸟一样活泼开朗的个性,做什么事都是嘻嘻哈哈。 惠阿霓虽默认他们的交往,背后也郑重提醒秋冉,人贵自重。女孩的矜贵首先要自己看得自己贵重,别人才能把你看得贵重。清逸再好,也不能事事都依他,他年纪还轻,目前该以事业为重。 秋冉聪明,阿霓言浅意深,话里的意思,一点即透。 越近年关,年味越浓。 出门在外的游子们倦鸟归巢,一个一个返回家园。 博彦、嘉禾、清逸、清炫全回来了,除了嫁出去的女儿们。 看着满屋的大孩子、小孩子。惠阿霓由衷感慨:“世人都喜欢生儿子,原来也是有道理的。你看,这过年,女孩都是留在婆家欢欢喜喜过新年,就没有女婿去岳父家过年的。难道生女儿的人家就不要过年吗?可气死人不!” “那我们以后就多多生儿子。”博彦翻身让她趴在床上,牙齿咬着她的耳垂,从身后疯狂占有。 “你真是……”惠阿霓被他吻得透不过气来,“我们才……才……” “小别胜新婚。” “讨厌。” 自从博彦开始一个月的寒假,阿霓可充分了解“胜新婚”三个字是何意思。卡Kа酷Ku尐裞網 每天累得她腰都断了。 博彦的体力……真不是一般好。好多回,她都累得差点哭出来。 床事和谐,两人的感情自然突飞猛进。白日里的小争执,到了夜晚赤膊相对,便也水过无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博彦是实用主义者,他已经接受阿霓是他妻子的事实,便要物尽其用。当务之急,便是要阿霓尽快、尽早的生儿育女。而且是越多男孩越好。他并不隐藏自己的想法,无形中却给阿霓造成非常巨大的压力。 她嫁到上官家已经一年,虽然和博彦同房时间不长,可大家看到的是她的肚皮一点动静也没有。 怀孕的事八字没一撇,怀孕后生男生女,她更不可能做得主。 平京传来喜报,宜鸢有孕,使得阿霓的压力又加一层。 惠阿霓成也精明败也精明,知道博彦把她当妻子,妻子是妻子,但现在她还不是他最心爱宝贝的女人。她要的承诺,他从未给过,生米做成熟饭,她付出的身心感情不可能追讨回来。明知追不回来,可她在乎,非常在乎。这东西搁在心里慢慢熬成心结,时不时涌上心头刺她一下。所以她过不久就因为各种各样的琐事和博彦吵一吵、闹一闹。 小夫妻吵架说好听是增加情趣,说差点有时候也蛮惹人心烦,博彦就属于后一种。 成亲不就是安心过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闹闹吵吵无聊不无聊。 相处时间越长,博彦也磨合出一套和惠阿霓相处的方式。 惠阿霓能说会道,每回吵架不管有理无理他都没胜过。他也不屑和妇人口舌之争,干脆避其锋芒,不与她争。争论起来,大不了他不说话,再不行,他索性出门,待阿霓冷静下来再回来。 可他这样的消极对待,使得阿霓更容易胡思乱想,她每每一个人落在家里,悲从心生,想自己背井离乡远嫁松岛,为上官家付出那么多,结果什么也没得到,就难免陷在自己的小情绪中拔不出来。 这天,两人为一点小事争将起来,一言不合,博彦即拂袖而去。 惠阿霓越想越伤心,逼近年关,这又是她第一次没有在自己亲人身边过年,越想越惆怅,收拾行李就要回江苑去,秋冉怎么劝也不管用。 她去意已决,提着行李刚走到房间门口,和回家的博彦正撞个满怀。 看见冤家,惠阿霓瞬间红了眼眶。 “你都换好衣服了。”博彦粗枝大叶,惊讶地扫她身上一眼,随即抓住她的手,抢过秋冉手里的皮箱。 秋冉吓得目瞪口呆。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他全然不记得刚才吵架的事。 “你要带我去哪?我……我不去……” 惠阿霓抗议无效,被他粗鲁地塞进汽车。阿霓气呼呼地偏过头,车窗上印着出一双红肿的眼。 博彦看见妻子的眼泪,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你哭什么?我又没骂你又没打你。” “真好笑!难道不骂我、不打我就是对我好?” “那你还想怎么样!”上官博彦口舌笨拙地说道:“你也太不懂事了——” “懂事、懂事!我不要懂事!” 阿霓靠在汽车座垫上,气得闭起眼睛、捂住耳朵,不睬他。卡Kа酷Ku尐裞網 博彦也不理她,径直将车停到警察局门口,惠阿霓吃惊地问:“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进去就知道了,废话那么多。” 话不投机还半句多。 世界上还有像他这样和妻子说话的人吗? 惠阿霓气得赖在车上不肯下去。 “下来。” 她还是不动。 “你还真是——”博彦粗鲁地拉她,几乎半拖半抱把人弄下车来。 警察局前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两人已经引起人们热辣辣的注视,惠阿霓只得不情愿地任他拖进警察局去。 惠阿霓低着头,不停拨弄耳边的乱发,随着他穿过一间间房,听他和穿制服的人寒暄。 他们终于在一间小房门口停住,博彦握着门栓对她说:“进去吧。” 他想要她见谁?在这样的地方不是强盗流氓就是小偷惯犯。 惠阿霓不禁害怕起来,猛烈摇头,转身想走。 “你跑哪里去?”博彦握住她的手腕,发现阿霓居然在微微发颤。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原来也有害怕的东西。了解到这点,让博彦很高兴。他揽住她的圆肩,笑着哄道:“呆子,你怕什么?我不是在这里吗?” 博彦扭开门栓,门被轻轻推开,里面坐着的人扶着桌角站起来,怯生生朝阿霓叫声:“阿霓……姐姐。” “阿衡?” 惠阿霓惊诧不已,惠阿衡也迟疑不决,思索半晌终究举着哭花的脸迈步向她走来。 惠阿衡小腹凸起,脸庞子虽有点憔悴,整个人孕像明显。 阿霓忙退出房间,随手将门重新关上,问丈夫:“她怎么会在这里?还……” “你不是一直埋怨我协助阿衡私奔吗?现在我把人找回来,你审她也好、问她也好,当面对质看我有没有说谎话!” 惠阿霓头都大了,她能问一个哭哭啼啼的孕妇什么?孩子都有了。想来博彦对岳锦然的质问一直耿耿于怀。找到惠阿衡算是洗刷清白。 “无聊。”惠阿霓蹙眉瞪视,心里是高兴的。 她并不在意阿衡和谁跑了,她只在乎博彦心里有没有阿衡,她和阿衡孰轻孰重。 房间里的阿衡不知道外面的事,在屋里使劲拍打着房门,又哭又叫。 “快进去吧。她见到你应该会有许多话要说。” “你呢?” 博彦微微一笑,按住她的肩膀道:“我去准备车,等会就把她送回江苑去。” 惠阿霓心里冷笑,送回江苑,才不用。她既然选择了离开,惠家也不会怜惜。 阿霓转身拉开门栓,推门进去。惠阿衡看见是她,眼泪儿还挂在脸颊上,嘴巴张了张。宁愿进来的是上官博彦也不愿是她。 惠阿霓故意把目光在她肚皮上流连一会,“几个月了。” “四……个多月。” “喔。” 在家做姊妹时,因为属于不同的母亲,两人就并不亲近,乍然相逢更是有种无话可说的难堪。 沉默良久,惠阿衡首先开口,“阿霓姐姐,求求你让姐夫放了陶睿和我吧……”说完,呜呜哭将起来。 陶睿是谁?惠阿衡私奔的情人!阿霓略有所闻,一个口蜜如糖的戏子,长着一张女人倾狂的脸先是迷住饥渴难耐的姨娘,接着又把阿衡骗到手。诓骗两母女侵占聘礼再携私潜逃。 这样丑的丑事,真是天下少有的奇闻。 惠烨巍并非心痛被偷走的东西,是她们的行为太恶劣和无耻令人恶心。 阿霓默默看着桌对面哭成泪人的阿衡,她才十五岁而已。本应该在学校和同学们读书、游戏的年纪。却因为母亲的无知葬送未来。 惠阿霓懒得去问:“姨娘现在在哪里?这半年她们过的如何?”至于阿衡以后有何打算,她就更不想知道。 警察局门前有一大块空地,博彦把车停在门口,军鞋拨拉着地上的黑泥。雪后的天太阳透亮,不暖,天空却湛蓝蓝的。他靠在车身上从裤兜里掏出烟,正想抽根烟,烟刚叼在嘴里,不想却被两根葱白小指扯掉。 48 迟来的蜜月旅行(1) 警察局门前有一大块空地,博彦把车停在门口,军鞋拨拉着地上的黑泥。卡Kа酷Ku尐裞網雪后的天太阳透亮,不暖,天空却湛蓝蓝的。他靠在车身上从裤兜里掏出烟,正想抽根烟,烟刚叼在嘴里,不想却被两根葱白小指扯掉。 惠阿霓拿着烟站在他跟前,眼睛里笑吟吟的。 “咦,就出来了?”他还以为她们两姐妹要长谈,”阿——阿——阿霓,是要现在送妹妹回江苑吗?” 阿霓、阿衡的差点咬掉他舌头。 惠阿霓狡黠地瞥他一个斜眼,大度地不与他计较,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我已经和阿衡谈过了,你放她走吧!” “放她走?那大哥——”阿霓的热情让他手足无措。女人真是变化快,来时还对他横眉冷眼,现在又眉开眼笑。 “我会写信告诉大哥。事已至此,送她回去已无意义。聂家不会要她,惠家也没有私奔的女儿。” 博彦不满她话里的冷淡,姐妹之间不应该守望相助吗? “阿霓,你是姐姐,阿衡是妹妹。她做得不对,你应该——” ”我知道——”阿霓头点得如鸡啄米,拉他时手撒娇,“不回江苑是阿衡自己的选择,我是姐姐,自然是尊重她的意愿。还有——我们可不可以不谈她?你这样不避讳的说起她,我心里该怎么想。她是我妹妹,横竖有我,你就别管了。” “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博彦嘟囔一句,看阿霓心情大好,她说不管就不管吧。 阿霓整个人都快贴到他身上踮起脚问:“母亲知道我们是为什么出来吗?” “我只说你妹妹从上海读书回江苑经过松岛,我们正好去送她回去顺便同你大哥拜年。” 惠阿霓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不住点头,赞赏他没把惠家的丑事告诉上官家人知晓,也算间接保全她。 “——难道有什么不对?”他警惕的问。 “没有、没有。”她笑得越发开心,拿着手指头数,“松岛去江苑最少三天——” “我告诉母亲,我们大概逗留一周。” 惠阿霓兴奋地跳了起来,“现在既然不回江苑。不如,我们拿一周的时间去玩一玩?” “玩?去哪里玩?你又不懂事!都是为人妻子的人,还像小孩只知道惦记着玩!” 无情地被泼了一盆冷水,惠阿霓的嘴顿时嘟得半尺高,委屈地说:“我们结婚一年多,你陪我上过一次街、看过一次电影吗?更别说出去旅行!你常年不在家,我实实在在家待得闷。卡Kа酷Ku尐裞網你不想陪我就算了……还干嘛骂人……”说到最后,真心难受起来,眼泪水汪汪往外滴,咬牙转身坐到车上。 听她说话,博彦就有些后悔,再看她哭,就更后悔。坐到车上,惠阿霓红红着眼睛抽泣。 他掰她的肩膀,被她推开,他不气馁,复而用力揽过她的。 “这么容易就生气?”他用手指划了划她的脸,透明的眼泪润湿他的指头。 惠阿霓为自己的软弱害臊起来,倔强地偏过头,“我才不生气,回去就回去。” 大年将至,是家里最多事的时候。不仅亲戚要走动、拜年。还有各地各方的关系打点,明年该要走通的人情都要计划、安排。现在去玩,确实有点不像话。 小丫头嘴硬哩! 博彦笑着捏紧她下巴,心疼她红肿的眼。别人都说他娶得贤妻,惠家财力天下无双,难得是阿惠有如王熙凤的才干,却无王熙凤的跋扈。有她做后盾,他几乎没有后顾之忧。 既然她对他如此重要,她的小小心愿他又怎么能置之不睬? “本来我准备明年毕业后,带你去海边去度假。没想到你现在就忍不住,一个星期也不放过,你就这么如狼似虎——” “呸!”惠阿霓羞得脚丫子都红了,“回家、回家!我哪儿也不去了!” 博彦笑着松手,把汽车发动,“本来没想法,想一想其实也对。一年到头,你在我家也辛苦了。时间太紧,别的地方也去不得,有一个地方倒可以带你去转转。” 惠阿霓嘴角上扬,鲁公子转性,终于捡几句她爱听的话说。 “坐稳啰!本公子带你耍你去!” ————————— “望穿小墅”是上官家众多产业中的一枚不起眼的乡间别墅。藏在胶山的青山绿水之间,不远,出了松岛再往西南方向走上半天车程。 上官博彦记得幼年曾和母亲来此小住过,别墅后的温泉十分怡人,还有巨大的温室花园、白色的欧式拱门、金色云饰穿衣镜,吃饭的餐具都是银质的西洋玩意。七八岁的他围着白色的餐巾在核桃木餐桌前喝罗宋汤,木质的凳子真高,他两只小脚在上面像小船荡啊荡啊。 驱车疾驰,博彦一面不停下车问路一面凭着残存的幼时记忆找到胶山的别墅。 可眼前的房子让他大吃一惊,艳丽的红墙早已斑驳,年久失修,温室花园也塌了一半。墙脚爬满了枯败的黄草,没有人看守,荒芜人烟。 “你确定是这里?”惠阿霓瞅瞅身边的上官博彦,问道:“大少爷,请问你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十年……还是十五年前。我记不清楚了。”上官博彦挠挠头,不确定地说道:“我记忆中这里可不是这样,有花圃、游廊、拱门,屋后还有温泉!” 他跳起来越过围墙一面向里面张望一面大喊:“有人吗、有人吗?” 回答他的只有空荡的回音。 惠阿霓翻翻白眼,无语。她不理他,绕着屋子找到一处低矮的围墙处,一伸手就敏捷地翻了进去。 上官博彦愣了一下,回过神也跟着她翻墙进去。 两人还未站定,一个拄拐的老者拿着棍子“得得得”地向他们冲过来,“你——你们是谁?怎么敢闯进来?” “啊!”阿霓吓得尖叫,跳起来躲到博彦身后。 博彦赶紧张开手臂把挡在她面前,硬生生接住老头砸下来的木棍,咪紧眼睛问道:“是不是彭伯伯?我是上官博彦、博彦啊!” “博彦?”老头死鱼般的眼睛在眼眶中转动了一下,沟壑密布的皱纹老脸舒展开来,用一种既惊喜又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们,欣喜又忐忑地说道:“真是……博彦少爷?” “是我!”博彦把棍子扔到地上。抓住老头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让他的手掌感受自己的皮肤和脸,“彭伯伯,你摸一摸我的脸。小时候,你最喜欢摸我的脸,说我四四方方大圆脸,将来准是将军命!你摸我的额头,这里还有个坑,也是在这里摔的!还记得吗?” 惠阿霓躲在博彦身后直想笑,这个鲁公子真不像个贵公子。不嫌弃地拿着老头脏兮兮的手就往自己脸上、头上摸。。 彭老头粗糙的大手在博彦脸上滑动,一会儿摸他的鼻子,一会摸到他额头上的疤。好一会儿,笑眯眯地说道:“我的天啊!真的是博彦少爷回来了!博彦少爷,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来了啊?你看,这屋子还没收拾……该准备的东西也没有……吃的用的……” “没事、没事!”博彦安慰惊慌失措的彭老头,道:“我就是回来看看。呆几天就走。彭伯伯你千万别麻烦。” 大概是怕老人耳背,上官博彦说话的声音比平时提高了一倍。 彭伯伯点着头,激动地拉着他的手。这时,他才注意到博彦身后的惠阿霓,“这位小姐是——” “她是我的妻子。”博彦得意地介绍,阿霓走出来,大大方方喊了一声,“彭伯伯,好。” “哎呀,不敢当、不敢当。”彭老头摆着手,受宠若惊地说道:“应当是少夫人好,少夫人好。” 惠阿霓捂着嘴,“扑哧”一笑。 49 迟来的蜜月旅行(2) 三人见过之后,彭老头即领着博彦和阿霓进门。老头一边走,一边解释。 自从十五年前,督军和如夫人走后,就把宅子交给他照管。说好有时间每年也要回来住住,结果这一走,十五年都没再回来。 老头守了十五年,儿子出去谋前程。只留下他和老伴。老头眼睛不好,老太身体不好,两个老人相依为命。体力精神不济,这几年能做的事越来越少。围墙塌了也没力气修,花园荒了也没办法打理。 “房子就是住所,没人气真不行。” 他们穿过花园,跨过乱糟糟各种横出旁溢的树枝,屋后的温泉因为塌方而干涸。屋前的琉璃大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就能进去。 好在别墅里面还行,还算干净,看得出有人在打扫卫生,没成鬼屋。 大厅悬挂的水晶灯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地下铺的菱形花纹地砖光彩照人。墙角的家具整齐的摆放,上面的小摆设皆是过去时新的西洋玩意儿。花瓶的花装了褪了色的干花,伸手一触,纷纷扬扬落下经年累月的尘来。 惠阿霓走过去,打开靠墙的五斗橱,里面有被主人遗忘许久的精美白色鎏金的咖啡杯。拿起来举在鼻端闻一下,似乎还能闻到许久前咖啡豆的醇香。 “上去看看!”说完,惠阿霓极有兴趣地率先顺着蜿蜒上升的木质楼梯往二楼走。她走到二楼的长廊,俯瞰整个一楼大厅,惊讶地发现这居然是绝好的舞池。 “哇,哇!”她赞叹着,扭头向着上官博彦叫道:“博彦啊,博彦!人人都说惠家富甲天下。我看,上官家财力才是深藏不露。十几年前就能财大气粗在穷乡僻壤修这么好的宅子,最可怕的是还能在修好后又对它不屑一顾,扔在这里不管不问?我真是要对你们家刮目相看!” 跟在她身后上来的上官博彦,不高兴地说道:“什么你们家,我们家,不都是你的家吗?” 惠阿霓被着手在身后,开玩笑地说道:“我猜,这里该不会是家翁年轻时金屋藏娇的地方吧?” 上官博彦严肃地抿紧唇,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回到家,在爸妈面前可不要乱说!” “不会是真的吧……我胡说的啊。”惠阿霓捂住嘴,像不经意窥破秘密的孩子,咯咯笑着,兴奋地捶着他的胸,不停追问:“嗳,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给我听听,快说——“ 博彦自悔最快,正一脸尴尬。 阿霓不依不饶,步步紧逼,“你不说!我就去问萍姨。她一定晓得。” 上官博彦不愿讲父亲的闲话,又抵不住阿霓的纠缠。 “你千万别去问,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是听老伯父们喝酒闲聊时候提过一点。说父亲年轻的时候和一位女子爱得很痴心。差点就要变成两头大,后来被母亲劝了回去。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他一说完,自己先脸红害臊,难堪得很。 两头大,指的是男人家外家,等于娶两个老婆,一样都是大老婆,不是如夫人。 惠阿霓笑出来,“人不轻狂枉少年。家翁一表人才,能力出众,有些风流债也不足为奇。” 博彦盯着她,笑道:“你倒挺看得开的。卡Kа酷Ku尐裞網可几个月前,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可是——” 阿霓把手往他嘴上一挡,脸上带着笑,声音却十分正经地说道:“我看得开,是因为那个人是家翁。如果换做你,我就绝不可能像家姑一般还来请你回去。我——” “好了、好了!别说了!”博彦反手把她的柔荑握在手心,叹气道:“我知道了。” 说到这里,两人相视而笑,话题就此打住。 —————————— 在别墅转了一圈,二楼的情景大致和一楼差不多。天色将晚,也不能细看。不过今晚想住是不可能的,必须要请人再上上下下搞一次彻底的卫生。 “今晚我们先去镇上的旅馆住一夜,明天一早请几个人过来打扫卫生,也把这房子修缮修缮。” 惠阿霓点头,忙了一天,她也累了,便随博彦下楼。两人辞别彭氏夫妇,来到镇上。找间还算样的旅店,点了几个小菜,乡间小菜味道质朴,偶尔一吃,比大鱼大肉还香甜些。两人说说笑笑,吃得开怀。 吃完饭后,博彦借着闲聊,向旅店老板透露自己是上官家亲戚准备回别墅小住,明天需要请十几个帮工去打扫。 旅店老板见博彦身穿军服,又自报是上官家的亲戚,阿霓衣着华贵,两人又开着小车而来。立即殷勤地说:“有的、有的。军爷,需要多少人,明天什么时候方便?” 博彦看着阿霓。 “明早七点。卡Kа酷Ku尐裞網”阿霓说。 “好好好。”旅店老板眯得眼睛都看不见,赶紧和博彦商讨工钱。 收拾碗碟的旅店阿嬷听见此话,佝偻着腰凑近了阿霓问:“小夫人是上官督军亲戚?” 阿霓笑曰:“远亲。” “喔,喔。”阿嬷点着头,说道:“督军很多年没回胶山镇了。” “是。”她含笑问道:“阿嬷认识督军吗?难道督军是胶山县人?”阿霓初来乍到,对一切都感到很新奇,也愿意和人聊天。 “督军不是胶山人,我也不认识督军。”阿嬷摇头,突然又很神秘地笑着说道:“不过,我见过他的夫人。而且他的夫人是胶山人士。所以督军才为她修那么好的大屋子。” “不会吧?”惠阿霓故意逗她道:“我记得现在的督军太太可不是郊山人!” “她当然是胶山人!”老妪一口咬定:“我到别墅里送菜时见过夫人,一口地道的胶山话又软又甜。她还和我说会在大屋子一直住下去。” 惠阿霓爱听评书,更爱听野史奇文,自家的故事还能不竖起耳朵聆听。忙叫老板再上一碟花生米,添一壶老酒给老妪润喉,请她坐下慢慢说。 旅店伙计端上食物,调侃道:“玉婆子,又在胡说八道骗吃骗喝。十几年前的旧事叨叨一万次。我就不信督军夫人能见你这买菜的脏婆,八成你把她家的女佣当做了夫人吧!” “哈哈——” “滚!”玉婆子抓起一把花生米,对伙计啐一口唾沫,骂道:“吃你娘的屌去吧!当年我可是亲眼看着那屋子从废墟上立起来的。修建的时候,每一砖、每一瓦都是从国外用大船运过来的。为了运大理石,督军还特意修了一条马路。” 听到这里,惠阿霓惊讶不已。如果如老妪所言,那可真是糜费巨大。既然付出巨大人力财力,为什么走后再也不回,任由它荒废? “阿嬷,照你这么说。督军和夫人应该是要长长久久住下去的,为什么后来又搬走了呢?”阿霓兴致勃勃地为玉婆子倒了一杯酒,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玉婆子一屁股坐在阿霓对面的凳子上,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叹道:“好久没喝这么好的酒了!”说着,在阿霓耳边悄悄说道:“主要是别墅的地风水不好。” “怎么不好?”惠阿霓忙问。 玉婆子吃一颗花生米,饮一口小酒。慢慢吞吞说起故事,几十年前的政局远不比现在安定。朝廷腐败,人心动荡,再加上遇上灾年,导致流匪横行。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除夕之夜,一伙流匪劫杀了镇上大富,不但抢走所有财产,还一把火把他家宅烧个精光。 上官家现在的别墅就是在一堆焦炭瓦砾上建起来的。众人都说大富家里冤死的亡魂没有超度,所以后人也难住安稳。 “哎,我第一次见到上官夫人就晓得留不住她,她实在太美,太美……”在场的人即使没亲眼目睹美人风采,但透过玉婆子突然绽放光彩的死鱼眼睛,夫人的美好相貌好像盈盈含笑立在眼前。不禁引人叹息,红颜薄命,美人多夭。 “她是死了吗?”阿霓惊愕地问。 原来是人已不在,难怪现在的上官家没有她的踪影,也没有人提起她。 “阿嬷,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惠阿霓硬要问个究竟。 玉婆子瞅了她一眼,“女人病。” “什么病?”惠阿霓不懂地问:“是生孩子难产吗?” “差不多。” 玉婆子看惠阿霓惋惜的模样,嘟哝道:“夫人是个好人,就是……算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啰,我都快不记得。”她把最后酒一饮而尽,碟子里的花生米也见了底。站起来拍了拍褴褛的衣衫,收起桌上的碗碟,哼着小曲迈步回厨房去了。 旅店幽暗,老婆子声音随着油灯时而暗哑时而高尖,引得人毛骨悚然又不胜唏嘘,惠阿霓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直到博彦过来拍她的肩膀,“你刚才和老人家在说什么?” 她把头靠在博彦的怀里,摇着头,默默无语。 —————————— 第二天,旅店老板叫来十几个人。博彦出钱,阿霓安排,彭老头和老伴安排。大家抬的抬、扫的扫,花了一整天的功夫把别墅拾掇得勉强能够住人。花圃和温泉暂时恢复不了,只能砍倒枯枝,运走倒塌的泥砖。 彭老头和老伴做不了这么多人的饭菜,请旅店老板每日三餐送点心和饭食过来。 总之一句话,有钱好办事,再难的事情也不难。 50 过去的故事 总之一句话,有钱好办事,再难的事情也不难。 夜晚里,博彦爬上楼梯,用火灯点燃水晶灯上的蜡烛。一支一支的蜡烛渐次明亮,晶莹璀璨的花光耀得屋子里大放光明。 帮他扶着梯子的惠阿霓欢喜得跳起来。 欧式壁炉里的炭火烧得热旺,修好的留声机吱吱呀呀放送不成句的歌曲,指针跳搭着,唱了上句没有下句。可一点不影响两人的好兴趣。 “今天真高兴。” 惠阿霓脸色晕红,搂着博彦跳舞,把头埋在他的颈窝。 “哪里高兴?我都快累死了,一辈子没这么累过。” 她咯咯直笑,赖在她怀里,看着头顶的水晶灯,像个孩子掰着手指头,数到:“……没有家翁、没有家姑、没有云澈、没有秋冉、没有宜室、没有宜画、没有宜维,只有我和你。” “有这么高兴?” 她喃喃叹道:“高兴啊……博彦,我多喜欢现在,没有别人,就我们两个……没有顾忌,没有责任,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不要看谁的脸色……” “我家有谁给你脸色看?”他抱紧怀里的人儿。听她说得可怜见的,若不是十分了解,都要被她蒙蔽。以为她真是做小媳妇。 “哎呀,不会看天色还不会看脸色?”她叫道:“家姑只需把眼一瞟,我心里就打鼓似的,生怕哪里做得不合她心意。还等她真跌下脸来就迟了!” “鬼才信你。”他低头吻住她喋喋不休发牢骚的小嘴,碾压柔红的嘴唇,吃掉她的不安和躁动。 真的倦了。 一年多来维持的成熟面貌,让她很累很累。索性放任自己靠在他怀里,把他像大树那样依靠。 “博彦,我累了。” “好。”他拦腰稳稳抱起她往二楼走去。“我抱你上楼。” 惠阿霓叹息着微笑,这个傻傻的鲁男子,天真又可爱。对她的心意永远是一知半解。 “笨蛋!”她勾住他的脖子,附送上香甜的热吻。“这世上除了你,没有人能欺负到我。”她是向他敞开心扉,把真心全奉献上来。他才有了伤她的机会。 上了楼,倒上床。 她蜷缩在他怀里,呼吸他的气息,倾听两人的心跳。 她头好晕,身体好热。 “博彦……” “别说话。”他的声音好温柔好温柔。 在他的手下,她的身体化身美妙的乐器,在他击打下吟唱,时而婉转、时而高亢,又时而呜咽、时而悠扬…… 他越来越离不开她,这桩利益的婚姻甜处像花蜜越啄越多。 她虽爱和他耍小性子又有些刁蛮任性,偶尔试试还是别有风味。最主要,他明了她爱他,因为深深的爱而离不开他。 那么他自己呢? 至少没有她陷得那么深。婚姻再好,再纵情放肆的时刻,他也没失去过理智。卡Kа酷Ku尐裞網 还是记得,她是父亲硬塞给他的妻子。各尽职责,维持夫妻的情分。 如此而已,又真的如此而已吗? 当然是这样!博彦在心里告诉自己,一个大男人,怎能为儿女情长牵肠挂肚呢? ——————————— 翌日,惠阿霓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不愿从温暖的被子里出来,人虽醒了,还是犹如梦中;浑身软绵绵、懒洋洋的。眼皮儿黏在一块,睁都睁不开,只想翻个身继续睡去。 才一动,从骨头深处透出来的阵阵酸软,就令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想到昨晚的激烈,她把被子拉得更高,躲在里头,暖呼呼的。捂住滚热的脸,害臊得要命。 挨到中午,实在挨不下去,才不情不愿起来。 此时博彦正坐在一楼的壁炉旁继续捣鼓留声机,看见她下来,挥舞着手里的小螺丝起子,说道:“这家伙又罢工了,看我怎么修理它!”男人对机械天生有三分狂热。 她披着头发,裹着厚实的披风,出其不意把他抱住,柔媚得像只小猫,娇滴滴唤着他的名字。 他手没停歇,任由她靠着,很享受此种依偎。 她点点头,害羞地问道:“博彦,你喜欢我吗?” 他差点为这幼稚的问题笑出声来,他们之间需要喜欢和爱这种虚幻的东西吗?他们的婚姻可不是靠这些东西来维系,是更坚固的利益同盟! “你说呢?”他伸出手把她揽到胸前,用热辣辣的香吻亲到她身软无力。卡Kа酷Ku尐裞網 她的眼睛充满期待,他也懂得其间含义,她要他的承诺和一心一意。 但他才二十三岁,喜欢她,更热爱自由和无拘无束。 惠阿霓是奇花,他也不想为她放弃整片森林。环肥燕瘦,左拥右抱,是天底下所有男人的心愿。 他还没玩够就结婚,心里已经憋屈,要是再吊死在一棵树上且不太可惜。但是平心而论,他确实喜欢她。 是真的喜欢,她身上的优点让他无法不被她吸引。 “阿霓,我喜欢你。你永远在我心里最重要的地方。” “真的?”她似被感动,手指触到他的唇感受那片温凉,“你心里有我就好。” 爱亦不可多说,有一席之地即好。 “嗯。”他握着她的手,笑笑。 不能算错或是欺骗。他的心里有她,这是真。 无论将来他再为谁动心,再多风流。她的正妻地位,绝不会因此受到任何动摇。她永远是他坚实的盟友。 满心欢喜的惠阿霓对他的想法一无所知,只顾兴奋地投入他的怀抱,开心地低喃:“博彦,我爱你。”她热情洋溢的表明立场,迫不及待向他敞开心扉。 “知道了,知道了。”他的心也荡漾起浪花,笑着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像哄一个不解人事的天真少女。 ———————— 在远离松岛的七天,是他们偷来的七天。只有在这里惠阿霓才能彻底卸下包袱,全心全意去享受两人世界。她像个初恋的少女缠着他、腻着他、粘着她。博彦也愿意配合,宠她、怜她,将她当作小猫。 心血来潮,阿霓会在别墅里探险,收集那位已经死去的红粉佳人留下的印记。 行过之处必有痕迹,这是抹杀不去的事实。 惠阿霓在二楼的一间主卧,发现了不少秘密。她发现梳妆台上的粉盒、衣柜中的女士衣裙、收在柜子中的白色摇篮,上面还铺着松软雪白的被褥,橱柜中还有奶瓶和婴儿的小衣服…… 这就有些奇怪了,衣服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东西是收得妥妥当当的。还有连着这间卧室的有一间相通的小卧室,里面有小床,有孩子的玩具。 阿霓拿起抽屉中的玩具小马,陶瓷做的,鲜艳绚丽。一看就知这是五六岁男孩的玩具。 可是阿嬷不是说,夫人是难产死的吗? 如果她没死,孩子又生下来。为什么现在的上官家会没有一点端倪? 惠阿霓拿着小马玩具去问彭伯伯,彭伯伯支支吾吾,一口咬定这个玩具是博彦少爷小时候留下来的。卧室里的东西也是博彦母亲的。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其他女人,有的就是督军和太太。 阿霓不死心,折回房间,继续翻找。又找到许多大大小小小孩衣物。还有一些书籍,大部分是唐诗宋词。翻来覆去,一张小纸片也没找到。 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她从衣柜里的外套中找到一封揉皱的信。 我自知罪孽深重,可稚子无辜。 望念他是你我骨肉,又是你的长子,善待、善待…… 看到这里,惠阿霓脑子轰然一响。回荡的就是两个字“长子、长子”! 上官博彦才是上官家的长子啊! 难道—— 她不敢往深处想,这短短四句话凝结在纸上,娟秀的笔迹,潦草极了。大概是其在危机之中或是情绪高度紧张下的绝笔。 稚子无辜…… 惠阿霓低头,把四句话又念诵一遍。把信纸翻过来又看几次,生怕自己漏掉什么。 现在的上官家没有流落在外的孩子,连这位胶山夫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见这对母子若不是遇到不幸的事情,就是已经烟消云散。 但她忍不住又想,殷蝶香从肖容心处强占云澈为子,会不会博彦也是? 不不不! 惠阿霓猛力地摇头,企图把荒唐的想法从自己的脑海中甩出去。 “你在看什么?待在这里一动不动的!” “没什么。”阿霓把信纸收到袖子里,笑着转身说道:“你怎么来了?” 博彦推开带着霉味的房门,很不高兴地说:“别在里面翻翻找找了,也别再打听过去的事。” “好。”惠阿霓笑着站起来,眉目流转,“你是怕我找到什么?还是你知道什么?啊——你干什么——” 51 意外之人(1) “好。”惠阿霓笑着站起来,眉目流转,“你是怕我找到什么?还是你知道什么?啊——你干什么——” 他像扛麻袋一样把她扛在肩上,把她抱了出去。 “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阿霓害臊地扑打他宽厚的背脊,可只疼了她自己。 “博彦!快放我下来!” 他冷哼一声,走到门外,才把她轻轻放下来。 阿霓嘟哝着,整了整乱了的裙子,“我就是好玩。想知道前因后果。” 博彦不置可否,“好奇心害死猫。有时候知道越少对你越好。” “你是不是真的知道什么?”阿霓突然想起,指着他大叫道:“对了!你小时候来过这里,你一定见过那个女人!对不对?” 博彦双手环胸,说道:“我知道世人都喜欢猎奇,总喜欢把一些惊艳出彩的故事安到我们身上。那天在旅馆的时候,我就发现你一直在向阿嬷打听。其实和父亲有关系的那个女人我也只是从叔伯嘴里偶然知道一二。至于她是在哪里,是死是活。根本就不知道。母亲也从不在我们面前说起。我也觉得这些事不提是最好的,毕竟是长辈的事,过去就过去了。” 阿霓努了努嘴,低声说道:“那——房间里的摇篮、儿童玩具又怎么解释?” “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博彦松了松肩膀,“但是我年幼时,父亲确实是带我来住过几个月,或许是我的也不一定。好奇心害死猫。有时候,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 阿霓冰雪聪明,知道再追查下去对谁都不好。来日方长,不如就先打住。她俏皮地行一个军礼,向他说道:“是。长官!”然后大笑着投到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博彦,你别生气。” 她的撒娇让他哭笑不得,低头抚摸她柔软的头发。“我不生气。” “嗯!”她抬起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他,“博彦,我喜欢这里。以后每年你都要带我来,好不好?只有我们两个人,什么都不做,就听听风、看看雪。” 做上官家的长媳有无穷无尽的责任,一刻也松懈不下来。哪怕偶尔想和他撒个娇也难得找到合适的机会。而在这里,她想怎样就能怎样。她只想做他的小花,被他呵护,被他浇灌。 上官博彦也知道她的辛苦和付出,抚着她的头发柔声应允:“明年开春,我找人把屋后的花园、温泉重新弄好。再请个门房守着,将来你想什么时候过来住都可以。” “真的!”阿霓眼睛发亮,高兴地说:“你要陪我一起来。” “我可不能承诺你,如果我不忙,家里没事,军部——”他大笑,刮刮她皱起的巧嘴,“骗你的,傻瓜!我会来,不管多忙都陪你来。” “一言为定。”她立即转怒为喜,伸出小指,“打个勾勾,勾住你,一辈子不后悔。” 他越发笑得开心,真是小女孩了。不过也配合地伸出小指。 阿霓兴奋地勾住他的小指摇晃,嘴巴大声念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 他被感染,也说:“一百年不变。” ———————— 冬天的胶山,最大的活动当属围山打猎。打到猎物一是为过年准备的年货。围猎热闹,更多是是因为年轻人热衷打猎的刺激。拉上十几个人,带上猎狗,拿上家里的鸟铳、火枪。在山上转悠一天,兔子、狐狸、黄鼠狼少不了,运气好猎到野猪也不稀奇。野猪性格暴烈,尤其公猪尖嘴獠牙,发起狂了,能把人肚子顶穿。 年轻人不怕野猪发狂,就怕野猪不发狂。它越狂他们越兴奋。大家都跃跃欲试,要围山猎猪。 这么有趣的事,怎么少得了上官博彦和惠阿霓的参与! 他们通过旅店老板也加入当地一支猎户队伍,准备同他们一道去胶山围猎。 老板爽快地把自己的火铳借给上官博彦。火铳又叫鸟铳、鸟枪。威力比不上手枪,打猎绰绰有余,而且它声音极大,对动物也是威慑,常能吓破它们的胆子。火铳唯一的缺点是容易走火。擦枪走火、擦枪走火,每年因为此死亡的不下十位。 博彦使惯了枪,火铳摸练一下午,得心应手起来。 惠阿霓找旅店老板娘借一套猎户的小骑装,老板娘小儿子的。狗皮背心儿,皮帽子,绑腿儿,穿上后英姿飒爽,活脱是猎户家的女儿。她自己也觉得稀奇,左摸摸右看看。得意地在旅馆里晃来晃去。玉婆子看见她得意洋洋的傻样,笑着说:“你也会用火铳吗?” 阿霓摇头,笑着问道:“阿嬷,你会吗?” “会啊!”玉婆子伸出枯瘦的手,做出瞄准的姿势,左右开工地说道:“我年轻的时候可是有名的神枪手,上山打野猪,一枪一个,一枪一个——” “砰”地一声,不知谁的火铳走火。 玉婆子大叫一声,立马钻到桌子底下。阿霓愣了一会,反应过来后,哈哈大笑。 “阿嬷、阿嬷!”她拍着桌子,把头伸到桌下,看着捂着耳朵的玉婆子,笑道:“你不是神枪手吗?一枪一头野猪,怎么现在听到枪声还躲到桌子底下?” 天寒地冻,又年节底下,投宿住店的人稀少。这家旅店幸得上官博彦和惠阿霓的叨扰才显得有些活气。博彦出手阔绰,让旅店老板年前小赚一笔,也算过个好年。所以对他们几乎有求必应。 阿霓正穿着猎装在旅馆转悠,没想到,遇到一个熟人——嘉禾。 事儿也巧,上官嘉禾在上海交的良师益友刚巧是胶山人士,许多年未回北方。这次回胶山探亲,嘉禾立即自告奋勇相陪而来。 胶山镇上唯独一家旅店,临近傍晚,嘉禾和他的良师益友投店住宿。赶巧大家正好碰在一起。 开始,嘉禾想都没想过会遇到博彦和阿霓。旅馆老板是无意地说了一句,“先生也姓上官啊?不会也是督军的亲戚吧?好巧,我们这前几天也住了一位上官先生和她的夫人。” 嘉禾吃惊地问:“是吗?老板你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老板嘿嘿地笑着,指了指他身后:“你看,那位就是上官先生的夫人。” 嘉禾回头,足愣了半天才看出眼前一身猎装的女人是惠阿霓。惠阿霓看着他也呆了呆,摘下头上狗皮帽子。露出灿烂的笑容:“呦,嘉禾,好巧。你怎么在这?” “这句话不该我问你吗?”嘉禾笑着走过去,眼睛里的光芒藏都藏不住。按道理,她现在不应该是和大哥在松岛或是在江苑? “你一个人,还是和大哥一起?穿成这样,是准备上山打猎吗?” “哈哈——”惠阿霓不甚淑女地大笑起来。 博彦带着毛茸茸的狗皮帽子从她身后探出头来,“嘉禾,我在这里。” “大、大哥!” 嘉禾被吓呆的样子逗得阿霓越发笑得厉害。 “你们怎么在这里?” “你又怎么在这里?” “我是陪一位朋友返乡。” “我们是来耍的。” 三人相看一眼,大笑一阵。弄得旅馆老板莫名其妙。知道他们是兄弟后,更叹命运的巧合。居然没有安排就在这里相遇。 “说了半日,都忘了介绍——”嘉禾退后一步,把身边的男人引荐到博彦和阿霓眼前,“大哥、大嫂。这位就是我常常提起在上海认识的良师益友——江山海,江先生。江先生,这是我的大哥和大嫂。” “江先生,你好。谢谢你在上海对嘉禾的照顾。”博彦摘下狗皮帽子,礼貌地伸手和江先生握住。 52 意外之人(2) “江先生,你好。谢谢你在上海对嘉禾的照顾。”博彦摘下狗皮帽子,礼貌地伸手和江先生握住。 江山海中等个头,黑色礼帽,金丝眼镜。三件套西装,黑色呢子长风衣,十足上海滩生意人派头。他摘下帽子,向着博彦和阿霓温和地点点头。他的肤色很白,仔细看左边脸上有火烧留下的疤痕,因为时间久远并不狰狞,但和普通的肤色亦还是有明显区别。 容貌的缺陷没有掩盖他的气质,金丝眼镜添的是儒雅斯文,两鬓的白发给人稳重安全之感。他把上官博彦打量一番,唇边绽放淡淡一笑,“虎父无犬子,督军长子果然气宇轩昂。” “江先生过奖。”博彦谦虚地说:“我不过长得像父亲,其实弟弟们都才是青出于蓝。尤其是嘉禾,脑筋特别好,我们都佩服他。”说完,他拍了拍嘉禾的肩膀。 “大哥。”嘉禾被恭维得脸热,这一年他从震旦退学进军部,现在又退出军部,几乎是一事无成。在上官家他已经被边缘化,无论他在上海混得多风生水起,赚再多的钱。上官厉也不放心里。他要的儿子是顶天立地,能扛枪打战的英雄。而不是他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得到父亲的承认,这是嘉禾从小到大的愿望。但现实那么残忍,他不管做什么,父亲总待他冷漠而疏离。 “别站着,大家坐下来说。”阿霓像个尽责的女主人招呼大家就在旅店的方桌前落座,一壶浊酒配小菜,即是一场欢谈。 玉婆子颤巍巍地端来小菜和浊酒,嘉禾忙站起来,接过她手里的托盘,说道:“婆婆,我来吧。” 玉婆子转脸,看见嘉禾后,惊喜地说道:“啊呀,这后生长得可真俊啊!” 阿霓望着嘉禾扑哧笑出来,嘉禾恼得有些脸红。一个大男人,被老婆子夸奖。也没什么值得得意。而且他从不在意在自己的外貌上。 玉婆子颠着小脚,挪到暗处,一边擦拭着桌子,一边仍打量着嘉禾。 四人谈的大部分是一些分开后的境遇和变化,有时说的是胶山风土人物,有时说些时下经济贸易。江先生健谈风趣,虽然年纪足以做博彦和嘉禾的长辈,但他没有任何长辈架子,亦对年轻人幼稚的想法非常宽容。像一位睿智的长者,经常耐心聆听,时而抚掌大笑。 须臾片刻,上官博彦对他留下极好的印象,嘉禾在上海又受他多方照顾,好感里又添一层敬谢之情。他是嘉禾的兄长,有责任代表上官家好好款待、照顾好这位江山海先生。 —————————— 别墅已经打扫干净,就万不能有让嘉禾和江先生住在旅店的道理。博彦不但邀请江山海去别墅做客还请他和参加明日的围山打猎。 相比博彦对江山海的热情,惠阿霓的热情里则保留三分谨慎。世界上不存在无缘无故的好,也不存在无缘无故的恨。十里洋场的销金窟里,谋财害命的人不少,倾囊相授的恐怕还真没有。江山海不为名不为利的帮助嘉禾,光是靠投缘两个字她不相信的。如果江山海有利可图,想通过嘉禾攀上上官家升官发财,惠阿霓或许能安心一些。一个人唯有有所求才能有所怕。可是江山海,要钱有钱,对做官更是毫无兴趣。什么也不要,才更让人胆寒。 江山海对博彦的邀请欣然答应,来到别墅后,他很有兴趣地把别墅从上到下走了个遍。对里面的设计风格赞不绝口。说他,走南闯北这些年,没有见过如此精巧别致的别墅,一草一木皆是景。 体面人的客套话,博彦和嘉禾左耳入右耳就出了。陪笑的惠阿霓过了心。江山海表扬得太过,荒废十几年的别墅即使经过收整,破败之像处处映现。设计也是二十年前的旧款,再别致也失去风采。现在紫禁城皇帝用过的东西都飞入上海豪富之家,江山海又怎么会像土包子一样大开眼界,夸个不停? “江先生是胶山人士,不知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江山海摇了摇头,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实不相瞒,少奶奶,我的家里已经什么人都没有了。” “一个都没有?” 江山海的露出凄伤的表情,眼睛中闪着点点眼泪,“是的。我的家在胶山脚下,夜里大雨,山体垮塌,一家人埋得尸骨都找不到。少时家境不错,父母双亲又只有我一个独子,都我宠得骄纵纨绔。那天,我正好和妻子发生些口角,独自一人晃到镇上,等我听到消息,赶回去的时候……一切都晚了。现在想来也是后悔,当时和妻子争吵只是一小事,如果我不晃荡出来,他们也可能不会死。” 惠阿霓好奇地问:“你是什么事和妻子吵架啊?” “阿霓!”上官博彦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在她耳边说道:“不要戳人痛处。” 江山海释地说道,“没有关系,事情都过去了。当时,是有家丁告诉我,有一个男人在街上向着我妻子多看了几眼。我知道后醋意大发,和她不依不饶地吵起来。不管她怎么说,我都不肯原谅。任性地从家里冲了出去。” 惠阿霓笑道:“江先生的妻子一定美丽非凡。” 江山海点点头,没有否认。 入夜之后,各人归寝休息。博彦坐在床上,皱着眉头,看着胸前的惠阿霓,说道:“你说,江山海有问题?” 他想了一会,马上摇头,“我觉得不会吧。他能有什么问题?你不信他,至少应该相信嘉禾。” “我当然相信嘉禾,只怕是嘉禾也被他蒙蔽。”惠阿霓趴在他胸膛,下巴颏揉着他的肋骨,“江山海,江山海,听名字都觉得怪。” 博彦把头靠到床头的靠枕垫上,抚着妻子背上柔嫩的皮肤。用名字来评价人的好坏,她也算极品。他倒不觉得江山海有什么歪心,因为和他谈话时感受不到一丝邪气。而且江山海对嘉禾讲的话句句从实处出发,像谆谆教诲的长辈。 “嘉禾不笨,江山海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会不懂分辨?骗人者只能一时,狐狸尾巴总有露出来的那一天。” “我只是提醒你,最好能去查一查他的底细。江山海应该是个假——啊——好痛!你干嘛?”惠阿霓直起身体,揉着被捏痛的腰侧肌肉,鼓起腮帮子瞪着眼前的始作俑者。 ”他是嘉禾的朋友,要查也该嘉禾提出。况且,如果被嘉禾发现我们查他朋友,江山海真意图不纯我们还能自圆其说,若没恶意,我们该怎么向嘉禾解释?” 博彦深知嘉禾的性子,敏感又内向,如果这么做了,只怕永远都不会原谅。 “嘉禾可是你的弟弟,他和一个外人走得这么近,你不担心?” “也不能说不担心。”博彦把手枕在脑后,他明白嘉禾的不甘心。作为上官家最被父亲忽视的儿子,他对父爱的渴望有多强烈,博彦是最清楚的。 嘉禾和江山海一见如故,也正是内心缺失的父爱在作祟,难得有一个对他好。 “我想江山海可能不是好人,但也不是坏人。就算有私心,只要不伤害嘉禾,我也会容忍。” “你心还真宽。” 阿霓嘟哝着叹气,翻身躺到他的身侧。看他俊美的侧颜,忍不住又爬起来亲他薄薄嘴唇,吻到动火。他再次把她扣在身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将她柔美的身体尽收眼底,把玩她的柔软,“馋猫,又饿了吗?” 她把脸埋进床单咕噜噜笑着,修长的双腿绕上他的腰,“喵,馋猫早饿了。” 53 压抑的爱,越克制越澎湃(1) 月朗星稀的冬夜,胶山镇浸在一片漆黑的沉默中。圆月之下,群山深处传来狼王悠远的长啸。江山海站在别墅最高处,眼望远处山群。心绪怅惘,恨不能将身边栏杆拍遍。真没想到,二十年后故地重游,居然和仇人之子共处一室。 上官厉啊,上官厉,没想到吧,你也有今天! “江叔叔,这么晚还不睡吗?” 江山海重重拍了一下栏杆,回头向着身后的嘉禾,道:“嘉禾,你现在还不相信我的话吗?还叫我叔叔?” 嘉禾抿了抿唇,侧过头避开他的目光,“你说的话那么离奇,谁也不会轻易就相信。我在上官家生活二十余年,上官厉纵然不喜欢我,但怎么可能是害我母亲、害我家人的仇人?你凭空出现就让我认你——” 于情于理,他实在接受不了上官厉不是他爸爸的这个事实。 “他待你不错?什么叫不错!你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江山海痛心地狂喊道:“嘉禾,你看看眼下的地!三十年前,它姓魏不姓上官、这是我的家。我在这里长大,在这里迎娶你母亲进门。卡Kа酷Ku尐裞網我也有父、有母、有妻、有弟……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只因为上官厉在无意间见到你母亲,那个淫棍因为觊觎你母亲的美色,纠集一群暴徒在除夕之夜把我们家洗劫一空。他不但掳走你母亲,还大开杀戒,肖家六十余口全部罹难。”他越说越激动,鼻翼煽动,脸上的疤痕蓬隆鼓胀,像随时会撑破皮肤迸射出来,“我九死一生,从阎王殿里爬回来,老天爷留我这条命就是要我回来报仇!我烧了自己的脸,就是要让他认不出我!”说到这里,他阴沉地看着嘉禾的眉眼,眼睛中闪动着泪花,“谁也没认出我,只有你母亲……她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我来。所以才有了你。嘉禾,嘉禾……这是老天爷的安排……你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你的出生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一定是这样,一定是!” 江山海拉住嘉禾的手,他的脸在月光下扭曲。 嘉禾把他的手从胳膊上拨下来,若有点不耐烦地说道:“江叔叔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都是一些陈年旧事。而且母亲从没有和我说过这些……” “陈年旧事?”江山海失去理智地咆哮,想到屋里的博彦和阿霓又只能狠狠抓住嘉禾的衣领咬牙切齿又不得不压低声音,“流在地下的血还没有干透,你这样讲对得起他们吗?我们一路问来,胶山镇上的人都没有忘记那件惨案!死去的他们都是你的亲人,真正的血亲!你现在是认贼作父、认贼作父!” “够了!”嘉禾被他逼得喘不过气来,奋力拨开江山海干瘦的手,他靠在栏杆上痛苦地说道:“我真是要疯了!自从你跟我讲了这些后,我没有一天过得安宁!我不想再提,不想知道这些事情……他是我父亲,待我再不好,也把我养育长大。他给了我一个家,我不愿去恨他……更不能去杀他……还有妈妈,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她一定不希望我知道。” 夜风冰冷,嘉禾的脸都吹木。他的心也冷,眼里的泪凝在睫毛上。如果江山海说的是真的,他的存在就是个笑话,他渴望不是,又没有勇气去向上官厉或者是肖容心求证。他太懦弱,甚至不敢去想。上官厉对他对母亲的冷落都在江山海的话里找到了原因。因为他不是他的亲儿子,因为他是母亲背叛下的孽子。是不是每一次上官厉看见他的时候都会想起不愉快的过去,所以才一直冷落他,疏远他,不喜欢他! 江山海气得发颤,抖着手指着嘉禾,面目狰狞地说道:“好……好——我们肖家没你这个孬种。你不去我去。先杀了上官厉的杂种儿子和儿媳再说!” 他不再理会嘉禾,径直飞奔下楼。 “你要干什么?”嘉禾回过神来,想到楼下大厅放着明天准备围猎的鸟铳,暗暗道一声:“不好。卡Kа酷Ku尐裞網”提步马上去追。 果然和他预料的一样,江山海就是冲着鸟铳去的。 他提起鸟铳,满腹恨然地装上火药。 嘉禾冷汗淋漓,一把揪住鸟铳,大喝:“不行。” “为什么不行?”江山海冷笑,“这叫做父债子偿。反正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里,杀了扔到山里喂狼,干干净净!三十年前老子在这里种下的恶,果报在儿子头上也是老天有眼!哈哈——哈哈——” “不行!”嘉禾挡在他面前半步不让,“江山海,即使上官家对不起你,阿霓没有对不起你,我不准你伤害她!” 江山海盯着嘉禾看了一会,声音越发阴冷,“你舍不得她,还是你爱她?” “不是这个意思!”嘉禾火了。阿霓是他心里最隐秘、最深处的秘密,他不想和任何人分享。何况,江山海的语气是如此的轻蔑。 “既然什么都没有,那你就滚开。”江山海趁他不防,就着鸟铳就势一甩。他掀开嘉禾,大步流星往楼上博彦的卧房走去。 “你不可以去!”嘉禾焦急地从身后抱住江山海的腰,把他拖在楼梯上。江山海踉跄着摔下来,嘉禾赶快伸手想去抓鸟铳。江山海明白他的意图后怒火攻心,操起鸟铳的底座向后重击嘉禾的腹部。 “愚蠢至极的蠢货,枉费我的期许——”他下手极狠,嘉禾只感到小腹一阵巨痛。他咬着牙仍不放手,固执地还要去抢夺鸟铳。一个争、一个夺、都不退让,也不知谁碰动扣门,鸟铳发出巨大声响。 “嘭!”地一声。 惠阿霓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还来不及尖叫,只感到楼板震动一下,一楼大厅发出轰隆隆的巨响。第二次的声音明显比第一次沉闷而持久,伴随滴滴铛铛水晶砸地的回音。 怎么回事? 大半夜的发生了什么? 博彦和阿霓飞速穿好衣服出来,只见一楼大厅里满地皆是打碎的水晶碎片,玻璃珠子到处乱滚。 惠阿霓抬头一看,房顶的水晶灯不见了。再看一楼楼梯处站着的两人,江山海手里紧紧握着鸟铳,看着她和博彦的眼神杀气腾腾,像高岗上的一匹野狼。嘉禾站在他的身后,脸色发白,神色恐惧。 “嘉禾——”阿霓大叫一声,正准备迈步下楼,却被博彦一把拉到他的身后,“急什么?小心脚底。” 博彦沉着心一步步地走下楼来,背上的汗毛根根竖起。他对江山海,笑道:“江先生急什么,明天才去打猎,今晚上就练上了?枪法不错,哈哈——”他指指光秃秃的天花板,正巧打在水晶灯的主杆上,“这么精妙的枪法,连我这个军人也自愧不如。” 江山海干笑两声,喉咙里发出吞咽口水的咕噜声,握在鸟铳的手掌骨节发白。 阿霓跟在博彦身后,眼睛里满满都是焦色。 嘉禾紧紧拉着江山海的手肘,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央求,道:“拜托你了。不管你是谁……”他注视着江山海的眼睛,声音低哑:“要你伤害阿霓,不管你是谁,你就是我的仇人!” 54 压抑的爱,越克制越澎湃(2) 嘉禾紧紧拉着江山海的手肘,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央求,道:“拜托你了。卡Kа酷Ku尐裞網<a href="http://www.biquge." target="_blank">www.biquge.</a>不管你是谁……”他注视着江山海的眼睛,声音低哑:“要你伤害阿霓,不管你是谁,你就是我的仇人!” 嘉禾说完,把头一低,扭头站到江山海前面,用身体挡住他手里乌洞洞的鸟铳枪口,“对不起,大哥。吓到你们了。刚才我和江先生就是好玩,没想到鸟铳走火,打落了吊灯。” 嘉禾晾明态度,今夜是绝不会站在江山海这边。 江山海失望至极,但也恢复些许理智。他把手里的鸟铳收回来,放到墙边。接着嘉禾的话对楼上的两位道:“实在抱歉,希望你们能原谅我这个老人一时失手。”他特别扬高声音,弯下腰鞠一长躬,“上官夫人,对不起,打烂你心爱的水晶灯。” 他这故意做腔调的样子让嘉禾十分难堪。 阿霓笑道:“江先生快不要自责了。一盏灯罢了。不幸中大幸,人没事就好。” “是的。我以前有个兄弟也是火铳走火,打烂了肚子……”博彦关怀甚殷地拍了拍嘉禾的肩,“嘉禾,我看你也吓得够呛,大家没事,就快回房休息去吧。明早再清理就是。” “是啊,嘉禾。你脸色好难看。有没有伤到哪儿?” 面对惠阿霓殷切的关心,嘉禾又羞又懊恼,根本不敢看她的脸,低头虚应几句。 “江先生,你没事吧?” “谢谢夫人关心,我没事。”江山海看着惠阿霓,别有深意地说道:“我这一生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好几次死里逃生,子弹擦着脑门过去。这算什么?哈哈……”他大笑着迈步回房。 罪魁祸首大摇大摆回房去了,留下惠阿霓、博彦和嘉禾。一地的玻璃水晶渣子像打破的星辰,既明亮又闪耀。嘉禾始终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 “嘉禾,你没事吧?”阿霓忍不住想伸手握一握他的胳膊。 他偏过身避了过去,“大哥,大嫂,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回房去了。” “好,你回去休息。”博彦通情达理地说:“火铳走火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谢谢大哥。” 望着嘉禾的背影,阿霓心里突然有点怅然若失。曾经的嘉禾可不是这样,他待她总如春天一般温柔。今天却让她感到一丝冬日的寒意。 ———————— 不知道是不是被鸟铳走火的事影响到,第二天,嘉禾称病不舒服,不能参加上山围猎。 嘉禾不去,博彦也就不肯带惠阿霓去。围猎危险,他本来就不愿带她去,现在更有了借口,要留人照顾嘉禾。虽然彭氏夫妇也可以,但老夫妻耳朵背得很,昨晚火铳走火都没有听见。怎么能指望他们照顾嘉禾? “江先生在家,他可以照顾嘉禾。”阿霓的嘴巴嘟得老长,心里直可惜着。 “江先生是客人,怎么能劳累他?要不我也不去——”博彦边说边解下猎装。 “好了、好了——我说着玩的。”惠阿霓忙抓住他的手,嘻嘻笑着帮他把腰带重新系好。“你放心。你不说我也会在家好好照顾嘉禾。别忘了上山打只东北虎给我做王椅,呵呵……”她心里有一点点失望,嘴里却还一些俏皮话哄他开心。 博彦刮了刮她的琼鼻,幽默地说:“保证完成任务。” “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目送博彦威风凛凛和一大帮人走得再看不见,惠阿霓才回到别墅。几个妇女正在大厅打扫掉落地水晶,她们小心翼翼地吧水晶捡起来,讨好地看着阿霓说道:“夫人,这些水晶还要不要?” “不要了,你们拿回去给孩子玩吧。注意不要割到他们的手。” “谢谢,谢谢。”妇女们不停道谢。 阿霓想起自己还没吃早饭,便转到厨房,想找东西填饱肚子。一进厨房,她就看见江山海在炉火前出神看着瓦罐中“噗噗”响的鸡汤发呆。 “江先生,你这在这干嘛?” “我在熬,熬鸡汤。” “这些事情可以让彭伯伯做,实在不行让旅馆老板送一份鸡汤过来也不难。” “我还是想自己熬。”江山海的表情微微有些尴尬。 惠阿霓凑近前一闻,鸡汤的鲜香味扑面而来。她贪心地又靠近几步,口腔里唾液直流。 真怨不得她嘴馋,在胶山这几天,嘴巴里淡得要出鸟来。彭伯伯的厨艺糟糕,旅馆里的伙食也不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穷乡僻壤之地没有什么可吃的好东西。 她实在靠得太近,江山海不得已退开一点,没话找话说道:“昨晚上打坏了的水晶灯……我回上海订一盏新的送过来。” “不用,不用。江先生太客气。”惠阿霓大方笑道:“二十年前的老灯早该换了。而且上海订来多麻烦,又怕磕又怕碰的。江先生有心帮我推荐几支好股票,不比十盏灯更好。” 江山海眉头舒展,配合着笑起来,“原来上官夫人也买股票啊?” “我纯粹赶时髦,闹着玩。不过,嘉禾却告诉我说起先生神通,股票买哪支涨哪支。” “我不过运气比别人好一点点。”江山海谦虚地摇头,一边伸手打开炖锅盖子,拿过白瓷碗舀了一勺鸡汤。看他就是不下厨房煮饭烧菜的人,笨手笨脚。鸡汤倒熬得香气四溢,勾得阿霓伸长脖子。 “上官夫人,要不尝一点,别嫌弃,我第一次下厨。” “这……不好吧。”惠阿霓眼睛望着黄色醇厚的鸡汤,笑着假意推辞。她不是没喝过鸡汤,龙肉也吃过。只是这几天在胶山住着,旅店里供应的菜色实在……小菜比江山海还老,猪、羊、鸡、牛肉做出来都不好吃。江山海熬的这锅鸡汤把她肚子里的馋虫全勾出来了。 她想吃又不好意思的模样倒引得江山海轻笑,把瓷碗递到她手里,“不要不好意思,女孩子本来就比男孩不耐饿。这碗汤就当赔你的水晶灯。” “那我就更不敢喝了。”阿霓笑着接过瓷碗一饮而尽,喝完后还恋恋不舍捧着瓷碗叹息着赞道:“真好喝。” ————————— “没想到江山海还会熬鸡汤,他还说是第一次下厨。为什么第一次下厨就能熬得这么好喝?为什么我就不能——”惠阿霓一边看嘉禾喝汤一边托着腮不停地喃喃。 嘉禾听着她的话口里的鸡汤差点全喷出来,他连忙把手里的碗放到床头柜上,问:“这不是你熬的吗?” “当然不是。”阿霓头摇得如拨浪鼓,“我熬的汤你敢喝?” “为什么不敢?”嘉禾生气地说:“不管再难喝,我也全喝光。” “哈哈,哈哈哈……”惠阿霓笑得前俯后仰,伸手摸乱嘉禾的头发,“小子,我还没熬汤就说我做得难吃?小心我打你内伤喔!”她抡起拳头做出凑人的凶狠表情,接着又笑,“江山海有做厨师的天赋,鸡汤我也喝了,味道不输大厨师。” “什么?你也喝了!”嘉禾激动地要从床上站起来,不幸扯动昨夜被江山海击伤的腹部肌肉,呻吟着又躺回床上。 “喂,你干嘛?我只喝了一点点……”阿霓看嘉禾激动又痛苦的样子,忙扶他躺好。 “你真喝了?”嘉禾不安心地问。 “嗯。”阿霓点头,数道:“喝了两碗汤,一个鸡腿,两个鸡翅,十几块鸡肉。”她眨着大眼睛问:“怎么,有问题吗?” 问题,当然是有! 她吃的应该是半只鸡才对! 嘉禾眼珠都鼓出来,望着她说不得、问不得。他怎么能说他怕江山海会对她—— 唉! 他痛苦地干脆扭身朝里睡下。他不是生阿霓的气,他是气自己。 “嘉禾,嘉禾!” 嘉禾沉默着就是不看她,阿霓从他身后凑近耳边,小声说:“别生气,好不好?回家我赔你一百个鸡腿。” 他仍是没动,他的心事何人知? 55 压抑的爱,越克制越澎湃(3) 他仍是没动,他的心事何人知? 如果能和眼前人在一起,他不要什么鸡腿,宁可一辈子再不吃鸡。 “阿霓!”他忽然转过身来,一个用力太猛,和凑近的她来个四眼相对,距离近得只有寸许。 阿霓眨眨眼睛,红晕蹴飞双颊,猛地向后退坐椅子上。她把眼睛转向窗外,不安地把了把自己的头发。一直以来,她都把嘉禾当做弟弟、当做朋友。而现在,她才意识到嘉禾也像博彦一样是一个充满魅力的成年男子,他也有让人心跳加速的魔力。 他看着她羞涩的表情,心潮澎湃起伏。动心是两个人相对的感应,虽然只有短短一霎那,她也极力想要掩饰过去。旦他也欣慰,对于他的感情,她不是无动于衷。 两人长久的沉默着,房间中的空气也变得稀薄。闷来很久,嘉禾突然说道:“阿霓,我想离开松岛。” “是回上海吗?” 他摇头,“不单单是去上海。我想彻底离开。” “还回来吗?”阿霓着急地问。 他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心底的话:“如果可能……我想带走母亲和云澈。我想带他们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最好连姓氏也改掉。” “云澈的事你也晓得?”阿霓惊叫,再想想肖容心看云澈时悲戚的眼神,藏都藏不住的关心,忧心忡忡地问道:“云澈的事情,是谁告诉你的?” “是母亲自己。” 果然不错。卡Kа酷Ku尐裞網 嘉禾狠狠捶打一下床板,愤然地说:“他根本不配做一个父亲,怎么能从母亲身边夺走云澈?夺走云澈不够,他又夺走宜鸢!让我们骨肉分离,四分五裂!” 云澈这件事如果是真的确实无理,阿霓也不好为家翁和家姑开脱。可宜鸢的事情,就怨不得家翁。如果袁克栋看中的是长房三姐妹中的任何一个,家翁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女人嫁过去。 “家翁毕竟是你的父亲,他也许也有不得已的情由——” “他根本没有情由,他就是自私!母亲跟着他受尽委屈,我身为儿子眼见她受苦,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过。从小我就告诉自己要努力、要争气。可不管我多努力,成绩多好,他喜欢看重的永远只有博彦。什么都是要把最好的给他。读书给他请最好的老师,进最好的学校,入伍为他铺平道路,连娶妻也是最好的。”嘉禾眼眶泛红,终于把多年挤压的心酸倾泻而出。 面对他灼灼燃烧的眼睛,阿霓涨红脸,手指不安地绞着裙摆,“快、快别乱说,我算什么……天底下比我好的女孩多得不得了……以后你的妻子一定比我更好。” 他看着她,眼睛中要滴出血来,“我不要比你更好的,我要和你一样的,一模一样。” 这是表白吗? 阿霓的心快要停止跳动,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紧张过。脑子停摆,舌头打结。晕晕乎乎地说道:“嘉禾,我——永远都是你的大嫂。” 说完着句话,她垂下头去,不忍心看他伤心的眼。 对不起,嘉禾。卡Kа酷Ku尐裞網她喜欢的人是博彦,虽然对他,她也有喜欢的情分。但那不是爱情,是怜悯、是同情,是因为他是博彦的弟弟而催生出来的亲切。 她分得清楚,世界上唯有她的丈夫博彦是她终身依靠和必须同生共死的人。他们的命运连在一起,说难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说好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嘉禾颓然,明明知道会被无情拒绝,却不死心,“阿霓,我和博彦生活了二十几年。太了解他的性情,他自大狂妄。身边又美女如云,他对感情并不专一。我真的很担心你,不要行到山穷水尽才想后手。你和我一起走吧,我会——” “一生一世对你好”的诺言还未出口,嘉禾的脸颊上就挨了不重不轻的一记耳光。 惠阿霓气得发抖,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一字一顿铿锵有力的说道:“这些话我就当你发神经胡说八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博彦负我就负我,我、我心甘情愿也无怨无悔。” 说完,气呼呼地跑了出去。 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惠阿霓和博彦的爱情正在最甜蜜的时候,怎么听得进不好的话,嘉禾苦口婆心说再多也无异对牛弹琴。 嘉禾的房门洞开着,房门因为疾力左右摇摆。 激动的惠阿霓跑出去的时候并没有发现阴厉的江山海正站在门外。 江山海走进来看着嘉禾,嘉禾颓废地坐在床上,苍白的脸上留着一个红巴掌印。他恶狠狠地说道:“去把她抢过来。上官厉抢走我的夫人,你也能抢走他儿子的。” 嘉禾看着他,轻蔑一笑:“我和你不一样,我要阿霓幸福,不是要她成为像我母亲那样的人。卡Kа酷Ku尐裞網” “愚蠢、愚蠢!”江山海失控地揪起嘉禾的衣领大喊起来,“你怎么一点不懂、一点不懂!爱她就把她抢过来、抢过来!” “是你愚蠢又不懂!”嘉禾愤力拨开他的手,指着自己的心,发誓般地说:“江山海,我会做的!我会要阿霓——心甘情愿走向我!” 他的目光闪闪,隐隐有光,是泪水在闪烁。 江山海被他目光中的坚定震慑住,顿时像被人戳破的气球,无力的垂下手。 “嘉禾,人的心是最不可捉摸的东西,不可捉摸……” —————————— 跑回房间的惠阿霓胆战心惊,咬着手指头走来走去。为嘉禾的表白感到惶惶不安,简直快要疯了,觉得自己比猪还迟钝。 他送自己香云纱、珍珠项链还有每次的靠近……连秋冉都觉察出不同,她还一点没往心里去。也难怪她,心思儿全在博彦身上,完全没有想过嘉禾会对她产生不该有的感情。 她捂住脸,想以后该怎么面对嘉禾。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万一博彦或是家人知道又该怎么看她?非把她浸猪笼不可。 如果快刀斩乱麻,对嘉禾冷面冷脸,断了来往。她心里又舍不得。可想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还像以前,他们都做不到。躲在屋里想了几个时辰,直到日暮西斜,博彦带着围猎的战利品回来,阿霓才走出房间。 博彦是天生猎手,野兔、狐狸、獐子打了不少,最值得大说特说的,是和大家齐心协力活捉了一头小野猪回来。 他手舞足蹈,开心的描叙在山上围猎的情形。 “围猎真是刺激,你们不知道野猪有多野!又黑又壮,从陷阱里抓出来还能横冲直撞一连推翻了好几个人,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它按住。” “今晚可有野猪肉吃啰。”江山海问。 “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猎户们说,难得猎到这么精壮的野猪,要留下来做种猪,关到猪圈里去了。” “啊——可惜、可惜,吃不到新鲜的野猪。” 博彦笑着说道:“江先生别愁,野兔、獐子肉也很鲜。狐狸皮剥了做条好围脖送给你冬天御寒。” “哈哈,有心,有心。” 嘉禾和阿霓均心事重重,端坐一旁异常安静的听博彦和江山海的一问一答。他们的心还绕在今日发生的事上,嘉禾担心阿霓会再不理他,阿霓则没有想清楚该怎么面对博彦,两人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晚餐时,面对一桌新鲜野味,一无所知的博彦吃得酣畅。江山海在一旁陪饮说笑,惠阿霓如同嚼蜡,嘉禾心不在焉喝着闷酒。 每喝一杯,嘉禾就抬头看一眼餐桌对面的阿霓,反复几次。阿霓更加坐立不安,心情难平。就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宴她也没心情吃下去,敷衍几句后匆匆回房。 阿霓一走,嘉禾顿感索然。呆坐片刻,同样借口身体不适离开,留下江山海和博彦继续。 上官嘉禾身体飘飘浮浮,像踩在棉花上。明知道她不喜欢,还是忍不住走到她的房门前。 “咚咚咚。”他闭着眼睛把头靠在木门上,额头上传来的的冰冷刚好能为他发热的头脑降温。他只想可以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阿霓——” “嘉禾?” 惠阿霓站在房间里,望着房门,百转千回。还没来得及说话,嘉禾在门外说道:“阿霓,对不起。有些话我应该闷在心里一辈子不说出来。你,你不要心里有负担……我会……会管好我自己。不让你难做。” 他的话梗得人心酸。柔软的嘉禾、可怜的嘉禾,让人心动又心碎的嘉禾。他用爱情在阿霓心里埋下根刺,无论何时何地,她只要想起就会心痛。 把博彦和嘉禾放到她心房的天平上称,嘉禾的份量仅轻那么一点点。如果阿霓真是早一步认识嘉禾,或者一开始她嫁的人就是嘉禾,现在她死心塌地爱的人又该是哪个呢? 阿霓也分不清。 命运的事情说不清,早早晚晚,寻寻觅觅,早一分钟迟一时辰,结局就大为不同。 没有人做错什么,他们之间也不需要道歉。把感情深埋在心底,大家依然还是朋友、还是兄弟。如果执迷不悔,那么她绝不会姑息。 阿霓决心和他把话说透,她是最要干净利落,受不得藏藏躲躲的人。 “嘉——”惠阿霓猛地把房门打开,吓得赶紧捂住嘴巴。门外面站着的哪里是上官嘉禾,而是七分醉意的上官博彦,正眯着眼睛打量着她。 56 宜室的小诡计 “嘉——”惠阿霓猛地把房门打开,吓得赶紧捂住嘴巴。卡Kа酷Ku尐裞網门外面站着的哪里是上官嘉禾,而是七分醉意的上官博彦,正眯着眼睛打量着她。 “你……”阿霓咽了咽口水,捂住心口,嗔怒地道:“你什么时候上来的,不声不响差点被你吓死。” “呵呵——”博彦迷迷糊糊,邪气地笑着,俯身搂住佳人,提抱着她的臀部让她玲珑的曲线紧紧贴住自己的敏感部位,“吓死了你,我可舍不得。” 惠阿霓脸红得想要尖叫,想躲闪却被抱得更紧。她的小手捶着他的肩轻嚷道:“要死,还不快放开我,万一有人——” “你的意思是不是只要没人就可以为……”他色迷迷地咬住眼前聒噪的红唇,一边吻一边抱着她进到屋里。脚背往后一撩用力关上房门,两人相拥着扑倒在柔软的大床上。 他眯着眼,看她娇美的模样,一下一下地轻啄。 惠阿霓被他吻得痒兮兮的,他的舌头像有魔力,吸走她所有的不安。所有的一切,嘉禾也好,胶山也好,都从她的脑海中消失殆尽。 她能感受到的,就是眼前这个男人。他于她的唇齿间留下的依恋。 “博彦、博彦……”她闭上眼睛一遍一遍轻轻呼唤情郎的名字,唯愿此刻静好能天长地久。卡Kа酷Ku尐裞網 ———————— 阿霓和上官博彦胶山待足七八天,在依依不舍也到了分别的时候。 博彦和阿霓先回松岛,嘉禾还需推后两天。 离开前,嘉禾找到博彦,慎重地向他请求,“大哥,我和江叔叔来郊山的事情请不要告诉父亲。” “为什么?”博彦惊讶地问。 嘉禾的眉头不自觉地皱紧,“我不想和他解释。你知道,他对我的事情一贯都是反对。” “嘉禾,父亲是关心你的。如果——” “大哥,适当的时候我会同父亲讲。但是现在我还不想让他知道。” 博彦思索一会,点点头,“好吧,你也成年了。我会尊重你的选择。父亲那里我可以不说,但是江山海这个人,你要留一点心眼。阿霓觉得他接近你目的不纯。” 嘉禾脸色瞬间变如雪白,呆呆地问道:“大嫂真实这么说?” 博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是啊。卡Kа酷Ku尐裞網阿霓很担心你,还一个劲地嚷着要我去查查江山海的底细。不过,我没有答应。我觉得你有自己的判断,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不好,人的心是可以感受出来的。” 博彦带着阿霓回松岛了,嘉禾继续在胶山还住两日。江山海收拾行李,准备返回上海。临走前,他又下厨为嘉禾做了许多菜。 饭桌上,他絮絮叨叨给嘉禾讲了许多人生的道理和做人的原则。只字未提要报仇的事。他们说得很多,喝得很多,吃得很少。 “江叔叔,祝你一路平安。”不甚酒力的嘉禾今晚也喝了不少,双颊染红,醉态可掬。 江山海拿起酒杯和他碰杯,然后一饮而下。油腻腻的头发搭在他的布满烧疤的脑门上,江山海絮絮地碎嘴,道:“嘉……禾,过完年……你还会……回上海吧?” 嘉禾愣了一下,从他不确定又讨好的语气中听到一位无亲无故老人心底的脆弱。他低下头,猛地擦了擦眼角。博彦说得没错,一个人对自己好不好,自己的心最清楚。他的父亲对他不好,从未对他温言软语过,更不可能为他下厨。 “江叔叔,你放心!我会回上海的!”松岛除了阿霓、母亲和云澈,并没有可以供他留恋的人。如果不是为了他们,他早就不想再回去。 听到他的话后,江山海高兴地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卡Kа酷Ku尐裞網 —————————— 不和嘉禾同行回家,反而使阿霓放下心来。她已经明白嘉禾的感情,还真有点害怕面对他。 回到松岛,一切如常。上官厉对他们擅自行为并未多说什么,殷蝶香也是包容为多。能遇到这样通情达理的家翁和家姑,惠阿霓觉得自己真是三生有幸。 旅行是夫妻增进感情的捷径,胶山一游,博彦和阿霓感情甚洽,走到哪里都是公不离婆,称不离坨。从心理上他们已经相互把对方当成精神伴侣,不再单单是法律上的丈夫和妻子,责任外亦加上情感的砝码。这是所有因为利益结合夫妻最好的结局,相互敬爱、相互扶持、先结婚再恋爱。看到他们情热,上官厉和殷蝶香是乐在心里。 博彦和阿霓之间看上去很好,其实也有隐忧。那就是谁都看出来,阿霓比博彦陷得深,爱博彦爱得比博彦爱她更深。 夫妻之间如果没有感情,婚姻会像小船没有浆。但如果一方的感情太浓烈,另一个不能与之匹配的话。就如两个划船的人,一人拿着浆,一人拿着撸。划船时,各用各的工具,小船就会在水面打转。厉害时甚至翻腾起来,乃至沉入水底。 博彦和阿霓之间也面临这这样的问题,好在如果没有大事发生,危机还不明显。 年关将近,忙着筹备过年。惠阿霓要忙的事情越来越多,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半用。每天沾上枕头就想睡觉,和博彦碎嘴的机会都没有,吵架就更不可能。所以,从胶山回来,他们比之前的矛盾少了许多,发脾气争吵也少。 自从七月舞会后,宜室和王靖荛的儿子王焕之就来往颇密,两人一起喝咖啡、看电影。还相约考学去日本留学。 大家看在眼里,这不就是处男女朋友吗? 其实在殷蝶香和意的女婿人选之中,王焕之并不算最出众的之一。尤其是他的出身,乃是硬伤。王焕之的母亲不但出身极低,而且还是…… 虽然现代社会笑贫不笑娼,侯门大户纳妓从良也不在少数。不过,有个这等低贱的亲戚,真让人心里不爽。 宜室又不是没有人追求,她性格温婉,秀外慧中,多得是名门公子邀约。羊城大银行家俞盛伦的长孙俞永飞就是其中的翘楚,不仅名牌大学毕业,而且相貌英俊。横比竖比不知比王焕之好了不知多少,对宜室甚为殷勤,却始终不能撼动佳人芳心。每次上门都吃宜室的闭门羹。 上官宜室不要好瓜偏挑劣枣的行为,连阿霓都看不懂。 “嫂嫂,俞永飞虽然是好,但他那个人轻浮异常,我实在对他没有好感。”宜室低着头,满脸绯红,一脸的小女孩的娇态,“焕之就不同,他为人沉着,朴实,又不花心。” 阿霓恍然,原来宜室老实人做扎实事,早把一颗芳心暗许给了王焕之。想一想,宜画曾说过的话,阿霓笑着在宜室耳边悄悄问:“你老实告诉大嫂,你和王焕之是不是一开始就在恋爱了!” 宜室羞得满脸通红,捂着脸,什么都不肯说。 殷蝶香本来还有些介怀,博彦却说:“焕之不错,有智谋又有武功,算得上是能文能武,同辈人里少有能超越他的。再说,英雄不问出处。他本身有本事就可以了,何必去看他的妈妈是谁?再说,宜室是嫁给他,又不是嫁给他妈妈!” 知道儿子在和上官家的三小姐恋爱,王靖荛自然是开心不已,亲自领着王焕之上门拜访上官厉。 上官厉和王焕之清谈几句,发现这个孩子真如博彦所说,气度非凡,不卑不亢,十个好苗子。当即把婚事默许下来。 如此之下,殷蝶香也从不同意到不得不同意。 其实想一想,宜室与其嫁到羊城俞家做逆来顺受的小媳妇还不如就嫁到各方面都逊于上官家的王家,王靖荛也算上官厉拜把子的兄弟,彼此间也算知根知底。 宜室的婚事得偿所愿,阿霓颇为她高兴,也为自己的安排沾沾自喜。 57 意气生嫌隙 宜室的婚事有了着落,现在轮到像朵海棠花一样漂亮的宜画身上。卡Kа酷Ku尐裞網宜画貌美倾城,舞会之上吸引众多男生的目光,仰慕者几乎踏平上官家的门楣。只是宜画喜神未动,看谁都是兴趣缺缺。殷蝶香看她反正年龄不大,时间有的是,可以慢慢挑拣。 两位小姑初入社交,一位在恋爱初期,一位在物色良君,又都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外界一丝一毫的波动都会激起她们内心的惊涛骇浪。 闲暇时刻,她们最爱来找阿霓聊天,三个女人常常一聊就是深夜。 妯娌感情融洽,博彦心里高兴,但妹妹们霸占住阿霓本来为数不多的空闲时间,留给他的就几乎了了。有时,夫妻亲热一回都要见缝插针,速战速决。 阿霓忙碌,博彦却很闲。他闲得无聊,每天就是辗转在各家听戏会友。 最近春晖班从上海请来名角素怜怜,曲美人甜,《白蛇传》唱得荡气回肠,一票难求。大家趋之若鹜,各府的弟子都为能一亲佳人芳泽打破了头。再加上年节底下,远游的孩子们都回来了。博彦赴过几回宴后,原来因为读书疏远的朋友又都重新活络起来。上官家的电话从早到晚没消停过,找的都是博彦少爷。 博彦为人豪爽,朋友的朋友都是朋友,应酬甚多。每天七八个饭局,早出晚归难免冷落娇妻。 阿霓开始还能忍,慢慢的也不耐烦起来,对他的朋友微词颇多。言称都是“带坏人的猪朋狗友”。话传出去,朋友们也不乐意,凭什么说是他们带坏博彦,他们还说是博彦待坏了他们。渐渐的外间人都传博彦的夫人是醋坛子,博彦是“气管炎”。 博彦年少,爱面子,妻管严的外号坚决不认。在朋友面前绝不能丢了份。为着这个,有时候能不去赴的约,他还偏要去。能早些回的饭局,他偏不早些回来。 阿霓被气恼了,他又来哄一哄,两个人吵吵闹闹,闹闹吵吵。蜜里调油的恩爱有,恨之入骨的争吵也有。 年轻人都爱闹,大家看阿霓如此心小气大,越发故意每每把博彦留住,就是要捉弄他,让他回去和妻子不得安生。 这不,说好只是吃饭,结果拖到午夜还不放他回去。 “不行、不行。最后一杯,真不能再喝——” “这么不给面子!以前千杯不醉的大少爷居然会说不行?” “就是,急着回去干嘛?” “将来要看一辈子的黄脸婆,还怕看不腻?” “哈哈——哈哈——” 博彦无奈,他才说一句。卡Kа酷Ku尐裞網就被这些狐朋狗友抢白一大堆。真要是走了,明儿不知把他传得多懦弱。 “行行行,怕了你们。” 输人不输势,他重新坐下。大家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又给他灌酒。 “上官少爷,请再喝一杯。”陪局的美人粉团玉琢,大大方方坐到博彦腿上,搂着他的脖子要喝交杯酒。 她的手像丝萝,绵绵软软扯不下来。博彦被缠得心有些慌。 “喝——喝——” 大家起哄闹着,把酒泼到他们身上。博彦推脱不过,和美人儿喝了一杯。 “不行,不行了。我真要回去。”瞧着时间已经过了午夜。这次,博彦坚决要走,任谁留他都不管用。他怕喝酒乱性,到时候无法收拾。 “人一结了婚,果然不同。”说话的张宏涛是上官博彦的同学,懵懂岁月里两人也算烂兄烂弟。事到如今,看昔日兄弟成家立业,他还单着,心里颇不是滋味。而且朋友中他又最被阿霓讨厌心里更添不爽。 “宏涛,你千万别结婚,不结婚才自由自在。我是心里苦,苦得不得了。”博彦拱手告辞,“对不起,我今天真的要回去。明天再来!” 上官博彦走了,聚会并没有停止。卡Kа酷Ku尐裞網大家的话题自然的转移到上官家的媳妇,博彦的妻子惠阿霓身上。有说她好的,也有说她不好的。正所谓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呢?女人爱谈论自己的丈夫,男人爱谈论别人家的妻子。 说来也巧,他们正耍得高兴。门房来问,请问上官少爷还在不在,有他的电话。 “谁找博彦?”座上的问,“是不是上官家的?” 门房点头,“是上官家的大少奶奶。” 呦,原来是醋坛子的电话追来了!大伙嘻嘻笑着说,“对她讲博彦少爷回去了。” “慢着。”张宏涛最坏,忙叫住门房。想一坏点子,说出来把众人乐得开花。 大家簇拥着座局的美人,叽叽喳喳冲到电话旁。 美人清了清嗓子,娇媚十足地捏起话筒,眼神环顾在座的浪荡子,娇滴滴地说:“姐姐,博彦少爷刚回去。呀——姐姐,你当然是我姐姐,我在外面侍候爷,姐姐在家里侍候;我是上半夜,你是下半夜。你看,这难道还不是姐妹吗?——姐姐,生什么气啊,别气坏身体——我,我是谁?”女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吐字如兰,“全松岛的人都认识我,你不知道吗?好吧,我等着你!我姓素。” 说完,“吧嗒”挂上电话。在场的人鼓掌的鼓掌、拍腿的拍腿、大笑的大笑,无不佩服这女子口才。 张宏涛抱住美人大亲一口,叫道:“宝贝,你这可是一箭双雕啊!” 原来这春晖班的素老板戏好人美,就是自视甚高。张宏涛看过她的堂会之后,被迷得神魂颠倒。追戏子的水磨功夫盘了一套又一套,左请右请就近不了她的身。也不单单是张宏涛,在座的男人没有不在素怜怜处碰过钉子的。 过洁世人嫌! 沦落成戏子又还讲什么清誉?素怜怜是男人得不到她骂,女人是心生怨恨骂,所以刚刚张宏涛才会说此话是一箭双雕。把脏水泼到素怜怜身上,看惠阿霓怎么收拾她! “那是。”美人脖子一昂,笑着说:“我们这庸脂俗粉哪里入得上官夫人的眼?如果是素怜怜倒也不辱没了上官少帅。” “哈哈,哈哈哈……” 那厢嘻嘻笑笑,这厢撩了电话的惠阿霓气得发颤,眼珠子都红了。 萍姨一直站在旁边,没听十成清楚。大抵了解发生什么,走过来安慰阿霓道:“少奶奶,莫气、莫气。博彦少爷的朋友们爱开玩笑的,你若真生气倒如他们的意了。” 阿霓咬着唇,豆大的眼泪就滚下来。 秋冉忙用手绢擦着她的眼泪,说道:“小姐,你莫气坏了身体。” 她的话刚说完,罪魁祸首醉醺醺地走了进来。一身酒气,走路成个之字形。一路晃晃荡荡走到她们面前, “我……我回来了。” 三人齐刷刷地看着他,心思各异。萍姨忧心忡忡,若含责备地说道:“博彦少爷,又喝酒了。” “萍姨,一点点。过年……大家……难得……聚……”他脱下外套交给侍从张得胜。 阿霓的脸凝重得像参加葬礼,尖利地说道:“你干脆不要回来好了!” “怎么呢?我不是回来了吗?”博彦根本不知道她生气的真正原因。迷迷糊糊指了指墙上的钟,捏起她的下巴,“还生什么气啊?我已经在你规定的时间以前——”呛人的酒气喷到阿霓脸上,伴随着他身上廉价的香水味。 “滚!”她“啪”地打掉他的手,怒冲冲地回房间去了。 “小姐!”秋冉跺一跺脚,朝博彦不客气的哼了一声,扭头追着惠阿霓而去。 博彦顿觉得没脸面,冲着她们的背影嚷道:“萍姨,你看!她这脾气,连丫头都——不像话!” 58 母老虎 博彦顿觉得没脸面,冲着她们的背影嚷道:“萍姨,你看!她这脾气,连丫头都——不像话!” 萍海恨铁不成钢地戳着他的脑门,啐道:“你啊,先管好你自己吧。卡Kа酷Ku尐裞網” ———————— 惠阿霓一夜无眠,上官博彦喝了酒倒睡得死沉死沉。 他早上起床看阿霓仍板着脸,对他冷冰冰的。他还莫名其妙,一问秋冉和萍姨,才知道昨晚的事。 他心大,没当一回事。玩笑而已、玩笑而已。朋友之间难道还不能开玩笑?他还经常开别人的玩笑,比这更损的也有,也没见人真生气。 惠阿霓则不这样认为,她觉得做人做事都应该有个底线,玩笑也是。再好的朋友也要明白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亲密不能没有原则。而且昨晚那女的确实气人。 博彦不以为然,反怪阿霓小气,不懂事:“你不依不饶有几个意思?是不是要我把昨晚的朋友都找过来给你道歉?以后哪个朋友还敢叫我出去?那你这样,不如我就认了那女人是我姘头。” “你……”阿霓气得发颤,当即和他大吵起来。她是真生了大气,指使秋冉马上收拾东西,要回江苑。 “是!小姐。”秋冉头昂得高高,立即照办。 萍姨敲了秋冉头一下,骂道:“你这丫头,跟着添什么乱!” “萍姨,她们要走别拦着,大丈夫何患无妻,没了她我会没老婆吗!” “上官博彦,你别后悔!”惠阿霓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卡Kа酷Ku尐裞網 小辈争嘴,惊动了佛堂里的殷蝶香。 她没听完事由,首先就把博彦骂得狗血淋头,“小畜生!放着家里贤妻不爱,尽在外鬼混!阿霓管你,不是为你好吗?你要这样不知进取,先告诉你父亲,打断你的腿再说。” “母亲——” “别叫我!我认的媳妇只有阿霓一个,你那些莺莺燕燕趁早收拾了!以后我再听见,饶不了你!还有你那些朋友,不许再往来!萍海,要是再有电话找博彦,先给我来接!往后,谁要再敢叫你出去喝酒,我跟着一块去!” “母亲——” “闭嘴!”殷蝶香大喝,罚他跪在佛堂,面壁思过,三日自审。 这样的处理结果真是为阿霓长脸,她哆嗦着肩膀,哭得一抽再抽,“母亲……” “阿霓,你莫伤心。有我在,他不敢胡来。” 阿霓的心里除了感动还是感动。家姑对博彦的处罚不能算轻,甚至大大超过她的预想。殷蝶香不但没有偏颇儿子丝毫,话里话外还像个母亲维护女儿一样维护着她。 上官家众人也看得清清楚楚,在上官厉和殷蝶香的眼里,阿霓这位媳妇的地位比儿子博彦还高。卡Kа酷Ku尐裞網 所以,大家是宁可得罪大少爷,不能得罪大少奶奶。 博彦关在佛堂面壁思过,再不许出去喝酒应酬。惠阿霓算是出了一半气,余下一半乃是昨晚的女人——素怜怜。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想报仇还怕没有机会? 古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小女子报仇等三天都嫌长。 素怜怜又不是深闺里的大家小姐,戏班里的头牌总要抛头露面唱戏不是? 惠阿霓越想越气,忍不下这口恶气。发了狠心,请清逸、清炫帮忙,找来几十个帮手。冲到旅馆,先把春晖班一顿乱砸,把戏班的家什、头面砸个稀巴烂。 清逸、清炫找的都是年轻小伙,血气方刚,一阵扫荡。桌椅板凳折了、珠钗头面散了、戏服霞帔烂了、就是反抗的班长老板也被揍了几拳头。 素怜怜被萍海赏了几个嘴巴,嘴角流血,脸孔变形,被压着跪到惠阿霓面前。她愤怒地瞪着眼睛,面目中丝毫没有惧怕。 其实这位素怜怜虽从小生活在鱼龙混杂的戏班子里,还真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朵清莲。洁身自爱,自尊自强,达官贵人想一亲芳泽的多,却没有几个傍得她的身。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卡Kа酷Ku尐裞網 生在染缸,过洁,首先惹怒的即是同道中人。 那晚,向惠阿霓大出秽语的女子是春晖班的曾经的头牌。她因为恨着怜怜的洁白对应着自己的污秽心生厌恶而故意说出怜怜的名字。 其实,博彦不认识素怜怜,素怜怜亦不认识他。 惠阿霓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这个女子给她的羞辱。 春晖班只是戏班,随意哪个军爷都得罪不起,何况是上官家的长媳。面对突然冲进来的惠阿霓,他们谁也不敢上前。始作俑者看见惠阿霓的气势,吓得腿都软了,哪里敢上前说清事实?躲在墙角,瑟瑟发抖。 “你是素怜怜?”阿霓望着跪在地上的女子问道。 “是!”素怜怜不屈地昂起头。 阿霓一看她的容貌,心里又妒又恨。这张脸确实是博彦喜欢的类型。美丽柔弱,又洁又白。 “果然长得标致……只是把这脸划上几刀也太可怜!呵呵——”惠阿霓拿着水果刀慢腾腾地削着梨,眼睛闪着寒光,“怜儿妹妹,那晚你不是伶牙俐齿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热,怎么现在一句话也不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你要我说什么!”素怜怜硬声道:“而且我也没有你这样不讲道理的姐姐!你比那些好色之徒心肠更歹毒!” “住嘴!”萍海顺手又打她一耳光,“不要脸的小蹄子,说过的话,翻脸就不承认。今天我非要替少奶奶打死你不可!” “我素怜怜敢做就敢认,我没做过的事也决不会认!” “啊呀呀,你——” 不等阿霓吩咐,萍海尽责地又打了素怜怜几下。 可怜一代优伶鼻青脸肿,青红紫绿,扑倒在地。 “住手、住手!惠阿霓你这是干什么?” 接到惠阿霓大闹春晖班消息赶来的博彦看到这场面气得够呛。 他在家里的地位已经直线下降,一日不如一日。父母疼她,姊妹兄弟粘她,家里的佣人敬她。他倒变成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说什么都是不对,处处被她吃得死死就算了。现在到了外面,她居然这么不给他面子,这事闹得人尽皆知,现在谁都知道他娶了一个悍妇! “惠阿霓!你闹够了吧!”他简直气得要爆血管,“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我不信!”惠阿霓把头一扬,同样高声道:“是这女的自己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是真的。嫂夫人,那天晚上接电话的不是素小姐,是另外一个——”张宏涛上前,对着惠阿霓指了指躲在远处的一个紫色旗袍的女子。 女子苍白着脸,哆哆嗦嗦跪下去,哭着一边求饶一边自扇嘴巴:“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嫂夫人,我们那天晚上是开玩笑的……” 事情峰回路转,起伏太快。 阿霓手里的水果刀掉到地上,她眼皮子眨着。房间里一时静得可怕。 “博彦,你要不要吃梨?”她生硬地转圜话题。 “不吃!”博彦怒气冲冲地把她手里的梨甩到地上,心里对她的埋怨升到极点。 阿霓嘴硬道:“这能怪我吗?还不都是你们自己惹的祸!” “是是是。嫂夫人批评的对。都是我们的错、我们的c”张宏涛一脸陪笑,他算是见识了惠阿霓的雷霆手段,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啊。哪里还敢争论。 从这以后,惠阿霓是只母老虎的外号传遍了松岛。大家对博彦寄予深深、再深深的同情。传言,因为这件事,松岛富家子弟的婚期都推后了两年,大家谈婚色变。 博彦没面子透了。 阿霓太强悍,治家、管家方面没人可及。对他约束得太多,什么都要管他,让他没有一点自由。 他想要的女人是温柔体贴型的,是把他当男子汉崇拜的女人。而不是像惠阿霓,永远凌驾在他之上,像家长一样把他治得死死的。 现在生米煮成熟饭,后悔药都没得吃。 59 风波丛生(1) 现在生米煮成熟饭,后悔药都没得吃。卡Kа酷Ku尐裞網 他也懒得和她吵,有父母站在她背后,吵来吵去他也没便宜。不如她说如何就如何,哪怕他心里不是这样以为,也图耳朵清净。 ———————————— 嘉禾回来后,和阿霓就一直没有单独见过。有意无意两人都在回避对方。即使她和博彦闹得满城风雨,鸡飞狗跳,嘉禾也没说过一句。 秋冉奇怪,直说:“不知道嘉禾少爷忙些什么,面也难见?” “不见有不见的好处。”阿霓沉吟,她期待时间快快过去。该走的走,该散的散,让时间带走一切多余的东西。她也不好意思见嘉禾,把婚姻经营成这个鬼样子,有什么脸面说话。 难道这就是她夸口许下的不悔和幸福? 不是、当然不是。 阿霓也不明白,她费劲全力去做一个好妻子,得到所有人的喜爱,为什么她的丈夫却离她越来越远? 他心盲了吗?还是眼瞎了? 唉—— 她只能安慰自己,吵了闹了。虽然难看,但是博彦安生,不再夜夜笙歌,到处应酬。现在偶尔出去也会在说好的时间回来。 能这样,她也没什么不满足的? 只是夜阑人静,望着博彦背朝她卧下的背影,难免有些难过。还有时偶尔闲下来,想起嘉禾说过的话,心里就像缺了一个角。 阿霓不安心,嘉禾的心里也承受着极大的痛苦。爱情不顺,再加上身世之惑,让他在家里的每一天都如履薄冰,备受煎熬。他常常呆坐房间,一坐就是一天,饭也不吃,话也不说,世间的一切都像和他没有关系。 知子莫若母,嘉禾的变化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最清楚的人就是肖容心。 年关将近,人人都是喜气洋洋。松岛的年轻人哪个不是忙着拜访同学,日日应酬不断。只有嘉禾,像个老人一样,枯坐房间,哪儿都不去。甚至连晚饭都不肯出门。黄得楼在背后讥笑,这走了一个不肯和大家一起吃饭的宜鸢,又来一个嘉禾,这两兄妹真是配得好。大概生来就是和督军唱反调的! 话落到肖容心耳朵里,怎么能安生?不得已,她只能低声下气地在嘉禾耳边絮叨,“嘉禾,你也出去出去,和大家说说笑笑,好歹也是一家人。” 嘉禾仰面躺在床上,脸上盖着一本大学课本。他的鼻腔中盈满一股难闻的陈年的霉味。他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冷笑,一家人?天知道他和谁是一家人? 他半天不说话,肖容心拉着他的手摇晃,道:“嘉禾、嘉禾?” “妈!”他负气地把手一挥,将肖容心甩开。翻身把脸转向墙壁,不耐烦地说道:“你就别管我了!” 肖容心不察,差点摔到地上。她愣愣地看着儿子,突然非常生气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说道:“你这个孩子怎么越大越不懂事?前两年还听话些,这两年越来越不像话!你看博彦,原来比你还淘气些的孩子。现在越来越懂事,学也念得好,事也做得下。谁提起他不是交口称赞?倒是你,一事无成!不知道你天天闷在房子里在想些什么?” 肖容心的气话句句像锥子一样扎在嘉禾心上,他一怒之下,翻身而起,冲着母亲吼道:“我是一事无成!怎么呢!你们呢?做得有多好?你问我每天在想些什么?好,我告诉你,我每天在想——我是谁的孩子?” 话一出口,嘉禾顿时后悔。肖容心的脸变得死一样白,“你……你说什么?” “我,我没说什么。”嘉禾把头一低,转身背对着母亲躺回床上。 母子俩谁也没说话,明明都有许多话想说,但沟通的语言能力好像从他们之间丧失了一样。 肖容心浑身无力,木呆呆地坐在他的身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伸出的手颤颤巍巍,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放在儿子的肩膀上,“嘉——” 她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嘉禾阻断,“妈妈,我在上海认识一个人。他叫江山海,江叔叔告诉我一些事情。一些关于你、关于我的身世的故事。” 肖容心着急地说道:“嘉禾,你不要听他胡说!他就是一个骗子!” 嘉禾没有动弹,继续维持着自己的姿势,“妈妈,关于你们三人之间的事,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只想知道,我是谁的儿子?” 肖容心的手放在儿子的肩头,感受到他在微微颤动。 孩子在哭,母亲的心也跟着在哭。 她知道嘉禾一直很苦,在这个家,因为有她这样一个妈妈,特没尊严,也没有地位。 如果能有如果,当初何必当初。 她饮泣着,悲伤得不能自已。卡Kа酷Ku尐裞網哭着说道:“嘉禾,你是妈妈的儿子……” 这句话当然不能让嘉禾满意,他倔强地躺着不动,任由肖容心趴在他肩头泪流成河。 他恨母亲这样的敷衍,又恨母亲的懦弱和朝三暮四。如果她能有阿霓一半的勇敢和顽强,他和宜鸢的命运可能都不是这样。 “你走,你走——” 肖容心哭得岔气,失去女儿,现在连儿子也要远离。她的一生注定是要和所爱的人越来越远吗? 她恍恍惚惚地从嘉禾的房间出来,如游魂一样在大宅中飘荡。 正巧,秋冉抱着胖嘟嘟的云澈从花园回来。云澈笑哈哈的,满脸纯真。 肖容心看见可爱的云澈,一颗心骤然像停止跳动一样,心痛到无可复加。直直地看着大门口的秋冉和云澈,大喊一声,“还我儿子!”说完,双眼一黑,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 肖容心摔倒的事在上官家掀起不大不小的一场风波。 正夫人也还,如夫人也好,肖容心到底是夫人。秋冉通知的阿霓,阿霓当机立断让佣人把晕厥过去的肖容心抬回房。然后把松岛有名的中、西的大夫都请过来会诊。 阿霓的处事是很及时周到的,没想到的是,不知哪位好事的家丁居然通知了上官厉。 不一会儿,上官厉坐着小车飞驰回来。阿霓敢保证,她从来没有见过家翁这么慌张过,他的额头上都是汗,一路小跑着爬上楼来。 “容心!”上官厉一推门,一屋子的女人齐刷刷地看着他。 黄得楼斜眼冷哼一声,殷蝶香则是淡漠地笑道:“老爷回来了啊?可真及时,医生还刚到。” 上官厉老脸微红,撒谎道:“我是刚巧要回来。” “喔,真的好巧。”殷蝶香嘴角微动,看着上官厉,笑得是特别意味深长。她像早知道他的心思,也不拆穿,转脸笑着对医生们说道:“张医生、唐医生,我家老爷回来了。如夫人是什么病情,你们请尽可告诉他。”说完,站起来,走到窗边,把大片的空位让出来。黄得楼看见殷蝶香站起来,自己马上跟着也站到一旁。 上官厉进退不是,满脸尴尬地说道:“我说了我只是正巧回来。你们女人的事情你们女人自己谈,我走了。” 说完,即大步离开。 大夫为肖容心检查之后发现她的身体大碍没有。因为幸好是冬天,衣服穿得甚厚,起到不少的缓冲和保护。就是额头有一些擦伤和破皮。坏就坏伤在脸上,对女人来说也算是败相。 肖容心醒来后,一言不发,就是默默地流着眼泪,哭个不停。 “姐姐,都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哭成这个样子?”黄得楼脸上笑着,话里可夹枪带棒,“要不要请老爷过来,好好地安慰安慰你?老爷宅心仁厚,一定不会嫌弃你破相的!呵呵——” 众人都捂嘴吃笑,阿霓心中很是不忿。又不能出头为肖容心一争长短。 没事即好,殷蝶香冷冷地嘱咐两句,就带着阿霓和黄得楼一起离开。 到了无人处,秋冉才小声的把肖容心如何摔下楼,摔下楼时说的话原原本本的告诉阿霓。阿霓听得心惊肉跳,拉着秋冉的手一个劲地问,还有没有别人听见肖容心的话? “没人!”秋冉摇头,“当时就我和云澈在,云澈才两岁什么都不懂。” “谢天谢地,幸好没有节外生枝。不然,今天可是大麻烦了。”阿霓叹道:“肖姨太这个性子……” 阿霓等到医生和看望的人都散尽了后,才悄悄地折返回肖容心的房间。 此时,肖容心的身边只有一个贴身的暖娥。暖娥看见阿霓,忙站起来,说道:“大少奶奶。” 阿霓点点头,走近床榻。肖容心仍躺着没动,好在没有再留眼泪,只是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唉,”阿霓叹了一口气,问道:“姨太太好了一点没有?” 暖娥答道:“已经好多了,刚刚嘉禾少爷来过。” 阿霓点头,嘉禾是治疗肖容心新病的灵丹妙药。宜鸢出嫁后,嘉禾就是她的心肝。 “姨娘,”阿霓挨着肖容心,轻声安慰她道:“忍字头上一把刀,我知道你疼云澈,但也要想想嘉禾,对不对?他在上官家根基还未稳当,如果事情闹开了。只怕对他往后不利。” 听阿霓提到嘉禾,肖容心的眼泪簌簌地流。她捂着眼睛,哽咽地哭道:“阿霓,我是一个失败的妻子,也是一个失败的妈妈。” “怎么会?”阿霓轻拍着她,笑道:“你把宜鸢生得那么漂亮,把嘉禾抚育得这么俊秀。一双儿女如人中龙凤,这些都是你的功劳。” 60 风波丛生(2) “怎么会?”阿霓轻拍着她,笑道:“你把宜鸢生得那么漂亮,把嘉禾抚育得这么俊秀。卡Kа酷Ku尐裞網<a href="http://www.biquge." target="_blank">www.biquge.</a>一双儿女如人中龙凤,这些都是你的功劳。” “不是、不是——”她哭得捂住眼睛,“我毁了宜鸢,也毁了嘉禾啊!都是我,都是我……” “好了,好了。快别这么说。肖姨娘,还忍耐几年吧。等嘉禾翅膀硬了,成家立业之后。他就能为你遮风挡雨。到时候,要回云澈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对不对?所以,你现在千万要忍耐,再忍耐。不能让小人得志。” 阿霓安慰肖容心许久,她说得不少,也不知道肖容心听进去几分。她总是哭的时候多,责怪自己的时候多。 “小姐、小姐!”出了肖容心的房门,秋冉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说太太是不是很奇怪?” “家姑哪里奇怪?” “肖姨太不是她的陪房丫头吗?我不懂她为什么对黄得楼比对自己人还好些?这不是近小人,远贤臣吗?” 秋冉愤愤不平的话逗笑了阿霓,其中道理她也不知底细。不过,今天发生的事情倒能管中窥豹,让她看出一点端倪。 上官厉对肖容心并非如表面上的那样绝情,这位不得宠的如夫人,在他心目中有一席之地。而殷蝶香则是确确实实地讨厌肖容心,甚至于是憎恨之。 —————————— 肖容心受伤之后就闭门不出,星期六晚上的晚餐也不下楼吃了。她的理由非常充分,脸上有伤,不宜见人。 听到她这样搪塞的借口,饭桌伤的上官厉哼了一声,筷子重重摔在桌上。 阿霓低头,望着桌上的菜一数。十个菜有六个都是平日里肖容心比较合口的菜。 这大约也是家翁的一番心意,结果付诸东流。 黄得楼讥讽道:“我现在才知道肖姐姐原来是这么有心机的人,她大概也像李夫人一样不想老爷看见她色衰的容貌。老爷想见她,她就故意不见。让老爷心心念念!” “谁说我要见她?”上官厉火冒三丈地说道:“吃饭、吃饭!” 殷蝶香淡淡地说道:“她既然不想下来。我们就成全她吧,萍海,记得每日定时把饭菜送到她房里。” “是。” 阿霓在心里为肖容心叹息,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肖容心一时逞能不肯下楼。未来养成在房间吃饭的规矩,她再想出来吃饭就难了。如果上官厉疼爱她,亲自去请也未为不可。但是依着家翁的脾气和殷蝶香的秉性,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一想,这母子三人还真是如出一辙。面对命运,他们往往是顺而不忿,外柔内刚。无论何时,都想着要和命运斗一斗。 ————————— 祸不单行,福无双至。 阿霓犹在为肖容心着急,没想到更大的灾祸已经来到嘉禾身上。可能也是肖容心受伤,让平日不怎么留心这对母子的上官厉把目光和注意力转移到他们身上。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上官厉顺藤摸瓜,查到前不久嘉禾去过胶山。卡Kа酷Ku尐裞網嘉禾的所作所为立即触到他的逆鳞。 肖容心还在养病,上官厉不想冤枉了嘉禾,特意把阿霓叫到书房。 “爸爸,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上官厉很中意自己挑的这个长媳,所以对阿霓比女儿还温和和喜欢,他笑着问道:“上次你和博彦去胶山玩得还开心吗?” 阿霓笑着说道:“胶山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乡民淳朴。我们玩得挺开心的。”从胶山回来都有一阵了,阿霓当然不会真的蠢到以为家翁是来问她这个。 上官厉笑了一下,手指在红木桌面上敲打两下,“我听说嘉禾也到胶山去了?” 阿霓脸一僵,低头摸了摸耳后。有点为难,虽然博彦和嘉禾都没有和她说过,不能把嘉禾也在胶山的事说出来。但她是人精,见博彦和嘉禾都沉默,自然也跟着装聋作哑。 “阿霓?”上官厉又问一次,脸色变得非常严肃地说道:“你不要骗我,我都知道了。” “家翁都知道了……”那也就瞒不下去,阿霓索性说道:“我们是在旅店偶遇到嘉禾的。” “只有他一个人吗?我听说还有一个人跟他在一起?是不是?”上官厉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如惊涛骇浪一样扑过来。 “是,还有一位……” “是谁?” 阿霓实在不想说,但上官厉是长辈,又步步紧逼。她想帮嘉禾瞒也瞒不住,兜也兜不住。 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是一位叫江山海的先生。他是嘉禾在上海认识的朋友,他是胶山人。” “胶山人?”上官厉从椅子上站起来,面色晦暗,不停追问:“他长什么样,多大年纪?” 阿霓含含糊糊比划道:“五十多岁,不高不瘦,脸上有烧伤的痕迹。卡Kа酷Ku尐裞網” 上官厉脸皮抽搐,因为暴怒鼻翼不停扇动。他陡然站起来,重重拍着桌子,连连迭声骂道:“逆子、逆子!” 然后冲出去,对着侍从喝道:“去把嘉禾给我押过来!马上!” 门外的侍从答了一声,得得得跑下楼。 “父……亲……” 阿霓被上官厉突然的怒气吓呆,上官厉这是第一次在她面前发火。 她胆颤心惊地退出时书房正巧遇到被侍从招来的嘉禾。 胶山一别两人今天头一次见面,惠阿霓眼望着他满腹的话要说,碍于侍从在场又一句话说不得。她虽不解父亲暴怒的原因,可一定和江山海脱不了干系。 “大嫂。” 她点点头,侧过身让嘉禾过去。 嘉禾掠过她的身边,惊起她心底阵阵不安的涟漪。 “嘉……嘉禾。” 嘉禾回过头来看她,“什么事,大嫂。” 她望着他的脸,半月不见,他像一夜长大了一般。清秀的脸孔上显出的是果敢和坚毅。 “你……”她突然抓住他的手,好像他不是走入书房,而是走入修罗场。千言万语化为句句叮咛,“不要和父亲争执,他是长辈,哪怕……就是打你几下也是为你好。” “好。我听你的。”嘉禾转身进去。 阿霓还未走远,书房顿然传出上官厉暴烈的怒号:“跪下!” 她惊跳的心脏几乎要从口腔中冲出来,透过慢慢合上的门,依稀看见嘉禾缓缓屈下的双腿和上官厉高高举起落下的鞭子。她的心揪成一团,痛得快不能跳动。急得像蚂蚁团团转,清晰听见书房里面嗡嗡的碰撞、争吵然后是大力的皮鞭抽打声。 秋冉担忧地说:“小姐,督军……不会把嘉禾少爷打死吧?” “住嘴!父亲不会,嘉禾是他的亲儿子。” 说完这句话,阿霓更加混乱。虽说虎毒不食子,但上官厉平日里对嘉禾真没有一点父子情意,至少她嫁过来一年就没有看见过两父子温情的时刻。 书房里一声声的鞭打声持续十几分钟。 “再这么打下去——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秋冉的担忧戳到阿霓心间的软处上,是啊,必须要快些搬救兵来才行。 肖容心是不中用的,殷蝶香怕也不会诚心相助,黄得云不火上浇油就阿弥陀佛。 阿霓凝眉一想,现在唯有一个人能帮嘉禾。 “秋冉,你快去找清逸。让他找博彦来书房救人。” “博彦少爷?”秋冉惊讶不已,“小姐,你去直接找博彦少爷不更快——” “闭嘴!到底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当然听你的,你是小姐——”秋冉嘟囔着边跑边说:“多此一举,真麻烦。” 秋冉自然不明白阿霓的心思,她要通过清逸让博彦去帮嘉禾。是私心害怕将来会有多事人嚼舌头,她是在避嫌。 惠阿霓不停在心里祈祷,希望博彦来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嘉禾走运,今天博彦本要出门,临时取消约会。清逸在弹子房找到他。听了清逸的转述,博彦立即和清逸一同赶到书房。 “父亲、父亲——”博彦不断捶门,一次次呼唤父亲开门。他最重兄弟感情,和嘉禾不同母,但也是他弟弟。 上官厉下了狠心,直嚷着,谁都莫管,今日非要打死嘉禾。 听到要打死嘉禾,博彦急得用身体把门撞开。噗通跪在上官厉面前,把头在地板上碰得咚咚响:“父亲,弟弟不管做错什么要打要罚都好。只是嘉禾身体不好,我为兄长愿意代他受过。我皮糙,怎么打都不怕。” 清逸和赶来的清炫看见大哥跪下,也跟着跪下。一样的把头撞得地板砰砰直响。 这番动静,阖府的人都惊动过来。 殷蝶香看见儿子们的疯狂举动尖叫着扑过去要拉他们起来。博彦不肯,反而央求母亲一起为嘉禾求情。殷蝶香气得脸孔变形,射向肖容心的眼神恨不得能吃了她,指着她骂道:“都是你生的好儿子!” 肖容心打了个寒噤,看向地上浑身是血的嘉禾,两眼一翻晕厥过去。众人顿时又忙作一团,七手八脚把肖姨太抬了下去。 “爸爸,求求你,求求你!”博彦把脑门都磕出血来,还不停歇。 上官厉素来最疼博彦,加上清逸和清炫的苦求,终于放下手里的皮鞭。 “把这个逆子给我关起来!” “是!” 61 嘉禾的绝境 “把这个逆子给我关起来!” “是!” 站在人群尾端的阿霓远远看见奄奄一息的嘉禾被清逸和清炫抬出来。卡Kа酷Ku尐裞網浑身是血,脸色苍白。 她捂着嘴忍不住大哭起来,心里好生后悔,当时怎么能让他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愚孝之人?要是嘉禾真被上官厉打死或打坏,她宁愿他抢过皮鞭做个逆子。 嘉禾被揍的原因谁也不知道,也不敢问。私底下说什么的都有,可惠阿霓隐隐约约觉得这件事和江山海有关。这场风波后续不断,不仅嘉禾被打得起不了床,肖容心也被幽闭自省。 殷蝶香揉着清炫红肿的额头,好不心地的说:“是哪个砍脑壳的撺掇你们三个去求情的?又是哪个杀千刀的长舌妇给报的信?揪出来后我饶不了她!” 秋冉哆嗦一下,怯弱地垂下眼躲到阿霓身后去。 清逸看了她一眼,忙说道:“妈,是我正好撞见父亲的侍从来找二哥,就多问了两句——” 听到清逸的话殷蝶香立马失去一贯沉静,存长的指甲狠狠戳儿子的脑门,恨铁不成钢骂道:“你这不长心的蠢孩子!” 阿霓朝清逸投去感激的一眼,心不在焉地差点把清凉膏涂到博彦的眼睛。 “你在想什么?”博彦抓住她的手,瞪了她一眼。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什么……”她心虚地陪笑着,以此来掩饰内心的慌乱。 阿霓讨好地吹了吹博彦碰红的额头,仔细小心把清凉膏涂匀在额头上。卡Kа酷Ku尐裞網 —————————— 上官厉虽罚嘉禾和肖容心幽闭,但并未说大家不可以去看望他们。 嘉禾伤得那么重,阿霓放心不下,博彦也很担心。两人熬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来到嘉禾房间。 房间中满是药味和腥腻,嘉禾趴在床上,头偏向一侧,黑绺绺的头发汗津津贴在脸上更显得脸色?白。 他半闭着眼睛,半睁半闭,无神空洞。看见阿霓,才有了些许光彩,他挣扎着抬起头,脸上马上现出极痛苦的表情。 “别动,我们就是来看看你。”博彦上前两步,轻轻撩开被子,被底下嘉禾背脊上布满斑驳错乱的鞭痕,像被乱刀划过鱼背。 惠阿霓咬住嘴艰难地忍住哭声,眼泪簌簌扑落。 嘉禾忍痛赶快反手拉好被子盖住伤口,一番活动扯痛他的四肢百骸。他痛得扭曲,痛得发抖。他忍得过父亲无情的鞭打,却忍不过心爱的人潺潺眼泪。 他红着眼睛,让眼泪浸入枕头,哽咽道:“别哭……” 博彦回头,发现身后的惠阿霓哭得像个泪人。她用手绢把眼睛压住,肩膀不住地颤抖。博彦惊讶极了,他认识的惠阿霓从不是一个多愁善感,多思多泪的女孩。她今天的眼泪不但失态而且反常。伤心太过,对嘉禾流露出非一般的感情。 他看看病床上的嘉禾再看看身边惠阿霓,心口里像堵了一道墙,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你这样哭倒惹嘉禾心烦,先出去吧!”博彦语气平和,面上却是微微不悦。 惠阿霓吸嗦着鼻子,不肯离去,“我就想看看他。” 她的不服让博彦怒上心来,火气腾腾往上冲,拔高音量,道:“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出去!” 他的怒气来得莫名其妙,像春天突然乱咬人的疯狗,毫无理由。阿霓咬着唇扭身退出来。 看见阿霓被博彦无辜呵斥,嘉禾想帮又帮不了,只能在心里难受。 惠阿霓回到房间,对博彦的态度越想越心惊。他很少对她疾言厉色。 博彦是不是发现什么?还是他已经知道嘉禾对她的感情? 她不敢想,生怕是这样的情况。她没有做对不起博彦的事,可不得不说她对嘉禾也并不是心如止水,没有一点感情。她也有悸动,看见他痛苦她会流眼泪,会不知不觉关心他,希望他能过得好。 惠阿霓坐立不安,很晚的时候,博彦才回房间。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佯装已经入睡。 博彦上了床,侧身躺在她身边。她没睁开眼,却感受到他灼热的眼神紧盯着像要射穿她。 这位鲁公子,今儿怎么心这么细? 她心跳如鼓,嘤咛着蠕动身体,装做被他吵醒朦胧地说:“你回来了——” “嗯。”他用力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睁开眼睛和他对视,“为什么要清逸来找我,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的我?” 惠阿霓的心缩成一团,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卡Kа酷Ku尐裞網 “我……” 他的眼睛寒光冰透,“阿霓,你不要试图抵赖,我刚才去问过清逸。他告诉我是你叫秋冉去找的他。你和嘉禾到底在搞什么鬼?你为什么要绕到清逸身上?” 他的手掌力大无穷,指甲几乎陷到她下巴颌的嫩肉里。 她说不出原因,要清逸去找原本是避嫌现在变成此地无银三百两,成为画蛇添足的败笔。 “我和嘉禾能搞什么鬼?”惠阿霓扬高音调,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转身背对他睡下,“你是怀疑我,还是怀疑嘉禾?真是好笑,纵然我是要清逸叫你,也是我想人多力量大,清逸也是嘉禾弟弟,一同去求情有什么不对?” 博彦翻身把她转过身来,想从熟悉的脸上看到犹疑或是心虚。 她果然目光躲闪,回避着他,颤动的睫毛快速掀动。她的话又那么虚弱和没有说服力! 嘉禾房间里的发现,让博彦发狂。嘉禾是他弟弟,阿霓是他妻子。如果他们两个人有私情,他根本不敢想下去。 “博、博彦……” 惠阿霓从他目光中看到杀气,知道和盛怒之下的他硬碰硬情况只会越来越糟。而且在这件事情上她确实做不到百分百向着他。 “博彦,我和嘉禾真没什么,我一直把他当作弟弟。”她小声说,抬起头吻他的眼皮,伸手抱住他的头颅,想用怀柔打动他的心,“别犯傻了,我就在你的身边,你还不相信我吗?” 他的头深埋在她的胸前,女性的芬芳扑鼻而来,是熟悉的味道。他渴望更多的保证,她的眼睛泄漏太多秘密,她变得太快,太想越过这个话题。 “博彦……”她玫瑰唇瓣一遍遍轻刷他冷淡的嘴唇,迫切要通过自己、付出自己企图卸下他的怀疑。她的手大胆地伸到他的腿间,他低喘粗气。她越处心积虑讨好他,他越感到愤怒,薄唇抿起凝肃。她既自贱,他也无需怜悯,狠狠地封住她的檀口。 “唔……”闷闷的吭声自她胸中发出,惠阿霓无法理清自己纷杂的思绪。他的吻火辣缠绵,落在唇上,她不能拒绝。这场火还是她挑起来的。只能任由他的舌在口中肆虐,舔舐她的甜美。其实她内心想到却是匍匐在床上痛苦的嘉禾。 博彦的大手拨拉她丝白睡衣,故意粗鲁地玩弄她饱满的胸乳,微痛的触感沿着身体蔓延。惠阿霓感到胸口的胀痛,她微咪着眼睛,荡漾着泪光。为自己面对丈夫还想着别的男人而羞耻,她忍耐着,努力强迫自己接纳暴力的丈夫,手指轻抚他精壮的胸肌,努力承接他的体重,这里面含着补偿也含着歉疚。 他气坏了,她的隐忍是为了嘉禾。冷笑着再度拥抱住她,粗粝的手指抽弄她的嫩芽。 “嗯呀——”她心窝儿轻荡,纤细的娇躯跨坐他的身上,他的火热肿胀代替了手指,柔软的内壁像被撕裂,快速的摩擦让疼痛升级。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不要了……”她哭着叫了出来,一瞬间,快慰的浪潮席卷了她,她僵硬着身体抽搐。 博彦深深吻住她的唇,把她压在身下。炙热的欲望左右研磨,挑动她不一样的快感。 “不……”她战栗一下,有些想哭。 她抬起眼眸对上他的眼睛,心底泛起不该有的愁绪和歉意。 他发现她的走神,狠狠咬住她胸前的红蕊,不停把炽焰埋入她的身体,一次又一次深入,用身体诉说彼此最深沉的爱意…… 那晚之后,惠阿霓的身体酸痛了好几天。她不知道博彦是否真的打消怀疑,被她糊弄过去。 不过从此之后,她倒明白一个道理,博彦并不像她想的那样鲁莽没头脑。相反,他很敏锐,非常。 —————————— 水过无痕,博彦再没和阿霓提过嘉禾和那天晚上的事。他们之间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事实是如此吗? 阿霓真不敢肯定,许多时候,不经意地抬头,或是博彦无意扫过来的目光中,她总感到他在检视自己,从里到外,从身体到心灵。 怕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惠阿霓甚至不敢表达对嘉禾的关心,不得不把关怀压抑,不去看望也不询问他的近况。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嘉禾被罚,肖容心病倒。两母子陷入最糟糕的绝境。 肖容心体虚,暖娥多请两回大夫也被人说风凉话。已是没脸的人,就别矫情,病死了督军眼皮也不会抬一下。 肖容心咬紧牙关死撑着,哪怕医生再来复查。她也不看,药也不吃。她要作死,谁也不愿意管,也不把实情往上禀告。 62 心里的刺 肖容心咬紧牙关死撑着,哪怕医生再来复查。卡Kа酷Ku尐裞網她也不看,药也不吃。她要作死,谁也不愿意管,也不把实情往上禀告。 每一个人都忙着为过年准备,唯独肖容心这房冷火冷烟没有一丝节气的欢喜。 惠阿霓实在看不过意,悄悄儿为她送来些过年的糖果、衣裳,抽空带着云澈来陪她坐坐,说几句宽慰宽慰的话。但这些好意在一个死如死灰的人心里都是杯水车薪。 冷冰冰的房间,案台上摆的应景水仙都显得清冷。肖容心的胳膊细得宛如芦苇,根本抱不起壮实的云澈。云澈在她怀里扭得像猴一样,怎么都不肯和她亲近。阿霓拿糖硬哄着、压着,他才在肖容心怀里老实下来。 肖容心反复吻着云澈的脸,眼泪簌簌流到他的颈窝。云澈的小脸儿皱成一团,直把圆乎乎的小手伸向阿霓要抱抱。 阿霓向秋冉使个眼色,秋冉赶紧走过去,笑着说道:“云澈大概是困了,精神不好。我先抱他去睡午觉。” 秋冉将云澈抱走后好久,肖容心还在恋恋不舍的张望。 “肖姨娘,肖姨娘?”阿霓笑笑着拉高声音,把肖容心的目光招引回来,“你瘦得这么狠,真要请个好大夫瞧瞧才行。身体终究是自己的,所以医生还是要看,药还是要吃。” 肖容心笑笑,感激惠阿霓的体贴。 “还看什么,不需要了。现在我只担心嘉禾,只要他快好起来。” “你别担心,嘉禾年轻,养养就好了——” “阿霓!”肖容心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立起身体,脸色严肃。卡Kа酷Ku尐裞網 她的手紧紧抓着阿霓的胳膊,深陷的两只眼睛几乎要从眼眶中迸发出来。 “肖姨娘,什么事啊?”阿霓心跳跳的,感觉没得好事一样。 “阿霓,我问你。嘉禾是一个人去的胶山还是有其他人?那个男人是不是叫江山海?” 又是江山海! 阿霓在心里嘀咕,上次家翁大发脾气,鞭打嘉禾也是为的江山海。现在肖容心又来问她。 “姨娘,这件事你问嘉禾不更好吗?” 肖容心凄惨地摇摇头,痛苦地说道:“那孩子现在什么都不肯跟我说,我也不敢问……怕他……”说道这里,她孱弱的身体抖得如落叶一样,“阿霓,你不要瞒我,我只不懂,老爷为什么会鞭挞嘉禾,我的儿子到底做错了什么?”她的声音犹带哭腔,幽怨的眼睛大而绝望。大概哭过太多,眼泪都已经干涸。 她的痛苦阿霓感同身受,她同情嘉禾、也同情肖容心。他们的不幸甚至冲销了她对宜鸢的讨厌。惠阿霓不忍心不告诉她实话。 “我其实也知道为什么家翁会发那么大的脾气。肖姨娘,江山海这个人是不是和上官家有什么恩怨?但我看在郊山的时候,他对嘉禾确实是很好,非常地好,把他当儿子一眼高的疼爱。嘉禾身体不舒服,他还亲自下厨为他熬鸡汤。”肖容心面容呆滞,好久好久后,双手捂着胸口的衣服,凄楚地哭道,“冤孽、冤孽啊——” “肖姨娘,你怎么呢?”肖容心的反常使得阿霓心里发慌,害怕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又引起新的矛盾。 肖容心伏在床上大哭,干瘦的脊背像龟壳一样突起,“他心里的刺,那是他心里的刺……” ————————— 春添岁月人添寿,过了年,每个人都长一岁。 过去一年,或多或少大家都有收获。博彦最平顺,结婚、念书在军部稳步上升。嘉禾波折最多,弃学从戎最后投身经济,金钱上斩获颇丰,本以为要昂扬向上,不想一个急浪被打翻下来。惠阿霓也有收获,为人妻、为人媳,从天真少女变成独当一面的主妇。她有时想想真不过气,去年还坐在家里收红包。今年做了媳妇,就要包红包给别人。而且上官博彦说,他是大哥,要包大份。 博彦没有金钱观念,自己兜里进项不多,花得比流水还快。弟弟妹妹们要零花钱给,兄弟们找他借钱也给,到了年底,真正要花钱的地方,还尽要她这个媳妇贴补。 不过转念一想,顾家的男人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 唉,嫁给这么个男人,她有什么办法? 除夕守岁,放炮,点灯。 忙碌了半个月惠阿霓实在撑不住,守岁的时候眼皮打架,像被膏药粘起来一样。云澈也坚持不住,不停揉眼睛要睡觉。 “看他困得,真可怜。”殷蝶香摸了摸儿子的头,笑着对佣人说:“小少爷不必守岁了,带回房睡去吧。” “是。” 惠阿霓真羡慕被奶妈抱走的云澈,她也想睡觉。年三十家里禁赌,大家干坐着,大眼瞪小眼,屁股都痛了。黄得楼也是哈欠连连,坐不住。 肖容心幽闭,不在守岁的人群中。嘉禾也不在。 阿霓借口出去看炮,顺便到院子里透透气。孩子们拿着香正玩得高兴,带头的是孩子王正是清逸和清炫。清逸看见看见阿霓和秋冉来了,特意放了两个漂亮的大礼花。秋冉看得蹦起来,高兴地围着清逸又叫又嚷。 七彩纷呈的烟花缀在黑幕天空,绚烂光辉。地上的人们发出惊叹,叽叽咋咋议论。惠阿霓打个哈欠,散走瞌睡,精神好了些。看秋冉和清逸玩得开心。索性不在这碍眼,悄悄出了院子,准备去肖容心那坐坐。 大过年的,她因病在房里躺着。也太孤单、寂寞了些。 此时家里的佣人们都集中在殷蝶香身边等待守岁红包,孩子们则在前院兴高采烈放炮。楼道里安安静静的,惠阿霓移步上楼,她的脚步很轻,落在楼梯上像猫一样软。 不过她万万没想到,有人的想法居然和她一样,已经有人于她之前而来。 肖容心的房门半开着,柔和的光芒从门缝里漏出来。隐隐约约听到声音。 “你回吧,我今儿身体不舒服。” “身体不舒服?面对我的时候你哪一天身体舒坦过?” “是!我是没一天、没一时、没一刻舒坦过!我恨你、恨透了你——你当初就不该救我。让我去死,死了就一了百了!” “我是不该救你!当初我就应该把那孩子溺死!” “上官厉、上官厉!你要我说多少次,是不是要我死了才甘心!嘉禾是你儿子、是你儿子——” 门外的惠阿霓听得胆颤心惊,要走又想继续听完,脚像在地上生了根,瞌睡虫早跑得无影无踪。 肖容心的哭声呜咽悠长,“你可以恨我,甚至可以杀了我……可是上官厉,嘉禾真是你的骨肉……那孩子做错了什么……怀着他的时候你求我生,生了他,你又对他不好……早知道他会受这样的苦,我情愿一早带着他死去……” “你就能这么肯定,嘉禾是我的儿子,不是江山海的吗?” 阿霓心跳加速到快要爆炸,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三房妻妾中,肖容心容貌最妍丽,她和她的子女却最不受宠,最被人看不起。 肖容心不贞,其孩血统不纯。 “上官厉,你是不是要我死在你面前!” 房间里突然传出金属叮当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寂静。 阿霓探过头,看见两个重叠的影子落在地上。家翁的声音悠悠地传来,“容心,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太嫉妒……太……” 他们的争吵变成低低的耳语,阿霓踮起脚尖也听不清楚什么,只看见落在地上的影子越靠越紧,渐渐融合在一起。 阿霓脸红得烧起来,悄无声息地从原路返了回来。 她站在花园勾留,让冷风吹散周身的热气。她需要时间消化一下刚才偷听到的话,她想起肖容心说过的刺,是不是指的这个?可看家翁对肖容心也并非无情,为什么这么多年她一直不拔出上官厉心中的刺? 谁也不知道阿霓去而复返,当她笑吟吟回到殷蝶香身边时。惊奇的发现上官厉带着肖容心也来了。她看看殷蝶香,再看看上官厉牵住肖容心的手,聪明的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指针到了十二点,自鸣钟“当当”大响。告诉所有人,现在已经是新年,她和博彦率先给殷蝶香和上官厉磕头,领了份大红包。 她的红包颇厚,比宜室、宜画、清逸、清炫的都多。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直嚷着,母亲疼她。弟妹们则吵着说,母亲偏心。 “母亲不疼你们,我疼你们。”阿霓笑着把自己准备好的红包一一发给弟弟妹妹。孩子们欢呼雀跃,大人看着也是有趣。 过年图个喜庆,孩子们有红包,底下的仆妇,到殷蝶香跟前说句吉祥话也有红包。大家轮流来说,屋子里挤得水泄不通。 一屋子的烈火烹油,花团锦簇。和肖容心和嘉禾的境遇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 阿霓心里恻然,手里还攥着一个红包未送出去,那是给嘉禾的。她抬头朝肖容心笑了一下,“姨娘,新年快乐。” 苍白的肖容心勉强点了点头,暖娥拿出红包递给阿霓。 63 嘉禾,你快好起来吧 阿霓心里恻然,手里还攥着一个红包未送出去,那是给嘉禾的。卡Kа酷Ku尐裞網她抬头朝肖容心笑了一下,“姨娘,新年快乐。” 苍白的肖容心勉强点了点头,暖娥拿出红包递给阿霓。 “谢谢,姨娘。” 阿霓捏了捏沉甸甸的红包,心里很不是滋味。 博彦凑过来,问:“你刚才去哪了?” “我?不是在这和大家说说笑笑吗?”阿霓把红包收好,敷衍的说。 “你是不是去看嘉禾?” 阿霓气得眼睛倒竖,恨不得抽他两巴掌,“你别小肚鸡肠好不好?嘉禾、嘉禾,他是你弟弟,我关心他有错吗?” “关心没错,只看到哪个程度。” “上官博彦,你想现在吵架吗?” “是你要和我吵。” “你——” “吵什么吵!”离他们最近的萍海阿姨看见两人满脸怒容,立即走过来拉开乌鸡眼似的两人,一手抓一个,压低声音呵斥道:“年三十吵架,是准备从年头吵到年尾吗?” 两人仍气鼓鼓的互不服气。 “不怕督军和太太,还不怕在弟弟妹妹面前丢脸?” 听到这句话,博彦像戳破的气球,“好男不和女斗。”把手一甩,走开了。 “好女不和男斗。”阿霓亦很生气。 “唉——”萍海阿姨望着他俩头疼,天底下的日子再没有比他们更好过的了,偏偏还要吵架。 博彦和阿霓都是自尊心强的人,不服输也不服气。博彦有心结,阿霓做什么都要挑刺。阿霓又不服气,两人争争吵吵没个消停。好在在外人面前两人还能克制,相互留个面子。 阿霓快被博彦气死了,鼓胀胀的红包在口袋里发跳。越想越气,自己又没做错什么,博彦总爱无理取闹。 她“得得得”地上楼,走到嘉禾的房门口。鼓足百倍的勇气,伸出手又放了下来。 嘉禾躺在床上,满心凄楚地听着窗外的欢歌笑语,灯烛火炮。突然,门口传来一阵嘻嘻索索的声音,一个红包从门缝下塞进来。 “阿霓?”他轻唤一声,未曾看见,直觉就是她。 嘉禾强忍着背上的剧痛爬起来,厚厚鼓鼓的红包,里面装得钞票几乎撑破。他把红包翻过来,上面娟秀地字迹写着:嘉禾,快快好起来吧。 眼泪润在红纸上,像一朵朵盛开的秀梅。 ———————— 自从年三十上官厉亲自牵着肖容心的手亮相,肖容心的地位拔然而高。 惠阿霓留意,肖容心因祸得福,还大有复宠的迹象。以前上官厉半个月也不去她的房间一次,现在不但夜夜宿在肖姨娘处,居然日常生活起居都从黄得楼处挪到她那里。 殷蝶香吃斋念佛,心如止水,三姨太黄得楼吃味的要命。制造的小麻烦,小风波不断。上官厉为肖容心撑腰出声教训黄得楼几回。大有要和肖容心恩恩爱爱一辈子的架势。 嘉禾的伤慢慢好了,终于能下楼活动。他瘦了、虚弱了,越发沉默寡言。只有和云澈在一起的时候才会露出难得的笑容。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过完年,博彦收拾行囊开始抚州振武学堂的学习。他不在,惠阿霓竟然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因为受伤,嘉禾年后回上海的计划也搁浅。他也没有像清逸和清炫一样进入部队,而是重新拿起想回学校。听说,这是上官厉的意见。希望嘉禾远离军队、远离政治,坐在象牙塔中研究学术。 这是阿霓嫁到上官家的第二年。春天急促,还未来得及好好欣赏就匆匆而过。夏天来了,蝉鸣停在树梢,摸摸身上的香云纱,去年一家人欢欢喜喜做新衣的场景就像昨天。 不知忽而又是一年。 夏至,宜鸢生一男孩,肖容心抢在殷蝶香前升格为外婆。和平京袁家的联系因为这个孩子变得稳固,宜鸢也将在袁家落地生根。 肖容心为外孙精心挑选满月礼物,她放下心来,为女儿有个好归宿而感到欣喜。上官厉也很高兴,决定亲自去平京看望女儿和外孙,随行的是肖容心和嘉禾。 这一来,黄得楼更加是气得饭也吃不下,向殷蝶香悲悲切切诉苦。殷蝶香劝她学佛,宽心宽己,不惹杂念。 “母亲真是心宽。听说,还送了两本佛经给黄得楼。” 萍海笑着不搭惠阿霓的茬,专心致志冲泡解暑的杭白菊。 惠阿霓不气馁,拿话又问,“萍姨,父亲这样……母亲真没抱怨过?哪怕她不向父亲抱怨,难道对你一句也没有说过?” “抱怨什么?”萍海故意问。 “装什么糊涂啊?萍姨,呵呵……”惠阿霓咯咯笑着,一副你懂的表情。 萍海摇头,“夫人常说女人可以在女人面前丑态百出,但不要在丈夫面前做一个怨妇。” 惠阿霓捧着杯子,嗅着花香,心想:说得比唱的还好听。说白了,殷蝶香其实是忍。她忍的是上官厉,不是肖容心、不是黄得楼。 “不做怨妇谈何容易。”惠阿霓抿一口菊花茶,叹道:“要是博彦在外面乱来,我一定受不了。非和他吵到底不可。”说到这里,惠阿霓吐了吐舌头,笑着说道:“萍姨,你不会把这话告诉家姑吧?” 萍海笑着摇头,她手把手带养大殷蝶香的几个孩子。她和孩子们亲,孩子们和她也亲。如同半个母亲一样。 “然后呢?”萍海问。 “然后?什么然后?”阿霓一时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意思。 “我说的是吵完架,然后怎么办?”萍海端起托盘,准备把菊花茶端到佛堂里去给殷蝶香,语重心长地说道:“大少奶奶,你以为太太没有和督军吵过吗?吵完之后,就完结了吗?那下一次你又和他吵吗?再下一次又怎么办?人要是起了心要走,靠吵、靠闹就留得住吗?凭心而论,哪个男人不愿意三妻四妾,娶小老婆?又凭心而论,哪个女人愿意自己的丈夫三妻四妾地往家里娶小老婆?都是没有办法的妥协啊,所以女人的苦是真的苦。坐也苦、行也苦。除了学佛,自己哄骗自己根本没有解脱。” —————————— 参加完小外孙的满月酒,上官厉一行人又在中原五省游历半个月才回到松岛。 平京之行激起肖容心第二次青春,回到松岛后,她整个人容光焕发。本来就美,若为打扮一下,立刻华光立现。经过这次旅行,嘉禾和上官厉的感情也大进一步。 阿霓想:肖容心一定是拔掉上官厉心里的刺了吧,不然,上官厉的态度不会转变这么快。她要是早能想通,和上官厉缓和关系,也省得白受那么多苦。 暑假来了,博彦以荣誉优等生的称号光荣毕业。经过申请和考试,震旦也已经同意嘉禾的复学申请。 上官家一文一虎两大将,都有了新征程。 上官厉看儿子从军校毕业,将他从排长直升为二旅旅长,让他用新式方法试点管理军队。如果可行再推而广之。博彦身负重任,为了不负父亲嘱托,吃住都在军队,和士兵打成一片。 宜鸢的婚姻美满,肖容心现在的心都悬在嘉禾身上。她盼望着嘉禾能快点娶妻生子,她也能放下心中的大石头。 松岛名门淑女众多,但能入嘉禾法眼的却没有一个。世上的女子他只认准一颗明珠,其余的就都成了鱼目。媒婆踏破门槛,惹得他是越来越不耐烦,敷衍都不愿意敷衍。成日躲在书房温书。 媒婆们热脸贴冷屁股,吃了他许多的冷脸后。就开始嘴巴不饶人的糟践人起来。风言风语地传,上官家的二少爷只怕是个相公吧。不然,怎会哪家的女儿都瞧不上?恐怕是身体有隐疾。 话落到肖容心耳朵里,可让她吃心不已。虽然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可书里也跑出一个活生生的老婆来。 这天,嘉禾带着云澈在花园踢完球回来。洗完澡,才想起有本书落在书房。刚走到书房想去取,就发现肖容心怔怔地坐在书桌前。他的书摊开在桌面上,中间夹着一个褪色的红包。 嘉禾只感到血往头上涌,走过去怒气冲冲地把书抽过来,语气急躁地说道:“你为什么翻我的东西?” 肖容心怔怔地看着他,悲伤地说道:“为什么我不能翻你的东西?嘉禾,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我不能看?” “没有!”嘉禾生硬地说,脸颊涨得通红。 肖容心已经认出来,那枚褪色的红包乃是阿霓过年时派给弟弟妹妹的红包。因为她在每个人的红包后面都写了寄语。清逸和清炫的是,好好学习,努力成人。宜画和宜微的是,天天开心,心想事成。 写给嘉禾的寄语虽和大家都不同些,这些都没有什么。可嘉禾苍劲的笔迹在阿霓的寄语后补了一句,只有你好,我才能好。 肖容心颤抖地问:“你喜欢阿霓?” 64 爱情没有对错,但有先后 肖容心颤抖地问:“你喜欢阿霓?” “不是喜欢。”嘉禾抬起眼,执着地说道:“我是爱。在这个家里没有人能比得上我更爱她,即使是博彦也比不上。” “你……你……”肖容心快气背过去,她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丝毫不否认,也不躲闪。一副我就是要爱的架势。 “嘉禾,她是你的大嫂!”这几个字,肖容心几乎是从喉咙里冲出来。 嘉禾低下头,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博彦什么都不如我,唯独就是长子这个身份,我越不过去。” 肖容心像遭了雷击一样,直挺挺地往后倒下。 —————————— 肖容心这一晕倒,差点又惹出大事情。好在她只是一时怒气攻心,嘉禾不敢告诉殷蝶香,只悄悄地喊来暖娥。暖娥一个人又请秋冉来帮忙。秋冉知道后,阿霓随后也晓得了。 知晓了,能不来吗? 惠阿霓火急火燎地过来,此时,肖容心已经被扶到床上。“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她略含责备地望着嘉禾。 嘉禾又急又悔,看着阿霓满腹的话儿都说不出。低着头,额头满是晶莹的小汗珠。 阿霓转身又去看肖容心,轻声喊道:“肖姨娘、肖姨娘?” 肖容心听见阿霓的声音后,睁了睁眼睛。看见她和嘉禾并立在她床头,两人的表情年轻、漂亮,如出一辙的标志。如果他们能在一起,应该也是一对令人称羡的璧人!想到这里,她越发是痛苦,深深把眼闭上。卡Kа酷Ku尐裞網 嘉禾以为肖容心是不肯原谅自己,轻声说道:“大嫂,你帮我宽慰宽慰妈妈吧。有什么事都是儿子的错,请妈妈千万别气坏了身体。还有就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请她不要再逼我。” 说完,嘉禾就转过身走到门外。 惠阿霓正听得一头雾水,心脏“咯噔、咯噔”。床上的肖容心慢慢地睁开眼睛。 “肖姨娘,你醒了?”阿霓笑眯眯地看着肖容心,“身体是不是还有哪儿不舒服?要不要请张医生过来看看?” 肖容心缓缓摇头,她像从长久的梦中醒来。目光直直地看着阿霓,看得她心慌意乱。低着头笑道:“肖姨娘既然醒来,我去叫嘉禾进来——” “阿霓,”肖容心伸手紧紧抓住阿霓的手,“我有话同你讲。”说完之后,不等阿霓回答,即对着暖娥和秋冉说道:“你们出去吧。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进来。” “是。” 秋冉不得不走,临走前,望了望阿霓。 阿霓鼻尖儿上都是汗,手心儿被肖容心攥得出水来。刚刚嘉禾那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话言犹在耳,现在肖容心又要和她单独谈谈,不由她担心是肖容心发现了嘉禾对她的心意。 她干笑着说道:“肖姨娘,这是干什么?弄得我心里怕怕的。我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您打我骂我都可以,千万私下儿教训教训我就成。” “阿霓,你莫紧张。扶我起来。”肖容心顺着阿霓的手劲坐起来,她整了整身上的衣裳,说道:“倒杯茶给我。” “好。” 阿霓赶紧去倒茶,慌慌张张地把杯子都滚到地上。 “肖姨娘,喝茶。” 肖容心接过茶杯,细细地抿了一口又是一口,好长的功夫才把杯中的茶汤饮完。 短短的几分钟,阿霓觉得比一天还长,备受煎熬。而站在门外的嘉禾亦是同样难受,他不敢走远,怕母亲会迁怒阿霓。 肖容心终于喝完茶了,把细白的瓷杯交还给阿霓。 “阿霓,嘉禾喜欢你,你知不知?” 阿霓羞愧得头都抬不起来,半晌才点头,说道:“知……” 肖容心又问:“你也喜欢嘉禾,是不是?” “不,我爱的人是博彦。” “如果一开始,你嫁的人就是嘉禾,你还会爱上博彦吗?” 肖容心这样问,阿霓久真的答不上来。她和博彦从一开始就是互相看不顺眼,如果让他们自由选择,彼此都不会是对方的最初的那个人。 “看到你这么紧张,心里是应该也喜欢嘉禾的。” 阿霓扑通跪在肖容心的脚边,焦急地说道:“即使我喜欢嘉禾,也只会停留在喜欢的阶段。我知道,我对他的喜欢是永远不能走到阳光里,也不可能越过博彦去。无论博彦做了什么,他都是我的丈夫。无论嘉禾对我多好,他都只是我的弟弟。”说到这儿,阿霓哭了起来。 “阿霓,你起来。”肖容心勉强地把阿霓拉起来,流着眼泪说道:“傻孩子,我不是责怪你什么。有你喜欢嘉禾,我为那孩子感到高兴。我知道他在家里过得不开心,真正关心他的人,爱护他的人没有几个。有你在暗处保护他,我觉得很开心。”肖容心不停地擦着眼泪,说道:“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他。他本是长子却因为我失去长子的地位和身份,也失去了你。” 阿霓不解地看着眼泪汪汪的肖容心,突然想到在郊山时发生的一切。别墅里的那些婴儿用品,房间中的女人衣服,还有口袋中的绝命信。 “你、你——”她指着肖容心,惊叫道:“你不会就是曾经住在郊山,差点两头大的那位夫人吧?” 肖容心点了点头,“是我。嘉禾是在胶山出生的。他不是博彦的弟弟,他比博彦还大十天。我和督军是按照夫妻之礼成的亲。就是法理上的两头大。” “那为什么现在又——变成如夫人的身份?”阿霓的声音越来越小。 肖容心凄楚地说道:“你们到过胶山,也住在望穿别墅,应该知道那里发生过什么吧?” “我听一位叫玉婆婆的老妪说过,别墅的风水不好,曾经发生过灭门的残祸。” “玉婆婆?”肖容心想了一下,说道:“你说的应该是卖菜的玉婆婆吧。她来别墅里送过几回菜,我曾和她交谈过一回。没想到,她还活着。”她突然话锋一转,又问道:“那么江山海呢?他是怎么介绍他的身世来历的?” “他说,他无父无母、无子无妻,孑然一身。家人都在一场灾祸中去世,留下他一个人。肖姨娘,他们两个的话风马牛不相及,有什么联系?” “玉婆婆和江海山都是惯会说谎的高手,他们都说了一半的真话,一半的假话。阿霓,你如此冰雪聪明,应该猜得到啊!” 阿霓拼命摇头,她不是猜不到,是怕猜,拍猜到恐怖的往事。 “那好,我给你说一个故事吧。”肖容心淡淡地笑着,把她痛苦的前半生当作一个戏文,缓缓道来,“我出生在胶山,从小是个孤儿,被人扔在富户肖家大门口。肖氏夫妇膝下无女,怜惜我可怜,把我收为义女。十六岁那年,做主把我嫁给他们十八岁的儿子肖山海为妻。我和山海的婚姻就如你和博彦一样,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慢慢地也能做到相敬如宾。当年流匪猖獗,打家劫舍时有发生,每天都有人落草为寇,横尸街头。偶然一天,我无意救下一位受伤的军人,把他藏在地窖之中,每日给他送吃的,只到他康复。” 阿霓紧张地问:“那个男人是不是家翁?” “是他。”肖容心很平静地说道:“他走的时候发誓要结草衔环,一辈子报答我。我说不用了,我堂堂胶山县肖氏大少奶奶,会要你一个朝不保夕的落草军人来报答?这件事,我也没放心上。没想到,一年之后,我在胶山大街重遇这位军人。他和过去判若两人,前呼后拥,伴随在他身边的都是县长之流。我们都没有说话,不过在人群中多看了几眼。” “回去后,肖山海就和你吵架了吧?” 肖容心惊讶地说道:“你怎么知道他和我吵架了?” 阿霓微微一笑,说道:“是江山海自己说的,他说因为有人告诉他,有个男在街上多看了自己的妻子几眼。他气不过,回去就和妻子大吵一架,后来还跑出来。错过了搭救家人的最后机会。所以,他一直很自责、很内疚。” 肖容心哽咽一下,轻轻点头,证明江山海说的这段没错。 “没错,他走后那天晚上,流匪来了,他们早就看中肖家的财富。肖家上上下下所有人全被灭口。最后投火焚之一炬。” “那么这次是家翁救了你,对吗?” “对。” “家翁和流匪有没有关系?” 肖容心沉默很久,手指一直攥成拳头,扭曲着身下的被褥,“他当着我的面,在神佛前发誓,说他和这件事没有关系!如果违背誓言,将来他和他的儿子就死无全尸!” “你信了他,然后嫁给了他?” “是……”肖容心整个人筛糠一样地发抖,“我想,他总不会拿自己的儿子的性命起这样的毒誓!” “我等了山海一年,直到传来他的死讯,又为他守孝三年,才和上官厉成亲。” “既得佳人,家翁一定非常开心。难怪他为了讨你开心,不惜重金修筑别墅,他就是想和你长长久久地在胶山生活下去。” “是的。那段时光是我们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候。我从没有把自己当过一位如夫人,我就是他的妻子。或许是命运的安排,与他成亲后半年,我在大街上偶遇到已经毁了半张脸成了乞丐的山海。我的心……”肖容心说到这里,紧闭的眼睛默默流下两行眼泪,仿佛当日的情景又再一次在她眼前浮现。 “就像当初你认出家翁一样,你也第一眼就认出了肖山海?” 65 有你在,我就不懦弱 “就像当初你认出家翁一样,你也第一眼就认出了肖山海?” “是的。”肖容心接过阿霓递过来的手绢,紧紧压着自己的眼睛,哭道:“我知道我不应该再见山海,但我的良心又不能不驱使我去见他。我食肖家的米饭长大,和山海情同手足,又做过一场夫妻。”她哭得泣不成声,“没想到山海居然用迷药迷昏了我。我被他带到胶山上的茅屋生活了半月……” 阿霓心里打鼓一样,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时间又这么长,就是没发生什么,说出来,谁又会相信? “我本来想一死了之。但顾念肚子里的孩子,在山上忍辱而活。” 阿霓急切地问:“那么,嘉禾是家翁的孩子啰?” “嘉禾当然是督军的孩子,我做母亲的能不清楚孩子的父亲是谁吗?我被山海路走之前就已经怀孕。嘉禾怎么会是山海的儿子?” “可是江山海好像认定嘉禾是他儿子。” 肖容心苦笑,“何止山海,就连阿厉……不,就连督军也一直误会嘉禾的身世。不管我如何解释,这件事就是他心中永远拔不出的刺。” 家翁、肖姨娘还有江山海的往事,阿霓算是听明白了。她还有一点不明白,“肖姨娘,你说嘉禾是长子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肖容心叹息道:“因为在怀孕的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嘉禾不足月就出生了,算日子,他比博彦整整早出生十天。督军心里一直对嘉禾的身世存疑,所以不愿说嘉禾是他长子,也不愿对外说我是两头大的夫人。” “你……你就同意了?” 晶莹的泪在肖容心的眼眶中闪闪发光,她只是一个女人,命运的洪流面前,能做的微乎其微。过去的一幕幕是她心上的愈合不了的伤疤。两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却一个接着一个把她伤得遍体鳞伤。卡Kа酷Ku尐裞網这么多年,她是为儿女而活的活死人。她唯唯诺诺,无法伸直腰板,都是因为自卑。 “阿霓,”肖容心把阿霓的手紧紧握住,热泪洒在她的指尖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和你说这些。可能是因为这么多年来,这些事情压在我心里太久。我无法对任何人讲,即使是丈夫、即使是儿女他们都不能理解我的苦痛。今天我听到嘉禾说他爱你的话,触到我的心肠。多少年前,也曾有人这样信誓旦旦地说爱我一生一世。我信了他,得到的不过是这样的结局。阿霓,我想到嘉禾就心里苦痛,如果不是山海的突然出现,现在做你丈夫的男人——” “肖姨娘,不要再说了!”阿霓飞快地阻住肖容心的话,紧紧握着她的手,说道:“人生没有如果,有的只是选择。当年你已经做了家翁的妻子,再去见江山海的时候就应该预想到今天的结果。我想,哪怕时间倒流,结局还是一样。你也不要再伤心,至少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宜鸢有了好归宿,嘉禾人生的路还那么长,总有一个好姑娘在前方等着他的。” “真的、真的吗?”肖容心哭得声嘶力竭,这么多年的委屈和心酸都要在这一刻发泄出来一样。 “是的。”阿霓搂着她的肩,不停地说道:“嘉禾那么好,一定会遇到一个好姑娘……” 肖容心在房间里哭,听到这一切的嘉禾在门外哭。他哭自己的妈妈、哭自己、也哭远嫁的宜鸢。在这个事情中,该怪谁呢?所有人好像都只做错了一点点,但就促成整个事情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直至落到深渊。 他最无辜,本来属于自己的一切都化为虚无。 “嘉禾、嘉禾!” 上官嘉禾揉了揉微红的眼睛,勉强自己站住。阿霓和他一样,眼睛哭得肿起来。看见嘉禾心里更加难过。 她能在所有人面前斩钉截铁的说她爱博彦到底,唯独在面对嘉禾,面对自己的时候,无法说她没有一点分心。 如果真有如果,她会比现在幸福吗? “嘉……禾……”嘴唇一碰,她就流下眼泪来,“进去看看你妈妈,她现在很需要你……” 他用力地点头,眼泪坠到地上,转身。他怕自己再多看她一眼,就会伸手把她抱住。 “嘉禾,”抽泣的阿霓叫住他,哭着说道:“你要……坚强一点……” 他没有转头,眼泪爬满一脸。默默在心中说道,阿霓,你看着我吧,有你在,我就不会懦弱。 —————————— 知道上官家最深的秘密后,阿霓对家翁、家姑和肖容心之间别扭的相处方式有了重新的认识。她也理解了萍海上次说过的话。 一个男人变了心,女人吵闹又有什么用呢?除了寄情于佛法,无可排解。 这不就是殷蝶香这二十年来最贴切的写照吗?虽然膝下儿女成群,但她身边的男人却永远爱着另一个女人。哪怕她不洁、哪怕她失贞,都无法撼动他对她的感情。 家翁也很痛苦,付出真心真意所爱所慕的女人居然和另一个男人……也许每次当他见到肖容心和嘉禾的时候,心里的刺就要跳出来扎他一下。二十年来,日日夜夜不得安睡。 肖容心把难以启齿的过去向嘉禾和阿霓坦诚之后,自己像被抽空了一样。为了安抚她,未免她继续自责。嘉禾决定提前返回上海。纵然他不能如妈妈的意思,找一个女人生儿育女。但他远远地离开松岛,也算是远远离开了博彦和阿霓。 肖容心虽不舍儿子,嘴上却还是同意他远去。 离别前,嘉禾约阿霓在花房告别。 暗香浮动,花影重重。朦胧的光影下,两道人影忽近忽远。云澈在花丛中玩耍,不时抬头看一看他们。 “云澈和母亲就拜托给你了。”他隔着满架子的花木,轻轻向她拜托。 “说什么拜托?照顾他们是我应该做的。” 她捏着金线菊的花杆子摇摇晃晃。优美的脸隐藏在大片海芋叶子后,错落的光落在上面,像铁窗的栏杆。 手里的花杆子一弹,碰到他的脸上。他抬起头来,深深凝望,想把她的笑容印下来随身带走。 “嘉禾,一帆风顺。” “好。” 简短的道别,短得宛如一首诗。 嘉禾的离去静悄悄的,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人为他送别。 “这样很好,我喜欢这样。”他轻轻的说。表情淡淡的,话也淡淡的。 他的淡淡衬托的是博彦的浓郁饱满、踌躇满志。 博彦在军部沿着上官厉安排的道路平步青云,谁都知道督军的用心,长子博彦是他精心栽培的接班人。 多少次,当阿霓看见家翁向博彦投来赞许的目光,或是看见博彦为自己在军中取得的成绩得意洋洋的时候。她的心里想起的是走在异乡街头的嘉禾。 幸运之人并不知自己的幸运,而不幸之人分分秒秒都在吞咽着苦果。 阿霓怀着对嘉禾同情又愧疚的心情,和博彦的关系自然一落千丈。 对待博彦,许多时候,她都不够专心。甚至在床第之间也敷衍潦草。这样的变化,旁人或许看不出什么端倪,身为枕边人的博彦是不会感受不到的。 夜还是那样的夜,床还是原来那张床,人也还是原来的旧人,感觉却不是过去的感觉。 博彦突然翻身起来,脸色阴暗。阿霓一愣,旋即坐起,拉过床边长椅上的睡袍,披在身上。 “怎么呢?”她有点心虚地问。 博彦说不出怎么呢,第一是心里有事,第二是他明显感到阿霓的变化。但是他能肯定,阿霓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明知她什么都没有,他心里却更加心烦意乱。 “怎么呢啊?”阿霓扑在他的肩上,轻轻地问。 他拍了拍她的手,说道:“你先睡吧,我有些公务没忙完。今晚就睡书房了。”说完,站起来即往书房而去。 “博彦!”阿霓的脚伸到鞋子里,又缩了回来。 博彦换了衣服,径直下楼,往车库的方向走去。侍从张德胜小跑着过来,睡眼朦胧地问道:“少爷,这么晚。你要去哪?” “我要去街上跑跑,把车钥匙给我。” 张德胜不敢不给,博彦结果钥匙,发动小车,一溜烟消失在雾夜中。 他去哪里,没有人知道。 他要去哪里,没有人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 去见这个人,他的心是很浮躁的心慌意乱的。说实在话,他不应该再去见她,但是阿霓的敷衍他的态度、不在乎他的态度,让他生气。气起来,他就管不住自己。 他把车停在街口,在车里抽了三四根烟,熬得天蒙蒙亮的时候才下车。 老街面上的老房子,低低矮矮,路边的污水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看门的黄狗冲他吠叫,被他一脚踢开。 “呦,上官先生来了啊。”看门的老婆子佝偻着弯背,替他开门。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上弯弯曲曲的木质楼梯。 房间里的煤油灯很暗,灯下坐着一个美人。她微笑看着他,目光中柔软得一塌糊涂。 “你怎么还不睡?”上官博彦问。 美人支着腮,看着跳跃的灯花,笑着说道:“我是睡醒了。好像心里知道你会来一样。” 她说到这里,博彦几乎想要抬脚转身。 美人好像看穿他的心思,悠悠叹息着,“我不会要你如何的。上次……不过是你饮醉,把我误认做你夫人……” 博彦的脸红透了,不好意思有心怀愧疚,“终究是我毁了你的清白。” 美人转头,深深凝望着他,“能把清白献给未来的大帅,我很荣幸。” 人非圣贤,面对着等温柔蕙质的美人,孰能不动心啊! 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男人而已,喜欢美人,喜欢美丽的东西。 美人向着他走过去,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胸前。 “你不必对我有愧疚,如果有时间,多来看看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博彦的脚像灌满了铅,心里又像灌满酒。 他醉倒在温柔乡中,再也爬不起来。 66 后悔太晚 时间过得真快,转瞬之间,阿霓已经嫁过来两年半了。卡Kа酷Ku尐裞網<a href="http://www.biquge." target="_blank">www.biquge.</a>她现在完全融入上官家的生活。处理家事得心应手,里里外外许多事情都是她在打点。 她和博彦的生活像安排好航线的船,沿着既定方向不偏不倚,在大海中航行。 关于嘉禾,阿霓和博彦都默契的选择回避和沉默。不知是错觉还是敏感,若有若无之间过去的她总感觉到博彦对嘉禾的敌意。嘉禾走后,博彦敌意的感觉没有了。他却也不回家了。 太忙。 以前不回家,是猪朋狗友的应酬多。现在上官厉把军队事务重心慢慢向他转移后。他就真忙。有时候阿霓早上起来,问过秋冉才知道,博彦昨晚有没有回来过。 侍从室的张得胜经常到家来为忙得没时间的博彦取换洗的衣物。 博彦在外花天酒地阿霓能管,努力上进她不能阻止。所以,她和博彦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半个月也只是匆匆见过一面。 经过素怜怜的事,阿霓也在反省,她是应该给予博彦更多信任。他是她的夫,天底下的男人纵然都是喜新厌旧的坏蛋,她也只能相信他不是。 江苑每季都会为阿霓捎来的东西,从时新衣裳、食物;钟爱的电影画报;舶来化妆品、高跟鞋,变成越来越多补肾助孕的药材和去庙里求的灵符。大哥和大嫂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急不急? 当然急。宜鸢都赶在他们前面生了,阿霓这个嫁过来好几年的媳妇能不着急。可生养孩子是讲究缘份的事,强求不得。 博彦又如此忙碌。她总不能每次见面就拉着他到被窝里去吧。 宜室和王焕之举行了订婚仪式,婚期敲定在宜室完成学业,就是大学毕业以后。宜室即使完成学业,将来也不会抛头露面去工作。可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她想要一张毕业证来为自己的读书生涯画上完满的句号。 宜室的主意没有得到长辈的支持,但是得到未婚夫的鼎力支持。这半嫁未嫁的女儿,娘家不好管,婆家也不好管,倒让宜室得偿所愿。 秋冉和清逸是最让人羡慕的一对,秋冉深知自己的幸福来之不易。所以百倍珍惜,百倍感激。 日子像钟摆,平顺和缓地荡啊荡啊,让人以为这样就可以天长地久,永永远远。 夏末的长风吹走空中的阴霾,骤降的气温贴着皮肤,告诉人们秋天要来了。 惠阿霓怕热,气温一热胃口就差,什么也吃不下。每逢过一个夏天,人要缩小一号。 暴热几天后的凉爽,她躺在竹簟长椅上午睡。她没有午睡的习惯,只因为前几日天热得过头,连着几个晚上没睡好。贪着变天后的凉快,睡得又沉又香。 “阿霓、阿霓——” 她实在太困了,嘟哝着勉强答了一句,“唔……” 有什么事不能等她睡醒了说吗?非要趁她睡得最舒服的时候来。 阿霓模模糊糊看见肖容心站在面前。卡Kа酷Ku尐裞網 肖容心微微笑着,面色红润,穿着素日她最喜爱的的蓝缎井字纹旗袍,珍珠白的小开衫,目光沉静。 “阿霓,我要走了,谢谢你帮我照顾云澈,云澈有你照顾我很放心。将来也请你多看着嘉禾。” 阿霓的身体有千斤重,脑子也很沉,有点糊涂,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肖容心手把着门,盈盈笑着,如往常并无两样,“我要走了,再见。” “姨娘,你要去哪儿啊?我舍不得你——”阿霓大喊出来,不知为何说出这句话。她挣扎着要起来,四肢却像被捆缚住一样,怎么也动不了。 肖容心摇了摇头,“阿霓,我该去做我该做的事。” 什么是你该做的事? 阿霓的心里一阵发寒,陡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房间,哪里有肖容心,原来是梦而已。接着是头晕目眩,她像跌入快速旋转的楼梯,立即又陷入睡眠。 这次她睡得极好,也没有人来打搅,一直睡到傍晚。 “小姐、小姐——快醒醒、快醒醒——”事发突然,秋冉不顾尊卑使劲摇晃着她的肩膀,企图把她快点唤醒。 “嗯……”睡得太久,阿霓反而觉得难受,身体软绵绵的,浑身都不对劲。慌张的秋冉不管她有没有完全清醒,惊惧的说:“小姐,二姨太上吊死了。” 此话一出,阿霓顿时清醒过来。 她做起来,呆呆望着秋冉,张了张嘴,“秋冉,你——说什么?”阿霓想到刚才的梦,寒意从脚趾上一点点袭来。 “小姐,是真的。”秋冉压低声音,带着哭腔说道:“是暖娥发现的。下午。就吊死在洗手间的水管上。现在人已经放下来,太太请你过去。” 是、是要过去。 阿霓脸色苍白,哆哆嗦嗦从竹簟上爬起来又摔到地上。 “小姐——” 她很冷,就是冷,浑身冷。 她想到的不是肖容心的自尽有多突兀,不是云澈,不是上官厉,不是殷蝶香,不是宜鸢。是嘉禾,是嘉禾该怎么接受?怎么办? “小姐,你别哭,别哭啊……”扶着她的秋冉同样在低低啜泣。 阿霓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她啪啦啪啦掉着眼泪。 她们互相搀扶着来到肖容心的房间,楼梯口站着三三两两的佣人,大家都在往房间张望。不大的房间来来走走都是人影在晃。阿霓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也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家具都被清空,靠墙的地上摆着一具白布覆盖的人形。它的前面前摆放着火盆,熊熊燃烧着黄色的纸钱,未燃尽的青色的纸灰浮在空中,暖娥跪在火盆旁哭泣。 阿霓嘴唇颤抖两下,悲伤盈满心间,没说一句话,眼泪滚滚而下。 “督军回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自动地为上官厉分开一条道路。 上官厉笔直地走向肖容心。他的脸冷峻得像一座冰山,立在白布前凝视许久。终于,他弯下腰跪在地上,缓缓地伸手揭开覆盖着的白布。 太静了,静到阿霓听到眼泪流下的声音,听到心里的悔恨像垮塌的堤坝汹涌。 上官厉在哭,也许他不想哭,不想被人看见他的软弱和心里的悔恨。可眼泪一滴一滴不受控制的落下,像倾盆大雨。 “督军,这是夫人要我教给你的信。”暖娥颤颤巍巍地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娟秀的字迹写着两个字“绝笔”。 上官厉拿出信快速地看了,老泪纵横,软软的信纸从他的手指间落到燃烧的火盆中。然后,飞快被吞噬,燃烧,化为灰烬。 “滚!你们都给我滚出去!”上官厉大喝一声,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小孩。 “大家都先出去吧。”殷蝶香把所有人都赶出来,独留下她和上官厉在里面。 大家都在外面等,有人在窃窃私语,也有人在心里猜度。肖容心不会无缘无故走上黄泉路的,她的死一定是有难以言齿而不得不去死的理由。弥留之际她是不是留下什么话,又或是想通过自己的死去完成什么心愿呢? 这一切的一切,也许只有现在和她待在一起的人才能知道。 阿霓心里难过,难过到难受。她想起肖容心下午对她说过的话,她已经分不清下午见到的肖容心是真实地来向她道别的,还是她做的梦。一想起,她就毛骨悚然,汗毛竖立。 肖容心说,她要去做该做的事。她还说过,他心里有刺…… “唔——”阿霓心里一阵恶心,她捂住嘴冲到洗手间。趴在洗脸盆上呕吐不止。 “小姐,你没事吧?要不要看医生?”秋冉担心地抚着她的背。 “不用。现在是什么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惠阿霓摆摆手,接着又是一阵干呕,一直吐到胃里干干净净才停歇。呕完以后,她整个人像被抽了筋软倒在地上。 “你怎么呢?”接到噩耗匆匆赶回家的博彦站在洗手间门口,皱紧眉头,“病了吗?” 看见他,阿霓像看到救星。擦了擦嘴角的污渍,虚弱不堪地说道,“你回来啦。” 他们有多久没见了,七天、八天、还是十天? “嗯。” 博彦走过去蹲在她的身边,手掌放在她的额头上,“不舒服要看医生,你好像有点发烧。” “不、不是发烧。”阿霓抓住他的大手,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博彦,我——撞邪了,下午的时候肖姨太托梦给我。” 她说得认真无比,心里惊惧至极。 他只当做她是高烧的并发症,骂道:“别说胡话。不然,大家还以为你烧坏脑子。” “是真的!肖姨娘还和我说再见呢——” 越说越离谱,“秋冉,去请医生。少夫人病了。” “是。” 他打横将她抱起,对她说的鬼力乱神东西嗤之以鼻。不过,她这神神叨叨的样子完全没有过去的精明干练,倒是特别的有种反差可爱。 “博彦,你别不信。举头三尺有神明……”躲在他的怀里,阿霓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揪心的恐惧减轻不少。眼皮越来越重,靠着他的胸膛慢慢合上眼睛。 67 背叛总是无声音 “是。卡Kа酷Ku尐裞網现在家里出了点事……今晚不能过去……不要等我……” 博彦的手指绕着盘曲的电话线,挂上电话半天,他的眼睛只望着窗外水杉叶子,月光把水杉印在墙上,影影约约斑驳。 现在家里确实很乱,一整夜没有人睡觉,除了生病的阿霓。 他回头即发现秋冉站在后面,旋即气急败坏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站在身后不出声?” “对不起,博彦少爷,我才到,还没来得及叫你。”秋冉缩了缩身体,小心的说:“因为小姐醒来后,一直……在叫你……” 博彦看她不像说谎,稍放下心来。大步流星往楼上跑去,突然又停住,秋冉一向怕他,看他这样怕是有话要说,哆嗦了一下身体往后退了两步。 “秋冉,阿霓嫁到上官家也快三年了吧,你怎么还叫她小姐?” “我——”秋冉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低垂着头被博彦的气势震慑住。 “下次我不想再听见你叫她小姐。” “是。” 惠阿霓是得了重感冒,躺在竹簟上一下午,又吹了过堂风,不生病才怪。 高烧40多度,忽寒忽热,一会儿嚷着喊冷,一会儿又嚷热。已归黄泉的肖容心不时入她梦来造访,更使她神经脆弱,噩梦连连,迷迷糊糊不停喊着:“博彦……博彦……我怕……我怕……” “别怕,我在这。”他握住她乱挥的手,贴在唇边吻着。 阿霓目光呆滞,凝视着他好一会儿。 “阿霓。卡Kа酷Ku尐裞網我一直在这儿。”他伸手抚摸她发烫的额头,动作温柔无比。 她点点头,安心地合上眼睛,嘟哝着说:“不要走。” “我不走。” “一直陪着我。” “一直陪着你。” 他从冰水中拧干毛巾,盖在她的额头上。 病中的阿霓卸下往日的强悍,病恹恹的。软弱的一直呼唤他的名字,握住的手一刻也不能放开。 原来最坚强的女人,也是一个女人。 博彦从没想过,阿霓也会生病。他以为她是打不倒的不倒翁,嘻嘻哈哈永远不败。 屋外的风大了,秋雨阵阵。他为她盖紧被子,走到窗边点上一根香烟。缭绕的烟雾后面凉的是夜,也是人的心。 惠阿霓这场病不轻,浑浑噩噩在床上睡了半个月。全身上下的肌肉宛如被锤子敲打过一道,酸痛得不得了,抬手都没力气。每天早上想逞强起来也都被博彦压了回去。 “你这样的身体能做什么?在葬礼上还得要人专门照顾你吗?大家已经够忙了,你就别去添乱。”他骂得虽凶,心里是一片满满的好意。 听他如是说,阿霓只好乖乖躺回去。 是啊,天底下的能人又非她一个?何必把所有的苦差事都揽到自己头上。现在的情景,是能躲则躲,能避则避,方是上策。 肖容心的死因,官方说法是突发重疾,不愈而亡。殷蝶香下了死命令,对外一律封口,一个字都不能透露。尤其是对赶回来奔丧的嘉禾和宜鸢,绝对不能说出真相。 撒一个弥天大谎不容易,现在还要瞒天过海,准备的时间又短促。再加上嘉禾和宜鸢心思缜密,即使在巨大的悲痛中也能发现大家话里错漏百出。 “少奶奶,幸好你是病了,没有下楼……宜鸢小姐在灵堂上吵起来,闹得把台子都掀了。” 阿霓把腋下的体温表拿出来交给秋冉,心想:宜鸢不闹才怪,母亲死得不明不白,搁谁身上谁受得了? “宜鸢闹得厉害吗?嘉禾呢?他没说什么吗?” 秋冉摇头,“嘉禾少爷拽着宜鸢小姐,要她不要问了。宜鸢小姐不肯,然后,嘉禾少爷打了她一巴掌。后来,两兄妹抱在一起痛哭。” 阿霓没想到嘉禾会掌揪妹妹,温和又不与人争的嘉禾心里一定很痛。不过,所有人之中,唯有他有资格阻止妹妹宜鸢的追问。 “少奶奶,我倒现在还不敢相信,肖姨太不在的事实。少奶奶,你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什么难事一定要去死吗?我一想起她的样子就怕,怕得不得了?”秋冉抱着胳膊,打了个寒噤。 “她一定是遇到了比死更难的难题,所以——”阿霓目不转睛盯着秋冉,看得她毛骨悚然,背脊发凉。 “少奶奶,你盯着我看干嘛?是不是我背后有什么东西……你、你别吓我啊!”秋冉越说越怕,脸都白了。 阿霓被她的自惊自吓逗乐,笑着说:“我是好奇,今天就我们两个人,你怎么叫我少奶奶了?” 原来是这个。 秋冉长舒一口气,嘟起嘴道,“是博彦少爷说的,不能再叫你小姐。” “你啊!敬酒不吃吃罚酒。”阿霓戳她的脑门心,小声骂道:“我说多少遍都不改,非要他来说。丢人不——” “知道了、知道了!”秋冉被戳得摇头晃脑,保证道:“以后再不敢不听小姐的话——喔——”她捂住嘴,立马改口道:“是少奶奶、是少奶奶的话。” 惠阿霓的病和肖容心的丧礼刚好重叠,她没见到宜鸢在灵堂诘问的场面,只见到宜鸢在佛堂向殷蝶香发难。 宜鸢声声泣泪,哭得难劝难解。她要清清楚楚知道娘亲的死因,殷蝶香却一直沉默。 肖容心的事除非肖容心自己从棺材里爬出来,张嘴说明白,不然永远就是众说纷纭的死案。欲盖弥彰反而惹得流言四起。 肖容心的死也像抽光了所有人的精力,上官厉一夜白头,斗志全无。殷蝶香成日待在佛堂,吃斋念佛,侍佛之心更诚。 “母亲,我马上要回平京了,你还不告诉我吗?她是我娘啊……”宜鸢跪在地上哀求,“我只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殷蝶香捏着手上的玛瑙珠子,叹息道:“宜鸢啊,何苦追问一个无用的答案呢,让你娘安息吧。” “母亲,母亲——” 悲嚎的宜鸢是被佣人架着离开的,姐妹们都去安慰她。惠阿霓没动,执拗地站在念经的家姑背后。 “你为什么不去?”殷蝶香回过头来,疲倦地问:“阿霓,你难道也想知道?” 惠阿霓点点头,好奇心谁没有。 她的好奇不单单是为了满足窥视别人私事的恶趣。她既然要在这个家生活下去,多知道一点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强。而且她应该有权利知道原因。 “下去吧。到了该告诉你的时刻自然会告诉你。” 殷蝶香轻叹一声,回过头继续捏她手里的佛珠。 —————————— 人死灯灭,不见便是永远不会再见。肖容心慢慢的变成大家口里的一声叹息和唏嘘。 时间如水,静静滑躺过一个一个日月。唯有在真爱她的人心里留下时间也治愈不了的创伤。 肖容心骤逝,嘉禾没有再回上海念书,他失去继续读书的理由。上官厉或是出于补偿,或是愧疚,或是怜惜,对他展现出越来越多慈父的一面。 嘉禾不是对金融有兴趣吗? 上官厉即给了一笔巨款交给嘉禾,让他自由使用。 “过去是爸爸亏待了你和你妈妈,从今往后,希望还有机会弥补。” 嘉禾低头,捏着手里轻飘飘的钞票。 原来所谓的亏待,他母亲用生命为他换来的清白,用一张钞票就打发了。 他母亲的这一生,多么不值,又多么可怜。 嘉禾没有拒绝,他把钞票收到口袋。他伫立在窗口,凝望在花园中熙攘的家人。有殷蝶香、博彦、清逸、清炫、宜室、宜画、宜维…… 等着吧,这些让他失去妹妹、失去母亲、失去爱情,然后一无所有的家人,他会一个一个找他们清算回来。 关于孩子的安排,上官厉想得很清楚,博彦给权,嘉禾给钱。两兄弟相辅相成,互为参商。 他已经老了,再加上肖容心的离世,心里的锐气被消磨殆尽。松岛这摊子事,迟早要交给博彦,他现在也愿意提早放手让年轻人去历练,去闯。 人站的位置不同,看的风景也不一样。博彦在军中担任武职,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他身上的改变也越明显,别人的感觉或许还是隐隐约约,阿霓就感受到他像换了一个人。 位高权重,博彦在家里的风范越来越像一位家长,说起话,教训起弟、妹来架势十足。眼睛一瞪,谁都不敢说话,特别是云澈,最怕这位大哥。 清逸和清炫已经成年,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 阿霓向博彦提过清逸和秋冉的事,希望取得他的支持然后再由他们向上官厉和殷蝶香求情,此事不一定不成。 没想到,她刚说出口,就被博彦一口拒绝。 “你别看上官家风光,雄踞北方。其实危机四伏,外有东瀛窥视,内有军阀混战,虽然宜鸢嫁到平京,算是有中央政府的支持。但是西北、中原仍各路人马虎视眈眈。清逸的婚事怎么能随意?” “这怎么算随意?”阿霓生气地说。 “娶秋冉就是随意。” “他和秋冉是真心相爱!世界上再没有比真心相爱然后决定在一起更慎重的婚姻了!” 博彦不屑地说道:“男子汉一天到晚把情情爱爱挂嘴边算什么?他要想一想身上的职责和上官家的未来。想一想远嫁的宜家姐姐和宜鸢,她们身为女子也放弃了自己的幸福。他一个男儿就更加责无旁贷!实话告诉你,父亲已经为清逸选中西北大帅张岩的女儿——” “够了、够了。”阿霓揉着太阳穴,忿怒地说道:“上官博彦,你不愿意帮忙就算了,不必教训人!” 68 莫名的心酸 “够了、够了。卡Kа酷Ku尐裞網”阿霓揉着太阳穴,忿怒地说道:“上官博彦,你不愿意帮忙就算了,不必教训人!” 谈话不欢而散,一连几天秋冉的眼睛里都是血丝。 秋冉从小跟着阿霓,情深义厚。这样的结局阿霓虽一早就预料到,也提醒过秋冉,只是她没想到戳破她们希望的人会是博彦。 博彦的话也许没错,但是非常无情。 “秋冉,你别怪博彦,他说的是实话。退一步想清逸爱你就行。即使他娶了别人,心也依然在你身上。你要是纠结在为妻还是为妾的事情上,而失去一段真心真意的感情就太傻了。”阿霓能说什么,博彦毕竟是她的丈夫。她不能在外人面前说他的不是。 “我知道。”秋冉点头,已然投在她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得不到大哥的支持,对清逸和秋冉打击很大。小情人内部也发生不少争吵和矛盾。因为清逸偏袒博彦,惹起秋冉八丈高的愤怒,几天都不理他。 阿霓拍着秋冉的背,招手让屋外的清逸进来。 “大嫂。”清逸低低叫她,垂头丧气,“大嫂,我是真心想娶秋冉,大不了我们私奔。” “你胡说什么,我们跑了,少奶奶留在这该怎么办?”秋冉哭得稀里哗啦,“当初你就不该去江苑找我,你娶你的大小姐去,我做我的小丫头。” “我,我——”清逸又气又心疼,面对秋冉的眼泪不知从何安慰。 阿霓体贴地拉过清逸的手搭在秋冉肩膀上,为他哄着怀里的泪人儿,“秋冉,你怨谁都可以,唯独不要怨清逸。他虽然爱你,却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家庭,这不是他的错。” “秋冉,你信我——”清逸用力把秋冉拥入怀里,“我们一定会找到解决的办法的。卡Kа酷Ku尐裞網” ———————— 阿霓默默退出房间,把空间留给他们。她的心为清逸感动又为他心痛。除了祈愿他们的未来会好起来之外,她也毫无办法。她失神地走到小书房门口,里面传来云澈牙牙学语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阿霓透过虚掩的门,看向里面,快四岁的云澈正坐在嘉禾的腿上念《千字文》。 嘉禾穿着雪白的衬衫,衬得整个人又高又白。他还是那么瘦,一点都没胖起来。 “不错,云澈读得真好。”嘉禾笑着拍拍弟弟的头。 闲暇时光里他的消遣方式除了看书就是陪伴云澈。此刻的他,落寞的让人心疼。 阿霓的心不由自主地痛,如果,如果她当初嫁给的是嘉禾。今天的生活会不会有所不同? 想到这里,她赶紧把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驱散出去。 不能想了、不能想了!有些事情想多了,会走火入魔。 ———————— 一切生活好像都没有改变,只有晚餐时看到桌上的空出来的座位。阿霓才惊觉想起,那里曾经坐过一个人。 她也爱过、笑过、痛过、哭过,然后……再也没有然后…… “想什么?”博彦压低声音在她耳边低语。 惠阿霓把视线从肖容心的座位移开,现在占据位置的是刚刚能自己上桌吃饭的云澈。他正带着围嘴儿,滴溜着圆眼睛,用筷子把碗里的倭瓜努力挑出来,叫道:“我不要吃瓜瓜,我要吃肉肉。卡Kа酷Ku尐裞網” 云澈还不太会用筷子,汤、饭、瓜挑得满桌都是。 坐在云澈身边的嘉禾好性子的安抚弟弟,“云澈乖,倭瓜对身体好,挑食对身体不好。” “不要!”云澈嘟着嘴,低头用力把讨厌的倭瓜挑出来。丝状倭瓜紧紧贴在碗壁上纹丝不动。 阿霓明了嘉禾对云澈的感情,他是在家里与他最近的人,多宠多爱也是人之常情,“云澈,要听二哥的话。吃了倭瓜再吃肉肉,好不好?” “不要!”云澈嘟着嘴,手里的筷子猛地一挑,倭瓜飞了出来,刚巧弹到博彦脸上。 场面极其搞笑,大家却都噤若寒蝉。 博彦气得瞪起眼睛,朝着云澈大喝,“不吃就滚!” 今天的晚餐上官厉和殷蝶香都不在,被兄长爆喝,云澈委屈地扔下碗筷哭起来。 阿霓薄怨地瞥了身边的博彦一眼,宜室忙下座位来哄弟弟吃饭。 “宜室,他不吃就不吃,饿几天自然就吃了。都是你们这样娇惯,看把他宠成什么样子?将来他要是不成器都是你们的责任!” 不吃倭瓜还能上升到成不成才的高度?未免大惊小怪了吧。难道世界上所有吃倭瓜的人就是国家栋梁? 阿霓抿了抿嘴刚想反驳博彦,不料嘉禾推开椅子,一把抱起云澈,道:“大哥、大嫂,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云澈人走了,可吃饭人的心情全被破坏。每一个人都不高兴,闷闷的不开心。 以往,家翁家姑不在,可是孩子们最自由快乐的时刻,大家随意说话,大笑,想如何就如何。卡Kа酷Ku尐裞網现在,家翁家姑不在,博彦却比家翁还严厉,对弟弟妹妹要求甚多,拘得大家抱怨连连,都躲着他。 他和阿霓说话也是一板一眼,公事公办的态度。 吃过饭,大家坐在一起说话。宜画爱闹,喜欢拿宜室和准姐夫王焕之打趣。惠阿霓坐在一旁听两姐妹斗嘴颇有趣味。 博彦坐在沙发上听着,眼睛不断偷瞄手腕上的手表。 “今晚我还有个应酬……”他压低声音凑近阿霓的耳朵,“李司长有个饭局,我去去就回。” 阿霓点点头,“早点回来,下雪路滑。” “好。” 张得胜取过大衣,阿霓亲自为他披上,送到大门。 ”天冷,你进去吧。”他握了握她的手,似有千般不舍。 阿霓笑了一下,只觉得他今天真奇怪,话特别的多,“你快去快回,别婆婆妈妈了。” 司机打开车门,博彦弯腰正要登车。突然,宜画从屋里冲了出来,对博彦嚷道:“大哥,你就不能不去吗?” 阿霓惊讶地看着宜画,“宜画?” “别说了,宜画!”宜室跟着跑过来,拉着妹妹的手,使劲把她往屋里拽。 “宜室,宜画,怎么呢?”阿霓不解的问。 宜画是爆火的直脾气,人不大,火气大得很。而且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藏不住话。现在三双眼睛齐整整地看着她,还有懦弱的宜室在她身后不停拉扯她的衣角。 宜画的脸涨得通红,眼睛直直地看着博彦,身边的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大声说道:“我——我就是觉得大哥不应该去,他应该在家多陪陪大嫂。那些打牌喝酒的应酬不仅没有意义,而且还破坏家庭!” 博彦的脸顿时比锅底还黑,“你懂什么?读了几年书就敢教训大哥!” “不管我比你小多少岁。如果我讲的道理是对的,大哥就应该听我的!难道大嫂——” “住嘴!” 博彦恼羞成怒扬起手来要打宜画被阿霓挡了下来,把他推上车去,“走、走、走!在家不是骂弟弟就是打妹妹,不在大家还安生些。” “哼!”博彦气呼呼地上车而去。 “大嫂,你就不该忍着他!”宜画望着冒白烟的车尾,气得几乎要哭起来。 “你这孩子,是怎么呢?”阿霓笑着抚了抚宜画的头发。“你大哥有工作,他——” “呸!”宜画恨恨地啐了一口唾沫,含着一包眼泪,跑回房去了。 “大嫂,我去瞧瞧她。” “去吧。”阿霓点点头。 宜室追着妹妹而去。 “少奶奶,你觉不觉得今天宜画小姐有点奇怪。” “是啊,是有点奇怪。”阿霓的手指点着下巴,心中的问题比秋冉的还多。 反常的且只宜画?最近几天,宜室在和她说话时也是躲躲闪闪,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不管她如何旁敲侧击,威逼利诱,宜家和宜画始终咬定没有任何事瞒着她。博彦也怪,整个人心神不宁,要不就是焦躁不安,一点点小事即发出暴怒。 还未想出头绪,嘉禾牵着云澈过来。 “大嫂,我把云澈带过来了。” “好。”阿霓笑着招手要云澈进来,“云澈,该睡觉了喔。” “我不要!”云澈紧紧攀着嘉禾,死活不撒手,“我要和嘉禾哥哥去看电影!” 阿霓眨了眨眼睛,笑着把云澈从他身上扯下来:“嘉禾哥哥不是去看电影,他是出去办事。” “不是办事!就是看电影!我听到嘉禾哥哥打电话说的。” 嘉禾顿时脸红到脖子,惠阿霓也是一愣,旋即恢复过来。把任性的云澈抱了起来,严厉地对他说:“再闹,我就告诉你大哥去。” 小家伙立马老实了,嘟起嘴生气。 “云澈少爷,秋冉带你去玩。”秋冉拿着玩具把阿霓怀里的云澈抱走。 嘉禾踌躇着,不知走还是留。 “还傻站着干嘛?快走啊,不然,电影要迟到了。”这句话说出来,阿霓才发现自己话里的酸味有多浓。咬咬牙,恨不得把舌头咬掉。 她以前的确义正严辞拒绝过他,即便是现在,她对嘉禾也只有亲情。但是,知道他移情别恋,有了新恋情,她心里又怪不是滋味。 唉,她真是一边盼着他能开始一段新恋情,当他真有时,她又忍不住泛酸。 “好,我听大嫂的话就去看电影。”说完此话,嘉禾也怒气冲冲跑了出去。 “你——”阿霓嗔怪地朝他的背影做了一个鬼脸。 嘉禾没有解释一句,也没有说明陪他看电影的是谁。明明知道惠阿霓想知道,却故意留她在原地气结。 69 自私的男人 深夜时分,露寒风疾。卡Kа酷Ku尐裞網壁炉里的火添了好几次,侍候的婆子催促几回,宜画就是固执地赖在客厅不走,下定决心要等就一定要等到,从小她就是牛心脾气。 宜室也拿妹子没办法,只好遣走佣人,亲自陪着。 宜画要等的是大哥博彦,她的大哥做了一件狠对不起大嫂的事。 这事是王焕之告诉宜室,宜室再悄悄告诉她的——大哥在外面有女人。 “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了。”宜室压低声音说:“你今天差一点……要是大嫂晓得了,家里又要吵翻天。” “难道就怕大嫂吵,我们就要瞒着她吗?你心里就不为大嫂难过,不为大哥不齿!上官宜室,你也是女人,要是你嫁给王焕之,他这样待你,看你气不气!” “我当然生气。”宜室立马小声害羞地说:“但是,焕之说他绝不会娶小老婆的。” “哼!男人的话你也信,猪!” “宜画,你别教训人好吗?说得你好像很懂男人似的,你可是恋爱都没有过的。” “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走路吗?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两姐妹正吵着,博彦回来了。今天的他回来的比往常早些,也许在潜意识中料到有人在等他。 “你们还没睡?”他脱下手套,把外套大衣交给张得胜拿下去。今天直率的宜画已经让他下不来台,现在她心里一定有许多话说。 博彦索性坐下,问妹妹们:“你们是在等我吧,想说什么?” “我们想说什么?”这句话点燃了宜画的火药,她尖声叫道:“该是我问,大哥你想做什么吧?大嫂的个性你不知道吗?你在外面金屋藏娇,难道就不怕大嫂——” “我怕她什么?她是我的妻子。卡Kа酷Ku尐裞網即便我现在把拿女人娶回家,她又能把我怎么样?” 他的话让宜室倒抽一口凉气。 “大哥,你怎么变成这样?”厚颜无耻到令人无言以对。 “我是你的大哥,以后也是上官家的主人。娶谁休谁是我的权力。你们要是不怕,大可马上上楼告诉你们大嫂。她是什么性格你们也很了解,到时候,你们别后悔就行!” 宜画被气得眼泪汩汩,宜室死死拉住妹妹的袖子,摇头。 “姐,我要去——我要去告诉大嫂!”宜画哭着说道:“大哥,我就问你一句,看你怕不怕?” “宜画,”宜室拼命摇头:“你不能去!大嫂如果知道,她还会留在这个家里吗?你想想父亲、想想母亲……” “姐——” 宜画抬起腿终究没有迈出去,她没有勇气,不是因为大哥,而是不想失去惠阿霓这位好大嫂。 “你们要是没有什么其他事,我就上楼去了。”博彦懒理妹妹们。 望着他的背影,宜画又气又恼,喊道:“大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我们不说,大嫂总有一天会知道。到那个时候,就迟了!” 博彦没有回头,亦没有说话,身影迅速消失在二楼幽暗的楼道。 “姐,大哥怎么变成这样啊……”无可奈何的宜画哭着扑倒在宜室怀里。宜室搂着她的肩,不停地安慰,“大哥一定是暂时被迷了心窍,只要过了这段时间,他就会好,一定会好。” 嘉禾站在幽幽黯黯的角落,盯着抱头痛哭的两姐妹,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卡Kа酷Ku尐裞網 宜室说过一段时间就会好? 不可能的,当一件坏事有了坏的苗头,它就只会向着坏的方向越来越坏。 ———————— 房间里阿霓睡得正甜,一点都不知道刚刚楼下发生了什么。懵懂的云澈缩在她的怀里,一大一小,头碰着头,温馨甜蜜。 博彦拨开她额上的秀发,露出一张精巧的鹅蛋脸儿。 惠阿霓并非美人,比不上惠阿衡,更比不上素怜怜。 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在外面的女人会是素怜怜。要不是惠阿霓无理的一闹,他还不知道春晖班的花旦如此我见犹怜,真应了她名字中“怜怜”两字。 阿霓要是知道这一切该气成什么样子? 素怜怜就是他喜欢的女孩类型,美丽、柔弱、骨子里又藏着三分清高。他完全被她迷住,开始的时候用分不清东南西北来形容一点不过份。她是他的安琪儿,是上帝从他身上取走的肋骨,完全就是为他而生。 和阿霓结合的水到渠成不同,怜怜激起他男性强烈的荷尔蒙激素,她激荡他的血液。他想征服她,他像猎人不知疲倦去追逐看中的猎物。 不要问他们是如何在一起的,他也说不清了。 大概是一场误会,大概是突然的悸动,所有说不清的事情都可以交给命运去解释。 第一次见面是在病房,那时素怜怜花容月貌差点被阿霓毁了。脸蛋肿得难看,他也没仔细看。 第二次见面,是听她在张家的堂会上唱《苏三起解》,婉转悠扬,连他这不听皮黄的人也听呆过去。抓着身边的张涛问:“这是谁?” 张涛笑得眼睛都睁不开,就不告诉他,只派人去后台请人过来。卡Kа酷Ku尐裞網 谢了妆的素怜怜一袭白裙,简丽不俗。一看是上官博彦,转身就走。 上官博彦不知何故,傻傻地问:“她这是怎么呢?为什么一看见我就跑啊!” 所有人都笑,笑够了。张涛才告诉他,这是素老板啊,她看见你能不跑?难道还等着你家的母老虎来吃她? 这下博彦自己也笑了。 素怜怜冷,冷若冰霜。可她越拒绝,他越想靠近。 朋友们也撺掇,起哄。 整个松岛的人都晓得你家的母老虎把素老板给打了,她不是你的人也是你的人。 玩玩而已,女戏子,不要动感情,回去,你还是好丈夫。 哈哈,博彦,你不会玩不起吧?难道还真是妻管严? 这样半玩笑半激将的话听多了,难免心意纷乱。 阿霓强势,在家事上几乎没有他说话的余地。所有的事都是她说,他听,她决定,他点头。 男人的自尊和价值只有在温柔的素怜怜处才得到最大的满足。 怜怜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纯洁得像张白纸,仰望他宛如仰望太阳。 反正,他们在一起就是在一起。 他的朋友们都知道。王焕之知道也不稀奇。 张涛说:“长得帅又多金的男人结婚太早,简直是犯罪。” 他也觉得,没有轰轰烈烈爱够就结婚了,太冤枉。 有了怜怜这位香蜜,他才有恋爱的感觉。 他们大概有快一年了吧。开始时香闺蜜恋,如胶似漆。到如今他还和怜怜在一起,但热恋的温度明显降下来不少。 男人也许就是这样善变,爱到深处,他也想过将素怜怜带回来,名正言顺收在身边。只是,最近,这样的想法越来越薄。 他放下阿霓的秀发,转身躺到窗前的小沙发上想心事。 结婚伊始,他在这张沙发上睡了半年。旧地重游,他的心境大不相同。窗外的月亮大而金黄,照在窗台光亮堂堂,却照不进他的心。 宜画的话很对,以阿霓的性格,她容不下其他女人,她会吵会闹会要离婚。 离婚! 博彦整个人又坐了起来,心惊肉跳! 不行,他不离婚,绝不能! 也许素怜怜是为他而生的女人,但他的心忍受不了失去阿霓,光是想到“离婚”这个词,他就受不了。 如果怜怜的事能瞒着阿霓就最好,如果不能瞒,他也不会放阿霓走。可到时候,他又有什么是能把她留下来的呢? 他眯起双眼在屋里打量,看到桌上的摆着云澈穿西服的小照片后。邪气地笑起来,迅速下定决心向床榻走去。 世间的男人总是自私,自私的男人又不止他一个。 惠阿霓在睡梦中被他惊扰醒来,他灵巧地剥开她的衣物,抚摸底下丝缎般的皮肤。 “啊……”她发出猫咪般的低吟,燎原烈火。 “阿霓、阿霓……” “不行——云澈还在——”残存的一丝理智提醒她。 “我已经把他抱回房了。” “喔……”她闭上眼睛沦陷于他的柔情。 他埋进湿润的深处,充满她的身体。攀上顶峰时忍不住嘶吼:“阿霓,我们尽快生个孩子——” —————————— 过完冬天又是一年,时间真快,一天一天,你追我赶。 陪嘉禾去看电影的女人终于浮出水面,这还是三姨太黄得楼不小心说漏了口风。乃是松岛大学校长蔡武志的千金,松岛有名的名媛——蔡思晴小姐。 “哟,蔡小姐可是才貌双全,燕京大学毕业。穿的洋装都好新式,人又时髦。回来后在松岛医院做大医生嘞!啧啧啧,比起只会穿旗袍的我们,简直好得天上去了。哈哈——”在黄得楼的口里,蔡思晴是天上有地上无的嫦娥仙子。 一改往昔的不近女色,嘉禾对蔡小姐十分积极主动。两人经常约会、吃饭、看电影、逛公园,公然出双入对。 上官厉对蔡思晴很满意,觉得她温和的淑女气质和文化底蕴,再加上深厚的家庭背景很适合做嘉禾的妻子。已经请人向蔡校长提亲,希望在年内为他们完婚。 嘉禾有新恋情,阿霓是最应该感到高兴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些失落,对蔡小姐也吹毛求疵,挑剔她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少奶奶,你可太奇怪了!嘉禾少爷喜欢就好嘛,你何必干涉那么多!不然,到时候会惹人嫌的!” 秋冉的话点醒了阿霓,她不可以这样。 70 美人计 秋冉的话点醒了阿霓,她不可以这样。卡Kа酷Ku尐裞網 新学年来临,宜室返回上海读大学,宜画和宜维也返回松岛的女校继续学习。 博彦的应酬像海里的潮水,经过高峰又回落下来。一个星期能有三天留在家里,偶尔吃过晚饭。嘉禾、阿霓、博彦、思晴聚在一起打桥牌。桥牌是思辨的游戏,嘉禾是常胜将军,赢得多输得少。 晚餐后的棋牌时间是阿霓一天中最快活的时候。她的幸福感染每一个人,博彦不忍拒绝她渴求的眼,一连几天都在家里陪她。 他现在也越来越能理解阿霓,她在家里的不容易和寂寞。他们成亲三年多,是应该要一个孩子。这件事,他从前没有上心过,总觉得孩子会有的,不必急于一时。而现在他迫切地想要孩子。或许是他心虚,或许是他在害怕…… “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惠阿霓突如其来的话,让博彦大吃一惊。他汗流浃背地从她身上翻下来,躺在床上,气息不稳地说:“你胡说什么?” “咯咯、咯咯。”她笑得宛如珠玉坠盘,在他耳边吐字如珠:“书上写着,男人如果突然对你大献殷勤,就一定是他心里有鬼。” “鬼你个头!好书不看尽看些乱七八糟的书。” 她笑着抱紧他,半闭眼睛开玩笑的说:“你有没有,到底有没有?” “要是我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那好啊——”她笑得益发灿烂,支起脑袋,手指轻抚她的胸膛,轻佻而坚决,“你知道的,天底下你对不起我的事只有一条。你要是敢!我就杀了你,再自杀。” 爱到浓处,转头荒凉。 一波波寒意从博彦脚底蔓延到头上,他喉头发紧,“想杀我……你不一定能。” 他是男人,又是军人,怎能会被她所杀? 阿霓轻笑着,正色道:“杀人犯法,我才不愿脏了自己的手。大不了,我一辈子不见你,永远不见!” 这比杀了他,还叫他难受。 他翻身把她重新压到身下,紧紧抱住。默默地在心里发誓,他不会失去她的,绝不会。 ———————— 博彦为素怜怜置的外宅,在幽静的冬瓜上街。这里的房子都是按上海最洋气的小楼式样仿修,像不像三分样,最重要的是——贵。 房间里的家具大到铜床,小到针头线脑都是外国货。一事一物皆是奢靡,为红颜一掷千金,博彦如他父亲一样从不吝啬。 “博彦少爷,已经半个月没来过我这儿呢?”珠帘后面素怜怜的声音难掩一丝哀怨,“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一直按照您的指示,投他所好,穿他爱看的衣服、说他爱说的话、做招他喜欢的事。开始的时候他确实对我很热情,也很投入,可不知为什么这几个月,他对我越来越疏远,也越来越客气……干爹,我现在该怎么做?要去找他吗?” 听着素怜怜的话,江山海疑虑地看着,站在窗边背着手看风景的嘉禾,叫了声,“嘉禾,你是博彦的弟弟。你说怜怜该去吗?” “你去找他,他就会回来吗?”嘉禾唇边飘过淡淡的一缕微笑。卡Kа酷Ku尐裞網 “嘉禾,你的这招美人计到底管不管用?我看上官博彦三分钟热度,现在都没有非素素不娶的样子。他这一厢冷然下去,这把火就烧不起来啰。” 嘉禾笑得冷静,好像已经看透一切,“他对怜怜动的是欲望不是感情,冷然下去是必定的。我们的目的达到了就好。”阿霓的眼睛是揉不得沙子的。一次背叛她也不会原谅。哪怕她的感情想让她原谅,她的尊严也不许她原谅。 素怜怜的脸结上一层寒霜,焦灼地对江山海说:“干爹,我能和嘉禾少爷借一步说话吗?” 江山海犹豫一会,退了出去。 嘉禾转过身来,睿智的头脑一下就猜到她想说什么。 “素老板有什么话想问?难道是对上官博彦生了爱慕之心而有了不该有的不舍?” 被说中心事的素怜怜面若桃红,艳丽无双。”嘉禾少爷智谋无双。如果没有你的指点,我一个小小女子是无论如何也接近不了上官博彦,更走进不了他的心。不过,我开始接近他,是为报得干爹救命之恩。我无意卷入你们的是是非非。” “素小姐想独善其身?” “可不可以?“素怜怜激动地说道:“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们的事,也许将来……” “也许将来上官博彦离婚,你还可以有机会是吗?” “嘉禾少爷,那你觉得我有吗?”她大胆地问。 嘉禾摇头,“素老板还记得我们一开始布置的计划吗?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按照我的话去做,扪心自问是真的吗?” 素怜怜被问得哑口无言,漂亮的脸蛋涨成紫红色。卡Kа酷Ku尐裞網 “我们的计划是让博彦爱上你,你则永远要若即若离维持他的热情。素老板,请问你若即若离了吗?” “我……” “你不了解上官博彦,也不了解男人吗?越得不到的才越想得到。你吸引博彦的是你的伪装,而不是真实的你。如果你真的聪明,一直不让他近你的身,得到你的人。你会成为他心里的明月光,他的热情就能为你保留。他会为你癫狂,甚至是离婚。可他一旦得到了你,那种非你不可的热情就会马上消退,会比未得到时更空虚、更寂寞。” “他对我是有感情的!”素怜怜不信邪地叫起来,“你看这个家、家里的东西、他送我的花、他给我买的珠宝,这不都是他爱我、喜欢我的证据吗?” “不!这些都是他在付钱买你的证据,买你的青春、时间、美貌,而不是感情。因为感情是不能用钱买的,感情的喜悦会步步升华。它会像海洋慢慢充盈心脏的每一个角落。素小姐,如果房子、家具、花、珠宝,都是博彦对你爱的证明?请问,你又为他做了什么,难道仅仅是陪他上床睡觉吗?如果你用脸蛋把一个男人留在床上,也请用脑子把他留下来。” 羞愤难当的素怜怜反手用力甩他一记耳光,愤怒地说道:“也许你说的都对,但别忘了,女人是会怀孕的!” 嘉禾摸着脸,突然笑起来,想这素怜怜真是到了穷途末路,只能拿出孩子来。 他冷笑着说道:“请问,素老板你现在怀孕了吗?” 素怜怜的脸上一阵白一阵青。 “不说那就是还没有。”嘉禾轻蔑地冷笑,”如果我猜得没错,上官博彦根本就没想过让你怀孕。你也不妨尽可一试,怀一个孩子试试,看他会不会为了孩子娶你进门。” 嘉禾从冬瓜上街出来时,江山海在他脸上发现了一个鲜红的五指巴掌印。 “呵,被女人打了?” 嘉禾微笑一下,不置可否。 江山海猛吸了口烟,两人走出了冬瓜上街齐整的石板路后,才说:“上官博彦是怜怜的第一个男人。”言下之意要嘉禾体谅,”女孩子对自己的第一个男人用情总是特别深。” “那素老板更应该及时回头,因为上官博彦是不会爱上她的。” 江山海冷笑着吸了口烟,“你虽然很了解上官博彦,但男人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不一定要他去爱,只要他把怜怜娶回家——” “正因为我了解上官博彦所以才知道他不仅不会爱她,更不会娶她。素怜怜不过是我们营造出迷惑他的虚拟女子,她的身上有上官博彦渴望的一切关于女子的美好。但这些都是假的。我们能伪装一时不能伪装一世,最最美好的人物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中。素怜怜想要上官博彦的爱,就永远不能走到真实的世界里来。一旦她从梦走到现实她也就死了。真实的惠阿霓战胜不了虚幻的素怜怜,但真实的素怜怜和真实的惠阿霓摆在一起,博彦就会发现,实际上真心对他好、他需要也合适的人是惠阿霓。素老板不明白啊,得到即是幻灭。” “那么,我们这局棋布错了?” “没有错。”嘉禾步履轻快地走在青石板上,“博彦对阿霓做了不可原谅的错误,阿霓知道后,绝不会原谅他。上官家若失去阿霓,他们就垮了一半。我现在迫不及待想要看见博彦失去今生最宝贵的东西时追悔莫及的表情。” “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的。”江山海拍手大笑,“可怜惠阿霓知道素怜怜的存在后不知道会哭得怎样伤心欲绝,到时候你不会后悔和舍不得吧?” 嘉禾没有回答,沉默着继续往前走去。 在他心里全世界所有的人加在一起也比不过阿霓重要。他最舍不得看她伤心。可这样伤她的心,他不后悔。 ———————————— 六月初十,蔡思晴的母亲生辰,她特意请大家去家里玩一天。 既然是以后的儿女亲家,不能怠慢礼数,上官家的孩子浩浩荡荡来了一大帮。作为女婿的嘉禾自不用说,上官厉和殷蝶香颇给面子亲自莅临,博彦和阿霓还有几个妹妹也来了。 蔡武志虽然是传授新文明的校长,骨子里却很老派。宴客仍是老规矩,中午在家里摆酒吃饭,晚上在花园请堂会唱大戏。 天井中搭起凉棚,簇新的芦苇铺顶,底下是一片阴凉。搭好的舞台沐浴在昏暗的汽油灯下,四处笑语喧腾。 惠阿霓穿着香云纱十字纹青灰色对襟长旗袍,衣服素净整齐。夏天里光看着就觉得凉快,她什么首饰也没有,手指上戴了只蓝宝石戒指。 ”你老看我干嘛?快看戏吧!”惠阿霓扶着博彦的脸,把他的头转向舞台的方向。刚才在来的路上,她就想问了。今天他特别奇怪,一双眼睛总在她身上转悠。不时靠过来蹭她一下。夏日里她最怕热,耐不得别人靠近。 博彦啧啧笑着,不好意思说她身上香得撩人。 ”阿霓——” 71 谁不该招惹谁 博彦啧啧笑着,不好意思说她身上香得撩人。卡Kа酷Ku尐裞網 ”阿霓——” ”别说话。”惠阿霓听戏正听得入神,拿扇子挡住他的嘴,没工夫管他想说什么。 台上的白娘子扮相优美,神情哀怨,一挥白色水袖呼啦啦列列作响。 ”亲儿的脸吻儿的腮,点点珠泪洒下来。都只为你父心摇摆,妆台不傍他傍莲台。断桥亭重相爱,患难中生下你这小乖乖。先只说苦尽甘来风波不再,抚养娇儿无病无灾。娘为你缝做衣裳装满一小柜,春夏秋冬细剪裁。娘也曾为你把鞋袜备,从一岁到十岁做了一堆,是穿也穿不过来。又谁知还是这个贼法海,苦苦地要害我夫妻母子两分开。说什么佛门是慈悲一派,全不念你这满月的小婴孩,一旦离娘怎安排?再亲亲儿的脸,再吻吻儿的腮,母子们相聚就是这一回,再叫儿吃一口离娘的奶,把为娘的苦楚记心怀,长大了把娘的冤仇解,娇儿啊,别叫娘在雷锋塔下永沉埋!” “好——好——” 此曲唱罢,底下叫好声雷动。词写绝了,唱的人也绝了,声情并茂催人泪下。 惠阿霓感动到频频拭泪,不停向身边的蔡思晴打听,”思晴,你们家这是从哪儿请来的旦角啊?唱得这么好,只怕是蔡校长从平京、上海请过来的吧?” 思晴笑着说道:”上官夫人要是喜欢,不如请出来见一见?” ”好啊。”惠阿霓兴趣高昂地对博彦说道:”博彦,不妨我们去后台认识一下这位角儿,下次我们开堂会的时候也请这戏班子如何?” 上官博彦已经听出台上的白娘子正是素怜怜,所以脸色异常难看的紧。又不好说不去,僵硬地说道:“一个戏子,没必要去见吧?” “什么有必要,没必要的!我就是想去会一会!” “就是,就是。天底下的戏不都是人捧出来的吗?上官夫人,请随我来。”说毕,蔡思晴喜滋滋的领路。 博彦百般不愿,也不得不跟在她们后面。三人一同来到后台。那些坤伶除了花脸外,都把自己的脸用胭脂涂得满脸通红。几个华服少年正围着一个老生说笑。白娘子正背着他们净脸。 ”素老板,我带了两位朋友来看你。” 白娘子一回头,惠阿霓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她平生就做了这么一件对不起良心的事,没想到在这儿又撞上了。 素怜怜的惊讶不比惠阿霓少半丝,她的眼睛看了看惠阿霓,然后移到她身后的上官博彦身上,忙又飘忽地挪开。 ”素老板,世界真小,我们又见面了。”惠阿霓含笑说道。 ”上官夫人,你好。”素怜怜站起来,淡笑着回答:“也许我们就是不打不相识吧。” “哈哈,哈哈哈。”惠阿霓轻笑起来。 蔡思晴亦是惊奇地说:”搞了半天,原来你们认识啊。” ”是啊。”惠阿霓扑棱着手里的扇子,笑道:”我和素老板也蒜有奇缘。博彦,你说,对不对?” 博彦感到整个人硬邦邦的,脖子梗得像块铁板,直直地点点头。卡Kа酷Ku尐裞網 素怜怜再次抬起眼帘和上官博彦在空中飞速对视,他马上回避掉她的目光,牵起阿霓的手,说道:”别打搅素老板了,我们去前面吧。” “我和素老板才说几句话啊?”阿霓娇嗔地说道:“你今天真是讨厌,巴巴地跟着我。腻得人心烦!” 思晴在一旁掩嘴而笑,很是羡慕他们鹣鲽情深。 “上官夫人是不知足,多少女人就渴望着丈夫能寸步不离。” “我真不喜欢这样腻在一起,我怕热!” 阿霓的抗议无效,被博彦拖着,拽着离开后台。 他们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离去,留下素怜怜孤零零的一个。她感到像被当众打了两掌耳光,脸上又麻又辣,胸腔里空荡荡的。像发泄还无从发泄起。这样的结果,上官嘉禾早无情地告诉过她。是她一厢情愿的以为,自己会有不同。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句话,素怜怜唱了多久的戏,就听了多久。不仅轻视她们的人如是说,就连同行也这么认为。 其实无情无义的从不是婊子也不是戏子,天下最无情无义的是男人。他们说来就来,水磨工夫、死缠烂打,蛮狠地挤入你的生活,要走时,挥一挥衣袖就可以不带走一片云彩。 她还想做个有情的戏子,可哪里有多情的男人? —————————— 冬瓜上街 ”素老板,这些钱应该是足够你下半辈子的生活,找个好男人安安生生过日子了吧。” 素怜怜笑着,既没有言语,也不回头。静静面对着梳妆台面上的镜子梳头。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子孙满地—— 镜子里只看到男人的裤腿,远远的站着,像是十分怕靠近她。真是可笑,他一个大男人,她是一个弱女子。难道她会吃了他,还是用铁链锁住他。 他要走,她能留得住?就像他要来,她能挡得住? “素老板,上官夫人的厉害你也是见识过的,她可比母老虎还凶。要是被她知道你,真拿小刀在你脸上划刺几下,谁也没办法。将来痛苦的还是你自己。不如,大家好聚好散。我今日做个见证,你呢,把钱收下。以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如何?” 张涛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叽叽咕咕说一大堆。他边说话边不时偷偷打量镜子中的素怜怜,不禁在心里叹息,还真乃是个美人,博彦这小子,真是艳福不浅。 素怜怜抿着唇还是不说话。 张涛坐了一会,身体在太师椅上扭来扭去,颇有些不耐烦地捋了捋额前的头发,低声说道:”素老板,同不同意你说句话。其实……你自己也清楚,昨天不应该出现在蔡家的堂会上,是吧?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惠阿霓不是普通人。你这样故意接近她,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如果真有的话,我劝你赶紧子在这打住。博彦是绝不会娶你进门的。” 素怜怜淡淡地笑,“上官夫人当然不是普通人,蠢的人——是我。”说着,忍不得掩面抽泣。 美人梨花带雨,哭得张涛手脚无措,不知如何安慰。他站起来走到素怜怜身边,思索了半日,才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拍了拍,说道:“素老板,有话好好说,莫哭、莫哭。哭又解决不了问题。你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提的。” “还有什么可说的,他来都不来……” 张涛挠了挠头,实在没有办法,自己也是一肚子苦水。 上官博彦要和素怜怜分手,扯他来谈判。 他不肯来,这关他什么事,又不是他介绍两人认识的。一没得好处,二没吃两人的酒,凭什么最后来做恶人。结果,大家都说,就是他恶作剧的电话,引得惠阿霓去打砸春晖班,博彦才认识的素怜怜,所以他是首罪。 事由他起必须由他来结。 面对花骨朵儿般美丽的素怜怜,哪个男人的心不软成豆腐渣,还不得不硬起心肠来速战速决。 张涛扯过一张椅子,坐在素怜怜对面,细细地说道:“素老板,男欢女爱,本是你情我愿。当初博彦也没拿枪指着你同他在一起。他是什么样的家世也没瞒过你。” “我没招惹他,是他先来招惹我的。” “是是是,博彦不该招惹你。话说回来,你又真的没招惹过他?” 素怜怜心慌地咬住手帕,瞪大滚圆的眼睛看着张涛,不知道这个油嘴滑舌的奶油小生想说什么。 “你,你什么意思?” 张涛话锋一转,冷笑道:“松岛谁人不知素老板戏好、人美,对男人冷若冰霜。多少多达官贵人想请你吃个饭都不得其门,你却对上官博彦特别优渥。不仅对他的邀约有请必到,还让他登堂入室。这前前后后也不过三四个月工夫吧?若我看,你倒是像一早就瞄好了猎物。” 张涛的每一句话都像云板敲击素怜怜的心,她发现张涛玩世不恭的眼睛底下深不可测。 “所以博彦的招惹没有你的默许又怎么能成功呢?你若开始就拒绝了他,事情也不会步步走到今日。今天你倒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张涛笑嘻嘻地靠近她的耳朵,笑到:“素老板,其实我的人才、家事虽比不得上官博彦。但我尚未婚娶,你不妨考虑考虑我,怎么样?”说着,他色、迷迷地伸出手,把素怜怜的柔荑握在手中。 ”下流无耻!”素怜怜奋力地抽出自己的手,想狠狠打烂他猥亵的嘴脸,冷笑着说道:“张先生说得没错。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情我愿的结果,上官博彦没逼迫我,我也没失去什么。如果他真感到抱歉,不如将这屋子给我,也算是个补偿,我也当个念想。” 镜子里映现出张涛错愕的脸,随即他又如释重负的笑了出来,桃花眼咪成一条线,”素老板早如此爽快,也省得我们麻烦,是不是?房契我会尽快拿来,再写个转让书给你。以后两人婚丧嫁娶,老死不相往来。” “好!” 素怜怜转过头去,晶莹的泪珠瞬然滴落。 此情此景,张涛心底大为不忍。一时干坐着不晓得说什么好。 “素老板……” “你走!” 他点点头,起身拿起衣帽架上的黑色帽子。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依旧伏在梳妆台镜子前哭泣的素怜怜,说:”素老板,保重。” 皮鞋声渐行渐远,素怜怜哭得不可自抑。 72 退无可退的阵地 皮鞋声渐行渐远,素怜怜哭得不可自抑。卡Kа酷Ku尐裞網<a href="http://www.biquge." target="_blank">www.biquge.</a> 张涛走到室外,明明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心里却感到无比沉重。 素怜怜这个女人吧,还真让他……唉,也不知怎么说好。反正心里蛮不爽。 “王八蛋,龟儿子!”他低头骂一句,不知骂的是谁。回过头再看一眼素怜怜家的大铁门,似乎还听见里面传来的哭泣声。 第一次看见哭起来也那么好看的女人啊! “走走走,回家去,还想什么想?”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把素怜怜从脑海里赶出去,她再好看也是博彦的姘头。朋友妻不可欺,他还不至于贱到玩兄弟不要了的女人。 他边想边可惜,刚走到长街拐口。就听见身后传来凄厉的叫声,“不好了、不好了——素老板、素老板寻短见啊!” 他愣了一下,暗叫:“不好!”急急忙忙重新跑了回去。 ————————— 最近惠阿霓很忙,忙着招待贵客。 出嫁到奉州的大姐宜家带着女儿们回松岛小住。宜家是大姐,比博彦大两岁,沉稳老练,最得殷蝶香的欢心。 自从宜家回到松岛,阿霓明显的感到殷蝶香去佛堂念经的时间大大缩减。 宜家中等身材,微微福态,胖得丰仪,极有大姐风度。对姊妹兄弟好,对阿霓亦很好的。 最近几年奉州和松岛的关系非常微妙,连带的宜家在宋家的地位也忽上忽下的飘忽起来。三年前惠烨巍在廊山被围,奉州的宋家不能说一点关系都没有。当初的土匪王自魁不就是宋家的走狗?当初,若不是阿霓当机立断用己身和上官家联姻,她哥哥现在只怕都已经成了刀下亡魂。 身逢乱世,今日敌,明日友。什么事情都是说不清的。作为联姻的牺牲品,宜家的轻眉浅笑背后总有遮不住淡淡的忧伤。 “我们这位大小姐真是可怜,一连两胎都是女儿。小姨娘们倒接二连三的生了男孩。姑爷也不体贴,不仅喜欢沾花惹草,回家后常常为小事和她生气。她在宋家的日子可真不好过。唉,也不仅仅是没有儿子。主要是现在我们同奉州的关系时敌时友,大小姐的身份太尴尬了。” 阿霓赞同萍海的话,她从心底同情宜家。面对婚姻,女人生得再漂亮,娘家有再多钱又有什么用。嫁人是世界上风险最高的事,是好是坏,大部分时候只能听天由命。莫说眼下的大姐宜家,便是她的母亲,堂堂虞国公的独女,身份家世相貌性情哪样不甩她父亲八条街,而且他们还是自由恋爱。可婚后,也挡不住父亲在外躲着养小老婆,养得私生子都要上小学了母亲才知道。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奉州离松岛又这么远,老爷就是想帮也力不从心。” 宜家是长女,像博彦一样,上官厉是很心疼的。女儿婚姻不幸,他心底难免会有一丝不舍和后悔。 “父亲准备怎么帮?”阿霓幽幽地反问萍海:“他自己也三妻四妾,能阻止女婿不讨小老婆?” 萍海怔了怔,没想到阿霓会如此大胆批评起长辈来。 “萍姨,我就事论事。”阿霓轻声说道。 肖容心才去了多久,他们就忘了自身的悲剧,感怀起别人的不幸。 “唉——”萍海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男人都是一丘之貉,在欺负女人这件事情上,千百年他们都是齐心一致的。” “被男人欺负就已经够苦,女人还要欺负女人,这才更可悲啊!” 这是阿霓在晚餐前检查厨房食物时和萍姨的闲聊,关于别人的生活至多感慨一番。 晚餐的食材很丰富,有云澈喜欢的海鱼,大姐宜家喜欢的家常嫩豆腐,还有博彦喜欢的风吹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萍姨的话,阿霓吃饭总心不在焉,眼睛走神。 “你不看着碗,光看着我干嘛?” 她脸一红,收回视线,“你好看才招我看噻。” 大家都笑了,博彦也笑。 男人对自己好不好看无感,但是听到她的夸奖,心里还是蛮开心。 博彦夹了一大块风吹肉放到阿霓碗里,笑道““我长得好看都是因为爱吃肉,所以你也要多吃一点。”最近,天气渐热,她好像瘦了不少。 “那你是不是说我很丑?”阿霓瞪着眼睛像真生气了一样。 他眨了眨眼睛,憋了半天回答道:“你是最好的女人。” 饭桌上再次发出笑声,这次阿霓也笑红了脸。 宜家的女儿涟月和涟心举着碗吵道:“舅舅、我要吃肉,我也要变漂亮。” 涟月和涟心是一对双生子,她们继承了父母的优点,长得很漂亮。 阿霓喜欢她们,吃过饭,即陪着孩子们在楼下玩跳棋。 五颜六色的跳棋盘周围挤满可爱的小脑袋瓜,涟月、涟心、宜画再加上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玩的云澈,阿霓、宜家也在一边出主意。她们大声争论谁应该走哪步棋,谁又做了搭桥的冤大头,谁又过河拆桥,讨论得不亦乐乎。 客厅里一派阖家欢乐,其乐融融。 嘉禾觉得有点闷,他走到屋外,需要一些尼古丁来冷静一下头脑。他并不嗜烟,掏出了香烟,却怎么也找不到火柴。 “啪!” 跳跃的火苗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火光照耀着上官博彦的脸,他手里拿着一个点燃的美国产钢壳打火机。 “谢谢。”嘉禾眯着眼睛凑近火苗深吸一口。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个了?”上官博彦顺手也给自己点上一根,和嘉禾并排站在屋檐底下一起吞云吐雾。 “很久很久了……”嘉禾望着手里燃烧的香烟用力吻着。好像那是天底下最好的麻醉剂,“这是个好东西,可以解忧。” “哈哈,哈哈哈。”两兄弟同时笑出来。 “时间过得真快。”博彦指着花园说道:“还记得我和阿霓结婚的时候,在这里摆酒宴客。转眼就过了三年。”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够把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男孩,磨练成铮铮男儿。 嘉禾的舌舔了舔干涩的唇,“你那天不是喝得大醉了吗?还是我、清逸和清炫一起把你抬上楼的。” 博彦大笑起来,“那时候太年轻,什么都不懂。完全只能想到自己,不能考虑到别人。” “现在呢?能考虑到别人了吗?” “还是不能。哈哈,哈哈哈。” 暗夜里飘起淡淡轻烟,他们手指头上微弱的发出一点点浅薄光芒在空中飞舞。 “打火机不错。”嘉禾说。 “呵呵——”上官博彦大笑三声,“女人送的。” 这么新式时髦的东西,不消说只有惠阿霓才想得到。 嘉禾却还要明知故问:“是素老板?” 博彦正在弹烟灰的手抖了一下,细细的火灰飘到他的手背,微微带着难以觉察的痛感。 “你小子!”他玩笑般重重揍了嘉禾肩窝两拳,低声说:“不要告诉你大嫂。” “那把火机送我。” “这个不行,过两天买个新的给你。” “大哥可别忘了。” 博彦扬了扬手,表示自己不是空许承诺的人。 他把和素怜怜的感情当做露水情缘,根本不放心上。他说不要告诉阿霓时眼睛里一点后悔都没有。更甚者,他亦不觉得自己做错什么。他要操心的事太多,一个素怜怜算什么? 这样才好。嘉禾轻轻笑了。 越是没有防备,撕开血淋淋口子时才够痛快。 “我看大姐这次回来心事重重的,奉州的宋家是不是有什么异动?” 博彦点点头,把香烟扔在地面踩灭,“这些年宋家一直在蠢蠢欲动。我们现在没有撕破脸,但是这是迟早的事情。” “会打战吗?” “会,一定会。” “真的打起战来,大姐怎么办?” 博彦摇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现在谁也说不清未来的事。 “已经牺牲了宜鸢,又要牺牲大姐。我希望未来再不要有上官家的女儿去做这样的牺牲。” “嘉禾,婚姻就像你买卖股票。买的时候谁都不会希望它跌。大家嘴里唏嘘着蚀本的输家,却都争着向赢家靠拢,千方百计打听赢家买的股票是什么。当今天下,没有股票永远上涨。而且股市里永远是跌得多,涨得少就像婚姻一样。幸福的婚姻都是邻居家,不幸的都是自己。” “大哥,你这比喻真是恰当。”嘉禾低头轻笑。 “嘉禾,你学经济操盘股票是大材小用,你有没有考虑回松岛来帮我。现在的军队最需要的是有实干、会实干的人才。” “不。”嘉禾回答得斩钉截铁。”谢谢你的好意。但军队并不适合我,我也无意在军队服务。股票虽小,深究下去却也有无穷的乐趣。人最难的是找到自己想干的事情,大哥,你就别为难我了。” 博彦拍了拍他的肩膀,眉宇之间满满的都是惋惜。松岛即是用人之际,多事之秋,失去嘉禾亦同于失去臂膀。 “哈哈,笨蛋啊!走这里——看见没有,直接到他家!” “啊——完蛋了!” 博彦凌厉的眉目在看向屋里笑闹成一堆的大人、小孩时忽而变得轻柔。仿佛是感受到他的目光,懒洋洋不甚优美坐在沙发扶手上的惠阿霓忽然冲他嫣然一笑。她柔软蓬松的秀发披在胸前,乳白色风琴百褶拖地长裙一直遮到脚踝。他亦非常温柔地向她笑了一下。 这里是松岛,他的家,有他的妻子、将来还会有他的孩子,谁都可以离开,而他和他的儿子必须坚守于此。 因为这里是上官家退无可退的最后阵地。 73 来的是时候的孩子 张涛搞不定倔强的素怜怜,烫手山芋重新扔回给上官博彦。卡Kа酷Ku尐裞網 轻柔婉转的素怜怜已激荡不起博彦内心深处的涟漪,可若为这事闹出人命案子,使怜怜陪上性命亦是不值得的事情。 素怜怜毕竟跟过他一场,对女人把事做绝不是他的作风。 “这是房契,手续齐全,你看一看。” 素怜怜低着头盯着腕子上扭曲的伤疤,肉体上伤疤已经愈合。她心上的伤疤呢?也许永远难愈难合。 现在的上官博彦和初见时有了极大的不同,他的成长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快速改变。 他们的爱情在快速攀升到高峰又快速跌落下来。同是一个人,可以为她癫若疯狂,也做得到冷静如斯。 这样的爱情或许称为迷恋来得更恰当一点。因为没有得到过一样东西,就疯狂地想要。得到后才明白,原来不过如此。 素怜怜不懂,她并未改变任何一点,为何他忽然就不爱了呢? 上官博彦也注意到她的目光,面对她的痴心感到一丝羞赧他非薄情寡义之人,也曾想过要许她一个美好的未来。只是现在诸事纷杂,他的精力要应付军部、父亲、母亲、大姐…… 每天累得只想闭着眼睛睡觉,实在拿不出更多的余力来和应付她的眼泪和哀怨。 “潘驴邓小闲”果然差一点都不行。 “下次不要这么傻了。” 天边飘来一句不浓不淡的安慰,素怜怜顿时涕泪交流。 他轻轻握住她的小手,白白嫩嫩像蒸好的白馒头。他曾捧着这双手对着月亮说过许多可笑的话。有些他做到了,有些他永远做不到了。 “怜怜,对不起。离开松岛,去找个好男人吧。”这是他最后的深情。 素怜怜低下头,在心里冷冷地笑。 “博彦,我……怀孕了。” 他的心脏像被重锤狠狠击打一下,惊愕地鼓出眼睛。脑子里想到的不是软绵绵的婴孩,不是要做父亲的喜悦。没由来的,出现在他眼睛里的是惠阿霓决绝离去的背影。 像是怕他不相信,素怜怜又道:“二、三……个多月……我一直没告诉你。是你的孩子。” 事情来得突然,上官博彦心情有点混乱,“你确定是我的?” “我只有你一个男人!”素怜怜涨红了脸。 博彦走到窗边,急需要冷静一下。他看到玻璃彩窗上绘制的外国天使,心跳更乱。 怜怜急了,匆匆走到他的身后,“博彦,你放心。我,我不求什么,即使有了孩子。卡Kа酷Ku尐裞網我只希望,将来你有时间的时候来看看我们母子,让孩子晓得自己的父亲是谁,不要忘了世上还有素怜怜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 说着说着,她便哭起来。话说到此份上,逼得他不得不表态。现在,再向素怜怜提分手已经不合适,她亦退让得不能再退。 “你别哭了。他是我的孩子,我当然会好好安置你们。” “博彦,你好狠的心啊!” 费尽气力,得来的只是一句轻飘飘的“安置”?怜怜把头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不忿又不甘心。 知道素怜怜怀孕的消息后,张涛比上官博彦更吃惊,不停地问,“这是真的吗,你确定这是真的吗?” 博彦道:“她亲口说的,应该不会有假吧?” 张涛旋即沉默片刻,复而笑着说:“我上次见素老板的时候可一点没发现她有什么孕相。不管怎样恭喜你要做爸爸了。” “唉,你别笑我了,头发都愁白。” “呵呵……”笑过一阵,张涛正色问他道:“你准备怎么办?你家里的母老虎容得了素怜怜和她的孩子?” 上官博彦皱紧眉头,面对这个问题比面对敌人的千军万马更让他觉得为难。 阿霓的性情是绝对容不下的! “先把孩子生下来再做打算吧。”他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你不把素老板带回家啊?”张涛大吃一惊。博彦无子,惠阿霓一直无所出,怜怜怀孕是最恰当不过的理由啊。 上官博彦摇摇头,他若下决心带素怜怜回去。不管她怀没怀孕,谁都也难管得住。 是他不想把素怜怜带回去,哪怕她有了他的骨肉,他还想再等等。 如果要问等什么的话。也许他是在等阿霓怀孕吧。 他一直期待,阿霓能在松岛诞育他们未来的继承人,一个属于他俩人的孩子。那才是他真心渴望的孩子。 关于和素怜怜,他想结束,最好把一切悄悄结束。就像开始一样,不要惊动任何人。 男人的世界不只是亲亲我我,爱情的滋味尝过即可,他不想一辈子吃爱情的剩饭。 阿霓或许没有怜怜美丽,但是阿霓爽朗大气,有什么说什么,不要费思量猜她心思。怜怜太弱,爱情里美丽的花朵,一半是眼泪,一半在自叹。 他没有时间,没有心情再玩爱情的游戏。 松岛地盘不大,局势却越来越复杂。他每天在军部操练新军,制定军规,严明纪律。累得够呛,回到家只想安安逸逸睡个长觉。 他也有点怀疑,怜怜的孩子来得太巧。就在要分手的时候,忽然而至。他一直很小心,他不愿别的女人抢在阿霓的前面生下他的血脉。 可每当他看见怜怜悲怨的脸,又不忍去怀疑她的不忠。 他已打定主意,哪怕这个孩子真的血统不纯。他也愿认他为子,因为他给怜怜的最后也只能这么多了。 人的心比天气还要变幻莫测,深情到背弃不过转念之间。即便有情深似海的担当和付出,随着时间爱情也会像春花消失于盛夏。 素怜怜不再登台表演,专心致志在冬瓜上街的豪宅安胎养孕。 孩子是她的武器,是她把上官博彦拴在身边的纽带。 时间荏苒,按日子推算,素怜怜的孩子三个多月。肚子却不大显,也许是因为她的孕吐厉害的缘故。 北方漫长的冬天来里,她至多的活动就是绕着花园的喷泉散步,偶尔秘密接待来访的江山海和上官嘉禾。 隆冬大雪,飞扬满天,盖满整个世界。大雪初晴后的阳光下街面上不时跑过追逐的孩童。 素怜怜期待的人已经很久都没有来过,一句“很忙”便可推掉一切。 想来的人不来,某些不想的人偏偏不期而至。 雪天来客,不是朋友也是朋友。素怜怜邀请江山海和上官嘉禾进来喝杯暖茶。 上官嘉禾打量一番她的身形后两人对视一笑,默契地把过去的不愉快抛之脑后。大家围炉而坐,侃侃谈谈。 说到兴起,江山海抚掌大笑:“怜怜,这招棋走得好,孩子来得正是时候。” “但愿吧。”素怜怜把身体靠近火炉些,笑容里有藏不住的苦楚。 “你还担心什么,有了孩子就有了尚方宝剑。上官博彦不能不承认。” 素怜怜似乎对江山海的话充耳不闻,她看着嘉禾问道:“大雪隆冬,不知博彦在家干什么?” “他啊……”嘉禾瞅了瞅杯里浮起的茶叶,笑道:“带着妻子去慈溪山求子去了。” 素怜怜的眼睛迅速黯然无光,世人都知道慈溪山上的送子观音最灵验。冒雪上山,可见心念之诚。 “你觉不觉得,怜怜今日心事重重。”出了她家大门,江山海忍不住叹道:“达成夙愿是好事啊,为何她好像郁郁寡欢?” 嘉禾笑而不语,示意江山海同他立在墙角的阴影里稍等片刻。 不一会儿,一个男人鬼鬼祟祟从大门里探出脑袋。东张西望一会,看左右无人,才摇摇摆摆走了出来。 嘉禾指着那个男人的背影,“这大概就是素老板郁郁寡欢的原因吧。”说完,他大步流星追上那个男人,重重拍他肩膀,叫了一声:“张先生——” —————————— 74 风雨飘摇 雪天在庙宇饮茶别有一番景致,看巍峨澄黄的雕檐画壁掩映在白雪皑皑之下,有种特别的静然感。穿着灰褐色海青的尼婆站在石阶上远眺山峦,不知心底念的是高高在上的佛祖还是矮在俗世的那个无缘的人。 涟月、涟心拿着树枝在洁白的雪地上划着大字。她们嘻嘻哈哈打闹,身后的秋冉带着云澈在雪地上堆雪人。 殷蝶香是虔诚的信徒,在她的影响下家里人对神明都怀着一种敬畏。敬天地、敬神明、敬未知的人生。 慈溪庵的正慧法师在上官家走动多年,深得殷蝶香的信任。慈溪庵里亦有殷蝶香供奉多年的长明灯。 “人生在世,哪里都会有恼人上火的时候。要看得开,才放得下。” 惠阿霓和宜家扶着殷蝶香从蒲团上站起来,殷蝶香一手握女儿,一手握着儿媳,“别以为我带你们来这真如外面人想的是求子而来。其实儿女多,烦恼多。人要多近神佛才能得真安宁。” 殷蝶香看了一眼右手边的宜家:“你也出来这么久,应该要回去,莫让家里人等急了。阿中在山下等你,待会你就和他一起回去吧。” 阿霓心下讶异,没想到宜家的丈夫会到松岛来接她。传闻中这个宋悟中很不像话,和宜家的感情也不佳。 宜家扭过脸,负气地说道:“谁要他来的?我才不要跟他回去!” “胡闹!” “母亲,我不想再回奉州!”宜家拉着殷蝶香的衣袖低低哀求,“母亲——” “孩子,母亲何尝不想把你永永远远留在身边?”殷蝶香拍了拍女儿的手叹道:“只是你也是母亲,要想想孩子们。她们那么小,父母分离该多可怜。阿中是有些不懂事,你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哪对老夫老妻不是磕磕碰碰走过来的?莫说远了,你的母亲我也是这样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熬过来的。难受时看一看女儿,念一段佛经慢慢的心也就平静了。再不知道伤心是什么,难过是什么。”也不知道爱是什么,欢乐是什么。 殷蝶香的话灌到阿霓耳朵里,听得浑身发凉。她想到殷蝶香和上官厉波澜不惊的婚姻,过得是日子,埋葬的是爱情。 殷蝶香发了话,宜家再不愿意也得回奉州。上官家的忍让使来接宜家的宋悟中趾高气扬,他嚣张地以为上官家必须求着宋家。 送行的阿霓很生气,可碍于宜家不好发作。 宜家依依不舍和阿霓交代许多,阿霓认真听了一一答应。 她说不出什么滋味,心里酸溜溜的难受。难道这就是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所谓女人的宿命吗? 同样身为女儿,她不敢想象如果将来遇到难处,江苑的大哥大嫂是会接纳她还是推她出去。 “大姐,有什么难处写信告诉我,我们会帮你的。” “好。”宜家哽咽一下,勉强笑着拍了拍阿霓的背:“爸爸妈妈就交给你了。阿霓,博彦鲁莽,你多担当一点。” “嗯。” 看着他们渐渐远去,阿霓站在雪地里立了很久。 —————————— 时光催人,昨日的雪好像还挂在枝头,今日的春色已经是勃勃生机。卡Kа酷Ku尐裞網 宜家的离去松弛了大家绷紧的弦,所有人都掩耳盗铃的想,既然宋悟中来接她,那么他们之间就还没有坏到无药可救的地步,松岛和奉州的关系也不会走向破裂。战争只要没有吹响号角,天下就还是天平盛世,生活就是好的。 婚姻四载,不仅是阿霓越来越多人感受得到博彦身上的变化。他再不是毛躁燥的愣头青,现在的他沉稳内敛,经过时间的锻造俨然是说一不二的大人。这种变化不是突然的、明显的,而是一种潜移默化。要把现在的他和过去的他放在一起才能发现。 博彦和阿霓经过几年的磨合,相处久了彼此也摸索出一些相处之道。最近不但争吵的次数越来越少,程度也越来越弱。说白了,夫妻之间如果没有原则问题,谁退一步谁让一步意义不大。 博彦掌管的二旅经过一年多西式军事化训练,已经成为松岛军队中的新军,装备好,士兵素质高。他又在军中广纳贤才,对真正的人才破格提用,树立极好的口碑和声望。不但如此,还经常与留学回国的博学之士彻夜长谈,不仅分析北三省的局势,更将他的眼界扩展到全国、全世界。 极力推荐博彦去抚州振武学堂的黎越就是上官家的座上客,他早已经从上官厉的幕僚转到博彦手下,全心全意辅佐他操练新军。 对于博彦的这些朋友,阿霓表现出和以前对张涛类朋友极大的不同,她十分尊敬他们,不仅不阻止博彦出去,还常常鼓励他应与这些有识之士多多交往。 对于自己的改变,惠阿霓自有一番解释:“黎先生和博彦以前的朋友不同,他是心怀天下的进步人士。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做事极不容易。中国人几百年积弱成疾,士大夫沉溺于章句小楷,武夫又多粗蠢不加细心。以致用非所学,学非所用。无事则斥外国之利器为奇技淫巧,以为不必学;有事则惊外国利器为变怪神奇,以为不能学。区区日本海外小国,尚能及时改辙。然我们泱泱中华还冥顽不灵,固守成规!何以强军、何以富国?当今世界谁强谁弱,只看谁变得快,谁能掌握先进的技术、机械、知识谁就是赢家。” 此番言论传到黎越耳里,感叹道:“上官夫人乃不出户的巾帼英雄。” 阿霓谦虚地说:“这些东西我不过是常常听天津的外公说过。” 提起这位隐居天津租界虞国公又不由的让人肃然起敬。虞国公曾是清廷洋务运动的推动者,于万难之中为中国淌开一条发展的血路。洋务运动失败后心灰意冷。从此遁隐天津租界足不出户,与花鸟鱼虫为伴。虞国公不谈政治,亦不出租界,连外孙女结婚也没来参加。阿霓虽与外公书信不断,但算起来,祖孙俩也有好几年未聚。 阿霓承虞国公之血脉和熏陶,言谈举止与别的女孩自有一番不同。 博彦和她厮混久了,看她日日围绕厨房的锅碗瓢盆真有点忘了她的出身。当听她讲这些时才豁然,原来深藏不露的女诸葛一直在他身边啊! “怎么?你还真以为我是只知道买衣、做饭、打麻将吗?有些事我是不能去做,如果允许女人去做的话,不见得我做得比你差!” 话说得挑衅,博彦却很喜欢她的张扬。 娇滴滴的女人固然有她美丽招人怜爱的一面,可把一生都倾覆在男人身上,动不动用眼泪来做武器,男人能买帐几回? 他越来越喜欢和阿霓聊天,听她对国内外大小事的看法,有时幼稚,有时独到,有时让他捧腹。 在军队他是不怒而威的将领,在家里的卧室他是她的绕指柔。 即便是家人现在在和他说话时,不由自主会毕恭毕敬。弟妹们猴在他身上开玩笑、撒娇的日子一去不回。 乖觉得像只耗子的云澈最怕博彦回家,因为大哥要求严格,要求云澈坐要有坐样,站要有站样,不许打闹,不许任性。还常常吓唬云澈,再不听话就带到部队去。 提到要离开家,云澈吓坏了,见到大哥就发蔫。 相比之下,云澈最喜欢黏着温和的嘉禾哥哥。哪怕是嘉禾和蔡小姐的约会,他也抱着嘉禾大腿跟着去做跟屁虫。 嘉禾常居上海,两三月回来一次,和蔡思晴不浓不淡地处着。也不知为何,两人在双方父母处都过了明路,婚期就是迟迟提不上议程。 “云澈,你又调皮,小心我告诉你大哥。” 这天,阿霓叉腰堵在大门口,说什么也不许云澈跟着嘉禾去做电灯泡。她点着他的小鼻子,“你这样很讨人嫌耶,知不知道!嘉禾哥哥很难得回来一趟,很难得和思晴姐姐去看一回电影。你不要跟着去啦!” 嘉禾今日和蔡思晴约会,不知怎的被云澈知道,死缠烂打硬要一起去。 “我要去,我要去!”云澈嘟着嘴又吵又闹,他知道阿霓是纸老虎,并不怕她。 嘉禾抱着云澈哄着,帮着向阿霓求情:“大嫂,没关系。就让我带他去吧。” “不行!你没关系不代表蔡小姐没关系,再这么下去,别人会笑话我们——” “我要去!要去!” 阿霓见软的不行,瞪起秀眉强行从嘉禾身上把云澈扒下来。 “嘉禾哥哥——”云澈死死拽着哥哥的衬衫领子,哭得眼泪鼻涕呼啦啦布满小脸。 “云澈!” “阿霓,你就让他跟我去吧。” 两个人一个拖,一个拽,一个叫,一个吵。嘉禾夹在中间被拉得东倒西歪。 “别吵了!”嘉禾一手护住云澈,一手握住她的皓腕。阿霓猝不及防隔着云澈撞到他怀里。三个人撞到门柱上,你贴着我,我贴着你,围成一个小圈圈。 嘉禾的脸突然在眼前放大,阿霓的顿然心跳突然快了一拍。 他的手悄悄地落到她的腰侧,想要扶她一下。最终,还是捏成拳头收了回来。 阿霓恢复理智,快速站稳身体,怒气冲冲瞪着他怀里的云澈。那小子,甜甜卖出招牌微笑,一手搂着嘉禾的脖子一手搂着阿霓的脖子,讨好地说道:“大嫂,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街上可好玩了。” 阿霓把他柔嫩的小脑袋瓜子点开,回答两个字:“做梦!” —————————— 75 一生一会 上官嘉禾对蔡思晴是什么样的心情,蔡思晴分辨不了。蔡思晴只知道上官嘉禾对她是什么样的存在,是从开始的讨厌,到越来越来的喜欢。 她讨厌他的冷淡和拒人千里,讨厌他忽然的沉默直至寂静,讨厌他抽烟时捉摸不透的表情。她喜欢看着他微笑,喜欢他没有由来地突然的绽放笑容。 思晴希望嘉禾能经常微笑,他的笑起来有种超乎年纪的包容。无论再难的事,只要他扬嘴角,就表示他已经答应。她也喜欢他的爱心和耐心,嘉禾对云澈的友爱,简直是无条件的应许他所有的无理要求。能这么疼爱弟弟的男人不会是坏人。 蔡思晴喜欢的上官嘉禾是一个好人,细腻温柔。即使面对她时常常沉默。 她想,他是不善表达。对她如此,待旁人也应该如此。但今天,蔡思晴对自己的肯定不能再肯定。她发现上官嘉禾原来是爱笑的和喜欢说话的。 他的笑容一直浅浅挂在脸上,和煦得像五月的阳光。 阿霓陪着云澈蹲在捞金鱼小摊前,纸糊的小网儿伸下水就破了,笨手笨脚的云澈急得忙头大汗。阿霓双手支着下巴,蹲在一边逗趣,“云官,这是最后一张网了,再破就没有了!” “噗——” “哇——” 鱼网破裂的声音和云澈的哭声同时响起来。 阿霓快意地哈哈大笑,不停向云澈拌鬼脸。云澈不依地大哭起来,抱着嘉禾的大腿,告状:“嘉禾哥哥,大嫂欺负我!” 看着一笑一哭的两人儿,嘉禾笑得眼睛都看不见。卡Kа酷Ku尐裞網他微笑地挽起袖子,“云澈,男子汉不哭,我来帮你。” 他接过鱼摊老板递过来的小鱼网儿,“嗖嗖”在水里起舞。手臂又长又稳,一会儿时间,云澈面前的小碗中就有了几条五彩斑斓的小金鱼。 看到有小鱼,云澈顿时不哭了。睫毛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泪,兴冲冲地捧着小碗向阿霓献宝,要她看他碗里的小金鱼。 阿霓笑了,蹲下来用手绢擦去他眼角的泪花。 蔡思晴从鱼缸的倒影里,看见嘉禾脸上有她从未见过的笑容。不再是浅浅扬起嘴角的微笑。他的笑应该是从他心底发出来的快乐和高兴。他咧开嘴,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眼睛都看不见。 “蔡小姐,真不好意思。打搅你和嘉禾的约会了。”结束愉快的捞鱼活动后,阿霓抱歉的对蔡思晴说。 “上官夫人,别客气。人多才热闹嘛。” “呵呵。”阿霓笑容里有些尴尬。她本来是劝服云澈不要做小跟班的,没想到自己也被拖来做了大跟班。 蔡思晴嘴上说不介意,眼角眉梢总带着些许不悦。 也应该不高兴,本来约得好好两人去看电影。结果,变成四人行去逛庙会。 庙会集市有趣归有趣,汇集各行各业,鱼龙混杂。小孩儿是喜欢,可年轻时髦姑娘哪个喜欢谈恋爱来这? 云澈高兴坏了,他没逛过庙会。喜欢这里,有吃的有玩的。经过“鸟屋子”缠着嘉禾买一只相思鸟,路过小鱼摊又捞了许多小金鱼,玻璃瓶中,红鱼绿藻,物廉价美。 嘉禾也很高兴,一路上话特别多。不停向阿霓介绍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阿霓听得兴致勃勃,不时被逗得大笑。 他们三人走得快,回头才发现。蔡思晴被远远丢在后面,低着头不知在想先什么。 阿霓莞尔一笑,推了推嘉禾,小声道:“你快去陪陪蔡小姐吧,我先走了。” “我和你一起回去。” “神经病!”阿霓瞪他一眼,“你真和我回去,蔡小姐该恨我了。” 嘉禾低着头,不说话。 阿霓看着嘉禾的脸,心里掀起难忍的痛。 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刻意回避。不知他对她的情意有没有更改。两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她望着他改,有时候,又有点私心的期望他不要改。人都是自私的,没有人例外。也许该要改变的人是她,而不是嘉禾。 阿霓觉得自己不能再优柔寡断,继续下去会害了嘉禾。她要推他一把,把他推出去。 “蔡小姐。”阿霓笑着向蔡思晴喊道。 “什么事,上官夫人。” “无什么事啦,打搅了你和嘉禾一上午。我现在要和云澈回去了。” “就走?”蔡思晴看看她再看看嘉禾。 “嗯。”阿霓点点头,从背后把嘉禾用力推到蔡思晴身边。嘉禾不情不愿被她推得趔趄,他回过头,皱起眉瞪了阿霓一眼。 阿霓不管他高兴不高兴,眨着眼睛对蔡思晴说:“蔡小姐,那——我就把嘉禾交给你了。” 蔡思晴受宠若惊,脸蛋涨得通红,扭捏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身边的嘉禾却是气白了脸,眉目里雷声隆隆。 “蔡小姐,我们下周末去爬山,你也一起来吧!”阿霓热情地发出邀请。 “我……可以吗?你们的家庭聚会……” “你当然可以,反正我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哈哈……”阿霓伸手使劲把他们推在一起,脸上笑成一朵花,“你们快去玩吧,看电影还是喝咖啡,快去、快去——” “那我们就走了。”蔡思晴大大方方地挽住嘉禾的胳膊肘,嘉禾不得不和她往电影院的方向走去。 阿霓望着他们的背影出神,只到云澈拉了拉她的袖子,嘴角流着口水,说道:“大嫂,大嫂,我想吃这个。” 云澈指着的摊位是卖“棉花猫”的是大黏糕摊子,摆了几十年的老摊儿。冬天有蒸笼里热气腾腾的豆铲糕;夏天有冰镇的凉糕、粽子;秋天有栗子糕。现在是最好吃独门——鲜玫瑰花卤子小枣黏糕。 云澈趴在黏糕摊上吃得不肯走,阿霓本还在忧心嘉禾跟蔡思晴走得时候脸色不大好看,心里大概要恨她的。可舌头一碰到好吃的黏糕,立马把嘉禾和蔡思晴抛到九霄云外。 鲜玫瑰花卤子实在一绝。香、太香,吃到嘴里却又不会太甜。吃了一口忍不住还要吃一口,仿佛一定要吃到香甜的来源才肯罢休。 吃到最后,云澈的嘴上、手上全是糖汁水,糊得衣服上都是香喷喷的。 阿霓牵着云澈,云澈提着小金鱼。两人开开心心、溜溜达达从庙会回来。 没想到,两人一进门就看见嘉禾坐在客厅沙发上。他双手环胸,表情严肃,脚尖在地板上敲打,像是在专等某人回来。 “啊呀,你怎么比我还早回来?”说着,阿霓打了个嗝。她忙捂住嘴巴,空气中顿时有股香香的玫瑰味。 嘉禾冷着脸,冲云澈喊了声:“云澈,过来。” 云澈立马扭着屁股跑过去,“嘉禾哥哥,什么事?” 嘉禾弯下腰拍了拍云澈的屁股,又掐了掐他的脸,道:“小坏蛋,背着哥哥自己去吃好吃的,枉费我这么疼你。下次我再也不带你去玩了。” 云澈揉着屁股,嘻嘻笑着,牵着嘉禾的手回房去了。 这算什么? 被晾在客厅的阿霓半晌才回过神来,这个嘉禾真是厉害,不动声色说她吃独食呢! —————————— 初春时节,气温不冷又不热,最宜去山中玩耍。大家约起一起去附近的古刹“慈溪庵”拜佛吃斋。 一年四季,山上景色皆有不同,冬看雪、春看花、夏避暑,秋赏枫。 阿霓和博彦、思晴和嘉禾、秋冉和清逸、宜室和王焕之,四对恋人再加上宜画、宜维、清炫一行年轻人浩浩荡荡向山顶出发。 宜画和宜维灵巧活泼,蹦蹦跳跳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博彦拉着阿霓的手跟在他们后面,接着是宜室和王焕之,嘉禾和蔡思晴殿后。 一路上大家欢歌笑语,快活得像百灵鸟。话最多的是宜维,反应最快的是宜画,最会调节气氛的是阿霓,最爱开玩笑的是清逸和清炫,最沉默的是博彦和嘉禾。 “嘉禾,我们也跑前面去好吗?”蔡思晴拉着嘉禾的手央求。 “慢慢走不更有趣味吗?可以从容地欣赏山林景色。”嘉禾轻轻挣脱她的玉指。眼睛却不由自主飘向前方那抹娇丽的身影上去。 顺着他的目光所及,蔡思晴不甘心发现他注目的人是惠阿霓。女人的知觉出奇敏感,蔡思晴以前不觉得,自从上次一起逛过庙会后。她就有了一些特别的感觉。嘉禾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礼貌客气,英国人说,礼貌意味着距离。但他对惠阿霓则不同,时常流露出任性的一面,时常要惠阿霓好言好语地哄着他。 “瞧你这满头大汗。” 惠阿霓怕热,登山使得她满头大汗。上官博彦掏出手绢擦去妻子头上的汗珠,她脸红不已,忙接过来自己弄。 “大哥大嫂好恩爱喔!”调皮的清逸把手围成喇叭朝他们大喊。山谷荡漾回音,众人哈哈大笑。 76 世界上最温柔的男人 “大哥大嫂好恩爱喔!”调皮的清逸把手围成喇叭朝他们大喊。<a href="http://www.biquge." target="_blank">www.biquge.</a>山谷荡漾回音,众人哈哈大笑。 “你小子没大没小!”博彦拉着阿霓的手,给弟弟头上一个大爆栗。 “大哥,好痛。” “清逸活该!”宜室笑嘻嘻地说:“你笑话大哥就算了,居然胆大包天笑话大嫂,大哥没把你打趴下就算好了。” 大家又是一阵笑声。 惠阿霓被笑得极不好意思,脸如红霞,想挣脱却挣脱不开牢牢握住的手。 “别这样,多让人不好意思。” “什么不好意思?” 阿霓娇羞地举起他紧扣的手。 “喔,这个——别多心,我是怕你摔倒。”说完,博彦故意在松开手时推她一下。 山道倾斜,阿霓身体一晃,尖叫声还未出口即被博彦搂住腰肢贴到怀里。 “你故意的!”她气得粉面惹霞,用力拍打他的肩膀。 “确实。”他难得幽默,也为自己的恶作剧逗笑。 阿霓抱着丈夫宽厚的肩,眼光扫视下来和嘉禾的眼神不期而遇。 嘉禾微颤身躯,望着她时眼眸里的伤感满得要溢出来。 “嘉禾,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好吗?”蔡思晴忽然从身后拉扯嘉禾的衣袖。卡Kа酷Ku尐裞網她不是娇气的女人,可在所爱的男人面前她想被保护。 “嘉禾,我累了嘛。求求你了。” 嘉禾眼睛仍动也不动地看着阿霓,被蔡思晴烦不过了,才丢下一句:“你自己有脚。” “是。可是……” “你不是云澈。” 阿霓实在听不下去了,她忍不住要说,上官嘉禾,你哪里像谈恋爱,那语气、声调完全像上司在训斥下级。 “嘉禾,你就背背蔡小姐嘛。女孩子,难免有时候体力会差一点。”惠阿霓笑着打圆场。 听了她的话,嘉禾的脸比锅底还黑,气咻咻地瞪着她。 惠阿霓心里立马升起一股愉悦,她还记着前几日他说她吃独食的事情呢!能这么快报复回去,实在太爽。要嘉禾在崎岖的山路上背着蔡思晴那画面想一想都很好笑。她怕嘉禾还是不愿意,忙小声补充道:“你是男人,就背她一小小段路好了。”接着用手比了一点点的手势。 “好。我听你的。”上官嘉禾气鼓鼓的,低首走到蔡思晴跟前弯腰蹲了下去。蔡思晴笑眯眯趴了上去,甜蜜地对阿霓扬起一个微笑,“谢谢。” 惠阿霓也朝她笑了笑,嘉禾这么合作,倒让她心里有点忐忑不安起来。 博彦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你这是在干嘛?瞎起哄什么!” “我是助人为乐。” 博彦白了她一眼,牵起她的手往山顶走去。 嘉禾迈开步子,努力向前。山路崎岖,蔡思晴几次差点从他背上滑倒。他本瘦弱,爬上再加上一个女人的重量,相当吃力。爬了小五分钟后,便汗如雨下。 蔡思晴不忍地叫道:“嘉禾,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走。” “不行!”汗珠落到他的眼睛,小腿在发抖。卡Kа酷Ku尐裞網仍倔强地站起来,就是不肯把背上的重负放下来。 “嘉禾,放我下来!”蔡思晴急了,摇摇晃晃的稍有不慎两个人都会坠落山坡。 嘉禾还是不放,他的手臂硬如钢铁,像他的心一直寒冷。 他要用这种方法来自虐自己,让自己记住这疼、这伤、这难过和屈辱。 蔡思晴急得哭了,流着眼泪哀求,“嘉禾,你别生气,我错了道歉还不行吗?快放我下来,你不会真要把我背到山顶吧?” 嘉禾这样的执拗气得跟在后面的阿霓浑身发抖,她冲上去在他肩膀打了两下,骂道:“上官嘉禾,你是猪啊!快把思晴放下来!” 他骤然松开双手,毫无防备的蔡思晴差点摔在地上。惠阿霓赶紧扶思晴,气愤地说道:“你真是个猪!” 嘉禾看着她气鼓鼓的脸,对她也吼道:“我就是猪!”说完,径直往山顶走去。 “你,你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望着他的背影,阿霓气得拿着扇子一个劲的扇,“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干嘛摆脸色!上辈子欠了他的!” “蔡小姐,你别见怪。”博彦走过来,笑着说道:“从小到大,嘉禾就是这样的性格。他想做的事就是不睡觉也要做好,不想做的事拿枪指着也不会做。” 山林凉爽,佛殿静谧,本是最清净凉快之地。可毕竟天气已到夏天,气温回升。登山上顶,大家已经汗流浃背,阿霓又是极怕热的人,洋装贴在身上热烘烘,难受的紧。 “我说了,少奶奶不能穿洋装,你这么怕热——” “别说了,好不好,秋冉,我快热疯了!还有这里、这里好痒!”阿霓扯着脖子上的纽扣,裸出的肌肤红红的生出米粒大的小疹子,“痒死我了!” 惠阿霓不顾一切把冷水扑到脸上、脖子上来解热。 “哎呀,少奶奶,这样会着凉的。卡Kа酷Ku尐裞網” 秋冉连忙拿手绢擦去水渍,真是怕了她,天生肌肤敏感。夏天只穿得香云纱做的衣裙,今天突发奇想,要穿洋装。 唉,真是穿洋装受洋罪。 “洋装就是款式好看,要说起舒服来,怎么也比不上我们的衣服。看我多有先见之明,帮少奶奶带了一件旗袍来。少奶奶快换上吧。” 秋冉贴心从挎包里拿出一件香云纱做的旗袍,这可救了阿霓一命。 她赶紧带着秋冉借一间禅室把洋装换下来,果然舒服多了。 阿霓缓过热来,想起嘉禾。越想越呕,非要找他兴师问罪不可。 此刻,嘉禾正在另一间禅室休息,见她怒容满面进来。眼皮也不抬,老神在在盘腿坐在地上,半闭着眼睛像入定的和尚。 “上官嘉禾,你今天是什么意思?”见没有人,惠阿霓索性跪到他面前,凑近他的脸问:“我们还是朋友吗?你今天太过份了吧。快跟我道歉,如果不道歉我绝不原谅你!” 他猛地睁开眼睛,寒潭深水般的双目瞪着她道:“原来在你心目中我们只是朋友。” “我们——” 他们除了朋友还有什么别的? 亲人? 阿霓的心跳乱了节拍,好怕嘉禾说出她承受不了的话来。 “嘉……嘉禾……我……你……” 嘉禾看着她磕磕巴巴,前言不搭后语,心里一阵抽疼。即便爱她刻骨又能如何,她的心至始至终都不在他身上。 终于不忍看她难为,他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说:“大嫂,你今天才很过份!” 听到他一声大嫂,阿霓松了一口大气。马上恢复神气,争辩道:“我是在帮你,你会恋爱吗?你知不知道一个女孩子要和你亲近代表着什么——喂,喂,上官嘉禾,你往哪里走?” 望着他出去的背影,阿霓真有种气结的感觉。 她无奈地想,根本拿他没办法。 没一会儿,房间的门再次打开,嘉禾端着一碟切好的梨进来。 “先吃点水果再骂人吧,这么热的人,别中暑了。” 真拿他没办法! 望着洁白莹润的梨,惠阿霓扭头歪嘴笑了。她有时确实对他毫无办法,不过,更多的时候,是他拿她也没有办法。 博彦的不通情理,她可以吵、可以闹,甚至和他打架。而嘉禾……除了说一说,就再没有其他办法。 “我又不是疯狗,总骂人干嘛?”她捏起一块甜美多汁的梨肉塞到嘴里。甜津津的水份疏通了四肢百骸,带走周身的燥热。 “我只是希望你好,好好的活着,娶一个好妻子,生一大堆孩子。” “你还没老,怎么越来越像我妈。” “去死,我才不是你妈。”她伸手打他脑袋,“我是说真的,你小子别开玩笑。你喜欢蔡小姐吗?” 嘉禾含糊地答了一声,低头慢慢嚼着梨肉,“她是父亲硬送给我的礼物,我只有细心收藏。” 阿霓的心“咯噔”一下,大致了解他的心意,笑着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回去帮你留意,世界上的女孩子这么多,你一定会遇到心仪的。” 嘉禾看着她苦笑,嘴里的梨也苦起来。他其实好想说,弱水三千,我永远只取一瓢饮。 “阿霓——” “嗯。什么事?” “你别担心我,蔡小姐不错,我也很好。” 看他镇定地模样,阿霓捏着鸭梨笑了起来,“嗯。那我就放心了。” 吃完水果,两人步出禅室,彼此有默契的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大家四散在寺院游玩,阿霓也不急着去找谁。随意在寺里闲逛。看见菩萨、佛像就进去拜一拜,烧柱香。 这里的送子观音灵验,她就多拜拜,多添些香火钱。 “我还以为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喜欢参禅礼佛,没想到,上官夫人如此年轻也相信这个。” 阿霓从团蒲上起来,笑着对进来的蔡思晴说:“蔡小姐是读书人,自然不信这个。但举头三尺有神明,有些东西不信不行。说到底,我也是俗人。” 阿霓不卑不亢的大实话逗笑了蔡思晴。 “上官夫人,你相信命运的安排吗?” 阿霓想了想,点点头,“时也命也运也,命理这种东西,有时真说不清楚。如果不是命运的安排,我和蔡小姐又怎么会在这里谈话呢?不知道蔡小姐是相信自己还是相信命中注定?” “在外国读书的时候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阿霓听不懂她说的“唯物主义者”是什么,只能在一旁陪着傻笑。 “蔡小姐和嘉禾一样,到底是读书人,说什么我都听不懂,呵呵。” 阿霓举步想要离开,但想到嘉禾。忍不住回过身来,说道:“蔡小姐,嘉禾是很温柔的男人。所以,请你一定要很温柔的对他。” 蔡思晴愣了,她看着阿霓宛如看着一个陌生人,“上官夫人,你觉得嘉禾很温柔吗?” 阿霓笑了,肯定地说:“嘉禾是我见过的男子中最温柔的一个。我相信,将来他一定也会是天底下最好的丈夫和父亲。” 77 哥,不要逼我…… 阿霓笑了,肯定地说:“嘉禾是我见过的男子中最温柔的一个。我相信,将来他一定也会是天底下最好的丈夫和父亲。”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蔡思晴看着阿霓的脸,想从她的脸上、眼神中找出哪怕一丁点的肮脏、丑陋。 她失败了。惠阿霓的脸上什么也没有。 蔡思晴很气馁,因为惠阿霓所说的温柔,上官嘉禾从来没有落在她的身上过。他们在一起时,他总是在犹豫、迟疑,像冷冰冰的钢铁没有温度。她以为,这可能就是嘉禾的本性。性情忧郁的男人,对谁都是淡然疏远的。 今天才知道,原来事实不是。他的眼睛也有温度,那热度是冰山下的火焰,熊熊燃烧,昼夜不休,总有一天会沸腾整个海洋。 “上官夫人,”蔡思晴苦笑,“是不是我认识的嘉禾和你口中的嘉禾并不是一个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嘉禾从来没有温柔地对待过我,他总是冷若冰霜,难以接近。我在想,他是不是已经把全部的温柔都已经给了你。”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嘉禾的事情上若是阿霓心里没一点心虚是不可能的。 她没有防备蔡思晴会把话突然摊开在面前。接下来要怎么回答,根本无法回答。 “思晴,你真是……呵呵,呵呵……”阿霓抽出手绢拼命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你这是读书人说的话吗?好歹我也虚长你几岁,再说我是嘉禾的大嫂!哎呀呀,天气真是热,太热了,快把我热死了。我要出去透透风……” 惠阿霓只能佯装怒不可遏被冒犯的样子,大发雷霆急匆匆从大殿侧门逃了出去。 大殿外的博彦嘴角嘲弄地翘起,不知在取笑着谁。他身边的嘉禾面如土色,着急解释,“大哥,别听蔡思晴胡说八道——” 无意间,他们在大殿外聆听到的对话。像一把巨刃,将兄弟之情割裂得四分五裂。 “嘉禾,我都不知道阿霓对你的评价这么高。” “大哥,你不要误会——” 博彦哈哈大笑,挥手制止他的解释,“我不会误会,这有什么可误会的。” 博彦用力拍着嘉禾的肩膀,浑身的力量都压在他的手上,手上的力气大得像要陷进嘉禾的肉里去,”嘉禾,快点结婚吧。我觉得蔡小姐人不错。” 嘉禾半咬着唇,脚在地上生了根,“大哥……不要逼我……” 他已经不能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为什么还要逼他娶一个不爱的女人! “嘉禾!” 博彦的手像故意要把嘉禾压垮,瞪着的牛眼,仿佛恨不得要将人挖心挖肉。如果嘉禾不是他弟弟,或许他早已那么做了吧。 全部的温柔都给了她,全部温柔—— 他想笑,可又想哭。安逸的生活麻痹神经,他几乎都快忘了阿霓对嘉禾曾有的别样情愫。 阿霓、惠阿霓—— 他不愿想下去,也等不了嘉禾的回答,急匆匆掉头离开。他要去找惠阿霓,立即、马上找到她!他也不知道要找到她,然后对她说什么,但好像只有她在他身边他才能安心。 “大哥!大哥!” 嘉禾急了,三步并两步追了出去,他害怕盛怒下的博彦会做出不可理喻的事情。 佛殿外阳光正强,青翠的菩提树叶郁郁葱葱,清逸和清炫在檐下说话,宜画支起画板在树底下画无忧花,阿霓和宜维围在画架前评头论足。 “惠阿霓!” 博彦大喊一声她的名字,像从地底响起的炸雷,惊得阿霓把手里的扇子都吓得掉到地上。 所有人都转过脸来盯着博彦,不知他为何事怒火沸腾,惠阿霓亦是一头雾水。 “大哥,什么事?”双生子离他最近,张嘴问道。 博彦拧着眉,把唇闭得紧紧的。 追出来的嘉禾急躁的在他身后喊道:“大哥,大哥。我结婚,我和蔡小姐结婚还不行嘛?” 清炫耳朵极尖,听到嘉禾的话,大吹一声口哨,跳过来叫道:“哇唔——嘉禾哥哥说要和蔡小姐要结婚——” “真的!” “嘉禾哥哥,你要结婚了吗?” “太好了!” 所有人听到这个喜讯,都围拢过来,后知后觉的蔡思晴一脸茫然。她惊讶、慌张,直到被人群推到嘉禾身边。嘉禾握起她的手向她点点头,她才低着头羞涩地接受大家的祝福。 阿霓的震惊远比喜悦多,因为意外,因为了解蔡思晴并不是嘉禾悦纳的女孩。 刚刚嘉禾还说思晴只是父亲送给他的礼物,为什么突然改变心意,他的表情为什么如丧考妣? “嘉……”她想通过人堆问个清楚,却被一双铁手拉了出来。卡Kа酷Ku尐裞網 “你干什么!”阿霓被博彦拖得差点摔倒,“博彦——” “惠阿霓,不要去管他。” “为什么?嘉禾是你弟弟!” “我说,不要去管就不要去管!”他冲她咆哮。面对她的讶异又把她结结实实抱个满怀。 他抱得好紧,勒得她快透不过气来。他在害怕什么,又像在逃避什么。 阿霓被他搅糊涂了,一会暴烈一会甜蜜,到底怎么回事? “博彦——” “让我抱抱你。” “博彦——你说什么——”阿霓结结巴巴,心脏跳得乱乱的,又有点甜甜的。 博彦抱紧了她,越过柔弱的肩膀,用眼神向远处的嘉禾宣告自己才是阿霓的丈夫。 —————————— 一杯一杯列酒,灌不醉惆怅的心。 大华饭店是松岛最豪华的地方,堪得上是纸醉金迷、日日笙歌。来这儿的人非富即贵,没有日进斗金的财力莫想安安逸逸坐在雅座喝一杯酒。 半圆弧形的木质舞池里,白俄女子穿着兔女郎的衣服围成一个圆圈在跳民族舞。她们一个个烈焰红唇,笑容可鞠,修长嫩白的大腿在迷暗的灯光下闪闪发光。 嘉禾喝了不知多少酒,他想醉,疯狂地想。 醉过去,他就可以忘记,忘记他受的苦,忘记那些不公,忘记母亲的死……最重要的是忘记他爱她…… 阿霓、阿霓…… 他在心里把爱人的名字默念一百万遍,也不能堂堂正正当着所有人的面叫她一次。 上官博彦根本不配去爱她,他总是在伤害她。 阿霓,阿霓。一想到你我就心痛,每次默念你的名字,就像在我心上开刀。 他跌跌撞撞拿起酒瓶望舞池中走去,张开双臂扑倒在那群白俄女子白花花的大腿上。 音乐乱了、女人叫了、而他倒在地板上笑了。 白俄女子咒骂着,用高跟鞋踢他、踩他。 “哈哈,哈哈——” 他掏出口袋里的钞票大把大把向天空挥去。 “哗啦啦”空中飘起了钞票雨,钱就是命。看见钱,白俄女子们全疯了,跳起来去抓、去抢、去争。 接着舞厅里的侍者、客人、找乐的人都加入抢钱的队伍中来。 明眸皓齿的白俄姑娘捏着厚厚一摞钱,兴奋的捧着嘉禾的脸叽里咕噜说不不停,艳红的唇印布满他俊秀的脸。 嘉禾闭着眼睛和她接吻,头颅慢慢滑到洁白的胸脯上。 阿霓,只要你肯爱我,我什么都给你。 江山海一进来看到此番景象,气得眼皮直跳。他抄起桌上冰镇红酒的铝皮铁桶,拨开抢钱的女人,将里面的冰水冰块全倒在嘉禾头上。 冰冷的触感刺痛嘉禾麻木的末梢,抱在一起缠绵的白俄女人尖叫着跑开。 江山海提起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骂道:“蠢货,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我们的大事就要成功了,我不允许你最后功亏一篑的!” 嘉禾没说话,他什么都不想说。 “你倒说话啊!”江山海摇晃着他的身体,“说啊,说!” 他仍是闭口不言。 说什么,说什么都没有用,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的痛苦,也没有人能来帮他。所以他宁愿沉沦,宁愿无解。 “你——”面对哀伤自绝的嘉禾,江山海恨不得扇他两个耳光,打醒他也骂醒他。 “唉——你现在一无所有,不去想着努力强壮自己,在这里醉生梦死!喜欢就去争啊,你不是爱她吗?去对她说啊,把她夺过来!” 看他还是死狗一样躺在地上,江山海狠吐了一口唾沫,“爱什么就死在什么上面,那女人迟早毁了你!” —————————— 难得下雨的松岛,反常的下了好几天的雨,淅淅沥沥的雨丝冲净了空气中的灰尘,卧在枕上听着雨打窗棂半睡半梦之间仿佛回到烟雨朦胧的江南。 素怜怜躺在床上,抚了抚涨大的肚子,里面的胎儿像是感受到她的不安的心情翻动了一下。 唉…… 78 夫妻 素怜怜躺在床上,抚了抚涨大的肚子,里面的胎儿像是感受到她的不安的心情翻动了一下。 唉…… 她叹了口气,不知不觉眼泪浸了上来。睡在她身边的张涛迅速凑了过来,伸手把她回温暖的被窝,盖住她裸露的肩膀。 “怜怜,小心着凉!” 素怜怜激动地嚷道:“放开我,张涛——你要走了,你不可以待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可以?我才是你孩子的父亲!”张涛气急了,失去理智地喊道:“我应该告诉博彦,我早应该告诉他的!” 他翻身起来,嘟囔着要马上去找博彦。 “张涛,你要是去找他,我发誓你永远都不会再见到我!” 素怜怜跳下了床,除了隆起的肚子证明她是孕妇。四肢依然纤细,洁白的皮肤在夜里散发白色的乳光,上面布满的痕迹表明欢爱的激情才退去不久。 张涛咒骂一声,把手里的衣服摔到地上,走过去把瑟瑟发抖的她用被子裹起来抱到床上。 她的脸上挂满了眼泪,无神地望着地面,哆哆嗦嗦的哭着,“宏涛、宏涛……他都不来看我了,他都不来……” 张涛咬牙切齿,想杀了她更想杀了自己,“他不来不更好吗?” “不好、不好……” 素怜怜哭得更加伤心,也把他的心哭碎了。 “好了、好了。你别哭。我带他来看你就是。” “真的!”素怜怜喜极而泣,又落下金豆豆来。 张涛心如刀绞,暗暗骂自己下贱。他无奈地擦去她脸上的眼泪。把她搂在怀里叹息,“素素放心,我张涛说到做到,绝不食言。你别哭了,好吗?怀孕了总哭,对孩子不好……” —————————— 从慈溪庵回来不久,上官厉即正式宣布嘉禾和蔡思晴订婚的消息。 这是军政和文化名流的联姻佳话,蔡思晴为上官家注入新鲜的文明血液,成为上官家权势皇冠上最明亮的钻石。 嘉禾的订婚,上官厉表现出极大的关心。一应事体都要求十全十美,花多少钱也不吝啬。 老爷子发话,殷蝶香不言语,阿霓任着家翁的吩咐去做。 两家人经过协商,决定订婚按新人中意的西式方法,结婚照顾长辈用中式规矩。 蔡思晴眼光甚高,一应事体均要最好,婚纱是意大利的蕾丝、香槟是法兰西的香颂、鲜花是荷兰的郁金香……每一样东西都花费不菲,不过思晴花钱花得有底气,因为所有的花费都是嘉禾一人承担下来,没有用上官家一分钱。 消息传出去,知道的人全瞠目结舌。 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的钱哪里来的?唯一可能是他从上海股票市场中赚来的真金白银。 股海博弈,能挣得盆满钵满,是运气更是努力。 阿霓冷静的看着这一切,她并非嫉妒蔡思晴奢华的婚礼,但总觉得这位新弟媳有点过份。 金山银山堆砌的婚礼是别人眼睛里看到的婚姻,结婚后脚踏实地的日子才是真正的婚姻。 嘉禾的钱来得再容易,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这样花钱真不会过日子!而且,她为嘉禾不平,总觉得他不是很喜欢蔡思晴,讨一个不中意的女人还花这么多钱——冤。 可能因为太不平,莫名的她就变得唠叨。细细嗦嗦像碎嘴老太婆念叨个没完。 “上海裁缝做西洋礼服也很好,为什么非要请个法国设计师,难道还真是外国和尚会念经吗?西餐生生冷冷,蔬菜都是生的。还有生鱼片,生鱼片,生的鱼多腥啊,我可受不了!还有……” 博彦很不喜欢阿霓这样,他敏感地发觉她的失常。惠阿霓不是小气的人,她连总说她坏话的黄得楼也能不计较,为什么对蔡思晴和嘉禾的婚礼偏偏如此不宽容? 其间答案,博彦深想不得。 他靠在床上,眯着眼睛打量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涂擦香水一边絮絮念念的妻子。 “你不要管嘉禾和蔡小姐的事。”博彦盯着妻子的背影冷不丁冒出这么句话来。 阿霓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意,继续念道:“我不是管他们的事,大家将来都要在一起生活的。嘉禾的钱也来得不容易。现在还只是一个订婚,如果到了结婚——” “够了!”博彦气极,冷然翻身下床,拿起衣帽架上的军装穿上。 “你这是干什么?”阿霓停下手,错愕地看着他的举动,“这么晚,你还要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待在这里。” 阿霓是个傻子也听出他的不悦,但完全不知道他的怒火从何而来。 “你要走可以,至少告诉我你为什么不高兴吧!”阿霓拦在门口,不许他出去。 博彦越发生气,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对她讲。 “走开!” “不行,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让你出去!” “走开!” “不!” 上官博彦暴跳如雷,伸手直接掀开她。卡Kа酷Ku尐裞網 阿霓猝不及防,扑倒在地。发出一声尖叫,白皙的手掌和膝盖立即产生剧痛。 “你没事吧?”看她跌倒,博彦也吓一大跳。心里的火气去了一半。 “小姐、小姐发生了什么事啊?”秋冉用力拍了两下门。等不及阿霓回答,打开门后,一个箭步冲到阿霓身边。 “小——”秋冉看见怒气冲冲的博彦,慌张改口道:“少奶奶,你怎么呢?”她心疼地把阿霓扶起来,见她破皮的手和红肿的膝盖,许多话想说又不能说。 “少奶奶,你怎么这么不当心,多大的人在房间里还走路跌跤。” 阿霓恨恨瞪着博彦,眼睛满是话。 “你别瞪眼,是我把你推倒的,就是!”博彦不要她的袒护,干脆大方承认。 阿霓快被气疯,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他倒自己往外掏个不停。让下人知道夫妻吵嘴难道是很光彩的事情吗? 秋冉眼神惊愕地来回在两个人身上打转,不解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矛盾。她不能多问,悄悄儿去抽屉里翻出医药箱。 博彦伸出手示意秋冉把手里的医药箱交给他,“你出去,这里我来弄。” 秋冉下意识把医药箱往身后挪了挪,心想:你都把我家小姐推倒了呢?就别猫哭耗子假慈悲。 “姑爷,还是我来吧。” “给我!” 博彦本来心情不好,现在更是糟糕,阿霓不听他的,连她的丫头也敢不把他放在眼里。 “你干嘛对秋冉这么凶?”阿霓恼火地说道,委屈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了。强忍着小声对秋冉说道:“秋冉,你快出去吧。以后没我的吩咐不要随意进来。” “是。”秋冉微红了眼眶,搁下医药箱,跑了出去。 秋冉走了,阿霓禁不住哭起来。坐在床上,故意偏过头不去看他。 博彦脱下穿好的军装,论起袖子。拿起医药箱走到她面前,坐下。 “除了手,还有哪里?”他问。 阿霓撅着嘴,冷冰冰地撇过头去不说话。 博彦低头强行拉过她的手检查起来,手掌处有些擦伤,不是很严重。 “刚才你不是挺会说的吗?滴滴嘟嘟说个没完,我叫你不要说了你还非说,现在成哑巴了!”他从医药箱里取出棉签蘸着消毒药水擦去她手掌伤口上的脏东西。 阿霓疼得皱眉,还是不说话。使劲拉巴着想把自己的小手从他的大手中扯回来。 他明知道她怕疼,还故意蘸满消毒水朝她的伤口作势要狠狠按下去。 她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好在他下手很重,落下去却很轻。 看她大松一口气的表情,博彦有点气又有点想笑。他伸手抚摸着她的后颈,把她拉到自己面前。 两人额头抵着额头,眼睛看着眼睛。 阿霓睁着大眼睛,不解他风格突变太快。 博彦叹息着说道:“阿霓,你太在意蔡思晴,是不是因为对嘉禾结婚感到失落。” 阿霓脑袋里像挨了一枪,轰然大响,她首先得反应是坚决否认,“我哪有失落?我——” 她想跳起来辩解,却忘了博彦的手还在她颈后。作用与反作用,两人的额头碰在一起发出大大的响声。 好痛,痛得整个耳朵里嗡嗡作响。 “阿霓,什么也不要说,好不好?”博彦闭着眼睛,温柔的手一直抚摸着她的后颈。他用心感受额前的那一片的柔腻、温暖,“知不知道,听到你滔滔不绝谈论。我也会慌啊——” 博彦的脸倏然映现一团红霞,阿霓的心柔柔软软地沉下去。刚才发生的不快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心里升腾起难以言语的满足,一丝丝,一线线填满她心房里全部空间。 她没想到从来不会柔情蜜意的他,柔情蜜意起来会这么让她招架不住。她搂住他的脖子,小手穿梭在他粗粝的头发,慢慢抚摸着。 香甜的红唇贴在他唇上亲吻,她有些得意地笑道:“原来你也会慌啊……” 他当然会! 博彦的耳朵骨都红透了。 后知后觉,他到现在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在乎阿霓,在乎他们的家。 他不能忍受她的心里除了他还有其他男人,哪怕那个男人在她心目中只要小小一隅,也不可以。 “阿霓,永远不要离开我,也不要离开松岛。” 阿霓附在他肩膀上笑了,她未说话,把头轻轻着。 她早已经把松岛当做自己的家,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满含她的情意,怎么会舍得离开? 79 绝不原谅 “秋冉,你在这里做什么?” “嘉禾少爷。”秋冉忙用手绢擦了擦眼角流下的泪。清冷的月辉映在她脸上,有种凄惨的白。被博彦赶出来后,她担心难过,又无计可施,躲在无人的花园默默饮泣。哭阿霓小姐歹命,遇人不淑。 嘉禾看见她的泪痕,问:“怎么哭了?是清逸惹你生气了吗?” 秋冉摇头,哽咽地说:“不是。” “那是——你们小姐骂你呢?” 听到他提起阿霓秋冉的头摇得更大力,眼泪大力迸发出来。 “不是清逸又不是阿霓,这屋里还有谁敢欺负你的?你莫哭,只管告诉我,我帮你找他算账。”嘉禾口气轻松诙谐只当她是和厨房里哪位小姐妹生气。 秋冉听着暖心,忍不住向着他嚎啕着说:“嘉禾少爷,不是有人欺负我,是博彦姑爷欺负我家小姐。他把小姐推到地上,还把我赶出来。我好担心小姐,呜呜……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秋冉的话仿佛一把匕首直接插到嘉禾心上。浑身的血液都像冻住了,他头上的青筋簇簇猛跳,控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你是说——大哥……大哥……” 争吵可以、冷战可以、相互埋怨憎恨都可以,但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对阿霓动粗! 秋冉点头,“是我亲眼看见的,小姐的手都流血了!” 该死的博彦! 该死、该死! 嘉禾忍不住在心里咒骂一万遍,捏紧拳头转身要上楼去把那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男人拖出来狠揍一顿。可自己又能用什么身份去阻止?说到底,这都是他们夫妻的事,他毫无立场。 恨到吐血,也帮不了近在咫尺的她。 江山海说得没错,他没有力量,没有能力,爱她就是害她。 他咬紧牙,把血肉之躯的拳头狠狠砸在坚硬的墙壁上。 ———————————— 从上官嘉禾懂事开始,上官厉的书房就是禁地,他未曾涉足过几回。少年时代,他很羡慕博彦,经常被父亲召入书房。虽不知道他们谈论什么,但可以和父亲单独在一起说话,哪怕是训诫,也代表着亲近。 等到他终于也像博彦一样,经常出入上官厉的书房和他倾谈时,他的心情却再也没有少年时的期待。 他眼中的上官厉老了,是真老了。失去年轻时的锐气和光彩,心肠开始变得柔软。他开始絮絮叨叨,缠绵的关心起孩子的饮食起居,会用舔犊的怜爱目光含蓄表达自己的父爱。 这迟来的父爱来得太迟、太迟。年轻的嘉禾被生活灌满满肚的愤恨,现在他的心肠比磐石还硬。 “你是上官家的儿子,娶妻结婚当然是家里出钱。” “父亲,不管我凭股票赚再多的钱,本金都是父亲给的,没有鸡哪里来的蛋?没有父亲就没有今天的我。结婚本是儿子自己的事,理应自己出钱。思晴要求多多,我不想父亲为难。而且现在汽车大肆发展,橡皮的需求与日俱增,我炒买的橡皮股票已经翻了几十倍,父亲完全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窗外的艳阳天和他的话相得益彰,说得好又说得巧。孩子越出息,做父亲的越为他骄傲。儿子是自己的骨肉,他本事,不就是自己本事。 “嘉禾,你真长大了。”上官厉欣慰地看着儿子,思起他早逝的母亲,又对他多了几分愧疚, 上官厉当然不会要嘉禾的钱,不仅不要,看他能够空手套白狼,不用种不用收,轻轻松松在家赚了几十倍,对股票这个行当也产生浓厚兴趣。 他听不懂嘉禾说的股票术语,颠来倒去大体的意思明白一二。 “你说的橡皮股票是怎么回事?什么是橡皮?” “是。父亲。”嘉禾正襟危坐,详细的介绍起来,“橡皮就是橡胶,就是汽车轮胎。也不仅是汽车轮胎,在未来我们生活中的许许多多方面都离不开橡胶。因为市场需求的增加,橡胶的价格水涨船高。许多外商都在上海办橡胶厂,如渣华、达区、萨马格……他们开办公司,发行股票,并在上海上市。一年前我买以每股9两的价格购买英商渣华的橡皮股票,开市即涨到30两,轰动一时。” 上官厉倾过身体,整个人都显得很兴奋。 “这还不算什么。渣华的股票现在已经翻了几倍不算,而且一股难求,在众业公所根本买不到。只有去黑市上买,上海人可掀起一股抢购风潮。” “照你这么说,买进卖出赚的是暴利。” “确实是暴利。卡Kа酷Ku尐裞網”嘉禾肯定地说:“橡胶股票也确实有利可图,买了绝对不吃亏。” 嘉禾从随手抄起桌上的一份报纸递给上官厉,“父亲,你看这是报纸,上面就有一篇文章《今后的橡胶世界》说的就是橡胶的性能和用途,以及未来30年橡胶的供需市场分析。” 上官厉把文章匆匆扫了一遍,在经过嘉禾的游说和报纸上天花乱坠的夸奖,橡胶在他心目中顿时身价百增。 “这样吧——”上官厉放下报纸,将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上写下个数,“我给你这个数目,全去买那个渣华公司的橡胶股票如何?” 嘉禾心头一颤,按住心里的激动,道:“现在渣华橡皮股票已经炒成天价,再买意义不大。” “不买?” “是。”嘉禾回答的斩钉截铁,“最好的医生是不治已病治未病的医生,最好的股票经纪是要买有潜力会上升的股票,而不是已经站在山顶上的股票。” 嘉禾看上官厉的眼睛闪过一丝失望,马上又说:“渣华橡皮股票没有购买价值,不代表其他的橡皮股票没有购买价值。据我所知,现在就有一家英商的兰格志橡皮公司正在筹措资金,公开发股。” 上官厉很兴奋的大手一挥,豪气地说:“既然都是橡皮公司,那就买这家公司的!我再加一倍的钱!” “父亲,这事不急。等订婚以后我想去上海实地考察考察这家公司的经营状况。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嗯。好!” 上官厉看嘉禾谨小慎微,做事不冒进、不出头,也就更放心把钱拿出来交给他去运作。 嘉禾买股票挣大钱的事在上官家传的沸沸扬扬,看门的阿狗厨房的阿猫都在议论。上海发售股票的众业公所遍地黄金,股票比黄金还值钱,随便买一支都是涨涨涨。 大家的谈论让秋冉蠢蠢欲动,她翻箱倒柜把压箱底的钱全掏出来,捏着全部家当急巴巴问惠阿霓:“少奶奶,你看,我这些钱全部买橡胶股票可以赚多少?” 惠阿霓像看妖怪一样看着她,说:“你疯了吗?才有几个钱就学人家买股票!股票投资那是有闲钱的才做的事,不是拿身家性命去博。” “啊呀,我不管啦!少奶奶,我一定要买!”秋冉急红了眼。一副见人杀人,见佛杀人的样子,“厨房的小丽、小三儿都在买,上回嘉禾少爷随意说的一支银行股票就是赚了一倍!” “秋冉!” 秋冉揣着钱包,执着地去找嘉禾,谁都拉不住。 “……是,鱼已经咬钩……现在拿出来的钱不过是家产的十分之一二。输钱本从赢钱起,给他吃点甜头,他会心甘情愿拿更多的钱出来……我明白怎么做,有人来了。” 嘉禾刚刚放下电话,惠阿霓和秋冉两主仆拉拉扯扯过来。 他把电话旁的英文书挪到面前,抬起头叫声:“大嫂。” “嘉禾,没打搅你读书吧?” “没有、没有。”他放下书,转身搬来一张藤椅放到书桌对面,客气地请阿霓坐下。 阿霓看见他右手上缠着白绷带,还来不及细问。秋冉上前一步说:“嘉禾少爷,是我有事求你。我想请你帮我买股票。” 阿霓尴尬地推了推秋冉,对嘉禾道:“嘉禾,你别理她。这丫头,像着了魔,阻都阻不住。非要来找你——” “原来是买股票的事。”嘉禾大概猜出什么事,笑着询问:“秋冉,你了解股票吗?知道股票是怎么回事吗?”他像是在和秋冉说话,眼睛的余光一直喵着阿霓,“你知不知道股票可不是稳赚不赔的。大部分时候赚的人少,亏的人很多,还有许多人血本无归。你能受得了吗?” “它还会亏?”秋冉攥钱的手紧紧护在胸前,怕它会飞走一样。 “当然会亏钱,而且还经常亏钱。世界上没有只赚不赔、一本万利的生意。现在你知道了,还买不买?” 秋冉纠结地看着阿霓,小声问:“少奶奶,你说我买不买啊?” “笨蛋!你才有多少钱就学着人家买股票,到时候跌了有你哭的。”阿霓手指几乎要把她脑门心戳坏。 嘉禾笑着说:“秋冉,你看这样好不好,你这里有多少钱我给你买股票。亏了算我的,赚了算你的。” “这、这怎么行?”秋冉支支吾吾地摇头,“嘉禾少爷,这样我不是占你便宜吗?” “什么占便宜,你将来迟早都要嫁到我们家来,都是一家人。股票这门行当,入门易精通难,你先慢慢学习。大嫂也是担心你,你要体谅她。” 80 只怪我们都太年轻 “什么占便宜,你将来迟早都要嫁到我们家来,都是一家人。股票这门行当,入门易精通难,你先慢慢学习。大嫂也是担心你,你要体谅她。” 嘉禾的话句句说到俩人心坎上,秋冉怪不好意思地对阿霓说:“少奶奶对不起,我当时就是一门心思想赶快买股票,赶快去挣钱。好像被鬼迷住了一样。听了嘉禾少爷的话,我发现好像股票并不是我想的那样简单。” 望着天真的秋冉,阿霓叹道:“你命好,今天幸好是嘉禾才和你说道其中的厉害。换作另外的少爷,无论哪一位都懒得理你。” “嗯。谢谢嘉禾少爷。”秋冉又向嘉禾道谢。 嘉禾微微点头,“不客气,都是一家人。” “说了这么久的话还没沏茶呢?”秋冉收起钱钞,喜滋滋地说:“我去厨房泡一壶好茶来谢谢少奶奶和嘉禾少爷。” “呸!”阿霓衡着眼睛啐她一口,“茶叶是你买的吗?不过烧水泡好端来而已?借花献佛还来谢谢我?刚才红脸白赤的跟我急。” “小姐、小姐、我的好小姐……你就原谅我嘛……” 秋冉拉着她的胳膊不住扭着央求,不想头顶被阿霓狠狠敲了一下,“又忘了该叫我什么?” “哎呀!少奶奶——” “去泡茶去,别站在这碍眼。” “是,少奶奶。” 书桌后面的嘉禾笑出声来,他舒展身体,眯起眼睛看着阿霓。 “这丫头……”惠阿霓笑着摇摇头,坐到嘉禾对面的藤椅上,和他隔桌而对。 “对了。我正要有事找你。”嘉禾从抽屉中拿出一本黑色硬底账本来,“这是前两年你给我买股票的钱,现在股票翻了十余倍,你是继续持股还是持币?” “我的天!这么多!”阿霓忙回头看秋冉过来没有。看见没有人,才淘气地向嘉禾眨眨眼睛说:“可千万别让秋冉晓得。不然,她又会按捺不住。” “好。”他把账本推到她面前,触手准备打开,“你看一看我的操作流水——” “还看什么?我还信不过你吗?”她豪迈地一手按住他的手。葱段玉指柔柔润润,贴在他的手背,侵入肌理,“至于是持股还是持币,你帮我看着办。嘉禾——嘉禾——” “喔……好,我知道了。”他失神地把目光从她的手上移开,“将来你需要用钱了,随时和我说一声。”他收回视线,不再对视她的眼睛,把账本重新塞到抽屉里。 秋冉为了讨好二人果真泡来一壶好茶,是今年的君山银针。 透明的玻璃杯里银针倒立宛如刀枪剑林。好像预示嘉禾要走的路开弓没有回头箭,哪怕高山火海,万箭穿心,也只能往前不能后退。 他握着玻璃杯,低头闻见扑鼻的茶香。心脏一阵一阵抽痛,很多次,他曾在肖容心那尝到这种味道,又浓又淡,又香又涩。 “君山银针,妈妈很喜欢的茶。好几次向我提起你送她茶叶的事,一直说谢谢你。” “陈芝麻烂谷子的一点小事,快别提,我都不好意思。” 喝着甘远的君山银针,阿霓也偷偷地想,不知道现在这一切是不是肖容心要的结果,她是用生命拔出上官厉心里的刺值得还是不值得。 唉,有时候又不能想,不能想,想多了晚上要做噩梦。 两人各自沉默想着心事,一壶茶喝得见底,所说的话也是寥寥。 “阿霓。”临要走前,他忍不住把她叫住,从抽屉中拿出一个长条形紫色法兰绒首饰盒,“这是我母亲的,送给你做个念想。” 阿霓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串美丽的珍珠项链,莹润洁白。她掬在手上,肖容心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转眼烟消云散。 ————————————— 嘉禾的订婚礼办得热闹非凡,即使时间紧了些,但该有的一样不缺,紧锣密鼓,风风光光。 穿着黑色燕尾服的嘉禾和白色礼服的思晴像电影里的男女明星。两人站在酒店门口的喷泉边合影,身边还伴着十二个花童。 大家惊叹,订婚就隆重如斯,到了结婚不得把总统请来主婚才行? 相比之下,几年前阿霓的婚礼就显得寒酸仓促的多。相比之下简直是悄无声息嫁进上官家。说不计较,心里没想法是假的。可阿霓再有不甘又不能返回去把自己的婚礼重办一次。只好安慰自己,不管婚礼的形式如何,结婚后幸福的夫妻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博彦对她的爱,抵消她心里所有的不甘。 他们的婚姻像经过波折不断的海浪终于驶入平静的海湾,阿霓不知道这样的比喻恰当不恰当。但她真感到一种平静、安宁,像经过颠簸的船终于安顿下来的感觉,她感到自己终于可以悠闲地享受阳光、海滩。 博彦兑现诺言,带阿霓去海边度假,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天,她已经心满意足。 碧海蓝天,浪花汹涌,站在洁白的沙滩感受海水冲刷脚趾的温柔,微凉的海风湿漉漉的潮气。 夜晚,两人裹着一条绒毯拥抱着看无边无际黑色海面上升起金黄色的月亮。金黄色的月娘又大又圆,没有一丝云,轻柔的海浪扑打着礁石。 阿霓靠在博彦怀里,指着月亮问他:“你看,那月亮像不像烧饼。” 没文化真可怕。 博彦啧了一声,说:“像烧饼?坏气氛!古往今来有那么多吟诵月亮的诗词,你就不知道被两句好听的。” 惠阿霓哈哈大笑,手在绒毯下捅他一下。 什么诗词歌赋?冠绝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好吧,也酸溜溜的写“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不然就是“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照流君。” 自古以来,月亮代表的就是离别和思念。 不好、不好。 她不喜欢。 阿霓紧张抱住他,任性地说:“我喜欢烧饼,有温又暖。饿了还可以填饱肚子。” 紧张似乎会传染,博彦的脸也沉下去,在夜色中模糊起来。好像有无限心事,认真端详着阿霓的脸,像叹息又像梦呓嘟哝一句。 “你说什么,海浪太大,我没听清楚。” “没听清就算了。”他低头含住她的唇,“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幸福。” 听他这样说,阿霓反而急了,搂着他的脖子不依不饶,“不行。我要知道。无论你做了什么,都要告诉我,我不要像个傻瓜最后知道。” 博彦踌躇该不该坦白素怜怜的事,也许现在是好时机。远离松岛又只有他们两人,如果他虔诚的请求原谅的话…… 但是阿霓接下来的话立即让他打消这个愚蠢念头,并决定把这个秘密永远瞒下去。 “博彦,你如果做了对不住我的事,我一定会杀了你!” 她口中的“对不住”的事只有一条,就是别的女人。 “你不要张口闭口杀人杀人比土匪还土匪,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你杀过多少人了!你拿过枪吗?拿过刀吗?知道杀人是怎么回事吗? “我——我杀了你就知道了。”她气结,涨红小脸嘀咕道:“如果做不到,我就躲到天涯海角,一辈子不与你相见。” “行了。再说下去就没谱了!”他粗鲁地打横将她抱起来,决定结束这个心惊肉跳,让他气短的话题,“风大了,回屋去吧。” 他们太年轻,花团锦簇中长大,人生的苦难和他们生活基本没有什么关系。面对感情不但抗压力差,忍耐力更差,任何一点点小风波在他们之间足以刮起飓风。 上一秒钟你还看见他们亲亲我我、恩恩爱爱。下一秒就能针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 太在乎、太相爱,要求太多,反而不能靠得太近。 从海边度假回来,阿霓晒黑了皮肤,笑容更灿烂,牙齿更洁白。她买了许多海产品送给大家,为姐妹们带了不少漂亮的珍珠项链。其实松岛的内海不产珍珠,项链是阿霓托江苑的哥嫂从南方沿海采购,在她的心目中,大海必定出珍珠,大山必定有灵芝。 她很纯粹,也很绝对。 宜室和宜画拿着礼物开心不已,本来宜画对博彦的关系已经降到冰点。这次博彦和阿霓度假回来,她对大哥的态度又有些转变。 阿霓不明就里,傻里傻气的揶揄博彦,“你这个哥哥着实当得差劲,和妹妹的相处还当不上我。” “呵呵,你们开心就好。”博彦跟着装傻。 宜画的反常,阿霓没往心里去。单纯的以为宜画的别扭只是青春期的叛逆,过了这段时间自然就好了。 上官家和谐美丽的氛围中也有稍许点点的不和谐。 平京传来消息,宜鸢和袁克栋的婚姻出了问题——宜鸢提出离婚。 上官厉把宜鸢的信揉成碎片,大骂:“丢人现眼、丢人现眼!我上官家没有离婚的女儿,从来没有!” 所有人噤若寒蝉,惠阿霓倒不意外。她早说过,宜鸢是颗定时炸弹。以宜鸢的性子来看,和袁克栋出现问题是迟早的事。 只是她的婚姻牵一发动全身,正因为上官家和平京新政府的袁家沾着亲,松岛有这支强大的外援,奉州才投鼠忌器,一直没有轻举妄动。现在虎狼时刻,要是真因为宜鸢和袁家闹掰了,动起手来……袁家还能不能伸出援手? 上官厉命令嘉禾马上去平京,嘉禾是宜鸢亲哥,是劝服她再恰当的人不过。这对于嘉禾来说不是轻松的事,因为劝服一个人在不幸的婚姻中坚守本身就很残忍。况且,嘉禾是她的亲哥哥。 父命难违,嘉禾不愿去又不得不去,他的肩负着上官的殷切期盼。 81 吻别 父命难违,嘉禾不愿去又不得不去,他的肩负着上官的殷切期盼。卡Kа酷Ku尐裞網 时间仓促,去平京的时间定得很急。嘉禾连夜整理行李。他收拾了很久,几乎把房间重新翻过来一次,整理好的皮箱子整整装了一辆小车。 几年之中,惠阿霓目送嘉禾来了去了、去了回了,不知这次离别又是多久。他像一直游离在这个家的边缘,靠近一步又推后三步。以为近了吧,其实越来越远。与往常不同,这回他的行李极多,几乎清空他的房间。其中大部分是书籍,还有许多肖容心的遗物。 阿霓心里隐隐有种不安,好像他这次走了就再不会回来。 蔡思晴已是嘉禾的未婚妻,出入上官家来去自由,即使夜里待得晚一点也不会有招人耻笑。 “蔡小姐就像嘉禾少爷的牛皮糖!” 惠阿霓不记得在哪听过这句话,想一想确实如此,蔡思晴粘嘉禾粘得如连体婴,除了厕所不跟着,几乎形影不离。 蔡思晴不是冷静、理智的唯物主义者吗? 为什么现在像林黛玉似的患得患失,自从知道嘉禾要去平京后,她的情绪就开始莫名的低落。 晚上在送蔡思晴回去的车前门口,她紧紧挽着嘉禾的手,提前把离别的愁绪预演。 “明天不要来火车站送我。”嘉禾说。 “为什么!” 他撒谎道:“我不想看到你哭。” “真是,我不哭总行了吧?” “也不要来,我不想让人看见我离去的背影。我喜欢安安静静的走,那样悲伤比较不会泛滥。” 嘉禾一向很有主意,蔡思晴默默咬牙,强装笑脸:“我都忘了,明天我还有手术,想送也送不了你。” “病人要紧,手术要紧。” 蔡思晴看着情郎,依依不舍,“嘉禾,再见。” “再见。” 她踮起脚尖轻碰他的唇,嘉禾的眉头细微的皱起。刚碰到就躲闪着退开半步,“夜深了。” 他不动声色把她扶进车里,体贴地吩咐司机小心开车。 小车在白雾中远去。 他不急着回房间,抬头看楼上。窗帘拂动,人影一晃。 他笑了,同时心里又很苦涩。无奈低笑,放任自己在夜色之中徜徉这座熟悉的庭院。一进一进的大屋,金碧辉煌的大厅,花香弥漫的庭院。他走过每一扇每一扇窗户,看外面的景色,乌黑黑的夜里,一切都被暗夜包围。每一处角落都无比熟悉,这里有他的童年、少年、青年。有他的过去却没有他的未来。 他在宅子里穿梭,不知该往哪走。 打开母亲的房间,是空的;打开宜鸢的房间,是空的;打开自己的房间,仍是。 他在这里长大,这里却不是他的家。 要走了,真心告别的人若说有,那也只有她一个。 他必须要向她道别,因为不知道未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他要踏上另一条路了,毁灭之路,燃为灰烬之前只想好好和她说会话。 “嘉禾?”阿霓打开房门,表情惊讶,马上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刚才我不是故意偷看的。” 他笑着摇头,越过她的肩膀看见云澈正坐在她床上玩积木,博彦不在。 “大哥呢?” “他?”阿霓笑着说:“他常常有应酬,不在是常事。你要进来坐吗?还是找我有什么事?” 他还是摇头,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佳人,认认真真要把她刻到脑里、印到心里。 阿霓被他看得浑身燥热,脸上升起红云,尴尬地转移话题道:“我知道你是来看云澈的,我去叫他,云澈来,你看谁——” “阿霓,别走。” “嘉……” 他抓住她的手,冰冷的手掌像寒冰贴着她的皮肤,透过肌肉渗入骨髓。他是冷的,寒透了心的冷冰冰。 嘉禾紧紧地抱住了她,像孩子汲取母亲的温暖,恨不得融进她的身体。 一丝声音也没有。 坐在床上玩耍的云澈突然看见门口的嘉禾,推开积木,欢欢喜喜地奔过来,稚气地拉了拉嘉禾的裤子,“嘉禾哥哥,你为什么只抱阿霓大嫂,你也抱抱我啊!” 云澈的话让她仿佛从梦中惊醒,她牙齿打架,“嘉、嘉、嘉禾——” 他像溺水者抱住浮木,盯着眼前的红润,凑上前去用力咬她的软唇。这窒息的爱压得他要疯狂,不是死亡就是爆发,而他要后者,他要她,不顾一切,不管她同意与否,谁也不能阻止。 阿霓被吓懵了过去,忘了要大喊、要挣扎、要歇斯底里反抗这个侮辱她的混蛋。可这个混蛋是嘉禾啊,是温柔深爱她的嘉禾。 她能推得开他的人,推不开他的深情。 缱绻的吻暖得像冬日午后的密阳,照得她软软地毫无抵抗。心跳如雷,手脚冰凉。 “阿霓,记得吗?你本来是我的……” “……” “阿霓、阿霓,你怎么了?站在门口发呆。” “啊?”惠阿霓捂着红艳欲滴的双唇,发现殷蝶香手里正盘着佛珠站在楼梯上看着自己。 她脑子昏呼呼的,再看看周围,既没有嘉禾连云澈也不见了。若不是大床上摆着积木玩具,她真要以为是一场梦境。 殷蝶香的脸色越来越严肃,眼神也暗了下去,“阿霓?”她还在等着解释。 “妈妈,没什么。是我把风听成了人声。”她局促不安低头,舔了舔唇,上面上沾着诡异的甜。 殷蝶香的脸由阴转晴,良久才说:“快去睡吧。孩子。已经很晚了。” “好的,母亲。” 阿霓回到房间,心乱成草团,直接扑倒大床。云澈的积木磕痛她的肋骨,她发出沉闷的哼声,用枕头包住自己的头恨不得做退缩的蜗牛。 ——————— 静水深流,嘉禾的离去像拔去身体里多余的智齿。虽然少了不定时疼痛的担忧,但牙槽空掉的那一块总不时让阿霓的心“咯噔”一下。想到嘉禾,再大的欢乐也会突然降低笑声,笑的时候感到整个牙床都在颤动。毕竟是身体的一部分,虽然无用,失去后还是会怀念,会有遗憾。 八月是松岛最美的时候。现在的阿霓早成为上官家主事的一把手,大大小小各等事务均落到她的身上。殷蝶香感念她几年的付出,特别邀请阿霓的嫂嫂卢佩珊来松岛家小住几日一则联络感情二则慰藉阿霓思乡之心。 卢佩珊是阿霓的大嫂亦如她的姐姐,未嫁时两人就很亲密。现在阿霓也从懵懂的小女孩变成别人家的媳妇,面对卢佩珊的时候更能体会到做人儿媳、做嫂子的不易。与上官家娶妇重视门当户对的观念不同,卢佩珊乃是阿霓的母亲买回来的童养媳。从襁褓中开始她就在惠家长大,和惠家人感情深厚,待阿霓当妹亦当女儿。亲是亲得不能再亲。阿霓匆促婚事曾让她愧疚不已,直到看见阿霓在上官家当家做主和丈夫情投意合才放下悬着的心。 这几年时间,卢佩珊倒没浪费时间连生两胎,皆是男孩,家里挨着肩膀下来齐整整三个男孩,皮是皮实淘气,可看着三个捣蛋鬼也实在让人开心。 哪个做父母的不乐意子孙满堂,儿孙绕地? 上官家没人催过阿霓,可上官厉和殷蝶香愈是这样体谅,阿霓的心里越着急。 “嫂嫂,这话我只对你说,天底下也只有你和大哥能理解我的心情。” “我当然知道。”卢佩珊搂着沮丧的阿霓,安慰她道:“你不是去医院检查过吗?西洋医生都说没事,你也别太急。” “能不急吗?我都嫁过来四年了,肚子一点动静没有……” “别急、别急。”卢佩珊本是笨嘴拙舌的人,好听的话不会说,擅长的是默默陪伴,“阿霓,不管发生什么,惠家永远是你的后盾。要是你不放心,大嫂陪你去上海、平京、天津。把全天下的名医全看一遍,总是会有希望的。” “大嫂。”阿霓破涕而笑,娇柔地依偎在卢佩珊怀里。 卢佩珊温吞,有些话压在心里未说出来。她和惠烨巍其实很担心。阿霓久不怀孕,怕她这大少奶奶的位置坐不安,博彦若是起二心或是偷偷在外面养一房,那阿霓到头来都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不够,现在看来,小两口感情还是挺不错。博彦比起几年前长进不少,人也成熟稳重许多。话虽不多,但对阿霓看得出来是真心实意的好。 “大嫂,你怎么不说话了?” “说什么,我没什么可说的,”卢佩珊掐了掐阿霓的脸蛋,笑着说:“你们好就是最好的。” 卢佩珊来松岛,阿霓自然要尽地主之谊。每天的节目安排得满满的,看戏、游园、坐车兜风、逛街买东西、吃小吃……阿霓心情舒朗,笑不绝耳,俩妯娌似有说不完的话。 卢佩珊平日没有什么爱好,只爱听戏,是如假包换大戏迷。对上海滩各路流派的梨园名家如数家珍。以前经常跟着阿霓去天津就为看戏、听戏。最近几年,怀孩子、生孩子、养孩子,精力不够不能常往上海跑。不过,家里隔三岔五总邀请艺人上家唱上一晚。 大嫂的嗜好惠阿霓当然记得,把松岛叫得出名的戏班轮流请到来家唱堂会。锣鼓喧腾,热闹了好几天,这么多戏班子唱下来,卢佩珊总觉得差点。 82 突然造访的客人 大嫂的嗜好惠阿霓当然记得,把松岛叫得出名的戏班轮流请到来家唱堂会。锣鼓喧腾,热闹了好几天,这么多戏班子唱下来,卢佩珊总觉得差点。 “大嫂,你不满意?今日来唱堂会的春晖班可是松岛乃至整个北方最好的皮黄班底了。” “好是好。你请的戏班子当然是好的。”卢佩珊不忍拂了阿霓的面,又忍不住低声问她,“我未来松岛以前,久仰春晖班的素老板气腔爆满,吐字圆润。今天怎么没有她?” 阿霓想起上回在蔡家听到素怜怜那曲“亲儿的脸儿吻儿的腮……”时的惊为天人,当着卢佩珊的面儿立即把春晖班的班头请了过来。 “你们素老板呢?怎么今天不见她?” 班头乃是中年男子,四十岁左右,他以前是唱花脸的年岁大了改唱丑角。他呵呵干笑两声,素怜怜和上官博彦的事春晖班哪个不知道?班头心里憋着气,上官博彦给素怜怜置了宅子,她说不唱就不唱,想没有想过戏班里其他人的生活该怎么办! 现在惠阿霓问到他跟前,你说他是讲还是不讲? “回上官奶奶的话,素老板结婚去了,不挂牌唱戏了。” “素老板结婚了?”阿霓惊讶地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上回在蔡校长家见到她才多久而已? “素老板这么红,说不唱就不唱是观众们的损失。” 班头沉不住笑出来,忙捂嘴遮掩过去,“于喜爱她的观众可能是损失,于素老板本人可能是件大好事。卡Kа酷Ku尐裞網干我们这一行的遇上良人的机会不多,她能找到好靠山,洗手上岸也是好归宿。” “听你这么说,素老板是找了到好郎君啰。松岛虽大,有头有脸的人物我还知道几个,不晓得素老板嫁的是何方人物?” 班头扭过身在心里狠抽自己两耳光,碎嘴欠抽,这下可好。他能说素怜怜找的靠山就是你夫君? 他回过头谄笑道:“嘿嘿嘿,这事有空还请上官奶奶自己去问她比较好。” 一位身娇肉贵的夫人去找九流的戏子追问她所托何人?未免太不合情理,阿霓只觉得这班头没轻没重。可有些戏迷确实对自己钟爱的戏子私生活很感兴趣,喜欢刨根。比如,卢佩珊就很好奇。向班头仔细把素怜怜的出身、境况、拿手唱段询问个遍,为不能现场聆听素怜怜高超歌喉扼腕叹息。 “夫人想去听她唱也不是不可。她现在就住在冬瓜上街一号,你一进街口,那幢最大、最漂亮的屋子就是她的家。你心这么诚,让素老板给您清唱两段,也不是不可以。” 卢佩珊压抑着欣喜,脸上却很失望地说:“我这样贸然拜访,应该会吃闭门羹吧?” “不会、不会。上官家的姓就是最好的敲门砖,她一定会接待你们的。” 班头的话鼓舞了卢佩珊,她热切地看着身边的惠阿霓。 “别看我啊,”阿霓笑着说:“明天我还有许多事哩,早答应了云澈带他去看电影,还要改裙子,还要……” 阿霓嘴硬心软,捱不得卢佩珊期待又失望的表情。第二天,和卢佩珊先带着云澈去看电影,又去吃鲜玫瑰花卤子小枣黏糕,这可是今年最后的玫瑰花小枣黏糕了,味道太美。忍不住每人都吃了两碗。云澈最爱吃玫瑰卤子,捧着吃个没完,满手上沾满了喷香的玫瑰味道和黏糊糊的糖卤子。吃完喝足,一行人才慢慢悠悠晃去冬瓜上街的素宅。 云澈爱吃糖果,走一路卢佩珊就给他买了一路的糖糕、糖果子塞满了他鼓鼓囊囊的小衣兜。 “云澈!你的牙还要不要了?” 云澈左手一个塔糖右手一个萨其马,躲在卢佩珊身后偷笑着不出来。 “好了,好了。你别骂他。偶尔吃一天没关系。”卢佩珊笑着挽住惠阿霓的手焦急地问,“快到了没有啊?” “快了。”阿霓晓得卢佩珊的心全飞到戏上面。 “嫂嫂,”她拉住卢佩珊的手悄悄地说:“素老板毕竟是个戏子,她所嫁何人,班头不说。我猜想可能……很不堪的,你要有心理准备。” “你放心。”卢佩珊拍了拍她的手,“你担心什么,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不过是想听听名声远播的素老板是真的名不虚传呢还是浪得虚名。其实女戏子最终的归宿……我也知道她们几乎都难以善终。” “嫂嫂,能懂就好。” 女戏子的命运常常像划过夜空的流星,光芒短暂马上又回归黯淡。古往今来,概莫如外。 班头指的位置很准,冬瓜上街所属政府划片的新住宅小区。麦格林上梧桐掩映,道路笔直,人迹罕至。刚走到街口远远的就看见一栋仿欧式小城堡式样的楼宇和其它建筑格外不同,铁质的黑色镂花大门,透过大门,可以窥见里面的小花园有撒尿小孩喷泉。麻石围墙上铜铸门牌上赫然写着:冬瓜上街壹号。 “就是这里了。”阿霓笑着对卢佩珊说,伸手准备按响门铃。 —————————— “喝茶,是你喜欢的普洱。”素怜怜小心把茶吹凉了,体贴地推到他面前。 上官博彦双手抱胸,凝眉尝了一口,道了声谢谢。 即便是最敷衍的一句谢谢,也让素怜怜心花怒放,脸上洋溢起动人的微笑。 张涛坐在一旁,简直快要呕死。 她的肚子已经鼓涨,圆滚滚的凸起,怀孕后整个人都在变形。人胖了、腿肿了、眼睛下的蝴蝶斑在阳光下无所遁形,已不复往昔美貌。 她再丑,在心爱的人眼里依旧是美丽的。 上官博彦已经很少来这,为数不多的几次也是被张涛强拉着过来。现在的张涛更像他和素怜怜的中间人、和事佬。 “这样的他,来还不如不来,人在心不在,有什么意思?”素怜怜怀孕后变得敏感爱哭,博彦来一次她就更伤一回心。常常要向张涛哭诉几天,可收拾了心情又盼着他再来。 博彦当然不知道素怜怜和张涛的事,他目前思虑最多的是如何安排素怜怜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离生产日期不过一个多月,孩子生下来可就塞不回去了。 像他这个年龄和地位的男人,三妻四妾稀松平常。谁家的男人若只有一位妻子才是奇怪。 博彦掏出香烟点上,思虑很久才说,“我要把孩子带回去。” 话一出口,张涛的茶全喷了出来, “你、你不是说不带她们娘俩回去吗?把孩子带回去,你只带孩子回去?”张涛失态的质问,完全忘了他有什么资格来质问博彦和素怜怜的事。 素怜怜咬紧了唇,当场又要哭起来。 博彦看了素怜怜一眼,涌起深深的愧疚和不忍,“对不起。怜怜,孩子是上官家的骨肉我必须带回去,而你……如果阿霓不同意……”他深深吸了口烟,叹道:“你放心,阿霓是好女人,她不会对孩子厚此薄彼的。” 素怜怜头都乱了,她无助地望着张涛。 该怎么办?她失去了爱情,留不住男人,现在还要陪上孩子! 张涛低头看猛抽烟的博彦,焦躁地宛如困兽,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艰难的说:“博彦,你听我说,这事得从长计议。”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 尖锐的门铃声从大门穿越花园一直传到屋里。 坐在屋里的张涛直起身子。他看着素怜怜,上素怜怜看着上官博彦,而博彦皱眉看着门外。 不一会儿打麻花辫穿白汗衫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进来说:“夫人,外面有位上官夫人想拜会素老板。” 上官博彦吓得张口结舌,手里的烟都掉下去,忙问小丫头:“哪位上官夫人,她有没有说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叫上官阿霓。” 张涛差点吓瘫过去。 博彦被惊出一身冷汗,他收摄心神,连忙走到窗边轻轻撩开窗帘。通往花园的小径上空无一人,喷泉的小水珠在空气中飞扬,水汽幽浮,和茂密的花木缠绕。透过花木,只看到她们的下半身,是阿霓常穿的旗袍款式。她的右手牵着云澈,云澈正高举着棉花糖,吃得兴高采烈。 “哎呀,快别看了,被你老婆发现我们都玩蛋。”张涛把博彦拽到暗处,指着小丫头吩咐:“去,就说素老板身体不适,不见。”他是被上回惠阿霓砸春晖班的事吓怕了,莫须有的事她就能这么干,坐实发生的事还不把他们都宰了。 “见!为什么不见?”素怜怜扶着椅子站起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要躲,你躲,我要见她。” 83 后怕 “见!为什么不见?”素怜怜扶着椅子站起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a href="http://www.biquge." target="_blank">www.biquge.</a>要躲,你躲,我要见她。” “你疯了!你知不知道那是谁?如果惠阿霓是来找麻烦的,你今天就吃不完兜着走!” 素怜怜冷冷回敬他道:“上官夫人我也见过几次,她的厉害也吃过几回,觉得也没有什么。” 今天,索性她是豁出去了。 张涛气急败坏,见劝不服素怜怜,转头怒气冲冲的对博彦说:“博彦,你难道也同意她的话?” 上官博彦屏眉沉思,十几秒内他的脑海闪过几十个念头,纠结着阿霓是不是发现什么? “博彦——” 他伸手制止张涛说下去,“阿霓应该是不晓得什么。不然,她不会带云澈来。你看,云澈还在吃糖,可见他们是一路玩一路走过来。”他又对素怜怜说:“你让阿霓进来,看她有什么事,长话短说。我和宏涛在楼上。” 素怜怜点点头,动了动手指头,小丫头赶快去了。 博彦走前,不放心的嘱咐她道:“就像演戏一样,自然点,不要让阿霓看出破绽。” 破绽。 素怜怜冷笑,她还想露出些破绽让惠阿霓看看才好,让她看看深爱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对她的。 可面对一个根本不把你放在心上的人,不打开天窗说亮话,任何破绽她都认为是常理。 其实未来之前,惠阿霓和卢佩珊已经心知肚明。素怜怜身份尴尬,恐怕见不得光,为了表示尊重,还是不要打探比较妥当。反正今天是以戏会友,主角是戏,不是唱戏人的私生活。 卢佩珊进到素怜怜很是兴奋,她是戏迷,又是票友,无事的时候自己也爱来上两段。今天得见名角,忍不住要唱上几句让素老板指点一二。 “指点到谈不上,我给你瞧瞧吧。”素怜怜谦虚的说。她没想到,惠阿霓上门是为戏而来。倒弄得她心里提着的气一泻千里。本以为闹开了,正经出一口心里的冤枉,她实在憋屈得厉害。可现在,她满腹怨气生生吞回肚子里。 卢佩珊咿咿呀呀唱起来,身段手腕全摆起来。 素怜怜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睛不时飘到惠阿霓身上。 她在笑,看着卢佩珊在笑,笑得静美安宁。元宝领的一字旗袍,背脊挺直,圆润的手臂,腕子上挂着碧绿翡翠手镯,水葱似的双手搁在膝盖上打着拍子。 素怜怜不经意看见,二楼的阴暗处有一双眼睛,目光轻柔,看着楼下欢乐的家人。 那才是他的生活,那才是他的家人。 素怜怜有些悲哀,他的世界不是自己能赤手空拳闯进去的。切割开他们的鸿沟又宽又深,哪有捷径可以飞抵? “素老板,素老板……” 素怜怜回过神来,低声说:“唱得不错,只是这里,腰还要再下去一些……” 惠阿霓端着茶杯看素怜怜拖着笨重的身体为卢佩珊纠正姿势时。卡Kа酷Ku尐裞網仍有些讶异,时光真快,连她就要妈妈了,而自己…… 屋里人的注意力都被唱戏、教戏的吸引过去。秋冉抓了一把酥糖给云澈少爷,要她乖乖的别吵。云澈一边吃着糖一边在屋里转来转去,好奇的东看看西摸摸。 忽然,他在桌上的果盘旁发现一个好东西,手里的糖也不要了。用脏乎乎的小手拿起来。喜滋滋的攥在手心儿,翻来覆去的看,开心处还用嘴亲了亲。 暗处的博彦慌张地摸了摸口袋。 糟糕! 刚才他走得太匆忙,急急忙忙把从不离身的打火机落在果盘旁边。现在被云澈拿在手里。 云澈欢喜的握紧洋火机,这个打火机和博彦哥哥的一模一样。博彦哥哥还教过他怎么玩,老神奇了,一打就有火冒出来,什么东西都可以烧着。 他喜滋滋躲在桌沿底下,学哥哥的样,把打火机盖掀开,小手使劲划着。 一二三,吃奶的劲也使上也没反应。他干脆两只小手全上,憋得小脸通红。 “嘣”火着了,火苗儿冒出来十来厘米,吱溜一声飞快烧枯了他额前的头发。刺鼻的浓烟从他头上飞起,吓得他把打火机飞速扔到一边,哇啦哇啦哭起来。 云澈的哭声惊动了大家。 “云澈,怎么呢?”阿霓忙跑过去,只见云澈捂着脸蹲在地上哭着。 “云澈,快让我看看!”她焦急地掰开他的手检查,“你这孩子玩什么不好。偏偏玩火,在家就说过好几次,打火机玩不得,看出事了吧!” 额头上一大撮头发都烧焦了,惠阿霓伸手一抹全化成灰落下来。 “真是老天保佑,你这小祖宗,幸好没烧着别的地方。要是烧了眼睛,我都莫想回去了。”阿霓被吓破胆,急得差点哭出来,紧紧搂着云澈。心里不停念着阿弥陀佛,在他脸颊上连吻几下,又羞羞他的脸,“调皮鬼,还好意思哭脸。下次我再不带你出门玩了。” 素怜怜慢慢伏下身子捡起地上的打火机。 不料,云澈挂着眼泪嘟着嘴,指着素怜怜手道:“我哥哥的。” 素怜怜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都流到脚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她的身上。 “那是我大哥的!”云澈又说一遍。 “云澈,你又调皮了。”惠阿霓溺爱地点点他的小鼻子。 “是真的、是真的。”云澈拉着阿霓的手臂摇晃。 “好好好,我们看一看。”阿霓牵着云澈走过去,素怜怜脸色苍白,木头似的呆站着,只得把打火机交给她。 惠阿霓把打火机在手上翻了一遍,然后对云澈说:“云澈,你看,这个打火机果然和你大哥的一模一样,但这个是素老板的。天底下一模一样的东西太多了,知道吗?” 打火机当然不是素怜怜的,只能属于某个住这里或不住这里的男人。 “是、是——”素怜怜几乎是把打火机抢了过去,干笑着说:“这打火是我先生的,可能刚巧与上官先生的一样,让小朋友误认了。” “是啊。” 一场虚惊,大家都舒了一口气。谈戏那是再没什么心情,回家前,阿霓还赶着去趟理发店,把云澈烧枯的头发修整一下。 ————————————— 云澈讨厌理发,好说歹说都不肯在理发店的黑皮椅子上乖乖坐好,一个劲扭来扭去。惠阿霓一气之下,命令大家齐心合力拽手的拽手,压腿的压腿,用武力才把小家伙的头发给剪了下来。小家伙对自己的新发型十分不满意,对着镜子小嘴巴撅得到天上去了。 本来是漂亮洋气的小公子,现在剪了个青皮脑壳,活像街上擦鞋的小瘪三,难怪他不高兴。 “该,谁让你顽皮的。”阿霓摸摸他的头。短短的头发刺人的手,“下次可不能乱玩打火机了。” 云澈点点头,嘟哝着说:“大嫂,打火机真是哥哥的。” 阿霓一瞪眼,他忙摇头不说了。 惠阿霓去衣帽店买了顶好看的贝雷帽。云澈有了新帽子做玩具,打火机烧头发的事再也不提。 今天忙碌了一天,阿霓感到精疲力竭。累到不行,恨不得直接瘫软在大床上才好。 “少奶奶,回来了。” “是啊。萍姨,我快累死了。”阿霓揉着酸痛的肩膀。 “少奶奶和惠夫人先上楼休息一下吧,吃晚饭的时候我再来叫你。”萍姨笑着接过她们的皮包。 “嗯。还是家里好。”阿霓感叹地说道。 “博彦少爷今天也回来了。” “哟,今天什么风,把他这个大忙人也吹回家来吃饭。” 大家都被她的俏皮话逗笑,阿霓嘻嘻笑着快步穿过花园,向光明大亮的大门走去。远远看见丈夫立在檐下抽烟,她站在原地立了一会。不想走得太急,让身后的卢佩珊和萍海笑话。待得心跳稳住了,才慢慢走过去。 博彦亦早看见了她。自从阿霓从素怜怜那出来后,他的心一直在煎熬。 他不知道她发现了什么没有,他不能去问她、不能去追她。眼睁睁看着她带着云澈消失。一旦她脱离他的视线,就像鸟儿飞离他的肩膀。她也许还会回来,也许永远不会。 他只好先回来,心急如焚的等待。等待时间不长,一秒却如一个世纪,他差点快要逼疯。 “嗨,你怎么呢?” 走近他身旁的阿霓,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哈哈笑着:“博彦少爷,博彦少爷。回魂了、回魂了……” 博彦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确认她是真的,真的回来了。 她笑得开心,眼睛里只有真诚和相信。她并不怀疑什么,证据摆在她的眼皮底下,她信任的仍然是他。 “阿霓……”他搂住她的腰。 “哟,这两个人——”萍海臊红着脸,笑着对卢佩珊说:“惠夫人,不如我们等一会再进去。” 84 女人的直觉 “哟,这两个人——”萍海臊红着脸,笑着对卢佩珊说:“惠夫人,不如我们等一会再进去。” 卢佩珊点点头,感慨地说:“看到阿霓过得幸福,我和她哥哥就真的放心了。” 春天走了,花园里争奇斗艳的花朵纷纷落下帷幕,常春藤的叶子也由嫩黄转成了碧绿。蔷薇开得不错,在角落、在棚架上默默开放。台阶上昏黄的光线下,两个身影紧紧拥吻着,仿佛天地间唯有彼此。 云澈又淘气了,他跑过去拉拉大哥的衣襟,大喊大叫,“博彦哥哥,你怎么也只亲大嫂,也来亲亲我啊!” 博彦“噗”地笑出来,依依不舍端起阿霓艳红的脸颊上各吻一下。伸出手拍拍云澈的头,“两个男人亲有什么意思!” 云澈嘟起嘴,抱着哥哥的大腿,“博彦哥哥,你的打火机嘞?” 博彦眼看着阿霓,从裤兜里拿出打火机放到弟弟手里,“喏——” “别,快别给他。以后都不许再给他这东西。”阿霓夺过云澈手里的打火机,交还给博彦。心有余悸批评云澈道:“你又不乖,小心头发再不会长!” 云澈气嘟嘟地冲阿霓吐舌头,“我的头发会长出来的,只要每天吃红萝卜!” 博彦低头注视天真的小弟,恶作剧地伸手掀掉他的帽子。帽子翻滚到地上,露出圆圆的青皮脑仁,他哈哈大笑道:“癞子脑壳没头发。” 云澈大叫:“我不是癞子脑壳!” 小云澈不知先遮脑袋,还是捡帽子。想了一会,决定还是先捡帽子,扭着小腿跑到台阶下捡帽子。等戴好帽子再回头一看,博彦早拖着阿霓的手逃之夭夭了。 ———————— “哥哥、哥哥…” 云澈契而不舍在屋子里找寻起来,他打开每一扇门,坚持要找到笑他癞子脑壳没头发的大哥。 “哥哥、哥哥开门啦!开门!” 房门纹丝不动,无论他怎么拽、踢、拉、拍都打不开。房间里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房间里也不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窗外的风很劲,吹响了木头窗棂。 床上纠缠两具人影,精壮古铜色的男体压在美丽秀丽的女体上,跌撞起伏。他饥渴难熬,等不到晚上立刻把她就地正法。 她当然不愿意,云澈还在门外鬼喊鬼叫。搞得她心情紧张至极。 他不管谁在喊,他就是马上要她。不顾她的反对,捂住她想说话的嘴,毫无前戏,扯破裙子直奔主题。 “啊……”细不可闻的呻吟从她喉咙深处涌出,又被他厚实的大手压在口腔间。好难受又好舒服,每次门外的云澈叫一声,“哥哥——”她就心惊胆颤的用美腿就把他缠得更紧。 “别这样……”她用眼神向他求饶。可毫无用处,他的手掌包住捂住她要尖叫的嘴,眯着眼睛仔细欣赏她难忍扭动的身姿。销魂的表情令他癫狂,热情的汗珠顺着他黝黑的脸滴落下来,冲刺变得短促而深入,不断侵入。 “啊……啊……”她实在要受不了这样的占有,不耐地甩着头,无意张开嘴用舌头舔舐他的手指,粗糙的手掌,温暖的掌心带着迷人的甜味,甜美极了,像他们此时的爱情。又像小时候吃过的棉花糖,甜而轻柔,轻轻一吹飞达天际。卡Kа酷Ku尐裞網她每次都要舔着手指回味好久。 “走啦,云澈,他们一定躲到别的地方去了。” “不,哥哥一定在里面。是真的啦!” “走啦,云澈。” “好吧。”云澈不甘愿地牵着萍姨的手一步三回头的走开。 他的手终于松开,阿霓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感官刺激达到极致。她大声呐喊,意识迷离中也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 滚烫的热液洒在花心深处,她被烫醒过来。从天堂跌落人间,她的心情升起未知的一股忧伤,博彦给她那么多种子为什么没有一颗能开花结果? 激情过后,他用微湿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满足地说:“刚才好爽。” 她的忧伤迅速化成羞涩,舌尖唇齿甜得融出蜜来,各种各样的糖的甜味汇聚在她舌间一直甜到心里。最最最甜蜜的是象征爱情的玫瑰,浓郁芬芳,甜到心里。 “快去洗洗。”她娇羞地推他。 “好。”他舍不得的翻身下去。 听到浴室发出声音,阿霓呆呆地还在发笑。她舔了舔嘴,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博彦在浴室待了一会,身体的欲望容易满足,心里的空洞却难以填满。每每这个时候,悔恨就像野兽撕咬他的心。 不是不后悔、不是不烦恼、周旋在情人和妻子之间,他感到自己被拉扯着,哄骗着这个,隐瞒着那个。 辜负两个好女人。 他拿浴巾擦了擦头发,揩去镜子上的雾气,发现里面的男人沧桑不少。 这个时候,他需要抽根烟放松心情。 步出浴室,卧室里空荡荡的,不知他的妻子是不是被云澈拽走了。 凌乱的床榻上扔着揉乱的衣服。窗外下起雨,簌簌的飚风夹着雨点飞落进来,落在他的脸上有着微微的凉。 他从裤子口袋拿出香烟,用桌上的洋火点上。尼古丁的香味慢慢散发出来,通过他的口腔到达肺底,麻痹颓丧的大脑,抽完一根烟后他的心情好了起来。在烟雾中暗暗庆幸自己今天的走运,居然躲过最灵敏猎狗的追捕。 今天实在太幸运了,抽完一根,他还要一根香烟来庆祝一下。看着桌上的洋火,摸摸衣袋去掏他的打火机。 衣袋里没有,裤子里也没有。他明明记得阿霓从云澈手上还给他的。 还有阿霓去了哪里,为什么消失这么久还不出现? 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简直不是预感而是笃定。他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只感到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砰”像冲击炮把血液运送到四肢各处。周围的世界是安安静静的,时间也停摆。他扔下手里的烟,走出房间。 楼上没有,楼下有许多人,他们都在笑。云澈跑了过来,拉着他的手,云澈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听不清。宜室走过来,抱走了云澈。 他继续往前走,晚饭时间,丰盛的佳肴一道道从厨房陆续摆上餐桌。他来到厨房,里面全是忙碌的下人,在指挥厨师的萍姨看着他,张着嘴冲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忽然她生气地扬手指着门要他出去。 他出来了,走到一楼客厅,看见秋冉正在里面。客厅的地板上散落许多报纸,秋冉正跪在地上一边收拾一边抱怨,好好的突然找什么房屋经纪? 他越过秋冉,看见阿霓正站在沙发边打电话。 他的心像被重击了一下,迟钝的五官感觉重新恢复过来。 阿霓抬起头看着他,他听见她对电话里的人说:“谢谢你了,秦经理。” 她慢慢放下了电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像要挖出他的心,又像锐利的子弹扣穿他的脑袋。 “阿霓——”他不安地打量她的表情,试图揣测她知道了多少。可她的脸上什么也没有,她只是不发一言,看着他。 他又问:“你,你刚才是和谁打电话?” 惠阿霓挪开电话上的手,没有说话,垂下眼向他走过去。 她步风急速,博彦感到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他闭上眼准备迎接她的耳光。 没想到,她越过他出去了。 “阿霓,阿霓!”他惶恐地追了出去,没想到他居然追不上她的步伐,只能在身后用用语言大声解释,“阿霓,你听我解释!我、我——” 厨房里的人看见他们进来,自觉地让出通道。所有人都看着今晚不寻常的两人。 “阿霓,我们回房好好说——”他扣住她的腕子用力把她的身体往回拖。她步履不稳的摇晃,另一只手伸长了飞速超起墙壁上挂的水果刀向后划去。 “嗖”的风响,博彦松开了手。 五寸钢刀,短小锋利,最适合女人握持。 厨房里死一般宁静,灶上的汤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四婆手里的菜花碗摔到地上。 刀尖上的血滴在地上。 他摸了摸下巴,湿润的液体,刀口离他脖子仅差两寸。 杀心、杀意、杀气! 她说,杀他的话并非虚言。 眼泪终于顺着惠阿霓的脸颊流下,那不是一颗一颗的珍珠。是成行成行泉涌。她发不出一句声音,像被人夺去挚爱宝贝那么绝望。握紧手里的刀拼尽全身力气向他刺去。 “啊——” “阿……阿霓……” “啊——” “啊——杀人啦,杀人啊!” “小、小姐——” “你们这是干什么?” “发生了什么?” “啊——” 厨房里鸡飞狗跳、菜汤乱飞。不是你撞翻了我,就是我碰翻了你。有人跑出去,有人涌进来。 卢佩珊抱着阿霓嗷哭失声,“阿霓、阿霓,你这是怎么呢?怎么呢……” 85 心死 急促的东南风从山坳中刮过来,夹杂着雨扑打到窗户上,像扭曲的怪兽贴在玻璃上狰狞地嘶吼。卡Kа酷Ku尐裞網大雨刮倒了藤架,缤纷的蔷薇花在泥地里萎谢。 屋外急风骤雨,屋里也是雷声大作。 “混账!现在都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沾花惹草?”上官厉狠狠地劈打跪在跟前的儿子,指着门外怒骂道:“你去看看,现在的局势迫在眉睫,迫在眉睫!宋家刚购一批德式进口军火,有重型机械还有追击炮。他已经准备向我们宣战!连清逸和清炫都知道在军部帮忙。嘉禾在平京。你呢?身为大哥为这个做了什么?还在花前月下和个戏子鬼混把家搅得家不成家!” 上官厉的拐棍在地板上敲得“得得”响,句句戳到上官博彦心尖上。 他一声不吭,满脸愧疚。 “博彦,你让我太失望、太失望了!”上官厉连用两个失望表达内心的痛心,“从阿霓嫁过来伊始,我就告诫过你,娶妻娶贤。你和嘉禾、清逸、清炫不同。将来你要代替我守着松岛、守着这个家的人。阿霓是万里挑一最适合你的妻子。在这个世界上,美丽漂亮的女人何其多。但那些女人除了脸蛋能为你提供什么?” “唉——”面对不争气的儿子上官厉气得背过身去,他宁愿看屋外乱舞的狂风。看窗户玻璃上印出一张眉头紧缩历经沧桑的脸。也不愿看屋里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别以为老人不懂爱情,在这屋子里的每一个老人都是过来人。谁都尝过爱情的滋味。可博彦,你得明白,对一个人越是爱得深越是浮乱,越是容易迷失。卡Kа酷Ku尐裞網与其这样,我宁愿你找一个不那么爱的女孩做妻子,因为那样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会失去理智。你懂不懂,为了这个家你必须要有牺牲……爱情不是晚饭,填不饱肚子。找一个漂亮脸蛋的女人尝试一下爱情的滋味未尝不可,但如果为了她把家弄散了,就是蠢猪!” 上官厉的眼睛炯炯像燃烧的火球,烧得博彦心颤然不已。他说不出,其实现在在他更在意、更担心的是惠阿霓而不是素怜怜。 “父亲,我知道错了。”他垂下头重重把额头碰到地上,发誓道:“你放心,以后我会和阿霓好好过日子,再不胡来。” 面对悔恨的儿子,上官厉重重叹气,“我和你母亲商量过,无论是那个女子还是她的孩子,我们都不会接纳!” 上官博彦抖了抖唇,不敢反对。 “你去看看阿霓吧。” “是。”博彦点点头,退出了房间。 ————————————— 趴在床尾的打盹的秋冉依稀里听见门外传来轻轻地敲门声。她活动活动僵直的脖子,窗外的狂风骤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清晨的柔光穿过乳白色镂空荷花纹的窗帘,她看见窗外的树叶像水洗过一样油绿。 已经快十天了,自从发现博彦和素怜怜的事后,阿霓就不动不移躺在床上。任凭谁来劝她,都不说话。博彦少爷来过几次,惹起她歇斯底里的疯狂。她泪流满面咒骂着他,摔碎屋里所有的昂贵瓷器,差点用裁纸刀再次刺伤他。卡Kа酷Ku尐裞網怕她再做傻事,大家把房间里的锐器都收了起来,连桌角也包上海绵垫子。 吵到最后,她也累了,乏了,无力了,绝望了,喃喃的哀求卢佩珊带她回去。 秋冉小心翼翼靠近床沿,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查看床上的人是不是在熟睡中。 惠阿霓还在熟睡,她睡在鸳鸯蝴蝶绣花枕上。眼底发青,呼吸清浅,像睡美人一样对外界世界失去一切知觉,沉梦中她依然皱起眉来。 秋冉心疼阿霓,觉得能离开也是一件好事。博彦少爷对小姐并不好,现在还在外养戏子,真是良心被狗吃了。 她将被子拉到惠阿霓下巴颌处盖好,把床头柜上未吃的冷稀饭端了出来。 看见秋冉出来守在门口的卢佩珊急忙走近小声问道:“阿霓睡了?” “睡了。”她点点头,“还是夫人这个法子好,把安眠药掺到水里。” “唉,我也是没辙的办法,她这么熬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骗她吃点安眠药至少睡得一会。” “小姐真可怜。” “屋里的东西都收好了吧?” “收好了。”秋冉用力地点头:“能砸能摔的小姐七七八八都摔了砸了。房间里除了一些细软就是搬不动的家具。我把墙上的钉子都拔了下来,就怕小姐想不开。” 惠阿霓恨不得杀了博彦,不得不防她自残自己。 事情过去这么久,卢佩珊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阿霓是怎么发现素怜怜和博彦的奸情的?当时在素怜怜家的时候一点异样都没有,回到家也是好端端的。没想到过了几个时辰而已,事情天旋地转,全不是她看到的那么一回事! 阿霓属鼠,精灵精灵。谁能知道呢?她在和博彦缠绵的时候,嗅到他手上的玫瑰卤子,尝在嘴里清香甜蜜。她躺在床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博彦的手上怎么会有玫瑰卤子的味道?她突然就想到了打火机,想到云澈胖胖小手上沾着的糖霜、玫瑰,和反反复复念叨的话,“打火机是我哥哥的。”她头脑一炸,从最开始班头阴阳怪气的话,到今天见过素怜怜时,她目光中的忧郁和不甘。 想到确定素怜怜的男人是谁不难,首先确定她住的房子是谁的。房屋经纪是最好的选择。 惠阿霓三言两语就套出经纪的话。冬瓜上街一号是上官博彦先生两年前买下的,不过一个月前,他已经把这所房子无偿转给了素老板…… 两年,原来他们在一起已经这么久。 想到这里,惠阿霓心里怎能不恨? 即使是梦中,她也为自己流下眼泪。 卢佩珊已经不知道为阿霓叹了多少回气。幸好上官家通情达理,并不护短。 在知道博彦做下的错事后,哪怕素怜怜已经怀有身孕。上官厉和殷蝶香亦坚决向卢佩珊表示,只要他们活一天素怜怜和她肚里的孩子就绝不可能进上官家的门。面对阿霓划伤博彦的鲁莽,老人们反而担心阿霓受惊,一而再而三地来亲自过来安慰。 有这么好的家翁和家姑,多多少少抚慰卢佩珊,平息她心里的气愤。 从最初的震怒中恢复过来,卢佩珊又不得不为阿霓的以后考虑。 她还未想清楚该怎么办,一旁的秋冉小声道:“夫人,你一定要想帮小姐,不能让那贱人的孩子生下来!还有姑爷不是好人,这样辜负小姐,天打五雷轰的混账!我们应该告诉老爷,让他来松岛为小姐做主!” “秋冉!”卢佩珊隔着袖子掐她的胳膊,一把捂住她的嘴,说道:“你这是帮阿霓吗?你这些话都是害她。不管博彦做了什么,现在他还是阿霓的丈夫。素老板怀的孩子也确实是上官家的血脉,你要我用什么方法让她不生下来?打死她、还是杀死她?这样的话,你以后休说。” 秋冉嘴巴嘟起有一丈高。 “老爷要是知道阿霓在松岛受这样的委屈,他不来松岛给阿霓做主对不起阿霓;他来松岛,以他的性格,能好好和博彦说话?要是两人打起来,你说,阿霓怎么办?” “那——那小姐就这样忍了吗?”秋冉眼眶里噙满泪水,跺脚哭道:“夫人,我为小姐不值!自从嫁到松岛小姐有哪样做得不好?贴钱、花心思的事情一样没少做!结果得到什么?姑爷太欺负人!他们家太欺负人!” “好了、好了。快别哭了。”卢佩珊揽住秋冉的头,心疼地说道:“阿霓的苦我能感同身受,生为女人,好多事情就生不由己。如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最好。可我怕阿霓咽不下这口气。会要做出傻事来。” 秋冉害怕地说道:“小姐会做什么傻事啊?夫人,她不会真的要把姑爷杀了吧?” 卢佩珊瞪了秋冉一眼,叹道:“阿霓要杀博彦是不可能的!我担心的是她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她就比男孩还有主见。她想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就怕她,非要挣个鱼死网破。” —————————— 阿霓感觉自己在湖水中飘浮着,失去力量,不受控制,被激烈的湖水冲来荡去。她想靠岸,想回家,浪花却一次又一次让她远离岸边。 她的眼泪挂在脸上,有轻柔的手在为她拭去。她听见有风吹过窗台,有人走进来,有人在叹息。 她不愿睁开眼睛,宁愿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也不去感受。现在的她有点伤心,不,是有许多许多伤心。 背叛后的无助,被亲人伤害的重创让她在睡梦中都滴下眼泪来。 “可怜的孩子。” 殷蝶香的手绢带着浓郁的檀香,轻柔地抚摩着她的脸,像擦拭着一件珍爱的瓷器。 受人越多的同情,她越发想哭。同情映衬的是她的愚蠢,把真心交付给一个骗子。 86 女人的宿命 受人越多的同情,她越发想哭。卡Kа酷Ku尐裞網同情映衬的是她的愚蠢,把真心交付给一个骗子。 她是有多笨、多蠢。她像受伤的小动物蜷缩起身体把头埋到被子中去。 “阿霓,你别哭。”殷蝶香拍着她的背,流着眼泪像哄云澈一般哄着她,“你起来看看,我们都很关心你。不仅仅是我和你父亲、你大嫂。还有宜室、宜画、宜维、清逸、清炫、云澈和萍海。我们都盼望着你坚强起来。” 阿霓不作声,抓着被角把头埋得更深一点。想起每天的朝夕相处,一张张和博彦相似的脸孔就止不住伤心。 她为什么要竭尽心力去做一个好媳妇、好大嫂,为的不是博彦吗?是因为对他深深的爱才让她心甘情愿付出。博彦回报她的是什么?欺骗、背叛和谎言! 殷蝶香叹了一次又一次,待到阿霓哭累了。才道:“阿霓,妈妈给你讲个故事吧。曾经有一位女孩,她的父亲是位军长,就这一个女儿。把女儿养得公主一样,痴心而单纯。女孩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嫁给一个真心爱她的男人,然后两人踏踏实实生活下去。一开始,她也认为命运待她不薄,丈夫是父亲手下的得力干将。英俊潇洒,年轻有为,待她又好。他们是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直到那一天……如果今生都没有那一天该多好……女人终于发现丈夫的秘密,他秘密保护的爱人,秘密的家和秘密的儿子……” 阿霓哭着问道:“妈妈,你说的是不是——” “是。阿霓,这就是妈妈的前半生。”殷蝶香摸了摸她消瘦的脸,“所以,你受的痛妈妈都知道。当时的我就像你一样感觉天都塌了,恨不得拿把刀把他杀了,再自杀。可我怎么杀得了他呢?我和他还有女儿,肚子还怀着一个孩子。死很简单,我死了,我的孩子怎么办?我怎么也不能把我的孩子交给那个女人抚养!” “妈妈,妈妈!”阿霓扑到殷蝶香的怀里嚎啕大哭。她就像困在四面墙的房间,走不出去,别人也走不进来。房间里全是她的伤心和眼泪,她睁开眼睛是看见,闭上眼睛还是看见。 殷蝶香用手绢擦了擦眼角,手指抚摸着阿霓的长发,沉重地说道:“阿霓,你大概也猜到,那个女人就是肖容心,她的儿子就是嘉禾。当初,我违背心意隐忍同意她进了上官家的门。作为条件,她的儿子要叫我的儿子哥哥,而她只能为如夫人,在这个家里,在我面前永远要低声下气。我知道我这么做很过份,她在郊山和老爷行的是夫妻之礼。老爷答应她是要做两头大。这样做对嘉禾也不公平,那孩子本来是长子。但我无法原谅他们,我的心里深深的、永远地恨着他们。这么多年过去,这个心结一直都在。她不快乐,我不快乐,老爷坐享齐人之福,也不见得真的快乐过。还记得你曾问过我肖容心为什么要求死的事吗?我说到了该你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其实我当时决意永远不说,把这些恩恩怨怨全带到坟墓里去。现在,阿霓,我把这些话告诉你,是因为过去我们三人都做得不好。造成太多的不幸。肖容心为什么要死?我想,她是不想孩子再走我们的老路。” 殷蝶香动情地握住阿霓的手,说道:“阿霓,妈妈不是无情的人。身为博彦的母亲,我私心是想劝你顾全大局原谅他。但同样身为一个女人,我无法说出要你原谅他的话,哪怕博彦是我的孩子。因为在我心里你也是我的孩子,看着你痛苦,我比你更难过。阿霓,现在我只希望你不要像我和肖容心。我们都违背自己的初心,在不想原谅的时候原谅,不想同意的时候说了同意。所以我们最后都没有获得幸福。一辈子在怨恨、自责、耿耿于怀中徘徊。你、博彦还有嘉禾,都是我的孩子。你们的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希望你们,就是肖容心死的时候也一定是这样希望的。阿霓,你们要走一条新路出来,一条忠于自己选择的幸福之路。卡Kа酷Ku尐裞網” “妈妈,妈妈……”阿霓哭着扑倒在殷蝶香的怀里。可敬的妈妈为了安慰她不惜撕开自己陈年的伤口给她看。是想要她真的勇敢起来。 她要的幸福,渴望的幸福。在哪里,要怎么去实现? “噔噔噔”门外有人敲门,宜画伸头进来,小声问道:“我们可以进来吗?” 殷蝶香擦了擦眼泪,微笑着说道:“进来吧。都来和大嫂说说话。” 不一会儿,宜画和宜维都走了进来,最后是秋冉抱着懵懂的云澈。 “大嫂——” 大家围拢在阿霓身边,她们泪眼婆娑,都在扑哧扑哧哭泣。看着大人哭,不明事理的云澈也跟着哭起来。他挣脱秋冉,跑到阿霓的床边,推着她的肩膀,稚气地说道:“大嫂不哭,大哥坏坏。我们以后都不理他了。” 阿霓搂住云澈再次痛哭出来。她在心里默默发誓,就让她尽情地再哭一次,最后一次。 ————————————— “我现在回去没事吗?要不,我还多留下来陪你两日吧。” “大嫂,算了吧。你已经陪了我很多天了。莫说再多陪两日,大嫂就是在松岛陪我两年,于我的伤心又有什么帮助?我现在最想要的是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待着。” “阿霓——”卢佩珊拉着惠阿霓的手,想说的话,要劝的话早就说了一百万次。阿霓自己放不下心结,就没有任何人能帮她。 “阿霓,我真走了。” “走吧。霸占你这么久,再不放你回去大哥该怪我啰。” 见她终于会说玩笑,卢佩珊才放下七上八下的心。伸手抱了抱瘦弱的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些事情会慢慢过去。” “我知道。”阿霓点头,拼命挤出一个微笑。她也想好好的,可生活并不常常遂人心愿。 距离她挥刀刺向博彦的日子,整整过去了一个月。博彦脸上的伤现在只留下一个粉红色的伤疤。 每次看见那张脸,看见上面的刀口,他的背叛就在她心里回放一次。 她从最初的失控疯狂到如今的心如寒冰。她对他的态度是漠然,忽略和毫不关心。 书上不都说,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漠然吗? 她对待上官博彦就是如此。 当他不存在、当他是空气、当他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不管博彦如何道歉、认错,甚至矮下身段求她。她都是冷若冰霜,不理不睬。 “夫人,我帮你把行李搬下去。” 秋冉提起行李先下楼,落在后面的卢佩珊悄悄拉住阿霓的手,“阿霓,莫太倔。得饶人处且饶人。博彦知道自己错了,你罚罚他就算了。毕竟是夫妻,再僵持下去,彼此都不好的。” “如果这种事情也要我忍,我情愿——” “阿霓!别胡说!”卢佩珊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身后有人来了。 “博彦,你来了。”卢佩珊向着身后的博彦打招呼。 “大嫂,我来看看你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没有什么,都收拾好了。” “车已经在楼下了。” “好。那我们下楼吧。”卢佩珊笑着一手拉住博彦,一手去拉阿霓。阿霓不给面子地把手一扬,率先往楼下走去。 卢佩珊尴尬地说道:“唉,这孩子。真是……博彦,阿霓心情不好。你得多担当一些。” 博彦勉强地说道:“没事,大嫂。我们下去吧。” 最近一个月来,博彦过得比谁都不好。可以说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阿霓对他的态度就不用说了,家里其它人也怪死了他,没一个人给他好脸色看。就连云澈看见他就叫,“不要大哥,大哥坏坏。”差点把他呕死。 楼下客厅里老老少少站满了送行的人,为首的殷蝶香看见卢佩珊下来。笑着迎了上去,卢佩珊和大家一一寒暄告别。 “亲家,招呼不周。下次有空再来玩。” “哪里的话,打搅这么久。是我太不好意思了。呵呵,也请你们在有空的时候来江苑做客。大家都是亲戚,理应常来常往。” “一定、一定。” 殷蝶香和卢佩珊嘴里说着话,良人的眼神却不停飘向一旁呆若木鸡的上官博彦和惠阿霓身上。 卢佩珊拉着殷蝶香的手,轻声说道:“亲家,阿霓就拜托你们了。她现在心情不好,你们多担待些。” “哪里,哪里。要多担待的是你们。博彦有许多事情做得不够好。” 做家长的没有不希望儿女们幸福,所有人只希望他们能尽快走出阴霾。 回江苑的小车就停在上官家的大门口,满满当当塞满礼物。 送君千里,总需一别。 卢佩珊临上车前,还是忍不住要再为博彦求一次情。 “阿霓,大嫂也恨博彦做出这样对不起你的事。但是圣人都会犯错,法官还准许别人改过自新呢!你为什么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我看得出他对你是有感情的,一次又一次来求你原谅。你这样不肯原谅他,也是因为心中有情。既然还有感情,就不要把事情做绝。这样孤绝,小心最后伤了自己。” “走吧,走吧,大嫂!再耽误要赶不上车了。”阿霓烦躁地把卢佩珊往车上推。 87 不许走 “走吧,走吧,大嫂!再耽误要赶不上车了。卡Kа酷Ku尐裞網”阿霓烦躁地把卢佩珊往车上推。 “阿霓、阿霓——” 卢佩珊几乎是被迫着推上车。车尘扬起,小车渐行渐远。送行的人群逐渐四散归去,谁也没去打搅阿霓,任她呆呆站在府邸的大门前出了好一会儿神。 这几年,许多人在阿霓的目光中越行越远,有些人的离开是暂时的,而有些人是永远再不回来。回望身后厚重森严的玄铁大门,她猜想自己是不是也快到了该走的时候。 “少奶奶,快进去吧。风大、太阳毒。”贴心的秋冉撑起小洋伞。 阿霓点点头,看着陪伴多年的秋冉,从江苑来到松岛,转眼四年。秋冉见证她人生的起起落落,酸甜苦辣,也从青涩的少女脱胎成一位美丽的姑娘。她和清逸的感情进展顺利,早该谈婚论嫁。可惜,上官家已经为清逸挑选了西北军张家的女儿——张莲芳做儿媳。阿霓想:如果能看着秋冉和清逸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么即使离开也没有那么遗憾吧。 “少奶奶,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是不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秋冉忐忑地问。 “没有。”阿霓摇摇头,拉着秋冉的手,“秋冉,我们进去吧。” “好。” 从玄铁大门到主楼,有一段鹅卵铺就的小道。夏荫阵阵,很是凉爽。 两主仆刚入小道,即看见博彦站在路的尽头。鹅卵石铺就一人宽的小径,狭路相逢,避无可避。 他和阿霓对视,阿霓紧紧抓住秋冉的手。卡Kа酷Ku尐裞網 秋冉不由有些害怕,轻声说:“少奶奶……” 萍海从她们身后而来,对着秋冉说道:“秋冉,我找你有事,你随我来。”说完,拖着秋冉就要走。 “萍姨,我跟你们一起去。”阿霓抓起秋冉另一只手,也欲转身离去。 “少奶奶,我就找秋冉有点事。”萍海使劲朝博彦挤眉头,飞快地把秋冉从小道上快速拉开。 秋冉无法,半拖半拉地被萍海带走。 阿霓恨恨地瞪了博彦一样,转身欲走。博彦几个箭步从她身后追过来,“阿霓,我们谈谈吧。” “我和你没什么可谈的!” 再这么下去,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掉。她的冷淡像竖起林立的坚冰,让他无从攀援和翻越。 “阿霓!” “不要叫我!”阿霓看也不看他,面无表情转身。 他冲上去拉住她的手肘,痛心切骨地叫道:“阿霓——” “放手!”她怒然呵斥。 “我们好好谈谈!” “谈什么?我对你无话可说,你马上放开我!” “你为什么非要这样?” 阿霓被这个贼喊捉贼的无耻之徒气得浑身发抖,“为什么非要这样,难道发生的一切不都是你造成的吗?结婚伊始我说过什么?你忘了吗?如果你爱上别人,请早一点告诉我。上官博彦,我会给你腾地方的!我不会占着你妻子的位置不动!” 她的话刚强决绝,博彦的脸色变成灰色。 “我再说一次放手!” 他挡在她的面前巍然不动,依旧坚持握着她的手肘。他已经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他愿意用自己的所有去换取她的原谅,“阿霓……对不起……” “放手!”阿霓甩手送他一个耳光,热辣辣的巴掌印顿时浮在他的脸上。透过她的掌心,他感受到她的后悔,她的憎恨。眼眶里何时掉下眼泪来都不知道,胸脯剧烈起伏,五脏六腑都在燃烧。 “阿——” “我说了,不要再叫我的名字。”她狠狠地再甩了一个耳光,博彦左右脸都肿起来。 躲在一旁的秋冉和萍海看呆过去,没有料到阿霓的性子刚硬成这样。 阿霓挣了挣手,发现他仍没有松开的意思,哭着道:“还不放手是吧?” “是,我绝不放开。” “好、好……”她气得连着扇他五六个耳光,越到后面,她的手劲越小。眼泪流得不可自控,整个人哭得虚脱无力地蹲到地上。 多讥讽,多可笑,他现在跑来说绝不放开她的手。 他和素怜怜亲亲我我的时候有想起过她吗?如果真有一丝一毫的话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上官博彦,你一直当我是傻瓜吗?你在心里是不是一直在笑话我?从结婚的第一天开始,你就知道我要的底线是什么。你做不到,我不怪你。你告诉我,你不爱我了,我惠阿霓绝对不会缠着你,我会走得干干净净!但你不能骗我啊,让所有人在背后笑我是个笨蛋!” 阿霓说得泪雨滂沱,心里的火快把她烧成灰烬。她的心里不停在重复重复素怜怜大肚子的模样,不停重复他是如何温柔地抱着她,亲着她,给她孩子…… 谁能她无时无刻都像生活在地狱里,被妒忌的火苗吞噬。 同样的,他也哭了。 是错,真的错了。 所以他退一万步、一百万步。原谅都不敢祈求她原谅,只哀求一件事。那也是他最后的底线。 “阿霓,求求你,不要走——” 她擦去眼泪,冷笑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好几次都要摔倒下去。 “上官博彦,劝你还是让我走吧。要不然,我真会在某一天杀了你。” ————————————— 平京这几天刮起沙暴,漫天扑地的黄沙,在室外转一圈,正常人出去,泥人儿回来。 嘉禾本来郁闷的心情,在收到松岛的信后豁然变得开朗起来。 他在房间转了几圈,随即吩咐饭店前台帮他预定最快去上海的车票。又想:虽然秋冉仔信上说,阿霓想离开松岛去上海散心。但不排除她也许会转到去天津虞国公处,也不一定。想到这,他马上又派人立即赶去天津租界租房子,买家具,做好两手准备。 江山海端着紫砂壶,眯着小眼睛看着嘉禾兴奋地跑来跑去,安排这安排那。 他与嘉禾同在平京,他亦收到来自松岛的信,不过他的信是素怜怜寄来的。信上说,她生了个男孩。添丁进口是人间喜事,可惜,上官家不认这个孩子。 江山海把素怜怜的事琢磨半天,忍不住朝嘉禾泼冷水:“我看你剃头担子一头热,就确信她会离开上官家。你的消息准不准?莫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嘉禾自信地扬起笑容道:“再没有比我的消息更准的了。再说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阿霓,博彦做出这样的事,她一定会走。而且上官厉和殷蝶香都已经同意。” “他们同意有什么用,上官博彦如果不同意呢?” 嘉禾大笑,博彦不同意?素怜怜把儿子都给他生出来了,他有什么资格去求阿霓不要走。 “看把你乐得——她还没来,就这么高兴。要是真人到了,你还不连东边是哪边都不知道了?” 嘉禾不理江山海的嘲笑,仍然傻傻笑着。他确信的不仅仅是阿霓会离开上官家。更是确信,她走了就再不会回去。 江山海叼着壶嘴饮了一口茶,感到惠阿霓这个女人对嘉禾影响力的巨大,即使不在一起,都能左右他的喜怒哀乐。光是一封信都能让他幸福得不得了。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真爱吧! 阿霓想去上海散心,知道这个消息后。与嘉禾的高兴相反的是博彦的气愤。他火急火燎的跑到佛堂,对着殷蝶香冲口而出:“母亲,你怎么能不问我的意见就同意阿霓去上海?” 萍海扶着殷蝶香从菩萨像前站起来,殷蝶香望着焦躁憔悴的儿子,叹气道:“博彦,阿霓想出去散散心,我忍心不同意吗?” “可是——”博彦一时语塞,执拗地说道:“你也应该先问问我的意见!” “还要问?你肯定不愿意。可阿霓那么难过,茶饭不思,强留下来我也不忍。她出去小住一段时间,让你们彼此相互冷静冷静,不是更好吗?” 不好,当然不好! 博彦烦躁地把了把额头前汗湿的头发。他有种预感,阿霓走了就再不会回来。 “博彦,你要给阿霓一点时间。” “母亲,时间我可以给,一年、三年、七年、十年我等她回心转意。可她不能走,不能离开松岛。母亲,你就别管我们的事,以后她要去哪里,只要跨出这个家门我都要知道!” “至于吗?”萍海首先发难道:“这样做,少奶奶不成了我们家的犯人了,一点自由都没有?” “萍海!”殷蝶香虽不知道博彦这样做的原因,但儿子永远是她的儿子,“好。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管不了,但是你别把阿霓逼狠了。记住,负她的人是你,该赎罪的也是你。” “母亲的话我记得心里了。” 说完这些,博彦步履匆匆往楼上走去。 88 交易 房间里,秋冉正拿着手绢给阿霓拍背。卡Kа酷Ku尐裞網不知是不是吃错了东西,早上起来,阿霓就吐个不停,什么都吃不下。 “少奶奶快躺躺吧。”秋冉拿过一个松软的枕头拍两下垫在阿霓背后。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阿霓的脸,眼珠子在阿霓脸上左看右看,小嘴巴张张合合几次欲言又止。 阿霓靠在软枕上躺好,有气无力地说:“你想说什么啊?” “我……没,没想说什么,就想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要离开这?” 阿霓看着头顶垂拱的床缦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清逸。秋冉,你可以留下来,我不怪你。” “少奶奶,你说什么呢?我要和你一起走。” 听到阿霓要把她留下,秋冉着急地用力拉扯摇晃阿霓的袖子,扯得她的胃像在海浪里翻涌。 “唔……快拿……” “是——” 阿霓捧着痰盂又吐一回,脸色白得像蜡纸。 秋冉心情沉重,鼓足勇气,麻着胆子道:“少奶奶,要不要请位大夫看看,万一……是……” 她不敢说出怀孕两字,没出事以前怀孕是喜事,搁现在可就是变数。 “不用请大夫!我绝对没怀孕。” “可——” 秋冉话还没完,身后就传来博彦洪亮的声音,“你凭什么那么确定!你又不是医生。秋冉,马上去请张大夫过来。” “是。”秋冉站起来,低着头既不敢看身后的博彦,也不敢看床上的阿霓。卡Kа酷Ku尐裞網他们前几天在花园发生的争吵,还让秋冉心有余悸。 想到她阿霓可能怀孕,博彦兴奋得差点笑出来。可他知道若真的笑出来,阿霓就更不会原谅他了。 他目光从阿霓的脸上移到薄被遮着的小腹,目光又惊又喜。再向上看向她的脸,心情马上又下降八个八度。 房间里面的气氛恐怖,秋冉不敢停留,赶快下楼打电话请大夫。 不一会儿,张医生坐着小车急匆匆地赶来。阿霓猜想他一定来得很急,可能是被人从被子里抓出来的也不一定。不然,衬衫的纽扣不会扣错一格也不知道。 张医生学贯中西,是难得懂中医又会西医的全才医生。 大家屏息以待,特别是博彦,他无比期待从张医生口里听到想要的答案。 老先生一锤定音,博彦高兴得跳起来,恨不得抱着他在房间里转几个圈。 感谢老天爷护佑,这个时候送来朝思暮想的孩子。和博彦的高兴比起来,阿霓的心情则沮丧得多。 “阿霓,好好休息,不要想别的。”殷蝶香走过来,笑眯眯的对她说:“想吃什么就说,有什么不舒服的也要讲,知道吗?” “妈妈……” “什么事?” “妈妈,我去上海的事……” 殷蝶香为难地说道:“你现在怀孕,又是初期。我看还是身体为重。上海太远了。” 阿霓咬着唇,哀切地说道:“上海远……天津总近了吧?我有好几年没见到外公,将来生了孩子就更走不动。卡Kа酷Ku尐裞網妈妈,我想趁现在肚子还不大,去天津看看外公。” 她要离开,不管怀未怀孕。即便有孩子也还是想走。 “你想去天津,我陪你一起去。”博彦一脸喜色地走进来,说道:“你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阿霓脸色一沉,转脸背对他睡下。 自从阿霓嫁到松岛,上官家就盼着她开枝散叶,多多生儿育女。今日终于怀孕,可把家里人喜乐坏了。 首先云澈被殷蝶香提溜回去,耳提面命一番。告诫他大嫂现在怀小宝宝了,你不许在毛毛躁躁像小猕猴抱在大嫂身上,也不可以疯疯癫癫在走廊跑来跑去,万一撞到大嫂就不好。 云澈是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娃娃还没生就这么多规矩?他嘟着小嘴巴,挺不欢迎未来的小侄儿。 秋冉也被萍海叫到厨房,仔仔细细教她,哪些食物是对孕妇和胎儿有益处可以多吃的,哪些是禁忌最好不吃的。萍海一样一样指过去,秋冉心不在焉的听着。心想,小姐心里难过,就是天天吃燕窝雪蛤也补不回来博彦少爷的亏欠。 她耐着性子听完萍海的交代,端着刚蒸好的银耳小米粥上楼。阿霓胃口不好,银耳小米粥喝了一口就不想吃,秋冉哄着劝着都不管用。 夏至的午后,蝉声鸣鸣,窗外的绿意活泼地像要涌入屋里来。 阿霓困倦地萎缩在床榻上,无神听着秋冉的絮叨。心情像落在寒冷的深井,阳光就在井外,却照不到她身上。 她冷冰冰,冷冰冰。 博彦又来了。 阿霓无力闭上眼睛,翻过身去。和他还有何话可说,她要说的话早都说完了。卡Kа酷Ku尐裞網 秋冉看看博彦沉郁的脸,小声对床上的阿霓说:“少奶奶,我先出去。” “不用,秋冉你留下来,今天我说的事与你有关。” “我?”秋冉大吃一惊,不知博彦葫芦里卖什么药,忐忑不宁地站着。 博彦伸手拿来一张椅子放到床边,对着床上那尾起伏的身影道:“阿霓,我们做个交易吧。” 阿霓倨傲的脖子梗成骄傲的孔雀,睁着眼睛听他讲话。手掌紧张地冒出汗来,不停摩挲着被角。 他心里自嘲,也许这一辈子都得不到她的原谅了。可哪怕留得住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他也不想放手。 躯壳就躯壳,宁愿如此,他也不能再忍受自己在失去她的日日夜夜里沉沦。 不能谈感情,只谈买卖。 他轻轻地说:“答应我不走。就让清逸娶秋冉为妻。” “啊!” 发出惊呼的是身后的秋冉,她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张嘴结舌说不出话来。 “清炫愿意代替清逸和张家小姐结婚,我也会说服父母同意清逸和秋冉的婚事。” 秋冉又羞又愧,眼泪都流下来,哆哆嗦嗦地说道:“不……不行……姑爷,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你怎么可以……” 阿霓冷笑一声翻身坐起来,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博彦,很久说道:“上官博彦,这交易我做。” “少奶奶。”秋冉捂着脸哭了出来。 博彦努了努嘴,喉咙里终没发出一点声音。 阿霓冷笑着,指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上官博彦,秋冉从小陪我一块长大,比我亲妹妹还亲。如果我的不幸可以换取她和清逸的幸福,这交易就做得值得。你已经负了我,不要再负了清逸、清炫和秋冉!” “唔……我不嫁……少奶奶,我要永远陪在你身边……”秋冉伤心地伏在阿霓的膝盖上哭得肝肠寸断。 阿霓抚摩秋冉如云的秀发,切身感受到她的委屈和伤心。 “傻姑娘,哭什么?清逸是多好的男人,他一定不会负你,永远不会。” 话里的心酸,听得人泪流。 “阿霓……” 他还刚启唇,惠阿霓已别过头去,“你出去吧,请稍微留一点点尊严给我们。” “少奶奶,我不嫁、我不嫁!”博彦前脚才出去,秋冉悲拗地拉着阿霓的手再次啼哭:“如果要用你的幸福换取我的幸福,我宁可一辈子做老姑婆!” “傻瓜啊!这不关你的事。”阿霓抱着秋冉轻抚,“你以为我不答应,他就会放我走吗?根本不会!我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他是不会放我走的。我不如答应他的交易,至少能为你和清逸得到一个幸福的机会。” “少奶奶——”秋冉像个孩子趴在阿霓的肩头哭得抽噎。 —————————————— 交易即是契约,既然彼此同意条件,剩下的便是大家各尽义务。 看到博彦和阿霓之间好像恢复正常,殷蝶香松了口气。也感叹,情关难闯。但愿他们能走出一条崭新的路来。 阿霓能为孩子留下来,是做母亲的本能和无奈。 人活一世,孩子永远是生命的中心。 现在的惠阿霓无论是出门买东西还是串个门子,但凡迈出上官家的大门一步,都有人陪着。不是清逸、清炫、秋冉就是张得胜。 美名其曰怕她出意外,其实…… 唉,不说也罢。 所以,她也懒得出门,宁可就每天坐在家里看看书,陪着殷蝶香抄抄经文。 博彦每天都回家,比任何时候都准时。 阿霓苦笑,原来他以前不是没有时间,是不愿在她身上花时间。 把一切都看穿,就没有什么意思。 哪怕他的眼神再缱绻,哪怕他的声音再温柔,哪怕每晚他都要在她额头落下晚安的吻再离去。 她还是伤透了心。 心里的刺像荆棘一样疯长,把她的心密密麻麻武装起来。既不让别人靠近,自己也不出去。 其实,阿霓是不知道。博彦能每天按时回家,乃是因为上官厉恨铁不成钢。削了他的实权,调动到闲职。别人求情,一概不理。只讲要把这个儿子冷处理几年,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肆意妄为。 素怜怜生子的消息,即使所有人刻意在阿霓面前回避,隐隐约约的只言片语还是传到宅门深处的耳朵里。 阿霓表面漠不关心,内心深处却做不到真的心如止水。 “听说是个男孩,生下来五斤不到。抱在怀里猫仔儿似的,不知长不长得大。” 89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听说是个男孩,生下来五斤不到。抱在怀里猫仔儿似的,不知长不长得大。” 知道是个男孩,阿霓的心情更是起伏不定。她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对殷蝶香生不如死的痛苦,有了切身的感同身受。忽然就明白,为什么当初殷蝶香接纳肖容心和嘉禾时,会强烈要求嘉禾叫博彦大哥。因为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同意丈夫另一个女人的儿子压在自己儿子头上,哪怕只是长幼的次序而已。 她叫来秋冉,让她准备一份满月礼送到素宅去。 “少奶奶,你疯了!干嘛给那贱人送礼物。她那么对你,就是跪在你面前磕一百个响头都不能赎罪!” 秋冉像只蛤蟆,提到素怜怜就要炸。 “秋冉,求你了,我真没力气和你争。我恨素怜怜,恨她寡廉鲜耻,也恨博彦,背信弃义。可我真不想把仇恨转移到下一代身上。那孩子永远是我孩子的哥哥,这个事实无法改变,不如接受。” 知道她备礼的事后,有人感慨,有人叹息,不过大部分是赞美一个母亲的忍性。能备礼物,便代表更深层的和解和接纳。大家揣度,这是开头,往后总有一天,孩子和素怜怜应该都会在阿霓的默许下走进上官家的大门。 入夜后,博彦轻轻吻着她光洁的额头,一次又一次在她耳边低诉,“阿霓,对不起。” 她闭着眼睛,突然说道:“我想去看看那个孩子,可以吗?” 博彦身体一硬,半天没动。 “真蠢,你怕我会害他们不成?”她用力抽回他握着的手,把脸缩到被褥里。 “你当然不会害他们。”博彦把她的脸从被褥中拉出来,急躁地连忙解释,“阿霓,只是现在我感觉你离我好远。我看不懂你,根本猜不着你心里在想什么?” 她被他的话逗笑了,眼睛里漾出异样的光芒,“这就是所谓的同床异梦吧。博彦,你到现在才看不穿我,而我看不穿你都好几年了。” 她的任何请求,博彦都无法说,“不!” 可以说是亏欠,亦可以理解为赎罪。 提出见面请求的第三天,博彦便让清逸陪着阿霓一道去见素怜怜。 第二次光临素宅,时间相隔不长,阿霓的心情却如天壤之别。 上一次来,她的心情多么轻松愉快,打着拍子欣赏卢佩珊的表演。而这次,坐在房间中,无时无刻不闻到属于婴儿的腻人奶香。 素怜怜无奶,孩子全靠熬化了的奶片哺喂。没有母乳,生下来体重又偏轻。即使母亲每日每夜的照顾,也难保孩子不生病。 为了照顾孩子,素怜怜自己几乎瘦成一阵青烟。穿着宽大的衣襟好像随时都会化羽成仙。 阿霓觉得每次和素怜怜的见面都像隔世,因为误会认识时,觉得此女子美得有点妖气。忽而在舞台上看见她惊人的光彩时,觉得她就是一代优伶。再忽而惊闻她离开舞台嫁人的消息,心里为她感到可惜。再见她时已大着肚子,到现在的已为人母。 人世沧桑,几次见面,她见证一个女人从恋爱到结婚然后怀孕生子。再没有比更可笑的了,素怜怜的爱人居然就是她的丈夫。 所有人都被打发出去,屋里只有阿霓和素怜怜两个人。卡Kа酷Ku尐裞網 大户家庭常流行这样的事,正房太太与生下子嗣的外室秘密谈判。老旧桥段,争孩子,争名份,争地位。这些都是要事前谈好的条件。 “这是你要的车票。”素怜怜把两张船票推到她的面前。 阿霓用带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手把桌上的车票扫到提包袋里,淡然地说:“帮我也是帮你自己,我就不说谢谢了。” 博彦日防夜防,想都不会想到,惠阿霓居然会请素怜怜帮忙。 请求素怜怜为她购买船票的信是藏在满月礼的盒子里一块送来的,连秋冉都不知情。 全世界最期待她离开上官家的,除了她自己外恐怕就是素怜怜。唯有她走了,才能腾出位置,不是吗? 她们是情敌,也是女人。 虚假的客套不必要了,恶毒的咒骂也没意思。 如果不是爱上同一个男人,或许她们能坦诚交心。但现在都不可能,永远不可能。 惠阿霓提起皮包,淡淡地说:“我提前祝你和博彦白头到老。” “白头到老,你以为我们会吗?”素怜怜苦笑一声,还来不及说什么,内室里传来婴儿低弱的哭泣声。 阿霓一愣,心底像触翻了一锅滚热的开水,烫到全身。 她无意识地跟着素怜怜走了进去,看素怜怜从木质摇篮里抱起花瓣样柔嫩的婴孩搂在怀里哄着。卡Kа酷Ku尐裞網 淡蓝色包被里孩子带着白色的圆形小帽,尖尖的脸蛋哭得紫红,哭声也软软的。 素怜怜抱着孩子哄着,喂他吃奶。不知为什么,婴孩吃了融化的奶片,换了干净的尿布,还是像小猫一样哼哼唧唧哭泣,左哄右哄都不奏效。 怜怜忽然崩溃地抱着儿子大哭起来,“求求你,别哭了,别哭了……” 她的失控让阿霓吃了一惊,踌躇半天说道:“可不可以,让我来抱抱他?” “不,他是我的孩子!”素怜怜防备地抱紧孩子,幽咽地伏身抽泣。可最终他还是颤抖着把儿子交到阿霓手里。 阿霓接过孩子,仔细打量着襁褓中的孩子,他宛如花心中的蕊。小小的,瘦瘦的。不像博彦的健壮有力,也不及云澈的健康,抱在怀里轻轻软软像片羽毛。 惠阿霓的嘴不自主地扬起来,哼着儿歌在屋子里转悠。这娃娃远看丑得很,离得近了,倒也不觉得难看。他的鼻子长得好,又长又直,弯弯的小嘴哭得一撅一撅的翘起,眼睛泪汪汪的。也许是哭累了,小孩靠在阿霓的怀里慢慢安静下来。 阿霓看得心里漫出欢喜,完全忘了他是谁的孩子,来自于谁。 “你来,不怕吗?万一我像武则天掐死自己的孩子诬陷你。”素怜怜的话没头没脑,荒诞不羁。 阿霓不动声色,把孩子轻轻放在摇篮里,未曾看素怜怜一眼,像对着空气说道:“素怜怜,武则天不是掐死女儿才坐上皇后宝座的,她能平步青云从感业寺到大明宫。是因为李治爱她,深深的爱,所以她才能当皇后,做武则天。” 她冷冷地笑着,手指移到孩子柔弱的颈脖,“素怜怜,你是博彦心里的武媚娘吗?要不我们现在试一试,我的手指再使半分力……看博彦是护着你和儿子,还是护着我——” “你,你快松手!”素怜怜气煞白了脸,用力从背后把阿霓推开。惊魂未定抱起摇篮中的儿子。 “惠阿霓,你滚、滚!再不走,我就把你的事全告诉他去!” “你去啊,去啊!”阿霓凌厉的眼光像寒剑射向素怜怜,刀刀逼人,“素怜怜,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我日日夜夜诅咒你在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我也恨你的儿子,我恨他为什么要投身到你的肚子,做你的儿子。可我现在不恨他了,因为他有你这样一个母亲是他一辈子的悲哀!” “滚、滚——” —————————————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见过素怜怜后,阿霓感到她的可怜和可悲。 一个女子因为爱情赔上未来和事业,无名无份带着一个孩子。除了一些财帛外,什么也没得到。 应该说最、最可恶的人是上官博彦。他的滥情撕碎了两个女人的生活,素怜怜的人生毁了,惠阿霓的人生亦是。 河水还有重来日,她是绝不可能原谅他了! 是啊,只要她离开松岛。和他的孽缘也就到了终点。 握着船票的阿霓,想到留在松岛的时间也不长了。对博彦的态度似有缓和。还是不说话,但是也没有强力的抗拒。 这样的转变,殷蝶香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她希望,阿霓是真的能原谅博彦。 博彦说到做到,果真说服上官厉和殷蝶香同意清逸和秋冉的婚事。秋冉和清逸苦尽甘来,也算是对过去坚持的肯定。秋冉知道自己这段婚姻来之不易,心里对阿霓感激不已。做事更加分外卖力。 “少奶奶,今天想带什么首饰?”秋冉打开首饰箱,拿出里面的珍珠翡翠。一件件,一排排的珠宝,件件都是光亮夺目。 阿霓歪在贵妃椅上,懒懒地说:“秋冉,你现在已经和清逸定了婚,将来就是上官家的儿媳妇。伺候人的事情就让萍海换一个人来做吧。” 秋冉翘起嘴,忠心地说:“少奶奶永远是我的心目中的小姐!我永远都是小姐的丫头。” “你这话说得……”阿霓被逗笑了,站起来从首饰箱里翻出一套翡翠的三件套。 “拿起,你的小姐送你的嫁妆!” 秋冉知道这套翡翠价值不菲。 “少奶奶,我和清逸结婚还有几个月呢。而且这首饰这么贵,我不敢收。” “早送早了。”阿霓笑着把碧绿的翡翠项链拿在手里把玩。眼望着镜子里弱显憔悴的自己,说:“秋冉啊,翡翠算什么。清逸对你的心才是世界上最贵的珠宝。来,我帮你带上。” “谢谢,少奶奶。”秋冉甜甜笑着转过身去。 90 逃离 “谢谢,少奶奶。卡Kа酷Ku尐裞網”秋冉甜甜笑着转过身去, 镜子中的秋冉明眸皓齿,娇丽的姿容,生机勃勃的笑容。 宝石与美人,相得益彰。 “真好看。可惜项链长了一点。今天天气不错,叫上清逸,我们一起去银楼改一下。” 提到清逸,秋冉羞得低头看裙下的脚尖。 “你们都快结婚了,还害羞什么?”阿霓哈哈笑着拍她的脸蛋,“你去叫清逸,我去和妈妈说一声。” “好。”秋冉掩不住笑意,抿嘴跑出去。 秋冉一走,阿霓赶紧往随身的坤包里塞上现金和一些金银首饰。不需要太多,足够应付她去上海即可。 时间紧促,她来不及准备其他。对着镜子深深吐纳吸气,梳了梳若显凌乱的头发,往佛堂走去。 殷蝶香十年如一日,吃过早饭就在佛堂念一会《金刚经》。 “妈。”阿霓充满感情的叫了一声。 殷蝶香睁开闭目的眼睛,看见是她来了,笑着招手唤她过去:“这么早来看我,早上熬的紫米珍珠粥还合胃口吗?难得看你吃了两碗。” 阿霓点点头,有些不敢看殷蝶香的脸。要欺骗一位疼爱自己的长者,真的很难,“妈,我有副翡翠项链想拿去银楼改一改。” 殷蝶香慈爱地看着她,自从阿霓怀孕后,对她的关心比以前更细致周到。卡Kа酷Ku尐裞網 “要改项链交给佣人拿去就可以,天气炎热,你别跑来跑去。” 阿霓的心里一阵暖一阵酸,强打起精神撑起笑意,“妈,佣人可搞不清楚我的要求,而且,银楼的老板最滑头了,我必须亲自去。”她眨着大眼睛乞求,“妈,你看,我在家窝得都快起霉了,就让我去吧。况且,有清逸在。” 她一叠声“妈,妈”的叫着,殷蝶香笑呵呵的不疑其他。看她十分想去的样子,心就软了,“好好好,你去吧。以后肚子大了。就不可以到处乱跑,小心动了胎气。” “是。谢谢妈!”阿霓高兴地拥抱了殷蝶香一下,在殷蝶香看不见的肩头,她的脸上马上现出愁苦来,心里默默念着:“对不起。” 松岛的街头人来人往,街面上熙熙攘攘。今日的阿霓全无心情逛街,她默默计划怎么甩开身后的两个人,悄悄赶到码头。 素怜怜买的船票是上午十点,现在都快九点,她还在大街上磨叽。街面上的金店银楼林立,阿霓故意挑三拣四,看了几家都不如意。 清逸性直,看得几家铺子就有些不耐烦。在他眼里每一家铺子提供的东西根本大同小异,有什么值得浪费时间。 “清逸烦了吧?”阿霓终于挑中了改项链的银楼,因为这家银楼改链子的时间最长,须得等上两个时辰。 听到要等两个时辰,清逸的脸上马上现出不耐烦。 “清逸,你带秋冉出去逛逛好了,我在这里等。” “我不去,我要陪少奶奶。”秋冉固执地说道。 阿霓立刻说:“我不要你陪。”忽然觉得自己回答太快,只好解释:“外面太阳毒,我在银楼正好休息。你天天照顾我,根本没时间和清逸出来玩。今天,我就放你们两个时辰假,你们去看一场电影。等一会,看完电影再来接我就是。” 清逸一听和秋冉有两个小时的自由时间,高兴地眉毛都要飞了,大叫一声:“谢谢大嫂!”拉着秋冉的手,就跑。 秋冉瓜子脸都红透了,又甩不开他,被拖着往门外走去。 望着这对可爱的小恋人,阿霓瞬间黯然。其实爱情的美好不外乎恋人的一个眼神,一句低语,两人之间的心意相通。她和博彦貌合神离许久许久,这么久都没有发现他移情别恋。并非他的伪装技巧有多高超,而是她对他的关心太过于少。 一等他们走远,阿霓急忙忙擦去眼角的眼泪。拉住银楼伙计打听从这儿怎么去码头。 伙计非常热情,亲自地把阿霓带到街上,为她叫来人力车。 “谢谢!”阿霓感激不尽,紧紧抱着提包。船票在提包袋里,今天是她离开松岛最后的机会。如果被发现或是失去,她将永远不可能再离开。 人力车在大街上飞驰,想到马上就要离开,她就想要哭。骄傲的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狼狈的方式逃离。 她真想,抱着一个人,在他的肩膀放声大哭。卡Kа酷Ku尐裞網 “夫人,码头到了。” 阿霓飞快从提包从抽出一张大钞票,递给车夫,“不要找了!” 说完,她飞速跳下人力车。小腹部突然抽痛一下。她皱起眉头。 “夫人,你没事吧?”车夫关心地问。 “没、没事。”阿霓勉强站住。 码头在眼前,去上海的船近在眼前,自由近在咫尺。 她喘匀气息,慢慢随着人群走入登船的人潮中。阿霓心跳剧烈,感觉脚步软得像飞。她好害怕一切都会变成幻影。 绿色的铁闸门终于打开,人潮争先恐后地往里面涌。检票的男人站在特制的高凳子上,抽过一张张硬质的船票,然后用铁夹子在船票上打孔。 “你、你、你——”点到的人举着船票兴高采烈地往船上奔去。 阿霓势单力薄,被汹涌的人潮挤到最后面。她拿出船票,高高举起,仿佛那是通往幸福彼岸的通行证。 眼看着就要到她,突然她的船票被人一把扯过去。 “小姐,你这是干什么?你要去哪里?” “秋冉!” “是!小姐!”秋冉急得跺脚,“你怎么可以不带我自己一个人走?” “秋冉,你把船票还给我!” “我不!” “秋冉!” 她们像小船挤在人群中荡来荡去,阿霓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拉住秋冉的胳膊稳住身体,急躁地命令,“秋冉,把船票给我!再留在这儿我会死的!我必须走!” “我要和你一起走!” “不行!”阿霓何尝不想带上秋冉一起。但秋冉有清逸,她的未来必须留在这。她不能那么自私。 “走不走?不走闪开!”后来的船客粗鲁地用行李挤开两人。阿霓被撞得东倒西歪,胃里涌起一阵阵难受。 “你们要干什么?走开,走开!”精干的秋冉像老母鸡一样推开人群。把阿霓护崽自己身前,“小姐,我晓得你肯定不会不带我走,你一定买了两张船票。” “没有。” “我不信。”秋冉不理睬她,抢过坤包直接翻找。果然在里面发现另一张船票,她拿着船票憋着嘴哇哇哭起来。 “小姐,小姐……” 阿霓也哭了,流着眼泪哽咽道:“秋冉,你回去吧。清逸在等你。你们结婚,好好生活下去。” “不。小姐,我要和你一起走。”秋冉一抹眼泪,倔强地说道:“大不了,我不结婚。小姐,我也要和你一起走! “秋冉!” 阿霓身体软软地像被抽走所有力气,心情却并不难过。 她的婚姻失败了,但她做人没有失败。还有那么多的人在一直帮助她,关心她。她的朋友在,亲人在,他们都在。 阿霓颤抖着,伏在秋冉肩膀撒下热泪。 “走不走啊!再不走,船就开了!”闸门外稀稀拉拉只余下她俩人。检票的男人从高凳子上爬下来,粗鲁地摇动闸门的铁栏杆。 秋冉把阿霓扶起来,一脸坚决的说道:“小姐,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同你一齐去!”她举起船票交给检票的男人,大声说:“不要关闸,我们要上船!” “好嘞!”男人特制的铁钳大力地在船票上打下圆整的孔洞。 “小姐,我们走。” 秋冉的力气比阿霓的大得多,几乎是拖着阿霓前进。点点热泪顺着秋冉的脸颊不停落下,她擦了又有,擦了又有。 她们终于登上了船,船笛呜鸣,摇晃的船体像婴儿的摇篮晃晃悠悠驶出码头。 阿霓头晕,趴在甲板上。清晰地看见清逸在岸边疯狂地跑来跑去,风声带来他的呼喊。 “秋冉——秋冉——” 躲在她身后的秋冉难过得已经不能再难过,她捂着脸,哭着蹲到地上。 91 我叫肖劲锋 “干杯!” ”cheers!” 透明的意大利红酒杯里深红色的液体妖艳地摇晃着,红色的酒精跳跃着被人一口饮下。卡Kа酷Ku尐裞網 舞池里歌舞升平,男男女女,洋人华人,全搂在一起。绚丽的灯光闪着暧昧的光芒。 嘉禾因为高兴和不停地喝酒,脸庞有些发红。在幽暗的光线下眼睛兴奋地像发现猎物的黑豹闪着自信的光亮。 英国人麦边又敬了嘉禾一杯,他佩服眼前这个斯文秀气甚至有点带着娘娘腔的中国男人。人不可貌相,眼前的男人看似文弱,其实是一匹巨狼,天生的商业奇才,短短数月,就把上海的橡皮股票搅得风起云涌。 “哈哈——哈哈——”江山海大笑着,为自己斟上一杯。对麦边说:“麦老板,不!应该是麦董事长。我敬你一杯——哈哈——哈哈——祝我们财源滚滚,生意兴隆!” 麦边的褐色眼睛在透明的镜片后闪烁,他拿起酒杯和江山海的轻碰一下,谦虚地说:“我不过是兰格志挂名的董事长,真正的老板是肖先生才对。” 麦边口中的肖先生就是坐在对面的上官嘉禾。 在上海上官嘉禾不叫上官嘉禾,他叫肖劲锋。 他现在上海滩炒得火热的兰格志橡皮股份有限公司背后的实际操纵者。卡Kа酷Ku尐裞網 嘉禾微微笑了一下,举起酒杯轻轻放到嘴边咽下。辛辣的酒精又苦又涩,从他的口腔一直烧灼到胃。 谁能想到,二十岁以前从未饮过酒,一直是家里乖乖仔的他,今天会坐在这纸醉金迷的销金窟里左右逢源。 过去的他即使被冷落、即使受到最不公平的对待。他都没埋怨过谁,从没有过。而现在,他布的局最终是要颠覆一切。他要毁灭、要复仇、要那些伤害他、辜负他的人付出代价! 他不要再做受人欺负的上官嘉禾,他要做干劲有力,锋芒毕露的肖劲锋。 他的战争不是在刀光剑影,拼血拼肉的战场上,是杀人不用刀的金钱大战里。人性的贪婪是他生财途径,更是覆灭世界的手段。 他手里的武器就是炙手可热的橡皮股票。 橡皮股票已经在上海刮起旋风,一夜暴富的例子屡见不鲜。目前,大量的橡皮股票只在洋商之间争购,上海居民只能在黑市抢购。 上官嘉禾,不,是肖劲锋便找来一个叫麦边的英国人。利用他洋人的身份在上海开设一家叫兰格志橡皮股份有限公司,公开向上海市民招股。 他采取一系列舆论宣传攻势。首先,在上海各家报纸,大幅刊登《今后的橡胶世界》的文章,介绍橡胶的用途、性能、再分析橡胶的广大前景,让橡胶身价暴涨。 其次,在报纸上刊登整版广告,宣传兰格志公司在海外拥有许多橡胶种植园之外,还从事石油、木材等行业,资金充足,实力强盛。 再次,拼凑一个董事会,声称该公司在新加坡的橡胶种植园获得大丰收,在英国伦敦的股市,该公司的股票不断上涨。另外,将新加坡一家橡胶园的外景摄制成幻灯片,招待上海市民观看,更宣称该公司的股票每年分红可达45%。 最后,采取提早发红利的办法来抬高股票声誉。肖劲锋决定,兰格志公司比其他公司业绩优异,其发行的股票三个月后即发放股息。 通过源源不断的宣传攻势,兰格志橡皮股票未上市已大红,人们趋之若鹜。面值10先令的股票,尚未开市已有人用十余倍的价格承购。 肖劲锋要吸引的人绝不单单是上海市民,他将每日上海关于兰格志、关于橡皮股票的新闻还有幻灯片寄回松岛的上官厉手上,他要让上官厉深信不疑。 “据我估算,上官厉投在兰格志的钱已经是他财产的一半还要多。”江山海轻轻用中文对肖劲锋讲道:“再要他多投,恐怕他会生疑了。” “毕生一半财富投下去,换做谁都会悬心。但这些钱远远达不到毁灭他的境地,他还有一半的钱是准备留着购买德式的火箭炮。”肖劲锋嘴角一弯,冷漠的笑道:“松岛和奉州的战役最迟不过明年冬天。如果有了德式火箭炮,上官家的胜算会多三成。如果没有,他的败局就是七成。” “你打算怎么办?” 肖劲锋的鼻子冷哼一声,眼睛射出蛇样的冷光透逼人心。卡Kа酷Ku尐裞網他用流利的英语对麦边,说道:“麦边,你明天去联系汇丰、麦加利、花旗银行。告诉他们只要在兰格志购买股票的人即可拿股票去银行抵押贷款。” 麦边淡灰色的眉毛一跳,在银行用股票抵押贷款,会让更多人参与进来。 “这样会让上官厉把买德式火箭炮的钱投进来?”江山海怀疑的问。方法当然好,可总像少了一点火候。 “当然不能。”肖劲锋的神色转而恢复平日的温和,谈笑风生的说道:“好戏还在后头。我们演一场大戏给上海市民看看,让人们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金钱战役!哈哈——哈哈——” 听完他的计划和安排,最狡诈的麦边和淫润商海多年的江山海同时暗暗在心里叹服。肖劲锋心如冷铁,一刀一刀切下去,无数财富,无数家庭将在他的手下灰飞烟灭。 “这样做难免不引起平京工商部的注意,如果他们调查起来——” “你怕吗?”肖劲锋冷然地问道。 麦边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不是那个意思,“肖先生,你不要误会。中国人讲富贵险中求,我是很赞同的。你的计划也很完美。但是,莫忘了,中国人还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平京的工商总长不是平庸之辈,听说也不是能用钱收买的人物。我怕他会给我们制造阻碍,让我们不能那么痛快地发财。” 肖劲锋端起酒杯若有似无的笑着,“麦边先生,就请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吧。关于平京的工商部,你管不了,也不是你能管的事情。” ———————————— 松岛 上官家花园里萤火点点,飞舞的流萤像镶嵌在皇冠上的宝石一闪一闪。 傍晚黄昏,一颗皮球跳跃着飞到草丛中。云澈钻到草丛中把皮球捡起来。他见左右无人,悄悄地拿着皮球站在书房的窗沿下。 他的父亲正在房间里大声地训斥大哥哩!谁也不敢靠近,更不敢求情。 云澈嘻嘻地笑着,他放下皮球,踮起脚尖。看见往常总是训斥他的大哥,现在站在书房的红色大桌前,被父亲骂得灰头土脸的倒霉样子就忍不住要笑起来。 他攀着窗台,竖起耳朵,可要听清楚了。看大哥犯了什么事,惹得父亲发这么大的火气!等阿霓嫂嫂和秋冉回来,他要一字一句全告诉她们。 “……你们这等年轻人,天天叫嚷着要学西方,学洋学。我看美英澳洲,例行一夫一妻。从不纳妾,乞子之说。就是很好的事!为什么这么好的事,你不去学?不学精华,尽学糟粕!从古至今,中国礼法虽有不同,但一阴一阳乃道之义。夫妻一伦,关系最重。闺门不和,孝慈皆亏。我看你这个方面做得实在差劲,不但没有管住自己,跑了媳妇,还给弟弟妹妹做个最坏榜样。” “父亲,我……” 云澈几乎完全悬挂在窗台上,费力地想凑近去听。无奈大哥的声音实在太小了,只听见他嗡嗡的和父亲解释着什么。门外的他什么也听不清楚,急煞人也! “云澈少爷,你在这干嘛?”突然冒出来的萍海着实把云澈吓了一跳。手一松,他从窗台上摔下来。萍海眼明手快地把他接住。抱着他快速离开,到了安全的地方,才生气地说道:“云官少爷,你又不乖。小心我告诉少奶奶去!” 萍海说完,才惊觉失言。阿霓和秋冉已经走了十天。 云澈甩开萍海的手,翘起嘴巴,问道:“萍姨,萍姨。父亲和大哥在说些什么啊?大嫂去哪里呢,怎么还不回来?” 萍海阴沉着脸,叹了口气。 “秋冉呢?为什么她也不见了?”云澈失落地嘟起嘴,不高兴地掰着手指头,数道:“还有嘉禾哥哥!哼,大嫂、秋冉嘉禾哥哥,他们都出去玩了,就是不带我去!” 萍海不晓得怎么和一个孩子解释大人的事,拍了拍他的头,“云官,许多事情要等你长大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去吧,让去花园里玩去吧。” 云澈嘟起嘴巴,落落寡欢地走到花园中。平时最喜欢的皮球也失去兴趣,兴趣阑珊地拍一下看一下书房窗户。父亲还在骂博彦哥哥,不停地数落了很久。 92 怀疑 阿霓和秋冉失踪,博彦都快急疯了。卡Kа酷Ku尐裞網 她没有留下任何讯息,走得那么突然。博彦追到江苑,惠烨巍知道事情首尾差点活劈了他。可江苑也没有阿霓。发电报去天津,虞国公的回复是“未见。” 没有回江苑,没有去天津。所见,她从一开始就是打定主意要他找不到她。连娘家人也不去投靠。 博彦慌了。 出了松岛,茫茫人海,她究竟去了哪里? 原来她答应他的交易是遮掩的幌子,麻痹了她的神经。 他早应该想到,她是决绝果断的女子。要做的事情断了头都要做,怎么可能轻易改变? 殷蝶香和清逸自责极了,一个是同意她上街的人,一个是跟丢的人。 说什么都已迟矣! 迫在眉睫的当务之急是把人找回来,她现在还大着肚子。她的首饰、财帛、带来的嫁妆一丝一毫都没拿走。外面的世界有多险恶,她身无长物,如何生活? 博彦派人去查松岛所有的码头、车站,出动了所有可以出动的人去找。可她就像凭空消失,消息渺茫。 两个成年女人不可能说不见就不见的! 没有人的帮助她们是不可能轻轻松松离开松岛的。 在众多的眼皮子底下,谁帮助她、谁能帮助她? 博彦不蠢,把阿霓失踪前几日的行踪捋一捋,就知道了。 所以当他站在冬瓜上街素怜怜的面前时,怜怜心里的底气立马就泄了一半。 她佝偻着身体,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不错。是我给她们买的船票。”她回答得理直气壮,压抑的声腔里满满是不甘的共鸣。 她不甘心,没法甘心。明明最大的障碍都已经清除,为什么博彦却离她越来越远? 博彦气坏了,站起来在屋子里转圈。 他早该想到,最近阿霓所有的交往都在他的眼皮之下。和江苑来往的每一封他都检阅过,所有来往的物品中绝不会有夹杂助她离开的东西。她也没有和外界有交道的机会,消失前来来去去数得出见过的外人。唯一有的仅仅是素怜怜一个。 他并不怪素怜怜帮助阿霓离家出走,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是他一步踏错,万事皆休。 但是,他不能原谅的是素怜怜居然给阿霓的去上海买最差的船最末等的船票! 那是一艘运人和运货夹杂的低等船只,鸡鸭鱼同船。船舱里挤满了在乡下混不下去到上海淘金的人,他们是最底层的粗人。狭隘的空间充斥着呛鼻的恶臭、烟熏、孩子的哭闹和晕船呕吐的秽物。 阿霓从细娇养,且受过这样的苦? 糟糕的环境,她要是和孩子万一在船上有一点点情况。莫讲医生,连草头大夫都无一个,完全只能听天由命! 博彦不知如何表达内心的愤怒,素怜怜若真心提供阿霓帮助,至少应该买一张上等座位船票帮助她离开! “怜怜,对不起你的人是我。阿霓,没有错。她是最大的受害者!” “我就是要折磨她,故意买最末等、最便宜的船票!”素怜怜像是知道博彦的想法,哈哈大笑道:“上官博彦,你永远也想不到她会坐那样的船吧?所以也根本不会想到那艘船上去。哈哈,哈哈……你看,惠阿霓即使坐着三等船位她也要离开你!因为她讨厌你,恨你!迫不及待要离开你!” 眼前的女人还是他心目中如月亮一样干净的素怜怜吗? 是她变了?还是她的心机原本藏得就这么深! 博彦现在不由地不去想,她和自己在一起是何种目的?真的只是单纯的喜欢和简单的爱上?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迎着他的目光,素怜怜感到如坠寒窟。她有一种感觉,他与她不仅越来越远,而且极有可能从此刻起画地为牢,咫尺天涯。 好狠的惠阿霓,好狠!她用自己的离去带走了一切。 她带走了博彦的心,更带走他的爱情。 素怜怜绝望了,扑倒在梳妆台上,用力挥手将上面的瓶瓶罐罐全扫到地上。化妆品、香水瓶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博彦对她的愤怒不为所动。 “素怜怜,我和你到此为止。”如若不是他们之间有过一段情缘,今天的事他不会轻巧地放过她。他对她有愧疚,但他对她的情意只能停留在这里,”我还是那句老话,是我对不起你。如果你留在这,我好吃好喝养你一辈子。卡Kа酷Ku尐裞網如果你要走,我送你一份厚礼,祝你幸福。” 素怜怜笑到最后,无力地哭道:“上官博彦,你的心我懂。不懂的是你,你既没有看清自己也没有看清我和惠阿霓。你害了我们两个人!” 她什么都失去,最后手心里空空如也。 今时今刻才真知道他爱惠阿霓爱得发狂,无论他的心多漂浮动荡,惠阿霓就像他心里的定海神针。 她算什么?可笑地成为他们夫妻的试金石。让他知道他爱他的妻子有多深。 “啊……啊……”素怜怜声嘶力竭地哭起来,捶胸顿足。伤心不已。 “都怪我太年轻,没有认识到什么对我是最重要的。现在我懂了,想修正这个错误,请你能原谅。”给阿霓的伤害,他决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补偿,而对怜怜,他可以给予的只能是金钱和物质。 素怜怜望着他,流着眼泪的脸,忽然荡漾开笑容。她笑得花枝乱颤,抖得厉害。 “好、好……”她指着天,又指着地,一字一句赌咒发誓:“上官博彦,我原谅你!但你记住,我永远恨你!是——永远!” 永远有多远,是海枯石烂,直到岁月尽头。 —————————— 上官博彦是务实派,心里存不得一点疑心。在派人去查阿霓下落的时候,同时也让人去查素怜怜的身世和来历。 不查不知道,一查使他吓了一跳。 素怜怜和江山海是干爹与契女的关系,她来松岛的时间刚巧就是江山海出现在嘉禾身边的时候。 这是巧合吗? 江山海这个人物究竟是什么来历?博彦决定要继续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 “博彦,这样没什么意思吧?”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博彦转着手指间的钢笔,蹙眉说道:“我觉得他们不简单。” “怜怜只是一个弱女子,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 博彦目光锐利地向张涛扫视一眼,抓住他话里的漏洞,说道:“怜怜?你什么时候叫她怜怜了?” 张涛脸一臊,笑着舔了舔唇,“我不是帮你去做说客吗?和素老板一回生二回熟,自然就——大家都是年轻人。直呼其名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我说有关系了吗?”博彦把笔扔回笔筒,目光锐利地看着张涛,说道:“宏涛,你今天有些奇怪。” “我哪里有奇怪?” 话特别多或特别少,对无兴趣的事情突然升起大兴趣都是奇怪。 张涛摸着头发,掩饰性地呵呵笑着,“唉,我不和你说这个。主要是素老板那,你准备怎么办?今天和她谈拢了吗?” 提到素怜怜,博彦心情就很沮丧,老实地说:“我和她不存在谈得拢还是谈不拢。今天,我把心里话都告诉她。我和她不可能。” “是吗?”听到这里,张涛脸上喜滋滋的,又问:“她没有很不高兴吧?” “哭得很厉害,又吵又闹。” “你呢?” “我坐了一会就走了。实在忍不了她的哭喊。” “你这个家伙无情无义!” 博彦叹了口气,把头靠在椅背上,说道:“我当时一定是被鬼迷了心窍。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完完全全就是按照我心上的标准造出来美人。现在想想,是我太蠢,世界上是不会有这样恰合的人,也许这一切是早有预谋。” 想到这里,他即拿起桌上的电话,“请帮我接慈心医院,我找何院长!” “博彦,你找院长干什么? 博彦朝一脸惊讶的张涛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向着话筒里说道:“何院长,你好!我是上官博彦,你好,我有事向你请教一下。就是——我想请教,目前,有没有办法从医学上确认父亲和孩子的亲生关系……可以验血……是吗?对孩子会有伤害吗?没有……好的。谢谢你。我知道了。” 博彦刚把电话一挂,张涛即追问道:“博彦,你是不是怀疑素老板和她的孩子?你这样做太没良心了!” “张涛,我是有点奇怪,因为一切都太巧合。” “我看,奇怪的人是你!” 张涛愤愤不平的掉头走出他的办公室。 93 上海 新出生的孩子,粉粉皱皱。硬要长到满月五官才有点模样。要对这鼻涕虫一样软乎乎只会哭,只会拉的小东西产生发自心底的热爱,全天下除了亲身的父母外恐怕很难再有别人。 张涛把孩子抱在怀里,就着窗前的细阳端详着,他滔滔不绝地说:“小景真可爱,眼睛像你,嘴巴也像,还有手指儿,长长的,尖尖小小。” 说着,他笑着把孩子的指尖放在唇间碰了一下。然后接着哈哈大笑。弱智的游戏,他乐此不疲。 张涛说什么,素怜怜置若罔闻。也不是听不见,根本是不想听。 “门口风大,你站久了仔细头疼。” 素怜怜回头看着张涛浅浅一笑,手里的雏菊花瓣随之落下。她像失去灵魂的洋娃娃,心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她的笑容让张涛心神荡漾,他俯身小心地把小景放回摇篮。博彦的无情对张涛而言是好事,可以让怜怜看清博彦的真心。 “他都不来看我,也不来看儿子。” 他走到她的身后,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抿了抿嘴,小声说道:“别想了。他既然不来看你,你就把他忘了吧。” “张涛,你是真心爱我吗?”好像是听到他的心声,素怜怜的话轻轻拂过来,刺得人心惊肉跳。 张涛顿时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真真假假的情话油嘴滑舌的他对许多女人说过,可面对着真正喜欢的人,他就像个傻瓜,所有表白的话都词穷。 “我……爱你。” 她拉着他的袖子哭道:“爱我,就帮我去找他。卡Kа酷Ku尐裞網要他来看我,好不好?” 张涛感觉自己的真心被甩在地上,忿怒地说道:“怜怜,你就别想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上官博彦的心不在你身上,你懂不懂!将来小景一天天长大,他会越来越像——你别当大家是傻瓜!有些事情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而且,而且博彦已经在怀疑你接近他的目地。他在找医生,想要确定小景和他有没有血缘关系!我们再不想着退路就是一条死路了!你不想看到,博彦发现这一切后会是什么后果吧!即使博彦饶过我们,上官厉也不会!” 说到最后,张涛红了眼眶,他也是倦了。自从素怜怜怀孕开始他没有一天不在担惊受怕得像恐慌的鸟。 “怜怜,我们一起离开松岛,好不好?我、你还有小景,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张涛抱住她,语调哽咽,“你可以不爱我,也可以讨厌我。但你不能自私到不为小景的未来考虑,他需要母亲,也需要父亲。我爱你,如果你肯放下。我们会幸福的。忘了该死的江山海、上官博彦、上官嘉禾。让他们去搅合去吧!人生苦短,别把青春浪费在这些人身上——” 他话未说完,素怜怜已经踮起脚尖凑上去吻他。 “……涛。”她像柔软的藤条缠绕着他,唇舌之间的咸、甜、苦、酸、辣应有尽有。 她没骨气地在他面前哭过很多次,很多次,而这一次哭得最肆意。她想,她以后都不会再哭,也不想再哭。 缠绵一夜,张涛满足到不能再满足。他心爱的女人躺在他之臂弯,像清水中的弯月那样恬静。 他吻不够她的美好,想不完他们的未来。他计划越快离开越好,最好明天就走,什么都不要,什么也不要带,只要她和小景。 张涛搂着心爱的她,嘟囔着在她耳边诉说情话,“怜怜,过不了多久,松岛就要打战。那时候这里就不安全。我带你去平京。我在那儿有生意,有朋友……” 睡得迷迷糊糊之间,张涛伸手一捞。身边空空的,再睁开眼睛一看。 素怜怜赤脚站在窗前,她的一只腿已经悬挂在空中。 “怜怜,别做傻事!”张涛大喊,跳下床去抓她。 “涛,我很高兴。小景是你的孩子……” 她微笑着留下最后的话,张开双臂,像鸟儿飞了出去。 “怜怜——” ———————————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船终于靠了岸。 秋冉发誓,她一辈子都不要坐船。往后宁愿游泳过海被鲨鱼吃掉也不坐船。 太恶心、太可怕、太难受! 一路上阿霓吐得一塌糊涂,任何东西都没吃,完全一点都吃不下去。 船上全是人,烘热、腥臭、肮脏。还有鸡、鸭、鹅,猪和它们的粪便。人间所能想到的所有污秽全综合在一起,完全不能形容! 秋冉扶着摇摇晃晃的阿霓在淞沪口岸下船,她虚弱得像随时都会昏倒一样。 事实也的确如此,阿霓眼前的景色晃成声光电影。秋冉的脸一会大一会小,声音一会近一会远。她难受至极,两天的航程她像呆在烈狱,到处都是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卡Kа酷Ku尐裞網 多么庆幸,秋冉在最后一刻赶来,陪在她身边。不然,她可能都无法离开这艘破船。 她好累,如果不是怕晕倒后再醒不过来。真心想倒下去算了。 “小姐、小姐——”秋冉的声音像泡在水里咕噜咕噜冒着气泡,“你坚持住啊,我们已经到上海了!” “太……太好……” 她没力气走了,眼睛前一片片发晕,头软软地往下掉。 “阿霓、阿霓!” 嘉禾快走几步,一只手用力扶住她下沉的身体,一把弯腰将她抱起。 谁?是谁? 阿霓感到自己的重量从娇小的秋冉身上,转移到一个健朗的男性身上。 他的手说不上多有力,胸膛也不够雄伟,但使她安心。不用看清他的脸,阿霓也晓得。抱着她的人,是爱她的人。她安全了。 “嘉禾少爷,你怎么在这里?”秋冉惊讶地看着抱起阿霓的嘉禾。 “以后慢慢告诉你。秋冉,我们先回家去。”嘉禾颠了颠怀中的虚弱的人儿,大步流星走新买的福特汽车走去。 一路上,他紧紧抱住阿霓,像捧着世界上最贵重的珍宝。心里翻滚一阵阵的甜蜜。他不会告诉秋冉,为了这一刻,他已经在码头苦等十个小时。船误了时辰,要不是江山海拖着,他差点要租条舢板亲自去海中去接她们才好。 怀里的阿霓又臭又脏,是他见过最邋遢的一回。 素怜怜太过份了!居然这样折磨阿霓! 他小心翼翼把她放进车厢后座,动作轻柔得仿佛她是陶瓷做的。 怀孕不都是珠圆玉润,肥嘟嘟的吗?为什么她瘦得脸颊的肉都不见了。 他心里酸得发痛,生怕她发生意外。 回到住所,立即请来仁济医院最好的妇产医生为阿霓做全身检查。经过医生详细的诊治,阿霓的情况比预想要好得多。大概也是从小底子打得好,身体有些脱水和虚弱外并没有什么大碍,孩子也很好。 听到孩子平安,昏沉的阿霓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渐沉入广阔的睡眠中去。 秋冉守在阿霓床边,不住低着头抽泣。她把发生在阿霓身上的所有事,原原本本都告诉嘉禾。尤其是博彦的无情和阿霓的痛苦。 听到阿霓伤心欲绝,嘉禾心都揪起来,比自己挨刀子还疼的。可疼着,心里又感到安心。 阿霓越痛苦,和博彦嫌隙越深,就越没可能回头。 “秋冉,不哭了。你和阿霓现在在上海,博彦也再不可能来伤害你们。” 秋冉听到博彦的名字时,全身寒毛都立起。她永远忘不了他用她和清逸的幸福来要挟阿霓的事。 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根本不配做阿霓小姐的丈夫。 秋冉认认真真地拜托道:“嘉禾少爷,你一定不可以告诉他们小姐在这里的事。要是被上官家知道,他们就会把小姐抓回去的。小姐千辛万苦跑出来,绝不能回去。”秋冉想到阿霓在船上受的罪,掬着脸大哭起来。“可怜的小姐,就是怕他们,连江苑和天津都不敢去。金枝玉叶的小姐,一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罪,况且她还怀着身孕!” 嘉禾点头应诺,“秋冉,我们现在在租界,不是松岛。即使博彦来,我也不准他把阿霓带走!” 秋冉哭着点头。她还太单纯,思绪沉浸在悲伤,没有多想嘉禾的弦外之音。 惠阿霓这一觉,睡得很长,很长,做了一场没有结果的梦。梦里面的她仍在松岛,日复一日过她的生活。她睡在自己的房间,原来的床,窗外鸟叫鸣鸣。昨夜下了一场雨,苍绿的树叶点滴落下水珠。云澈站在门口,博彦坐在床边,她的床边摆着一张盖着蕾丝的小摇篮。殷蝶香含笑地看着摇篮中的婴儿,嘴里哼着一支古老的童谣…… “阿霓,醒了吗?” 她动了动眼睛,嘉禾的笑脸在她瞳孔中慢慢放大。她从他的脸上再转移到周围的环境。失神一会,才点点头,“嗯”了一声。 嘉禾看她会动,会说话,紧张的心情才渐渐放松下来。 “你觉得怎么样?想吃东西吗?厨房准备了你喜欢的紫薯梗米粥,要不要尝一尝?” “秋冉呢?”阿霓轻声打断他的话。现在她的精神很糟,身体没有力气。 “秋冉在外面。我去叫她进来。” “谢谢。” 不一会儿,秋冉端着熬好的紫薯梗米粥进来,“小姐!先吃些东西吧。” “秋冉,扶我起来——”阿霓挣扎着爬起来,道:“我要去洗澡!” 94 把属于我的东西拿回来 有钱人大抵都喜欢金钱堆砌的浮华,上海滩的肖劲锋也不例外。他的公寓是法租界亚尔培路的凡尔登花园,高级的庭院式花园里弄,白色,欧式风格,屋侧有一片宽大的网球场,里面装饰奢靡,连洗浴间也是金光闪闪。 看得秋冉只伸舌头,摸着溜光的水龙头问:“小姐,这真是纯金的吗?” 阿霓没有回答。洗了澡,换了一身清爽的衣服,喝了一碗紫薯梗米粥,方恢复些力气。 秋冉在房间忙忙碌碌,衣橱里现成挂着许多香云纱制的旗袍、便衣、晨衫;打开梳妆台前的首饰盒也装有一些零星首饰,小小的胸花,珍珠项链等,还有女孩的日用品,化妆品;柜子里有现成的鞋、手袋。 “哇,嘉禾少爷,真细心,什么都准备好了!小姐只要添置几样自己喜欢的就可以在这里常住。” “谁说我要住这里?” “小姐,你不住这里啊!我们去哪里啊?” 阿霓喝完最后一口紫薯粥,白了秋冉一眼:“你这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玩鬼把戏。是不是和嘉禾做耳报神?” 秋冉缩了缩肩膀,“我敢玩什么把戏,也不敢做耳报神,不过是为小姐叫屈!” 阿霓知道嘉禾对她的感情,也明白他通过秋冉来了解她的动向是一种关心。不得不感谢,幸好有他过份的关心和准备,她和秋冉来上海才能这么快安顿下来。 不过阿霓不懂,即使是秋冉都是临时起意和她上船,为什么嘉禾偏偏能在码头接到她们? 应该说知道她船期的人除了她自己就是素怜怜而已。 “好了。秋冉,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是。卡Kа酷Ku尐裞網” “等等,如果看见嘉禾请他进来一趟。”她有话要和他谈。 此时的嘉禾正在楼下的客厅忐忑不安地走来走去。 江山海端着茶杯坐在欧式风格长条桌边一言不发,他不太喜欢惠阿霓,因为惠阿霓太聪明,也太能影响嘉禾的情绪。她勾动他的一颦一笑,左右他的思维。在嘉禾的心目中阿霓就是他的女皇。 走来走去的嘉禾晃得江山海头都昏了,“你待会怎么向她解释你刚好出现在码头这件事情?” “我不知道。”商海经验无数,俨然成为狡诈商人的嘉禾,焦虑地吐露真言,道:“对着阿霓的脸,我说不出谎话。” 江山海讽刺一笑,“你把她留在这里,万一上官厉知道,他会怎么想?你收留博彦的妻子,这不是让他怀疑吗?如果因为这件事影响到我们的计划——” “你放心好了,”嘉禾不以为然地说道:“今天早上上官厉发来电报,决定把买德式火箭炮的钱全投入兰格志的股票。” 江山海眼睛像灯泡一样亮起来,站起来嚷道:“他不买火箭炮了吗?” “不是。”嘉禾冷笑,“他是准备在兰格志橡皮股票大赚一笔,然后买两架德式火箭炮和四门高射炮再把松岛的军队全装备上德式武器。” “喔,那可要不少钱!” 光定金就是一大笔。 嘉禾环抱着手臂,傲视天下。他制定的诱敌计划是天衣无缝的完美。上官厉能不中招?全上海都已经中毒。 他设计一个骗局,宣称凡购买兰格志公司的橡皮股票可采用期货交易,在祥茂洋行行预约登记,再在某月某日去汇丰银行缴款,领取股票。卡Kа酷Ku尐裞網到了领股那天,股民们蜂拥赶到,汇丰银行门前人山人海,拥挤不堪。见势派出一批爪牙混在人群中制造混乱,再调动租界的英警出警维持秩序,强制股民退出,银行大门关闭,宣布另候通知,改期办理股票手续。经过一番精心策划,上海全城轰动,争购的客户挤破脑袋。其后他和洋行合作,又出一招,由祥茂洋行宣布,由于认购者众多,客户需求一时难以满足,因此规定认购100股以内按20%缴款,认购100股以上按10%缴款,经过一番表演,进一步刺激,激起一股全民买股的高潮。 报纸长篇累牍的报道,众业公所门前人头涌涌。沪上一大批达官贵人、公司经理、钱庄老板纷纷投入这场狂潮中来。大家争先恐后生怕买的少。 这波浪潮从沪上发起,像圆圈的中心向四周震荡而去。 松岛的上官厉被余韵震到。松岛和奉州一触即发的大战,是松岛的生死存亡之役。如能给士兵配上优良的德式装备,那么松岛不仅可以自保,还能占得优势。以松岛扩张,合并北方三省,雄踞北方,入主中原,就不是空中楼阁。 “上官厉就是赌徒。”嘉禾早已看穿。上官厉白手起家,空手套白狼,靠的就是赌。他这一生,哪一样不是赌一把?连追他的母亲都是。一个赌徒,最终的下场就是输到倾家荡产。 再来不及多想,秋冉已经下楼来请他。 嘉禾整了整衣领,深吸口气,提步上楼。 他站在胡桃木色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隔了一会,屋里传来清远的女音:“进来。” 他缓缓扭开门把,推门而入。 这是第一次,他们在远离松岛、远离其它上官家人的地方见面。 他微笑着,感到无比的轻松和自在,终于不要再担心别人的眼光,终于不要介怀彼此的的身份,没有博彦、没有殷蝶香,没有上官厉,他是嘉禾,她是阿霓。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卧室外有一扇形白色阳台,摆着铁制的玻璃圆形小几,茶几上铺着白色蕾丝桌布,上面摆着几碟西洋糕点和一壶锡兰红茶,阿霓穿着白色缀茉莉花纹旗袍,笑吟吟地坐在茶几旁泡茶。 她的容貌和四年前初第一次相见时几乎一模一样,笑容是一样的,头发的长度是一样的,她唤他的声音是一样的。 “嘉禾,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她微笑着,脸色的妆容浅浅淡淡,和她淡色的衣服相得益彰。 他走近她,伸手和椅子上的阿霓拥抱一下,闻到她发端上的香氛。 “阿霓,你每次都能让我意外。” 他以为她受了巨创后会伤心、难过、脆弱。会像云澈一般窝在他怀里委屈的哭泣自己错付真心。 可现在的阿霓,虚弱确实虚弱,但不脆弱。更没有失魂落魄极需怀抱安慰的模样。她维持着自己的体面和尊严,她比他想象的坚强一百倍。 阿霓轻笑出来,在他耳边轻轻说道:“眼泪解决不了问题,我也不想把自己的下半生都泡在眼泪中。” “过来坐。” “好。”嘉禾笑着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伸手把椅子往她身旁挪了挪。他突然沮丧地觉得为什么中国人学了外国人的洋枪大炮、电灯舞蹈,偏不学学外国人的礼节?拥抱、亲吻、哪怕是握手礼也好。他无限渴望与她亲近再亲近。 他所担心她会质问,他如何会去接船的问题。阿霓一点没问。聪明的女人,明白人生已经太多不堪,许多事情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嘉禾,帮我把手上的股票全抛出去吧。” 嘉禾微微有些吃惊,没想到阿霓一来就和他谈股票的事。“橡皮股票现在很赚钱,你不再等等?” “我等钱用。”她微笑着说道。两手空空的出来,我立等钱用。 “好。明天股票开市我就全抛出去。” “谢谢。还有明天我想搬到国际饭店——” 听到她要搬出去,嘉禾马上激动地说道:“住在这里不好吗?房间这么多,随便你挑。” “这不太合适吧。”她故意用轻松的口吻说:“我倒是没什么,就怕别人说你闲话,还有思晴误会就不好了。” “我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思晴就更不必理会她。你住到外面我放心不下,你要真去国际饭店,我也要去。”好像怕她不相信,嘉禾又补充一句,“我说到做到!” 阿霓怒瞪他一眼,若真跟去,不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本来要避嫌反而更添上一笔,真是瞎添乱。 “好了,好了。我怕了你,我不去国际饭店,就住你这里。行了吧?” 嘉禾朝她微微一笑,好像在笑她也有服软,听他安排的时候。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我吗?”阿霓荡了荡白瓷杯里的红茶,她还真没有什么打算。没出来之前,称太难想的就是逃出松岛,离开博彦。因为痛苦使她窒息。 她饮了一口红茶,笑着说道:“我在松岛做了四五年的媳妇,一点自由都没有。现在想做的就是好好的休息、购物、看电影、逛百货公司。做一切想做又没有时间做的事情。” 从此往后,她要为自己活。 嘉禾点点头,笑道:“不管你想干什么,我都陪你!” “谢谢。” ———————— “怜怜跳楼了。我刚刚接到的电报。” 乍然听到这个消息,嘉禾愣然一下。他有些失神地望着手拿着电报的江山海。 江山海的目光中难得有一丝的伤心,“电报是张涛发过来的。问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嘉禾的心脏快速地跳动一下,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冲去。他很兴奋,立马放下报纸,在客厅摩拳擦掌着说道,“赶快发电报给张涛,让他通知松岛各大报社。就说——纨绔子弟始乱终弃,一代优伶香消玉殒。我们要制造起声势来。让所有人来同情素怜怜,让她的戏迷去抗议,去反对,去给她声张正义!” 江山海听他这么说,开始还不明白,后来就完全明白了。 “你是想让上官博彦陷在这桩桃色新闻中拔不出来,对吗?” “是的。虽然都说男人无丑相。花边新闻总会过去。但是这么做,能让上官厉对他失望透顶,那么对我就会更信任。而且,他被素怜怜的事情拖住,分身乏术,也就没有办法来上海。” “一箭双雕,果然是高。” 嘉禾轻蔑地说道:“我不过是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好,我马上去拍电报!” 江山海走了,嘉禾走到窗边。他看着花园中的绿草如茵,花团锦簇。从来没有觉得,春天如此美丽过。 上官博彦,从今天开始。你要把你霸占过我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全吐出来。 95 再喜欢都没有用 阿霓暂时在嘉禾购买的凡尔登花园安顿下来。但是嘉禾的家里并非只有她一位客人,江山海也住在这里。 看到久违的朋友,阿霓的诧异大过惊喜。她不知道原来嘉禾和江山海的友谊维持了这么久。毕竟家翁曾经就因为他交友不慎,狠狠鞭笞过他。再加上江山海和家翁以及肖容心的过往,嘉禾和他交往从密是意欲何为啊? 江山海拄着文明棍,笑着向阿霓打招呼,“上官夫人,好久不见,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 阿霓礼貌地点头含笑,“江先生可比从前会说话多了。” 江山海大笑着说道:“呵呵……我们这里,真正会说话,会处事的人是夫人啊。” 他的笑让阿霓很不舒服,像一条蛇贴着皮肤从脚踝蜿蜒到背上来,冷冰冰的,让人心寒。 她安慰自己,也许嘉禾是和江山海讨论股票的事情吧。不也常常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在凡尔登花园出出进进,他们都是嘉禾股票生意朋友。 他们称呼嘉禾为“肖先生”。 嘉禾告诉她,在上海用假名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阿霓点点头,她不太关心这些。男人间的话题不是女人就是钞票,她觉得没意思。 在这里,嘉禾和人谈论最多的就是股票。大家最关心的就是钱,哪里能够挣到最多的钱,话题热点就在哪里。 因为上海就是金钱至上的王国。 这里的国王永远只有一位,就是钞票。 嘉禾信守诺言,很快将阿霓的股票套现。她投资的股票钱翻了几十倍,令人羡慕不已。 阿霓爱钱,但不吝啬。让秋冉直接用皮箱带着巨款,嘉禾开车,大家一起去联华百货疯狂购物。 联华百货是沪最大的百货公司,里面不但有旋转大门,自动电梯,还有琳琅满目的洋货和各种各样的时髦玩意。 看到阿霓付钱的架势,无论男女都会爱上她。卡Kа酷Ku尐裞網 所有的东西都是买买买,尽情买,随便买。 她不仅给自己买,给秋冉、嘉禾买。还给江苑的哥哥、嫂嫂买,松岛的殷蝶香、上官厉、清逸、清炫、云澈、宜室、宜画和宜维,所有人都买。 花钱算什么,难买她乐意。嘉禾宠溺地看着她,一掷千金,花钱如流水。 人人都说钱买不到快乐,但是现在花钱让她快乐,又何乐不为呢? “秋冉,这个礼服好好看……” “这件洋装也适合你!” “快试试这支口红。哇,新出的颜色吧?好漂亮!” “还有嘉禾——” “别。我可不需要洋装和口红。” “我当然不是要给你买洋装和口红!这西服和手表,我看,挺合适你的。” “算了吧。你已经给我买了很多。” “那——我送你台小车吧,怎么样?” “我的车上个月才买的。你还是给秋冉买吧。” “秋冉,秋冉你看这件婚纱,好适合你!” “小、小姐——” 秋冉被阿霓拱着换上白色的婚纱,立即赢得她不断的赞美:“秋冉,真的好漂亮,好漂亮!” 在一位新娘子面前,所有的形容词都会相形失色。 阿霓带着秋冉逃跑是单方面撕毁了和博彦的契约,他有权利不再遵守承诺。 秋冉和清逸还能不能结婚变成了未知数,阿霓心中对秋冉的愧疚深得不能再深。 “秋冉,对不起。” “小姐,你说什么啊?”秋冉回头,拉着阿霓的手,说道:“我宁可一辈子不结婚,也要陪着小姐!” 阿霓心头一暖,嘴上斥道:“小孩子胡说八道!你怎么能一辈子不结婚?我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虽然不知道这场喜酒要等到猴年马月。卡Kа酷Ku尐裞網 秋冉伸出手,和阿霓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两人的眼眶都泛着泪意。 现在的她们都有默契地不提,既不提松岛,也不提上官家的每一个人。 阿霓感觉到自己和所有人的命运都被时间的车轮搅缠在一起,大家都在身不由己往前飞奔。 她请求秋冉同意接受这件礼服作为新婚礼物。她想看见秋冉和清逸举行婚礼,甚至想得超过秋冉的渴望。 每次从百货公司回来,嘉禾的车都要塞得塞不下。百货公司的经理殷勤地借出自己的小车亲自送货上门。 “肖劲锋,这就是你要的结果?”江山海看着嘉禾一趟趟不停把车上的东西往家里搬去,表情讥讽地说道:“做个跟班、司机、还是小弟?” 嘉禾懒得理他,站在堆积如山的礼盒纸袋中央像个国王。他气喘吁吁,满脸通红。 江山海恨铁不成钢,将文明棍在地上敲得“得得得”地响。“你可真是千古情种!为了一个女人,不仅忘了上官家是怎么对待你、对待你母亲和你妹妹!只差没跟在她身后舔她的脚后跟了!”他笑得阴不阴,阳不阳,狰狞的半张脸更显得鬼气,“你劝你别傻了!她人是来了上海,心没有来!不信地话,你去问问她,她为什么不和博彦离婚?她和上官博彦有了孩子,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永远被拴在一起。你再对她好,她再喜欢你,都没有用!她离不开上官博彦,终有一天她会要回去!” 嘉禾的眉毛直跳,告诫自己不要被他挑唆,但他的耳朵忍不住张大去听。 见他不为所动,江山海用文明棍顶开挡在面前的巧克力彩条纸盒,凑近他的脸,阴冷地说道:“肖劲锋,想一想你的母亲。她为了你、为了宜鸢付出的代价,那是一个女人身为母亲的代价。可她不是天底下唯一的妈妈,所有的妈妈都会像她一样为儿女付出。惠阿霓也不例外……” “闭嘴!”嘉禾揪起他的领带,狠狠把他甩到礼盒中去,怒吼道:“江山海,我再说一次。阿霓不是我母亲,她也绝不会重复我母亲的命运!” 江山海掀开头顶的纸袋,一件女士内衣掉在他身上,他嫌恶地用文明棍把它叼走。他在礼盒中挣扎几下想站起来,均因腿脚不利而失败。 嘉禾迟疑不决,最后还是向他伸出了手,“阿霓是我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你要是想和我合作,就必须接受她。” “我比谁都希望你能幸福。”江山海抓住他的手,顺着嘉禾手臂的力量一跃而起,稳稳站在地上,“但是,孩子。我更希望,将来你和阿霓养育的是真正属于你们自己的孩子。” 说完这些话,江山海拄着文明棍“嘚嘚嘚”离开了。 嘉禾一愣,半晌后摊开手掌。阳光下,他的手心里有一小纸包白色粉末。 ————————— 在嘉禾和江山海的蓄意操控之下,素怜怜坠楼,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上官博彦。 博彦不但良心上备受煎熬,心理上背负沉重的十字架。松岛的报刊杂志也把他写成用情不专,始乱终弃的富家恶霸,一时间舆论哗然。不少怜怜的戏迷票友为她愤愤不平,频频发起浩大的声讨。一时间博彦的声誉降到冰点。 上官厉气得血压暴升,彻底革去他的军职,直接降为普通士兵。现在的他真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素怜怜没有亲人,葬礼是朋友们操持着办的。 出殡这天,许多热爱她的、喜欢她的戏迷朋友都自发地赶来送葬,素宅门前摆满了花圈,站满悲伤的人群。 上官博彦把车停在路边。他的眼眶发红,面容憔悴。注视着人来人往的素宅大门,悲从心生。 午夜梦回,他无数次梦见素怜怜摔在地面上变形的脑袋,扭曲的身体,红色的血漫染整条马路。 死亡不再是遥不可及,它贴着他的皮肤,就像怜怜躺在他的身边,睁大着眼睛看着他。 他自责极了,也愧悔极了。后悔自己的莽撞和贪欲,毁了一个好女孩。 “博彦,”张涛走过来敲了敲车窗,上官博彦抬起头把车窗摇下来。 张涛现在是治丧委员会主席,怜怜的丧礼都是他在安排。 “心意到就行,你别下车了。” “不送她一程,我心里不安。” 张涛为难地说:“今天人这么多,还有许多记者在……你要是下车,许多事情就说不清楚了。” “这是我欠她的。”博彦吸了口气,坚定地打开车门。 他来就想到了。今天无论受到别人怎样的谩骂、侮辱、伤害,都是他应当的惩罚。纵然被千刀万剐也不抵不过一条鲜活的生命。 他拖着沉重地步子从马路一步一步走近灵堂,人群中的骚动越来越鼓噪,大家唧唧隆隆开始议论。 胆大不要命的记者不怕死地凑上前来拍照,一边后退一边抛出许多尖锐的问题。 “上官先生,请问你和素老板是什么关系?” “你觉得她的死是自杀还是谋杀?” “她的死和你有关系吗?她是不是逼婚未遂——” “请问,你是不是始乱终弃啊?” “抱歉、抱歉。死者为大。上官先生今天是来吊唁死者的,不接受采访。”张涛把所有媒体记者挡在灵堂外面,让博彦得以抽身进去。 庄严肃穆的灵堂,素怜怜放大的遗像悬挂中央。正巧笑兮兮望着他,灵堂里摆满白色的鲜花,是她喜爱的白栀子。 张涛捏了三根香递给博彦。 他接了香,未语,眼泪已开始坠下。 “怜怜,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举着香,面对遗像,不停道歉。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错误能够挽回该多好。 都是他的错,两个好女孩都被他毁了。 他哭了一刻钟那么久,是真心的悲伤和忏悔。 “博彦,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他朝张涛点点头,苦笑着问:“小阳,找到了吗?” 张涛眉头深锁,半晌摇摇头,“知道你在里面,外面的人已经越聚越多。我们快挡不住了,你快从后门离开。” “不。我是从前门进来,就从前门离开。” “博彦!” “我是犯了错,但我不是懦夫。” 博彦表情坚决,一踏出灵堂。蜂拥而上的人群即刻把他围得水泄不通。 “上官先生,可不可以说说此刻你的心情?” “你看见素老板的遗容了吗?” “上官先生——” “你去死吧!” 突然汹涌的人群中发出一声尖叫。记者被激动的人海淹没,更多的人挤到他面前叫嚣着、辱骂着。 “臭男人!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还有脸来,你会遭报应的!” “诅咒你出门被车撞死!” “去死!” 激愤的骂声越来越离谱,人群里不知谁先投掷出一个臭鸡蛋。然后,接着无数的石块和拳头向他袭来。 有人叫喊着,“打死他!打死他!” 更多人跟着喊:“打死、打死……” 96 宜室 有人叫喊着,“打死他!打死他!” 更多人跟着喊:“打死、打死……” 混乱的人潮涌成一团。卡Kа酷Ku尐裞網<a href="http://www.biquge." target="_blank">www.biquge.</a> 处在浪涌中心的博彦一声不吭,低着头默默忍受。 他的头发被人揪掉,额头破了,胸口被闷击…… 警察来了,他们用警棍驱散激怒的人群,把倒在地上的伤者送到医院。 这是一次蓄谋的恶意群体事件,上官博彦断了五根肋骨,外伤无数。 逆子不孝,但也容不得外人伤害! 上官厉震怒,要求警察局彻查到底。他的儿子只能他来罚、他来教,什么时候轮到不想干的外人伤他! 博彦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地说:“父亲,不要追究任何人,所有的错都是由我引起,就由我结束。” 比起失去生命来说,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所有的痛里,成长的痛最刻骨。 躺在病床上,一夜之间,他从一个男孩变成男人。才终于明白担当是什么,责任是什么,爱情是什么,家庭是什么。 曾经多少次他对上官厉的教训阳奉阴违,多少次他把阿霓的渴求丢在脑后,多少次他让欲望冲昏头脑。 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如果当初他能克制住自己的欲望,懂得放弃,今天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他的反省深之又深,挫折没有打垮他,反而让他拨开迷雾更加坚毅。 “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面对上官厉的提问,已经脱胎换骨的上官博彦没有迟疑一秒,即使他仍躺在病床上。 “父亲,我要从头再来。” “何为从头再来?” “请你把我放到军队最前线,最辛苦的地方,我要从一个士兵重新开始。” 军队永远是磨练人的大熔炉。 这是他的责任和事业。 “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一定要找到小阳,带他回家,抚育他长大。” 这是他对素怜怜最后能做的最大补偿。 上官厉伸手搭在博彦的肩膀上,重重的叹了口气,“情关难过,你能闯过去就是不错。” “父亲,在去部队之前,我想先去一趟上海。我要把阿霓带回松岛。” 他的家庭和爱情。三句话囊括未来。 看着他的伤上官厉心痛,听了他的话后又很欣慰。 孩子们都长大了,像小鸟硬了翅膀。 面对生活的难题,博彦比他想象的更勇敢。 这个孩子,一直是他的骄傲。 ——————————— 江山海的话在嘉禾心中翻起滔天巨浪。江山海看穿他心里的肮脏、愤怒和害怕。 他爱惠阿霓,爱到可以献出生命。卡Kа酷Ku尐裞網可以像愚公移山一样慢慢把上官博彦从她心里搬走。他什么都可以为阿霓去做,唯独忍不了,她再回博彦身边。 “阿霓,你有没有想过离婚?” “离婚?”阿霓从埋首的电影画报中抬头,惊诧无比地看着嘉禾。渐渐的,他的表情蕴含起一丝恼怒,好像生气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她把电影画报合上,双手不由地摸向她的小腹。她是恨博彦,怪他、也怨他、想亲手杀了他。可是她从没有说过要离婚!因为离婚,就是断绝他们之间所有关系,不仅是和博彦,还和上官家和他所有的家人。 “嘉禾,我和博彦的婚姻不是因爱情而结合。是两个家庭的结盟。我一个人做不得主,需要回去和哥哥、外公商量。” “你也舍不得孩子,是吗?” 阿霓一愣,觉得也可以这样解释,“你知道的。这个孩子是我盼望许久的种子。我不想他还没生下来,就要面对支离破碎的家庭。” “阿霓,我不喜欢你这样。这样地优柔寡断。” 惠阿霓笑着说道:“嘉禾,我也不喜欢你这样,咄咄逼人,让我喘不过气来。” 两人相视而笑,惠阿霓转换话题道:“我想去女汇大学看望宜室。她还不知我在上海哩!她看见我一定吓一大跳。哈哈。” 如今回想起来,去岁时候,宜画和博彦闹别扭。可能当时她就知道素怜怜的存在。难为这两个小女孩为她打抱不平。 “你就不怕她们把你的行踪告诉松岛。” 阿霓笑道:“别傻了。你以为宜室不说,他们查不到吗?迟早会晓得的事。而且,我有点想念宜室。” 嘉禾点头,叹道:“好吧。我来安排。” “还有,你去平京劝服宜鸢的事,怎么样了?” “别提了。卡Kа酷Ku尐裞網”想起宜鸢,嘉禾就直摇头,“宜鸢是铁了心要离婚,谁说都没用。” “这么严重啊?”阿霓叹息,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当时能悬崖勒马,宜鸢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都是——上官厉!”嘉禾的拳头重重砸在桌子上,桌上的水杯弹了一下。水花差点荡出来。“都是他逼我妈妈,逼她不得不同意!” “嘉禾,家翁毕竟是你的父亲。” “他不是!”嘉禾看着她,眼睛红红的说道:“我是肖容心的儿子,我只有母,没有父。” 听他这么说,阿霓心里酸溜溜的。家翁待她不错,视如己出,乃是一个慈祥的长辈。但是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他对肖容心、对嘉禾、对殷蝶香都是有亏欠的。 一个滥情的男人,他的所作所为不但伤害妻子,更加伤害孩子。 惠阿霓动情地伸手揽住他的头,轻拍着他柔软的发丝,说道:“嘉禾,别伤心了。你还有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 嘉禾的效率很快,阿霓相见宜室,他第二天就安排好了。 去见宜室的路上,嘉禾小声地在阿霓耳边说道:“待会见了宜室,你可不要吃惊。” 阿霓惊讶地笑道:“该吃惊的人是她吧,为什么会是我?” 福特小车在林荫道上飞驰,不一会儿,停在一幢半旧半新的公寓楼房前面停住。 “我们不是去大学看宜室吗?应该是去学校啊!为什么来到这里?” 嘉禾打开车门,笑着说:“你要是想见宜室,那么来这里就是没有错。” “你为什么这么说?”阿霓扶着他的手走下车来。 “等会你就知道了。”嘉禾没有解释,而是率先走上台阶,按响门铃。 “请问你们找谁?”房门打开一条小缝。 嘉禾对着门缝里里看门人,轻声讲道:“我找王太太。” “请稍等。”门缝马上又被关上了,一会儿后,小楼里走出一位穿过膝服装的女士。只见她体态轻盈,婀娜多姿,眼角眉梢都是少妇的风情。她打开门,看见他们后。尖叫一声,顿时满脸通红。 “宜室,这是怎么回事?”阿霓拨开挡在面前的嘉禾,着急地问道:“你、你和王焕之是不是——” 宜室羞得满脸通红,倚靠着门扉,头要低到地上。阿霓满脸怒容,气得发抖。 “好了,好了。我们进去说吧。”嘉禾招呼一声,把阿霓往里面推去。“站在外面,招人看笑话啊。” 阿霓被推着走进去,跟着宜室穿过阴暗的楼道。坐着吱吱呀呀的电梯来到三楼。 “进来吧。”宜室掏出钥匙,打开公寓的房门。 阿霓走进去一看。呵,不用狡辩,两人果然是同居了。 公寓就是按着时下小夫妻最喜欢的装修风格布置的,而且处处都能看出这是宜室的喜好。台灯是她钟爱的欧洲复古风格,桌上铺着蕾丝的红色碎花桌布,墙上贴着温馨的糖果色。走进来一看,就感受到女主人对她的家充满热爱和巧思。墙角的位置放着女士梳妆台,门口的衣帽架上有男士的西装。桌上还有未抽完的雪茄和烟灰缸。 “大嫂,喝茶。” “我不喝!”阿霓坐在椅子上,生气地侧过身,不喝宜室递过来的茶杯。 宜室急得都快哭了,紧紧咬着唇瓣,求救地看着一旁的嘉禾。 嘉禾轻咳两声,说道:“你们两妯娌好久没见,好好谈谈。我去外面走一走。”他一个大男人,夹在里面确实尴尬,也妨碍她们谈话。 嘉禾一走,阿霓就发难,道:“宜室,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是不是和王焕之——” 宜室“扑通”跪在地上,双手搭在阿霓的膝盖上,哭道:“大嫂,我是和焕之住在一起了……你不要怪焕之,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而且我们是真心相爱。” 看着宜室哭得梨花带雨,阿霓又气又急。“宜室,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如果你们想在一起,禀告父母一句,把婚结了就成!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和他住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顺。传出去,对你,对你往后的声誉都有影响!” 宜室单纯,想的只是感情。阿霓老练,想得深远。宜室和王焕之是未婚夫妻,但也还是未婚夫妻。这世上结了婚的夫妻还能离婚,何况是还没有结婚的未婚夫妻,变数太多。 “我马上写信回去给家姑,让她——” 一听阿霓要写信给殷蝶香,宜室整个人都慌了,边哭边哀求道:“大嫂,求求你。千万不要告诉母亲和父亲。我没脸……” “你也晓得没有脸!”阿霓戳着她白洁的额头,低声说道:“我只问你,你们这样住在一起。万一怀孕了怎么办?” 宜室脸一红,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道:“我有喝药……” “你、你、你——”阿霓气得作势要在她脑袋上敲两下,“上官宜室,你是不是念书、念书,把脑子念傻了!吃药?你知不知道,是药三分毒,这种药对身体伤害很大的!” 听到阿霓骂人,宜室又哭了起来。 嘉禾在外面绕了一圈回来,料想她们应该谈得差不多。生米煮成熟饭,阿霓再生气也应该有限。 他没想到,一进门,阿霓还是余怒未消,脸色难看。宜室两只眼睛红红,不停擦着眼泪。看见他进来,宜室小声地说道:“嘉禾哥哥,你帮我劝劝大嫂,好不好?” “怎么呢?” 宜室哭着说道:“大嫂,要写信回去告诉母亲……”说到这里,宜室双手捂着脸,大哭起来,“如果被母亲知道,我简直没脸见人!” 97 越来越陌生的嘉禾 宜室哭着说道:“大嫂,要写信回去告诉母亲……”说到这里,宜室双手捂着脸,大哭起来,“如果被母亲知道,我简直没脸见人!” “你还知道自己没脸见人!你——” “好了、好了!”嘉禾忙把大发脾气的阿霓拉到一边,小声说道:“你这是干什么?宜室虽是你的小姑子,你有教导的责任。卡Kа酷Ku尐裞網但她现在好歹也是一个成年人,还是一个大学生。她在做什么,难道她不知道?她和王焕之情投意合,两个年轻人确实也是情之所至。他们能在一起而不在一起,那不是没有人道吗?而且我觉得王焕之挺靠得住,等宜室完成学业,他们一定就会结婚!阿霓,别把事情闹开了。这里隔着松岛十万八千里,你不说,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 惠阿霓狠狠地瞪着嘉禾,“嘉禾,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宜室和王焕之的事?” 嘉禾连连摆手,心虚地笑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你这个鬼——” 见瞒不过,嘉禾只能用笑来掩饰,频频向宜室使眼色。 宜室聪明地搂着阿霓的肩膀,使劲撒娇道:“大嫂,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求求你,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阿霓摸着宜室柔滑的小手,叹道:“宜室,不是我这个做大嫂的不通情理。实在是因为你这么做,就是给自己的未来埋下一颗定时炸弹。”如果一切没有变数,当然皆大欢喜。可是,宜室的学业还有两年才完成,谁又能保证这两年一点变化都没有? 宜室和王焕之的事情乃是木已成舟,阿霓再生气也没办法。宜室又这样哀哀地苦求她不要告诉家人,她也不忍家姑知道后会气坏身体。 中午时分,王焕之回来。看见乍然出现在他家里的惠阿霓,有些惊讶又不是很惊讶。 王焕之从松岛大学毕业之后,没有留在松岛,而是随着宜室一同来到上海。现在就在嘉禾身边帮忙。所以,他和宜室的事情,嘉禾从头到尾,一清二楚。 阿霓狠狠地批了王焕之一顿,责怪他不懂事。如果真爱宜室,就应当事事为她着想,从她出发。怎能因为自己的私欲而破坏宜室的清白。 王焕之事儿虽做得不漂亮,认错的态度却很诚恳。他不停地向阿霓道歉,并表示愿意去松岛向长辈们认错。而且只要长辈们同意,他就马上和宜室结婚。 阿霓看他态度如此真诚,语气如此谦逊,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好似自己是小人之心,故意棒打鸳鸯。 再看王焕之一表人材,相貌堂堂,像极了电影画报上的奶油小生。宜室站在他身后,一脸焦急,爱郎、护郎之心甚切。 惠阿霓心想:现在已经是这样,如果家姑和家翁知道。大不了就是敦促宜室中断学业,赶紧回去结婚。将来,他们结了婚也不会感激她。只怕反而会责怪她多管闲事。她又何必把关系搞僵? “罢了、罢了!”阿霓叹道:“你们两人都是大学生,读书比哦我多,做人的道理也不要我来教。该怎么做,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听阿霓这么说,宜室喜上眉梢,立马接口说道:“谢谢大嫂!” 阿霓横这不争气的小姑子一眼,点着她的额头,骂道:“你还真是女生外向!” 王焕之马上也笑着说:“谢谢大嫂宽宏!” “你可慢着!”阿霓把手一挥,止住王焕之的话头,正色说道:“王焕之,我是宜室的大嫂。卡Kа酷Ku尐裞網在这里就是她的半个家长。你做出这样的事情,如果博彦在这里的话,一定会打断你的腿!你要待宜室真心的好,这件事便可作罢。如果你敢负她,我第一个不饶过你!” 阿霓毫不知觉地吐出博彦的名字,惊得嘉禾心脏一跳,她自己却一点知觉都没有。 “大嫂,放心。我一定会对宜室好的,一辈子对她好。如果我负她,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听到王焕之的毒咒,阿霓微微点了点头,“我这个人是信神佛的。你不要忘了你说过的话。如果你负了宜室,不仅上官家,我想,就是你父亲都不会放过你。” “是、是——”王焕之心虚地低头,望着自己脚上发亮的皮鞋干笑。 “来了这么久,肚子也饿了吧?我去做饭!”说完,宜室就站起来,像只灵巧的小鹿一样跳入厨房。 阿霓看得目瞪口呆。 上官宜室在家里,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如今还会下厨做饭?王焕之像看出阿霓的怀疑,笑着说道:“大嫂,你就放心吧。卡Kа酷Ku尐裞網宜室很能干的!” 王焕之的话没错,宜室确实相当能干。短短的时间,所做的几个菜,色香味俱全,味道还不错。 “宜室,你这是跟谁学的啊?”阿霓用筷子挑起一枚粉果,这粉果皮用番薯粉揉和,馅儿是虾仁火腿胡萝卜。吃在嘴里香软酥松,滋味绵长。这可不是北方常见的食物。阿霓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可是广东名菜。 宜室呵呵笑着,说道:“没和谁学,就是自己喜欢吃,慢慢地学着做,也就无师自通了。” 阿霓不动声色,咬了口粉果,嘴角微微一笑。她发现这次来见宜室,收获不少。小女孩长大了,在她面前开始藏着掖着自己的心事了。 饭桌上,王焕之和嘉禾的话三句不离股票、橡皮和兰格志公司。 “……你的消息可靠吗?”嘉禾喝了口墨鱼汤,问道。 “放心,消息来源非常可靠。”王焕之说道:“我这个同学的父亲在渣打银行内部做高参。听他说,爆涨的兰格志股票已经引起平京方面的注意,工商部长袁克放已经来到上海,准备对兰格志橡皮公司进行调查。” “袁克放”三个字一过阿霓的耳朵,她就抬起头来看着嘉禾,“你们说的是不是平京袁家?” “是,”嘉禾点点头,舀了一勺酱爆樱桃放到阿霓的碗里,解释道:“王焕之所说的袁克放是袁克栋的弟弟。” 阿霓恍然大悟,笑着说道:“难怪名字这么耳熟,原来,都是亲戚。” 王焕之笑着说:“你们家这个亲戚可不是好说话的亲戚!袁总长是出了名的难伺候。” “你们又没有做违法的事,怕他做什么?” “对,对。”嘉禾笑着夹一块凉拌腐衣放在她的碗里,“我是正经正当的商人,怕他做什么?” 吃过饭之后,嘉禾和王焕之借着抽烟的机会在露天的阳台上继续刚刚被阿霓打断的话题。 “嘉禾哥,你看袁总长那儿,我们该怎么办?”兰格志橡皮公司是空壳公司可经不得查,一查就露马脚。他们这两年来布下的局,眼前着到收割的时候,现在蹦出个程咬金。换在谁身上,谁都不会甘心。 “嘉禾哥——” 嘉禾的眉头一动,手上的雪茄差一点掉到地上。 “焕之,去……去找几个人,手脚麻溜的……” “你的意思是——”王焕之的眉头一动,对他话里的意思其实已经心领神会。 嘉禾压低声音,几乎用耳语的声音,说道:“这件事一定要办得好,绝不能被人发现。你去找几个日本人来做这件事,往后就算抓到他们,和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 王焕之点点头,沉沉着脸,没有说一句话。 男人在阳台上抽烟,女人们则在厨房,围着锅碗瓢盆说话。 洗碗、收拾厨房的当然还是宜室。阿霓什么都不会做,只能站在旁边陪她说话。 阿霓悠闲地端着茶杯,说道:“宜室,既然我不把你和王焕之的事情告诉家翁和家姑,那么你也不可以把我的行踪告诉你大哥和父母!” “大嫂,你真不准备松岛吗?”阿霓和博彦的事情,宜画早写信来告诉宜室。 阿霓抿了口热茶,反问道:“宜室,你现在也等于是做了别人的妻子。我问你,如果今日是王焕之做出这样的事情,你会原谅他吗?” 宜室在水槽下的玉指停顿一下,摇摇头,说道:“大嫂,同为女人,我当然明白你的痛苦。你是好强的人,又有好强的本事。巾帼不让须眉。如果是一个人,自然能四海为家,可你现在怀着身孕,孤孤零零一个人。我不想你痛苦,更不想过了半年,你一个人在医院生孩子!” 惠阿霓手一抖,她倒是没想过这个。 宜室把洗好的碗放在碗柜中垒好,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看着惠阿霓,说道:“大嫂,你知道吗?素怜怜跳楼死了,孩子也不见了!我哥现在腹背受敌,去参加素怜怜葬礼的时候,被她的戏迷打断了五根肋骨……大嫂,我哥真心地知道错了。你就回去吧。博彦哥哥现在很需要你。” 惠阿霓心抖抖的,手里的茶杯都快拿不稳。她转身把茶杯放在流离台上,背对着宜室,啐道:“我为什么要回去?我现在在上海不知多逍遥自在!他现在受的一切都是他活该!五根肋骨对一条人命,实在是太轻!” “大嫂!” 98 她不快乐 她是真的快活吗? 这个问题,惠阿霓自己也不敢问自己。在她身边的所有人每天都会关心地问她身体好不好,感觉怎么样,今天想做些什么。但大家都在回避问她是不是真的快不快乐,他们共同地对事实选择视而不见。 她每天安排自己许多事情,每一天不重复的新鲜事,逛街、看电影、游公园、交朋友,参加新朋友的聚会。 但她快乐吗? 她是真的忘了博彦吗? 怎能忘记? 只有她了解,自己的内心是怎么样疯狂地思念。 她忍住、忍住、再忍住。用生活去把思念填满。不去想他们共度过的日日夜夜、不去想初见时他的鲁莽和傻气、他待人的真诚、对弟妹们的友爱、他的善良…… 半梦半醒的深夜,鸟鸣啾啾的清晨,忽然的一闪而过的念头里,都让她以为他还在身边。好像肖容心去世的时候,他一直陪着生病的她,握着她的手,不停地说,阿霓,不要怕,不要怕,他都在。 离开的时候她想的都是他的可恶,恨不得走得越远越好,从此,永不相见。 真到了上海,她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在这里,她不缺任何东西,唯独缺了自己的心。 才离开多久,她就开始想念松岛的一切,思念家里的每一个人。不声不响的离开,大伙一定在责怪她无情吧。 不知道大家好不好,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为她的离去担心着急。 开始的时候阿霓还在担心,如果博彦追到上海,她该怎么办?而现在,她的这种担心真是多余。伤筋动骨一百天,他断了五根肋骨,恐怕是要在床上好好歇息三个月。 索性他不来更好,她就在上海安安静静的过下去。一个人生孩子,一个人带,一辈子不理他。 这当然是负气的话。 她是离家出走的任性媳妇,丈夫不来接,没脸自己跑回去的。 —————————— 松岛 “咳、咳、咳——” “你这还没好,就起床干什么?”殷蝶香赶紧放下手里的佛珠,走过去搀扶住博彦的胳膊。 博彦一手扶着黄铜床尾栏杆,一手用力压住自己的右侧胸壁的位置,说道:“我没事。” “怎么没事?你看你,这满头大汗!伤口疼吧?”殷蝶香心疼地擦着他额头上的汗珠。“医生说了,你这必须静养三个月。现在才半个月不到,你爬起来干什么?” “妈妈,你看我,挺好的。能绕着,房间,走两圈,都没有,问题。我想去,上海。” “你还说你没问题!你看你说话都喘气不上。还去什么上海?” “不行,我必须,去。”一会儿的功夫,博彦汗流浃背,不得已慢慢地靠着床滑坐下去。 惠阿霓不在他的身边,他就是养病也养得不安心。心里总是挂记着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在上海吃得好不好、住得好不好、身体好吗、有没有人照顾她?身边虽有个秋冉,但也是没主见的丫头,什么事还得她操心。卡Kа酷Ku尐裞網 殷蝶香长叹一口气,挨着儿子坐下。伸手抚开他额头上一绺一绺被汗水打湿的黑发,露出底下光滑平阔的额头。 “博彦,你先把自己养好再说吧,好不好?阿霓既然去了上海,我想嘉禾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博彦呆呆地坐着,半晌后才低声,问道:“母亲怎么觉得嘉禾会照顾好阿霓,你确定阿霓会去找他吗?” 殷蝶香伸出手把博彦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说道:“但愿是我猜错、看错、想错。” 博彦立即把手从她掌心中抽回,坚决地说道:“母亲,确实你是你想错了。阿霓是我的妻子,嘉禾是我的弟弟。他们的关系仅此而已。” “博彦,有件事情,我想应该是要告诉你了。嘉禾不是你的弟弟,他是你的哥哥。他比你先出生十天。” “母亲,您是开玩笑吧?” “这不是玩笑,是我的自私。”殷蝶香摇着头,说道:“当初在郊山的女人就是肖容心,你父亲为了她……” 说到这里,殷蝶香也要说不下去了,“我恨了肖容心一辈子。她虽不是因我而死,可每当我站在佛堂。就好像听见大慈大悲的观音对我说,看着身边人受苦,看着他们堕到地狱也不伸手,天天吃斋念佛有什么用呢?博彦,我对不起肖容心,对不起嘉禾,也对不起宜鸢。我们今天拥有的一切,本来都是属于他们的……” “这件事情,嘉禾知道吗?” 殷蝶香点点头,哭道:“他应该是知道。那孩子,自从肖容心死后,看我的眼神都是满满的恨。卡Kа酷Ku尐裞網我知道,他恨我,恨我们所有人。” “不,他爱着阿霓。” “是的。”殷蝶香哭泣着说道,“所以他才会更恨我们。” “母亲,你别哭!”博彦笨拙地用手擦出殷蝶香脸上的眼泪,安慰他道:“在一个家族里,不能用年纪来评定价值。父亲的江山事业,应当交给有能力的人。如果父亲觉得有嘉禾有能力,他要交给嘉禾我绝没有意见。哪怕将来云澈长大了,他要交给云澈,也是可以的。但是阿霓,我永远不会交给他!我相信,即使事情重来一次,阿霓还是我的妻子!我和阿霓的姻缘是三生石上早就刻好的!” 听到殷蝶香的话后,博彦要去上海的心越发强烈和迫切。他要去把阿霓带回来。 殷蝶香虽也担心他的伤,但架不住他的执着,只能放他远去。临行前,该交代的,该准备的。交代了一次又一次,准备了一次又一次。 “母亲,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把阿霓带回来的。”博彦自信地说道。 云澈咬着一支棒棒糖,依偎在殷蝶香身边,童言童语地说道:“博彦哥哥,你还要把秋冉和嘉禾哥哥也带回来。我好久都没见到我的嘉禾哥哥了!” “好。”博彦拍了拍幼弟的头,笑着说道:“我把他们都带回来是可以。不过,你要乖乖听话。不要再吃那么多糖!” “嗯。”云澈大力地点头,把嘴里的糖赶快吐出来,“只要大嫂和嘉禾哥哥回来,我以后就再也不吃糖了。” “男子汉大丈夫可要说到做到!” “好!博彦哥哥也要说到做到。” 殷蝶香笑笑着摸了摸云澈的头,说道:“快走吧,不然赶不上船了。” “好。” “博彦——” “还有什么事,母亲?”博彦刚欲转身,又被殷切蝶香叫回来。 殷蝶香抚摸着博彦的胳膊,叹息着,轻轻说道:“如果……你看见嘉禾,就告诉他,我们都很想念他。” “好。”博彦点头,紧紧和殷蝶香的手握了一下。他会阿霓带回来的,也会把嘉禾带回来。 ————————— 上海 最近上海不太平,平京来的工商总长在租界被歹人用流弹暗算,差一点就命丧黄泉。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每一天的报纸都在轮番报道。一时间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 阿霓看见报纸上的消息,心里“咯噔”一下。她是不该怀疑什么,但事情这么凑巧,也太奇怪。其中真的一点猫腻都没有,和嘉禾,和兰格志橡皮公司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不愿意这样怀疑嘉禾,但是她敏锐的大脑又让她不能不去思考。 市面上兰格志橡皮股票炙手可热,谈起它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像发了疯一样。倾家荡产,倾囊而入的不在少数。 阿霓看见这些人每天来往穿梭于凡尔登花园,他们都是来像肖先生打听在哪可以买到兰格志股票,或者是不是他手中还有兰格志的股票将要出售,他们愿意出高价、再高价。 住在凡尔登公园里的肖劲锋是踌躇志满的,每日和他打交道的人。非富即贵,不是政府高官就是买办、财阀。他和这些人谈笑风生,指点“江山”。 他的江山是什么? 不是跨骏马,持长枪,纵横万里。是坐在办公室,叼着高级雪茄,谈笑间灰飞烟灭。 肖劲锋喜欢这种感觉,太喜欢。但看着所有人向他露出痴迷的笑,像狗一样在他裤腿下乞讨。他内心的欲望膨胀到极点,看不清别人,也快认不清自己。 天空中飘着点点细雨,带来飒飒凉意。刚刚送走一位求买兰格志股票的宁波富豪。嘉禾若感倦意,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休息。 “咳——”江山海扣了扣茶碗,故意弄出很大的声音。 “上官博彦来上海了。” 江山海又说了一遍,“你见不见他?” 嘉禾终于从神游里抽回思绪,说道:“见!为什么不见?辜负阿霓的人又不是我。” 江山海啄饮一口滚烫的茶,低头说道:“万一……”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万一,所有的万一都是事先准备不足。” “是的。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万一。”江山海嘴角上扬弯成一个弧度,他喜欢这样自信绝对又淡漠冷酷的肖劲锋,觉得这样才像个男人。 “看来你都安排好了。” “是的。” “你准备什么时候见他?上官博彦在租界都找了三天?估计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99 狭路 “你准备什么时候见他?上官博彦在租界都找了三天?估计很快就会找上门来。卡Kа酷Ku尐裞網” 嘉禾的眼光淡得不能再淡,上官博彦已经到了上海三天。按情理他们早该见面,可他一直回避拒绝见面。 他不想博彦把阿霓带走,哪怕让他们见一面,他都不愿意。 “你还是快点见他,上官博彦不是傻瓜。” “好啊,见就见啊。”嘉禾苍白如雪的脸上,带着一缕冰冷尖刻的笑意,“让他来!我不会怕他的。” 让所有要发生的一切都来。枪林弹雨也好,血雨腥风也好,让它来,统统都来。 现在他是有钱有势的肖劲锋,不是什么都要看我脸色的上官嘉禾! 出了松岛,外面的世界终究有些让博彦不自在。 哪怕他的身份依旧是上官家的长子,父亲给予他的光环还笼罩在他身上。但他还是会感到一种不自在。 他看了看手上的rolex金表,相传安康洋行第一次进口劳力士时只进了两块。一块在他手上,另一块卖给了当年光绪帝师孙家鼐的曾孙孙曜东,550块的银元买块表,一辆美国进口的福特轿车也不过才700。 博彦当然不知道金表的故事,阿霓给他,他就带着。 看着表他就想到阿霓,他在心里默叹,阿霓,回到上海,你就像鱼回到了大海吧,自由快乐,找都找不到。 他却不怎么喜欢上海,作为远东最大的不夜城,它太繁忙。 在这座城里,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待一个消息,等待一个回音,等待一扇关闭的门。连见自己的弟弟也是漫长的等待。 嘉禾约他见面的地方是上海人常说的“法国总会”,又叫做“法国俱乐部”。卡Kа酷Ku尐裞網顾名思义是侨居上海的法国人建立的一处休闲场所。 黄楼红瓦,拱形门窗,气宇轩昂的罗马式廊柱,以及点缀于花园中的亭台和花圃,无不弥漫着特有的法国宫廷建筑气韵,十分典雅。内设有法式和英式的弹子房、餐厅、酒吧间、击剑室、舞厅、女宾室和更衣室、室外还有网球场和一个精致的滚木球场。 中国人是不许进入这栋宫廷般的建筑的,一开始博彦还以为嘉禾约错了地方。直到他听见嘉禾用流利的法语和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交流时,才明白一点点。 嘉禾是故意让他知道,在上海,谁是主人。 在这顶级的法国俱乐部里,博彦明显感觉到,嘉禾和他之间像隔了一层看不见,又能摸得着的东西。他像极了一个投靠阔人的乡下佬、穷亲戚。 “大哥,喝酒还是喝咖啡?” 博彦轻声咳道:“我还是喝茶吧。” “好。” 中国的普洱泡上,可怎么喝也不是那个味道。 博彦的时间不多,也不打算和他在外国人的地盘叙旧话家常,单刀直入的问:“阿霓来上海了,你见过她吗?” “没有啊,她什么时候来上海的?”嘉禾笑着回答,面容真诚。 博彦不准备和他解释,有点不相信地看着他,问道:“阿霓真的没有来找你?” “没有。”嘉禾回答得斩钉截铁。 博彦的目光在嘉禾的脸上搜寻,看出他在说谎,可拿不出证据,“如果阿霓来找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住在麦格饭店605。” “好。”嘉禾点点头,表示明白。 接下来,两兄弟各怀着心事,皮笑肉不笑的沉默着。卡Kа酷Ku尐裞網 实在应该再说点什么。 “嘉禾,听说你一直在买进兰格志橡皮股票,是不是有这回事?” “是的。”嘉禾笑笑,“大哥,你也对股票有兴趣吗?不过这支股票你现在买不到了。它有市无价。要买只能去黑市。” “不,我对股票不感兴趣。”博彦顿了一会,说道:“我来上海就听说工商总长被暗算的事。他好像是专门从平京过来调查兰格志股票的。你不觉得这很有点蹊跷吗?” “有什么蹊跷,”嘉禾非常平静地说道:“第一,他是树大招风。第二,现在市面上这么乱,想要趁火打劫的亡命之徒也不在少数。这应该就是一桩意外。”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意外。” “天底下也没有那么多事实。”他低头饮了一口咖啡,看着博彦,淡淡地说道:“在我们家,嫡也能为庶,长也能为幼。这一点点的小意外,你又有什么好奇怪?” 博彦被激得心头火气直冒,他一番好心提醒,结果被怼得哑口无言。他将心头的火气忍了又忍,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嘉禾,我知道你有许多不满。但是,今天我不是来和你谈论家事。因为父母还在,所以轮不到我来说什么。但是,兰格志公司的事,我觉得可以和你谈一谈。这个世界没有完美无缺的人,也没有完美无缺的公司。兰格志公司的破绽就是太完美。” “呵呵……”嘉禾发出一阵干笑声,银勺子搅动着杯里的咖啡,“大哥,真会开玩笑。放心好了,我用人格担保,兰格志绝对没有问题。” “但愿是我的错觉吧。”博彦拍了拍衣袖,作势起身告别,“我知道,是你向父亲推荐的兰格志公司,我也希望它没问题。科袁总长遇袭击的事,我不能不多想……” “大哥,你刚说完美无缺是它的破绽,现在它露出破绽,你怎么又怕了呢?正所谓无奸不商,做买卖不是办慈善,总有点不合法不符合规矩的地方。卡Kа酷Ku尐裞網工商部查的东西、查的人车载斗量,袁总长得罪的人海了去,不见得就是格兰志找他麻烦。” 博彦眨了眨眼睛,手指不由摸上手腕上冰冷的怀表。这还是他认识的上官嘉禾吗?原来嫉恶如仇,眼睛中容不得沙子的嘉禾也被得…… 他不知再说什么好,最后,只能像过去一样伸出手拍了拍嘉禾的肩膀,“嘉禾,我不是怀疑你。父亲信任你,我也信任你。无论走到哪里,你都是上官家的一员。希望你时刻记得不要辜负父亲的期望就好。” 嘉禾目送博彦步出庭院,弯腰钻进门外的小车。 他回过头来嫌恶地看着肩膀,刚刚这里被博彦触碰过。 “自己一身泥,还装圣人教训我。”他当即把西装脱下来扔在垃圾桶。 父亲的期望? 他冷冷地想:上官厉何曾对他有过任何期望?他这个不是儿子的儿子,一出生就被他嫌弃和厌恶。身上背负的是罪孽和枷锁。 何为父,何为子? 至少应该是你怜我为子,我敬你为父,如果父不把子当子,他又何必把父当父? ————————— 上官博彦回到车上,胸口像闷着一把火一样。猛地把车门一甩,吓得张得胜伸过头来,问道:“博彦少爷,我们现在去哪?回酒店吗?” 博彦的汗毛都竖起来,鼻翼煽动。他看出嘉禾的躲闪,也看出他明明知道阿霓的下落,就是不告诉他。 “该死!”他捏成拳头,狠狠砸向车座。“我让你派人跟着嘉禾的事情怎么样了?知道他住所了吗?” 张得胜摇头道:“嘉禾少爷的车有几辆,司机也顶厉害。好像知道我们在跟踪他一样。总是跟到半路就跟丢了。因为怕被发现,我们也不敢跟得太紧。” 博彦摩擦着手里的腕表渐渐泛起热来,“跟也跟不到的话,也就没必要跟了。现在不单单是找阿霓,我还要查兰格志公司,这个公司肯定大有问题!” “少爷,猛虎难斗地头蛇。这里是上海,不是松岛。而且还是在租界,我们该怎么查啊?想查,别人也不让我们查啊!” 博彦眉头紧锁,他揉着发涨的眉心,“不让查,也得查……” “是。”张得胜一踩油门,车子一溜烟跑到林荫道上飞驰出去。 嘉禾的小车在街面上兜了好几个圈,发现没有人跟踪后才开到凡尔登花园。车刚行到家门口的小径上,梧桐绿叶还滴滴坠着水珠。嘉禾还未下车,江山海就急匆匆地走过来。一脸怒容地用手里的文明棍敲打着车窗户,“你,快上楼去看看你那个宝贝!” “什么宝贝?”嘉禾一头雾水。 “惠阿霓!”江山海生气地说道,额头上的青筋根根鼓起。“她现在在你的书房,查看兰格志公司的资料。我不让她进,她还把我赶出来!你看——”江山海伸出胳膊,上面有一道一道的血痕,“她那个丫头弄的!” 嘉禾微微一笑,说道:“一定是你多有冒犯,秋冉才护主心切。” “你还帮着她?”江山海越发是气得吹胡子瞪眼。 嘉禾越过他,径直往楼上走去。他的书房大门紧闭着,秋冉尽心尽职地搬来条椅子,堵在门口。看见嘉禾上来,她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嘉禾少爷,你回来了?”再看,跟在嘉禾身后,怒气冲冲的江山海,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小声嘀咕道:“嘉禾少爷,我不是故意抓他的。是他推小姐,我怕小姐受伤,才——” “秋冉,你不用解释,我都知道。”嘉禾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现在我回来了,你把椅子挪开,好吗?” “好。”秋冉赶紧把门口的大木椅子挪开,樱桃小嘴翘得高高,对着江山海没有好脸色。江山海气得冷哼一声,转头就走了。 嘉禾抬手轻敲了敲门,“阿霓,是我。可以进来吗?” 书房里幽幽地传来娇柔的女声,“进来吧。” 上官嘉禾推门进去,此时的惠阿霓正呆坐在书桌后的高椅子上。她托着腮,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书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文件、资料和纸张。 嘉禾掀了掀眼皮,笑着走过去,“请问你,找了这么长时间,有没有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惠阿霓从失神中反应过来,杏子般的大眼睛,生气地瞪了他一眼。说道:“没有。” 他不追问她,也不批评她,抡起袖子开始收拾桌上杂乱的资料。兰格志公司是他精心布置的一张网,千千万万的大鱼、虾米都在其中。天衣无缝的安排,谁都不能发现真相。有时候,谎言说多了,连他自己也迷惑。世界上可能真的有一家兰格志橡皮公司,和他宣传的一样那么好。 桌上散乱的资料被重新归整好,上官嘉禾背对着惠阿霓将文件夹放到书柜中去,“阿霓,如果你想知道什么,尽管来问我。你现在怀着孩子,如果江山海把你推倒了可怎么办?他腿不方便,难免手脚没轻没重。” “嘉禾。” “什么事?”上官嘉禾转过脸来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阿霓盯着他的脸,想从这张熟悉的脸孔上找到一点线索。她的直觉像狗一样灵敏,兰格志橡皮公司肯定有问题。但问题在哪呢?她翻遍书房中所有关于兰格志公司的文件和资料都找不到答案。如此一想,答案只有一个。嘉禾肯定是被兰格志公司欺骗。 “阿霓,你怎么呢?”嘉禾走过去,捧起她的脸。和她的目光相对。 他的目光依旧如此纯真,像林间的小溪清澈透明。 100 他的温柔 他的目光依旧如此纯真,像林间的小溪清澈透明。卡Kа酷Ku尐裞網 惠阿霓的手抚上他的掌,低低地说道:“嘉禾,我是有点为你担心。从小我妈妈就告诉我,如果有人指给你看的那条路上都是奶与蜜的话,那么那条路上同样也布满陷阱。这个世界山更没有稳赚不赔的生意,也没有只升不跌的股票。兰格志公司绝对有问题。你不要大意……” 嘉禾轻轻笑了,弯下腰在她的额头落下一吻,“傻瓜。不要为我担心,如果有受害者,那也绝不会是我。” 阿霓的脸红透了,猛然推开他,用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嚷嚷道:“嘉禾,你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你不懂吗?”上官嘉禾深吸口气,不顾她的反抗,捧着她的脸,不停地落下数个轻吻,“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阿霓的心跳到嘴里,双颊红艳似火。 诚然,这么多年,他对她的感情,她一直心知肚明。可如今日这般开诚布公地宣泄出来,还是第一次。 “嘉禾,你不可以这样!”阿霓心慌气短地一把推开他,她跌坐在椅子上,心乱如麻。 “你有思……晴……”她支支吾吾地说道。 “你知道,思晴是父亲送给我的礼物。我和思晴订婚,完全是被逼无奈。我不爱她,一点都不!” “思晴值得你爱!” “是我不值得她爱!”他拿过她的手,紧贴在自己跳动的胸壁上,“她也说过,我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你!我这样的人,又怎么值得她去爱?” “你、你怎么知道!”阿霓吓得差点跳起来。卡Kа酷Ku尐裞網 “不仅我知道,博彦也知道。” “啊?博彦也——”极富主见的阿霓头一次感到六神无主。她站起来,想要离开。结果被嘉禾压着肩膀坐回椅子上。“阿霓……”他倾过身体,双手搭在椅子上,像大山一样笼罩下来。他的脸近在咫尺,他的唇就在鼻前。 “阿霓,只要你说,你不喜欢我,对我没有一点感情,我也认了……” 阿霓无处可逃,慌乱地看着他的脸越凑越近。身体硬得像一张弓一样僵硬。 她说不出口,对他没有任何感情。她如果不喜欢嘉禾,又怎么会对他和思晴的订婚难以释怀!她对他有一点点动心,又有许多难以割舍的感情。 眼看他的吻就要落在她的唇上,煞风景的秋冉正好推开门闯了进来。 “小姐,黄夫人来了——啊——对不起,对不起——”小丫头尖叫一声,退了出去。 阿霓喘着气把嘉禾推开了些,站起来整整衣裳和头发跑了出去。 她走出房门,秋冉正站在门外等她,嘴角上扬。 “你笑什么?”阿霓走过去,拧秋冉的腮帮子。 “小姐、小姐,我没笑什么?”秋冉笑嘻嘻地搂着她的胳膊,“我是为小姐高兴。” 阿霓脸色绯红地问:“小丫头片子,你高兴什么?” “高兴我的小姐,终于苦尽甘来!” 阿霓横了她一眼,自己忍不住轻笑出来。卡Kа酷Ku尐裞網 —————————— 兰格志公司的事情好像暂时告一段落。 嘉禾在阿霓面前谈论股票、橡皮的次数明显减少,有来往的商贾巨富亲自上门,他也尽量请到会客室或是书房详谈。 避讳是避讳了,阿霓对兰格志股票的疑虑并没有消失。 她总觉得这个东西有古怪。此时,她担心的人是嘉禾,而不知道上官厉已经差不多把全副的身家都投入到兰格志股票里。 惠阿霓粗粗算过,嘉禾大不了就是把投进去的钱全亏了吧。上官厉给的加上自己赚的钱,虽然不少,但也还不至于倾家荡产。如果上海实在混不下去,还可以回松岛,再重新开始。 想到这里,阿霓也豁然了。嘉禾不愿多谈,她也没必要逼他。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所走道路的权力。大不了,赔钱当学费。 他有退路,就行。 人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前有狼,后有虎,进退两难。 惠阿霓是如此相信嘉禾,她一点都不知道他瞒着她在做什么。他撒了一个弥天的大谎话,把所有人都诓在里面,连挚爱也是。 和博彦见面的事,嘉禾更加是守口如瓶。 他担忧没有素怜怜,阿霓和博彦之间仅有的阻碍也消失,他会留不住阿霓。能和阿霓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使他感到莫大的幸福。越幸福越害怕,患得患失间,他甚至千方百计阻止阿霓去看望宜室。私心里,他希望能永远切断阿霓和上官家的联系。 可是人是有社会性的,每一个都需要和人进行交往。阿霓又是特别喜欢交朋友的人。她疏朗大气,钱多人美。官家太太们、商人夫人们都喜欢和她结交。 阿霓也觉得自己在上海很快活,她每天生活轻松惬意,没有烦恼。不用伺候公婆、照顾小姑、小叔,应付一切生活琐碎。和过去相比,现在的生活就是天堂。 渣打银行约翰逊行长的小夫人常常邀请阿霓去她的公寓做客。这位小夫人能说会道,是一位出名的小能人。小夫人姓黄,又喜欢黄色,终日打扮得珠光宝气。最迷各种各样的新鲜玩意。市面上只要有任何时髦的东西,她的家里立马就会有。 今天,她做东道,邀请嘉禾和阿霓一起来品蟹。 黄夫人的私厨是法国人,做出来的蟹和国内的风味大有不同。厨师是先把蟹蒸好,剔出膏肉,放在蟹盖,再铺上一层厚厚的芝士。然后放入烤箱烤熟了吃。这样做出来的蟹,不仅保留了蟹的原味,又免除了自己剥蟹。最得女士钟情,每次来都要大快朵颐。 阿霓也喜欢芝士的浓郁香醇,只是为着自己身孕,不敢多吃寒凉的虾蟹。 嘉禾看她爱吃有不敢多吃的样子,笑着在她耳边说道:“今年不行,到了明年,请这位大厨来我们家里,让你天天吃个饱。” 阿霓笑起来,红霞满面。在座的太太们都笑起来,黄夫人笑得最厉害,“肖先生和肖夫人还真是恩爱啊!” “是的。”嘉禾笑着拉过阿霓放在桌面上的素指。阿霓心中一荡,说不出什么滋味。笑容渐渐变得敏感而僵硬。 她和嘉禾的关系越来越迷离,在上海嘉禾不是嘉禾,是肖劲锋。所有人都亲切地称呼他为“肖先生”。没有人关心他的过去,也不在乎他的过去。他们看见嘉禾对阿霓温柔体贴就误认为他们是一对夫妻。 许多事情不需要解释,也无法解释。阿霓感觉自己像身陷在一个漩涡,被巨大的力量拉扯着旋转进去。 许多时候,她又会情不自禁沦陷在嘉禾的温柔之中。他那么爱她,全身心的爱。叫她怎能不感动?不沦陷?不丢盔弃甲投入他的怀抱? 如果能闭着眼睛和嘉禾走下去,也是可以的。 嘉禾对她的感情毋庸置疑,和他在上海隐姓埋名。大不了走到国外去,谁又能管得了了? 但是,嘉禾或许忘了自己的身份,可她不能。她记得清清楚楚,肖劲锋是上官嘉禾,蔡思晴是他的未婚妻。而她只是他的大嫂!想到,松岛还有那么多双期许的眼睛,那么多热爱着她的人,她就狠不下这条心。 “这里有些闷,我出去走走。”她找了个借口,顺势把手从嘉禾的掌心中抽出来。 她走到餐厅外,迫切地呼吸着新鲜空气。阿霓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又傻又蠢的坏事,她为什么要来上海呢?明知道在这里会遇到嘉禾。她是傻吗?明知道他们关系已经夹缠不清。还要来把水搅得更浑! 她捂着脸,不停在心里咒骂自己。 蠢、笨、傻、愚不可及…… “肖太太、肖太太——” “啊?”阿霓如梦初醒,呆了好几秒才后知后觉,黄夫人叫的“肖太太”是自己。 黄夫人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看上去脸色很不好。要不要请医生过来看一看?” “不、不。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黄夫人微笑地看着她,十分关怀地说道:“那我陪一陪你。” 上官嘉禾现在是上海糖的能人,没有谁不巴望着与他结交。 阿霓对黄夫人的好意心知肚明,两人在宽阔的豪宅中随意地散步。 约翰逊先生是个中国迷,豪宅里摆满搜罗来的许多古董。墙壁上挂着写意的山水画和大福字。两样东西,一动一静,一红一淡,配在一起不伦不类。 阿霓顺着走廊一路看过去,欣赏墙壁上的画作。突然,她的眼睛被一幅逗趣的卡通画吸引了目光。 “这是……”她指着颜色绚丽的卡通画,上面绘制的是卡通化的约翰逊和黄夫人。他们头大身子肖,手拉着手,笑得夸张而欢快。 黄夫人走过来,笑着说道:“肖太太不知道吗?这是上海现在最流行的卡通画。荑一位叫严一赫的月份牌画家首先创作出来的。许多情侣和夫妻都去找画。”说着,黄夫人把画丛墙壁上摘下来,指着自己笑道:“看,和我像吧?” 阿霓点头笑道:“有趣,真是有趣。黄夫人能把她的地址告诉我吗?我也想去凑个热闹。” “当然可以,这有什么难的?” 两人正在谈话间,忽闻楼下一阵喧哗。阿霓侧过身子,看见约翰逊先生丛餐厅里走出来。他站在门口,和一位穿军装的客人正在谈论着什么。他很激动,那位军人也很激动。 阿霓呆呆地看着,感觉心脏已经停止跳动。 上官博彦宛如感受到一股熟悉的视线,他在抬头之间,阿霓猛然转过身去。她的手指抠在木质扶手上,指甲深深陷入木头缝隙中。 101 佳偶天成 上官博彦宛如感受到一股熟悉的视线,他在抬头之间,阿霓猛然转过身去。卡Kа酷Ku尐裞網她的手指抠在木质扶手上,指甲深深陷入木头缝隙中。 阿霓心跳如雷,呼吸急促,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难道博彦是来找她的吗? “黄夫人,你……认识楼下的军人吗?”阿霓脸色越发苍白。乱哄哄的脑子首先想到的是博彦的身体,宜室说他断了五根肋骨,为什么现在会到上海来,康复了吗?可是,他的脸色为什么那么不好? 黄夫人探头看去,笑着说道:“他啊?一个从北方来的军长。人有点傻的。别人对兰格志股票趋之若鹜,他却不依不饶地找约翰逊,说这家公司有问题。不能让银行贷款。你说可笑不可笑?肖夫人,你没事吧?” 黄夫人伸手扶住阿霓摇摇欲坠的身体,咋咋唬唬地叫道:“肖太太,你的脸色越发不好了,手还这么凉!我还是——” “不……我没事……”阿霓的白手指颤抖地压住太阳穴的位置。她转过身,偷偷去看,楼下的门厅处已经没有博彦的影子。 他走了吗?她失望地想。 一个人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把她本平静的心搅得一池春水。 她木然地挪动身体,双腿不由自主地往楼下走去。匆匆的脚步越走越快,宛如要去追赶什么,又要去追寻什么。 “哎呀,肖太太,你这是要去哪啊?” 阿霓快速地奔下楼,耳朵里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 “阿霓——” 她撞到一个温暖的怀抱,失声尖叫出来。 “博彦!” 原来她是如此想念,想得麻木,连疼痛都感受不到。卡Kа酷Ku尐裞網 博彦,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嘉禾紧紧地抱着阿霓,把流泪的她禁锢在自己的怀抱。 门外的小车发出轰鸣的响声,小车走了,也带走她的爱…… 时间静静的,像钟摆静止。她就像站在一间空荡荡的房间,所有的一切都是寂静无声。直到嘉禾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阿霓,我们回去吧,好吗?” 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来,身体软倒在他的怀里,如失水的花突然萎顿一样。 —————————— 惠阿霓再也无法骗自己了,因为爱上一个人的心情是任何人都骗不了的。 自从和博彦相遇后,虚假的快乐离她而去。她陷入无尽的忧愁中,快乐没有了,欢笑也没有。她不愿出门,不愿上街,不愿和人见面。 她需要安静,安安静静一个人。 入夜后的上海下了一宿的雨,点点滴滴打在玻璃窗上,细雨汇成线条成行成行滑落。 阿霓躺在床上,睡着了又醒来。数着雨点声,神志越来越清醒。 她想,来上海是不是一个错误? 她能欺骗自己一时,不能欺骗自己一世。离开松岛,她却更加确定。自己爱的究竟是谁? 她也许爱着嘉禾,但更爱的人是博彦。 他的身边也许曾经是她想要逃离的地狱,可现在也是她最想归去的地方。 思虑一夜,还是无眠。她索性起床披上外衣,想去花园走走。 刚打开房门,一个裹着毛毯的人仰面咕噜滚了进来。 “嘉禾,你怎么睡在这里?”她问。 惊醒后的嘉禾揉了揉眼睛,“阿霓……” “你是睡在这等我吗?” 阿霓的心酸楚着、难受得要哭。 眼前的男人蓬乱的头发,萎靡着精神,红着双眼。 他什么都不必说,她就已经听到他内心的渴望。这是她熟悉和喜欢的嘉禾,柔软、敏感、脆弱、多虑,轻易就勾起她所有的母性。 嘉禾拖着手里的毛毯,赤着脚,像孩子一样呜咽,“阿霓,不要走。” 他在害怕,害怕她会突然离开。所以,宁可裹着毯子睡在她的房间门口。 “我不走。”她走过去,轻轻用手碰了碰他的乱发,伸手抱了抱他。宛如拥抱受伤的孩子。 感动是有的,喜欢是有的。但她,真的,真的,不那么爱他。 “嘉禾,对不起。” 他像触了电一样弹起来,哆嗦着唇,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抱着她,哭了:“阿霓,不要离开我,不要……” —————————— 阿霓的肚子一天比一天长,贴身的旗袍已经穿不得。她改穿宽大的西洋裙子。娃娃领,桶身裙。各种粉嫩可爱的颜色,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阿霓的人就是嘉禾,他心思细腻,又敏感多思。明明知道阿霓内心深处的渴望,却装作没听到一样。 是他不愿承认阿霓会爱博彦比爱他还深,他只愿承认阿霓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不是舍不得博彦,她是舍不得肚子里的孩子可怜。 他觉得只要自己努力,让阿霓觉得幸福,她就不会离开。可事实并非如此,爱便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和其它人无关,和任何事都无关。 阿霓已经做了决定,世界上她站得最舒服的地方就是在博彦的身旁。博彦也许给了她许多的伤痛和难过,但也给了她许多的快乐。她暂时不会回松岛,但她会要离开上海。 她爱博彦,就是爱他。 哪怕他伤害过她、背叛过她。她的爱也难更改。对于嘉禾,她深深地含着抱歉。 她不忍伤害他,但又是她将她伤得最深。 “小姐,我们去天津的事情要和嘉禾少爷说吗?”秋冉一边整理着行李,一边嘀咕道。 阿霓坐在床上,双手抚摸着膨隆起来的小腹,摇摇头。 “还是晚两天再告诉他吧。”伤心能迟两天,就两天吧。 “小姐,我不懂……”秋冉提着裙子,坐到阿霓的对面。她嘟起的红唇有一尺长,“嘉禾少爷对你多好啊!他又温柔、又体贴,又……” “秋冉,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一步错,步步错。我和他也许注定就是要错过。” “可是,博彦少爷——” “不管博彦做过什么,也是我和博彦之间的事情。秋冉,如果最有权力生气的人是我的话。就请你们把这个权力给我自己做决定。” 话说到这里,秋冉也知再说无益。 “噔噔。” 嘉禾的脸出现在半敞的房门前,他笑着说道:“阿霓,今日天气不错。我带你出门去见一个人。” “嘉禾,你要带我去见谁?”阿霓笑着问。 “去了,你就晓得了。” 阿霓眼波流转,轻声笑道:“好吧。” 也许这几天就是她和嘉禾最后的独处时光。将来,这样的机会是再没有。 她很珍惜,也很感伤。 听闻他们要出门,秋冉兴致高昂地从衣柜中挑选出一条粉紫色长裙,再搭配上白色宽边洋帽和美丽的蝴蝶胸针。 穿上长裙的阿霓很美。阳光下她的脸上洋溢着浅浅的微笑。那是想明白,放下纠结心事后的豁达与从容。 嘉禾看呆了一会,直到佣人喊了几声,“肖先生。”他才如梦初醒。 阿霓向着他走过来,他朝她伸出胳膊。她稍稍有点犹豫。最终还是把柔白的手指大方地搭在他的臂弯里。望着他甜甜的笑着。 挽着爱人的手,感受到她指端的温柔。他好开心,幸福得像要飞起来。 梦境化为了现实,喜极而泣都不为过。 他早想好了今日的行程,他要带阿霓去张园游湖。张园里有宽大的荷花池,沿湖的路面宽广,连马车都能驶入。现在的荷花是今年夏天的最后一波,再不去看,就要等到来年。他想牵着她的手徜徉在荷花池边,一同看水、看鱼、看花…… 他们快要上车了,秋冉又追出来,“小姐,外面阳光大,带副晶墨眼镜吧。” 秋冉把一副黑色茶晶墨镜交给阿霓。秋冉看看阿霓又看看嘉禾,眼睛里有一些不该有的期许。 阿霓接过眼镜,拿在手里把玩着,严肃地说道:“秋冉,以后不许再叫我小姐。” “不叫小姐,那叫什么啊?” “你说呢?” “啊?”秋冉一脸茫然。“小姐,我不知道!” 阿霓把墨镜戴好,伸手敲了秋冉一记暴栗。 临行前一段小插曲,却让嘉禾脸色发白,难掩心底波涛起伏。 —————————— 嘉禾带阿霓去见的人,原来就是在黄夫人家见到的卡通画作者。月份牌画家——严一赫。 她画的月份牌蜚声上海,并且还将西洋的卡通元素融合进来,为真人做画卡通肖像画。这样画出的人物夸张而可爱,特别招年轻人的喜欢。 阿霓也是喜欢新鲜事物的人,果然,她一进严一赫的家。即被她住所的优雅所倾倒。她也住过许多美轮美奂的屋子,金银堆砌的奢华也看过不少。简单易,繁复难,更难的是各种各样鲜艳的颜色糅合在一起还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就难上加难。 俗艳的大块绚丽颜色把握好了,就是浓墨重彩的美丽。 看见阿霓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嘉禾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不少。 他是懂她的,也是爱她的。他的爱,她不会感受不到。 严画师请他们坐好,然后开始提笔作画。严画师不苟言笑,作画速度极快。短短时间就勾画好一幅充满童真意趣的卡通画。勾线上色,一起而成。 阿霓拿过画作一看,乃是两个并立作揖的童男童女。大脑袋细身体,憨态可掬对着大家作揖,画上还写着四个字——佳偶天成! 102 烟消云散 阿霓拿过画作一看,乃是两个并立作揖的童男童女。<a href="http://www.biquge." target="_blank">www.biquge.</a>大脑袋细身体,憨态可掬对着大家作揖,画上还写着四个字——佳偶天成! 阿霓大笑失声,“严小姐,我们可不是夫妻。” 画师脸红透了,抱歉地说道:“对不起,我马上改。” 她飞快地擦去“佳偶天成”,握着笔的手踌躇着不知该写什么。 阿霓在一旁轻轻地说:“就写友谊万岁。” 一直绷着脸的嘉禾,突然说道:“为什么不写地久天长?” 画师吃惊地看着他们,等待他们最后的决定。 阿霓想了想,笑道:“就写友谊地久天长吧。” 从画室出来后,嘉禾就没有笑过。一句话也不说,心情坏透了。他讨厌那幅画,更讨厌上面的字。 什么友谊地久天长,见鬼去吧! 他要的是和阿霓地久天长,但不是友谊! 阿霓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的心在颤抖,无数个原因呼啸而过。 是不是千防万防,最害怕的事还是会要发生? 他最怕的是失去所爱之人,他已经失去了母亲,保护不了宜鸢,带不走云澈。卡Kа酷Ku尐裞網而现在,连阿霓也…… 他心神不宁,即使阿霓现在就站在他的身旁,也觉得还是不安。 今天并非假日,来张园游玩的人并不多。湖里的荷花已经开过几茬,三三两两已经到了最后的尾声。 浅风微阳下,低低的蝉鸣声平添三分野趣。这秋蝉只怕也只能再鸣叫几天光阴。一如她和嘉禾的缘份,短短的一个夏天而已。 他们在湖边的凉亭里休息,阿霓有些累了,靠坐在椅子上,迎面吹来徐徐的微风,没饮酒也像喝醉一样。 嘉禾坐在她的身边,指着湖岸边一栋二层法国风格的建筑,低哑地说道:“他们称那为安垲第,垲是高而干燥之地的意思,而第就是很大的房子,似乎是一个传统的吉祥名。其实实际上安垲第翻译自英文——areadia,它是一个古老的地名,在古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中部山区,它与世隔绝,常常被人文学家描绘成希腊的世外桃源。” 阿霓微微动了动眼,看向他指着的”安垲第”。 “阿霓,让我送你一个安垲第吧。我们去国外,我会把你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 嘉禾像冬天里干燥的木柴,浑身散发着温暖。她只需轻轻动一动手指就可以握住那太阳般的温暖。毫无疑问,他会为她打造一个“安垲第”的世外桃源,雨淋不到,风吹不到,永远被呵护,永远被宠爱。 嘉禾不敢回头看她的表情,怕被拒绝,怕她不肯,怕她说不行。 “嘉禾。”她伸手轻轻抱住他。 他欣喜若狂喊道:“阿霓——” “天色不早了,我们快回去吧。”她笑着拍了拍他的背,“不要再说傻话了。” 从天堂到地狱也不过如此吧! 嘉禾眼看着她从他的怀抱中抽离出来,正了正衣裙,往前方走去。 她、她居然四两拨千斤地抹去他所说的话。 “惠阿霓、惠阿霓!” 阿霓哭了,捂着眼睛,无法回头。甚至连说抱歉都显得自己太过虚伪。 嘉禾绝望了。 他不甘心。 “惠阿霓,为什么我不可以?我爱你那么多,比他爱你一千倍、一万倍!” 她没有回头,任性地加快脚步。 “惠阿霓、惠阿霓!”他愤怒地追上她,扭住她的胳膊,“惠阿霓,你听不到我问你的话吗?难道我的爱你没有感受到,你为什么要装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跳回那个火坑?” 他不要什么友谊万岁,他要地久天长,他要和她在一起! 望着痴情的他,阿霓滴下大颗大颗的眼泪。 她是喜欢他的,虽不是刻骨的爱情。但真的是喜欢,才会放任自己让他靠近。 “嘉禾,你懂不懂,我们就只能停留在朋友的位置……” “我不懂!”他哽咽着大吼,用力地想把她抱入怀里。 她挣扎着拒绝,大声哭道:“因为——你是他弟弟!” 和宜鸢一样,上官是他更改不了的姓氏。他是博彦的弟弟,上官厉的儿子,黄泉落碧都不能改变的事实。 人非草木面对盛情,她并非麻木不仁,她能离开博彦,但她不能背叛上官家对她的情意。 他们把她当作家人深爱,她也深爱着他们。 上官厉、殷蝶香、宜室、宜画、宜维、云澈、萍姨、还有博彦…… “不……阿霓……” 嘉禾哭了,比任何时候都更无助,他怨恨命运的安排太不公平。他想要得到的从来没有得到过,近在眼前,还是咫尺天涯。 他哭着跪了下去,泪水奔涌,抱着她的腰不停重复,“阿霓,我爱你、我爱你……” “我当然知道你爱我,一直知道。”咸咸的眼泪滑在嘴角,她痛苦地别过头,不忍看他伤心欲绝,“嘉禾,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果当初嫁给的人是你,那么是我在说谎!好多时候……我都在想,辗转难眠的想……如果你是长子,来江苑提亲的人是你该多好……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所有的如果全都是注定好的注定。” “阿霓,不是——不是——”他的眼泪洒在她的衣襟上。 这个世界哪里有注定的事情,所有的悲剧都是人为的因果。 母亲的悲剧是错,阿霓的悲剧是错、宜鸢的、他的、都是上官家的错! 他诅咒这个姓氏,诅咒这个人生,要把这颗毒瘤从他的生命切除出去。 “嘉禾,让我走吧。我们真的……是不可以,也不可能……” 她的手指拨弄着他柔软的乌发,眼泪浸入他的发端。 好多不舍,好多难过,他和她的故事终于走到终点。 ———————————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夜,一场秋雨一场寒,过了这几场雨的洗礼,秋天就真的来了。 嘉禾沉默地站在窗台前,望着花园里被风吹得四散的落叶。他的心情也像极了这些落叶,四处飘零,无枝可依。 “你以为这样就能留得住她吗?”江山海的声音从他身后冷冷地传来,“上官博彦要找到这里来,只是时间问题。我看,惠阿霓看你的眼神没有爱情,只有同情。肖劲锋,你省省力气吧。” 嘉禾像聋了一样,看着窗外的雨一言不发。不能责怪他失神,他的心还留在张园的荷花池边。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全忘了,只记得痛苦得像死了一次又一次。 “爱情也好,同情也好。我只要她不走,能在我身边就好。” 江山海发出嘲讽的笑声,“她会留下来?你别痴人说梦!我早说过,她对博彦有感情,他们还有孩子,一家人团圆是必须的。就像你母亲,如果不是为了你和你妹妹,她会忍辱偷生在上官厉身边那么久吗?” “你闭嘴!闭嘴!”嘉禾像被踩痛尾巴的狼,转过身,把书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 他疯狂地把眼睛前能看到的东西全砸碎,全毁掉。 无力的他,站在狼藉中,汗如雨下,脸色苍白。 “看看这个!”江山海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甩到他的脸上,信封上的字迹娟秀美丽。“肖劲锋,睁开眼睛看看,你心爱的人都做了些什么!她写信回松岛,提醒上官厉要注意兰格志股票!我们的整个计划差一点全被她毁了!枉费你还把她当作心肝宝贝!” 嘉禾看都不看,拿起信来直接在手上揉个粉碎。他指着江山海,浑身颤抖,暴怒地吼道:“滚,你给我马上滚出去!” 江山海他打开房门,欲走之前,冷酷地说道:“肖劲锋,记住。如果不采取行动。这将只是一个开始。” “啊——啊——” 房门被关上,江山海听见里面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喊叫。 他在恨,恨透了、恨透了这个世界。 他咬破舌头,把血吐到肚子。在那心里暗暗发誓,必要像那孙悟空翻天入地搅出一片天来。 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 —————————— 一个人决意要走,是没有人能留得住的。同理,如果你想找到一个人,只要肯下功夫。也一定是能够找到的。 上海纵然不是上官家的地盘,上官家在这还是有许多盘根错节的关系在。人海茫茫,想找出一个人不太难,只需多花点钱打点,多耐心等两天。 这趟出来,博彦沉稳许多。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一则家丑不可外扬,二则他认为嘉禾会把阿霓的地址告诉他。没想到,嘉禾直接给他碰一个软钉子后,就避而不见。逼得他没有办法,不得不私下去找关系。好在有钱能使鬼推磨。 博彦很快收到消息,阿霓现在住在凡尔登花园。所谓凡尔丁花园就是原来的德国俱乐部。这栋美轮美奂的公寓属于一个叫肖劲锋的年轻人。 肖劲锋、德国俱乐部、年轻人…… 博彦背着手在房里稍微琢磨琢磨,即猜出中间的联系。 “该死的混账!”他咒骂一句脏话,踢翻了房间里的椅子。拿着纸条上写着的电话号码,直接拨到凡尔登花园。 “……什么狗屁肖劲锋!我要找上官嘉禾,让他来听电话!上官嘉禾,阿霓是不是和你在一起?你这个王八犊子,居然骗我!你等着,我马上过来!我要抽了你的皮!”博彦把电话一挂,大声地叫张得胜马上备车,他要去凡尔登花园。 103 代价 日晓初升,昨夜的雨气还未散尽,水汽和着花香在空气中弥漫。卡Kа酷Ku尐裞網有紫衫、玫瑰和梧桐。喧哗的世界被绿荫隔绝,凡尔登花园独享静谧。 秋冉拿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火上煨着阿霓小姐钟爱的粉藕小米蒸瘦肉。她越来越搞不懂小姐,折腾来折腾去。嘉禾少爷是多好、多优秀的男人。不知什么原因,也和他生分了。 好不容易来到上海现在又要回去,秋冉心里一万个不同意,偏又胳膊扭不过大腿,阻止不了惠阿霓。她坐在小木扎上一下没一下摇着扇子,头慢慢垂到膝盖上,打了个哈欠,有点犯困。 她发誓只咪了一小会,几分钟的时间。醒来的时候,嘉禾就站在她的眼皮前。 “嘉禾少爷,你什么时候来的?”秋冉揉揉眼睛,捡起掉在地上的竹叶蒲扇。 嘉禾笑了笑,把饼干掰碎了洒到煨着的粉藕小米瘦肉里。 “蒸肉饼的时候放点饼干,肉会酥软鲜美许多。”他说。 “你怎么知道这个窍门?”没想到一个少爷也懂烹饪,秋冉对他的又近几分的好,“小姐一定会喜欢。” 嘉禾的眼神骤然沉了一下,他低头把瓦罐的盖子盖好,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火车票。 “秋冉,麻烦你待会一起把车票交给阿霓。” 硬纸的小小车票印着时间和地点,秋冉的心堵得慌,不想接又不能不接。 “以后,就靠你照顾她了。”阿霓要走到他的手再也够不到的地方。 秋冉心里酸酸的,怪不是滋味。“嘉禾少爷,你快莫这么讲。照顾小姐是我份内之职责,不用你讲我也会做好。而且我一直有句话想对你说,就是谢谢你。关于我和清逸的事,谢谢你在小姐面前为我们说话。你的话给改变了我和清逸的命运,给了我莫大的勇气。不管未来怎样,我记得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谁对小姐好,谁对小姐不好。” 嘉禾眼睛里涩涩的,背着手,叹道:“秋冉,我同你家小姐的心是一样的,祝你和清逸幸福。你们一定会有一个好的未来。” “谢谢你。嘉禾少爷,你真是个好人。” 嘉禾的笑容越发勉强,他在心里想:好人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什么都留不住? 瓦罐里冒出白色的雾气,空气中飘散着食物的香味。醇厚的肉香中嘉禾闻到一丝苦涩,他望着吱吱作响的瓦罐,低头说道:“快上去吧,阿霓大概要饿了。” “好。” 秋冉低下头,用手绢包起瓦罐的耳嘴。抬起头来,身后已不见嘉禾的影子。 放点饼干蒸出来的粉藕瘦肉饼果然松软、香甜、美味。 秋冉端到房间,阿霓吃了不少。 她看了看秋冉拿过来的车票,定的是两天的火车。 时间挺赶,吃过饭,阿霓便开始和秋冉一道整理行李。 话说,她出来时只带了一个小小的手提包,在沪住了一个多月,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大堆。几个大皮箱都被塞得满满的。 果真,女人的天性就是买、买、买。 “小姐,别累着了。歇息一下,这些活我来做就好。” “折折衣服有什么关系?医生说,孕妇要适量的活动才健康。”阿霓坐在床上眯着眼睛折着一件白色的婴儿服,这是她为未出生的孩子准备的小衣服。突然她的手了下来,抬起头来瞪着秋冉,说:“你刚才叫我什么?” “错了、错了!是少奶奶,是少奶奶!”秋冉捂着嘴,忙不迭改口。 阿霓莞尔一笑,不和她计较。低着头一边手不停地叠衣服一边嘴里碎碎念起童谣。 “山里有只庙,庙里有只缸,缸里有只碗,碗里有只蛋,蛋里有个小和尚,嗯呀嗯呀要吃绿豆汤……” 她的上海话不标准,秋冉听得好笑,用天津话也跟着念起:“光光喳、光光喳,庙里和尚没头发。你摞砖、我摞瓦,专打和尚秃脑瓜!” “你会死!”阿霓气得笑起来,抡起手臂去捶她,一拉一扯。肚子约莫有点发涨起来。 “少奶奶,没事吧?”秋冉看她表情突然变色,忙丢下手里的活过来问:“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请医生来看看?” 医生最爱大惊小怪,现在归期也已经定了。她不想夜长梦多,又生枝节。 “没事,可能是真累了。你扶我躺躺。” “好。”秋冉把枕头拍松了叠在她身后,服侍她睡下,仍不安心地问:“真不要紧?小……少奶奶,我挺担心的。我们还是请一个大夫来吧。” “再等等看吧,医生也说过,胎儿过了五个月就安稳了,应该没什么事。”从松岛坐船出来的时候,那么凶险都挺过来,不可能现在吃得好、睡得好还出什么问题? “少奶奶?”秋冉怯生生地坐在她的身边,好像有许多的话要问。 “什么事啊?” 秋冉鼓起勇气说道:“既然你看见姑爷,他也在上海。为什么你不请他来见一面,大家索性把问题都谈开了。咱们也可以和姑爷一起回松岛啊。” 阿霓抚摸着肚子,叹道:“不是我不想,这里不是还有嘉禾吗?我总有些不忍心当着他的面和博彦见面。” “少奶奶是怕嘉禾少爷难过?” 阿霓点了点头,“这里是嘉禾的家,不是我的家,也不是博彦的家。我宁可去天津,到了外公家。等他来,我们再好好谈一谈。自己家里,到底说话也放肆些。” 秋冉笑道:“还有虞国公给少奶奶撑腰,对不对?” 阿霓扑哧笑起来,伸手扑打她一下,“小妮子,嘴越来越坏!哎呦——”她手一扬,又扯动腰间肌肉,疼得很。卡Kа酷Ku尐裞網 “小姐!” 阿霓竖起眼睛,道:“你又叫我什么?” “少奶奶,不纠结这个称呼好不好?要请医生不?” “不用了。”阿霓倒在软枕上。 秋冉帮她把被子盖好,“少奶奶,你好像已经原谅姑爷了。是不是?” “秋冉,你把该带的东西收一收,我先睡一会。” “是。” 阿霓没有正面回答秋冉的问题,她的手指撑着自己的下巴。闭着眼睛躺在柔软的长枕上,她想自己,也许很早就原谅博彦了。还要跑出来,只是因为咽不下这口气。 长长的夫妻,漫长的相处,总会遇到一些劫数。博彦的桃花劫,不单是他的劫,也是她的劫。他们能走过去,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白头偕老必是可能。如果走不过去,这段感情就是付诸东流。她摸着圆圆有起伏的肚子,相信自己是有勇气和能力和博彦一起携手跨过这道坎的。 —————————— 嘉禾挂了电话,博彦的咆哮声如雷贯耳。 他静静、呆呆地站着。突然,如梦初醒一样冲了出去。他来到厨房,小灶上的瓦罐不见了。他疯了一样四处寻找,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直落到地上。 老天,他做了什么? 他、他—— “嘉禾少爷,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秋、秋冉!”他情急地抓住端着瓦罐回到厨房的秋冉,问道:“阿霓吃了吗?” “嗯。”秋冉笑着点头,“小姐说今天的嫩藕蒸肉特别香,特别好吃。” “她全吃了?” “全吃了。” 嘉禾脸色苍白,双目空洞,连连后退。不慎撞倒了身后的灶火,翻腾的煤火带着暗红色的火心铺满一地,溅到他的裤腿上,烫出焦洞来。 “嘉禾少爷,小心啊!”秋冉叫道。 他置若罔闻,继续从火烫的煤火上踩过去。 “嘉禾少爷!”秋冉尖叫着去拉他的手,“嘉禾少爷,你怎么呢?发生了什么事?” 他摇摇头,失魂落魄地说道:“秋冉,博彦……马上就要来了。” 上官博彦带着张得胜气冲冲赶到凡尔登花园,在路上他的怒气就积攒不少,再遇上没预约不通报的印度阿三,肺管子都要气爆。 “操你娘蛋,敢挡我们少帅的路!”张得胜掏出手枪,用枪托子直接砸向红脸阿三的眉骨。打得他皮开肉绽,捂着脸哇哇乱叫。 博彦越过阿三,径直往里走去。 越靠近主楼,他越有种强烈的预感,阿霓就在这里,她一直就在这里。 小楼的大门洞开着,仿佛知道有客要来而不设防。 博彦一脚跨入金碧辉煌的大厅,首先跳入他眼睛里的就是高悬在墙壁最显眼的卡通画。 画中人物不就是阿霓和嘉禾嘛?真是莫大的讽刺,上面还写着“友谊地久天长”! 博彦气得鼻孔冒火,眼皮一抬。嘉禾正坐在卡通画下的长沙发上,好像在专程等他来一样。 “大哥,喝茶吗?上好的毛尖——” “嘉禾,够了!”上官博彦指着墙上的卡通画,质问道:“你不是说阿霓没来找你,你不知道她在哪里吗?那是什么——” 嘉禾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卡通画,故意拖长鼻音“喔——”了一声。。 “这不能怪我,大哥。”他装得无奈地摊开手,“是阿霓不肯见你,我也没办法。” “你——”如果他不是自己的弟弟,博彦早一拳打烂他的脸。 嘉禾虽然一直在肖,笑容却假得恶心。他的话里没有一句恶毒的话,但每一句都不让人高兴。他的全身每一个地方,每一处毛孔都散发出强烈的恨。他恨透了上官博彦,恨透了上官厉,恨透了上官家的每一个人。恨不得他们都去死,恨不得他们在地狱永生永世。 因为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再没有机会和心爱的她在一起。 只是因为他是博彦的弟弟。 博彦后悔自己不该轻易相信嘉禾的话,他怨恨自己没有早点想到。阿霓有多信赖嘉禾,曾夸他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现在他才恍然大悟,了然嘉禾对阿霓的爱。是深沉的、压抑,不亚于他,如洪水般澎湃的感情。 “阿霓呢?我要见她!” “她、不、想、见、你!” “上官嘉禾!她在哪,我要马上见她!这是我们夫妻两人的事,和你无关!” “上官博彦,阿霓不想见你!” 博彦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整个人提起来。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激动,嘉禾的回答一声比一声满含讽刺。 “你会为你今天的事付出代价!” “我愿意为阿霓付出任何代价!” 104 可惜…… “你会为你今天的事付出代价!” “我愿意为阿霓付出任何代价!” 博彦快气疯了,既然问不出来。他决定不再理他,放开他的衣领,直接奔向楼梯往二楼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大喊:“阿霓、阿霓、惠阿霓——” “上官博彦,这是私人住宅,你无权乱闯!”上官嘉禾冲了上去,强力扯住他的袖子。 “我警告你放开我!” “应该是你给我滚出去才对!这是上海,是租界!不是松岛,由不得你!来人,通知巡捕,把这私闯民宅的狂徒啦出去!” “上官嘉禾——” 博彦气疯了,对着他的腹部猛击下去。 两兄弟在曲折的楼梯上扭打起来。语言交流失败后接着肢体冲突,多年挤压的不满像火山爆发出来。 房间里休息的阿霓并没有睡着,肚子里孩子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像孙悟空一样在里面翻筋斗。 他动得好频繁,她觉得好累。整个小腹隐隐约约的胀痛,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本来就不舒服,再听见门外的吵嚷声,她更是不能安然。 “少奶奶,你就别起来了。” “不行……”阿霓哆哆嗦嗦爬起来穿衣,她好像听见博彦在叫她的名字。 “啊——”她落在地上的脚,腿软地滑了一下。整个人伏到地上。 “少奶奶!”秋冉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扶起她,担忧无比地看着她。“怎么样啊?” “我……没事。卡Kа酷Ku尐裞網”她不知是在安慰秋冉还是安慰自己。她必须要出去,博彦的脾气暴躁得像火炭,发起疯来,无法收拾。 “少奶奶,我扶起你。” “好。” 秋冉扶着阿霓,刚打开房门。门外的争吵声像巨浪一样拍打过来。 她们巡着声音的方向急匆匆地走过去。 站在楼梯口正对二楼的嘉禾首先看见阿霓,和博彦纠缠的他,故意松松手上的力气,整个人瞬间往后倒去。直接从楼梯上摔到地面。 “啊……”他躺在地板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嘉禾——”阿霓两步化成一步,匆匆下楼。 “阿霓!”朝思暮想的人,近在眼前。博彦上前,重重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在自己身边。她的发丝在他眼前晃动,发间的清香陌生而又熟悉,“阿霓,我们回家去。” 阿霓看着地板上的嘉禾,焦急地说道:“不行。我要去看看嘉禾。” “阿霓!” “博彦,你快放开我!我要去看看嘉禾,他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他咎由自取!”博彦愤怒地说道。阿霓根本不了解嘉禾做了什么,却一味地袒护。他现在只想马上带阿霓离开,“你马上跟我回松岛去!”他用力拉起她的手往门口走去。 “不……不……博彦……” 阿霓被他拉得踉跄,身体摇晃,“博彦!” “姑爷,少奶奶——”跟在身后的秋冉着急地哀求道:“姑爷,少奶奶怀孕了。你不要这么粗鲁!” “滚蛋!” “博彦!” 博彦气得失去理智,用力一拉。阿霓整个人撞到雕花楼梯扶手上,顿时肚子痛极。 “博……博彦……我,我肚子……痛……” “少、少奶奶——”秋冉吓得呆若木鸡,傻傻地看着一股鲜红的液体慢慢染湿阿霓身前的裙子。 “阿霓——”博彦忙抱住她。 “博……博彦……”阿霓脸色煞白,紧紧攀着博彦的手。低头一看,自己雪白的纱裙染成鲜红,滴滴的血像下蜿蜒汇成小溪。顿时,她感到头脑眩晕,晕厥过去。 “少奶奶!”秋冉大叫,慌张的手足无措。 “傻愣着干嘛!去叫医生啊!”博彦冲她大叫,自己也满是害怕、担忧和后悔。对着昏迷的阿霓喃喃的说:“阿霓,没事的,没事的……” 秋冉捂着嘴哭泣着跑去打电话。 嘉禾从地上爬起来,冲着上官博彦怒骂道:“你看你把阿霓害成什么样子!” “滚!”怒急攻心的博彦抱着阿霓要往外走。 “该滚的是你!”不知嘉禾哪里那么大的力量,一把抢过博彦怀里的阿霓,把她抱了过去,“你永远都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渣,想到的都是自己,不懂什么是真的对阿霓是好!和你在一起,她只会变得越来越可怜、越来越卑微、越来越不幸福!要是你还对她有一丝丝歉意,就应该远远的离开她,永远不见她。” ———————— 阿霓晕血,平生第一回看见身体涌出那么多红色的液体。卡Kа酷Ku尐裞網她想该不会是要流血至死吧,又惊又惧之下呼吸堵住,骤然失去意识。 若能失去意识还是幸福的,很快,她在一阵阵疼痛中醒来。 好痛,不正常的痛,她强烈预感,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孩子、孩子…… 阿霓茫然打量房间里来来往往的人,好多陌生的女人,穿白大褂,金头发的洋人。 她们围在她的身边,用不流利的中文说:“……吸气……吸气……用力……孩子快出来了……” 为什么要用力? 你们不是医生吗? “秋……秋……” “小姐,我在这……” 秋冉嘤嘤哭泣着握紧阿霓的手,匍匐在床侧哭泣。她不用再说什么,阿霓从她的哭声中已经明白将要发生的事。 她偏过头不看秋冉,痛苦地咬住唇,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润湿在枕头。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有多渴望孩子的来临,她在神明前求了又求,盼了又盼。在她以为永远不会有孩子的时候,孩子突然地降临。 “小姐,小姐。你哭出来吧……伤心不要忍着……” 不! 阿霓不想被人听见自己的悲伤,颤抖地用枕头盖住脸,把哭声压抑起来。 “唔……唔……” “小姐、小姐……” 阿霓压抑的悲伤声在房间悠悠回荡,像一根根细纱割裂博彦的心。 孩子不仅是阿霓的,也是他盼望已久的孩子。 仁济医院的专家也很纳闷,怎么会发生这样不幸的事? “孕妇今天有没有吃什么特别的食物或药物吗?” “没有。”嘉禾回答得果断。他看了面色灰暗的博彦一眼,指着楼梯柱子的凸起说:“不过今天她情绪很激动,肚子还被这个撞了一下。” 医生抬起眼打量嘉禾所指之处,喃喃叹息,“受到外界的暴力也是有可能引起早产。可惜了,可惜了……” 风,没有一丝风。 阿霓痛苦透了,倔强的孩子折磨了她一夜。 秋冉出去了又进来,进来又出去。 来来往往的人,终于安静下来。 她浑浑噩噩,身体先是发热接着是发冷。手指碰到小腹,忍不住又流下眼泪,迷迷糊糊中不停嘟囔碎语。 “小姐,你说什么?” 秋冉凑近她的唇畔,努力听她说些什么。 “博……博……” 她想见博彦,只想见他,在这个时刻,除了他的安慰和拥抱,她不要任何人靠近。 这是属于他们的悲伤,全世界只有他能懂她的难过。 “小姐,你等着,我就去请姑爷。” 秋冉哭着跑出去,眼泪汪汪刚在门口就被嘉禾拦住。 “秋冉,阿霓怎么样?”嘉禾问到。 她摇摇头,抽泣着说:“小……小姐糊糊涂涂,喊着博彦少爷的名字。” “你要去找博彦吗?” 秋冉点点头,她虽不喜博彦,甚至有点恨他。因为他阻挠她和清逸、背叛小姐、现在又害了小姐的孩子……真没一处好地方。可小姐喜欢他,病得神智不清,口里念的人还是他。 嘉禾伸手把秋冉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异常严肃地对她说道:“秋冉,你是阿霓最近的人,现在只有你能帮她。你愿意帮她吗?” 秋冉看着嘉禾,不解他话里的意思。 “在松岛,你看到,也知道,博彦对阿霓不好。你还要阿霓回去过那样的生活吗?她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博彦现在是扼杀了孩子,下次,他扼杀的可能就是阿霓的生命。” 秋冉悚然颤抖了一下,想起在松岛时博彦所说的话,做过的事。确实如嘉禾所说一样,无情无义。 小姐步步退让,他步步紧逼,直把小姐逼到无路可退,生命堪忧。 “秋冉,阿霓醒了吗?我要进去看她。”上官博彦从楼梯处走来,他刚刚和医生谈话话。他现在迫切地想要见阿霓。 嘉禾闪开一点,用眼神央求秋冉。 秋冉心里打鼓,一边是自己嘉禾,一边是博彦,中间是阿霓还有清逸。 博彦等不及听秋冉回答,伸手就要去拧门把。 “不、不要进去!”秋冉像踩到尾巴的猫跳了过去,用身体挡在门前,用细弱蚊蝇的声音,说道:“小姐说……不想见你!” 105 阿霓,我们都爱你 “不、不要进去!”秋冉像踩到尾巴的猫跳了过去,用身体挡在门前,用细弱蚊蝇的声音,说道:“小姐说……不想见你!” 博彦惊愕地问:“你说什么?阿霓不可能说这样的话!” 秋冉垂着头,不敢说话。卡Kа酷Ku尐裞網 嘉禾暗暗舒了口气,嘴角浮起难以捉摸的浅笑,他走了过去。用身体挡住博彦质问的眼神,道:“上官博彦,你有什么脸去见阿霓?都是因为你,才让她失去孩子。她见到你要说什么?你是不是想她更难过?” 博彦沉默了,他的手握着冰凉的金属门把,好几次都想不顾一切进去。 理智阻止了他。 他伤害了阿霓,一次又一次,罄竹难书的罪过。 阿霓不想见他,是最正常不过的反应。虽然他很想冲进去抱紧她、照顾她、安慰她。哪怕被她打、被她骂……可那样做真好吗?他一次一次不听她的劝告,违背她的心意做了许多她不喜欢的事。 “秋冉。” “是。” 凝视博彦的目光,秋冉心虚不已,觉得自己犯了大错。她忍不住就要开口说出实话。 “就麻烦你好好照顾阿霓,我会再来。” “好……好。” ———————— 小产后阿霓高烧两天,她时而醒来,时而入睡。 高烧退下一点,她拉着秋冉的手啜泣道:“博彦呢?为什么不来?” 她渴望的人为什么在她最虚弱的时候弃她不顾?他忍心看她在泥浆河里挣扎却不施以援手? 秋冉低头为她换去额头的冷毛巾,小声说:“小姐,你别想那么多,自己的身体要紧。” 阿霓哭得喘气,他不来看她,只可能是不愿来。 他是在责怪她吗? 如果她不擅自离开松岛,如果她在他要她走的时候好好跟他走,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小姐、小姐你别哭了。”秋冉擦拭着她脸上的泪花,心如刀绞。看见阿霓这么伤心,好几次,她都快憋不住要冲出去告诉博彦少爷真相。 可谎言就像撕开的口子,慢慢地越拉越深,更改的勇气也越来越小。 随着时间过去,阿霓的体温慢慢正常,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 她不再念叨“博彦”,也不再追问为什么他不来,甚至不再提起这个名字,仿佛博彦没有来上海,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一样。 沉默,长长无言的沉默。 博彦每天满怀希望来到凡尔登花园,从清晨一直枯等到日落,他祈祷会有奇迹发生,他的诚心会感动阿霓。只要她肯见他,无论她说什么,要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这样的折磨等待,他整整坚持了一个月。秋冉带来的回答,阿霓依旧是不想见他。 上官厉已经来信催促,北方局势险峻,他不可为了儿女情长,无期限待在上海,最后期限就在眼前。他必须要走,因为他不仅是她的丈夫,也是上官家的儿子。 今天,他来做最后一次努力。 “阿霓——让我进来,好吗?”博彦摇晃了一下门把,门从里面反锁,纹丝不动。他苦笑着说:“你真决定永远不见我、不原谅我了吗?” 房间里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 博彦绝望的想:她不仅不想见他,是连话都不想与他说了。 他把额头抵在门上,眼眶里湿漉漉的。 “阿霓,对不起。”他吸了一下鼻子,“我知道,我犯的错太大。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怜怜、对不起孩子。说一万次对不起也无法取得原谅……明知很无耻,我还是……阿霓,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给我们、给爱我们的所有人一个机会。你知不知,我很爱你,非常爱你。” 说到最后,他已泣不成声地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博彦拉了拉门把,门里的人还是没有回应。 他擦了擦眼泪,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阿霓,今晚十点的船。我会在码头等你。你来,我们一起回松岛。你若……不来,我……”他深吸口气,艰难地说道:“无论你做任何决定,我都尊重,你的决定即是我们共同的决定。你若不来,我再不会去打搅你。阿霓,对不起还有——我爱你。” “多么令人感动的表白,浪子回头金不换,听得我这闲人也要哭了。”嘉禾弹了弹手里的雪茄,任由烟灰掉到高级地毯上。 博彦怒瞪了弟弟一眼,瞳孔中要喷出火来。 “嘉禾,你真的变了。” “越变越好,是一件好事。你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与恶龙搏斗过久,自身也变成恶龙。” “你自身要变坏,就不要为找借口。我奉劝你一句,善良不是怯懦,狠毒也不是坚强。希望你好自为之!” 嘉禾激动地跳起来,踢翻身边的花瓶,叫道:“上官博彦,你凭什么教训我!你什么都不如我,就是我的手下败将!” “就凭我是你的哥哥!” “放屁!”嘉禾这次更加愤怒,“我们都知道,你根本不是我哥哥!不是!你就是一个掠夺了我的身份、我的幸福的刽子手!” 博彦望着他,充满王者气息地回敬道:“我就是你哥!你永远也否认不了这个事实!” “上官博彦,你是无用的懦夫,懦夫!” 博彦皱紧眉头,不与他进行这些无谓的争执。是哥哥还是弟弟,其实在他心里这些东西一钱不值。在国外,家庭中也不称呼辈份,父母儿女直呼其名也没见得就不亲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理应超越这些外在的形式。 博彦走了。嘉禾大笑着,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如同完美的交响乐。激荡人心,催人奋进。 他踮起脚来,笑着,旋转着。 “上官博彦,上官博彦。可惜……可惜……你这段对阿霓的表白也只有我听见而已……因为阿霓昨天已经坐火车去天津,她不能赴你今晚的约会了。哈哈,哈哈——” 空荡的房间久久回响他尖利的大笑,他不停地笑,笑到从沙发上滑倒地上,最后躺在地毯上像猫咪发出低鸣。 “阿霓……阿霓……”他蜷缩着身体,把手放在嘴里死死咬着。用自虐般的痛苦来抵御伤痛。 “阿霓,阿霓……” 一想起阿霓,他总想起她离去时忧愁的眼,空洞地看着前方不知在等待着谁。 失去孩子后,她的快乐也失去了。她不会笑,好像也不会开心。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常常抱着孩子的衣物痛哭。当有人在时,她又伪装成正常人一般。 是他打开地狱之门,把心爱的人推了进去。 好多次,阿霓问他,“嘉禾,你为什么眼睛红了?” 他捧着她的手哭得失控,“阿霓,对不起,对不起……你要相信,我是爱你的,爱你的……” 他这么爱她,爱到可以去死。却拿走她最重要的东西。从此往后,他在她面前成了背负十字的罪人。永远地匍匐在她脚边,亲吻她的脚趾也赎不回他的罪。 她叹息着,轻声说:“嘉禾,你总是太善良、太温柔……” 风吹起了窗纱,美丽的太阳花窗帘像波浪在阳光下翻滚。一层一层,掀开来,落下去。 博彦不停回首张望,他好希望阿霓的脸会出现在窗纱后面看着他,或是她会忽然下楼出现在他面前。 但她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选择在他生命中消失,彻底消失。 ——————————— 半年后 佛堂里檀香的味道幽幽飘来,殷蝶香默诵着佛经,心如止水。 经的事越多,人的心越静,也越沉。 “妈,该吃饭了。”新过门的儿媳妇在门口唤她,女孩脸上带着恭敬地笑容。见她没动,又叫了一声:“妈——” “好,就来。”殷蝶香从捻着佛珠从蒲团上站起来,说道:“阿霓,过来扶我一把。” 张莲芳一愣,答个“好”,。走了过去,伸手搀扶起家姑。 “阿——”顺着年轻的手臂望上去,殷蝶香方会意自己的错误,“原来是莲芳啊。” “妈,是我。” “人老了,记性越来越差。” “没事。”张莲芳体贴地扶着殷蝶香站起来,“我知道,妈妈是想大嫂。不仅是妈,就是父亲、清炫、云澈、宜室、宜画……大家都想大嫂回来。” “是啊。”这个家没有阿霓,就像少了一点什么。 “老爷回来了没?” 张莲芳摇头,这个月松岛和奉州在边界上摩擦不断。双方的紧张气氛大大升级,家里的男人们都在军部没有回来。 “我今天不饿,你们先吃吧。” 张莲芳鼓了鼓嘴想要劝解几句,她嘴笨,面对婆婆又怯生。低头木木答个“是”便退了出去。 殷蝶香看着张莲芳的背影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没有对比就没有优劣。清炫的媳妇不是不好,张莲芳也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的女孩。对清炫好,也很孝顺,为人处事挑不出大错。可远远不如阿霓的灵活,圆润。阿霓是能紧紧把人团结在她身边的人。即使走了这么久,大家还是时常把她挂在嘴边。 “嘿,这可真好看。宜画姐姐,你就取下来给我看看嘛!” “好看吧?这可是大嫂给我的!你可别碰坏了!”宜画骄傲地从脖子上取下项链。那是一串黄澄澄的鸡油黄蜜蜡,底下的吊坠足有鸡蛋那么大,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宜维把玩油润的蜜蜡,喜爱不已,嘟着嘴娇嗔:“我也要去天津看大嫂!为什么你和宜室姐姐可以去?我就不能去!我也要去!” 宜室走过来敲她的脑袋,问:“你是想看大嫂,还是想她的好东西。” 宜维吐了吐舌头,当然是两者都有啰。 “宜维,我和宜画去天津是刚巧学校放假。而且你看,大嫂不也买了这么多礼物送给你吗?” 宜维仍翘着嘴,她就是喜欢宜画的项链。 “要是大嫂在就好了。那时候,我们多好玩,要什么有什么。松岛没有,大嫂就托人去上海、天津买回来。家里总是热热闹闹,欢歌笑语的。不像现在,博彦哥哥……” 张莲芳还未走入客厅,就听见小姑们围在一起,叽叽咋咋像百灵鸟一样说个不停。 宜室看见她进来,率先止住话头,笑嘻嘻地说:“二嫂,你来了。妈呢?” “妈妈说她不饿,让我们先吃。” 宜室点点头,笑着走过来拉她的手:“二嫂,这里有份礼物。是大嫂托我们带回来送给你的。” “我也有?”张莲芳惊讶的说。 她嫁过来半年多,从未见过这位人人心里想的,嘴里念的大嫂。清炫只告诉她,大嫂身体不好,一直在天津疗养。 是身体不好,还是和大哥感情不好? 明眼人不用猜都知道。 106 可怜的云澈 是身体不好,还是和大哥感情不好? 明眼人不用猜都知道。 惠阿霓送给张莲芳的也是项链,珍贵的波罗的海蓝色琥珀。 晶莹剔透的蓝色琥珀里包裹着一颗水胆,比蓝宝石还要美丽。 可见,这位大嫂可真阔气,出手之大方难以置信。 看见张莲芳的项链,宜维彻底沮丧了。红着眼眶坐在沙发上,哭道:“大嫂明知道我最喜欢琥珀,为什么送给你们的就那么好,送给我的就是一个无事牌……” 宜室、宜画听了妹妹的抱怨,大笑着走过去搂她肩膀。 “跟你开玩笑的啦!大嫂,怎么会忘了你钟爱什么?看,这是什么——”说着,宜画从身后突然拿出一串项链掉到宜维眼睛前。 宜维眼睛一亮,立即转忧为喜,笑着说道:“啊——我找好久都找不到的老蜜蜡!” “对啊!”三姐妹又说又笑。 张莲芳不仅感慨,有钱真好。即使人不在这里,隔三差五送送小姑们宝石,给家翁和家姑奉上参茸海味,一样博得大伙的喜爱。 女孩们笑笑闹闹,仆人过来禀告,少爷们回来了。听见清炫回来,张莲芳忙放下首饰迎了出去。新婚燕尔,她和清炫的感情一日千里,恩爱得不得了。 “你们在吵什么?花园里都听见你们的笑声。”清炫脱下军装交给妻子,笑着询问妹妹们。他和清逸都是爱和妹妹们厮混的人。 宜维举起手里的老蜜蜡,大叫道:“宜室和宜画姐姐去天津看大嫂。大嫂带了好多礼物给我们,你也有!” “看把你美的。卡Kа酷Ku尐裞網”清炫琢磨了一下,恍然道:“大嫂是不是给云澈带了玩具手枪啊?” “你怎么知道?”宜室问,“我刚拿给云澈的。” 清炫笑道:“那就难怪!刚刚我和大哥在门口下车,云澈就举着手枪过来,橡皮子弹还打到大哥的额头。” “大哥没事吧?”宜室紧张地说:“我一直嘱咐云澈不许对着人射,伤到眼睛可不得了。这些下人们怎么不看住他?” 清炫笑着说:“我看大哥倒没什么事,云澈就倒霉了。现在大哥把他提到书房教训去了。” 姑娘们一听,相视吐了吐舌头。赶紧把礼物收好,规规矩矩坐到餐桌边。 餐桌上已经摆了佛跳墙、水煮牛肉、橙汁藕丁、红烧狮子头、葱烧海参……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菜在等待中慢慢变凉,博彦不到,也没人敢动筷子。 云澈是跟着阿霓长大的,阿霓管得松,他从小顽皮惯了。阿霓一走,博彦当起教育之任。从紧到松易,从松到紧难,云澈小朋友这一年可吃足了小苦头。 大家晓得云澈是阿霓的宝,也不好多劝博彦。 可怜云澈做了替罪羊,三天两头被大哥狠骂一顿。野得狠了,还要武力教训一下。 小孩子童言无忌,委屈难受了。哼哼唧唧闹着要去找大嫂,不然,就是要嘉禾哥哥。反正,不要博彦哥哥。 这些话更惹得博彦大怒,管他管得更紧。 大家听见书房传来云澈隐隐约约的哭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不敢去。 “要是大嫂在这里就好了,她说的话,大哥总会听两句。卡Kа酷Ku尐裞網”宜维愁眉苦脸,因为她也常常被大哥训斥。 “唉……”宜画附和着宜维的话道:“大嫂要是在这里,大哥根本不会管云澈的事,大哥不会管又瞎管。你看,大嫂走后,云澈都快变了一个人。以前多可爱聪明的小孩,被大哥压制得都快没自己的个性了。” “难道只有云澈吗?”宜维指着在座的人说:“我们大家也都变了好吗?我真是怕了大哥,他现在比父亲要严格,那眼神一扫过来,我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大嫂再不回家,往后该怎么熬下去!宜室姐姐,你去天津没有做大嫂的工作吗?为什么不把她一起带回来?” 面对妹妹的抱怨,宜室也是一肚子苦水,“你以为我不想大嫂回来吗?我去就是想劝她,可大嫂根本不接我的茬,我和宜画只要一提到大哥,她就岔开话去。实在逼不过了,就说大人的事,小孩莫管。有什么事要你大哥来同我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能去找大哥,让他去天津吗?我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大哥和大嫂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宜室的话让在座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当初阿霓走得太突然,如果她是为了素怜怜的事。可素怜怜都化为了土,时间也过了这么久,再大的气性也该消了啊。 搞不懂为什么她就是不回松岛? 他们做弟妹的也尽了很多努力,半年前,清炫结婚前夕,大嫂曾带着秋冉回来过,特意送来厚礼恭贺清炫新婚大喜。 赶巧了,那天博彦不在松岛。清炫为了截住她,特意封停了火车站,一直等到博彦赶来…… 想起那天的事,清炫直皱着眉头,他是一番好意,结果差点没被大哥骂死,“大哥大嫂的事情,我们就别管了。我觉得有时候我们会越帮越忙。我想,大嫂的事,大哥心里有分寸的。你们看,这一年,大哥不脱胎换骨像变了另一个人。” 大家再一次集体沉默。卡Kа酷Ku尐裞網 博彦在一年前重新回到部队,他彻底脱去身上公子哥的傲慢做派,全副身心全投入进去。从普通士兵脚踏实地一步一步重新做起,从班长、排长、连长、营长……他现在已经又是二旅旅长,可与一年前的他完全不同。 他已经是刚强、威猛、内敛、像铁一般的钢铁战士。 清炫无比认真的说:“我坚信,大哥和大嫂一定会好起来的。” “嗯。” 宜室、宜画、宜维相视着点头。她们都期待着那一天早早到来。 “你在说什么,上官清炫!” 平地惊雷的声音,吓得刚才还意气风发的清炫表情急转直下。 “大、大哥,没什么。我们在说笑话……” “你如果把编笑话的精力多发到军队的建设上来,一定会很不错。” “是。” 博彦气势如虹,餐桌上的气氛陡然转了方向。 宜室左看右看,忍不住问:“大哥,云澈呢?” “不听话,罚他今晚不许吃饭。” 大家面面相觑,不敢开言。 博彦坐到餐桌边,气势恢弘地拿起筷子,道:“开饭。” ————————————— “慢慢吃,别噎着了。” 云澈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残留的糕饼糖渣,吃得太猛,果然真噎到了。他用力拍了拍胸脯,想把喉咙里的干干的糕饼拍下去。 “你看——”博彦瞪弟弟一眼,脸上怒容满面,手却忙拿过水杯递给他。 云澈咕噜咕噜大喝几口,把糕饼润湿了方觉得好些。他这下学乖了,吃一口糕饼,咽一口水。 书房桌上凌乱地铺了几张宣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对不起”、“我错了”、“再也不犯”。 博彦摸了摸幼弟的黑发,云澈扭了扭头躲开。 虽然博彦端了糕饼给他吃,他心里还是很不服气的。又恨又怕,一句声都不言,低头乖乖吃饼。 “云澈,在里面吗?”宜室端着托盘,压低嗓子在书房外喊道。推门看见屋里的博彦,尴尬得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呵呵笑两声,转身欲走。却被博彦叫住:“跑什么?难道我是鬼会吃了你吗?进来吧,宜室,我有话问你。” “大哥——”宜室娇嗔道,端着盘子走了进来,“我是怕云澈饿坏肚子,母亲心痛,所以让厨房做了碗面条。” 面条可比干巴巴的糕饼好吃多了,云澈欢欢喜喜拿过去,发现里面还有鸡蛋和青菜就更开心了。 “坐吧。”博彦点了根烟,手指了指书桌对面的高椅子。“你去天津了?” 宜室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自己问起来。点点头,大方承认。“对趁着放假,就绕路去看了看大嫂。” 博彦起身走到窗前,猛吸了两口烟。他背对着宜室,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痛灼的表情。 “哥,大嫂瘦了好多,比半年前更瘦了……” 他的手猛然一抖,接着默默又吸两口。 “虞国公好吗?”博彦突然转换话题,让宜室有点气馁。 “虞国公身体不错。我和宜画在那还遇到嘉禾哥哥,他也是去看望大嫂的。大哥,我们都希望你和大嫂能重归于好。” 博彦看着窗外花园飞舞的蜂蝶,心里阵阵发苦。宜室不知道上海发生的事,更不知道嘉禾是不会劝解阿霓回来的。 他的沉默让人着急,宜室走前两步,带着恳求的语气说:“大哥,你就去天津嘛,把大嫂接回来啊!” 阿霓是不会回来的,他去与不去,都改变不了结局。 上海码头他不眠不休等过她三天,过了一趟一趟的船,想要的人就是没来。 “宜室,你这次去天津,阿霓可有曾提到我,回程时可有什么东西带给我?” 宜室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不得不摇头。 “你看,这就是她的回答。”博彦转身把烟摁灭在桌上水晶烟灰缸里,“每个人都是有自尊的,即使为了爱,也不能没底线的弯腰屈膝去挽留。不管如何,我尊重她的决定。” 大哥的话是什么意思? 宜室瞪大眼睛,问:“大哥!你和大嫂不会想离婚吧?” 博彦抬头望着妹妹苦笑一下,离不离婚不是他能决定的。如果离婚能让她开心,也许……他没有理由不放手。 所以,他宁可不去见她。他害怕她会提出他不想同意又不得不同意的要求。 暂时维持这种不好又不坏的关系吧。 107 最心痛 暂时维持这种不好又不坏的关系吧。 窗外的天已经风起云涌,奉州的主力已经在庸关、朝内集结八万,各地的军队也在蠢动,大战迫在眉睫。 他还是第一次参加大战,跃跃欲试,又心潮澎湃。她不在松岛或许还好些,天津至少比这安全。他不愿一边上阵杀敌,一边还要忧心家里。 “大哥,是不是要打战了?” “嗯。”博彦不想挑起妹妹的忧虑,含糊的说:“打战就打战呗,全国都是兵荒马乱。” 宜室的脸陡然凝重。 “是不是担心焕之?” 王焕之现在也在军队,若开战必是要参加。 博彦开玩笑的说:“要不和父母说一声,在开战前把你们的婚事先办了?一并清逸和秋冉的也办了……” “大哥!我不理你了!”宜室脸蛋红透了,跺着脚跑开。 看见宜室姐姐跑走,云澈一翘屁股,站起来说道:“博彦哥哥,我吃饱了。可以把手枪还给我了吗?” “做梦!”博彦一敲他脑门,“给我写一百遍,我错了。” 云澈不高兴地坐到椅子上,眼泪直在眼眶打转。 ——————————— 博彦转过身去,继续看着窗外花园里的花花草草。夜幕下所有的花草也像罩上一层黑色的柔纱。让他蒙尘的心越发沉重起来。 他突然眼尖地看见父亲的小车歪歪扭扭像离弦的炮弹一样飞驰过来。 这怎么回事? 父亲的司机可是一个老人,不该如此车技! 博彦把烟一扔,往楼下冲去。 云澈一看大哥也走,小屁股像陀螺一样弹起来,博彦不忘转身,指着他,说道:“没写完一百遍,不许回房!” 云澈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钢笔往桌上一摔,满肚子不高兴。 博彦三步并做一步跑下楼,直接奔到门前的小车前,“父亲——” 他料想得不错,果然是出了事。上官厉正坐在车外,面色苍白,手捂着胸口。司机站在一旁,汗珠子滚了一脸。 上官厉向博彦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 博彦点点头,弯腰把上官厉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小声说:“父亲,我扶你回房。” “好……”上官厉吃力地说:“不要去母亲那,免得她担心。扶我……去书房旁的客房。” “是。” 这些日子,形势严峻,上官厉几乎都宿在紧挨书房的客房里。博彦小心翼翼地把父亲扶到二楼,局势不好,上官厉殚精竭虑,一把身躯骨瘦如柴。 他们刚走到二楼,云澈从小书房里跳出来,嚷嚷道:“大哥,我写完了一百遍!”看见上官厉,好奇地问道:“父亲,你怎么呢?” 博彦被这个小鬼缠得头痛,没好气地说道:“没看见吗?父亲不舒服!你这个小鬼,快滚!” 云澈嘟起嘴,眼眶泛红。一溜烟地逃了。 博彦打开客房的门,把上官厉扶进去。让他躺在床上休息,又为他拿药,端水,极尽孝道。 “父亲,你感觉好一点没有?要不要请医生来看看?” “不要了。”上官厉叹道:“现在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引起哗变。如果奉州知道我身体垮了,明天大军就能全线压境。” 博彦没说话,有些话他想问又不敢问。早已经说好的德式枪械迟迟不到,这大战迫在眉睫可怎么和敌人干? “父亲,我们和奉州的实力不相上下。他们一直按而不动,就是忌惮我们会要购买的德式枪械。我们的德式枪械——” 博彦的噤声换来上官厉长长的一声叹息,他伸出枯木般的手抓住博彦的大掌,“我准备明天去上海一趟。” “父亲,这个时候去上海做什么?你的身体……” 上官厉含含糊糊地说:“有些事,我必须亲自去。” “是为了嘉禾吗?” 自从阿霓走后,嘉禾就再没有回过这个家。众人不敢在上官厉面前提,因为知道他特别挂念嘉禾。 博彦忍不住说道:“父亲,是不是和兰格志橡皮股票有关系?那家公司——” 上官厉听到兰格志橡皮股票像被刀捅了一下,整张脸缩在一起。半生要强的硬汉紧紧抓住博彦的手,惨痛地说道:“我相信嘉禾一定是遇到什么难事,有自己的苦衷。去上海,我就是想告诉他,失去钱财不要紧。钱这个东西,今天来,明天去,没有人留得住。一家人齐心协力就一定能共度难关。” 博彦紧紧握住父亲的手,道:“父亲,如果你看见嘉禾就让他回来吧。过去的恩怨我们一笔勾销。父子还是父子,兄弟还是兄弟。我对他没怨恨,希望他也不要怨恨我。” 上官厉欣慰地点点头,得子若此,比吃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 博彦不放心,亲自在客房照顾一夜。鸡鸣时才靠在椅子上小闭一会眼睛。黎明时分,他是被一阵笑声惊醒过来。 云澈趴在上官厉的床头,笑嘻嘻的搂着父亲的脖子撒娇。 “云澈!”博彦大怒道:“父亲心脏不好,你还猴在他身上!” 说着,就把小崽子给提起来。 云澈一脸委屈,上官厉笑着伸手摸了摸幺儿的脑袋:“没事,云澈就是和我说说话。云澈,将来可要听大哥的话。知道吗?” 云澈嘟起的嘴有一丈长,瞅了博彦一眼,嘀咕道:“我听大嫂和嘉禾哥哥的话。” 博彦火冒三丈,上官厉哈哈大笑。经过一晚的休息,他的精神已比昨天好了许多,眼底的疲惫虽然还在,心情明显好了很多。 “父亲,我送你下楼。” “好。” 上官厉这次去上海是轻车简行,家里人除了博彦都不知道。 临行之前,他看着成年的长子和懵懂的幼子,感慨丛生。 一大一小,相隔二十岁的兄弟,串起的是他跌宕起伏的一生。 “云官,你要听大哥的话喔。”面对幼子,为父的心肠总格外柔软。 这一次,云澈没有倔。他牵住哥哥的手,向着父亲点点头。 上官厉笑着,欣慰地拍着长子的健硕的胳膊,“我不在,家里就交给你了。” “父亲放心,我会照顾好大家的。” “好。” ——————————— 是真的要打战了? 是。 那松岛会有危险吗? 当然。 松岛土地肥沃,又有深水码头和海岸线,一直是北方城市中最被人觊觎的部分。它又地势开阔,易攻难守,防线只有外围的燕荡和刺陵。如果打战,这两个地方必定会招受车轮战样的连番轰炸。一旦攻破,松岛就像大坝破开缺口,危在旦夕。 外公,那、那没有办法了吗? 虞国公看了心焦的外孙女一眼,手指指着地图上燕荡和刺陵的位置敲了敲。 武器,优良的先进武器,如果再有飞机在天空配合地面部队,那将会是敌军的噩梦。 …… 阿霓又做噩梦了。 她挥舞着手臂,尖叫着从梦中醒来。 回过神来,已经汗湿浃背。 各种各样奇怪之梦。 战争、枪炮、鲜血、熊熊烈火、燃烧的街道和房屋…… 还有博彦—— 天啊!她还想着他、担心他的安危干嘛? 他都不要她了。 阿霓想到这,眼泪不由自主簌簌滴落下来。 她捂住脸,悲伤地佝偻起身体,不想让放肆的哭声惊醒旁人。 别人都以为她心狠,不肯回松岛,却不知她心里的苦。 婚姻中最痛的事莫过于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放开的手。 失去孩子的时候,她多渴望他能来看她,哪怕一次也好。 心死了,就不会痛了吧? 回到江苑,也还幻想他会出现,可没有。惠烨巍气到牙根咬碎,几次提枪要去找博彦算帐。 所有人都劝她,算了、算了。都是夫妻,没有什么好置气的。 她不语。 卢佩珊着急地说,阿霓,你问问你的心,你是真想离婚,不和他过了吗?如果是,那么大哥大嫂马上去上官家帮你讨一个说法。他别耽误了你,你别耽误了他。 她软弱了,伏在大嫂肩膀哭得甚心伤。说不出,是博彦不要她。 看到妹子委屈,惠烨巍踢坏几张椅子。 不过了有不过了的做法,一拍两散,两家人闹得多难看都没问题。若还想过下去,相互之间脸面是必须维持的东西。小两口闹矛盾,长辈们只能劝和劝和,在一起的时候,表面客客气气,切记只能批评自家孩子不懂事,不能指责对方,这是根本。 既然阿霓没有说想离婚,惠烨巍憋一肚子的火也不能去把博彦揍一顿。 半年前,清炫结婚,请柬送到惠府。上官家的几个小姐妹和清逸、清炫亲自来请。卢佩珊喜滋滋悄悄对阿霓讲,他们一定是博彦请来的救兵,你就去吧。去送礼贺至小叔,对不对?你的礼节到了,再看他怎么说?他要是跪下来求你,你就原谅他,算了!呵呵…… 他才不会跪下来求我!阿霓小声的说,我不去。 他都不要自己了,还死乞白赖的回去,她没脸。 不行,你一定得去!卢佩珊坚决地说,可看到阿霓的表情又心软了。 好阿霓,你就去吧。你在这茶饭不思的样子,我看着好心痛。你去看看,要是他实在混蛋,就回来如何?以后我也再不管你的事了。 阿霓还是不肯。 惠烨巍眉头一抬,对阿霓说,阿霓,莫怕!叫岳锦然挑几个人带着枪跟着一起去,你要是不痛快走就是,看谁敢拦着! 你这是帮忙还是添乱!卢佩珊快被他气死。 她被大嫂哄着压着上了车,回到松岛,风物还如往昔,心情大为不同。或许是心结未解,总觉得家里陌生,自己像个客人。 108 慈爱的父亲 她被大嫂哄着压着上了车,回到松岛,风物还如往昔,心情大为不同。或许是心结未解,总觉得家里陌生,自己像个客人。 大家看见她回来皆很高兴,特别是云澈和殷蝶香,云澈是激动地搂着她的脖子大哭,殷蝶香则欣慰的看着她笑个不停。 一晚上,大家笑哈哈地围在她身边。她也笑着,却总有点惶惶,眼睛不停瞟向大门。不可否认,她也许也在期待他的出现。 博彦和督军在燕荡视察,不会这么快回来。 殷蝶香的解释并没有让阿霓宽心,他既然人在燕荡,那么去江苑请的这些人必不是他的安排。 夜里,在熟悉的房间躺在熟悉的被褥上,里面的味道全是他的,她埋在里面嗅了嗅,枕头上也沾染上她的眼泪。 在上官家住了三天,他依旧没有回来。看来,不是不能回家,而是不想回家。 猫猫狗狗都有自尊心,何况是人! 她执意要回去,大家苦劝不住。岳锦然威风凌凌,腰里的配枪闪闪发亮。 有枪了不起,我还有枪呢!心直口快的宜画最先爆发,她紧紧抱住阿霓,哭着不许她走。 场面僵持不下,还得殷蝶香出来收拾。 她看着阿霓,轻轻地问:“真要回去?” 阿霓点点头,亦很轻轻地说:“妈妈,谢谢你让弟妹们接我回来。” 殷蝶香愣了一下,眼眶微湿,伸手摸了摸她头发的鬓角,怜爱地把她垂散的发丝别到耳后,“阿霓,知子莫若母,我知道,博彦很想很想你,他只是不说。” “谢谢妈妈!”阿霓重重抱住眼前的妇人,感谢她为子女幸福编织的谎言,可她再不敢相信博彦还会想她,“妈妈保重!” “阿霓,保重。” 殷蝶香同意她走,不代表孩子们同意。清逸和清炫居然大发神威,仗着自己是督军儿子,逼停火车近一个下午,火车站里怨声载道。 火车不开,岳锦然也没办法,只能干等。 “你们这是干什么?”秋冉急红了眼,狠狠推了推身边的清逸。 清逸也红了眼,说:“我能干什么,还不是想把你们留下来。” 车厢里瞬间安静下来,细细嗦嗦传来秋冉的哭声。 “别哭了。秋冉。”阿霓喝了一口水,问道:“你们大哥什么时候到?” “就快了,一个小时!”清炫不停解释:“大嫂,这几天大雨,山洪冲毁了燕荡到松岛的道路,所以大哥来得晚了。” 她点头,表示接受清炫的解释。 清炫就像殷蝶香,希望用善意的谎言遮盖丑恶的现实。阿霓心酸的想。等会他们就会知道,她和博彦已经行到山穷水尽。 雾气缭绕之中,主角终于赶到车战。清炫口里的一个小时,足足让人从下午等到深夜。车站外聚集的人群开始骚动,群情激涌。 “大哥!” 清炫一个箭步冲下车厢,迎接他的是博彦狠脆的一记耳光。 隔着车窗玻璃,阿霓听不清博彦在骂什么,只看见他面目狰狞,气愤难当。 他的容颜清瘦了些,目光冷峻。好像感受到阿霓的视线,转头向她这边看过来。 阿霓慌张地扭身端正坐姿。 他依然英姿勃发,非常英俊。 博彦摘下手套,迟疑一会,抬脚上车。 清逸站在门口,看见大哥,马上敬了个军礼。 “啪!”博彦甩手给他也是一个巴掌,骂道:“看你们做的好事,滚!” “是!”清逸不敢争辩。 车厢里的其他人,也马上跟着清逸下车离开。 阿霓低着头,不敢看他,怕一看他会沦陷。 她会哭、会闹、会吼、会想撕裂他、会想要被他紧紧抱住。失去孩子的心伤她还没有走出来。 博彦注视眼前的女人足有三分钟,她都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 看来,她是有多么的讨厌他,恨他,连看一眼都不愿。 一路上,他准备的那些话还有什么用呢? 他是来求她跟他回去,求她原谅的! 知道她回来,他不知有多高兴,狂奔着赶回来。山洪挡住去路,他改道飞驰,不眠不休,只为见到她。 好想把她抱入怀里揉烂了才好。 而现在看到她的脸…… 她还是执意要离开,谁都留不住,连母亲都…… 他便更没有勇气。 “你不用为难,我上来只是想告诉你,先给清逸和秋冉订婚然后结婚,我承诺的就一定会做到。” 她能说什么?凄苦地回应一句,“谢谢。” “呜——呜——” 汽笛轰隆,滞留十个小时的火车终于驶离松岛车站。 “少奶奶……”秋冉小心靠近阿霓。阿霓木木的样子让她害怕,“少奶奶……” 阿霓挤出一抹苦笑,“秋冉,你以后还是叫我小姐吧。” “为什么啊?”秋冉讶异极了。 阿霓咬着唇,汇合着汽笛声失控地哭起来,“上官博彦,我恨你,恨你——” 他承诺的就一定会做到。她好想追上他问:“那他对她许下的承诺呢?一辈子的不离不弃,又到哪里去了?” 她无法面对哥嫂的担忧,把婚姻过成这样,她无脸去见任何一个关心她的人。 阿霓没有回江苑,直接去了天津。她需要美食、购物、逛街、电影、舞会、游乐来填满伤了的心。 虞国公老而不废,对外孙女婚姻中的波折对外孙可要从容淡然得多。人生路多则百年,少则数十年,一对夫妻再恩爱也难免要生波澜。“缘起性空,性空缘起”,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老人不唠叨,阿霓在天津也住得自在些。 嘉禾怕她闷,每个月都要来看她,各种外国来的好东西都寄给你她一份。 阿霓在天津住了三个多月,习惯了,也不太寂寞。 早晨刚蒙蒙亮,秋冉就进来伺候,“少奶奶,昨晚没睡好吗,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镜子里的阿霓的脸蛋瘦瘦小小,眼睛下的黑眼圈带着淡淡的青色。 阿霓伸手把镜子拍了一下,桌立的镜台滴溜溜转起来,“不是说不要叫我少奶奶嘛。” 以前是教都教不过来,现在秋冉张嘴闭嘴就是“少奶奶、少奶奶”刺得她心疼。 “本来就是少奶奶啊!”秋冉小声说。 “闭嘴!”阿霓呵斥,其实她是心慌。她总认为自己是被丈夫不要的弃妇,难以展眉。还被人称呼“少奶奶”真是莫大的讽刺。 她无聊地翻检着首饰盒中的珠宝,说道:“秋冉,我还是帮你买张火车票回松岛吧?” “为什么是我一个人啊?” “你都和清逸订了婚,早一点把你们的喜事办一办,也省得你一天到晚在我耳边嘀咕。” 秋冉想到能和清逸结婚,心中荡漾起无数的甜蜜。她没想到,博彦能信守承诺,真的促成他们的婚事。反过来,再想一想,她又觉得很对不起人。 “少奶奶……”秋冉把手里的檀木梳子放好,几回里欲言又止。 上海的事,她一直后悔,看阿霓如此痛苦,越发悔上加悔。 要把实话说出来,她又害怕,犯了这么大的过错,阿霓晓得后不知道会把她恨成什么样,还有博彦少爷,还有清逸。她都要没脸去见他,以后如何在上官家自处? 秋冉咽了咽口水,心情着实忐忑不宁。说还是不说,她内心里反反复复做着斗争。说了,未来堪忧。不说,良心有亏。 哎,还是说了吧,再这么下去,她也快病了。 “少奶奶——” “小姐。”总管老张从院落门外走来,笑着说:“小姐,老太爷请你快去书房,有客人来哩。” “老张,知道是什么客人吗?”阿霓对着镜子,捋了一下头发。 老张笑眯眯地说:“是松岛来的客人,上官先生。” 阿霓心尖儿一颤,马上否定自己的想法。绝不会是博彦。 如果是博彦来,老张不会称他为先生,而是叫姑爷。 “是嘉禾又来了吧。” 阿霓淡淡地说道,嘉禾常常从上海过来看她,陪她散心解闷说话。 她心情不爽,常日里也没什么好脸色给他。他并不介怀,看她不乐,更加小心着意,殷勤体贴。 嘉禾能说会道,和虞国公很谈得来。虞国公也赞他是难得人才。 这不两日前刚来看她,送了一大堆的东西,还有一只会说话的八哥。 那天的嘉禾也有点奇怪,叨叨说了许多。她无心倾听,心思游弋。 “不是嘉禾少爷。”老张开心地说道:“小姐,是督军来了。” 阿霓一惊,不敢相信家翁居然来天津看她。 穿过花木掩映的走廊,走过一道一道的月洞门。 阿霓匆匆赶到书房,还未靠近,便听见里面传来外公洪钟样爽朗的笑声和上官厉磁性的中音。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站在门口,深吸两口气。把呼吸弄顺了,才提起裙子缓缓走进去。她心跳着,先朝着虞国公喊了声,“外公。”再把头转向虞国公对面的上官厉,轻轻喊道:“父亲。” 她很紧张,甚至超过第一次见家翁时的紧张,低头一直捻着裙边。 上官厉面容清瘦,看着眼前垂首的小媳妇,笑着对虞国公说:“虞国公。阿霓,瘦了这么多,一定是没有好好吃饭只吃零嘴的缘故。” 虞国公哈哈大笑,“她怕胖,说胖了穿衣服不好看,吃得比猫还少。” 三人都笑了。阿霓瘦了的原因是不太爱吃东西,但也不是仅仅为着怕胖。 她看上官厉一点没有责怪她的意思,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不少。 “父亲,怎么会突然来天津?” 109 战争 她看上官厉一点没有责怪她的意思,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不少。 “父亲,怎么会突然来天津?” “我有事要去上海,顺便来天津看看虞国公,也来看看你。阿霓,你还好吗?”上官厉语调柔和,待她和蔼亲近。 阿霓心里一阵暖意流过。她无颜面对家姑和家翁,孩子掉了,他们谁都没有多问过一句。更不用说责备她的重话。 “看见你好,就比什么都好。”上官厉语重心长地说:“阿霓,博彦和你的事,我批评过他许多次,你们事我也不强求一定要怎么样。可是有什么事情,你们要面对面敞开心扉来说。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讲。吵架也可以,打架也可以,要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不讲就不好。你不知道我,我不知道你。相互又乱猜对方的心思。博彦也瘦了许多,但有公务忙着,还不会太糟。阿霓,你平日闲散,再窝在家里胡思乱想身体会出毛病的。” 阿霓听到这里,眼泪早爬满脸庞。一向伶牙俐齿的她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 “是啊。都是年轻人有什么不能开口讲的。”虞国公虽年事已高,但精神敏捷,既不护短也不偏帮,说话实事求是,“我看这两个孩子感情基础还是很好的,就像有什么心结。这个不说,那个不讲,我们看着着急,又帮不上忙。阿霓,这就是你的不对。博彦是男人,在外面要打天下,不可能回家还来做小伏低。在家庭中,你要能忍辱负重,不能任性。” 上官厉看虞国公吹胡子瞪眼,忙又笑着安慰他道:“虞国公,虞国公。阿霓是好女孩,好媳妇,我们全家人都很喜欢她,都想着她回去。特别是我小儿子云澈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很阿霓在一起,天天闹着找大嫂,哄都哄不住。” 听见亲家这么夸奖和喜爱孙女,虞国公得意地说:“督军,别的我不讲,我这个孙女那是真真的好。懂事、明理、识大局。家里娇惯得是有点小任性,但不是大毛病。古语言,人无完人,金无足赤。督军,你说,对不对?” 听着长辈的话,阿霓哭得抽抽噎噎。大家尽心尽力爱护着她,而她却总让大家失望。 “阿霓,莫哭了,莫哭了。”上官厉慈爱地拍了拍她的头,“虞国公说得多对,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你和博彦都是平凡人,所以要更加体谅对方。你们都是好孩子。就是性格上都有些好强。” 上官厉时间不多,在虞家只能停留短短一会。他的出现带给阿霓无限的温暖,抚慰了她内心的伤痛。 临走之前,上官厉对阿霓说道:“回松岛后,我就要博彦来接你。好不好?” 阿霓脸孔涨红,低着头轻声说:“爸爸,对不起……” “说什么傻话。”上官厉摸了摸她的头,慈祥地说道:“阿霓,我们都在等你回家。” 阿霓哭着目送上官厉的车远去,有这样好的家姑和家翁,她感到心底里有很多很多的勇气涌现出来,对未来突然有了希望。 上官厉走后,阿霓回到书房,虞国公正对着墙上的地图出神。 “外公,家翁怎么突然离开松岛要去上海?我听说北方最近局势不稳,是不是要打战了?” “你错了,不是要打战。而是战争已经开始。听说,昨天,奉州的集团军已经向燕荡发起攻势。” “啊——”阿霓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说:“真的吗?可我看家翁很从容的样子。” 虞国公背着手反问:“他的担心能表现在脸上让你瞧出来?我也有点奇怪,奉州为什么突然发起进攻?他们是不是得到什么消息?还是——” 阿霓为自己的任性深感不安,不仅没有为父母长辈分忧。反而让他们在焦头烂额之中分神照拂她的情绪。 “外公,你还没告诉我,家翁去上海干什么?他和你说了吗?”大战在即,领军的首脑突然离开,一定是有不得已的事情。 虞国公指了指地图,说:“他应该是想去做最后的努力。” “什么最后的努力?”阿霓心中升起一股不祥。 “武器。”虞国公回过头,说道。 “父亲是去上海买武器?可上海没有兵工厂啊!”阿霓颦紧眉头。战争都开始了才去买武器,说难听点,如同要拉屎才挖茅坑,太迟了吧。 “是去拿买武器的钱。” 这阿霓就更不懂,家翁为什么要去上海拿钱? “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督军大概的意思就是这样。松岛的整体实力一直弱于奉州,要有德式先进武器才有赢的胜算。可是那钱好像都投入股市买了一支叫什么——” 阿霓大叫一声,“是兰格志橡皮股票公司!”然后,眼睛前一黑,直接晕过去。 虞国公赶紧命令下人把外孙女抬到通风的地方,又是掐人中,又是涂药油。 阿霓一时是气急攻心,转醒之后。拉住虞国公的手大叫,道:“外公,完了,全完了……” “阿霓,你在说什么?”虞国公抚着她的背,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焦急地问:“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说完了?” 阿霓抽泣着说道:“……兰……兰格志橡皮公司就是一个皮包公司,所有的资料都是假的!买了他家股票的人全部血本无归。就这一个股票,上海几十个富豪破产,几家银行被清算!许多人跳楼……”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阿霓哭着说:“报纸上每天都有登……我在上海的时候就觉得这家公司不正常。嘉禾一直说没事,还写过信给家翁。希望他能提醒一下嘉禾,不要陷得太深。没想到,家翁也陷进去,把买武器的钱都投下去了。” “督军不是傻子,钱追不追得回,他心里会没有数吗?我想,他去上海应该还有别的事。” 想到事态的严重性,阿霓焦躁地不得了。坐卧不安,在房间盘来盘去,忍耐两个小时,再熬不下去。吩咐秋冉马上收拾东西,她要即刻赶回江苑。 虞国公丝毫没有挽留,取笑她道:“就晓得你要回去,已经派老张去买车票了。” ———————— 阿霓不好直接回松岛,而是先回江苑。比起天津,江苑到底离松岛近些,如果有消息也来得更快。 战场变化瞬息万变,她在家等得心急如焚,可一点忙也帮不上。 有时候传来好消息,有时候是坏消息。好消息坏消息又在相互转化之间。 阿霓分析不了局势,推测不出谁占上风,谁比较劣势。只知道江苑和松岛接壤,街上好多来自松岛的流民,他们都是为避战火而离开家园。 流民越来越多,她的气越来越沉不住。上官家的一切都像云山雾罩,笼罩在迷雾之中。阿霓不知道,家里的老老少少现在过得怎么样。处在漩涡中心的他们,还好吗? 时间一天天过去,上官厉承诺的会派博彦来接她的话,迟迟没有兑现。 开始的时候,惠烨巍还经常在家对博彦破口大骂,咒他祖宗十八代。战争进入胶着状态后,他也不骂了。着急上火地给江苑加强戒备,气氛马上凝重起来。 这些年来,江苑一直处于松岛的保护之下。上官家要倒了,江苑必暴露在铁齿铜牙之下。 所以,战争开打以来。惠烨巍也很紧张,不停派出探子去打听战况。好在上官家的军队还挺能打,特别是上官博彦带领的二旅牢牢守住了燕荡,奉州的军队没有讨到一点便宜,久攻不下。刺陵的守卫稍微弱一点点,暂时由上官厉的亲信王靖荛领兵。 一战下来,不晓得上官家能不能赢。 能赢固然好,可是如果输了…… 惠烨巍不得不为自己和江苑找后着,奉州的宋家也派人来江苑接触过几回。他们开出的条件极优越,惠烨巍犹疑不决,拿捏不定主意。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阿霓进行的。 他知道,妹子死脑筋,一心认定上官博彦。要是知道他有心和奉州联手,非炸了惠家不可。 晚饭后,一家人正在花园乘凉,有一句没一句说着琐事,动荡的局势让人快乐不起来,说话也语不达意。首当其冲的就是阿霓,她时而看看月亮,时而揪揪花草。人在江苑,心早飞到上官家。 惠烨巍看在眼里,直在心里叹气,女生外向,女生外向。 大家还没喝完茶,岳锦然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平时他是最沉稳豁达的人,人家笑他是慢郎中,病人死了都不急。今天他急得鞋带松了都没时间弯腰系一系。 他一进来,张了张嘴,刚想说话。看见阿霓马上住嘴,马上凑到惠烨巍耳边叽叽咕咕低语起来。 阿霓比猫还灵,岳锦然的反常激得她背上的毛一根根竖起来。她尖着耳朵去听,即使什么都听不见。 听着岳锦然的话,惠烨巍的目光立即转到妹妹身上。他的脸一直往下沉,阿霓心里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 她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呼吸,问道:“岳锦然,出了什么事?” 110 回去! 她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呼吸,问道:“岳锦然,出了什么事?” 岳锦然没有说话,惠烨巍从竹摇椅上站起来,“阿霓——” “告诉我、快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惠阿霓激动地尖叫起来。卡Kа酷Ku尐裞網所有最坏、最不好的事情全涌上心头,她扯住岳锦然的衣襟,大吼道:“岳锦然,你快告诉我!说啊——” 岳锦然差点被她扯窒息,直到惠烨巍对他点点头:“告诉她,迟早会知道的事。” “阿霓,你别激动,让我慢慢说啊。”岳锦然掰开她的手,深吸几口气,觉得自己做传递这个不幸消息的人也挺残酷的。 “松岛快守不住了。”他尽量捡轻的说起。 “为什么?”阿霓感到牙根都在打颤,“今早从前线发来的电报燕荡、刺陵还在上官集团军的控制中,松岛为什么会不保?” “驻守刺陵的王靖荛突然反水,刺陵失守。” 阿霓稳了稳身形,头脑一片空白。反复回荡着岳锦然的话,王靖荛反水、王靖荛反水…… 王靖荛是上官厉的把兄弟,他看着博彦长大,他的儿子王焕之和宜室已经订婚。宜室在上海还和王焕之同居,不是夫妻却是夫妻。 他反水了、反水。 “阿霓、阿霓——” 她稳住快要摔倒的身体,自欺欺人地说道:“刺陵失手还有燕荡,只要补救得宜,情况不一定没得救。” “阿霓,你要挺住。”惠烨巍搂住发软的妹妹,“王靖荛反水还不是最糟——最糟糕的是——是——”接下来的话,他也说不出。 “是什么?大哥,还有什么更糟的?”阿霓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唉——”惠烨巍长叹一口气,转过脸怕看阿霓绝望的表情。 “罢了、罢了!长痛不如短痛,锦然,你快告诉她!” 阿霓的目光又转到岳锦然身上。 “最糟糕的是,不但王靖荛的反水,上官督军去刺陵的座驾被人安置了炸弹。车在半路被炸成两截,车上的人无一幸存……”岳锦然一口作气全说出来。 家翁、家翁! 阿霓的眼泪猛然涌出,她哭不出声,扒拉着哥哥的衣服。想问的话,想问的事全塞在嗓子眼。 “车……车上……还有……谁……是……是……” 岳锦然点点头,哀痛地说:“人都炸成了块状,分不清面孔。收到的消息,只晓得是督军和还有他的儿子。至于是哪一个,暂时——” 阿霓软软地靠着哥哥的身体往地上滑下去,思绪一团乱。 博彦、博彦、一定是博彦。博彦是上官厉的爱子,官场、兵营。他走到哪就把博彦带到哪,须臾不离开他的身边。 “阿霓、阿霓!你要振作!” 怎么振作?人都死了!她还怎么振作! “啊——啊——”她尖叫着,猛然哭出来。心里的痛怆像潮水沸涌锥心刺骨。她抓住惠烨巍不停泪流,“哥……哥……我要去松岛……” “不行。”惠烨巍不停摇头。上官厉一死,上官军群龙无首,再加上王靖荛反水,刺陵失守,现在的松岛岌岌可危,她回去不是送死吗? 何况,博彦要是死了,她还回去干嘛? 惠烨巍没说出口的意思,阿霓从他躲闪的眼神里也明白了。 “大哥!”她拼尽全力大吼,悲伤压得她哭都哭不出来。她必须回去,哪怕博彦不在了,她也要回去。家里的妇孺儿童内忧外患,又在丧亲的哀痛之中,把他们留在危险之中,她会寝食难安。 还记得上官厉来天津看她时的温和安慰,他还说在松岛等她回家。还有待她如女儿一样疼爱的殷蝶香,失子、失夫的打击她承受不承受得住?更有温婉的宜室,她该怎么办、暴烈的宜画又会做出什么事? 他们都是她的亲人啊! “哥,你给我备车!”阿霓嘶吼着尖叫。 惠烨巍可不管那么多,他安抚妹妹道:“好了好了,你别想那么多,伤心哭一个晚上。打战是男人的事,你去能顶个屁用?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扶小姐回房好好休息!” “我不——”阿霓挣扎着,又哭又闹。 “阿霓,听话!别去送死。” 家里的佣人们忙过来,七手八脚把阿霓扶下去。 惠烨巍吩咐妻子卢佩珊,“你看紧阿霓,别让她做傻事。明天安排船,送她去天津。别留在这儿。” “好。我知道。”卢佩珊点点头,也跟着仆人一起去阿霓的房间。 阿霓怎么睡得着,不是哭就是和卢佩珊吵闹着回松岛。一直闹到下半夜,又有消息传过来。 上官督军的车子在去刺陵的路上确实遭遇炸弹袭击,当时车里坐着督军和两个儿子,是上官清逸和上官清炫!车上的人全部阵亡!目前刺陵危在旦夕,上官博彦已带领军队火速驰援。 阿霓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坚信的博彦变成了清逸和清炫。 多好的一对男儿,就这样说没有就没有了。特别是清逸,帮她许多。 阿霓脸上的泪都不能算是泪,多得像决堤的水。 “大、大嫂!快、快找人看住秋冉!”她抓住卢佩珊的手哀求。 “知道、知道。”卢佩珊叹道:“真是作孽啊!” 秋冉知道消息,顿时晕死过去。大家把她弄醒,她抽搐着又晕过去。醒来后果像阿霓预料的一般寻死觅活,要下去陪清逸。 阿霓抱住秋冉大哭:“秋冉,你以为我们不伤心吗?清逸那么好,像天使一样,他现在死得不明不白,你忍心他这样去,让那些害死他的人逍遥法外——” 秋冉说不出一句话,只知道哭,不停的哭。 不吃不睡睁着眼睛过了三天,守着她们的卢佩珊累得够呛。照顾她们的人全累趴下了。 夜深人静,惠阿霓还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从开始的不断的心痛、流泪、伤心相比现在,她的眼泪少了许多。不是不伤心,而是明白她还有比痛哭更重要的事。 死去的人已经解脱上天堂,活在地上的他们还生活在人间地狱。 她翻身起床,听见声音,秋冉立即跟她一起起来。 不需要言语,对视一眼,她们也知道彼此心里的想法。 秋冉陡然又朦胧了眼眶,她怕自己哭出来会打草惊蛇,匆匆扭过头去。 阿霓拿了秋冉一套深色的蓝布衣裤穿上,在腰间扎根腰带,两人轻手轻脚推门出去。 外面的天很黑,没有月亮,黑得像泼天的墨汁没有留下任何余地。幸好她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快速移动也不会撞到什么不该撞的东西。 她的母亲除了教会她写字算账,更有一项才能天生流淌在她的血液中。 阿霓伸手摸了摸院墙上的青苔,退后几步助跑跳起来伸手勾到墙沿。身体像钟摆挂在壁上摇晃起来,她咬紧牙关。 她可是虞伽罗的女儿,而虞伽罗最会的就是爬墙。十五岁就躲着奶娘爬墙出去幽会。 她怎么会翻不过去?她只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阿霓稳住身体,伸出另一只手勾住墙壁。接着是右腿、然后左腿,最后整个人跨坐在墙头。 她向秋冉招手,有人帮忙,秋冉上得很顺利。 秋冉爬上墙头,没有停留,马上跳到墙外的矮树丛中。 乌云散去,月娘露出羞涩的微笑看着坐在墙头的人。 “阿霓、阿霓——”卢佩珊披头散发从屋里跑出来,她在墙边压低声音说道:“你快下来!快下来!有什么事我们一起商量。你这不是去送死吗?博彦辜负你那么多,你不值得为他这么做!” 阿霓苦笑摇头,她和博彦的事情暂时放在一边。这件事没得商量。 为情为义,毫无选择。 她和博彦的恩怨和他的家人无关。 “大嫂,你帮我带句话给大哥。” “什么?” “你告诉他,无论我在松岛发生什么,他都不要来救我。” 松岛是水深火热的龙潭虎穴,不要为了救她而搭上无谓的牺牲。既然决定就必须自己承担后果。 “你真是疯了!”卢佩珊跺着脚,捂着嘴嘤嘤哭着,“阿霓,别去,别去——” 阿霓没有再看她,双腿一蹬,落到了墙的那头。 她和秋冉手拉着手在暗夜里奔跑。月光越来越亮,照耀在小巷里干燥的青板路上,把影子拉得飞长。 “小姐——小姐——” “拦住她们!” 身后的惠烨巍赤着脚,带领家丁追来,安静的巷道变得喧闹。 阿霓跑得云飞,恨不得插上翅膀,不管大哥在身后又吼又跳。 可惜她们跑得再快,毕竟是柔弱的女孩子,眼看着就要被追上。 突然巷口驶出一辆吉普,一个急刹贴着身匆匆停在她们身边,岳锦然打开车门冲她们大喊:“阿霓——上车。” 阿霓抚住剧烈跳动的心脏,犹疑不决看着他。 “不相信我吗?”岳锦然道:“别以为只有你情意无双,我岳锦然也不是孬种!” 111 嘉禾呢? “不相信我吗?”岳锦然道:“别以为只有你情意无双,我岳锦然也不是孬种!” 两军对垒,胜负天定。卡Kа酷Ku尐裞網背后暗算主帅,胜之不武。大家心里皆有杆秤。岳锦然是军人,也有道义。 阿霓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没有选择。 “岳锦然,我信你!”她抓住他的手跳上车去,“秋冉,上来!” “好!”秋冉紧随着上来。 车门“砰”的用力关上,气急败坏的惠烨巍猛力拍打着车窗,“岳锦然,你给我停车!停车——” 岳锦然一脚踩着油门,一边对窗外的惠烨巍道:“不要担心,我会把她安全送到,再回来负荆请罪!” 吉普车扬长而去,留下惠烨巍望尘兴叹。 ————————— 上官博彦从炮火中醒来,手表显示,他刚刚只趴在桌上眯了二十分钟。 他已经七天没有合眼,完全没有办法入睡。愤怒、伤心、狂躁在他的心里轮番烧灼,让他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噩耗传来时,他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快速反应,把燕荡的军务交给黎越,抽调精锐之师迅速赶往刺陵增援。 王靖荛根本没料到博彦会赶来,而且来得这么快。上官家部署在刺陵的人马远远不及燕荡。王靖荛反水之前曾奉州的宋家商议,反水之后由奉州出兵共同驻守刺陵。宋家开始也是同意的,装模作样整顿了一万人马。兵贵神速,战场上瞬息万变。博彦一到,他们反而不动了。 用意明显,他要坐收渔翁之利。等着博彦围城,让王靖荛弹尽粮绝。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黎越一直劝说博彦务必要忍耐,不要中计。 博彦何尝不晓得其中关节厉害,是真忍不过这口气。弑父杀弟的血海深仇,他恨不得杀了王靖荛剥皮吃肉。杀了王靖荛只是下策中的下下策。到时候,他攻破刺陵,自己人杀自己人。好像是为父亲弟弟报了仇,自己也成为别人的盘中餐。整个松岛、上官家都成了他人的鱼肉。 宋家打定的就是这个意思。不仅如此,宋家知道松岛现在群龙无首,就是博彦一个人苦苦支撑。他们纠结的大军正像狂蜂一样向燕荡压过去。黎越肩上的压力如山般巨大,这也是博彦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上官博彦沉住气来,先派兵在刺陵外安营扎寨。两军对峙并不发枪,每天派人在外用大喇叭喊话。 内容不外乎是,“我们都是战友,不要自己人打自己人!兄弟们,王靖荛是王八蛋,卖主求荣!今天他背叛了我们,明天就会背叛你们!他今天投靠宋兵,明天他就会投靠日本人!兄弟们,只要你们肯过来,我们永远是兄弟!” 王靖荛知道博彦是在动摇军心。再喊下去,军心散了,战也不用打了。可博彦只要不动,宋家的人马也不会动。他做困围城,迟早有一天被逼死。 只有城外的人马先动起手来,他才有活路。于是王靖荛也派人对骂,他骂:“上官博彦,你真是个没用的熊蛋!父亲死了,也只敢站站说说,有本事就来打啊!” 两军对峙,战没打先打一轮口水战。 不得不说博彦的心理战术使得特别好,他忍下的气没有白忍。 王靖荛虽反水,手底下的几个副将却多还在观望之际,军队里也有许多士兵很不满他杀帅的行径。本来大家就是一面军旗下的战友,外敌还未清算,谁也不想自己人杀自己人。 王靖荛的副将皆是博彦的同僚,彼此相熟,他们对上官厉的横死非常愤怒。博彦悄悄联络上他们,大家一拍即合。快速拟定作战计划,里应外合,极短的时间,闪电般的速度就结束战争,根本没有给宋家任何机会博彦就接管了刺陵。 趁着混乱,王靖荛换上平头百姓的衣服夹在难民中逃走。 “少帅,穷寇莫追!”副将们拦住博彦,劝道:“现在不是报仇的时候!燕荡的危机还没解决,少帅,快回燕荡吧!” “就让那老贼多活两日!”博彦只得先放过王靖荛,火速赶往燕荡。 博彦揉了揉眼睛,这些天的生活简直不是人过的。没有一刻松懈下来。 燕荡、刺陵、刺陵、燕荡,还有王靖荛、王靖荛……他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就是这么几个。 他刚刚趴在桌上好像做了个梦,醒来后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报告,松岛急电!” 博彦扬眉,家逢巨变,最担心家里的母亲支持不住。一群哭哭啼啼的小娘们处处都要照顾。 “念!” 张得胜展开电文,大声念到:“家里一切安好,勿念。霓。” 博彦呆了三秒,猛然扯下张得胜手里的纸。定睛一看,真是阿霓。 她——她—— 兵荒马乱跑回来干什么! 不知道什么是趋福避祸吗? 上官家已不是曾经能给她庇护和福音的上官家,他们……他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他把纸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吼道:”给我发电报过去,叫她滚!” 张得胜被吓懵了,愚蠢地问:“少帅,是叫谁滚——” 博彦暴怒,“滚!” “是!” 张得胜连滚带爬出来,直照他的吩咐发回去一个“滚”字。 阿霓的回复也非常简明:你回家,马上滚! 这就是阿霓,她要做的事非要做到不可。卡Kа酷Ku尐裞網比普通女孩强势、厉害,有主见。 她的优点在此,缺点也在此。 天平盛事,太强势的女孩不讨男人喜欢,她们太咄咄逼人,凶猛如兽。到了危机四伏的乱世,她们站出来就是一片天,拨开满天乌云。俯下身,照顾好一家子老老少少。 阿霓和岳锦然赶到松岛时,白天松岛也宛如空城,热闹的街道皆已关门闭户。居民大部分逃到乡下,即使看见形色匆匆的几个人大家的脸上也笼罩在一片凄凉之中。 上官宅邸静得可怕,门里门外悬挂的白,片片触目惊心。 想到清逸,秋冉扶着门柱哭得又昏倒过去。 上官家的仆妇散了不少,几个相熟的佣人看见她们回来。又惊又喜,大喊大叫,接着是泪眼婆娑。 最先出来的萍海紧紧握着阿霓的手不停哭着喊:“大少奶奶,你能回来真好、真好……”就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妈妈呢?”阿霓抽噎地问:“还有宜室她们?” “太……太太病了……” 殷蝶香受如此巨怆,她不病才怪。 “清炫少爷去了,二少奶奶哭着要随他一起去……宜室小姐一直在寸步不离地陪她。” 阿霓点点头,忧心地问:“宜室还好吗?”王靖荛反水,宜室的心情应该比任何人都难过。 萍海来不及回答,宜室和宜画已听见她声音。 “大嫂!” “大嫂!” 宜室出现在楼梯口,紧随其后的是宜画。看清真的是她。两姐妹哭着奔下楼。 “宜室、宜画!” 阿霓用力抱住她们,三人哭做一团。 “大少奶奶回来了!” “真的是她回来了!”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宜维、云澈、连黄得楼也带着女儿过来。大家纵情哭啊哭啊,肆意宣泄心底的悲伤。 死者为大,阿霓先去灵堂拜祭父亲和清逸、清炫。 她一直不相信,无论多少人告诉她这是事实。直到看见三副棺椁齐整整摆在一起才不得不相信这是真实发生不会改变的事实。 父亲……清逸……清炫…… 阿霓扶着冰冷的棺椁失声痛哭。 他们都是她深爱的家人。 她不原谅,永远没有可能原谅那些杀害他们的人。 温和慈祥的父亲,风华正茂的清逸和清炫,他们死得太冤枉、太可怜。 被炸弹四分五裂的身体,骨肉分离。 “大嫂……”宜室满眼的泪,和阿霓一起跪在地上,她有话要说又说不出来。 阿霓擦了擦眼泪,紧紧拉着宜室的手,哽咽道:“宜室,你是上官家的女儿就不要哭。因为现在不是我们哭的时候,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你是大姐,要扛起家里的责任,我们都需要你的帮助。” 宜室涕泪交流,不停地点头,不停地流眼泪,“大嫂,我要怎么做?” “照顾好弟弟妹妹和母亲。” “好……”宜室的泪水洒落在地上,她把头深深埋入阿霓的怀抱中。她现在有多伤心,就有多后悔。悔不当初没有听阿霓的话,和王焕之…… 整理好情绪,阿霓深吸几口气,准备上楼去见殷蝶香。 “大嫂,请你好好安慰安慰母亲。” “嗯。”阿霓拍了拍宜室的脸蛋。“你也要照顾我自己。” 殷蝶香半靠在枕上,面容憔悴。悲剧发生后,她也一直承受巨大的非人折磨。 上官厉是相濡以沫的丈夫,清逸和清炫是亲子。现在骤然走了三个最亲的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恨不得自己去死,也不愿活着承受这一切。 “妈妈……” “阿霓?” 阿霓知道自己应该克制,但看到殷蝶香还是忍不住泪流。 “阿霓,你不应该回来,这个时候……” “妈妈,如果我这个时候还不回来,那我还是人吗?妈妈,你千万要撑住!” 刚刚哭过一场的阿霓投入殷蝶香的怀里又哭起来,两婆媳哭了许久。 “妈妈,你千万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不要想不开,也不要做傻事。” “傻孩子。”殷蝶香拭去眼角的泪,道:“你放心,我会活下去。为了博彦、云澈、宜室、宜画、宜维,我要活得好好的。我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长长久久。看他们好好的一个一个结婚生子……” 说到最后,殷蝶香捏着手绢“呜呜”痛哭起来。 阿霓待她哭了好一会,才想起一个严重问题。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最应该在家里,和博彦一起扛起重任的嘉禾不在,家里也没有一个人提起他? “妈妈,嘉禾呢?”阿霓急切地问。 112 贷款 “妈妈,嘉禾呢?”阿霓急切地问。 殷蝶香的面色顿时非常难看,似乎阿霓触到她发炎的伤口,让她痛得抽搐。 “妈妈,家里都快四分五裂,危在旦夕。嘉禾为什么还不回来?”阿霓拔高声音又问一次。 殷蝶香沉重地说:“阿霓,嘉禾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回过这个家了。如果他要回来他早就回来了,不回来……表示他永远不会回来。” 阿霓惊讶极了,问道:“妈妈,嘉禾一年多都没回来?” “是。” 按照殷蝶香的说法,那么嘉禾就是在和蔡思晴订婚之后离开上海就没有再回来过。这些日子,嘉禾虽然隔三差五就去天津看她。但因为阿霓自己有心结,所以从不问他家里的事。嘉禾自己也不提,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嘉禾没有回家的事。 “唉……”殷蝶香擦了擦眼角,叹息道:“自从肖容心去世,那孩子就对我们有心结。他以为是我们逼死他母亲,老爷也觉得对他亏欠,一直想弥补。” 这些事情阿霓都知道,肖容心死后上官厉对嘉禾的态度就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也越来越和气。 “嘉禾大概是怨着我们,早就计划好这一切……” “他计划了什么?妈妈!”殷蝶香叨叨说不到重点,把阿霓急得半死。 殷蝶香怔了一会,娓娓道来:“阿霓,你晓得股票吧?” 阿霓急切地点头,“知道。” “嘉禾让老爷在上海投资一家兰格志的橡皮股票,开始是成倍成倍的赚钱。卡Kа酷Ku尐裞網老爷看到股票能赚那么多钱,正巧,松岛需要一大笔钱购买德式武器,他就把所有的钱投了下去……” “果然如此!”阿霓大叫一声,手心紧张地渗出汗来。“家翁真的把钱全投下去?” “是的。他本来准备三个月就把钱全收回来,预定的武器我们都已付了一半的钱,就等着尾款,可嘉禾一拖再拖。后来,根本就是了无音讯。老爷几次去上海不仅找不到嘉禾,还发现兰格志橡皮股票公司只是一家空壳公司。上海许多洋行、富豪都卷进去,几乎倾家荡产,血本无归。王靖荛知道这个消息,大概是估计松岛赢不了,所以才起了反水之心。” 听完这些,阿霓像落在冰窟里凉透了。 她不愿把人往坏处想,但是嘉禾这样做,她不得不多想。嘉禾外表书生,但不是软弱无担当的人。如果他是受骗者无颜见老父,可以理解。但现在,父亲去世还不回来奔丧,就说明他的不见不是愧疚而是憎恨。 如果,这一切真有他的所为。也许他没有直接杀死上官厉,可他的行为像推倒第一块多米乐骨牌引发了破浪样的连锁效应。 “嘉禾的事先放一边。妈妈,你先告诉我,家里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唉,阿霓——”殷蝶香摇头,满脸悲伤,“不怕你笑话,现在的我们就是一个空架子,连……发丧的钱也凑……不出来……”内忧外困,半百老者在孩子面前懦弱的哭了一次又一次。 阿霓稳了稳心神,着急地对殷蝶香说:“妈妈,能不能让我看一看家里的账目?” 殷蝶香摇了摇铃,唤来萍海,拿来家里一年多的账目。 阿霓快速翻阅,眉头越蹙越紧。 上官家这一年多只出不进,加上最开始嘉禾订婚、清炫结婚、各种花费,账面上的余钱捉襟见肘。家翁又把银行里所有的钱都投入兰格志橡皮股票公司,就等于是打了水漂。 葬礼花钱事小,难以筹措的是预订的德式武器的钱。那才是上官家扭转的生机,是未来的希望。 阿霓合上帐册,敲敲发痛的额头,慎重地说:“妈妈,你愿不愿意把家暂时交给我管?” “事到如今,我有什么不愿意的?”殷蝶香拉着阿霓的手,说:“只是现在的上官家是个烂摊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不忍心把重担放到你肩上。阿霓,保险柜里我还有一些家私和珠宝,你先拿去。” 萍海也站在一边说道:“一打起战来,房产没人要、田租也收不上来、欠债的人也不还钱了。大少奶奶,要不……实在不行,我们把佣人的工钱再削减点?” “这可不行!”阿霓马上摇头,“不是因为穷谁会不在家待着出来侍候人?我们再短也短不了他们几个钱。而且,后事还不知道如何发展。妈妈,你的珠宝先留着。万一山穷水尽,云澈结婚、妹妹们出嫁,都指望着它。先开我的嫁妆,拿一箱笼的珠宝出去卖了,把葬礼先办完,再说。” “那怎么行?”殷蝶香红了眼圈,无比感动,吱唔着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先这样办吧!” 阿霓主意已定,立即吩咐萍海和她一起去四楼。当年她陪嫁的红木箱子都放在一层,金珠银器堆满房间。 “大嫂,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我想帮忙!”不知何时,宜画已经跟了过来。短短半年不见,小姑娘成熟不少,大眼睛里熊熊燃烧仇恨的火焰。 “好。”阿霓走过去,把宜画引进来。她知道宜画年轻气盛,满腹忧愤急需发泄,不给她一个出力的机会,只怕她会偷偷做出更出格的事。 “盛世收古董,乱世藏黄金。宜画,你帮我选又重又大的金器,我把它们收编入册。” “是。”宜画马上投入地开始干起来。 花了几个时辰,她们挑了一大箱子满满当当的金器。 “可以了吗?大嫂!”宜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嗯!”阿霓点点头,忽然像想到什么。扭头钻入房间打开硕大的保险柜,在其中细致地选了一箱笼的古董字画、玉器古玩。其中就包括上官厉在她刚进门时送给她的翡翠西瓜。 这个是传家宝,也要卖? 宜画着急地说:“大嫂,你不是说盛世收古董,乱世藏黄金吗?为什么又选这些?”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阿霓把翡翠西瓜小心翼翼收到小皮箱里锁好,随即把黄金箱笼交给萍海,对她说:“萍姨,松岛世面你比我熟悉。悄悄找人把黄金卖了,宁愿价格卖得低一些,千万不要让人知道是上官家流出来的东西。如果必要,把金器融成金坨子卖都成。” “是。大少奶奶。”萍海像接受了光荣无比的任务,一脸严肃命人把箱笼抬走。 看着身边天真未泯的宜画,阿霓苦笑着问:“宜画,愿不愿意陪我去一个地方?” 宜画猛力点头,别说陪阿霓去一个地方,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只要能帮上一点忙,她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好。那你先去洗个澡,换身漂亮衣服。” 宜画大惑不解,她是预备去冲锋陷阵,厮杀一场。怎么还要洗澡换漂亮衣服? 阿霓也不解释,自己回房快速冲洗一下,洗去一身的灰土和疲累。 她出来时,宜画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她的卧室中央。这么快来,可见洗得比她还匆忙,穿的衣服也是素素的白色裙子。好在美人底色强大,淡得出鸟的颜色反而透出宜画的冰雪味道。 阿霓换好精致的旗袍,挽起长发,手腕上戴上碧色沁人的翡翠手镯。悠闲得和平日上街一般淡定。 “大嫂,可以了吗?”宜画不淡定地问。 “嗯,不急。” 阿霓拿起梳妆台上的法国香水,对着宜画喷了喷,清淡的茉莉花香瞬间盈满了宜画婀娜的身姿。 喷香的香氛中阿霓倒有一种恍惚,曾经有一个女孩在她面前惊喜地压动橡胶球囊,细细的香雾喷洒出来,她深深呼吸香味,开心地说:“小姐,你闻闻,茉莉味道真好闻!没想到,嘉禾少爷也会送礼物给我,实在太高兴了!” 战争夺人清逸的生命,也改写了秋冉的人生。 “大嫂?” 阿霓若一恍惚,悲伤地挤出一丝苦笑。她把香水放到桌上,说道:“我们下楼吧。” “好。”宜画挽起她的胳膊。 汽车在空荡的马路疾驰,开张做生意的店铺比前两日更少。岳锦然不时透过后视镜偷瞄后座的美女。宜画正安静地坐在阿霓身边,玩弄着手里的手绢,她不知道大嫂是要到哪里去?不管去哪,身边的大嫂似乎穿得太华贵了一点,浅绿色并蒂荷花刺绣长旗袍,白色珍珠耳环和项链,小羊皮的高跟鞋,抹了些粉又涂了口红,收拾得像去参加舞会的小姐。奇怪的是,母亲看见她的装扮,并没有多说一句,只嘱咐她早去早回。 宜画怀里的箱子沉甸甸的,里面装满贵重的宝贝。她不解地想了又想,惆怅地想了又想:如果连传家宝连都留不住?那么她的家、她的家人到时候该怎么办? 小车停在门面威严的渣打银行门口,阿霓先行下车。嘱咐岳锦然在原地等待,岳锦然一口答应。 宜画不懂阿霓为什么要来银行,典当古董不是应该找古董商吗?她抱着箱子一路小跑。 阿霓径直来到前台,前台经理看见这么一位雍容华贵的太太,立马站起来。 惠阿霓自报家门,前台经理的态度更恭谦了。“请”字不断地把她引到贵宾室。 不一会儿,推门进来一位洋人和他的随处,也许是他的翻译。 “会讲英文吧?”阿霓小声问宜画。 宜画看着阿霓点点头。 “那好,去把箱子打开给他看,告诉他我要用箱子抵押贷款。” 宜画眨了眨眼,看阿霓认真的表情不像开玩笑,鼓足勇气走过去。一开始,她的英语说得前后颠倒,词不达意。后来,说得越来越多,心里的底气越足,也更溜。 阿霓悠闲地坐在沙发上,似一位皇太后。 箱笼打开,里面的物品一样样摆出来,贵宾室里华光流溢。 宜画和洋人叽里呱啦说个不停,洋人好像对古董也非常好奇。不时询问宜画,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 113 最后的好事 箱笼打开,里面的物品一样样摆出来,贵宾室里华光流溢。卡Kа酷Ku尐裞網 宜画和洋人叽里呱啦说个不停,洋人好像对古董也非常好奇。不时询问宜画,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 过了一会,宜画兴奋地跑过来问:“大嫂,罗伯特经理问,你需要贷款多少钱?” 阿霓思索一会,报了个折中的数。 那个叫罗伯特的洋人听了阿霓的报数,皱紧眉头,好像在考虑。他的随从马上滴滴嘟嘟在他耳朵边低语,接着他们又把箱子里的宝贝又看一遍。 罗伯特最后摇着头,对宜画说:“no、no!” 别的英语听不懂,这句英语阿霓倒是听懂了。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微笑地对着那位年轻的随从,说道:“先生,我们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年轻人若一踌躇,点点头。问道:“不知上官夫人,有何指教?” 阿霓笑笑着说:“指教不敢当。不过刚才,我明明看见这位洋人已经差点就要答应贷款给我。为什么你要从中作梗呢?先生,我很想知道答案。” “因为我们银行从来没有顾客用古董做过抵押贷款,再说,古董的价值很难量化,真伪也难鉴定。谁能知道你拿来的东西是真是假?你又怎么证明它是真是假?”这位年轻人说话时语气特别轻蔑,可能是他听过一些关于上官家会败的传闻。宜画气得浑身发抖,他还接着说道:“上官夫人如果想把古董存放在在银行,可以租一个保险箱。我们银行是无限欢迎的。不过,需要缴纳一笔保管费。如果,你们能负得起的话。” 宜画年轻,听了这些话,脸蛋儿气得煞白。 阿霓面色如常,笑着听完,回敬道:“这位先生,我又不是让渣打银行做慈善事业?房产、田地、工厂能做抵押,为什么古董不可以?不管抵押什么,我能按时还款付利息就是最重要的不是吗?而且,战争蔓延,田地会荒废,房产会烧毁,工厂会倒闭,我的古董只要锁在保险箱里火烧不着,水淹不了,战争一结束,还会水涨船高,身价百倍。卡Kа酷Ku尐裞網” 这些话听得解气,宜画恨不得和阿霓击掌。 西装革履的随从马上反唇相讥,“我们渣打银行在上海也有分部,上官家的情况有所耳闻。兰格志橡皮股票公司损失的钱可不是小数目,你们有能力按时还款吗?” “哈哈……”阿霓大笑起来,轻松的说:“小伙子,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家是遇到点困难,但远远没到终结的时候,战争还没结束,不是吗?你如果不相信上官家的能力,那么,江苑惠家的实力总该相信了吧?我们要真违约不付利息,你们大可堂而皇之把这些宝贝运到伦敦摆在渣打银行总部的橱窗展览,真那样,你们银行也真赚大发了。” 要说的已经说完,阿霓伸手一样样把古董收到箱笼里去,“小伙子,你很聪明。我心里想什么你很清楚,你心里想什么我也知道。做买卖都是有风险,渣打银行如果愿意帮上官家这个忙,上官家感激不尽。如果不愿意,我们也不会强求。松岛街上的外资银行又不是只有渣打一家。瓦片还有翻身日,到时候,你别后悔就行。” “上官夫人,无需威胁我们。”年轻的随从脸皮涨得通红,低声和洋人快速交流。片刻后,他们商议结束。 “上官夫人,渣打银行同意你用古董做抵押贷款,但是能贷的款子是你要求的十分之一。你愿不愿意?” 阿霓微微一笑,相互的底牌清楚明了,不能不同意。 她点点头表示接受,然后伸手和罗伯特握了一下。然后扫了一眼眼前的年轻小伙,问:“这位先生,我们见过吗?你好像对上官家的事了然于心,非常熟悉。我也总觉得你有点——面熟。” 听到阿霓这么说,宜画也赶紧探过头,伸长脖子,嚷道:“噫,是有一点点——” “你们认错人了,我们从没见过!”年轻人快速地转过身去,“上官夫人请稍等,我们马上去准备文件。” 待他走后,宜画一脸失望,嘴巴嘟得老长,“不识货的洋鬼子,给你好东西都是对牛弹琴。大嫂,不如我们把东西送到相熟的古董行,他们识货一定能卖高价钱。” 阿霓轻轻关上箱笼,对宜画说道:“宜画,古董商的嘴是不带栓的门,如果让别人知道,上官家败落得需要买卖古董来维持生活,更会以为我们真不行了。而且,这些宝贝落在卖给古董商,战火蔓延他们自身难保,我们想再赎回来几乎不可能。我也担心,战事吃紧,上官家不知道还会遭到什么事,我们逃难的时候还要带着这些磕不得、碰不得的金银宝贝想想都头疼。渣打银行是英商银行,不管谁战领了松岛,都不敢来滋扰。再说,外国人讲究契约,我们只要和银行签订契约,按时付款给利息,这些珍宝就是安全的,总还会有回到身边的一天。” “大嫂,原来你不是想卖掉这些古董!” “傻瓜,这些都是传家宝,我怎么可能卖掉!刚刚那男人也真是厉害,料定我是看中银行的外资身份,把贷款压得那么低……”那么少的钱对付德式武器的钱还少了一大截。 “银行贷款这条路行不通,就只能另想筹钱的办法。” 阿霓和宜画的话还未说完,刚刚的年轻人带着文件进来。 “上官夫人,我们先清点一下——” “不急、不急。你和我妹妹点就可以了。”阿霓靠在沙发上,饮了一口茶,看着眼前外形登对的俊男美女,突然笑着问道:“还不知先生该怎么称呼呢?” 男人依旧低头认真查看,耳朵却出卖了他,“鄙人姓盛。” “盛这个姓在松岛不多见,盛先生是南方人?” “是。” “喔——这个姓好啊!”阿霓拉长了尾音,笑得意味深长。 ————————————— 殷蝶香接受了阿霓的建议。丧事从简、从速操办。暗地里阿霓也委托了不少人去上海寻找嘉禾,她总留着一点幻想。期待嘉禾是因为急病了或许其它不可抗拒的事情而不能及时赶回来。 费了大力,上海也没查到一个叫上官嘉禾的人。通过海关,倒是查到一个叫肖劲锋的男子于两个个月前登上去法国的天海邮轮。卡Kа酷Ku尐裞網 阿霓掐指一算,登船的时间正好是嘉禾来天津看她的最后一次。 毫无疑问,肖劲锋就是上官嘉禾。他预料到上官家的劫数,躲开了上官厉的寻找,走到遥远的异国他乡。 阿霓还能说什么,连欺骗自己都不可能。和大家一样,对于嘉禾,对于整个事件默默地选择了缄默。 百忙之中,博彦抽了三天时间回来奔丧。 他回来的消息没有任何人知道。连家里人都没告诉,仅仅带了张得胜轻车简从深夜突袭而回。 回到家时已是凌晨,博彦看了看表没有让人惊动母亲和阿霓。 “不要吵醒她们。”不用想,最近她们都累坏了。 他径直去了灵堂拜祭父亲和弟弟,独自站在燎燎燃烧的青烟中静默良久。 洗完澡,在客房的床上躺下,一会就进入梦乡。纷杂的人事片段式在脑海呈现。想到父亲带着自己去第一次去江苑,雪花飞舞中的惠家,美丽的阿衡,蛮横的阿霓,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张扬洒脱…… 如果没有把她娶来松岛,她现在一定过得轻松的多吧。 博彦从梦中醒来,伸手一摸,脑门上汗津津的,脸颊上全是眼泪。 做恶梦了。 几年前的旧事走马灯似的一路过来,惊心动魄又恍若隔世。 他看了看表,皱眉发现自己,居然都睡到这个时辰,摇铃唤来张得胜。 ”少奶奶呢?”他边问张得胜一边佯装漫不经心把瑞士手表戴到手腕上。 ”少奶奶?”侍从官张得胜想了一会道:”少奶奶在楼下追着云澈少爷喂早饭。” ”他都多大了!还这么惯着!不像话!还有个男孩子样子吗?溺子如杀子,你们这是爱他呢还是害他?”上官博彦的话一句比一句重,眉目之间越发显出上官督军的霸气来。 果真是虎父无犬子! 张得胜不敢多言一句,唯唯答应,哪里敢争辩。 博彦沉着脸下得楼来,楼厅里早没有云澈的影子,张得胜松了口气。少奶奶惠阿霓靠在落地的白纱窗前,望着窗外的春色发呆。 这两年张得胜一直跟着博彦,围绕在博彦身边的各路美女见了他总爱套他近乎打听:“少帅夫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模样?她为什么总不肯回松岛?是和少帅吵架了吗?传闻她是醋坛子、母老虎,是不是这样啊?哈哈……” ”我们少奶奶当然不是母老虎。她很漂亮的——”张得胜没念过几年书,形容不出阿霓散发的味道和气质,憋得一脸通红,不服气地说:”我们少奶奶反正比你们都好,少帅和少奶奶好着呢,你们都别做梦了!” 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窗边的阿霓,她转过身来,洁白的旗袍素净的如一枝剪梅,几乎融入到同色的纱窗里去。再看这个家,到处都是素白的,令人惨烈的想哭。想她走的时候,一家人齐齐整整。归来时,已经家不成家。 今天早上第一时间萍海就来告诉她,博彦昨晚回来了。 她愣然一下,旋即马上恢复过来,嘱咐萍海让厨房做几样清淡可口的早点。 真是不敢相信,若不是战争的悲剧,她会和他重见。 再见之时,心底的悸动自然是有的。阿霓亦有丧子的伤痛和对他当时袖手离去的刻骨失望。可她个人的痛苦和家族的巨大痛苦比起来太不值一提。 他们的恩怨暂且放到一边,合力渡过眼前的难关才是最重要的。 许久未见,两人相视对望。大难面前,儿女情长已经不值一提。现在的谁也没有心思再去争论过去的是是非非。他们也都知道当务之急,是把家先稳定下来。 阿霓率先张嘴,”你起了?吃饭吗?在这吃还是送到书房?”她的脸上淡淡湿染着泪痕,看得人分外心伤。他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就在吃吧,你要是没吃,一起。” 张得胜小声答应,快速下去了。 阿霓不说话,转头装着看窗外花园里玩耍的云澈,背过他悄悄擦去眼泪。 ”别哭了,母亲看见——”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突然来到身后,男性的气息包绕着她。 阿霓点头说:”我知道的,吃饭吧。”她侧过身避开他,绕到了餐桌前坐下。 博彦尴尬地回到餐桌,食不知味的喝着粥,心里揪成一团。 上官家已经四分五裂,风雨飘扬。父亲骤逝,战争惨烈,他现在内外交困。 三十年的经营,多少心血,都要果结了。母亲年事已高,病倒床榻;嘉禾不辞而别;幼弟少不更事,什么都不知道;而妹妹们……还有眼前这个纠缠几年的女子,阿霓还不知道,惠烨巍派来接她的车马已经在城外盘恒。 她回来在最不该回来的时候,他好想挽留,可拿什么留她? 他没有勇气也不能自私地把她留在危险中。 上官厉预料的不错,惠炜巍看重妹妹,开出优渥的条件,只为要他们在水深火热中放一条活路。 他更明白,战局凶险,虽然他从王靖荛手里夺回刺陵。奈何力量悬殊太大,奉州的集团军势不可挡,他能守得到几时? 军人是不怕死的,他也不惧。可是家里的这些妇孺,他需要安顿。趁着局势还未大乱,送她走乃最好的选择。即使惠家人不来接,他也准备送她回去。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真要送她走,他又迟疑犹豫起来。 ”上官博彦,你便就是看在阿霓为上官家做牛做马这么些年的情份上,眼下也应该让她走。你要是还算个男人,就把离婚协议书也签了,将来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也算你对阿霓做的最后一件好事。” 114 恩怨两清 ”上官博彦,你便就是看在阿霓为上官家做牛做马这么些年的情份上,眼下也应该让她走。卡Kа酷Ku尐裞網你要是还算个男人,就把离婚协议书也签了,将来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也算你对阿霓做的最后一件好事。” 惠烨巍的每一句话都像在他心上凿血窟窿,为了她的安全他同意送她回去。但是,离婚…… 阿霓,他舍不得,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不放弃。 ”我听说,你电话给我哥哥?”桌对面的撕面包的阿霓抬起头突然问他,“你找他有什么事?” 博彦讪然,转念一想在她面前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购置军火马上就到尾款的交付期限……我想向你大哥借钱。” “借到了吗?” “没有。”他苦笑着摇头。 惠烨巍会肯借给他才有鬼。惠阿霓不发一言,默默把撕碎的面包用汤匙压在稀粥里浸软。 这批军火意味着什么,博彦不解释,她也清楚。 这是松岛的生命线啊! 两个都不说话,隔了好半天,她才低低的问:”我哥哥还有没有说什么别的?” 博彦切下一块方包,闷声说:”没说什么,大哥说大嫂惦记你,想你回去。” 阿霓舀了一勺稀糊糊样的面包,思索好一会道:”我重孝在身,家姑又病着。若嫂嫂真想我,不如等局势安稳了,再把嫂嫂接来松岛,我一定好好款待她。” 博彦差点把嘴里的粥喷出来,觉得她真是开玩笑! 现在是什么情况! 刺陵一旦失守,燕荡就危在旦夕,松岛便门户大开。他们家就要一塌涂地。他现在是朝不保夕,且能奢望能恢复往日的元气。 ”我吃饱了。卡Kа酷Ku尐裞網”他拉开椅子,站了起来,张得胜递过军帽。 他接过军帽,把帽子捏在手里转着,考虑好久,才道:”阿霓,你走吧,在上海——不仅仅是上海,在很多时候许多事情我都做错了。想改,可能也没机会了。都是我对不住你——” 阿霓一怔,脸色有些发红。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伤感。不待她说什么,他先一步往外走去。 “等等——”她快人一步,拉住他的胳膊,问道:“博彦,你说的什么话?” 他抿了抿嘴,小声道:“就是——对不起。” “不是,是前面那句。” 他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大哥派来的接你的车已经到了。你虽是上官家的媳妇,但也是惠家的女儿。我现在是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能跑一个是一个——” “啪!” 惠阿霓狠狠甩了他一记响亮耳光。 “上官博彦,你把我惠阿霓当成什么人,贪生怕死的鼠辈还是贪慕虚荣的无耻小人?能跑一个是一个?我在你家呆了七年,纵然你没一天把我当作你的妻子,但母亲、云澈、宜画、宜家、宜维、就是死去的父亲、清逸、清铉他们都把我当作他们的家人,我也把他们当作我的家人。而现在,你要我走——是不是我到现在还不配做你的妻子!” “不是——”他大吼着把她搂到怀里,紧紧抱着,把头搁在她的肩窝哽咽:“阿霓,阿霓……” 好多话他说不出口,无法说出来。 他舍不得她,又怕自己连累她。她是他今生最愧对、最想弥补的人。如今除了送她到安全地方,他没有任何办法,甚至连请求和爱都说不出口。 惠阿霓的眼泪也跟着“呼哧、呼哧”往下流。她了解的上官博彦、熟悉的上官博彦。是骄傲的、充满自信的男人。他从没有在她面前哭过、皱过一下眉头。 看着这一幕的秋冉、萍海、张得胜都跟着哭了。本来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突然就散了、离了、分了。在旁边看的人都伤心,何况当事人。 秋冉看到他们又想到死去的清逸,忍不住悲伤呜咽着跑了出去。 “阿霓,刺陵快守不住了。你再不走……到时候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啊。” “博彦……”阿霓轻轻推开他,神色已经恢复正常,她用手绢擦去眼角的泪水,安慰他道:“你莫太灰心,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总有出路和办法。事在人为,只看我们有没有去想。” 上官博彦看着她,认真听她往下说。 “王靖荛反水我们是伤了元气,买军火的钱是动摇我们的军心。现在只要能来钱,给士兵配备新式武器,我们的军队一定会胜利。” 上官博彦苦笑,“不是有没有武器那么简单,远水解不了近火。武器再好也要和士兵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战争都到这份上,说什么都来不及。” “这次也许是用不上,但如果错过付款的最后期限,那批军火就等于打了水漂,前面付的钱也没有。有了这批军火,即使这次战争败了。我们还可以进山打游击战,为下一次东山再起做好准备。不管怎么样,我觉得总之一定要弄到钱!把武器先买回来。这应该也是家翁一直的希望。” 博彦感动到几乎要流泪。 阿霓说到“游击战”即证明她是做好了长期与他吃苦的准备。她是回来和他共患难的。 博彦苦笑道:“以我们现在的情况,谁敢借这么一大批钱给我们?” “有……还是有……就看你受不受得了委屈?”惠阿霓转过头来,担忧地看着他:“我就怕你不愿意……” “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松岛、为了上官家。你要我干什么都可以!” —————————— 惠阿霓能往哪里要钱,除了上官家就是娘家,娘家还不就是她大哥——惠烨巍。 惠烨巍是江苑王,银钱无数。大致多少家底阿霓是清楚的。她从小跟着母亲管家,清点帐目。知晓那江苑靠过来每一艘船舶,运往内陆的每一件货品,惠家都要抽税。几十年不倒的家业,攒下满谷满坑的黄金,现下都在大哥惠烨巍手里。天底下除了银行外真找不出能像惠家那么有钱的人家。 葬礼一完,上官博彦和惠阿霓来不及休息,急匆匆上车赶往江苑。 深夜奇袭,突围重重从松岛的上官官邸一路疾驰抵达江苑王的大门前。 见小姐回来,众人又惊又喜,阿霓上次可是翻墙跑走的。现在自动自觉回来,大家忙打开大门欢天喜地把他们迎进去。 惠烨巍听说妹子回来,本来欣喜。再听说上官博彦跟着一道回来,伸到床下的脚又缩了回来。不仅自己不去见他们,也不许妻子去见。只让管家朴伯带话给她:“今夜已晚,明日再叙。” 阿霓受此怠慢,冷面对朴伯道:“上官家今非昔比,哥哥不想着帮我一把,也跟着外间人来作贱亲妹妹吗?怎么讲我们是嫡亲兄妹,父母不在了,哥哥也不管我吗?”说着,越发伤心伤意痛哭起来,“既然哥哥不管我,我要去祠堂祭拜母亲!” 朴伯把话带给惠烨巍,惠烨巍被气得半死。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妻子卢佩珊劝道:“阿霓说得没错。她有难,你不帮忙就算了。还躲着不见,太不像样子。” “我哪里是不帮她,我是气不过上官家那混小子!我一个宝贝妹妹,全家人捧珍珠样捧大的,他凭什么不珍惜?他不是横吗?不是有本事吗?现在为什么求到媳妇娘家来啊!有本事自己去啊!” “你嚷什么!”卢佩珊拍打惠烨巍熊一般的肩膀,嗔念道:“被人听见,多不好意思?博彦对不起阿霓,阿霓都不介意,你闹个什么?你不去见他们,我去!”说着,她翻身下床,吩咐管家预备几样荤素小食,请上官夫妻过来花厅一叙。 惠烨巍骂骂咧咧,最终还是起床穿衣随妻子一道过去。 不多时,四人见面,两两见过礼,各自落座。 刚一坐定,惠阿霓快人快语,开口就向哥哥借贷巨资。 “你——你当我开金矿啊,哪里那么多钱钞?”惠烨巍吹胡子瞪眼,气鼓鼓坐在桌边,眼儿都没看上官博彦一眼。 “我惠阿霓不打没把握的战,自是知道哥哥有才来开这个口。在商言商,上官渡过难关,借哥哥的钱钞自然连本带利加倍奉还。” “我看还是算了吧,万一上官家渡不过难关,我的钱不打水漂?” “大哥!” 惠烨巍双手一拱,江湖气息浑厚地说道:“阿霓,你听哥哥的话。上官家的门楣,我们高攀不起。你也别搅和他家的事,回来好好休息,过几天送你去天津,这几年你就当被狗啃了。” 上官博彦被刺得面红耳赤,想为自己辩驳,但话一出口就像是在开脱找借口。 若早几年听这些话,他早甩手走了。今天却为着阿霓那句“委屈”留在这里,虽然坐如针毡,背如芒刺。 “大哥,你一定要帮我。”阿霓拉着哥哥的手死劲撒娇,她知道哥哥嘴硬心软,把她当妹妹又当女儿一样疼爱。是看不得她受苦的。 “阿霓,他有什么好的?上官家把你当个老妈子使,他和你呢?他和你说过贴心话吗?生病照顾过你吗?你一心一意为他、为他家,他倒好在外养戏子,生私生子!你肚子里的孩子还不是因为他才……”惠烨巍越说越气,看见妹妹的泪眼才把话咽回去,叹道:“你这么巴心巴肺的图什么?他就是在诓你、诓惠家的钱!” “惠烨巍——”士可杀不可辱!上官博彦气得乌鸡眼似的和惠烨巍对视:“今天你帮不帮我在你,我不是来哀求你。阿霓——是我对不起她,伤了她的心——如果她愿意,我会用余生补偿给她——” 惠烨巍冷笑,“算了、算了!你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我们阿霓才不会上你的当!” “博彦。”阿霓站起来,连忙伸手拉拉怒气冲冲的上官博彦,知道他的自尊心不是一般的强。今天受的奚落可能比他一生受的都多,“别忘了答应过我什么。” 博彦看着阿霓的眼,忍气吞声地退了回去。 阿霓继而转过身对着惠烨巍和卢佩珊,面容严肃地说道:“大哥、大嫂。我知道你们是疼我,怜我,爱我的,就像我的爹娘一样。但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做女人千百年来的宿命。我在上官家几年,婆婆公公待我比亲闺女还疼,家里的事情交给我,钥匙也交给我管,这不是把我当老妈子使,是他们信任我。弟弟妹妹把我当大嫂,当姐姐,我也把他们当我的亲弟弟、亲妹妹。哥哥,现在上官家不仅仅是有难,死去的是和你们一样疼我、爱我的长辈,埋葬的是我亲爱的弟弟们,我怎么能一走了之?我怎么能见死不救?”说着说着,阿霓已经泪水涟涟,“大哥,做人不应背信弃义,落井下石。你不是帮上官家,不是帮上官博彦。哥哥,你是帮我,帮你的亲妹妹——要是阿娘在,不用我讲,她一定会帮我……” 惠阿霓说得情深意切,引得博彦唏嘘,卢氏在一旁垂泪。惠烨巍内心恻然,已动骨肉之情。但抬眼看着上官博彦,想起往事心里又升起怒气,仍不愿轻易松口相助。 知兄莫若妹,惠阿霓冰雪聪明,知道要说动大哥不使出苦肉计是不行的。 “哥,我知道你的心结是什么。”阿霓擦了擦眼泪,说道:“我和博彦的恩怨是我和他的恩怨,与上官家的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博彦负我,我也恨他。这恨是刻骨铭心的……今日,当着哥哥、嫂嫂的面,我和他就把这恩怨了结了。” 说完,她站起身来,目如铜铃怒目瞪着身边的博彦。 上官博彦心里吃惊,想这了结恩怨的话开始两人没对过词啊!再说,夫妻闺阁恩怨怎么能拿到兄嫂面前了结,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 “阿霓……”他站起来和阿霓对视着,试图从她眼睛里找出些端倪。 她澄明的眼里全是委屈、难过。他顿时口干舌燥,一肚子话全挤在嗓子眼。 “阿……” 115 力挽狂澜 她澄明的眼里全是委屈、难过。他顿时口干舌燥,一肚子话全挤在嗓子眼。 “阿……” “上官博彦,这是你欠我的!”手起话落,阿霓利落地从头顶拔下簪子,出其不意狠狠插进他左边肩膀。 “啊——”卢氏发出惊呼,跳起来大叫:“阿霓,阿霓,你疯了吗?干什么呀……” 惠烨巍也吓一跳,没想到妹妹会出手这么狠。 汩汩的血顺着金簪流出来,染红了军服,他怔了一下,身形微动,皱紧眉头看着眼前的她。 他知道她恨他,他也确实招人恨。把他千刀万剐他也毫无异议。只是他心疼,心疼她眼睛里的害怕和后悔。 惠阿霓看着他,握着金簪的手开始发抖,血沾在她手上,温暖而黏稠。她想这是演戏而已,为什么他痛苦她也会痛,她会舍不得、想哭、想流泪。 博彦咬牙忍着胸腔发出的剧痛,无比坦然伸出手来握紧她颤抖的手:“阿霓,如果……这样可以消解你的怨恨……我不介意你多捅我几个窟窿……” 他握着她的白指用力拔出金簪,血液飞溅,狠狠再一次扎下去。阿霓一愣,大脑一片空白,脸上、额头上溅到温热的血。她的眼里只有他的坚毅的面庞,坚决的眼神,而他的眼里全是她的倒影,仓惶惊恐,眼泪成行。 “阿霓……这儿,朝我的心脏……” “不——博彦,不——” “啊——” “铛!” 锐利的簪子被惠烨巍一脚踢到墙角,惠阿霓大脑发麻,整个人筛糠一般抖动。 “呸!惠阿霓,你他妈用计用到亲哥哥头上来了。”惠烨巍啐一口唾沫,看着妹妹骂道:“到我眼皮底下使刀弄枪!阿霓,给我演苦肉计呢啊?大哥不上你的当!” 诡计被识破,阿霓又愧又悔。早知道不用这法子,白让博彦受苦,还得不到帮助。她这小半生令秋冉打过姨娘,也亲自惩戒过不老实的下人。但没有自己亲自动过一个手指头,更别说伤人了。 她没有想到血会是热的,刺鼻的腥,沾在手上很快就干涸,黏糊糊的,非常恶心。她的腿肚子不住地打颤,发抖。一屁股坐到圆椅子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如果说开始她是演戏的话,现在就绝对是真情流露的伤心绝望。阿霓呜呜咽咽趴在桌上大哭特哭,哭她自己可怜,哭死去的公公、小叔们。哭命运多难的上官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越哭声儿越大。 上官博彦咬牙忍着疼,走到她身边。千言万语无从安慰,自己的眼角也润润的。半晌才哽咽道:“阿霓,我们不哭……” “走走走,快滚回你的松岛去。”惠烨巍快被妹妹气死,大喝道:“望着你两人我就糟心,别让我借了钱还得给你们出医药费!快滚!” 这……这…… 聪明绝顶的惠阿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时没听清大哥的话。 卢氏开心地拍着阿霓的肩膀说:“妹妹,妹妹,快别哭了。你哥同意帮忙了。” 惠阿霓眼泪未干,已经破涕为笑,她揉着眼睛说:“大哥,不许反悔。” 惠烨巍看着妹妹脏兮兮的脸,又怜又叹,他就阿霓一个真正的亲人,一家子骨肉,做不到真正绝情。 “呸,一句谢谢也没有,先惦记着要我别后悔。” 惠阿霓立马笑着大声说:“谢谢大哥、谢谢大嫂。” “又哭又笑,小猫上吊。”惠烨巍刮刮妹妹的鼻子,像小时候一样打趣她。 “哥哥!”阿霓娇嗔一句,气氛陡然温馨起来。 惠烨巍转过头对博彦道:“你先处理一下伤口,我们再到书房慢慢详谈。” “是。” 事情峰回路转后柳暗花明,惠阿霓喜之不尽,心里不停默念神明保佑,上官博彦也终于舒展开眉头,放下心中大石。 ———————————— 惠烨巍和上官博彦在书房恳谈一夜,直到天色渐明,鸡鸣拂晓才放他回房。 开始并没想到会谈这么久,伤口只是简单处理止血,待他回房,脱下衣服才发现伤口的血早浸湿半件衬衫。 惠阿霓正好端着参汤掀帘子进来时看见张得胜在为博彦重新包扎伤口。 “大少奶奶!”张得胜站得笔直。对阿霓是充满了敬意。世上有几个女人能做到像她一样。 阿霓看着在地板上的带血衬衫一阵头晕目眩,愧疚得不行。“对不起,我……当时也害怕极了,没想到会扎得这么深,你要不要去医院啊?” “不用!”博彦抄起一件干净的衬衫赶紧披在身上,“就是流一点血,过两天就好了。” 阿霓点点头,知道他是撒谎,“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快把参汤喝了。补一补身体。” “好。”博彦听话地端起人参乌鸡汤一饮而尽,把碗递给张得胜说:“这里暂时没什么事,你先下去休息。” “是!”张得胜出去,顺便把地上血污的衣服拿走。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相对无言,转而又回避彼此的目光,空气都有些凝固。 兵行险招,昨日夜里的那一幕回想起来真让人后怕。直到现在看到他生龙活虎没有异常,阿霓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一点。 幸好这一切都结束了,如果再来一遍,她绝对下不了决心,狠不下手。 想来也是好笑,曾经的她恨他入骨,多少次咬牙切齿要杀了他。刀子都划到他脖子处。而真的到了这一步,伤了他后,她的心又何来一点点痛快?全是怕,全是悔,全是舍不得。 唉,不想了,想着想着,她又要哭。 博彦低头整理衣衫,受伤使他显得笨手笨脚。 阿霓轻移莲步,素白手指轻轻为他扣上衬衫的纽扣。 她踮起脚,半依半靠。脸映在灯影儿下面,他一低头正好瞧个清楚。好久不曾这么仔细端详过她。他的阿霓是越看越好看,依旧眉是眉、眼儿是眼。他不知如何形容她的美,反正就是喜欢,全世界的女子里她最好看,亲多少回,爱多少次都不够。 故地重游,他不由的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留给他印象狠辣、刁蛮、是个厉害的凤二姐。而现在,他只感受到她的柔软、无助、胆怯和惹人疼爱。 真想,揽在怀里。好好的抱抱,好好的亲一亲。 他的头越靠越近,轻轻地都要靠近她额头上立起的细小绒毛。 “好了。”她笑着把衣领抚平。 “喔。”他收回倾斜的身体,假意咳了两声。 阿霓离开他的怀抱,又帮他把军服穿上。 “嘉禾……你准备怎么办?” 博彦的手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果他是存心要置上官家死地,我就当他死了!” ——————————— 阿霓的回归,给博彦吃了定心丸。为他解除了后顾之忧,他把家安心交给阿霓,知道她会护好家里的每一个人。 战争持续几个月,双方都渐渐进入疲惫期。 博彦深知再这么拖下去,松岛必败。要想赢,必须求助外援。 能选择的外援,独一个,五省联军司令袁克栋。撇开和宜鸢的纷纷扰扰,袁克栋也给向上官家抛来橄榄枝。 松岛和奉州之间,平京方面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一人独大,被称为东北王。最好能维持两者之间的竞争局面。让你们内斗来互相消耗。袁克栋只需在恰当的时候,弹压弹压强势的一方,扶助扶助孱弱的一方。 当然,袁克栋不会白白帮助,他要求博彦开放松岛的参山给他建立军事基地。参山依山傍海,天然的深水港湾可以停泊巨型战舰。袁克栋的野心更大。 “少帅,不可以再拖了!现在我们只能求助外援!”黎越扯起喉咙,对着博彦大吼。指挥部外的枪炮声实在太大。泥土灰尘像下雨一般落下。 “请神容易送神难,袁家军一旦在参山驻兵,我们后患无穷。”博彦吐出一口黑色的痰,大声说道。 “少帅,还有别得办法吗?我何尝不知道接受援助是下策中的下策,但留给我们选择的机会又有什么?刺陵已经失守,没有外援燕荡还能支持多久?再迟下去,我们就连接受援助的机会也没有。”黎越急得把头上灰噗噗的帽子摔到沙盘上,吼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少帅想一想督军的仇。没有松岛没有根本还谈什么东山再起?真去深山打游击,那我们就是贼寇了!” 黎越提起父亲像给博彦心上抹盐。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先把火种保留下来,总有一天会在这大地上燎原起来的!” 博彦捏紧拳头,忍住眼泪,“黎越,发电报给平京!我接受他的条件,同意他们驻兵。我们先把狼引进来,杀光仇人再把狼赶走!” “好——” 116 目光远大 前方战争不可预测,刺陵失守,消息传回家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吃过晚饭,萍姨来报,又有两名仆妇要求辞工。 “她们是什么意思?以为我们上官家一定会亡吗?我真要扇她们大嘴巴子,忘恩负义的东西!”宜画的话才说完,眼泪儿即滚落下来,这回要走的人里就有她的奶妈。 “别说了,宜画!”阿霓捂住她的嘴,“上官家出钱,她们出力。我们有请她们的自由,她们也有辞工的自由。萍姨,既然留不住,与她们结清工钱送她们走。” “大少奶奶,我知道怎么做。”萍海退下后,宜画仍然愤愤不平。 “宜画,佣人也有自己的亲人和孩子。打起战来,枪子无眼,谁会不害怕?谁不想去安全的地方?你虽然在失去亲人痛苦,但不能用自己的痛苦绑架别人。奶妈年事已高,乡下还有儿子,孙子,这么危险的时候她肯定是想回去和家人待在一起。我相信,她心里也是非常舍不得你的。” “真的吗?大嫂,还会有人舍不得我吗?她们不都是看上官家不行而想着逃跑吗?” 阿霓抱着伤心的宜画安慰道:“宜画,人性虽然没有我们想的那样好,但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坏。” 清逸、清炫死了,留下莲芳和秋冉两位未亡人。莲芳从最初的寻死中挣扎回头,因为她还不能死,肚子里有了清炫的骨肉。有了孩子便有了生活的指望,她会顽强地活下去。 秋冉没有孩子可以去指望,情况更严重,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流泪和沉默是她最多的活动。 宜画、宜维经常陪着她。 阿霓白天忙着应付家里的事,晚上云澈还要来粘她,他被上次阿霓的不辞而别吓坏了,生怕她再走。所以,阿霓只有把云澈哄睡了才有空闲。 她琢磨着,这次回来,宜室应该要找她。可这位温吞的慢热小姐,忍性实在太好。愣是不来找她,逼得阿霓只能在云澈睡了之后,让萍海请她过来。 “大嫂。” 阿霓用手指在唇边上比一下,指指床上酣睡的云澈,示意宜室轻些。 “我们出去谈。” 她们蹑手蹑脚走到阳台。屋顶上的星空浩瀚无边,繁星闪烁预示明天会是大晴天。 “坐吧。”阿霓笑着,把一脸苦楚的宜室压到椅子上坐下。她知道最近宜室过得不好,非常不好。 看着宜室,阿霓感慨地说道:“一晃眼你都这么大了,还记得嫁过来的第一天,掀开喜帕。我首先见到的就是你,宜画,宜维和云澈。” 温柔的宜室从不是三姐妹中拔尖的,容貌比不上宜画,念书比不上宜维,存在感极低。 若不是王靖荛的反水,谁也不会留意到她。王靖荛的反水也把宜室推到漩涡中。虽然家里没有人会责怪她,可眼神里或多或少总有种防备和惋惜。 阿霓和殷蝶香也叹,当初,追求宜室的人那么多,她偏偏选择了王焕之。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王靖荛的有心操纵…… 宜室低着头,手指紧紧地曲握在一起。眼泪儿像珍珠一样落下。以前日子多无忧无虑,每天就是吃饭、睡觉、念书、逛街,无聊便来大嫂处借电影画报,裁剪漂亮衣裳。卡Kа酷Ku尐裞網 现在,她的日子是水生火热。还不能和人说。只能在阿霓面前哭一哭。 “大嫂,我知道你找我什么事。” “你知道?”阿霓惊讶地问宜室:“那你说是什么事。” 说到这,宜室不说话,心事重重。也不等她回答了,阿霓直接说道:“宜室,今天我找你其实是有事想请你帮忙。” “我?帮忙?”宜室指了指自己,自卑地说:“大嫂,在这个家里我除了照顾云澈和宜维还能做什么?”因为是王家未过门的儿媳,莲芳看她的目光都是冷的。 “是,没错。宜室我就是想请你帮忙。”阿霓牵着宜室的手,认真地说,“这件事我和母亲商议很久,托给谁都不合适,唯有你可以。” 宜室瞪大眼睛,不知道阿霓要说什么。 “我想你带着宜画和宜维去英国念书。” 宜室大吃一惊,“大嫂,现在家里正是要人的时候,你要我们出国念书?” “是。”阿霓点头,道:“我知道你会很不理解,不愿离开松岛。可是宜室,作为女孩们你们留在这不但作用有限,而且极其危险。松岛若是不保,我很担心会保护不了你们。” 女孩儿是上官家里贵重的古董,必须存放在绝对安全的地方。 宜室着急地说:“为什么非要出国呢?上海、平京、天津、广州都可以啊。” “在我心目中国内最安全的地方是上海租界,但你应该晓得嘉禾的事。上海是他的大本营,所以上海也不安全。我外公是在天津,可将来上官家有难,我都不会去投靠他。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不是长久之计。”阿霓握住宜室的手,恳切的说道:“宜室,去国外不仅仅是带妹妹们读书,更是为上官家开辟新的道路。要是战争胜利,你们姊妹只当留学散心,回来后仍是千金小姐。留学反而可以是你们择偶的加分。战争如果失败,将来母亲、云澈、宜荟、宜萱,就是你大哥可能都要过去。你觉得你可以不挑这副担子吗?还是你舍不得走,舍不得王焕之?”提到王焕之,阿霓的语气骤然严厉起来。 “不是,不是——”宜室马上哭起来,捂着脸羞愧不已,“我知道大家都恨他,也恨我……可是,大嫂,焕之是无辜的,他父亲做得再不对也是他的父亲。” “王焕之不能背叛他的父亲,我能理解,我们恨的是王靖荛,也不是他。可是,宜室你可以不当上官家的女儿吗?”阿霓慎重其事地说道:“我知道你爱王焕之。你们走到那一步,不是夫妻,也有了夫妻的感情。你对他有感情割舍不下。但你想过家里的其他人没有?生你养你的母亲,疼你爱你的父亲,还有死去的弟弟们,你要是继续和王焕之在一起,将来莲芳肚子的孩子你要怎么面对他,孩子又怎么面对你和王焕之?你考虑过这些没有?当年为你开办舞会的时候,我们就说过,你选择丈夫的范围必须是在父母规定的人选中来挑选。现在,宜室我告诉你,王焕之已经跌出我们的人选范围,他永远不能做上官家的女婿。如果你的选择依然是王焕之,那么现在请你马上离开我的房间,马上离开上官家!” 阿霓很少疾言厉色的发怒,对待下人也都是平和讲道理。可在大是大非面前,她从不含糊。 她怜惜宜室,但更明白对宜室最好的是把王焕之从她心里连根拔起,不是优柔寡断,拖泥带水。不然,该断不断,反受其乱。 宜室柔软,绝没有勇气离开上官家,她一个劲低着头哭泣。 阿霓不安慰她,任她哭个够,哭得自己停下来。 “宜室,你不要怪大嫂心狠,心狠的是王靖荛。他是父亲的拜把子兄弟,是博彦的干爹,是你未来的家翁。我们的关系这么亲,他都可以说反就反,一点人情都不留。你觉得你嫁过去会有幸福吗?他们会善待你吗?看看嫁到奉州的大姐,现在生死不明,不就是前车之鉴?宜室,我们大家都该庆幸,幸好你和王焕之还没有结婚。” 一切错误还有挽回的可能。 “你和他在上海发生的一切,就当是场梦吧。” 听到这里,宜室哭得从椅子上滑到地上。她的手搭在阿霓的膝盖上,哭着说道:“大嫂,你说的我都懂。我听你的。我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清逸和清炫。你放心,我会带妹妹们去英国,我会好好生活……我不会再和王焕之见面,我将来也不会和任何人结婚……” 爱情的苦太苦,尝一次便苦到心里。 “早知道会这样痛苦,我宁可当初任由父母做主……” 阿霓苦笑着叹息,摸着摸宜室的秀发,说道:“傻女孩,爱情且容你选择啊。” —————————— 说服了宜室,接下来的事情好办多了。宜画和宜维没有过多反对,她们非常听话。听了阿霓分析的利弊,马上乖乖收拾行李。 几个女孩孤身上路,为了保险,阿霓委托岳锦然护送。 岳锦然有海外留学经验,人格品性亦很可靠。阿霓私心里打算,他和宜室年纪相仿,一个未娶,一个刚失恋。如果漫漫长路能谱出一段恋情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临行前,阿霓把宜室、宜画、宜维叫到身边,亲手交给宜室和宜画一人一小皮箱子金条。 “出门在外,第一要靠自己,第二要保管好财物。这是大嫂为你们准备的,你们三人细细花销,四五年平顺生活不成问题。” 阿霓想得深远,五年以后,不管上官家是败是起。到时候,宜室和宜画大学学业总是完成,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和宜维应该没有很大的问题。 这是她最坏的打算。宜画明白阿霓的苦心,用力抱了抱她。“大嫂,放心。” “好。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阿霓笑着搂了搂美丽的宜画,说道:“你们知道为什么我要把钱分成两份,让你和宜室各保管一半?” 宜画瞅了瞅身边的宜室,摇摇头。 宜维天真地说:“我知道。大嫂是担心宜室姐姐被人把钱骗光。” 宜室顿时脸色发窘。 “不是。”阿霓把三姐妹的手拉到一起,紧紧握在一起,语重心长地说道:“宜维,每个人都会有看错人的时候,也有信错人的时候。在陌生的国家,发生意外的情况更多。你们三人不管发生什么,都要记住对方是你的姐妹,做任何事情都要有商有量,不光考虑自己更要考虑对方。如果有谁做得不对,可以批评她,但不许伤害她。懂了吗?” “知道。”三个小姐妹答得异口同声。 宜室感激地看着阿霓,再一次流下眼泪。 ——————————— 117 让战争结束,让战士回家 送走三个小姐妹,家里骤然冷清许多。最伤心不舍的当然是殷蝶香,儿子们去了两个,女儿们一个在奉州不知去向,三个去了遥远的欧洲。 身边留下的只有懵懂的云澈,稚子天真,不知世界发生了什么,依旧调皮捣蛋。也唯有在看着云澈天真无邪的笑脸,大家愁云惨淡的心情才有片刻阳光。 惠阿霓的人生长河中,这段时光是她最不愿意回忆的。 战争比想象中更艰苦卓绝。博彦督军前线,家里只有妇孺幼儿,她不懂战争,只知道关心结果,胜了还是败了。 战事变化莫测,双方实力本来相当,拉锯战打得十分辛苦。每天有不同的信息从前线传回来,时好时坏。 上官博彦在前方打战,阿霓在后方守着他们的家,要照顾好家里的每一个人。她忍不住做了最坏的打算,想把云澈和殷蝶香都送走。殷蝶香断然拒绝,她说,阿霓,我已经老了,叶落归根,我不想临老临老客死异乡。 殷蝶香不走,云澈又能交给谁带走照顾?除了博彦外,他是上官家最后的血脉。要交给海外的宜室、宜画、宜维吗?她们还没安顿下来,就算安顿下来勉强只能照顾自己。想来想去,交给谁阿霓都觉得不能让她放心。 “那,要不我带云澈走吧?还有宜荟和宜萱一起……我在上海法租界还有些旧识,在那里总归比在松岛安全?” 阿霓理都不想理她,黄得楼又厚着脸皮去求殷蝶香,“大姐,这兵荒马乱的时代,枪炮不长眼。我先带着孩子们去租界也是为了他们的安全。” 殷蝶香闭目念着佛经不搭茬。 黄得楼见好的不行,索性扯了脸面,在佛堂里就冲殷蝶香叫嚷起来,“我的宜荟和宜萱也是上官家的骨肉。老爷不在,你们不能管也不管!把自己的女儿送到国外,留着我的孩子在这等死!” 殷蝶香抬起眼睛,冷冷地说:“要走你走。宜荟、宜萱上官家自会照顾。” “你——”黄得楼气歪了嘴,“走!老爷一死,你们就想赶我走!” “既然你不想走就留下来,上官家也会安排好你以后的生老病死。”黄得楼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殷蝶香早已经看穿她的虚伪。扶着供桌慢慢站起来对她叹道:“得楼,明人眼前不说暗话。我仅有的只是博彦和云澈了,除了阿霓我是不会把云澈交给任何人的,你莫打他的主意。你还年轻又没有儿子,老爷不在,你没必要为他守。我拿一笔钱给你,你拿着钱走吧。宜荟、宜萱身上流的是上官家的血,我们不会亏待她们。” 黄得楼脸上红红白白,殷蝶香的话都是她想的。卡Kа酷Ku尐裞網话已说到这份上,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才是正理,“大姐,我是妇人,没人为我打算,我总要为自己打算……要不,你让我把宜荟、宜萱带走。我是她们的母亲,万一这战打输了——” 殷蝶香嗤笑一声,问:“你一个妇人为自己打算都来不及,还想带着两个女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战争即使败了,上官家也不会马上垮掉。去上海、去天津还是海外,博彦和阿霓自会打算,云澈过什么样的生活,宜荟和宜萱也是。你要走可以,一个人。若想要女儿,就只能留在上官家守一辈子寡。” 黄得楼当然不会留,拿了钱收拾细软飞速离开了松岛。 她的离去,上官家没有人感到意外。可怜宜荟、宜萱还不到十岁,处在懂事又不懂事的年纪,懵懂的小脸上已经显出成年人的沉默。 对于云澈的身世,阿霓越来越怀疑。他若不是殷蝶香的亲子,殷蝶香不会护他护得这么紧。 阿霓忍不住把心里的怀疑讲了出来,殷蝶香听完,大愕。激动地说道:“阿霓,肖容心是胡说八道!云澈千真万确是我儿子。”她怕阿霓不信,把萍海招来对质。萍海听完殷蝶香的复诉后,也是一脸惊然。 “怎……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肖容心是造谣!云澈少爷可是我亲手接生,看着夫人生下来的。怎么会成她儿子?大少奶奶,你可千万别信!”萍海越说越气,“我记得很清楚。夫人和她差不多时间发作,夫人顺产,生得很顺利。倒是肖容心自己难产。生的时候晕了好几次。孩子脐带绕颈,生下来就死了。而且是个女孩——这事不光我,接生婆都知道!” 阿霓看殷蝶香和萍海的表情和对话,义愤填膺的不像撒谎。 “也许是有误会吧……”阿霓觉得自己做了一件特别不好的事,揭开了尘封的往事。事件的主角两位都已经作古,追究不追究都无意义。 萍海像忆起什么,说道:“我倒是想起来,当时孩子一死,老爷就命人拿出去埋了。下令大家不许在肖容心面前提这件事。关于死婴这件事,是老爷自己亲自去和肖姨娘讲的。我们当时也没多想,女人生孩子死孩子不稀奇。” 殷蝶香叹道:“我们这个老爷有时候就是不知道疼人乱疼人。别人的孩子死的,肖容心的孩子就是死不得。谁知道我们的好老爷为了安抚她说了什么鬼话?居然拿我的云澈去哄她!想一想,我会要她的儿子吗?我自己又不是没儿子,我有博彦,有清逸和清炫!”提到清逸和清炫,殷蝶香的眼睛又红起来。 阿霓愧疚不已,连忙走过去安抚殷蝶香道:“妈妈,你别生气,是我说错话了。我其实也很怀疑这件事的真假,所以才来向你落实一下。因为,嘉禾笃信云澈就是他的亲弟弟,我担心有一天他会回来要带走云澈。” “他做梦!”殷蝶香听到这话更加气得发颤,“他还有脸回来?我非要代替老爷教训他!” “好好。”阿霓拍着殷蝶香的背替她顺气,心想:嘉禾要是回来,且会傻到走正门。随便在哪里把云澈劫走不省事得多。 有了这层担忧,阿霓仔细吩咐照顾的佣人,必须要一刻不离的跟随云澈,不得离他左右。 ———————————— 面对秋冉和莲芳这对苦人儿,阿霓唯有从生活上多多照顾,希望她们能早日走出伤痛。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莲芳对阿霓的观感大有改观,不再认为她只会用钱收买人心。用钱收买的人心,能有几时好?收买得一时收买不了一世。上官家上上下下,老老幼幼皆以阿霓马首是瞻,肯定是因为她身上有特别的过人之处。再看她回来后办的事,每一桩每一件都是为了这个家的大局利益出发。 说句难听点的话,现在的上官家吃穿用度都是阿霓的钱。莲芳在心里不得不大写一个“服”字。 和莲芳的有所依托相比,秋冉的情况要差得多。每天吃得比兔子还少,人瘦得皮包骨,生无可恋,活得像个行尸走肉。 唯一能够引起她关心的就是每天传回来的战报。战报捷,她就喜,战报衰,她就悲。 她恨战争,更恨夺走清逸生命的刽子手——王靖荛。 阿霓很是担心秋冉,因为战争复杂,战争后面的政治博弈就更高深。 若说恨,谁人不恨? 殷蝶香和博彦对王靖荛的恨比秋冉更深,更刻骨。但是博彦不能为一时的爱憎就倾其所有,把未来全赌上。他现在肩负的是上官家全部的希望,是在松岛这片土地上生活的百姓的父母官。 他决定忍下杀父弑弟的血海深仇,接受袁克栋的条件。和奉州签订停战协定,结束战争。 王靖荛已经逃往奉州,摇身一变成为奉州的特别专员。停战协定一签,王靖荛就如同得到保护伞。只要他不离开奉州,博彦就不能把他怎么样。如果松岛方面派人暗杀,就是蓄意破坏停战协定。 阿霓把博彦的信拿给殷蝶香看。 殷蝶香阅历丰富,世事经历得多。博彦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出她的意料。她把信还给阿霓,幽幽叹道:“人生不如意十之有八九。阿霓,你写信告诉博彦。我支持他的决定。战不要再打下去了,更不要为了上官家的私仇去牺牲无辜的生命。让战争结束,让战士们回家吧。” 118 思念 殷蝶香阅历丰富,世事经历得多。博彦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出她的意料。她把信还给阿霓,幽幽叹道:“人生不如意十之有八九。阿霓,你写信告诉博彦。我支持他的决定。战不要再打下去了,更不要为了上官家的私仇去牺牲无辜的生命。让战争结束,让战士们回家吧。” 阿霓点点头,她的心情和殷蝶香的一样。每天担惊受怕,就怕收到从前线传来的坏消息。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哪怕停战协议是签得有多狼狈。她都希望快点、再快点结束这一切。 “阿霓,莲芳对清炫的感情远远没有秋冉对清逸的感情深。你好好地去安慰安慰秋冉。希望她从大局出发,能体谅博彦。博彦不是贪生怕死,也不是贪恋荣华。我相信,他只是把仇恨暂时埋在心里,等着最佳的时机。” “妈妈,我晓得怎么做。” 阿霓从佛堂出来,旋即来到秋冉的房间。同样的,她把博彦寄回来的信交给秋冉。 秋冉快速浏览一遍,她看得很快,心里也不是很懂。喃喃自语地念道:“五省联军司令将到燕荡主持和谈,以促松、奉双方尽快签署停战协议——停战协议?少奶奶,战是不是打完了?” “差不多吧。” 秋冉急切地问:“我们是赢了还是输了?” “我只能说我们没有彻底输,但也没赢。” “这是什么意思?”秋冉完全听不懂了。卡Kа酷Ku尐裞網 阿霓把信收回来折叠好重新塞回信封里去,她认真地看着秋冉的脸,答道:“袁克栋以在参山建立军事基地为条件,向奉州进行施压。如果奉州不撤退,他就要发兵增援松岛。” “那太好了!他肯帮我们,我们就赢了啊!” 阿霓不知怎么向秋冉解释,如果袁克栋是真的想要帮他们,直接出兵增援灭了奉州就好。还何必绕一个大弯弯,要你们签订停战协定呢? 世界上的战争并非只是人杀人那么简单。多年来,袁克栋对他周围的军阀一直实行的是分裂政策。让你们成一盘散沙。他现在帮助博彦阻退奉州的进攻,但如果换作是松岛节节逼近奉州,他就会站到对方阵营去。 在发动战争人的眼里,这场战争其实已经结束了。目前,对所有人而言,签订停战协议,发联合声明才是最重要的事。 阿霓深深凝望秋冉,握住她的柔荑,说道:“秋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暂时没有报仇的实力,必须等待机会。” “你——什么意思?”秋冉僵直了背脊,狐疑地看着她。 阿霓低下头,小手揉着手里的信函,“王靖荛已经叛逃到了奉州。成为奉州的特别专员,受到停战协议签订的保护。” 秋冉激动地站起来,错愕地问:“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清逸的仇不能报了?” “我的意思是要等待时机。” “我不接受、我不接受!”秋冉伤心地捂住耳朵大叫起来,“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清逸还尸骨未寒,你们就和敌人签停战协定!” “秋冉!秋冉!”阿霓用力地掰开她捂在耳朵上的双手,“秋冉,博彦做这个决定比你更难、更痛苦!但这是停战协议!如果不签,战争不停止,就会有更多的人死去!他们也是别人的父亲、儿子、丈夫……我们的清逸、清炫已经回不来了。但他们还有机会回家啊!我们必须要把生的希望留下去!” “不——”秋冉哭得声嘶力竭,瘫软在惠阿霓的怀里。她曲起消瘦的背脊不停呼唤:“清逸、清逸……” “失去清逸,我和你的伤痛是一样的。秋冉,可你想想要是清逸在这里,他是不是希望想看到你这样?”想到爽朗阳光的清逸,惠阿霓数度哽咽。 秋冉更是伤心得哭都哭不出来,喉咙里只发出嘶哑的嚎叫,扭曲着身体像空中扑去,仿佛清逸就站在她的前方。每一次流下的眼泪都是她身体里的血。 秋冉的痛苦阿霓能够体会,秋冉宛如她的妹妹。而清逸又是优秀杰出的男子,他们的爱情结束得太可惜。如果今日阿霓和秋冉身份互换,她可能会更糟糕,更无法原谅。 ———————— 停战的消息传来后,压抑在松岛头顶上几个月的乌云终于散了。 松、奉最高领导向全国通电联合声明,奉州退兵,松岛同意中央政府在参山建立军事基地。 阿霓拿着报纸恍如隔世。战争终于结束了。她却一点没有真实感。 该高兴吧?心里却没有丝毫欢喜,依旧是沉甸甸的。 家里重新热闹起来,萍海告诉阿霓,有好几个原来的老仆人来找她,说还想回来。 阿霓放下报纸,微微笑了一下。她并不想批评这些人鼠目寸光,目光短浅。轻声说道:“萍姨倒不忙着加人手吧。宜室、宜画、宜维都不在家,云澈下半年也要去上学。我看人手暂时还是够的。就是莲芳快生了,需要请一位好的接生婆和奶妈。你先把家里现有的仆人造个花名册,这个月起每人涨一倍工钱。我们最难的时候,他们不离不弃。我们现在过了难关,也不能亏待他们。” 萍海笑得嘴都合不上,心里对阿霓是服之又服。 “大少奶奶,我看别的人还可以缓一步再请。但是真需要请一个好的女仆来侍候你。” 秋冉的情况是自顾不暇,根本无法承担照顾阿霓的工作。 ”哎……再说吧……” 阿霓无奈地走到窗边,盛夏季节,园子里早已经草长莺飞,水杉上的蝉儿啼叫鸣鸣。又是一年好时节,去年看花之人不知去了哪儿。 停战协定签订完毕,博彦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一身风霜,两鬓夹白。阿霓不需多问什么,也知道他在作出这个决定时内心的挣脱和痛苦。 结束战争,街面上的人相见都是欢欢喜喜。入了夜,还能听见零星的爆竹声。可见,百姓心中的欢喜。相反的是,上官府邸却安安静静。 少帅回家,也未见多大的动静。 博彦洗完澡,穿着便服在客厅里吃饭。饭桌上的饭菜也是最平常的菜式。经过大战争的洗礼,他们都明白,一家人坐在一起。简简单单的一饭一蔬,就是最好的陪伴。 菜虽简单,博彦埋头吃得很香。殷蝶香慈爱地看着儿子,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云澈难得安安静静地坐在阿霓怀里,不时回头和阿霓嘀咕。 “慢些吃。”殷蝶香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背,好似怕他噎着一样。“你这次见到袁克栋呢?” “是。我见到他了。”博彦点头。 “你有没有问起宜鸢?” 博彦发出一声鼻音,低低地说:“宜鸢疯了一年多,住在疗养院。” 阿霓瞪大眼睛,有点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博彦的神情说明他讲的都是事实。 “宜鸢是真疯了?”殷蝶香揪心得连连叹气。 博彦注视着母亲,摇摇头。他不知道,宜鸢是真疯了还是被袁克栋变相软禁起来。但是他们两人感情不和是肯定的事实。 “博彦。” “是。妈妈。”博彦放下手里的筷子,望向已经老迈的母亲。 殷蝶香眨了眨微微泛黄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道:“如果你能和袁克栋说说,就和他说。让我们把宜鸢接回来吧。宜鸢毕竟是上官家的女儿。不管是真疯还是假疯,把人接回来。真疯了,我们养她老。假疯了,我们治她的心病。” 两母子对视相望,博彦慎重地点点头,向母亲落下保证,“我知道怎么做。我会把宜鸢接回来的。” 阿霓心酸地想问:宜鸢可以回来,嘉禾可不可以回来啊? 坐在阿霓怀里的云澈像感受到阿霓的心思,蹦起来,问道:“博彦哥哥,我的嘉禾哥哥什么时候回?我特别地想他。” “云澈!”阿霓赶紧把云澈捉回来,在他屁股上拍两下,骂道:“家庭老师没教过你吗?大人说话小孩不许插嘴!去,出去玩去!” 云澈撅起小嘴,到花园里去了。 博彦睇望阿霓一眼,低头继续吃饭。关于嘉禾他始终没有说任何一个字。 119 战争结束,仇恨仍在 博彦人是回到松岛,阿霓和他独处的时间并不多。卡Kа酷Ku尐裞網 战争结束,清理战争遗留下来的事情更是棘手。抚恤烈士、伤兵疗养、交换战俘……松岛百废俱兴,各种各样的问题千头万绪,都要他去解决。 松岛虽未胜,但没有垮。上官家的门庭再次活跃起来,过去的亲戚、朋友重新来到他们身边阿谀奉承。 上官博彦有忙不完的公事,惠阿霓有接待不完的客人。难得两人聚集在一起,大部分时候也是在交换意见。说话的方式不像夫妻,更像公事公办的合作伙伴。 “……云澈下半年要上学念书,你看,上哪一所学校比较好?西式的还是中式的。” “有没有军事化管理的学校?” “那……没有。” “找个老师严厉的。” “……”阿霓迟疑半天,勉强答个“好”字。 博彦回来后,一直在客房休息。因为他的床还被云澈霸占着,不肯归还。好几次,他都恨不得把臭小子从他房间里扔出来。可这小兔崽子鬼精鬼灵,小猴儿一样天天跟在阿霓身后。嘴巴甜得像涂了蜜。哪里像是他弟弟,阿霓根本是把云澈当长子一样。 他和阿霓的相处也越来越别扭。战争像一根绳子紧紧把他们绑在一起。现在,战争结束了,捆绑他们的绳子也消失了。 他们之间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重新浮到水面。卡Kа酷Ku尐裞網 究其原因,心结未解。想解开彼此又总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和心情。 博彦觉得无法开口,阿霓就更说不出。 她还记得他发来“滚”字的电报,也记得自己的说的,等他回来,就滚的话。 现在他回来了,家里的一切慢慢走上正轨,她是不是倒了该走的时候? 虽然她为上官家做了这么多,可她打死也不会说是为他做的。 是为了上官厉、为了殷蝶香、为了家里的所有的人,就是不为他。 当然,博彦回来后,向她说过很多次谢谢。言语行为上对她尊重得不得了。但夫妻之间,要的不是“谢谢”和尊重。女人要的是—— 唉,她也搞不清楚自己要他什么? 她的心结不仅是素怜怜,更添上嘉禾。而且后者比前者更严重。阿霓托人在上海调查事情终于来了结果,嘉禾的所作所为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他为了一己之利,利用人性的贪婪,制造出兰格志这个空壳公司。坑害了多少人,多少家庭因为他而被瓦解。他也巧妙的利用上官厉对他的信任和亏欠,把上官家拖入泥潭之中。正是因为德式器械的钱泡了汤,奉州才会瞅准时机发动战争。松岛才会败得难看,差点毁于一旦。所有的一切都是连锁反应。 再往深处想一想,阿霓在上海时,王焕之就在嘉禾手下工作。上官厉错买兰格志股票血本无归的事,指不定就是他告诉父亲王靖荛。才引起王靖荛的反水,导致上官厉和清逸、清炫的死亡。 想到这一层层抽丝剥茧的厉害关系,阿霓事越想越不敢想。这些话更不敢告诉博彦。 他们两兄弟误会至深,她希望的是能化开误会,而不是添上误会。 —————————— 阿霓为云澈挑学校忙活半天,小东西名堂多得很。一会嫌中式学校古板,一会又嫌西式学校作业多,看到阿霓要发火,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选了一所中西结合的小学。 博彦一看,吹胡子瞪眼说,中不中,洋不洋,别到头来什么都学不好。一定要要求严格的学校,要求严格的老师! 云澈上学去了,是博彦强烈要求的寄宿制学校。把云澈可气伤心了。上学的第一天,抱着学校大门柱子挺尸样的哭,四个人抬手抬脚送进去。坐在车里的阿霓不舍地跟着一起哭,哭得两只眼睛通红。 忙完了云澈的事情,阿霓刚歇口气。萍海即带进来一位新招来的侍女,新来的侍女名叫巧心。名字取得巧,人看上去头大脸方,粗粗笨笨。 “大少奶奶,你别看巧心像个男人。其实心里细致得很。屋子收拾得好,饭菜也做得好。” 阿霓点头微笑,想来平日对谁都有些挑三拣四的萍海难得对一个人夸得两句好话。可见巧心和她关系匪浅。阿霓笑问了巧心一些个人和家庭情况。没想到,巧心言简意赅,回答得有条有理。 “好。就留下吧。”阿霓笑着对萍海说道:“萍姨,你和账房说一声。巧心就留在我身边。往昔,秋冉拿多少工钱,她就拿多少。” “谢谢少奶奶,谢谢少奶奶!”萍海不迭地道谢,眉目都带笑意。转头又吩咐巧心,在少奶奶身边,要用心做事。 阿霓突然想起卢佩珊从江苑捎来一筐新鲜的黄杏,最是甘甜味美的时候。便着巧心把黄杏分一分,往每个人房里送一些过去尝鲜。她亲自捡挑几个饱满多汁的黄杏,用果盘装上送去给秋冉。清逸死后,秋冉如同行尸走肉。博彦将停战协定一签,她就比行尸走肉还要不如。整日闷在房间中,一呆就是一整天。 “秋冉、秋冉!”阿霓敲了敲门,柔声细语地说道:“你先开开门,好不好?我拿了一些你最喜欢的黄杏来。” 她站在门口叽叽咕咕说了一堆。听见门里“嘭咚”一声。心里一惊,猛地用力拉着门把手,喊道:“秋冉、秋冉,你快开门!傻瓜,不要做傻事啊——” “秋冉、秋冉!”房门纹丝不动,阿霓急得快要发疯。 端着果盘站在阿霓身后的巧心把阿霓往身后一推,将果盘往她怀里一塞,霸气地说道:“少奶奶,让我来!”说着,她抡起袖子,抬起脚,朝着门把的位置就是几脚。 “嘭!嘭!”地巨响让阿霓看呆过去。 方法粗暴,不过却很管用。 房门开了。阿霓赶紧冲进去。她看见悬挂在房梁上的秋冉,尖叫一声,果盘里的黄杏滚落一地。巧心处变不惊,抱住秋冉的脚把她从房梁上抱下来。 从绳索上解下来的秋冉整个人都是软的,脸色雪白。阿霓腿脚直哆嗦。不停地拍着她的脸,哭道:“秋冉、秋冉——你怎么这么傻啊?” 秋冉转醒后,看清眼前的阿霓后两只眼睛顿时蓄起山洪一般的眼泪,“少奶奶,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不让我去见清逸?” “秋冉,你别傻,好不好?”阿霓痛心疾首。“清逸不会想看见你为他做傻事的?” “可我除了为他殉节还能做什么?” 阿霓摇晃着她的肩膀,哭得泣不成声,“你能做的还有很多很多……活下去,活得好就是对清逸最大的安慰。” “不——我活着就是要为他报仇!如果不能为他报仇,我活着毫无意义!” 此时,听见动静的殷蝶香和萍海急急忙忙赶来,秋冉看见殷蝶香像看见救星,从阿霓怀里挣扎着爬到殷蝶香的脚步,抱着她的脚踝,哭道:“太太,请答应我,答应我,让我去为清逸报仇!” “秋冉,你这是干什么?”殷蝶香弯腰去扶她,“阿霓,萍海快扶她起来——” “不、不!”秋冉像石像一样倒在地上,不肯让任何人搀扶,“太太,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殷蝶香无奈地说道:“秋冉,你要我怎么答应你,又答应你什么?为清逸是我们所有人的心愿,但是你一个女孩子能做什么?能接近王靖荛吗?” “能!我能!”秋冉抹了抹眼泪,仰起头,怀着壮烈的表情,说道:“我……我可以冒充宜鸢小姐……” 众人一惊,没想到秋冉会有这种令人惊异的想法。阿霓走上前,狠狠掐着秋冉的胳膊,骂道:“你是疯了,还是傻了?这样的混账话也讲得出!巧心,帮我把她扶到床上去!” “是。”巧心像个男人一样,力大无穷。一下就把秋冉抱到床上。 秋冉哭得肝肠寸断,不停嚎啕。阿霓于心不忍,又不得不狠下心来。恐吓她道:“秋冉,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用绳子把你绑在床上!” 阿霓送殷蝶香出来时,殷蝶香的表情还是怔怔的,不住地朝秋冉的方向看了好几眼。 “妈妈,秋冉说的话你不要记挂在心间,她是想报仇想疯了。” 殷蝶香伸手慈爱地抚摸着阿霓的胳膊,叹道:“阿霓,你快进去陪着秋冉。晚上多吩咐几个人守着她。不要让她再做傻事。我这个家已经人不多,我不希望还看到有谁离去。” “我知道。”阿霓点点头,赶紧转身回去。 望着阿霓的背影,萍海小声在殷蝶香身后说道:“太太,你别说。其实秋冉和宜鸢小姐还真的长得有几分相似……” “别胡说!什么像不像的,秋冉是秋冉,宜鸢是宜鸢!”殷蝶香低斥一句,率先往前往佛堂走去。 120 艰难的幸福 阿霓回到房间,秋冉躺在床上,蜷缩着身体,把自己包成一个球状。卡Kа酷Ku尐裞網 巧心站在床边,尽职尽责地看护着秋冉。看见阿霓进来,立即退后两步。阿霓没想到,外表看上去粗粗大大的巧心,做起事情来,细腻又有章法。做得大事,又做得小事。今天多亏有她在。不然,等到唤来萍海再取来钥匙,只怕什么都晚了。 “巧心,今天真谢谢你。” 巧心谦虚地说道:“大少奶奶客气。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做了有功之事而不居功自傲更是难得,阿霓对巧心的好感又添一道。她开始还以为巧心是萍海的裙带关系,没想到,萍海倒是给她找了一个宝。她可真要好好地夸一夸萍海识人的眼光。 “大少奶奶,你和冉小姐还没吃东西,我去厨房熬一些白粥来。” “好,你去吧。” 巧心出去,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秋冉背对着阿霓,把身体越发蜷缩地紧一些。 “秋冉……”阿霓侧身坐在床榻上,叹息着摇了摇她的肩膀。“这都是命。一个人再强,也强不过命运的强。” 秋冉咬着牙,痛苦地说道:“这不是命,这是我的报应……” 她没头没脑的话让阿霓惊讶极了,“你怎么这么说?你有什么报应?你又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秋冉呜咽一声,从床上翻下来,“噗通”跪在地上,凸起的背脊像冬天的山陵一样,“少奶奶,我对不起你……” “秋……秋冉!你这是干什么?”阿霓忙起身要去扶她。 秋冉哭着摇头,额头紧紧抵着冰冷的地砖。坚决地不肯起来。 “少奶奶,你说得对。我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会碰到这样的事?我也想不通,我一辈子没做坏事啊!想来想去只有一件事。我做得不对,骗了你,让你伤心,让你痛苦。所以我损了我的阴德,遭到这样的报应!” “秋冉,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在上海的时候,你小产……你一直在叫博彦少爷。卡Kа酷Ku尐裞網我说博彦少爷不在是骗你的,其实他一直在门外守着,守了好多天、好多天……我也骗了他,说你不想见他……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听到秋冉的话后,阿霓捂着心脏的位置,只感觉到里面汹涌澎湃,久久不能平静。 上海失子是她不能碰触的伤痛,直到现在都是刻骨铭心的伤痛。 长久以来,她怨恨着博彦在上海对她的绝情更甚于他的背叛。 天知道,当时她的心里有多苦。现在想起来,都要流眼泪。阿霓想到当时的自己,想到当时的博彦。他们在最应该要相互取暖的时候,隔着一扇误会的门。 说不恨秋冉是假的,但阿霓在气愤之余尚有理智。她了解秋冉,如果不是有人挑唆,她是不会故意离间她和博彦。 “你这个蠢丫头!”阿霓咬着唇,把秋冉扶起来:“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嘉禾让你这么说的?” 阿霓一语中的,秋冉想隐瞒也无法隐瞒,哭着点头。 真的是嘉禾。 阿霓心痛得快不能呼吸,她为这件事受的苦,对博彦的怨恨,她心里的委屈…… 真是、真是……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一个是她最信赖的丫头,一个是她交心的朋友。 他们出卖她、欺骗她! “对不起……”秋冉抽泣着,哭道:“对不起……这都是我的错,才让你和博彦少爷误会这么久。我一直很后悔,非常后悔。我……我……” “好了、好了。别说了。”阿霓含着眼泪,拿出手绢轻轻擦去秋冉脸上的泪水,说道:“秋冉,你别自责。说出来就好。我不怪你,博彦也不会怪你。你看,我不是又回到这个家吗?我还和博彦在一起,对不对?” 说到最后,阿霓同样泪流满面。她和博彦还算在一起吗?发生那么多事后,他们还能回到曾经吗? —————————— 更深露重,阿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秋冉的房间里出来的。她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痛麻痹了,还要强颜在安慰秋冉。 “大少奶奶,你还走得稳吗?” 面对巧心伸出来的手,阿霓这才恍恍惚惚发现,自己一直在幽暗的走廊里踉跄。她撑着墙壁,只感觉心脏的位置持续地钝痛。 好痛、好痛……深深的,像要把她的心脏凿穿了一样。 她感到自己又像回到了上海,孤单无助的痛苦海洋中。无人能安慰,无人能帮助。 此刻,她想见的人还是和以前一样。 “少……少帅回来了吗?” 巧心答道:“少帅刚刚回来,一回来就进了书房。” 太好了!他回来了! 阿霓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往书房的方向挪去。 博彦、博彦! 她要对他说好多,好多话。也有好多,好多的问题想要问他。 更重要的是,她想要抱住他,吻他,深深爱他。 书房的门半敞开着里,里面透出温暖的灯光。里面不止有博彦,还有殷蝶香。 “博彦,你可没开玩笑吧?”殷蝶香的声音里难掩愤怒地说道:“素怜怜没死?” “嗯。”阿霓看不见博彦的脸,只听见他往下说道:“我刚刚去坤城见过他们。素怜怜、张涛还有他们的孩子。” “啊?他们的孩子?那么说素怜怜的儿子不是你的!” 门外的阿霓目瞪口呆,脚步像落在地上生了根。 “妈妈,是的。孩子不是我的。宏涛把一切都告诉了我。素怜怜是江山海的干女儿,嘉禾培训她,让她接近我。就是为了离间我和阿霓的感情。” “这、这一切都是嘉禾安排好的?”殷蝶香难以置信地说道:“嘉禾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恨我,也恨我们所有人!” 阿霓听见殷蝶香低声念了几次“阿弥陀佛”,“嘉禾的心怎么能这么狠?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他的家人啊?我和你父亲也许有不对,但他不应该报复到你和阿霓身上。何况阿霓还那么信任他!如果让阿霓知道,该多伤心!” “妈妈,这件事不要告诉阿霓。” “为什么?” 房间中传来博彦徘徊的脚步和粗重的呼吸。 “因为……我不想阿霓再伤一次……” 博彦接下去的话,阿霓听不下去了。她转身匆匆离开,心里从痛到酸,然后是悲戗。 直到这一刻,她才理解,博彦这几年经历了什么。她在天津的暗夜里长夜痛哭时,他也是在负重前行。 就如博彦说的,知道真相后。她又怎能不伤心? 她认为世上最温柔的男人从一开始就用爱在算计她。 —————————— 因为嘉禾和秋冉的事,阿霓的心情荡到谷底。从小到大,她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沮丧过。她对自己陷入最大的否定之中。觉得自己笨、觉得自己傻、觉得自己蠢不可及。怎么能把鱼目认作珍珠?对嘉禾太信任,对博彦太不公平。 为此,她像做了亏心事一样。深深自责和惭愧,这些天,尽量地避开和博彦碰面。没有勇气见他。 虽然阿霓说不怪秋冉,秋冉的事却还没完。 她几次跑到殷蝶香的面前,最夸张的一次,把刀都架到脖子上。 一个人在极端的情绪下真的会丧失理智。 秋冉想要做的事情……在阿霓的眼中看起来,几乎是要逆天而行。想一想都不可能。她甩甩头把念头从脑海中甩出去。 秋冉寻死之事,闹得人尽皆知。有人感慨她痴情的,有人感慨她死心眼的。人心不同,反正说什么的都有。好话有之,坏话也不少。连不管家事的博彦也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不得不过问一二。 早餐时光是两人难得的独处时间。一旦早餐时间结束,他们又将要各忙各的。博彦虽然很忙,但是阿霓的一举一动,他是上心留意的。他能明显感觉到阿霓这几天郁郁寡欢,总是刻意地避开他。 他很想和她亲近,又怕自己莽撞引起她的反感。 思前想后,觉得还是慢慢来吧。只要阿霓在他身边,他就总有办法把她软化。 “你昨晚没睡好吗?”博彦抖了抖手上的报纸,放在桌子上。 阿霓浅浅一笑,把黄油慢慢地涂到吐司上。她不是没睡好,而是这些天根本睡不着。一想到嘉禾的所作所为就心痛得不能自已。早上醒来,黑眼圈乌青乌青。再多的胭脂都遮不住。 博彦盯着她的脸又看了一会,“秋冉没事了吧?” “嗯。”阿霓苦笑着说道:“能说的我都说了,关键还是要看她自己走不走得出来。” 博彦沉吟,“是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痛苦,我也希望她能快点走出阴影。” 战争结束,道路依旧艰险而漫长。 阿霓理解地笑笑,秋冉的事情让她感到很累、非常累。当一个人看着身边珍视的人不由自主控制地滑向深渊,内心是非常痛苦的。就像你看见结局是毁灭,也阻止不了悲剧的发生。 “秋冉,将来有什么打算?” 阿霓的眼神躲闪起来,不安地说道:“秋冉在松岛终日触景伤情,我想……送她回江苑住一段时间。” “回江苑?”博彦迟疑一下,接着说道:“如果转换环境能让她心情好转,也是一件好事。” 好事?清逸死了,对于秋冉哪里还有好事? 阿霓在心里叹气,她是根本无法阻止秋冉。 世界上有千万条路,每一条路都有人走。人不同,路也不同。相同的是,每一条路都没有回头路。说句俗气的话,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秋冉要离开了,阿霓亲自为她捡点行李。一件件都收到箱笼中装好。突然看见,箱底压着的白婚纱。还是她在上海买的。心里一阵抽痛。现在看起来,这惨淡的白,如飞雪一样白茫茫,又像极秋冉雪白的脸。 阿霓快快地把它压到箱底,不忍再看。 她送秋冉上车,两人皆是满脸愁容。 秋冉一脸忐忑,临走前,犹在小声吱唔:“少奶奶,你不会怪我吧?” 阿霓摇头,“什么怪不怪的。秋冉,我根本舍不得怪你。将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往后,我就是想照顾你都没有办法了。” “嗯。”秋冉点着头,宛如遭受过暴风洗礼的花,形销骨立。她选择了一条路,一条从没有人走过,也没有未来的路。 秋冉扑入阿霓的怀里,两主仆在微风中轻拥分别。 121 怕分离,也怕失去 战争让人民流离失所,也让家庭破碎。送走秋冉,阿霓真感到落寞和空虚。人事更迭,她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都远走了。曾经繁华繁盛的大家庭,从日出到黄昏,都是冷冷清清。她在家里走来走去,听得最多的是殷蝶香的佛音和叹息。 入秋之后,总算有喜事降临,给人带来安慰的便是莲芳。十月怀胎,她为清炫生下一个女儿。 战争中诞育的孩子,带着生命的喜悦。她的父亲虽然不在了,但她父亲又在她的身上复活。 殷蝶香高兴坏了,终于升格做了奶奶。更高兴的是,逝去的孩子终于有血脉遗留下来。她给孩子取名上官银鸽,寓意她的未来和平安宁,不再战乱,不再流离。 有谁不喜欢新生命呢? 银鸽成为大家的宠儿,每一个都很爱她,就是云澈,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争着抢着来银鸽。银鸽还在襁褓中就被宠成小公主。 莲芳有了银鸽,生活有了寄托,脸上的笑容慢慢多起来。 时间是魔鬼,带来伤痛又覆盖伤痛。 每每看见从丧父剧痛中渐渐恢复的莲芳,阿霓的心里总有种隐隐做痛的感觉。 “大少奶奶,你看银鸽这么可爱。你和博彦少爷什么时候也生一个?” 这样善意的揶揄每每都让阿霓又窘又羞,脸要热半天,心也要多跳半拍。 如果,她不曾离开松岛去上海。她和博彦的孩子都快两岁了吧。他会跑、会跳、会拉着她的衣角软绵绵地喊,爸爸,妈妈。 那个得之不易的孩子,因为爸爸的过错,因为妈妈的任性,永远地离开她的身体。 博彦得了惠烨巍的资助,终于付清德式武器的尾款。武器运抵松岛,人心振奋。最精良的军火,足够装备二十个德械师。假以时日,待得武器和士兵磨合上手。松岛的战斗力将不可同日而语。如此说吧,不能杀死他的必然使他强大。有了这批武器,铲平奉州将不在话下。 男人对待枪、炮有种天生的狂热,自从武器到港,博彦爱不释手,天天泡在军队,训练士兵。本来回来的时间少,现在就更少。 经过世事和战争,博彦现在浑身散发着职业军人气质。气宇轩昂,气场强大,走在路上一瞪眼保准吓哭小孩。 全家最不怕他的除了殷蝶香就是惠阿霓,最怕的就是云澈,反正云澈看见他大哥是老鼠见了猫,怕得要命。 星期六,难得他回家,和大家一起吃饭。吹过晚饭,阿霓又给殷蝶香念了宜画姐妹们从英国寄来的信,信上说,宜画念书有天分,得了全额奖学金,顺利升入大学,宜维也过了英语关。她们都很好,要家里人放心。殷蝶香听了后乐得合不拢嘴。 博彦也很高兴,一晚上看了阿霓不晓得多少回。想极了要和她单独相处。 阿霓的心却没在这上面,因为嘉禾的事情,她总是有些难展眉。她总想着如果能单独和嘉禾见一面就好,心里好多话,好多问题想要亲自问他。心里有事,所以连博彦随她一起回了卧室也没发觉异常。 “我想跟你说个事。” 博彦一愣,他都要脱裤子了。她还说什么事? 他咬着牙,问:“什么事?” “现在家里也没什么事,我想去天津。” 去天津当然是幌子,她想去的是上海。总想着去碰碰运气,嘉禾躲着博彦,不一定会躲着她。 上官博彦身体一凌,强硬地说道:“不行。”她在松岛翻天都可以,就是不许离开。 阿霓对他的强硬,莫名地升起不满,“我只是想去天津看看我外公,你为什么不同意?而且我也不是征求你同意,我有自主权!” “没有为什么?没有我的同意,你哪里都不许去!”博彦寸步不让,甚至越发态度坚决和强硬。 惠阿霓怔怔望着他,满腔愤怒,“我不是你的囚犯!” “外边兵祸连天,你到天津谁来保障你的安危?”他的解释有点牵强。 阿霓马上反驳他道:“天津比松岛安全的多!” “那也不行!”上官博彦烦躁地拉拉领口,端起家长口吻,一副你就该听我的的表情,蛮横地下命令:“等我有时间,会陪你一起去看外公。” “我不要你陪!”阿霓气呼呼地说道。拂袖而去,一晚上没理他,也没回房。 本来这事气过就算了,阿霓自己都不记得。本来她说想去天津也是心血来潮。博彦硬不同意,她就不强求。 偶尔一天想上街为银鸽挑一些好看的小洋裙子。没想到,临上车前,左右身后多了两个真枪荷弹的士兵。 “妈妈,你瞧,他这是保护我,还是防着我?”阿霓气得向殷蝶香告状博彦的无礼。 殷蝶香无奈地说道:“阿霓,你莫恼。是博彦讲,你所有的事情他都要知道。上回,你说上街改首饰,结果偷偷跑去上海。博彦嘴上不说,在心里不知怨了我多少回。” 殷蝶香的言下之意是现在这局面我也无法帮你。阿霓被臊了个大红脸回来,真是挂不住脸的羞愧! —————————— 不知不觉冬至来了,松岛飘下今年第一场雪。 冬至本不是传统大节,但上官家借着为银鸽办百日宴和冬至日。双喜临门,大操大办一回。为的是一刷这几年的颓势,让大家好好看看,上官家没倒。 冬至是个好节,阿霓还记得,她和博彦的初见就是在飘雪的冬天。 一天的故事,她用了一辈子去书写。 为了扫去颓气,阿霓着意为舞会花下不少心思。 鲜花美酒、蛋糕舞会。来的嘉宾无不啧啧称赞。 哪个都想不到,几个月前这个家差点就散场崩解,而如今又起高楼宴宾客。怎能不让人感叹,世事无常。 来的宾客很多,真当得是满室宾朋。热闹欢腾的场景比胜景时候更热上三分。 蔡思晴也来了,烈焰骄阳般美丽女孩,战争时随家人一道去了关内。不久之前才回松岛,嘉禾的离去像一阵风把他们的婚约吹散天涯。 毫无疑问,对于蔡思晴而言,上官嘉禾就是最无耻、最恶毒的负心汉。卡Kа酷Ku尐裞網连当面的交割都没有,给她就是一封薄薄的分手信,便在她的世界隐遁。 思晴告诉阿霓,她曾去过上海,但没有找到嘉禾。 阿霓想了半天,劝她,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要单恋一枝花。 思晴却说,她应该会一直找下去。 她的决定,令阿霓十分不解,思晴亦未给出解释。 也许是爱情这桩事物太过于美妙,让人难舍难离。即使宴席散场了,许多人还仍坐在原地不肯离去。 宴会上还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多年没有联系的惠阿衡,没有人邀请她。她在街市上买菜,听说上官家宴客的消息后急急忙忙回家换了身衣裳就赶过来。 现在的她哪里还是以前梅花树下婀娜婉约的阿衡妹妹,连绵不断的生育葬送她的少女身材和光滑皮肤,颠簸的生活彻底把她从天真的少女磨砺成粗鲁的妇女。 造物主的玩笑,简直令人不忍直视。就如你拿一件官窑的瓷器去做溺盆。 阿霓看见是阿衡,故意的躲在门外不见,偏要巧心去请少帅过来。 博彦不知道情况,匆匆而来。看见会客室站着一位粗重的妇人,待她转过头,摸着头发,扭捏地喊了声,“姐夫——” 他几乎被吓得倒退三步。 阿霓躲在门外哈哈大笑,朝他刮脸,笑他的窘样。 “你捉弄我!”他追着她的身影跑出去。 阿霓穿着银白色的长裙,篷篷的裙身大而长坠,移动时像一只跳跃的茶杯。茶杯上有许多细小的铃铛,和她的笑声汇合在一起。 她不停地跑着,不时回过头取笑他,要他回去找阿衡。 少年时代的心结变成彼此间的玩笑。 他终于抓住她,两人笑着撞到舞池中央,开始翩翩起舞。 所有人都惊讶,原来这位松岛新晋的接班人不只有严肃的一面,他对他的妻子就非常温柔。 他的目光缱绻地看着夫人,从未于她身上离开一秒钟。 阿霓被他炽热的目光看得脸红,他无需再说什么,要说的一切都在他的目光之中。 他们只跳了一支舞,他就被人请走。 找他的人永远那么多,即使身为他的妻子也不可能占有他的全部。 跳了一支舞,阿霓也累了。如果再跳下去,她一定会跌入他的怀里,抱住他狂吻。他们分别的太久,太需要热烈的激情和占有。 博彦走后,萍海过来阿霓身边耳语,说已经给了一些钱给惠阿衡,人就打发走了。 阿霓笑着说:“看来往后阿衡会经常来找姐夫拿钱。萍姨,别太轻易给,每次也别给多了,够维持基本生活即可。”俗话说得好,一担米养仇人,一杯米养恩人。阿衡不事生产,如果钱来得太容易,又太多。对她并非好事。 跳舞跳得累了,阿霓喝一大杯汽水,然后站在二楼瞭望底下的舞池。满室生辉的璀璨华灯,嘻嘻哈哈笑嚷的少男少女们。 一切是多么熟悉和令人怀念。 不知为何,看着么热闹的场景缺使她忧郁起来。回忆真是奇怪的东西,它让你在悲伤的时候思念一个人,快乐的时候还是思念某个人。 博彦呢? 去哪儿呢? 为什么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 为银鸽准备的蛋糕都推了出来,大家都在等他这个当家人。 阿霓逗着莲芳怀里的银鸽,笑着说道:“银鸽不急,伯母这就去找你大伯。看他在干什么,怎么还不来?” 说着,她撇开众人,提着裙子来到书房。二楼的大书房,现在专属博彦一个人。他办公的时候,脾气大得很。没有允许谁也不可擅入。唯一的例外就是阿霓。 她是能不经过同意,随意进出书房的特例。当然,阿霓并不觉得他的书房有什么特别,也不想去打搅。今天是被逼得没办法,所有人都不敢来捅马蜂窝,就指着她。 “博彦,大家都在等你,要切蛋糕了。”阿霓轻轻敲了敲门,手一推,门就开了。 书房里很暗,他没有开灯。她眯着眼睛,看见博彦正坐在桌子后的大椅子上抽雪茄。 这很反常,自从阿霓从打火机上发现他和素怜怜在一起的蛛丝马迹后。他就把香烟给戒掉了。这雪茄大概是上官厉留下来的存货。 “你怎么呢?”阿霓走入书房,发现书桌和往昔不同。 她记得父亲在书桌的玻璃板下的正中位置压了张大合影,是那年袁克栋来的时候,一家人拍的全家福。现在,照片已被博彦从玻璃板下抽了出来,放在桌面上。 窗外硕大的冷月照进来,落在他的身上,衬得他的脸如月光一样苍白。 阿霓伸手想拧开桌上的台灯,被他立刻阻止,“不要开灯。” “你今天怪怪的。”阿霓心里有点慌,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笑着拿起桌上的照片,月光很亮,不开灯也看得很清楚。 黑白影像定格的欢乐,都是年轻的脸孔,张张笑颜。还记得,当时照相时,她和宜鸢还在斗嘴,相互看对方不顺眼。阿霓笑起来,手指温柔地抚摸着照片上的人脸。在心里唏嘘,物是人非,斗转星移。 最先在照片上消失的人是肖容心,接着是出嫁的宜鸢。接着就是上官厉、清逸、清炫。再来便是远去欧洲的宜室、宜画、宜维再加上不告而别的嘉禾……照片上的家人七零八落,走了一大半。 宜室在那天的舞会上选择了王焕之,袁克栋则认定了宜鸢。 当时的大家都想不到自己今天的结局。那场宴会好像序幕表演的开始,每个人都不知觉地在舞台上尽情表演属于自己的悲欢离合。 人走了,戏演完了,表演散场。 阿霓不禁在心里默默祈祷,祈愿今天的宴会是另一个新的节点,是一个苦尽甘来,把苦难都结束的开始。 她还在出神,博彦突然站起来,一把夺去她手里的照片。转瞬撕个粉碎。 122 撕裂的恨 她还在出神,博彦突然站起来,一把夺去她手里的照片。卡Kа酷Ku尐裞網转瞬撕个粉碎。 “啊——”她尖叫,这是多珍贵的照片,难得齐整的一家人,是再不会有的重来。他就这样轻易地撕毁了? 博彦脸色铁青,愤怒地拉开窗户,把手里的碎片抛向窗外。 阿霓惊呼,眼看洋洋洒洒的纸片像雪花在空中飞翔。她探出身体用力去捞,想抓住它们,如同想要抓住永不回来的过去。 但都没有,她洁白的手臂在空中废物,直到空空的双手无力地垂下去。 “你这是干什么?”她回过头,气极败坏地吼道:“为什么要撕了它,你知道它有多珍贵吗?” “一点都不珍贵!”博彦同样朝她吼回去,非常愤怒。 “你在说什么!上面有父亲、清逸、清炫还有嘉禾!” “住嘴!永远不许你再提起嘉禾的名字!”他扬起手掌,掌风落在她脸上。 第一反应不是疼,是惊,是讶异,是不知所措。博彦从来没有对她这么凶过,更没有动过她一个手指头。 刚才跳舞的时候还好好的? “以后不许你再提起嘉禾!”他咬牙切齿地再说一次。 无声的泪顺着阿霓的脸颊而下,她忍不住眼泪,哭着问:“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能再提嘉禾,是不是往后她也不能再见到嘉禾? “博彦,他都是你的弟弟。” “不会再是了。”他恨意汹汹地说道。 “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要管!我要把他从族谱中除名。从此往后,我们家里再没有上官嘉禾这个人!” 从族谱中除名,视同于被放逐。卡Kа酷Ku尐裞網代表着嘉禾生不能再用上官家的姓氏,死后不能入祠堂,不能受后人香火。 “不,不行!”阿霓哭着揪住他的袖子,不停摇头。“博彦,你不能这样做。嘉禾不管做了什么事,你都不能把他赶出去。他……” 他一个人没有亲人,没有家,能往哪里去?嘉禾一直就在外面四海漂泊,没有归属感。他表面上是恨透了上官家,但没有爱哪里来的恨?阿霓知道,如果博彦断把嘉禾从族谱除名,就是断了他的希望,他该多伤心和难过。 她哭得泣不成声,不断央求,“博彦,不管嘉禾做了什么。我相信如果家翁在这里,一定会原谅他的。他是——” “是,我能原谅他!”博彦红红的眼睛,同样浸出泪花来,“阿霓,我什么都可以原谅他。原谅他算计我,害我和你分离。我也可以原谅他因为恨设局骗走父亲所有的钱,我甚至还可以原谅他冷漠无情,不回家、不奔丧。但我不能原谅,他因为恨就害死父亲,害死弟弟!” “嘉禾不会,不会……” “怎么不会!”博彦痛苦万分地说道:“我派到奉州的探子刚刚给我带来的消息,父亲去刺陵视察的时间、路线是嘉禾一手提供给奉州的!正是因为有了精确的路线和时间,埋伏和偷袭才能成功。王靖荛才会反水!这一切都是嘉禾和外人串通好来骗、来杀自己人!” “不可能!嘉禾绝不会这么做!” “难道我还冤枉他吗?这不是一个人说的!阿霓,我比你更希望这是假的!” 博彦一拳头用力捶打在书桌上的玻璃板上,玻璃板顿时呈放射状裂开,“白眼狼的混账!猪狗不如的东西!死的是生他养他的父亲啊!清逸和清炫是他同胞的兄弟!” 阿霓哆哆嗦嗦,浑身发抖,站都快站不住。气息不稳地问:“你……准备怎么做?” “找到他,杀了他!”这绝不是开玩笑。 “嘉禾是你弟弟——” “他不是。他是我杀父、杀弟仇人!” “博彦——” “我不许你为他求情!”他再一次用受伤的拳头用力猛击玻璃,碎裂的渣渣刺入骨头,鲜血直流。 血肉模糊的拳骨,白森森的骨头都看见少许,在月光下插进骨头的小玻璃和着红血闪着耀目的光。 她走过去,抓住他的手,任由淋漓的鲜血滴在银白的裙子上,像雪地上的红梅,一朵,两朵…… “阿霓,你心目中最温柔的男人杀了我的父亲和弟弟。”说完这句话,他立刻满面泪流。 她不知如何安慰,怎么去安慰? 嘉禾对于他是最坏的罪人,可对于她是心底最牵挂的人。旁人能说他的不好,她说不得。旁人能怨恨他,她不怨恨。 博彦猛力抽回他的手,两只拳头捏得紧紧的。“我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惠阿霓无法再为嘉禾辩解,所爱之人做了坏事。她觉得非常羞愧,也很自责。错信了不该信的人,现在却仍想为他开脱或是求情。她依然期望嘉禾有一天会回到这个家里,她依然期望能看见他温柔的笑脸。 面对痛苦的博彦,面对割裂的内心。她无法面对,只能逃避。快速跑出书房,隐进走廊最幽暗的深处,蹲下去,然后失声大哭。 ———————————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阿霓和博彦的关系再一次跌入冰点。 关于嘉禾的事博彦没有向其他家人作过多解释,以他现在的家庭地位也无需向任何人解释。嘉禾在上官家存在过的一切痕迹正在悄然被抹去。 为他保留的房间没有了,他的床、衣裳、鞋,哪怕是书上曾有他留下来的一个字都统统抹去。 嘉禾从族谱上被划去,从此上官家再没有这个人。 博彦够狠,要他死了做孤坟野鬼,落不了祠堂。 如果说上官嘉禾称自己为肖劲锋是背弃了上官家的话,那么博彦的做法代表上官家也放弃了嘉禾。卡Kа酷Ku尐裞網 不做亲人,做不了朋友,只能做永恒的仇人。 “大哥,这是嘉禾哥哥给我买的啊……为什么要烧掉?我舍不得……” 云澈抱着嘉禾为他买的小人书,又哭又闹,在地上打滚。脑袋上狠狠被博彦敲了几下,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书在火盆里化为灰烬。 博彦转身拿起他的鱼缸,这也是嘉禾给他买的。云澈养了许多年,一直巴望着嘉禾回来给他看。 鱼缸毫不犹豫被摔在地上,摇曳的小鱼在地板上扑腾着。 “啊——啊——”云澈伤心地捧起小金鱼,大叫着在地上使劲打滚,“我恨你,我恨你——” “博彦,你疯了!”匆匆赶来的阿霓狠狠推了他一把,含着眼泪哭道:“你要是恨他就去找他,去欧洲、去美国、去天涯海角找他麻烦!你以为这样做,他会难过?他只会认为你愚蠢!你现在真正伤害的是云澈,知道吗?” 说着说着阿霓抱着云澈也哭起来,“滚、你滚出去!” 萍海赶紧把博彦推出房间。 巧心找来水杯帮云澈把地上的小金鱼放了进去。 “博彦太愚蠢了。” 殷蝶香叹息道:“阿霓,博彦是太伤心,无处发泄怒气。嘉禾如果不是他的弟弟,他也许就不会这么大的火气。” 阿霓觉得绝望,博彦那么恨嘉禾,顺带的是不是也要恨她? 她和嘉禾的关系曾经那么亲密,嘉禾做出灭人伦的兽行来,作为他的密友她也感到很惭愧。 她羞于见人。怕看博彦阴郁的眼神。 隆冬的雪下了好几天。云澈怕极博彦,一场惊吓让他生起病来。只好请假,在家休养。 冬天不能操练,宜休养生息,为来年开春的团练做准备。 博彦下午很早就回了家。 “云澈呢?” “阿霓带他在书房写字呢。”萍海接过他的大衣,小声说:“去看看他们吧。”她知道博彦心里是很心疼云澈的,阿霓也是心尖上的肉。 博彦放慢脚步,轻轻走近书房。室外滴水成冰,屋里却温暖如春。透过半开的书房门,里面两个小人儿头凑在一起说话。 “大嫂,这是干什么?” “我们啊,今天做一个冬天的游戏。”阿霓笑着说:“这个游戏还是我外公教我的!” “什么游戏?”一提到玩,云澈立马来了十二分的劲。 阿霓笑着取来一张大白纸,上面已经画好了同等大小整齐排列的九个格子。她笑着说:“以前宫里有位美丽又聪明的娘娘,她创造出一种九九消寒图。喏,就是我们这种图——” “这有什么用?”云澈着急地问。 “九九消寒图,再配上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个字,每一个字刚好九划。从冬至那天开始写,每天写一笔,写满九九八十一天。最后一笔写完的那天正好是杏花盛开的立春。” “啊——每天写一笔啊——好烦喔!”云澈嘴巴撅得老高,“我怎么觉得这不是做游戏!是练字!” “这就是古代人的游戏,你不知道当时的皇帝知道这个九九消寒图不知道多欣赏,后来还封了这位娘娘的儿子为太子。全国的百姓都在家画九九消寒图。你要是会写这消寒图,搞不好将来也做太子!” ”真的?”云澈不相信的问,总觉得哪里不对。 “是啊。快写吧!”阿霓把笔塞到云澈手里,督促他快写,“别磨蹭了,冬至过了好些天,你今天正好可以多写几个字把前面的补起来!” 阿霓捉着云澈的手开始一笔一画写字。 “少帅,你回来了啊!”巧心端着点心站在博彦身后猛地大喊一声。 云澈手里的笔滑到九宫格上,他惊恐地看着门外的大哥,直往阿霓怀里躲。 博彦尴尬地站着,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从他失去理智烧小人书,摔鱼缸那天起,阿霓就不和他说话。 阿霓是气他鲁莽,感情用事。可云澈终究是他弟弟,而且目前是他唯一的弟弟,云澈每次看见他像老鼠见了猫多不好。 “云澈,躲什么啊?大哥来了!”阿霓把云澈的头从怀里拨出来,哄着他看一看博彦。云澈撅着头,瓮声瓮气的喊一声:“大哥。”说完,又钻到阿霓怀里。无论说什么都不肯撒手, 看到云澈这样害怕自己,博彦心里酸酸的,阿霓说得对,烧小人书,摔鱼缸的行为最伤害的人是云澈。 云澈何其无辜,还是个孩子,根本不应该把他牵扯进恩怨中。 他尽量把声音放柔和,走到他们身边,轻轻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在写九九消寒图,云澈的字写得可好了。”阿霓努力又推了推云澈,眼睛不停地眨眼色给博彦。 博彦知她意思,走近书桌一看,倒抽一口凉气,差点没气背过去。云澈的字像猫爪一样,扭七扭八。看他脸色发黑,阿霓赶紧拉他袖子拽了拽。 他冷扫了阿霓一眼,说:“是比以前有进步。” 听到是夸奖,云澈顿时放松不少,脸上有点小骄傲的。 “写得不错。”博彦继续违心表扬,“明天还要练习,不可偷懒,一直要写到立春。这个游戏最适合——没文化的人玩!” 说完,他就背着手离开书房。留下书房的一大一小独立静默了两分钟。 “哼,大嫂!”云澈气呼呼地翘起嘴,把笔扔到一边。“我不练了!” 123 故地重游 岁月如果一直能如此静好该多么好。卡Kа酷Ku尐裞網 可惜不能。 阿霓望着屋外的雪,心里感到一种极致的累。 不管博彦能不能释怀,上官家能不能释怀,她的心里也是很难释怀的。她已经看过很多很多的死亡,真不愿意再看到生命消亡。 再一次,她懦弱地又想到离开。 上一次离开是因为博彦给了她深邃不可安放的伤心,而这一次是她自己感到无法再呆下去。这里的悲伤太多,可能越往后越多。 她不愿看到博彦杀死嘉禾,又不能阻止他去复仇。 只有离开,躲得远远的。 大部分时候,她甚至不敢想,嘉禾是不是因为她而深恨博彦。再联想到在上海突然失去的孩子,她浑身发寒。 孩子可能并不是因为博彦而失去的,阿霓清楚记得,在博彦没来之前,她的身体就开始不适。 她吃的东西是秋冉准备的,但不代表嘉禾不能接近她的食物。 吃的、喝的、用的……越想越深,越害怕。 如果她的猜测是对的,她怎么面对博彦,她不仅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孩子,还错怪了他几年。 其实最该恨的人原来是她自己! 她、博彦、嘉禾像困在一场循环的死局里,来来往往,就是绕不出去。 也许,真到了她该说再见的时候。松开她对博彦的执着破开这个死局。 扪心自问,博彦之外,她最在意的就是嘉禾。她受不了博彦拿枪指着嘉禾。即使他害死了父亲、清逸、清炫或是她的孩子。 她也许恨他,但也不想看见他死或是听见他的死讯。 离家出走是惠阿霓管家外最拿手的事,可能因为她的父母是私奔结婚的缘故。所以,她血液中就带着暗逃的基因,设计起逃跑计划非常完美,实施起来非常顺手。 深夜凌晨,她匆匆写下给博彦的信。穿着男装马裤提着小皮箱从上官家翻墙出来。卡Kа酷Ku尐裞網 冬夜很冷,出乎意料街上还有人力车。 天助我也,她高兴坏了!坐上人力车赶到火车站。 松岛火车站冷冷清清,值班室的窗玻璃上萦绕着温暖的白色。 看见她来了,工作人员热情地招呼她进去。 “小姐,最早的火车都要等明天早上。外面多冷啊,如果你不嫌弃就先进来暖和暖和。” 外间确实很冷,要站几个小时绝对脚趾头都冻没。 阿霓道谢,走进值班室。蜷缩在火炉旁,让冻僵的身体慢慢热和起来。 她靠在椅子上渐渐沉入梦乡。睡得很舒服,睡梦中有人给她拿来大毛毯,暖暖地把她包裹起来,像对待小婴儿那样卷起来。她嘤咛一声找到一个舒心的位置。 好舒服,好绵长的梦,像吃过的白云糕又软又甜,又香又长。 她是在烤白薯的香味中醒来的,工作人员正在火炉边烤白薯,热乎乎的白薯很甜。 吃饱睡足,等到早上售票窗口打开。她递过钱,买一张最快离开松岛的火车票。 平京也好,天津也好,随便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赶快离开就好。 火车上的乘务员热情极了,一直把她护送到包厢座位。放好自己的行李,阿霓总算感到松了口气。 包厢里是两两相对的座位,中间摆着一张可折叠的搁板方桌。 她把搁板打开,支着脑袋。 时间一分一秒,来来往往的人涌上火车,车上喧闹起来。 阿霓不禁有点挂心,这个时候,云澈和殷蝶香都该起床了吧?不知道博彦有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离家的事。 知道她不在,云澈又该哭了吧? 家姑一定皱紧眉头,莲芳则会很吃惊的吧,还有家里的其他人—— 站台上的列车员大喊着,火车马上要开了,买了票的请赶快上车! 阿霓的脚趾在靴子里动了动,她突然有股冲动想要跑下车。卡Kа酷Ku尐裞網 她还刚扭头,站台上一阵骚动,火车站站长簇拥着一位先生上车来。 阿霓定睛一看,脸烧得通红。 那不是博彦,是谁? 她坐立不安,猫抓似的左看右看。他们越走越近,除了跳车没地方躲。 阿霓低着头,脑袋恨不能藏到座位底下去。她抓起座位底下的小皮箱想往另外一头走去。也被人拦下。 “这个位置可以坐吗?”博彦曲起手指敲敲她面前的搁板。 废话!买了票当然可以坐啊! 阿霓舔了舔唇,傻笑着。 博彦拽紧她的手臂把她按回座位上,“坐好,火车要开了。” “我不走,总可以了吧!”她现在才知道,她一直都在他的掌控中。 “坐下!”博彦毫不客气再次把她拖回来,“惠阿霓,上次为了你,火车停了十个小时!今天,你又想再来一次!” 阿霓抿紧了唇,想起的是清逸和清炫。上次也是在这里,那对孪生子苦苦挽留她。当时她的心肠硬得像顽石,博彦亦是给两个弟弟一人一个大耳光。 她对不起清逸也对不起清炫,早知道会是这结果,她一定会选择留下来的。 “别哭了。”博彦递过去一方手帕。 阿霓垂着头速速擦去泪水,脸上写满了羞愧。 轰隆隆的火车沿着铁轨在大地上飞驰,所有的景色全被抛到脑后。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要离开的?” 博彦横了她一眼,踢了踢她放在地上的小皮箱,“从你开始往里面收东西的时候!” “你——监视我?” “我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他在意她,自然事事留心。卡Kа酷Ku尐裞網 其实自从他发觉她往皮箱收东西开始就一直心惊肉跳,吃不好睡不着留心好几天,昨晚故意留出空档。当她从上官家出来,站在大街上时就已经落入他的视线。 阿霓烦躁地嘟哝了一声,抱怨他不该干涉她的自由。 “惠阿霓,你究竟想躲到哪里去?”看了她留下的信,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她以为一走了之就能一了百了? “不一定哪里,我就想出去看看。博彦,我累了,想出去走走散散心。这几年发生太多的事情,我的心塞不下。” 她的话说得避重就轻,以为博彦会发火,怒骂她这是什么道理!可博彦没有,眼睛铜铃般盯着她看了一会,长叹一声转头看窗外的风景。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火车只开出一站,博彦即带着她下车。 阿霓没得选择,也不会有人让她选择。他们钻入火车站外停着的军用吉普车里。 “我们现在是回松岛吗?”她认命的问。 他没有理她,车体噗噗在路上飞驰起来。阿霓觉得好沮丧。 离家逃跑一天就被抓回来,好丢脸。司机没有像阿霓想象的那样把车驶回松岛,而是往山道上开去。 “是去望穿小墅?”她猜,依稀辨认出街道两边的街市和山峦,“是到胶山!” “嗯。”这回博彦没有用沉默代替答案。 “为什么不回家?”干脆点的做法不是把她直接甩回家去锁起来? 博彦望了她一眼,“你不是说累了吗?正好去胶山休息几天。” 阿霓哭笑不得,她的累不是身体是心,这种累不是睡几天可以补回来的! “那我是不是还要说谢谢你?”她讥讽道。 “不必,我们是夫妻。”他不被所动。 阿霓真要气结。 她离开的缘由,留的书信上写得清清楚楚,他就是要故意忽视。 望穿小墅终于到了,和上一回仓促光临不同,这回别墅在她到来前已收拾得干干净净。花园的杂草清没了,围墙重新修缮一遍,屋里的墙粉刷一新,家具也是新的。原来的彭老头告老还乡,换了一对中年夫妇。 阿霓注意,被江山海打断的水晶灯也换了新的。剔透漂亮的三层水晶在灯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 她看着灯火傻气地想,这大约应该不会是江山海赔的。 “你好好休息一下,下午会有人过来。” 谁会过来? 阿霓在心里问了一下,耸了耸肩上楼去到卧室。 她扑倒在床上,卷过被子很快进入梦乡,应付博彦是很累的事。他容易使人紧张。 下午醒来,他不知所踪。他说的有人来,原来是巧心。巧心带来了阿霓的衣物、日用品、常用的生活用物。巧心像萍海,稳重自持。事情做得四平八稳,有时候就是欠缺一点灵活。 萍海挑的人嘛,随她。 巧心长得粗旷,不比秋冉娇美,服侍阿霓就一门心思服侍阿霓,别的什么都不管,更不像像秋冉喜欢到处打听消息做阿霓的耳报神。可巧心实在,安排事情井井有条又粗中有细。阿霓随意翻了翻她带来的东西规规整整,每一样都没落下,心细得要命。 阿霓问巧心,她不辞而别出来,家里人有没有讲她什么? 如果是以前的秋冉,要一定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上到殷蝶香到下到萍海都要详尽描述一番。 巧心木木地把箱子里的衣服取出来挂在柜里,认真地说:“没有讲什么啊!” “老太太没讲什么?”阿霓不死心地说:“云澈总该有吧?” “一大早云澈少爷就被少帅拎上车送到学校去了,根本不知道大少奶奶出来度假。” 度假! 阿霓心里“咯噔”一下。 那就难怪了! 阿霓心想,博彦说她是度假就是度假吧,她远在胶山也没法跑回去说自己是离家出走。这样的说辞最体面,对大家的影响最小。 晚上吃过晚饭,阿霓随意在别墅转悠。 望穿小墅经过修缮,重新焕发出美丽的生命。每一层楼、每一个房间都很漂亮,比现在新修的小楼还要好。 从一楼走到楼顶,阿霓站在最高处的瞭望台远眺巍巍胶山,起伏的黑色山峦像海浪里拱起的鱼背此起彼伏。天空中飞起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地上有静静地“噗”,“噗”声。 阿霓看着飞雪突然笑了,她想起云澈的小鱼,在水缸里游来游去吐泡泡。 当时的云澈红着眼睛问她:“大嫂,为什么大哥要杀死嘉禾哥哥送我的小鱼啊?” 她亲了亲云澈,道:“你大哥不是要杀死小鱼,他是想让你忘记嘉禾哥哥,但又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为什么要忘记嘉禾哥哥啊?我喜欢他。” “因为你越记着他,你会越痛苦。” 云澈大约是没听懂,但他努力装出很懂的样子,“嘉禾哥哥还会回来吗?”他红了眼睛,小声说:“他怎么还不回来啊,我很想他呀。” 谁又不想呢? 莫说云澈,就是嘴上说着恨他入骨的博彦,可能也很怀念吧。 都是流着相同血液的一家人,还记得当初在这里,嘉禾的温存试探,他的小心曲意。 “啊——啊——”阿霓把手围成喇叭对着大山大喊道:“上官嘉禾!你这个王八蛋,我永远都不原谅你——” 冬夜的胶山远远回答她,“……原谅……你……” “我不原谅——” “……原……谅……” “嘉禾……别回来……” …… 永远别回来。 她轻轻呵出白气,滚热的眼泪从眼眶里流下来,融化冰冷的雪。 124 真的春天(1) 记住本站【】或手机输入:om 求书、报错请附上:【书名+作者】 松岛的上官家大门前,张得胜把行李放到车后。博彦正站在车边和殷蝶香告别。 “你是不是和阿霓吵架了?” “没有啊,妈妈,你想太多了。我们真的就是在胶山住几天而已。” 殷蝶香望着博彦,心里对他的解释将信将疑。阿霓是很有进退张弛的女孩。去胶山她又不会反对,不可能不来她跟前说一声。 “博彦,你要对阿霓好。一生之中能遇到像阿霓这样有情有义的姑娘不容易。她做的很多事,一般人都做不到。珍惜是福!莫到失去后才后悔,等到后悔就太迟太迟。” “妈,我知道该怎么做!” 手中的幸福他曾失去过一次,这次他绝不放手。 博彦笑着凑到殷蝶香耳朵边低语几句,逗得殷蝶香哈哈大笑。 “去吧,去吧,快去。我就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博彦猫腰钻车里走了,殷蝶香嘴巴弯弯,还在笑。 萍海凑趣的过来问:“刚刚博彦少爷说了什么啊?引得老太太这么高兴。” “他说,让我等着,明年准抱孙子。” “那可是好事。” 萍海也笑得直不起腰,现下家里太冷清,阿霓赶快添几个毛头才有意思。 胶山是肖容心和上官厉相遇和生活过的地方,斯人已作古,空余黄鹤楼。 今时今日望穿小墅里再找不到他们的痕迹,博彦把一切都抹去了。他不愿人提起嘉禾,大家也默契地不说起肖容心和宜鸢。 今年松岛的雪特别大,把人困在屋里望雪兴叹。阿霓在望穿小墅住了几天,腻得要命。极至无聊的生活有大段大段空余时间让她思考,回想以前的生活后,再去憧憬未来。 毫不疑问,她的过去和博彦纠缠,她的将来估计哪怕飞到天涯海角也离不开他的名字。 他们之间的先有惠阿衡,再有素怜怜,最后是嘉禾,每一道坎都把彼此伤得体无完肤。 阿霓受了伤,他也不见得没有痛处。 想了好多好多,都想不明白。 “阿霓。”听见声音,阿霓立即从沙发上坐直,是一身便装的博彦站在门口,“你跟我来。” 去哪? 她怔然一下,屋外冰天雪地也不能去哪,乖乖起来随他去了二楼。 他们在望穿小墅朝夕相对住了几日,话没少说,就是没有一句要紧的话。谁都不愿意先捅破窗户纸。 “什么事?”她问,担心地问:“是不是云澈……” ”他好着,你别胡思乱想!”博彦打开从黑色的玻璃书柜,从最里面拿出一个铁皮盒子。因为年代久远铁皮已经被空气氧化斑驳,上面鲜艳的图案早变成一片一片。阿霓约莫认出来这是以前外国人用装饼干的铁皮盒子,饼干吃完后,大家就喜欢用这盒子装东西,主妇们喜欢装豆子、芝麻、花生一切容易发潮的东西,而孩子常常用它们装心爱的玩具。 “这是装潢的时候找到的,本来是要烧掉。但我后来想,你来保管会比较好。” 阿霓愣了,她看着博彦,有些明白又不明白。 她走近接过铁皮小盒子,费了点力气才把盖子撬开。里面皆是小孩的玩具,一匹精美的瓷器唐三彩小马、一副小弹弓、五颜六色的小弹珠、许多许多的洋画片,还有小树叶……最底下是一张照片,一对年轻的男女抱着孩子,孩子抱着红白相间的皮球笑嘻嘻的望着阿霓笑。 阿霓长吐一口气,把照片翻过来匆匆放回盒子。 不忍再看。 “我能烧掉他所有的东西,却烧不掉我的记忆。他应该也有像我一样想烧掉却烧不掉的记忆。我们是一棵树上的果都只能带着这样的记忆生活下去。”博彦苦笑,沉默许久很缓很缓的说:“也许,在我很老很老,老得走不动的时候,我可能会原谅他吧。” 博彦能这样说,很不容易。清逸、清炫是他手足,嘉禾也是他的手足。他忘不了从小一同长大清逸、清炫,自然也忘不了共同长大的嘉禾。幼小的他们在彼此记忆里穿梭、重叠、共振。 “你知道他多坏吗?”博彦拿起阿霓反过来放回去的照片,指着上面的小男孩说:“阿霓,嘉禾……江山海是素怜怜的干爹,也许……” “博彦!”阿霓捂住他的嘴,知道此刻他内心一定充斥各种各样的感情,“别说,说出来你心里会更难受,江山海——” “他死了。” 阿霓心跳停顿一下,“怎么死的?” 博彦嘴角歪动,“被人反捆在空屋活活饿死,被人发现的时候身上烂得生满了蛆。” 是谁害死了他?居然用这么残忍的方法。 阿霓感到恶心,捂住胸口。 “阿霓——” “博彦……”阿霓什么也说不出,轻轻揽住他的脖子,温柔低喃,“博彦,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阿霓心疼眼前的丈夫从意气昂扬的少年变成发渐生,沉默寡言的少帅。如果能选择,宁愿他永远是初见时横冲直撞的鲁公子,傻里傻气不知世事。和她斗气和她顶嘴,天真又固执地生活下去。 “阿霓——”他抱住她,紧得彼此都快不能呼吸。 世界改变了我们,凡说我们改变了它。 他们紧紧拥抱了大约有一刻钟那么久,久到离散的心再次融合贴到一起。 阿霓越过他的肩膀看见桌上摆着的东西,噗嗤笑了出来,捶着他的肩膀说:“你不是说那是没文化的人才玩的游戏吗?为什么自己在玩?” 桌上摆的正是阿霓教云澈练字玩的九九消寒图。 博彦没有笑,抱着她认真地说:“阿霓,我们的冬天已经久得够长够长,我好想马上到春天。是不是写到039;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039;的最后一笔就真到了你所说的杏花飞扬的春天?” 阿霓听懂了他的话,亦读懂他的心。 他心里的渴望亦是她一直的希望。 如果没有对方,没有彼此,所有的季节都在下雪。 “阿霓,对——” “不要再说对不起!”阿霓热泪盈眶,他说过的对不起可以连成长城那么长,“我早原谅你了,很早之前就已经原谅你了……” “阿霓!”博彦哭了,粗糙的手指抚摸着她的秀发一遍一遍亲吻,他等这句原谅好像等了一生。 他以为可能一辈子都听不到的时候,她突然说他早已被原谅。 阿霓拉着他的手往书桌走去,桌上的九九消寒图已经写了一半。 她握着笔,他握着她的手,轻轻地郑重写下“珍重待春风”。 最后一笔落完,他们相视而笑。 “立春还没到,你就把它写完了?” “谁说没到?”她嘻嘻笑着凑上去亲吻他的唇,“我说它到了,它就到了。” 他大笑,搂着她加深这个吻。 博彦抱起她往卧室走去,她的脸烘热着。像新婚初夜的新娘,娇羞地把头埋在他的肩窝。 太久没有亲近,他笨拙地解不开她衣裙上的暗扣。阿霓兀自好笑,看他低眉咒骂,恼火发脾气。她甜甜地吻他,指引他的手指往下再往左。 他比第一次更温柔,急得冒火却更在乎她的感受,无数次膜拜地吻她,她感到小烟花不停在她皮肤上炸裂。 她舍不得他离开,抱着他哭泣,”博彦,博彦……” “阿霓,我在……我一直在……” 屋外还是白雪皑皑的冬天。 而春天,属于他们的春天,已经来到。 她春天不是飞扬的杏花,漫天的柳絮,不是娇歌软语,踏青纸鸢。而是他珍惜爱她的心。 心里有了春天,每一天都是春天。 125 真的春天(2) 记住本站【】或手机输入:om 求书、报错请附上:【书名+作者】 他们一好,上官家所有人的心情都明媚起来。卡Kа酷Ku尐裞網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殷蝶香抓着阿霓的手,反复说着这一句话。她不问阿霓突然消失的原因,那些不重要,能回家才是最重要的。 “大嫂回来了、大嫂回来了!” 云澈最高兴,手舞足蹈在家里跑来跑去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一切都会好起来,所有的不幸都会过去。 时间会抹平伤痕。 又到了过年时节,今年的上官家在比往日更显热闹。商户从南方运来两棵一人多高的金桔树。黄澄澄的果子挂在碧绿的枝头,预示来年人丁兴旺,红红火火。 每逢佳节倍思亲,所有人都很牵挂在英国的三个小姐妹。可她们三人在国外又忙又乱,思乡之情倒无形中冲散许多,反而没有家人思念她们思念的那么紧。宜室在来信中写到,宜画,宜维已经选好心仪的学校都在努力准备入学考试。而宜室现在主要的精力在照顾妹妹们身上,决定暂时把学业缓一缓。因为时间匆忙,她们一致决定今年不回家过年了。 阿霓尊重她们的选择,只希望宜室不要因为负疚感太重而委屈自己。 宜室远在异乡,不知道收没收到国内的消息? 但愿,她已放下。 阿霓总觉得虽然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可这样杀来杀去,仇只会越结越深。 开始是宜室恨,现在王焕之也会恨,秋冉也加了进来,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 只是…… 阿霓拿着宜室的信笑着想,宜室不回来就算了,这岳锦然是怎么回事? 她只请他把姐妹三人送上去英国的游轮,他倒好一直送到了国外。不仅帮助宜室安顿好妹妹们,还准备同在英国求学。 呵呵,他大约是喜欢上三姐妹中的谁了吧? 如果岳锦然真喜欢宜室,阿霓是十分赞同他们在一起的。 “你别乱点鸳鸯谱,宜室和岳锦然都是成年人,如果彼此爱慕一定不会藏着掖着。” 阿霓朝博彦吐吐舌头,她才不是乱想。 男才女貌又同在异国,日久生情是很自然的事! 更惊奇的是,上官博彦居然收到一张巨额汇票。这张汇票辗转欧洲再从广州银行发到松岛,银行更以保密协议为借口拒绝向松岛提供更多客户信息。 手握巨款,阿霓心思涌动。她不说话,静静看着博彦。 博彦懂她心里的想法,说:“我觉得不会是他。” “也许他觉得愧疚,所以把钱还回来?”阿霓抱着幻想说。 ”他永远不会后悔。”因为一旦后悔他就会活不下去。 “那不是他又会是谁呢?无缘无故送这么一大笔钱给我们。” “放着吧,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晓得了。”博彦很平静地把支票放到抽屉中。 看到阿霓幸福,和博彦夫妻敦睦,惠烨巍和卢佩珊也放下心来。过年的时候,不仅阿霓和博彦回去江苑向他们拜年,还带着云澈一起去天津探望虞国公。 虞国公看见外孙女婿和外孙女一起同来,开怀不已。 天津是戏窝子,不仅因为天津是北方曲艺的发祥地,还在于天津有爱曲艺、懂曲艺的广大群众。老百姓张嘴就来时调、京韵、单弦、西河,更有小梨园、大观园、中原游艺场、玉壶春等数十家杂耍场。 博彦为了修好与云澈的裂痕,带着他看遍了天津各家杂技。 阿霓则爱听书,她不念书噻,心里的忠孝信义大部分都是从听书先生的故事里体会出来的。所以,虞国公常取笑孙女,说书先生是她一大半的老师,三节两生莫忘了给老师送点礼。 云澈和博彦、阿霓在天津朝夕相处,感情日益亲昵。在他心里,大哥的地位越来越高,变成仅次于大嫂对他最好的人。 春天真的来临时候,阿霓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博彦说要殷蝶香抱孙子果然应验。 医生佐证确实后,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中。结婚八载终于要做母亲,阿霓心底的感触比其他人来得更多、更深。 她万万没想到,这次孩子会来得这么突然,她还没做好准备哩,说有了就有了。 真有种,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所有的事情,该来的全来了。 许多人都来向新母亲传授做妈妈的秘诀,莲芳、殷蝶香、萍海恨不得把自己育儿的经验全告诉她才好。 连惠阿衡隔几天就来一趟对着巧心指手划脚,她以阿霓的妹妹自居。不看僧面看佛面,殷蝶香都对她客气三分,别人就更不敢怠慢。阿衡倒好像得了健忘症,对未婚前的龌龊事只字不提。 伸手不打笑脸人,阿霓虚然应付她,不太热络,觉得给她不需好脸色,冷板凳最适合。尤为如此,她还是契而不舍。 每次她来,博彦的表情就像吞了只苍蝇,攒紧眉头,表情严肃得像卫道士,也绝不与她单独待在一间房里。 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花园里美丽的牵牛花开过,蔷薇开过,金盏菊开过,春天走过,夏天来了。 阿霓的肚腹微微隆了起来,幸福的女人整个腰身都胖了一圈。 “我是不是胖了,难看了?”她问所有的人。 所有人都回答她:“胖是胖了些,不过比以前漂亮。” 她新做了裙子,蓝色湖泊般的素净颜色,白色的荷叶花边,映衬着她饱满的脸庞像粉荷花一样美丽。 夏夜里吃过晚饭,大家在花园里乘凉,围着阿霓的肚子评头论足,左猜右猜。 “我觉得大少奶奶怀的一定是男孩。”萍海仔细打量她的肚子,念起打油诗歌,“手指圆圆肚皮尖尖,一胎两个,文武状元——” “肯定是男孩子。”莲芳抱着银鸽在一边点头,眼睛看着石桌旁的殷蝶香。 殷蝶香默然不语,笑着抱过莲芳手里的小银鸽逗她玩,指着阿霓的肚子问小东西,“小鬼头,你说说,婶婶肚子里怀的是像云澈叔叔一样的毛头还是像你一样的小丫头?” 银鸽才半岁,哪里会讲话啰。一双眼睛只瞅着头顶的灯,看亮。 一边吃西瓜凉快的云澈听了殷蝶香的话认真看着阿霓的肚子大叫道:“是毛头!” 众人哈哈大笑。 阿霓也笑了,殷蝶香抱孙的心是急切得不能再急切。谁都看得出来,话全捡她爱听的说。 无形中压力全转移到阿霓身上。 夜里博彦回来,发现他的妻子居然不睡觉在等他,愁眉苦脸似乎有很烦心的事。 “怎么呢?这么晚,还在想什么?” 阿霓叹了一口气把今晚在花园里大家说的话告诉了他。 这该是妇孺间的闲扯吧,年轻的时候,不管感情多甜蜜的时候他们也绝不会谈论这样的事情。那时候的爱情是阳春白雪,是要妥帖安放,细心收藏,不能冷不能热的宝物,怎么也不能谈这样恶俗的问题。而现在,他们的爱情落在日常的点点滴滴,一饭一蔬里。什么都可以拿来谈,三姑六婆的话题都可以。 他们都发现说出心里话,了解彼此真实的感受才是最舒心的事。如果爱情不能使人舒服、随意就不是好爱情。 “万一不是儿子,是女儿怎么办?”她不安地问:”如果我一辈子都生不出儿子,妈妈会不会怪我——” 她咬了咬唇,没有说出余下的话。也许怀孕的女人就爱胡思乱想吧,她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思维。 “女儿怎么呢?我就很喜欢女儿。要是生一个像你一般能干的女儿还要儿子干什么?”博彦抱起她,把她像小孩那么哄着,“你担心什么,我们这么年轻,可以一直生一直生,妈妈生了六个孩子,我们生七个好了,总会有一个儿子。如果真是七仙女也没关系。妈妈又不止我一个儿子,她还有云澈,我估计等我们生完七仙女云澈也刚好是年富力强、精力旺盛的时候,刚好可以接班为上官家开枝散叶。” 阿霓被他一本正经的笑话逗笑了,心情顿时轻松不少。咬着他的耳朵嘟囔:“如果云澈知道他这么小,你就开始算计他,他会气坏的!” 他一副管他去气,我是他大哥的神气表情,拉着妻子的手回床睡觉去了。 126 归来的是人,还是鬼 记住本站【】或手机输入:om 求书、报错请附上:【书名+作者】 他一副管他去气,我是他大哥的神气表情,拉着妻子的手回床睡觉去了。 自从阿霓和博彦谈过生男生女的问题后,家里人的态度突然来了大转折。 大家异口同声的转变口径,说女孩比男孩更好,还一一例举生女孩的各种好处。 殷蝶香慎重其事地拉着阿霓的手说:“别人都说怀女儿美娘,怀儿子丑娘。我看了这越来越漂亮,八成怀的是女孩。要是真生了女儿才好,我最喜欢女孩儿了。你不会不喜欢吧?你可不能重男轻女!” 阿霓真有些哭笑不得,她从头到尾可一句话没说,到最后,她倒变成重男轻女的人! 自己的孩子她还不是一样喜欢! ————————— 阿霓怀孕以后,博彦怕她照顾云澈太累。放学后,常常直接派张得胜把云澈从学校接到军部,带他打靶练枪。 云澈骨子里流的就是上官家血,看见枪、看见军装,马上勾起他的尚武的因子。他人小胆大,端起枪像个小大人。博彦也是悉心栽培,云澈进步神速。 大家夸他,不愧是老督军的儿子,虎父无犬子。云澈小,不经夸,越夸越来劲。每天都要来军部练靶,偶尔一天缺了还不高兴。以前他的梦想是做运动员、当画家,文武双全。现在改变了,要做兵王! 他对博彦崇拜极了,缠着殷蝶香硬给他做一身小军服,把心爱的头发毫不犹豫剃成当兵的青皮,吃饭呼噜嘴,和阿霓说话的时候一口一个:是,长官! 阿霓和殷蝶香开始有点担心,她们呵护了七八年,培养的小少爷两个月就被博彦改造成了小兵。变成他衷心的小跟班,走哪儿都骄傲的翘起大拇指说:我大哥是兵王,以后我也是!我还要去日本陆军大学做兵王! “兵王可不只是一身蛮力,还得要脑子。不把课业学好,枪打得再好也白搭!陆军大学可不收不会念书的人!” “报告长官,我一定好好念书!” 看到这,阿霓才服气,在教育孩子方面,博彦比她的方法多得多又好得多。 她和殷蝶香只会一味的哄着、拘着、护着,云澈反而叛逆。博彦用军人的方式训练他、磨砺他。他不但服气,身体还强健起来。 “你服气吧?”博彦吻了吻她的脸颊,手掌在她腰腹来回抚摸,眼睛里化得出水。出了房门,他是赫赫威名的上官博彦,但在这个房间,他只是她的丈夫。 阿霓的肚子已经七个月,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孩子就要出来相见。他的手深情地抚摸着,感受生命的奇妙。卡Kа酷Ku尐裞網 他贴着她的耳朵低喃,“如果是女儿就归你教养,如果是儿子,三岁后,我要亲自教育他!” 她瞪大眼睛,躺在他肩上,“我舍不得他吃苦……” “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他是我儿子,注定一辈子要留在这片黑土地上。”他慢条斯理的一边说一边吻着爱侣,房间里的温度越升越高,热得她鼻尖冒汗。 阿霓觉得浑身热乎乎的,半咪着眼睛往他怀里拱,脸上意乱情迷的现出迷人的潮红。 他拉高裙子,小心地把她扶了起来,“你在上面。”他怕伤着宝宝。 她的脸红得透热,嘤咛一声,不害臊地点头。 满室春色,激荡浓烈。 比年轻时更舒服、更…… 怎么说呢,经过时间的磨合,他们已经找到让对方更快乐的方法。 酣畅淋漓大战一场,她汗乎乎地娇慵无力。手指头一点一点他的背脊,笑他:“还不起,该迟到了喔?” 他啃了一口她胸前的白肉。 “明天星期天,我想下午去学校接云澈放学。他说了好久想去醉仙楼吃金华火腿炒饭吃,一直没时间。” “好,不过要人跟着,不许单独行动。”他翻身下床穿衣,还是不放心,“还是明天我陪你们一起去吧。” “那算了。”阿霓摆手,才不相信他这个失约大王。 看她如此坚决,他也没有再坚持。 星期六的下午,云澈的课只有一节,阿霓吃过饭,和殷蝶香闲聊了一会,即叫司机开车去学校。 云澈念的小学全松岛最好的实验学校,校长是留德幼儿教育博士,采取的是全欧化的教学模式。中午不回家,学生统一在学校吃饭。吃的多是面包和三明治。云澈常嫌弃三明治生生冷冷不如家里热烫烫的饭菜好吃。 下午三点,学校门口已经有小车排候着等待接孩子放学,即使是上官家的车也没有长驱直入校园的特别通行证。阿霓和博彦都有共识,学校乃是最后一方净土,云澈不能因为家庭而受特殊照顾,学校对待学生一视同仁的教学方式是对每一个人的尊重。 阿霓特意让司机把车停远一点,宁可自己走一点远路。她带着巧心和张得胜往学校里走,最后也把他们在留在校门口等着。 张得胜和巧心要一起跟着入校,但看阿霓要发脾气的样子只好作罢。 阿霓来到云澈的教室,教室里几个同学在摆课桌、洒水、扫地,班主任杨河子老师正站在椅子上画板报,看见她进来显得很吃一惊。 杨老师跳下椅子,不待阿霓发问,即说道:“上官夫人,云澈已经回去了。” “回去了?。 阿霓知道学校有严格的接送制度,还悠哉的想,是不是博彦突发奇想把他又接到军部去了。 “是我先生?”阿霓问杨老师。 杨河子笑笑摇头,“不是。上官先生我见过很多次,但今天来的不是他。” “那是谁?” 杨河子想了想,说:“我听见云澈叫他二哥——” 阿霓脑门一片冰凉,心脏像被东西重锤了一下。 二哥! “他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把云澈接走的!”阿霓急坏了,拉住杨老师的手不停反复追问,“你怎么能让他把云澈接走呢?你知道他是谁吗?” 杨河子看阿霓的一脸严肃,也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他是谁……因为云澈一直叫他哥哥,哥哥。所以我就以为真是他哥哥。上官夫人……他们刚刚……就是你进来前一会才走,我们现在去追也许还来得及!” 阿霓懒得再骂她,赶紧小跑着奔出教室。她小幅度快步走过操场,急得腿脚发软。 不用想,接走云澈的一定是嘉禾,除此之外,云澈还有什么哥哥? 校门外已经到达接孩子的高峰,熙熙攘攘全是车和人。阿霓站在人群中,眼睛像雷达一样搜索,“云澈、云澈——” 接走云澈的人就是上官嘉禾,他秘密地从欧洲返回国内,再伪装成商人潜入松岛。他这次回来最重要的事就是接云澈走。 云澈三年没见到嘉禾哥哥,在教室外乍然相逢的犹疑再到确定后的惊喜欢腾只花了几秒钟,他大喊:“嘉禾哥哥!”一跃而起眺到他的怀里。 “云澈!”嘉禾亦笑着用力把他抱起,抚摸他的头皮,“云澈,你的头发呢?光光的脑袋像土匪一样!” “我才不是土匪,我要做捉土匪的兵王!嘉禾哥哥我现在的枪法可准了!”云澈拉着嘉禾的手叨叨叨叨说个不停。 亲眼看过他们相见场景的人,没有不认为他们是兄弟的。既然是兄弟,哥哥接弟弟放学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老师又怎么会想到要阻止呢? 云澈并不知道现在的嘉禾哥哥不是以前的哥哥,还以为嘉禾是带自己回家,蹦蹦跳跳地牵着嘉禾的手往校门外走去。 一路上他不停地问:“嘉禾哥哥,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才回家?为什么不写信给我?大哥知道你回来了吗?” 嘉禾什么都不回答,抿紧唇瓣,拉着云澈的手走得飞快。 “嘉禾哥哥、嘉禾哥哥,慢点……” “大少奶奶,怎么呢?”望见阿霓慌张地出来,巧心和张得胜忙走上前去,“云澈少爷呢?” ”他被人接走了?快、快帮我找!”阿霓急得要哭,眼泪在眼眶打转。 “妈个巴子!谁这么胆大敢拐走小少爷,不要命了!”张得胜骂骂咧咧跳起来拨开人群大喊:“云澈少爷、云澈少爷——” 张得胜的声音又高又亮,像锣鼓传得远极了。 此时的云澈正牵着嘉禾的手夹杂在人群中,听见张得胜的声音,云澈知道不是博彦即是阿霓来接他,高兴地跳起来朝着声音挥手,“张得胜,我在这!” 他的动作快得嘉禾根本没时间阻止。 “闭嘴!”嘉禾用力捂住弟弟的嘴,可已经太晚。 “为什么闭嘴?”云澈十分委屈,嘟着嘴抗议。 “他在那!”张得胜听见云澈的声音大步流星向他们跑过来,“云澈少爷、云澈少爷——” 越过人群,阿霓看见云澈身边的男子不是嘉禾还能是谁? 他一点没变,几乎和两年前一模一样。 斯文干净,瘦弱温和,是完全没有侵虐性的普通男人。 嘉禾也正打量着她,眼睛落到她的肚皮上,嘴角微微嘲讽地弯了起来。 阿霓紧紧抓住巧心的手,汗水淋漓。 “快放开云澈少爷!” 面对强壮的张得胜嘉禾冷漠地嗤笑,张得胜挥舞起拳头,毫秒之间,上官嘉禾从怀里掏出手枪,直接两枪。 “啊——” 人群发出尖叫,所有人四散而逃,张得胜捂着腹部倒在血泊中…… 阿霓呼吸凝住,她看看张得胜再看着嘉禾,心里荒凉一片。甚至忘了要大喊、大叫或是撒腿逃跑。 他的枪,突然指向了她! 乌黑的枪口。 “阿霓,好久不见。” 她的心脏纽结在一起,最可怕的是可怕本身! 面对恐惧和危险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克制自己不要腿软到跌坐地上。 这个男人根本不是她记忆中的嘉禾…… 嘉禾不会拿枪、嘉禾不会杀人、更不会微笑着用乌洞洞的枪口瞄准她…… “你,上车!”他摆了摆枪口。 阿霓没动。 他的枪口马上转到她身边的巧心身上。 “你——” “嘭!” “啊——” 巧心痛苦呻吟着蹲了下去,血顺着她的手指缝涌泄出来。 “巧心!” 阿霓急疯了,艰难地弯下腰去检查巧心的伤势时一个冰冷的、坚硬的东西抵在她的脑袋上。 “上车!” 他的声音冷得像地狱飘来的寒冰,他就是地狱来的魔鬼! 她狠狠地瞪着他,气愤而又难过。 气愤他的冷血,难过他的残忍。 他冷酷地拽起她的手,蛮力地往车上拖去。 “大嫂,快跑——” 从惊慌中回过神来的云澈大喊着用力撞向他,试图把他的枪撞飞了。 嘉禾抬起枪托,朝他头上一敲。 云澈软软倒了下去,鲜红的血从他头顶顺着额头染红了满脸。 “云澈!”阿霓大叫。 嘉禾一把将云澈扛在肩上,一手拿枪,一手扣住阿霓的胳膊,强行带走他们。 ——————————— 这场混乱发生得特别快,短短五分钟,嘉禾打伤两人,劫持两人,消失在松岛的大街小巷。 博彦接到警察局长战战兢兢的电话,差点没气昏过去。一下子他最重要的三个人现在全在嘉禾手上。 全城戒备,封锁所有的港口、车站、码头,连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松岛! 时间过去整整二十四小时,整个松岛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 不光博彦快急死,家里的殷蝶香也急病。 一个孕妇,一个受伤的孩子,嘉禾带着他们能去哪里? 嘉禾为什么要带走阿霓和云澈?他带着他们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反过来想,是不是嘉禾根本不想逃走? “他们一定还在松岛,肯定躲在某一个地方。” 博彦狠狠敲着桌子,桌上的城市布局图被反反复复查看无数次。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们就在城里某一个地方,在一个离他很近,很熟悉的地方。 但他一下子就是难以想到在哪里,就好像话到了嘴边可就是说不出来。 到底在哪儿? “啊——啊——” 云澈尖叫着挥舞起拳头,紧闭着眼睛,他在梦中被梦魇追赶,大喊:“不要、不要——张得胜,快跑!” 血……张得胜四周全部都是血…… 张得胜痛苦在地上爬着,他的脸在扭曲、挣扎…… 云澈吓呆了。 比起张得胜受伤更可怕的是,有人杀人了! 嘉禾哥哥杀人了! “啊——啊——” 云澈再一次发出尖锐高调的叫喊,这一次带着满满的悲伤和痛苦! “云澈……”阿霓把毛巾绞干了搁在他额头上,不停地拍着他的脸抚慰,”没事了,没事了……” 云澈从梦中醒过来,看见身边的阿霓,呆了两分钟,才“哇”的哭出来,抱着她不停地哭。 “没事的,云澈,你别怕。大嫂在这里,他不敢伤害你。” 云澈一想到嘉禾,悚然发抖,甚至忘记哭泣,像受惊吓的小兽又叫又喊:“我不要看见他,不要!大嫂,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云澈,没事了,没事了……”阿霓把云澈紧紧搂在怀里,她亦还是孕妇,肚子里一个再抱一个,一番波折精力体力都到了极限。 127 灿烂的新阳 (完结) “云澈,没事了,没事了……”阿霓把云澈紧紧搂在怀里,她亦还是孕妇,肚子里一个再抱一个,一番波折精力体力都到了极限。卡Kа酷Ku尐裞網 窗户被木条从外面钉死,阳光到了一天的最后。橘黄色的夕阳从窗外透进来。 阿霓和云澈自从被嘉禾带走,他们在这里已经待了一夜一天。每一秒久得像有一年。 谁也不会想到,嘉禾居然会把他们带到素怜怜的旧居,早已荒废的冬瓜上街一号。 佳人已逝,曾经的豪宅凋零成了寂静的空阁。房间里布满灰尘,床单散发刺鼻的霉味。 没有大夫,阿霓只能扯下裙子的内衬将云澈头部的伤口简单包扎。云澈哭闹了一阵,浑浑噩噩在阿霓怀里重新睡着。 一夜一天他什么也没吃,昨天下半夜就开始发热。惊吓、受伤、愕然、恐怖使他溃然,心理防线一塌千里。思念的亲爱哥哥,回来后给他的惊喜是枪、是鲜血、是恐怖……不病才怪。 该怎么办? 云澈病着,她大肚子想跑都跑不了。 嘉禾想干什么?博彦什么时候才能来解救他们,云澈的病该怎么办? 一连串的问题,她正在胡思乱想,嘉禾打开门走了进来。 阿霓看都不愿看他,扭身把云澈抱得更紧一些。 他走到他们身边,把一盒压缩饼干和牛奶扔了过来。 “吃!” 阿霓倔强地偏过头,生硬地吐出两个字,“不吃。” “你是担心我放毒?” “那你放过毒没有?” 她的反问像手术刀直接划开他的心脏,直刺最隐秘、最难解的痛楚。 一切的无法回头都从阿霓失去的婴孩开始。 他是一念之差。 阿霓看着他的脸,怯懦地双眼,回避的眼神,一切都说明他的亏心。 她的眼泪滴答滴答落在云澈脸上,真不敢相信,她视为可以托付生命的朋友会杀死自己的孩子。 “嘉禾,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能杀死你为我孩子报仇,可我……我……此时只为你感到心痛。原来在我的内心深处你比我孩子更重要。” 嘉禾笑了,宛如听了可笑的笑话。 “阿霓,你是骗我放你走吗?开什么玩笑!我再自不量力也再不会奢望得到你的感情。哪怕我现在爱你,永远爱你,把你放在最至高无上的地位去膜拜。我也知道,你的心里只有那个始乱终弃,跟别的女人生孩子,买小楼的男人——上官博彦!”他激动地边说边在屋里转圈,手舞足蹈指着灯、指着窗、指着床喊道:“你看看这小楼、这房间、这床都是他陪着素怜怜一样一样去商店买来的……你看,他们就在你坐的床上缠绵一夜又一夜,素怜怜就躺在你身边的位置生的小孩,然后——”他猛烈地指着窗户大喊:“她就是从那扇窗跳下去——多可怜的女人,为爱而生,为爱毁灭。阿霓,再跟着博彦,素怜怜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阿霓听得毛骨悚然,汗毛根根竖立。 嘉禾,嘉禾,你这是不打自招承认,素怜怜和你关系匪浅。 “素怜怜也是你安排的人?” 嘉禾微笑点头。 阿霓低骂一句,现在不是她伤心哭泣的时候,怀里的云澈热得像个火炉,比起逃跑,救援比起来,马上把体温降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云澈病了,我们需要医生!”阿霓忍不住祈求嘉禾。 “没有。”他回答地极冷漠。 阿霓愤怒地吼道:“上官嘉禾,再不叫医生,云澈会有危险!” 听到有危险,他似乎动了恻隐之心,缓缓蹲下来观察云澈红彤彤的脸蛋。 “云澈……”他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颊,慢慢地说道:“也许离了这世界,你还会感到轻松一点。” “啪!” 阿霓狠狠给他一耳光。 “上官嘉禾,你这是做哥哥该说的话吗?云澈是你弟弟,唯一的弟弟。也许上官家所有人都对不起你,但他没有,从来没有!如果你母亲活着看到你这样子,她会后悔把你生下来!” 他抓住越说越气,又挥过来一巴掌。手腕被他接住,嘉禾阴森森地笑了。 “哈哈,哈哈——”他轻轻把阿霓嫩白的手腕贴在脸上,笑得流泪,笑得哭起来。 “阿霓,你真说到我心里去了,我比谁都后悔来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又给了我什么?唯一的温情也要拿走……最后连你我也留不住……” 他握着阿霓的腕子用力咬了下去,牙齿刺穿她的皮肤,阿霓忍着剧痛,任他发泄。 这两年,他身上一定发生了很不寻常的事才把他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跪着,捧着她的手腕深深痛哭。 阿霓感到他内心的绝望,他不想活,他想死。 他回松岛不是带云澈走,他是来求死。 “嘉禾,是你杀了江山海,对吗?” 第一次杀人是最难逾越的障碍,而且如果那个人和你有非同寻常的关系就更难跨越。 沉默良久,他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杀他?” 太阳完全落到山的那一边,房间骤然暗了下来,他跪在地上,把自己的身体屈到幽暗里去。 “江山海向奉州出卖消息,所以我要杀了他……”他抬起头,眼泪挂满脸颊,“你不会相信,我居然,居然……” 杀人是所有罪过中最大的罪,是不可饶恕的罪大恶极。他心底的煎熬和痛苦无时无刻折磨着他。 “嘉禾,你不要自责,江山海该死!你没有做错,你为父亲报了仇!你永远是他的儿子,永远是上官家的孩子!” “阿霓……”他突然听到她说永远是上官家的孩子时,整个人震动了一下。他背弃掉的名字,千方百计要割去的历史。现在听起来,不知怎的让他涕泪交流,感动不已。 他的额头抵住阿霓的额头,哭着低喃:“对不起,阿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的孩子,更对不起你……” “嘉禾——” 酸酸涩涩的眼泪好像要洗净所有的阴霾。 “肖劲锋——” 突然之间几对人马从窗、从门从天而降,他们训练有素都是一水装备优良,真枪实弹的士兵。 上官博彦带着他的兵从门口冲了进来。 几十条枪直挺挺地对着他。 “阿霓,你还好吗?” 阿霓的脸上犹然挂着泪痕,她望着博彦悲欣交集,好想扑入他的怀里大哭一场。看到他们无事,博彦的心稍感安慰。他端正枪口,大喝:“肖劲锋,把手举起来!” 好像是早知道他会来,嘉禾毫不吃惊。 他嘲笑:“上官博彦,你还是这熊样!” “肖劲锋!” 博彦怒发冲冠,枪握得更紧。 阿霓看穿嘉禾生无可恋,一心速死,言语间不断激怒博彦。 “不要开枪,博彦。”她哭着用身体挡在嘉禾面前,“不要!” “走开,阿霓——快走开!”博彦快急疯了,不断呼喝:“阿霓,他不是我的弟弟嘉禾,他是刽子手肖劲锋!” “不……博彦……” 站在阿霓身后的肖劲锋干干地笑了,他快速地从怀里掏枪。卡Kа酷Ku尐裞網 “嘭”! 子弹像风擦过阿霓的耳朵,呼啸而过,击中身后的嘉禾。温热的血溅到她颈后的皮肤。她转过头,嘉禾摇摇晃晃摔倒地上,咕咕的血从他头顶流出来。 “嘉禾——”她扑倒他在他身上,嚎啕大哭,“嘉禾!你不要死——” “谁让你开枪的!”博彦对着身后的小兵就是一巴掌,飞快地走到嘉禾身边。 嘉禾的意识开始模糊,他看着她的眼泪和呼喊,却听不见她说的任何话。 他勉力伸了伸冰凉的手,想擦去她的眼泪。一直,他就舍不得她哭,心痛她的心痛,发誓要做她的守护者。 “阿霓……” “嘉禾,你不要说话……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 “阿霓,抱一……抱……我……” 阿霓流着眼泪把他的头紧紧抱在胸前,深深地哭着呼唤:“嘉禾、嘉禾……” ——————————— 松岛医院手术室在彻夜进行手术。 手术室外的长椅上,阿霓伏在博彦肩膀上低声抽泣,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此时此刻放下恩怨,都在为手术室的人默默祈祷。 博彦知道说什么阿霓都不会离开,能做的就是陪伴。 “你不会怪我吧?”阿霓一边说一边哭。 博彦想了想,才明白她指的是拿身体为嘉禾挡子弹的事。 “我不是怪你,只是会在意得不得了。” 阿霓窘然,差点又要哭了。 “好了,好了。”博彦拍拍她的背,安抚道:“几年前的我确实会在意得不得了。但现在的我不会了。” “为什么?” 他叹了口气,“经过这么多事,我深深了解,你挡子弹是因为爱我,你不想我杀他嘉禾也是因为爱我。你不希望我后悔,不希望我背负杀弟的恶名。所以,我怎么会因为你爱我而责怪你呢?” 爱是付出,爱也是了解。 阿霓不说话,只拼命点头。 “嘉禾,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我以为我可以坚强到毫不犹豫。可他真实地站在我面前,我很难提起勇气。” “博彦——” 博彦苦笑着握紧阿霓的手,“我相信他同样也是这种感觉,你知道吗?他的手枪里没有一颗子弹。” 最终,在杀人与被杀之间,他选择后者。 手术做得很成功,很庆幸子弹只是打碎了他的颅骨,没有贯穿他的脑袋。手术后,他少了一片颅骨。 颅脑手术对病人影响很大,开始他每天都在昏睡之中,即使清醒也不会说话,谁也不认识。慢慢地昏睡的时间越来越短,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可他依然不说一句话。为了刺激他,阿霓把铁皮盒子拿来。里面都是他小时候的玩具。 “嘉禾,你还记得这个吗?”她拿着陶瓷小马在他眼前晃动,“这是你以前心爱的玩具。还有这张照片,都是你的亲人。是爸爸和妈妈。” 悠长的暑假,远在重洋的妹妹们听说嘉禾的事情后都赶回来了。她们像美丽的小鸟围在他的病床前说个不停,说起过去的趣事滔滔不绝。殷蝶香也来了,认真看着嘉禾熟睡的脸叹息好几回。 云澈是最后来的,被博彦哄了好久才进来。望见头部缠满绷带的哥哥,他轻轻抽泣,伤心地拉着博彦的手追问:”他会不会死?” 阿霓和博彦自然是一天不落来看望他的,阿霓唯一不能来的时候,是生产。 孩子生得顺利,是个男孩,皆大欢喜,所有人笑呵呵的。 博彦为孩子取名,百里,上官百里。 大家争先恐后来抱百里,萍海说:“我就知道是男孩,看肚子就晓得!” 云澈跳起来看包在襁褓中的小毛头,叫道:“我也说是毛头!”殷蝶香也道:“肚子那么尖,肯定是男孩啊!” 他们已经早不记得,曾说过阿霓怀的是女孩的事。 人们对不利自己的事总会快速遗忘。 阿霓很累,生产太耗费体力和精神。终于从产道把孩子挤出来那一秒,她有种解放了的感觉。 她睡得沉极了,沉到梦海深处,沉醉不知归路。 百里嘤嘤猫哭的声音吵醒了她,她走到摇篮边,儿子睁着大眼睛看着母亲。 他漂亮极了,是最可爱的婴孩。 粉色的小枕头边放了一匹陶瓷小马和一封信。 阿霓展开来信: 送他一匹马。 ——肖劲锋 上官嘉禾走了。 最后,他还是选择做肖劲锋。 “也许做上官嘉禾太痛苦,留在家里,父亲的死会像魔咒一样缠着他不放。现在的肖劲锋就是肖劲锋,希望他能脱去上官家这个束缚,乘风翱翔。” 阿霓走到博彦身边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脸。 “肖劲锋那么聪明,一定会过得很好。”她眨着眼睛,问:“但你觉得。如果他发达了,对上官家是助力还是阻力?” “阻力?”他看着身边的妻子,会意她话里的含义后猛力将她抱个满怀。 “你以为我会怕他吗?有本事,他堂堂正正来,我决不害怕。” 他附耳咬她的耳骨,“你、百里……他休想染指!” 她从耳朵根一直烧到全身。 屋外是艳阳高照的夏天,一片新绿、一片灿烈的阳光。 end 最后的话: 码字的时候最喜欢写最后的话,代表着自己构思的故事经过浩浩荡荡的头脑风暴终于来到尾声。 我喜欢民国,也喜欢写民国为背景的小说。更喜欢写一个系列的文章,喜欢文章中的人物相互串连起来。 阿霓和博彦的故事不是结束,接下来我会写其他与他们有关的人的故事,比如秋冉、云澈、宜室……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很精彩,都值得书写。博彦和阿霓这一对就像大树的主干,他们为整个故事定下一个大气的基调。 我很欣赏阿霓的性格,爽朗大气,许多事情摆得平。就这是最理想的大家族的女主人。当然,她在面对博彦的时候也有扭捏和纠结的一面。因为女人不管在外再强,在丈夫面前还是更愿意小鸟依人。嘉禾是令人叹息的男二,他受尽同情,而我又不得不安排他孑然一生。我爱嘉禾仅次于喜欢袁克放(《爱你以至诚》)的男主,爱阿霓更甚于爱沈一赫(《爱你以至诚》)里的女主。可惜的是,他们不能在一起。这样的结局,我也曾很纠结。但我想悲剧的人物才能让人记忆深刻,也许我是想让人久久地记住嘉禾而如此狠心吧。 接下来,我会再写秋冉和袁克栋的故事。就在下一章开始。叫做《盼春归》。所以你可以认为这是一个合集。 哈哈,喜欢看过这个故事的人能喜欢吧。 写小说是我的爱好,我爱编织幻梦。脑海中总有许多许多的念头和故事冒出来。有时候我都觉得,我的人物不是我创造出来的,是他们走到我的面前,然后这些文字就流淌下来。 感谢我的家人,虽然他们并不太支持我写作。但在我的坚持下,感谢他们用沉默来容忍我的固执和倔强。感谢火星小说这个平台,感谢我的编辑。他们给了我很大的空间和包容度。任我天马行空,奇思妙想。如果没有火星,我的文字不过是躺在电脑硬盘中的文件。感谢千万人中看到这个故事的你,正在读这段话的你。虽然素未谋面,谢谢你的驻足。 人生不易,但愿我与你都能体会人间的喜乐。 谷雨白鹭 1 铁石心肠的男人 这并不是番外,而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卡Kа酷Ku尐裞網因为特别的喜欢惠阿霓和她所处的时代、生活和背景,所以忍不住把她周围相关的人和事写了一个又一个。请不要嫌弃我啰嗦又懒。 哈哈。 谷雨白鹭 楔子 她的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板上,额头磕出一片血红。 佛堂里静悄悄的,袅袅的青烟在室内萦绕。唯独有的声音是她的哭声,压抑悲切像孤飞的单燕。 “秋冉,你起来!”惠阿霓做死用力想把她拉起来,可她扑在地上,像沉到河里的铁船,千斤的力量都拉不起来。 “小姐,你就答应我吧……” 惠阿霓拉拔半天,自己也被她的重量扯得摔倒下去,“我怎么答应你!”她抱着秋冉消瘦的肩,哭着说道:“你要我答应你,就是要我看着——你去——” “小姐……”秋冉把头埋在惠阿霓的肩膀哭得颤抖。清逸死了后,她和死有什么分别。 不,她甚至比死更可悲。 对伤心的人而言,死亡是一种解脱。活着日日夜夜受着思念的煎熬。 秋冉哭了一会,目光转向一直静默的殷蝶香。 “老夫人、老夫人!”她跪着向殷蝶香爬过去,双手紧紧攀着她的袖子,恳切地说道:“清逸是您的儿子,您不想为他、为清炫、为老帅报仇吗?让我去——让我去啊——” 殷蝶香长叹一声,难过地抚摸着秋冉的头发,“秋冉,我不是不想报仇。实在是……我活到这个年纪,人生的富贵看过,苦难也尝过。知道有些事终究是人力无法改变的。” 秋冉站起来,“你们、你们一个,一个都忘了他们,忘了他们!”她歇斯底里地哭喊道:“他们是你们的丈夫、弟弟!是你们最亲的人!” 好言相劝不起作用,惠阿霓只能出言威胁她:“秋冉,你再这样闹。我就把你送回江苑!” 激动的秋冉猛地从怀里抽出一把刀,她紧紧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如果不能为清逸报仇,我就陪他一起去死!” “秋冉!” —————————— “你听说了吗?” “什么?” “就是……那个……” “哪个?” “你装什么傻啊?” “我哪里装傻了。” “呵呵,我不和你说了!” “不说就不说。” “好了、好了!你把耳朵伸过来——” “什么事啊。” “就是——上官宜鸢啊!” “呀,你怎么说起她?她不是疯了吗?” “嗯。听说没,她已经回松岛了……”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前几天我看见她和上官夫人一起。是她没错的,我和她是校友。她啊,还是那么漂亮,那双眼睛像狐狸精一样会勾人。” “她回来……是疯病好了吗?” “不知道,我看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又怎么说?” “就是……像她又不像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 “呵呵,呵呵。不告诉你……” …… 张丽君侧着身体,一直在偷听身边女人的谈话。她听得入了迷,捧着手上真丝衣缎直到谈笑的女人走远了,都忘了要放下来。 “张小姐,布料选好了吗?”雷心存凑近张丽君,轻声说道:“已经半个小时了,别让司令等得不耐烦。” “才半个小时,”张丽君嘟起嘴,撒娇道:“过去我去上海的永新百货一挑就是一整天。” 雷心存陪着笑脸,说道:“那不是没有司令在嘛。” 袁克栋此时正坐在洋服店的橄榄色沙发上,无聊地翻看手里的杂志。 张丽君放下手里的布料,拉近雷心存,眨着柔媚的大眼睛问道:“雷副官,你刚才听见了吧,她们说的上官宜鸢是不是司令的——” 雷心存赶紧捂住她的嘴,看了一眼袁克栋,用生平最小的声音,说道:“小祖宗,快别说了。不然,我们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张丽君拉下雷心存的手,朝他呲牙,道:“刚才那两女的那么大声,司令会没听见?” “司令听没听见是司令的事,你和我不能说——”雷心存又看沙发上的袁克栋一眼,用眼神很严厉地警告张丽君,道:“那个名字是禁忌!” “呸!你这个狗腿子!”张丽君作势朝雷心存脸上啐一口唾沫,不怕事地高声说道:“我就想看看,那个上官——” “有时间闲聊,是东西挑好了吧。卡Kа酷Ku尐裞網既然东西挑好了,我们就回去吧。” 身后的阴影罩下来,吓得张丽君声儿都不敢吭。甜丝丝地笑着,转身挽住袁克栋的胳膊,娇声娇气地发嗲,“再等我一下下嘛——”看他寒意森森的脸,马上改口说道:“算了、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好货色,回去!回去!” 张丽君把眼前的布料往前一推,接过雷心存递过来的手袋,嫣红的嘴唇嘟得有一丈长。 张丽君不高兴也不敢对袁克栋生气,只把手臂上挂着的手袋甩得老高。 走到门口,洋服店前正停下一辆黑色的林肯小车。婷婷袅袅下来两位女士。 美人见美人总比男人还要多看两眼。张丽君看痴眼睛,来松岛这十几天,见的都是满目疮痍。能见的靓色乏善可陈。而这两位女子,不仅穿得漂亮,姿态、容貌、气度都是上佳之色。不用想,一定是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吧。 张丽君想得出神,手里甩来甩去的袋子一不留心飞到两位女士的脚边。 像被突如其来的手袋吓到一样,其中一位女子连忙退后两步。张丽君惊诧于来者的美貌,长长的奶白色长裙,荷花边的领子,纤细的腰肢,百褶的裙摆随着她的移动轻飘荡漾。她戴着同色的圆形小帽,脸蛋上罩着半张丝网。脸在半明半暗间如莲花一样圣洁。 她身边穿淡灰色横格纹的女子弯腰下来,笑笑着把张丽君掉落的手袋捡起来。这女子并非生得倾城国色,却自带雍容气势。可见,她们两人都非等闲。 捡手袋的女士,拿着张丽君的手袋,笑着拍干净上面的灰。也不看张丽君,而是向身边的女子递过去,那女子推拒几下。捡手袋的女士不得不向着袁克栋走过来。 “袁司令,好久不见。”惠阿霓把手袋拍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袁克栋的胸前。 张丽君再蠢,也看出他们是旧相识。醋味十足地说道:“不好意思,那手袋是我的!”说完,伸手欲去抢。 惠阿霓一扬手,没有让张丽君得逞。她笑看着张丽君,面不改色地说道:“小姐,这手袋虽然是你的,可是袁司令出的钱不是?” “你——”张丽君脸色骤变,想发作又发作不出来。 “我就想物归原主。”惠阿霓笑意深深。 “谢谢上官夫人。”袁克栋含笑接过惠阿霓手里的手袋,塞到张丽君怀里,转身即往车上走去。 张丽君气得跺脚,想和惠阿霓大吵一架。骂她多管闲事,我男人给我买包怎么呢?有本事你也找个男人买噻?可又看看袁克栋不停留的背影,只能踩着高跟鞋赶紧去追。临走前不忘给她一个大大的白眼。 ———————— 松岛的清晨非常安静,要到很晚,大街上才有人声。大概是他住的这条街比较静吧。那也不,他住的地方是城中心最好的饭店。 松奉大战之后,松岛元气大伤,一切都在百废待兴。逃到乡下避祸的人暂时还未归来,街上的店面依旧关得紧紧。除了几个胆大守店的伙计,买东西的人没有,卖东西的也没有。 袁克栋眠得很浅,故地重游。纵然是铁石心肠的人,夜深人静得时候也总会有一些莫名的情绪挥之不去地萦绕在心头。况且,他昨天又重遇那个女人。 是的。现在他都强迫自己不去提她的名字,好像不提她就不曾出现。 多少人在背后议论,他是多么铁石心肠的男人。整整两年能对自己的结发妻子不闻不问。 谁又知道,铁石心肠的人并非一开始就铁石心肠。他也柔软过,曾为一个女人动过心。不远千里,为她而来。拿出一腔热情,得到的不过是她回敬的一瓢冷水。 也许,爱情这个东西于他就是无缘吧。 他闭着眼睛在床上躺好一会儿,身边的女人才动了动。 纤纤玉指从他的身下一直摸上来。柔顺的小猫,娇滴滴地在他下巴处索吻,“司令……” “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到了?”张丽君不解地说:“时间还早,我们——” 袁克栋懒得理睬,不为所动地翻身起床,换好衣服。三分钟洗漱完毕,整齐出门。 门口的小兵看见他出来,立即站直敬礼,“司令好!” 房门合上前,张丽君只看到他和小兵跑步离开的背影。她抓过床头的手表。 天啊! 现在才六点! 她气急败坏地披衣起来,胡乱地把睡袍一系。摇铃把雷心存喊来。 “司令这么早,去哪儿?” 雷心存答道:“司令有晨跑的习惯。” “我怎么不知道?” 雷心存扫了她一眼,鄙夷地说道:“因为你没有陪司令睡过一夜。” 2 怨恨 “我怎么不知道?” 雷心存扫了她一眼,鄙夷地说道:“因为你没有陪司令睡过一夜。卡Kа酷Ku尐裞網” “你——”张丽君气坏了,走过去狠狠打了雷心存一记耳光。 昨天洋装店回来后,张丽君就憋了一肚子火。莫名其妙的女人,司令也变得莫名其妙的,破天荒的让她留宿一夜。她还以为是她得他的欢心,未来可期!没想到一大早又被雷心存奚落! 张丽君咬着唇,双手环胸在房间踱着小步,“雷心存,我问你,昨天洋服店门口遇到的女人是谁?” 雷心存脸上还印着红红的五指印,同样心里火气狂烧,“请问,你问的是哪一个?” “哪一个?”张丽君气道:“捡我手袋的!” “她上官博彦的太太——惠阿霓。” 张丽君冷笑,原来是她!上官家的少奶奶,江苑惠家的大小姐,难怪说起话来底气十足! 如果她是惠阿霓,那么—— 电光石火之间,张丽君像被电触到一样,嚷道:“惠阿霓身边的女人——” 雷心存昂起头,掷地有声地说道:“那是上官宜鸢小姐。” 袁克栋绕着松岛的大街小巷跑了四十分钟。从二十岁开始一直坚持的习惯。多年的坚持让他跑步的速度比一般人都快,年轻的小兵在他身后追得气喘吁吁,很快被他甩开,渐渐不见。 安安静静的街道,他漫无目的地跑步向前。 跑到路的尽头就拐弯,再到尽头又拐弯。直到一个穿蓝裙子、童花头背土布书包的女学生和他擦肩而过时,他才惊然停住脚步。 他居然不知不觉来到松岛女校的门口。 三三两两的女学生,手牵着手,嘻嘻笑笑地向他围拢过来。卡Kа酷Ku尐裞網 她们笑笑着看他,每一个女孩都长着相同的一张脸。 每一张脸都在向他靠近,他往后退着,她们相逼过来。 他闭紧眼睛,用力甩了甩头。再睁开眼睛时,女学生都消失了。 街道依旧空荡荡的,学校大门紧闭,透过满是铁锈的大门。可以看见里面衰草枯杨,早已荒废。 战争征走所有的新鲜生命,男孩女孩都去了战场,校园里早没有了学子。如同他的心,爱情死了,剩下空壳。 战后一切都要重建,比起重建生活,重建人的信心才是最重要的。老帅不在,新帅当家。为了稳定民心,上官博彦制定一系列的新政。 为了配合新政,各级机关都被动员起来。妇女共进会组织了一场“抚恤烈士、关爱遗孤”的公益活动。广邀各界人士、各级名流前来参加。 大家同为中国人,自然是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活动现场气氛热烈,人头涌动。 袁克栋作为一名公众人物,有头有脸。这种活动一定是最重要的座上宾。 七月的盛夏,户外的烈日灼人。晒一会儿就足叫人大汗淋漓。 张丽君大呼吃不消,脸上的妆被汗水冲得像鬼一样,早躲到阴凉的室内。 袁克栋坐在特意为他安排的树荫底下,热固然是热,到底不会有阳光直射。他的位置很好,能够俯视全场又不被人发现。 他撑着下巴,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一个身影。会场中央一个忙着为孩子递荷兰水的女人。 她今天没有化妆,脸上很干净,阳光把她的脸都晒红。 记忆中,她就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在乎自己的容貌。而且她有皮敏感,很怕阳光。 他克制地偏过头去,强迫自己不去看她。心里又不由地想起洋服店里女人们的闲聊。 她们说,她变了,变得不再像她。 那么,她会像谁呢? 过去的她确实不会容许自己在烈日下暴晒,她钟爱自己的容颜胜过世上的一切;她也不会不化妆就出现在大家面前;她更不会让面黄肌瘦,看上去像得疟疾的孩子碰触她的手和裙子。因为她根本不喜欢小孩,甚至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怎么欢喜。 全世界她最爱的人永远都是她自己和那个唯一的男人。 他的手指无意识在鼻尖前摩擦,淡淡的汗意在掌心蔓延。目光不知觉地又朝她的方向而去。 这次,他没有看见想看见的人。 她不知去了哪里,直到活动结束都没有出现。 他的心里有些失落? 不,他不会承认的。哪怕答案明显得要从他的心里跳出来,他的表情依旧是平静。 返程的时候,张丽君不知跑到哪里。他坐在车上等了许久都不见她的人影。 雷心存找了好几趟都一无所获,正当他要发脾气的时候,车门开了。 惠阿霓笑盈盈地出现在他面前,“车里还坐得下吧?我们的车里满了,加个塞!”她不由分说,从身后拖出一只细白的手腕,随后上官宜鸢被强行推到车上。 “知道去上官家的路吧?”惠阿霓笑着对雷心存说道:“你不知道的话,可以问问袁司令。”说完,砰地一声把车门关上。 这,这怎么回事啊? 雷心存回过头来,看看后座上面红耳赤的上官宜鸢,再看看面无表情的袁克栋。卡Kа酷Ku尐裞網支支吾吾说道:“司……令,张小姐还没上车呢。” 车外的惠阿霓听见后马上说道:“张丽君小姐好像吃坏肚子,现在正在厕所出不来。你们先回去,我会安排人把她送回去的。还有袁司令,你可一定要把宜鸢送回家。如果你半路抛下她,她就得一个人走路回家。” 说完,惠阿霓潇洒地转身,留下一个背影。 雷心存手把着方向盘,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 车厢里的气氛无比尴尬,上官宜鸢尽量微缩着自己的身体。她没有看他,低着头,右手使劲抠着车门。 她变了吗? 他讥讽地想:不,她没变。依旧如此讨厌和不喜欢他。 “如……如果不方便……我……”她低着头,手指握在车门上,作出要逃跑的样子。 一瞬之间,他倾身过来。猛然把她打开的车门陡然关上。大喝一声,“雷心存,开车!” “是。”雷心存一踩油门,小车飞飙出去。 车厢里的气氛从尴尬渐渐变成诡异,雷心存很想回头看看身后是不是有坐人。 他们不说话就算了,连呼吸声也没有吗? 雷心存有胆想一想,没有胆子真的回头。他恨不得自己现在消失才好。车开得飞快,几乎是飞到市区,直冲到上官府邸门口。 平安到达目的地后,雷心存长舒口气,刚想伸手开门。 “上官宜鸢,你应该是有什么事有求于我吧?”袁克栋的声音让雷心存汗毛都竖起来,他僵硬着身体,只听袁克栋继续说道:“不然,你不会这么千方百计的引起我的注意。” 雷心存不敢回头,不敢多问。接着身后传来一阵骚乱、拉扯和低呼,衣帛撕裂的声音,接着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空气又变得静极了,偶尔传来两声女人的抽泣。 “上官宜鸢,别在我寒了心之后又来撩拨我。因为这后果是你承受不了的!” 上官宜鸢抓着衣领,跌跌撞撞下车而去。 她走了,进了门,消失不见。 车里袁克栋发出怒吼,在狭小的车厢里重重踢了两脚。 长眼睛的都看见,袁克栋心情恶劣。 他不说话,脸黑比锅底。偏偏回来后的张丽君缠着他又哭又闹。说来说去,不外乎大骂惠阿霓不是东西,上官家没一个好人,连起伙来坑她云云。 袁克栋忍无可忍,吩咐雷心存把张小姐送回平京。 听见要把自己送走,张丽君这可才慌。不停地哀求他不要这么狠心。眼看他下定决心,知道回转无望,张丽君磨磨唧唧收拾一夜的行李,能带走的细软没有落下一样。 袁克栋没有理她,早晨六点雷打不动按时出去晨跑,依然是在半路甩开随从。 六点四十,袁克栋结束晨跑回到帝花饭店时,远远看见雷心存在大声呵斥被他甩掉的小兵。两个小兵脸上一左一右肿得老高。 “雷心存!” “司令,早!”雷心存挺起肚子,向他敬礼。 “张丽君走了吗?” “张小姐已经送走了。”雷心存回答。 袁克栋点头,往饭店里走。没有留意到他的侍从官正跟在正他身后,一脸焦色,欲言又止。 他的习惯是晨跑回来,洗澡更衣,七点半准时早点,读报。 “司……司令……”雷心存紧赶慢赶追着袁克栋的脚步上了台阶,步入电梯,“司令,今天……要不我们先在楼下吃早点,怎么样?” 袁克栋一边解开袖口的纽扣,一边疑惑地看着雷心存。 “你是今天才跟我做侍从官的吗?” “不是。” “是想去后勤部门?” “不是、不是。”雷心存吓得连连摇头。 “那你啰嗦什么!”打开房间的门,袁克栋脱下衬衫交给雷心存,问:“洗澡水放好了吗?” 雷心存低着头,接过衬衫。袁克栋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女声。 “洗澡水,已经放好了。” 他浑身一震,肌肉在瞬间变得坚硬如石块。他转头看向房间窗下圆圈沙发上的女子。 倾世的美貌,妖娆的身姿,暗蓝色的阴士丹旗袍,袍领上缀着的硕大美玉。 不是上官宜鸢是哪个? 有时候,简单到极处,亦是一番风景。 上官宜鸢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消遣画报放在身边的小几子上。 “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说话时,她的目光并不直视于他,而是看着画报上的红男绿女。 袁克栋的脸如寒冷笼罩,生硬地说道:“有什么话等我洗完澡,出来再说。” 他径直走入浴室,让冷水冲刷在身体。他拼命压抑自己的怒火,把拳头狠狠砸在墙壁上来发泄。 没想到,过了两年,他对她的怨恨依旧如此强烈。 3 软的硬的? 雷心存胆颤心惊地把早点摆在桌子上,他耳朵里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响声,一边打量坐在椅子上的上官宜鸢。卡Kа酷Ku尐裞網 有的两口子像袁七爷和他夫人是秤不离铊,公不离婆。过得是让女人嫉妒,男人羡慕。有的两夫妻是天生的对头,上辈子的冤家,一见面就打,一说话就嚷。人见人怕,鬼见鬼愁。 袁克栋和上官宜鸢就是属于后者,在平京的时候打打闹闹家常便饭,耍刀弄枪都是小儿科。 两年前,袁司令直接把自己的太太送到疯人院关起来。彻底断了这段孽缘。 最近,松岛的上官家和平京的袁家签订了军事合同。上官家提出要接回上官宜鸢。 上官宜鸢回家才几个月? 雷心存在心里掐指一算,三四个月吧。现在就活蹦乱跳地来兴师问罪。看来疯人院也没有磨折她的韧性啊! 大概是看她看出了神,上官宜鸢抬手给雷心存一个微笑。 “咣当”一声,雷心存把手里的碗都摔到地上。 “有烟吗?”上官宜鸢问。 雷心存像被电触到一样,直起身体从上到下把自己的口袋全拍一遍,终于从裤兜里掏出香烟。敲出一根恭敬地递给她。 他低着头,不敢看她的脸。这女人有毒,看久了魂魄都被吸走。 “有火吗?”她问。 “有、有!”他赶紧又拿出打火机。 她叼着烟,凑近火源猛吸一口。呛人的烟味冲入肺里,她猛烈地咳嗽起来。 雷心存忙端来杯水,“三少奶奶,对不起,对不起。我这烟糙,熏着你嗓子了。” 她嫣然一笑,捏着香烟叹息道:“难得你还记得我这个三少奶奶。” “我怎么能忘记?”雷心存狗腿地说道。只要没有离婚,上官宜鸢就是袁家的三少奶奶,这是连袁克栋都无法否认的事实。 宜鸢把烟还给雷心存,肺和嗓子难受得厉害。 “三少奶奶,我帮你倒杯水吧。” “好,谢谢。” 袁克栋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正看见雷心存在上官宜鸢面前现殷勤。他没说话,像往常一样走到餐桌边开始吃早点,看报纸。 稀饭、馒头、咸菜,都是最简单的纯中式早餐。他长着一个中国胃,吃不惯咖啡、牛奶、面包。 一刻钟后,他咽下最后一口粥,用餐巾擦了擦嘴,说道:“上官宜鸢,你想和我谈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圈椅沙发上的她像大赦一样站起来,深吸几口气,才说道:“我……我不想离婚。” 他愣一下,马上哈哈大笑三声。然后把餐巾扔到桌上,厉声说道:“为什么不想离婚?不要告诉我是因为你觉得我们还可挽回,我们还有感情!忘了你说过吗?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我——”她面红耳赤地站着,手指绞着手绢,胸部剧烈起伏。 “说话啊!哑巴了?” 一声怒吼,她被吓得一跳。眼睛立马泛红,细若蚊蝇地说道:“我……我想仕安……” 袁克栋又发出一声冰冷的笑声,表明根本不相信她的话。 “你知道的,”她哭出来,跑过来拉着他的手哀求,道:“我……我不能再生孩子了,仕安就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不能没有他……我……我……”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像泉水一样流出来。他盯着她的眼,眼睛像火蛇一样舔舐她的脸。卡Kа酷Ku尐裞網 “我……我不想离婚,就算是为了仕安,我……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说完这句话,她松开他的手,捂着脸大哭起来。 一个人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像哭不完一样不停歇地哭。 能这样地哭,大概真是因为伤心吧。 他闭上眼睛,不仅耳朵听到她的哭声,还闻到她身上的馨香,丝丝缕缕飘到他的鼻腔里。 此时此刻只要他伸手,结局就会改变吧。 他的脑子不停闪现过去的伤害、怨恨、责备和背叛!还有他们的缠绵,他们共同的儿子——仕安! 他转身打开房门,吼道:“雷心存!” “在!司令!”雷心存小跑进来,立定。 “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拖出去!” “是!”雷心存回答得干净利落。 过往的经验告诉雷心存,每次上官宜鸢出现准不会有好事。她是绝对影响司令心情的重磅炸弹。每回两人吵架后,司令的怒火就会全发到身边无辜的人身上。作为侍从官,被这对夫妻扒层皮是常有的事。 上次是张丽君做了替罪羊,这次又不晓得是哪个。 雷心存送走宜鸢,胆战心惊地回到房间时,袁克栋已经换好军装。 他神色自如,看起来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备车。”他说。 “是!”小兵们小跑着去下楼备车。 雷心存紧随袁克栋身后,好奇地问:“司令我们今天去哪?” “该去哪去哪。卡Kа酷Ku尐裞網” “是。” 雷心存惊讶地发现,整整一天,至少在他看来,袁克栋和往常无异。 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着既定的行程,他甚至在和上官博彦见面的时候也丝毫没有提及上官宜鸢的事。仿佛早上来的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疯女人,而不是和他同床共枕过,到现在还保持着名存实亡婚姻关系的妻子。 袁克栋不说话,雷心存也不好说什么,装作一切都没发生。 只是,第二天袁克栋晨跑的时候,上官宜鸢又来了。 这次,不管上官宜鸢如何摆出她袁太太的身份,雷心存都不敢再让她进房间,让小兵把她拘在隔壁。 袁克栋晨跑回来知道后,淡淡地说一句,把她扔出去。转身入了浴室,再没下文。 接下来的几天。上官宜鸢都会来,都是不见。 和上官宜鸢打了几天交道,雷心存发现,应付女人尤其是一个读过书的女人一定要内心强大。她能用目光凝视你内心深处,让你的良心备受煎熬。 她不吵不闹,你让她等,她就静静地坐在房间等,不吃不喝一待就是整整一日。 看着她寂寞地从日升一直坐到日暮,雷心存做不住啊! 他认为,女人终究是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面对诱惑是容易犯错的。应该多给她们几次机会,要多多原谅。怎么能用这样冷漠的方式对待呢?女人是花啊,要用阳光、雨水和牛粪来浇灌。 这话他也能放在心里想想,不能真和袁克栋说去。 好在,第三天他们就要和上官博彦去视察参山军事基地。眼不见心不烦,雷心存的煎熬暂时可以解除。 —————————— 参山是北方最好的天然深水不冻港,在这里建立军事基地,做中转站和补给站。袁克栋将他的版图又向北扩张一大步。像钉了颗钉子在北方的心脏中。 松岛、奉州都在他的辐射掌控之下,谁不老实,想蹦哒也没关系。 大家争得你死我活最好,合蚌相争,渔翁得利。有了参山这个军事基地,他随时能出来拖走尸体,清扫战场。当然如果有一个并肩作战的同盟者合作者,将会少许多麻烦。 松岛的上官家是他最优先的选择,上官博彦沉稳老练,做事靠谱。而且他们之间还有一根姻亲的纽带,哪怕纽带已经微弱成丝,马上就要断离,至少也是一门亲戚。 参山地理位置优越,除了是良好的深海港口外,还有秀丽的海岸线和海滨风光,城市被群山包围,其中还有星罗棋布的温泉。 袁克栋选定参山修建军事基地和防御公事,上官博彦从骨子里是非常不愿意的。但是形势迫人,容不得他来肯还是不肯。开始他还想在军事基地选择地点的时候要价还价。没想到袁克栋来到参山直接要建空军基地,要马耳小岛和参山港口形成辐射内陆河海洋的“岛链”。 上官博彦诧异于袁克栋对参山情况的了如指掌,陪着他从参山从南跑到北,对他的全局观念切实感到佩服。 成大事者必有大胸怀,大智慧。狗苟蝇营纠结于眼前利益者是做不了能人的。 三天之内,袁克栋即定下计划方针,后续工作的人马、物质源源不断从平京运来。上官博彦被他办事的雷厉风行打得措手不及,看来觊觎参山他是早有预谋。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个看上去有点沉、有点闷、十分严肃和认真的男人不简单。 在离开参山返回松岛的最后一晚,接连忙碌了三天的两位杰出男士终于有时间空闲下来,看一看风景,吹一吹海风,品一品红酒。 丽岩饭店的高级套房,看着窗外的碧波大海,两个时代的佼佼者正端着红酒鸟瞰海边风景。 放松下来的袁克栋随意地坐着,话不多。上官博彦也是话不多的人。 他们手底下的军长可没有那么好的修养,都是扛枪出来的大老粗,枪法贼准,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看见漂亮的饭店服务员,口水都要流下来。围着她们打探在哪里可以买到参山著名的海产品,参山什么海产品最出名。 “小黄鱼,”一个年轻的女孩说道:“我们参山最有名的就是小黄鱼。我家就有。军长要多少?” “小黄鱼啊!”穿土绿色咔叽布的军长被女孩迷得昏头转向,“你家有多少,我要多少。” 女孩们哈哈大笑,其中一个最白嫩的女孩问道:“军长,要香的还是酥的呢?” “香的是什么样,酥的又怎么样?” 女孩们推搡着咯咯直笑,一语双关,:“香的硬,酥的软。” 丽岩饭店里明眸皓齿的服务员都是经过特别训练的姑娘,她们能说会道,给客人提供的不仅是看得到的服务,更有许多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特别服务。 夜已深沉,几杯黄汤下肚,在战场上扛枪的战士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们的坚硬化成一片柔软,丢盔弃甲拜倒在这片桃红柳绿的春色之中。 喝高了的男人搂过一个最近的女孩,大叫着说道:“我要香的,香的——女人喜欢。” 女孩们笑得花枝乱颤,一个个被身边的男人扯入怀里。 自古温柔乡是英雄冢,英雄难过美人关。 上官博彦默默看着眼前癫狂的下属。他不好女色,但也不好阻止出生入死的兄弟去寻欢作乐。人生苦短,对酒当歌。能乐一日是一日,能乐一时是一时。谁能知道去了战场后还能不能回来。 香酥小黄鱼是参山零食,用捕捞上来的新鲜小黄鱼清洗干净,晒到半干,再用油煎,拌上香油、芝麻、辣酱。常得女人和孩子的喜欢。 4 醉了 香酥小黄鱼是参山零食,用捕捞上来的新鲜小黄鱼清洗干净,晒到半干,再用油煎,拌上香油、芝麻、辣酱。卡Kа酷Ku尐裞網常得女人和孩子的喜欢。 上官博彦吩咐张得胜准备最好的小黄鱼,用牛皮纸捆扎好,送给袁克栋。“这是我这个大舅舅给仕安的。” 袁克栋淡笑一下,“谢谢。” 即便他和宜鸢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但仕安是他的儿子,上官博彦是仕安的舅舅,乃是不容更改的事实。 “我记得仕安今年好像五岁了吧?”上官博彦捏着酒杯,试探地问:“读书了吗?” 袁克栋摇摇头,目光依旧看着露台外的风景,“身体不好,老太太舍不得。在家请了老师,教着。” “现在的孩子都是隔代亲,被老太太宠坏了。”上官博彦想起家里那个混世魔王,头皮都是疼的。 两个男人默契地碰了碰酒,玻璃酒杯发出清脆的响声。 上官博彦沉默片刻,思虑许久。说道:“不管怎样,稚子无辜。仕安需要母亲。” “你说得没错,”袁克栋摇晃着酒杯,把杯中之物一饮而下,沉吟道:“仕安需要母亲,但那个人不会再是上官宜鸢。” 说完这些,他放下酒杯转身离开,显然是不愿意谈这个话题。 女人、母亲、孩子往往是坚强男人心里最不能碰触的柔软。 袁克栋心里刻着上官宜鸢名字的地方,已经碎成豆腐,不仅痛,还鲜血淋漓。 ————————— 他已经许久不做这个梦了。 每当他很压抑对某个人的思念时,回忆就会从梦中回来侵扰。 袁克栋知道,这是梦。是他和宜鸢不能回头的过往。 宜鸢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朦胧的光线下,她的脸在微光中散发出朦胧的光,淡淡地像一个发光的球。 她穿的裙子真漂亮,水手服式样的连衣裙,青春朝气。 年轻时的他曾经非常、非常爱她。像虔诚的教徒爱着自己的神。 他们在咖啡馆里,说了什么都已经忘记。唯独记得自己,欢喜到喜悦的心情。不停向她靠近,渴望能离她更近一点,然后再近一点。 当时,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她能对他笑一笑。 是的,那天的咖啡馆,她羞涩而腼腆地望着他微笑无数次。 心,陡然就像阳光下的冰激凌,全化成了水。 他从梦中惊醒过来,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发愣。 是有多蠢、多傻呢! 来松岛提亲时,和宜鸢唯一一次的约会,其实是她在母亲以死相逼的严酷之下不得已的行为。 她不去商场、不去公园、不看电影。约他去裁缝店。 他来松岛前对这段关系颇已感到忐忑,甚至也想过,如果不能就放弃的念头。可那一天的她,那么可爱温柔,在他的身边充满少女的娇羞。 他几乎肯定,她是爱他的,他要娶她! 恋爱中的男人,真是傻透了! 一点没看出来,她在演戏。 呵呵,他怎能忘记,她是话剧社的高手。卡Kа酷Ku尐裞網 视察完参山回到松岛,雷心存私下一问,知道宜鸢这几天没有再来,打心底松了口气。应付女人让他头疼,应付漂亮的女人就更令人头疼。 雷心存的担忧实在没有必要,按照时间安排,距离袁克栋返回平京的时间还有24小时,最后的一个活动,是赴宴参加一场欢送家宴。 说是家宴,并不仅仅只有家人。是以家人为代表的松岛上下军政人物汇聚一堂为他送行。 雷心存拿出一套新的军装,这是袁克栋的讲究,不管参加什么活动,一律军人打扮。他不穿便服,更不穿西装。 袁克栋换上新军装,背脊挺直,眉目寒敛,威严不可侵犯。 雷心存一边擦着皮鞋,一边小声嘟囔道:“不知道,待会去宴会上会不会遇上……” 袁克栋置若罔闻,扣紧领子处最上一粒扣子。 看一个人的能力如何,看他办几件事就能了解得八九不离十。从惠阿霓嫁到上官家主持举办第一场宴会,大家就都看出来她是一个办事妥帖又有魄力的女人。过了这么多年,经过几番人事历练。她的为人处事,待人接物更是上一层楼。 上官家的宅院还是那处宅院,八月的桂花朵朵馨香。细小的花蕊藏在叶片之中,走近了,闻到一阵芬芳,再走近一些,香味又飘远了。多像无缘的人,无论多渴望,她就是不会来到你的身边。 袁克栋站在金桂树底下,如一个旁观者看着满室华灯闪烁,衣香鬓影。 这个地方给他太多的回忆,一草一木,都能勾起。 他不想回溯过去,但记忆这个叛徒,总是违背他的心意。在他的脑海中不停回放过去的种种,她的笑、她的舞、她在台上变的小戏法。 今晚舞会过半,仍不见她的出现。卡Kа酷Ku尐裞網说不清为什么,他的心里隐隐有点……失望。 也许吧。 从她半个月前没有预警地出现在他面前后,他就一直在默默地自我准备。准备等她出现时,好更加严厉地羞辱她。 他现在准备好了,她又不肯出现了。 “嗨。” 一双女人的手轻轻拍拍他的肩,他反手回头,一把抠住那人的下巴。 “啊——”惠阿霓痛得呛咳起来。 袁克栋赶紧松手,“上官夫人,真是对不起。” 惠阿霓摸着被他抠痛的下巴,恢复镇定后,笑道:“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博彦常教育我,不能站在一个职业军人身后。我不该犯忌讳,弄得自讨苦吃。” 袁克栋回应一笑,佩服惠阿霓应对的圆滑和从容。 “时间过得真快,我记得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上官夫人一点没变,还和过去一样漂亮。” “呵呵,袁司令真会说话。”惠阿霓笑得俏皮,“我看,司令和七年前也是一样,依旧年轻。” 袁克栋淡笑,他此时的心境怎么能和七年前的心境相比。 当时他一腔热血,如今愁肠百结。 如果不是熟悉的歌曲、熟悉的味道、熟悉的人和事,他不会如此多愁善感,难以释怀。 “上官夫人,宴会办得很好,该来的人都来了,不该来的人也来了。看这胜景,我猜,上官家的元气基本已经恢复往昔的八成。”他极力地想要岔开话题,不想陷入怀旧的愁绪之中。 惠阿霓微微含笑,轻摇着手里的檀香扇顺着他的目光看环顾全场。 “濂瞻,我还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当然。”他微笑着说道。 “有些东西确实还和过去一样,有些人却再也回不来了。你懂吗,战争让我们失去很多……” 他点点头,“老帅和两位公子的不幸,的确令人惋惜。” 惠阿霓叹息一声,低声擦去眼角的泪水,“你参加过许多的战争,看过不计其数的死亡。如果你真的懂得,就应该明白我们不想再失去的心情。不管是你还是其他人。” 袁克栋觉得惠阿霓对他说的话是别含深意的,她说上官家不想再失去,失去什么呢? 金钱、权利还是人。 喝太多的酒,他有些醉了。坐在阴影中的沙发上醒酒,花香和奶香一起飘来。 他恍恍惚惚听见几个上官家的女人在闲聊。 “宜鸢那么疼银鸽大概是因为自己没有孩子吧?” “她怎么会没有孩子?她不是有个儿子在平京吗?” “离了婚,儿子也不归她。她又没有生育能力了,往后就是孤家寡人。” 他朦朦胧胧感到心脏的位置一阵一阵抽痛,花香阵阵袭来,他头痛欲裂。 “司令,你醉了。” “我没醉!”他甩开来人的手。 雷心存呢,他在哪里? 上官家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们希望他能和宜鸢和好。 还能和好吗? 热得厉害,他扯开自己的最上面的衣扣。 他站起来依靠模糊的记忆顺着墙往前移动,宜鸢的房间是二楼拐角处第三间。他扶着墙,一步一步走上楼梯,直到她的房门前。 “咚、咚!”他很用力地敲门,“开门!开门!” 门开了,他扑倒在她身上,不顾一切用力吻住她的檀口。 “你……”她被推着跌在柔软的大床上,“你想干什么?”她惊愕地问。 “你不是不想离婚吗?我现在就在行使我作为丈夫的权力!”他脱去军装抛到一边,粗鲁地扯开她的衣裳。对襟的小扣噗噗掉落地上。 月光下她的脸像纸一样白,瑟瑟发抖的身体像筛糠一样。 “不可以、不可以——”她尖叫起来,推搡着他想往外逃。 他把她拖回来摁在床上,怒火滔滔的眸子像要烧穿她。 “上官宜鸢,你是不是在玩我?信不信,如果你敢玩我,我就要这里夷为平地!” 怎么能不信? 宜鸢深吸口气,战战兢兢地点头,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 她闭上眼睛,感觉男人挑开她的衣服,粗糙的大手从上至下。 他在行使丈夫的权力,她却不是他的妻子! 最后一刻来临时,她紧紧咬住自己的手背。 猛力地咬着,牙齿陷到肉里,舌尖尝到一股又腥又咸的味道。 5 海一般的深仇 半年前 “秋冉,住手!” 殷蝶香一个箭步冲上去,夺下她手里的水果刀,“你这是要干什么!” 刀被扔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寒光闪烁,刀刃的冷光照耀在屋里三人的脸上。 “老夫人……”秋冉率先发出痛哭,“清逸死了,我活着还不能为他报仇,有什么意思!” “你就只想着报仇吗?” “是!为清逸报仇就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 “好,那你去吧。” 惠阿霓目瞪口呆地看着殷蝶香,急道:“母亲,你别听秋冉胡说!她是一时悲痛。她听听,她说的是什么!提出的计划简直是天方夜谭,根本不会有实现的可能!她能冒充宜鸢吗?怎么可能!秋冉除了和宜鸢外貌上长得有几分相似外,两人没有一处想似的!袁克栋难道会愚蠢得连自己的妻子都认不出来?” 秋冉没有被惠阿霓急促的话语吓退,“少奶奶,袁克栋已经有两年没有见到宜鸢小姐了,他把她送进了疯人院。他现在看见宜鸢小姐,也不一定就能完全认识她!我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接近他……你忘了吗?他也曾把我和宜鸢小姐搞混过……” 惠阿霓急切地拉住秋冉的手,怒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是什么时候?七年前的事了!你也说了,是袁克栋把宜鸢送进疯人院!他对结发的妻子如此无情,又怎么会因为爱宜鸢而去为上官家报仇?” “爱之深,恨之深。他是因为得不到宜鸢小姐的爱才决定毁掉她的。如果我能使他在我身上重燃起对宜鸢小姐的爱的话,也许,他会……听我的话帮我杀了王靖荛。卡Kа酷Ku尐裞網毕竟只要他和宜鸢小姐的没离婚,督军就是他的丈人,清逸和清炫就是他的妻弟!” 秋冉像着了魔,疯狂的执念就是要为清逸报仇。惠阿霓为她的固执感到心痛,她天真以为冒充宜鸢获得袁克栋的欢心,他就为她去报仇! 愚蠢、愚蠢透顶! 惠阿霓抓住秋冉的胳膊摇晃着说道:“秋冉,你别傻啊!知不知道冒充宜鸢去接近袁克栋是做他的妻子!妻子代表着什么你知道吧?是要昼夜相对,行鱼水之欢的人!” 秋冉的脸白成一张纸,青色的血管在薄白的皮肤下隐现。她憋住呼吸,整个人摇摇欲坠。 “这样做,能不能报仇另说,赔上你的一生却是肯定的!” “一生……就一生吧!”秋冉拉着惠阿霓的手,咬牙道:“只要能为清逸报仇,我什么苦都能吃……” “蠢!”惠阿霓扬起手来,巴掌迟迟不能狠心下去。 多天真的女孩,根本不明白世界上的许多事并不是靠吃苦和努力就能达到,更多的事情是人力和人心都无法改变的。 惠阿霓久久地看着秋冉,半晌后,放下举起的手,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这是在做梦!就凭你就想伪装宜鸢?你能模仿她的声音、她的微笑、她说话的语气,但你能伪装她的气质、学识和涵养吗?你和她差的并不只是一件衣服的距离!你以为袁克栋发现后会怎么做?顾秋冉,我告诉你,他会杀了你!”她气得胸脯不断起伏,一句一句地说道:“他爱的上官宜鸢,不仅仅是她的容貌,更是她的身份地位和背后的上官家!你把一个有雄心大略的男人当成了什么?他会为了一个女人成为一个傻瓜吗?他会爱上的仅仅是一张脸蛋?他能把上官宜鸢送到疯人院,就证明他早已经从这段感情中跳脱出来。宁可玉石俱焚,也不愿被人牵着鼻子走。卡Kа酷Ku尐裞網” 惠阿霓掷地有声的话让秋冉步步后退,她不仅身体被逼到墙角,心灵更是被逼到绝路。 “阿霓,够了!”殷蝶香阻住惠阿霓的步步紧逼,扶起颤抖的秋冉。 “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苦。”殷蝶香把秋冉搀扶到椅子上坐下,长叹一声,“我也知道,你现在必须要找一些事情才能活下去。再也没有为清逸报仇更能让你振作起来的。你如果下定决心,就去做吧。我支持你。” “母亲!”惠阿霓急得在一旁跳脚。 “谢谢老夫人!”秋冉高兴地站起来,又跪下去,重重地在地上朝殷蝶香磕头。 “快起来、快起来。”殷蝶香把秋冉拉起来,没有理会儿媳。 秋冉握着殷蝶香的手,青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多日不见的红晕。 “秋冉,”殷蝶香拉着她的手,问道:“你既然想到利用袁克栋去为清逸报仇,那你有没有想过怎么接近他,然后实施你的计划?” “这……”秋冉一脸茫然的看着殷蝶香。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暂时还只是想到,具体该怎么做,一点头绪都没有。 殷蝶香拍拍她的手,然后抚了抚她脸颊边凌乱的头发,“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先要好好调养,养好身体才有力气去做更多的事。然后,我让阿霓帮你,找几个老师,跟着老师学习,怎么做一个千金小姐。你说,好不好?” “嗯。”秋冉用力地点头,目光中充满感激。“谢谢,老夫人。” 她担忧地看着转过头犹在兀自生气的惠阿霓,讨好地小声道:“小姐,你就和老夫人一样,同意我去吧。卡Kа酷Ku尐裞網我保证不会给你和上官家添麻烦的。不管什么后果,我都愿意承担。” 惠阿霓冷笑,她是没有把更难听的话说出口。她待秋冉另眼相看,是因为她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可不管她怎么抬举,旁人眼里秋冉就只是个丫头。 她出事不连累上官家,自己承担? 简直是笑话! 一条绳上的蚂蚱,想跑的一个都跑不掉。 “秋冉,你先回房,”殷蝶香说道:“我和阿霓说两句话。” “是。” 秋冉出去后,殷蝶香看着满脸幽愤的儿媳,轻唤她来身边。 “阿霓啊,”苍老的妇人表情无奈而疲倦,“你是不是在怪我不该答应秋冉的请求?” “母亲!”惠阿霓皱紧眉。“秋冉明明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殷蝶香为什么还要同意? 难道她也是被仇恨蒙蔽眼睛!希望有人能为她的丈夫和儿子们报仇? “阿霓,我答应秋冉不是真指望她能去替清逸报仇。” “既然您不指望,为什么还说让秋冉去做想做的事情,你还要支持她?” “你没看出来吗?”殷蝶香抽出三支香供在佛前,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念一句阿弥陀佛,“我若不答应,秋冉回去就会寻死。或者会用更极端的手段,现在支撑她活下去的就是对王靖荛的恨,要是不找点事情给她做,她一天到晚都是胡思乱想,不死也会发疯。” “母亲!”惠阿霓跟着跪在殷蝶香的身边,殷蝶香说的道理她都懂。要让秋冉振作起来,必须尽快走出失去清逸的悲伤。 莲芳失去清炫,至少还有肚子里的孩子作为寄托,殷蝶香失去老帅和儿子,可她还有博彦、云澈和女儿们,还能通过念经供佛来化解。 秋冉呢,她什么都没有,孤单单一个人。连依靠的、倾诉的对象都没有。 “阿霓啊,你要理解秋冉。你比她幸运。将心比心,如果把清逸换成博彦,你的心情应该更坏,更难走出来!虽然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果死的人是博彦,你能忍着仇恨,不为他去做些什么吗?” 惠阿霓心底比窗外的月光还要白冷。她想起,误传噩耗,说是博彦阵亡时,她心里的悲痛和难过,恨不得用全世界来换他回来! “母亲……”惠阿霓扑到殷蝶香的怀里,眼泪打湿她的衣襟。许多时候,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整整齐齐的一家人骤然失去一半。就像辛辛苦苦搭建的房子一夜之间倒了一半。还要在废墟上重建。 战争固然无情,但是他们的死亡不是丧生在枪炮底下,让他们失去性命的是背叛和暗杀,更是屈辱和不值。 想起王靖荛这个叛徒,每一个上官家人心里的仇恨如海翻腾。 停战协议一签,王靖荛逍遥法外,安享荣华。 秋冉那么恨他,倾其所有也要把他除掉,是有道理的。 好人不得好死,祸害遗千年。这是被她接受的真理。 ———————— 岳家的几兄弟和惠阿霓都是好朋友,关系最好的当然是差一点做了上门女婿的岳锦然。接下来就是岳沐修。 岳沐修的年纪只比他们大得四五岁,但读书早,人老成。出来历练的时间也早。久而久之,看上去比岳锦然大了一轮不止。大家看见他,总觉得有点代沟。不像哥哥,倒像叔叔。 他喜欢秋冉,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如果不是上官清逸横插一杆子的率先撬走情窦初开的秋冉,可能现在他和秋冉的孩子都有好几个。 世事难料,谁能知道最后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这次,惠阿霓请他来松岛的目的,也是想他能和秋冉日久生情。灭了秋冉想报仇的心思。 作为一位大家族的女主人,要忙的工作多如牛毛。好在惠阿霓一贯能抓大放小,善于从繁杂的事务中抓取最重要的优先处理,然后是一般重要的,最后处理最不重要的事情。这么多年料理家务下来,她已经是这个家里说一不二的当家人。谁都不敢小视于她,想糊弄更是没门。 秋冉铤而走险要为上官清逸报仇的想法,她是不赞成的。拒绝了又拒绝,到最后,又不敢太强硬,害怕秋冉作出更大的傻事来。 就像殷蝶香说的,先稳住秋冉,慢慢地用时间磨着她的耐心和报复心。或许,能让她回心转意。 想一想,惠阿霓也觉得这是一条好路。当人把所有的心思专注于一件事上,才能抵消她心里的痛和怨恨。 她能使什么法子? 一个字——拖! 6 夫妻之道 她能使什么法子? 一个字——拖! 拖得一天是一天,拖得一时是一时。 她想用时间慢慢消耗秋冉的仇恨心。惠阿霓是笃定了,没有她的帮忙,秋冉很难成大事。 “什么?萍姨,你也觉得秋冉说的可行?”惠阿霓手里的茶盖在手里打滑,飘了几个旋才接稳。 萍海皱着眉头,长叹,“大少奶奶,秋冉的决定,我心里也很痛啊!老太太说得对,清逸是她心里跨不过去的关卡。如果不走这一遭,她是不会回头的。既然如此,不如让她早去早回。也算了了她的心事,不然,她这一辈子都要为这件事情悬心,怎么还会有真快乐?而且,你这么躲着她,总不可能躲一辈子吧?” 惠阿霓把茶盏往桌子上一撂,说道:“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做人妻子可不是去做学生、谋工作。更不是上馆子吃饭、喝茶。先不说她骗不骗得过,我只说女人一旦和男人有了肌肤之亲,心意就会改变。到了那个时候,她想回头或许都不能回头。”说到这里,她敲了敲桌子,焦躁地小声,说道:“万一……她对袁克栋有了真感情,万一他们有了孩子,你说该怎么办?” 衣裳就是现代人的保护色,两个男女剥去彼此的伪装、盔甲。长年累月的坦身相待,难免不会身动意狂。女人又是多情的动物,放入感情,抽出感情更慢。 吃亏的终究是秋冉。 萍海咽了咽口水,嘟囔道:“可……可这些日子,秋冉一直在练习……” “练习什么?” “练习像宜鸢小姐那么穿衣、走路、穿鞋,她还问我像不像?还——” “她真是走火入魔!”惠阿霓烦躁地抚摸着额头,“我看这件事无论如何不成。做局的是我们,了局的却不由我们。控制权旁落他人手上,我们做什么都被动。萍姨,你还是帮我去劝劝秋冉。” “不必劝,劝也没有用。” 这时,秋冉边说边从门外走进来,“我已经决定,谁都阻止不了我。” 她语气铮铮,傲然目视。 一瞬间里,惠阿霓真以为是上官宜鸢从门外进来。 “……秋……秋冉?”阿霓站起来,不敢置信地绕着她看了几个圈,“你真是秋冉?” 三日不见,士当刮目相看。 没想到,换了身衣服、发型。秋冉的脸、身段、说话的样子和气势……和记忆中的宜鸢几乎一模一样。 “小姐,你看我的样子行吧?”秋冉拉住惠阿霓的手,恳切地说道:“有时候照镜子,连我自己都要迷糊。我真的变成了宜鸢小姐。” “是很像。”惠阿霓不可否认地点头,马上又摇头道:“等等,等等……”她可不能为秋冉加油鼓劲。 没想到,千算万算,没算到秋冉这么执着。为了替清逸报仇,豁出一切。 秋冉退后两步,提着裙子在她们面前旋转一圈,说道:“我已经学会了华尔兹、狐步舞和一点点探戈。也背了许多古诗,西餐也会吃、会点菜了。你看,我真的可以!” 可以、可以什么啊? 美人在骨不在皮,容貌像有什么用?底子、修养、谈吐、眼界、学识这些东西是恶补不起来的! “秋冉,我们是不是再从长计议?”惠阿霓不忍拂了她的热情,小心试探。 “绝不!”秋冉回答得斩钉截铁。 “秋冉!”惠阿霓急得皱眉,“你怎么不听话呢?我送你出国散心,要不回江苑好好过日子,好不好?不要再想这些了!” “不好!”秋冉倔强得说道:“如果你们不帮我,我就自己去平京,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去接近他!大不了,我做个风月场的舞小姐也可以!” 惠阿霓被气得扬起手来,秋冉梗直着脖子。一副我就是要如此的表情。 “你——”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萍海赶紧扯住阿霓的袖子。“别生气,秋冉也是可怜人!” 听到萍海的“可怜人”,惠阿霓默默收回手,她想到意外如果发生在博彦身上,今天失心发疯的人就是自己,而不是秋冉。 她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思前想后,只能生出最后一计,“你说你像宜鸢没有用,我觉得你像也没用。这样吧,我们找一个宜鸢的身边人试一试。如果你能连她也瞒过去,我就再不阻止你。随你去。” “好。” ———————— 桃花离开上官家已经有七年的时间,走的时候还是一个懵懂的少女,没想到再踏入家门,已是人母、人妻。她随宜鸢嫁到平京的时候,惠阿霓还刚嫁过来不足一年。不过已经领教这位大少奶奶的厉害。 她有些忐忑不安地坐在沙发上,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才好。卡Kа酷Ku尐裞網东张西望,一会摸摸身下的沙发,一会打量玻璃陈列柜里的古董摆件。看得最多的,还是搁在她身边茶几上纸包的糕点、布料和香烟。要知道,在战后这些物资是有钱都买不到的抢手货! “你是桃花吧?” “是,太太。我是桃花。” 惠阿霓微笑着招呼桃花,“坐,别紧张。” “好。”桃花挪挪身子重新坐下,屁股只敢挨着沙发坐一点点,生怕自己身上的衣服会弄脏沙发。 她饮了口茶,不安地看着眼前的惠阿霓马上又垂下头去。不解上官家重新召她来的目的,还送她这么多的好东西。桌上的糕点、布料和香烟都是给她的。 惠阿霓同样翻起手掌饮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笑道:“桃花,七年前,你是宜鸢小姐的陪嫁丫头是不是?” “是……”桃花捏紧手里的茶杯,鼻尖渗出汗来。 “你能和我说说宜鸢小姐在平京的情况吗?” 桃花咽了咽口水,支吾道:“太太,我只是一个丫头,小姐的事不敢过问的。” 惠阿霓笑笑,从皮包中拿出一叠钞票放在茶几上的布料上面,“桃花,你放心。我绝不是为难你。小姐的事你不过问是你的本分,做得好。但你不问,不代表没有眼睛。你会看、会记在脑子、印在心里对不对?宜鸢毕竟是上官家的小姐,我们只是想知道她在平京和袁姑爷生活得好不好,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种不可挽回的局面。宁拆十家庙,不拆一家亲。现在宜鸢要回来了,我做大嫂的,是想看看他们之间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如果有一丝机会,我总想着再撮合两人,但要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大家也就好聚好散,不留遗憾。你想到什么说什么。桃花,不要拘束,更不要害怕。这里是松岛,是上官家。不是平京,更不是袁家。说错了,也没有人会怪你。” 桃花挣扎许久,小声说道:“太太,宜鸢小姐的心事我们做丫头的真是一点都不晓得。她在娘家的时候就静,不爱说话。嫁到平京话就更少了,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一呆就是一整天。什么话都不说,就是画画、写字、看书。” 惠阿霓仔细听着,心想,宜鸢当初嫁得不甘心,不高兴不痛快是有的。但她和袁克栋朝夕相处五年,就没有一时一刻的快乐吗? “你再好好想一想,宜鸢小姐和袁姑爷平常相处得如何,七年里,除去到疗养院的两年,两人就没好过吗?” 桃花想了想后,摇头,“宜鸢小姐一直不待见姑爷。两人从最开始的小吵小闹,到后来天天打架,家里的家具都砸了好几遭。”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吗?” 桃花脸上露出畏惧的神情,猛然摇头,“具体为什么事情争吵我也不记得了。他们关着房门吵,下人们都赶走,连院子里都不许站。我只觉得,他们什么原因都可以吵起来。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是争吵的理由。” 惠阿霓皱眉,宜鸢一直不喜欢袁克栋,她是知道的。没想到的是,整整几年的时间她都不能接受。坚拒到这种程度,一定是因为心里有人。 “这种情况有了仕安也没有改善?” “没有。宜鸢小姐不情愿怀孕,生小少爷的时候又遇到难产,医生说她往后再不能怀孕。她知道后没一点悲伤。有一次,我还听见她对人说,能不生孩子对她是一种解脱。她不乐意和姑爷……”接下的话,桃花越说越小声,“她说,和姑爷在一起,像受刑一样。” 听到这里,惠阿霓默默在心里叹气。可想而知,宜鸢和袁克栋的夫妻生活糟糕到什么程度。秋冉还妄想着用宜鸢的身份利用袁克栋去报仇?简直不亚于异想天开! “小夫妻关系这么差,袁总理和家里的老太太就没说什么,出手管一管吗?” 桃花脸上的忧色如深秋笼罩,“刚嫁过去的时候,老太太对宜鸢小姐还挺好的。可宜鸢小姐和姑爷天长日久地吵着,做娘的人,心毕竟是向着儿子的。婆媳的关系慢慢也变得不好起来。小姐性子又倔,从不愿到老人面前去卖好。生完仕安后,小姐心情总是不好,常常哭、常常哭……到最后,老太太嫌弃她晦气,就把小少爷也抱走了,都不许小姐看。” “他们真是欺人太甚!”惠阿霓气得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再怎么样,宜鸢是仕安的母亲,袁家人有什么道理不让她看孩子!岂有此理!”不管宜鸢和惠阿霓有过什么龌龊,她到底是上官家的女儿。孰轻孰重,惠阿霓掂量得很清。看到别人欺负小姑子,惠阿霓这个大嫂义不容辞要出声偏帮她。 这也是惠阿霓得人敬重的地方。 相比惠阿霓的怒气,桃花的反应则平静得多。她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饮着杯中的茶水,直到杯里空空如也。 “袁总理呢?他也不管?” 桃花摇头,“总理下野后,就和四夫人去到天津寓所。平京就是姑爷当家做主。姑爷不吭声,谁都不会帮小姐的。” 惠阿霓拼命压抑住怒气,试探地问道:“桃花,你是不是觉得小姐和姑爷再没有复合的必要?” “太太,这我不敢说。”桃花堆起满脸笑容,“您也说宁拆庙,不能拆亲。我当然是希望小姐回心转意和姑爷好好过日子。只是——” “只是什么?” 7 不能回头的路 “只是什么?” 茶喝完了,到了该走的时候。卡Kа酷Ku尐裞網桃花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一定会说出许多不该说的事情。可有些话吧,不说又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她放下手里空茶杯,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道:“太太,有些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在宜鸢小姐的眼里,我们都是没读书的下人,只配侍候她的吃喝拉撒睡。但是呢——” “桃花,你有话直说。我不是宜鸢,绝不会责怪你的。” 惠阿霓的话像给桃花吃了定心丸,她这才有胆子说下去。 “我赔着宜鸢小姐嫁到平京的时候还是一个小丫头,什么都不懂。大部分事情都觉得姑爷做得不对,不够体贴小姐。可现在我嫁了人,做了别人的老婆后才发现。夫妻之间有许多东西是说不清楚的。旁人看不懂,有时候自己也看不懂。一个巴掌拍不响。回过头来看,宜鸢小姐性子忒强,不说公子、少爷受不了,就是一个普通的寻常男人也要造反。其实……有时候,如果宜鸢小姐能和软些性子,温柔些。姑爷也不会做得那么绝。” 夫妻的相处之道可不就是这样嘛。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有些不要紧的事情能容一步是一步。宜鸢那倔强刚强的性子,只要能稍微改那么一点点。她和袁克栋哪怕不能白头偕老,至少也能好聚好散。 现在说这些,也是晚了。 惠阿霓长叹一声,把手里的青花茶盏放在桌上。 桃花立起身来,向惠阿霓辞行,道:“太太,该说的我都说完了。要是没其他的事,我就先回去。家里还有老的、小的,都等着我哩。” “好……” 门口此时正进来一个人影,不及等惠阿霓开口说话,那人已经站到桃花身后。卡Kа酷Ku尐裞網 “太太,我先走了。” 说完,桃花即回头,骤然看见眼前的人影,吓得尖叫一声,摔倒地上,“宜……宜鸢小姐!你怎么在这?” 桃花眼前的宜鸢当然不是真的上官宜鸢,而是伪装成宜鸢的秋冉。 秋冉剪短齐腰的长发,束起公主头,额头处覆盖上齐眉的薄浏海。容貌上,秋冉和宜鸢最大的不同就在额头。宜鸢的额头圆润些,垂下几缕发丝,大家闺秀的温婉气质显露无疑。而秋冉额头比较方大一些,常年把头发往后梳成一条大辫子,脑门光亮照人。 现在秋冉像宜鸢一样剪下浏海,遮住额头,外貌上几乎可以乱真。再换上宜鸢在家最喜欢穿的学生装,娃娃领的白衬衫,齐膝长的蓝色百褶裙。活脱脱就是第二个上官宜鸢。 秋冉用一双秋水般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桃花,轻声唤她的名字,“桃花?” “啊——啊——”桃花往后退去,碰到身后的桌腿,如梦初醒地恢复过来,又爬着往前,抱住秋冉的腿哭道:“小姐,您原谅我,原谅我!我当时是太怕了,才没有去疯人院侍候您!我该死!该死——该死——” 说完,桃花跪在地上左右开弓猛抽自己耳光。她边哭边扇自己耳光,谁都劝不住。 桃花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秋冉不知所措,她祈求地看着惠阿霓。惠阿霓亦是一头雾水,赶紧把萍海唤进来,大家七手八脚才把桃花安抚住。 ———————— 萍海劝住啼哭的桃花,断断续续从她的嘴里知道。 原来宜鸢被送去疯人院的时候,袁克栋是让桃花跟着去照顾的。没想到这货,受不了苦,一个人偷偷从疯人院跑回乡下。 “桃花也太没道义!”萍海送走桃花后,回来对惠阿霓说道:“她跑走就跑走,也不捎个信给我们。我们可以去把宜鸢小姐接回来,或是再派人去伺候啊!让一个千金大小姐流落在外,想想都让人心痛。大少奶奶,桃花如此没良心,您就不该再给她那么多好东西。” 惠阿霓叹息着摇头,目光一直看着低着头不说话的秋冉身上。 “萍姨,算了。你想想,桃花从疯人院逃走的时候,正是松奉战役打得不可开交之时。我们自顾不暇,就算收到她的来信,也办法去接应宜鸢啊!而且,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袁克栋宁可把宜鸢送到疯人院,也不肯离婚。他又怎么会让我们去把宜鸢接回家?” “他当初不放宜鸢小姐,为什么这次又答应我们去把宜鸢小姐接回来。”萍海不解地问。 惠阿霓的目光瞟向闷不吭声的秋冉,叹道:“因为,他已经有了新的结婚对象。所以法律上必须要和宜鸢离婚。” “啊!” 这次不仅萍海吃惊,就连秋冉也抬起头来。 “少奶奶,姑爷又要和谁结婚啊?他已经有好几位姨太太了,是从姨太太中挑的吗?” “不是。”惠阿霓深吸口气,“袁克栋这个人心思诡秘,松奉战役中,他帮助我们联纵合围,击退奉州。但也不想看见我们在北方独大。他向博彦提出要在参山建军事基地,就是为了牵制我们。而且,我还听说,他极有可能会娶奉州宋九小姐为妻。” 不懂军事的萍海听到这里也紧张起来,病急乱投医地说:“大少奶奶,袁姑爷现在是五省联军总司令,如果真的娶了九小姐,我们可该怎么办啊!不如,我们叫宜室、宜画和宜维小姐回来。卡Kа酷Ku尐裞網” 叫她们姐妹三人回来有什么用? 惠阿霓瞪了萍海一眼,难道让她们站在袁克栋面前,丰俭由君,任他挑选? 萍海也觉自己说错话,讪然改口,道:“瞧我,急起来就胡说八道。” “小姐,我去吧。”默不作声的秋冉终于开口,“如果我能代替宜鸢小姐的话,袁克栋也就不会娶九小姐了。”他和奉州的联姻泡汤,松岛就安全了。 “是啊!”萍海高兴地一拍手,叫道:“秋冉和宜鸢小姐长得这么像,是可以的——” “桃花没认出来,是因为她内心有愧,惊惧交加,根本不敢多看秋冉。如果她和秋冉待个三五十天,难保不会看出什么。” 萍海满腔热情被浇透冷水。惠阿霓深深看着秋冉,很久才说,“秋冉,刚刚桃花的话,你也听到。你觉得袁克栋和宜鸢的关系还能有转圜吗?” 夫妻关系已经坏到不能再坏。 “小姐,我想试一试……”秋冉低着头小声说。 惠阿霓凝视她三秒,然后说道:“那好,你随我来。” 她牵住秋冉的手,把她几乎是拖着走到二楼尽头。二楼的尽头是上官宜鸢尘封几年的房间。 “打开。” “是。” 萍海拿出钥匙,钥匙孔窸窸窣窣一阵转动。紧闭七年的黑色橡木房门被打开。 这是上官宜鸢的闺房,因为老帅对女儿的亏欠,自从宜鸢出嫁后,他就把房间封锁起来。里面的陈设摆件一如女儿离去前一模一样。偶尔想她的时候,老帅会打开房门,一个人静静地在里面坐一会。也许只有在那时,他才不是一方诸侯,而是一位思念女儿的父亲。老帅也许一直都在等待,有一天能和女儿和解。但现在,他和宜鸢都永远失去这个机会。 房间久无人住,灰尘却不多。厚厚的窗帘覆盖了屋外的阳光。床上的褥子铺得整整齐齐,花瓶放在窗前,书桌上摆着宜鸢喜欢的相片,是她和哥哥嘉禾还有母亲肖氏。 照片中的三人相拥而笑,如今各散天涯。 如果不说,来到这个房间的人只会误认为此间的主人只是出去散步而已。一草一木、一衣一裙都是原来的样子。也许,宜鸢走的时候,心里也曾有过一丝幻想。某一天,她的家人会再接她回来。 惠阿霓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姜黄色窗帘。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下飞扬起来。刺目的阳光照入进来让人一时睁不开眼睛。 她又疾步走过去,拉开衣柜,把里面稀稀拉拉挂着的衣服拿出来扔到秋冉的脚边。 “少奶奶,你这是做什么啊?”萍海惊愕地问。 惠阿霓不理她,再从书柜拿出一大摞的书籍同样扔过去。 秋冉垂着头,啜泣起来。 “你看到这些了吗?秋冉!”惠阿霓指着衣服和书籍,道:“你要伪装成宜鸢得到袁克栋的欢心。就要知道,想打动一个人,靠演戏是演不长久的。想要不发现,就要真的变成宜鸢。穿她爱穿的衣服,读她喜欢读的书。像她一样的思考,如她一样用她的方式去爱一个人!你能吗?成为她、变成她、融入她!你就是宜鸢,宜鸢就是你!你要彻底地放弃秋冉的身份!你可以吗?如果做不到,现在就收手,好不好?我们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还是我的好秋冉,好不好?” 说到最后,惠阿霓的眼眶中也饱含着热泪。她抓住秋冉的肩膀摇晃着,想要改变她疯狂的主意。但她知道,这是徒劳的。 秋冉和宜鸢有一点很像,认死理。爱一个人就爱到底,至死不悔。 果然如她所料,秋冉泣不成声地哭着,就是咬牙不肯回头。 她宁可去死,也不能放弃报仇的执意念头。清逸死了,她就是一个活死人。怎么生、怎么死,都没什么要紧的。如果做了宜鸢,不仅可以为清逸报仇,还能阻止袁克栋和宋家的九小姐结婚,也算是间接地报答上官家和小姐对她的恩惠。 想到此,她更不会改变主意。 “大少奶奶,您就随秋冉的意思吧。”到最后,萍海也来劝说惠阿霓。她看着清逸和清炫长大,心里怎能不恨王靖荛?现在秋冉说要去报仇,她比谁都赞同。 惠阿霓颓然松开手,秋冉的决心让她无言以对。 她能为秋冉做什么呢? 只能尽其所有的帮助她吧。 “秋冉,你既然选了这条路,往后就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折了胳膊也往袖子里藏。没有任何人能帮你,也没有任何人会同情你。你懂吗?” 秋冉哭着点头,牺牲的准备,她一早就做好了。 “傻姑娘。”惠阿霓伸手抚摸着秋冉的脸,心疼到无以复加。“你怎么这么、这么傻啊?” 8 老师——岳沐修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一个聪明、端庄、美丽的淑女也不是 。卡Kа酷Ku尐裞網打造一个气质脱俗的美人某些时候比造罗马还难,需要常年累年的训练和培养。需要一个家庭在时间、金钱、人力、物力上倾力的付出。更需要被培育者自身的努力和付出。 秋冉想要做宜鸢。说难听一点,是丑小鸭想做白天鹅。但她心意那么坚决,阿霓也被感动,不能不想尽办法来帮她。 她只希望,秋冉能够化险为夷,步步平安。 既然已经决定要帮,第一步就是把秋冉送走。惠阿霓对上官博彦谎称秋冉回江苑去了。其实是在松岛为她寻一处安静怡人的小楼,让她先住下。住在这里,当然不是休养生息,而是要内外兼修。 “秋冉,你已经决定要走这条路。那么就要走到极致。极致就是要让所有的人,哪怕就是上官宜鸢都不能说你不是她。外表像、容貌像是一回事,内在像,心气神像才是最要紧的。你要做到脱了皮、脱了肉还是宜鸢,才真的是成功。” 秋冉深吸口气,用力地点头。 惠阿霓饮了一口茶,慢慢说道:“宜鸢和你最不同的地方,就是她身上的新。她接受新思想接受得多,整个人非常新锐和有想法。这点新是她身上的优点,也是致命的缺点。你要学到她的新,就成功了一半。” “少奶奶,我要怎么学习她的新呢?” 惠阿霓叹了口气,“你问我不是为难我吗?我也是从小不念书的人。整个上官家能说出新是什么的人,除了宜鸢就是嘉禾。可惜嘉禾……”说到这里,阿霓的表情突然忧郁起来,摇着头,连舒几口长气,“罢了、罢了。我不懂没关系,就帮你找一个懂的人来教你。” 惠阿霓认识的人里面,数得上符合“新”这个条件,又信得过的人,寥寥无几。 想来想去,唯有一个岳沐修。 岳沐修是岳锦然的哥哥,信是绝对信的过的。岳沐修才思敏捷,是平京大学的高材生。毕业后,又留学日本,攻读法学。若说新锐、新意、新思想,再没有比他更懂的人。更重要的是,岳沐修最近赋闲,就在江苑。而且他和秋冉也认识,秋冉的事情也算知根知底。 请岳沐修来,惠阿霓也盘算着另外的小算盘。七年前,她就曾想为两个人牵过一回红线。虽然后来被清逸从中劫胡,但现在情况不同。 岳沐修去岁丧偶,余在身边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儿,正是身边需要女人的时候。 阿霓晓得,他心里还有秋冉。一个丧妻,一个失夫,让他来做秋冉的老师最合适不过。唯有岳沐修的宽厚和大爱才能治疗秋冉受伤的心。 惠阿霓的司马昭之心,秋冉怎能不明白。面对她的抗拒,阿霓把话说得冠冕堂皇,岳沐修不但是大学生还是留过洋的人,还有说比他更知道宜鸢的“新”是一种什么样的“新”。让他来当老师,再没有更合适的。再说,谁还能比他更尽心帮你,还能保守秘密?你要是能找出第二个,我立马不提,就当没这回事! 话说到这份上,秋冉不好再说什么。 惠阿霓看秋冉低眉顺眼的,接着马上又说道:“你还别以为沐修一定会来当你的老师。他正儿八经的文化人,帮你做这事……” 秋冉紧张地问:“如果岳大哥不来,怎么办?” “能怎么办?”惠阿霓将手里的扇子一扬,道:“就黄了呗!” “不能黄、不能黄!”秋冉拽着阿霓的胳膊,焦急地摇头。卡Kа酷Ku尐裞網 惠阿霓低头一笑,凑近她的耳边说道:“你不想事黄也行,那就得听我的。” 秋冉头像捣蒜似的,“我听你的,听你的。” 接到惠阿霓的邀请,岳沐修确实犹豫一下,就像阿霓说的,这不是什么好事。实又架不住阿霓的软磨硬泡。 “沐修哥,你就来松岛吧。就当是帮帮秋冉,她这样病急乱投医的,不是被人骗,就是自伤。你来做她的老师,至少可以看着她不做傻事。” 岳沐修的小屋子里,惠阿霓极力劝说这位清高的文化人。她知道要打动岳沐修,提钱是万万不可。能谈的是情、是义、是理。 “这不就是傻事吗?”岳沐修的身后的书柜摆满书籍,满得都要从柜子里涌出来。他淡淡地说道:“秋冉这个想法有问题,你帮她就更有问题。” 说完,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拿起桌上的外文书低头看起来,表明这个问题不想再谈。 窗外起了一丝微风,吹得蓝色窗帘轻轻飘动。一抹倩影从窗前经过。 岳沐修猛地一抬头,再看门口,楚楚动人的秋冉已经掀开门口的挂帘走了进来。 “岳大哥!”她满眼含泪,“噗通”跪了下来。“求求你帮帮我吧!” “秋冉,你这是干什么?”岳沐修未有迟疑一秒,扔下手里的即去搀扶她。 “岳大哥,你不帮我,我就不起来!”秋冉期期艾艾地哭着,满脸泪痕。卡Kа酷Ku尐裞網柔弱的模样可怜可爱,动人心魄。 岳沐修额头上的汗慢慢渗出来,他叹了口气,对身后的惠阿霓说道:“阿霓小姐,这一定是你教秋冉的鬼主意!你叫她起来,我可以答应做她的老师——” 听到岳沐修首肯,惠阿霓眉开眼笑,像怕他反悔,压着秋冉的脑袋磕了一个响头。 “这是拜师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沐修大哥,你可不能后悔!” “阿霓,你这是干什么?”岳沐修生气地说道:“我看与其让秋冉去报仇,不如你去,你的鬼点子比谁都多!” 惠阿霓吐了吐舌头,把秋冉从地上拉起来。秋冉脸红红的,一点都不敢抬头正视岳沐修。 岳沐修缓过气来,不忍心责怪秋冉什么。她这粗粗笨笨的样子,怎么能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真是孤有一番勇敢。 “阿霓,你先出去,我有两句话想和秋冉单独说。” 惠阿霓知道岳沐修一定是要劝秋冉改变心意,嘴上打趣道:“我知道,师傅要找徒弟训话了!哈哈——我出去就是。” 呱噪的惠阿霓一走,房间里静得可怕。 岳沐修指了指身边的椅子,“秋冉,你坐。” “是。”秋冉僵硬着背,缓缓坐下,屁股只敢挨着椅子坐了一点点。 “秋冉——” “是!”她高声一答,差点又要站起来。 “你不要如此紧张。”岳沐修挥了挥手,让她坐好。他轻咳嗓子,说道:“秋冉,我愿意做你的老师。学习知识和文明应该是一个人毕生的追求。但我反对你去报仇。我在日本学的是法律,就是因为我们的国家从古自今,都没有完备的法律制度。人情凌驾于法律。当人们的生活遭遇不公正的时候,想到的不是去法院,而是用各种各样的方法走人情。你要做的事情是违法的,你知道吗?我相信阿霓劝你的时候,一定不是说你这样做不对,而是说这样做成功率不高,不值得冒险。如果这件事百分百成功,她就会从反对变成赞同。” 秋冉抽泣着哭道:“难道他们杀死清逸就不是违法吗?杀人偿命!我有什么错?” “如果你杀了人就是错!要是每个人都滥用私刑,你杀我父,我杀你子,冤冤相报该到什么时候终结!如果这样,何为国家机器,何为法律责任?” 秋冉哭得一塌糊涂,复而又跪到地上,拉着岳沐修的裤脚,哭道:“岳大哥,我不知道你话里的意思是什么。我只求求你帮帮我……”说到最后,她发白的嘴唇只有哆哆嗦嗦几个字,“我要报仇、报仇……” 岳沐修长叹一口气,说道:“秋冉啊,这就是所谓的新啊。放下固执和成见,等待法律公正的审判。这样做也许需要很长的时间,但这才是一条正确之路啊!” 岳沐修终于还是来到松岛当起秋冉的老师,教授她“新”。秋冉能做的就是发狠学习。 宜鸢太优秀,秋冉单纯地觉得要成为像宜鸢一样优秀的女人,不仅要熟悉古典诗词歌赋,还要会洋文。画画也要学,字迹更要模仿。还有舞蹈、礼仪。宜鸢说话、走路、高兴、生气、快乐、忧郁。都是要学的功课。 短短几个月要从里到外的打造一个人谈何容易?拆房子、建房子还要几个月呢? 能怎么办? 像不像,三分样呗。 秋冉有心气,百倍的气力都花在上面。教的东西,一次不懂,就学两次。画画、写字,把手练残了也不罢休。有时候整晚、整晚待在书房,困了就和衣趴在桌子上眯一会儿眼睛。醒来继续又练。 这样日以继夜地反复学习,不求深刻,皮毛是领略一二的了。 岳沐修是好老师,教的东西不少,和秋冉讲的道理也不少。许多时候,秋冉知了一半,不知一半。 “先听着吧,书先看着吧。每周给我写一份读书笔记。” “读书还要写读书笔记?”秋冉惊讶地问。 “当然,”岳沐修说道:“看过之后还要有所得。把所有的笔记整理在一起,过几年再回过头来看,领悟又会不同。” “岳大哥,我没打算往后还念书!” 岳沐修不客气地用戒尺猛击她肩膀一下,骂道:“读书是一生之事,怎能半途而废?还记得阿霓说过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管往后发生什么,读书笔记不可缺。记住了吗?” 秋冉揉着被拍痛的肩膀,眼泪都快流下来,“记住了……岳大哥。” “往后不许叫我岳大哥,要叫我岳老师!” “是,岳老师。” 岳沐修满意地点点头。 9 检验成果 三个月后 接宜鸢回家,这是上官博彦和袁克栋反复斡旋的结果。他是上官家的长子,有义务维护所有的弟弟、妹妹们。包括宜鸢和嘉禾。 宜鸢是他的妹妹,他不能看着她在外受苦。松奉战争的时候,是没办法帮救。现在,战争结束,他要把妹妹接回来。让她好好休养生息。理所当然。 殷蝶香闭着眼睛,跪在蒲团上,安详地转着手里的佛珠。佛堂里燃着青袅的檀香,待久了,衣物上也染上佛香。 供佛的人总是安静沉宁的,世事对于他们不过是必受的轮回之苦。 博彦站在母亲跟前,恭敬地等着她念完祝祷的经文,“母亲,过几天我和阿霓就去接宜鸢回家。” 殷蝶香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观音,说道:“袁家和我们上官家是一段孽缘。你父亲在世的时候,后悔过无数次。不该逼着宜鸢嫁过去的。宜鸢现在过得半人半疯,袁家人有责任,我们也有。博彦啊——” “母亲,我在。”博彦屈身过去,把殷蝶香从蒲团上扶起来,“有什么事,您说——” 殷蝶香看着自己的长子,他的脸多么像自己的丈夫,沉毅果敢,充满力量。 “不管怎样,博彦。宜鸢和宜室、宜画、宜维一样都是你妹妹。能帮的时候一定要帮她。懂吗?” 她的手紧紧抓着儿子的手,传递的不仅仅是她的心愿。 宜鸢和嘉禾这对兄妹是苦藤上的一对苦果。她恨过他们的母亲。肖容心分走她丈夫的心,她也让她没有安宁。卡Kа酷Ku尐裞網两人斗了大半辈子,谁赢了吗?其实都没有。 逝者如斯,长辈的恩怨情仇就随着死去的人带到坟墓里去吧。不要再影响下一代了。 “母亲放心,儿子懂得。”博彦慎重地点点头。 ———————— “宜鸢真的要回来了?” 听到博彦的话后,阿霓惊得手里的筷子都要掉下来。她望了望身边的殷蝶香,后者向她点了点头。表示这件事是真。 博彦看着她惊讶的样子,说道:“宜鸢和袁克栋的婚姻早已经名存实亡。袁克栋把她撂在疯人院不管不问,我不能不管不问。她是我妹妹!” 阿霓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她本以为宜鸢回家的事早则半年,多则一年。就有充裕的时间让秋冉和沐修大哥好好培养感情。哪怕两人真没缘份,经过一年半载的训练,秋冉的功夫也该到家一些。现在博彦突然就要把宜鸢接回来,她的计划全乱了。 吃过午饭,惠阿霓趁着上街的空档。让司机把车开到营水街的后巷。这里有上官家的产业,一栋独门独院的小洋楼。小巧隐蔽,不招人注意。 惠阿霓刚一进门,听见汽车声的秋冉就从屋里迎出来。 “少奶奶——” 惠阿霓捂住她的嘴,说道:“你又叫我什么?” 秋冉自拍一下脸颊,改口,道:“大嫂。” 听到这句大嫂,惠阿霓心里又悲又喜。说不出的各种滋味。 如果清逸还在,现在必然是和秋冉结婚了。这句“大嫂”是理当的称呼。 可惜,现在秋冉称她“大嫂”。是顶着宜鸢的身份,里面的况味真是用“难受”两字不能形容。 惠阿霓拉着秋冉的手,把她端详细看一番,笑着说道:“哎呦,我的小丫头变成大小姐了!” 秋冉红着脸,低声说道:“大嫂取笑我。” 惠阿霓有钱,也舍得花钱。一口气为秋冉订做一年的时新衣服,都是成套成套。 冬天是镶灰狐的长款黑色粗昵大衣,里面配浅黄色半透明色的改良旗袍。夏天是进口布料的百褶印花长裙,尖尖的白色皮鞋,再配上肉色的玻璃丝袜。秋冉头发剪短些,用火钳烫出服帖的波纹,帖服在脑后。本来的柳叶眉用镊子修得更细,用眉笔画出弯弯一道。 穷人家的女儿是能吃苦的女孩,老师教着,也发狠地学着。一天二十四小时,恨不得不吃不喝不睡,二十四小时都拿来学习。 幸好从小跟着惠阿霓记账、打算盘,字写得还入人眼。刻意模仿之下,宜鸢的字能仿得六七分。从小干活干出的好身体,在舞蹈老师的调教下,交谊舞跳起来了,姿势不坏。唯独穿习惯了布鞋,脚比较宽,穿上高跟鞋摇摇晃晃像只丑小鸭。 秋冉发了狠心,每天穿着高跟鞋练习走路,跳舞。一整天下来,脚肿得像馒头一样。 每天一有空余,还要拿着宜鸢的照片,对着镜子不停端详、揣摩她的低头、微笑、嗔怒和面无表情。到了深夜要睡觉的时候,手里还捧着,废寝忘食地学着。 她如此努力,惠阿霓也不好再说劝解的话,她只怕秋冉这么用功下去,还没接近袁克栋自己先累病。 阿霓携着秋冉的手进到屋里,一边走一边问道:“你这几天还好吗?” “挺好的。”秋冉端上凉白开,说道:“这几天,我跟着岳老师学诗文,老师教我做对子。可惜我太笨了,一点都领会不到精髓。” 惠阿霓喝了一口冷水,笑道:“领会不到是对的。宜鸢海派,学的是洋学,你要紧的是洋文。英语课上得如何?” 秋冉低下头,支支吾吾地道:“一般。” 惠阿霓扫一眼房里的书桌,上面铺满写着蝌蚪文的洋文书。想一想,要一个原来是丫头的人短短数日做一个内外兼修的大小姐。确实挺为难人的。而且秋冉拼尽全力,已经做得非常得好。换作其他人,真不一定有这份勇气和付出。 还真别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话一点不假。经过这几个月的熏陶,秋冉的气质确实有很大的提升。 如果她学得只是一些美人的皮相,跳跳舞,说两句洋文,穿时髦的衣裳,最多看上去也就是气质浮浪的高等交际花。幸而岳沐修充她的老师,常常和她说一些,她听得懂又听不懂的东西。让她有所思,有所敬畏,明白自己的不足,从而谦虚谨慎。澄静安然才是一位淑女真正的底色。 惠阿霓靠近秋冉,促狭地问道:“沐修哥,最近又给你布置了什么任务?是不是又要你读晦涩不堪的法律典籍?” “没有、没有!”秋冉赶紧摆手,为岳沐修辩解,道:“岳老师看我最近很累,只让我读一读外国小说。” “什么小说?”惠阿霓问道。 秋冉脸一红,低头说道:“我还没来得及读,这几天一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惠阿霓叹了口气,捏着秋冉的下巴,说道:“好吧,好吧。这念书可不能一口气吃成大胖子。看你这小脸尖得……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就吃些冷水就馒头,你又不是不会下厨?” “我不吃,我要瘦一些。”秋冉固执地说道:“瘦一些会更像宜鸢小姐。而且,宜鸢小姐在疯人院待了两年。一定面黄肌瘦。我不能太胖。” 听到她的话,惠阿霓又是一声长叹。 “大嫂,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是有件事。”惠阿霓凑近她耳边小声而凝重地说道:“博彦让我和他一起去接宜鸢回家。” 秋冉一惊,脸色变得白白的,“啊,这么快啊!” “你觉得快,博彦还嫌弃晚了呢。”惠阿霓眉头深锁,“他早就想要把宜鸢接回来休养。袁家左拖右拖,前两天才交涉清楚。” 秋冉的手心冒着冷汗,紧张地问道:“少奶奶,我该怎么办?” “你又叫我什么!”惠阿霓一点她的朱唇,“你在博彦面前可不能这样唤我啊!他一耳朵就能听出端倪。到时候我们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我知道了。”秋冉点头,呼吸都不敢用力,“大嫂,我该怎么做?” 惠阿霓是智多星,脑子里的装得都是鬼主意。上官家都信她,博彦对她更是言听计从。主要是不可能疑心她有这么大的胆子,协助秋冉李代桃僵。 “这件事还是瞒着博彦比较好,”惠阿霓坐在高椅子上,簇着眉,思忖着。 她的丈夫上官博彦可是耿直的鲁公子,怎么可能同意秋冉这么荒唐的事!想要报仇,他也绝不会借助妇人之手。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就只能偷天换日——” “怎么偷天换日?”秋冉问。 惠阿霓顺手拿起桌上的两个茶杯,碰了碰,然后一左一右在桌上分开摆好,“如果这个茶杯代表是宜鸢,另外一个代表你。”说这,她把代表宜鸢茶杯里的凉白开倒掉,拿起茶壶再把凉白开倒满。看着茶杯的水满溢出来,脸上渐渐露出笑容。 “大嫂,你这是什么意思?”秋冉一点都看不明白。 惠阿霓放下茶壶,胸有成竹地说道:“秋冉,你快准备一下。马上就要到真正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秋冉一头雾水,惠阿霓笑着说道:“关着宜鸢的疯人院在下谷镇的郊外,需要舟车劳顿,坐火车转汽车。你带着我的亲笔信和萍海一起去疯人院先把宜鸢从疯人院接到下谷镇上安置。然后我再安排人把宜鸢送到安全的地方,你就在镇上找地方住下。我和博彦到达后,我会做通他的工作,让他不要亲自去疯人院接宜鸢。由我去接宜鸢,那时,我接的就是你。从博彦看到你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他的妹妹宜鸢。” 秋冉的心剧烈地跳着,第一场考试突然就到眼前。她感觉自己什么都还没有准备好哩,就要面对博彦少爷。 一个熟悉她,又熟悉宜鸢的人。 10 谁来接她? 清晨的风吹拂着白色的窗帘。 天还才蒙蒙亮,岳沐修从窗外经过时,不经意看见秋冉正歪着脑袋趴在书桌上。 她侧头微屈,额前的头发徐徐飞动。粉色的唇嘟着,又似在呢喃。 岳沐修看了好一会儿,才走进去敲敲桌面,把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秋冉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睛,好半天才对准焦距,“岳……老师……”她慌乱而迷糊地陡然站起来,突然地站立,让她眼前一片眩晕。 岳沐修伸出手,扶住她的胳膊,稳住怀里柔弱而摇摇欲坠的身体。秋冉忙推开他的手,满脸通红。 岳沐修拘束地收回手臂,“你这么早在这里,不会是昨天整晚都没回房吧?” 秋冉摇头又点头,指了指桌上的书,“我想赶紧把这本书看完。” 岳沐修喵了一眼,淡淡地说道:“这本书很厚,你可以慢慢看。磨刀不误砍柴功。你得学会休息。”他担心的是,现在的秋冉就像一根绷紧的弦,再继续地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绷断。 “不行、不行!”秋冉恐惧地摇头,对于她而言,时间是什么,是一分一秒流逝的河水。距离清逸的死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仇人还逍遥法外,亲人的痛却在慢慢消失。 她害怕,害怕自己再懈怠,她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恨和爱都淡漠。 “秋冉——”明知道她不喜欢被人碰触,岳沐修还是忍不住伸手拍拍她的柔弱的肩膀。“不要给自己太多的压力,虽然事在人为,也要顺其自然。如果……”接下的话,他说不出口。因为知道她不喜欢听。 今天的秋冉没有像往常,失态地哭着喊着一定要报仇,就是要报仇的话。她现在懂得收敛情绪,把恨放在心里。也懂得,爱一个人是自己的事,恨一个人也是自己的事,不能用自己的爱恨去绑架别人。 秋冉真诚地说道:“岳老师,谢谢你。我……马上就要去实施我的计划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把这本书看完……读书笔记……” 岳沐修心一抖,尽量让声音很平静地说道:“我说了这本书很厚,你可以带着慢慢看。卡Kа酷Ku尐裞網读书是一辈子的事,即使我不在你身边,我也希望你能坚持下去。” “是。”秋冉捧起书,慎重地点头。 岳沐修失魂落魄地转身,走到书房门口,忍不住问道:“秋冉,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 “什么以后?” “复仇之后,你的生活该怎么过?” 秋冉一震,现在的她满脑子只想着报仇。从来没想过报完仇之后该怎么办。 她是回松岛吗,还是回江苑,还是? “我不知道。”她茫然地摇头。 如果万幸能够报仇回来,她还是她吗?她的身体、她的心大概应该全部都满目疮痍。 岳沐修望着头顶的阳光,叹然道:“你应该想想未来。”而不应该全是仇恨。 ————————— 所有的细节商议好之后,秋冉便收拾东西和萍海汇合,一起结伴出发离开松岛去往下谷镇的静安疗养院。 说是收拾东西,其实毫无东西可收拾。宜鸢从疯人院回来,本来就应该一无所有。 秋冉出发之前,岳沐修就走了。没有辞行,没有告别。秋冉也无从多想,她已经习惯许多人不经告别就从她生命消失。 她们经过一天一夜的跋涉,在第二天的清早到达下谷镇。又马不停蹄雇车去往郊外的静安疗养院。 疗养院在深山峡谷之中,如果不是有指引,谁能想到这里会有一个疗养院? 秋冉真是怀疑,袁克栋起念这样的心思,是不是想把宜鸢禁锢在这一辈子? 静安疗养院之静,静到可怕。宽大的草坪,婆娑的绿色,掩映着白色的小楼。小楼里空荡荡的走廊,寥寥人影,匆匆从身边走过的护理人员。卡Kа酷Ku尐裞網 萍海找到院长,转交惠阿霓的亲笔信和一点小礼物。院长已经接到袁家放人的通知,再看见萍海带来的礼物和财帛,眼睛都笑得眯起来。 “呦,松岛上官家的大少奶奶亲自来了。” “是。”萍海指着身边的秋冉,回道:“这位就是我们少奶奶。院长您就快领我们去见宜鸢小姐吧!” 秋冉戴着茶晶墨镜,头上的遮阳帽把脸遮去一大半,冷漠地伸出穿着白手套的手和院长的匆匆握了一下,“院长,宜鸢在哪?” “呵呵,”院长鼻尖冒汗,干笑着说道:“上官少帅不是说要后天才会到。怎么突然提前了?我们还一点准备都没有?” “你们要什么准备?我们就领一个人而已!”萍海催促道:“院长,快些带我们去吧。车还在外面等呢!” “好、好……” 院长终于起身,萍海和秋冉紧随其后。走过重重的小楼和走廊,院长将萍海和秋冉一直领到一间不起眼的房门前,沉重的铁门打开。房间里难闻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令人欲呕。萍海嫌恶地用手在鼻子前挥了挥。 房间里简单极了,什么都没有,四堵墙,一张铁床,墙角立着一个恭桶。吃喝拉撒都在一间屋子里,怎能不恶臭熏天? “呵呵,呵呵……”靠墙的铁床上蹲着一个头发凌乱的枯瘦女人。她偷过垂下来的长发,对着萍海和秋冉傻笑。 “宜……宜鸢小姐?”萍海试探地走近两步,小声问。 床上的女人微动了一下,又回到原处。她试图挪动身体,这时挂在脚踝上的脚链,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 院长点头哈腰,歉然地说:“这位病人情况特殊,鸦片瘾头犯起来几个男人都压不住,把好几位医护人员的头都打破了。我们迫不得已才这样做的。你们慢慢谈,我先去把出院手续给你们办了。”院长说完,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院方的搪塞无耻至极! 萍海简直是要愤怒。卡Kа酷Ku尐裞網秋冉则是震惊。 这是宜鸢小姐吗? 上官家最美丽、娇艳的海棠花,现在变成枯萎的野草。 “宜、宜鸢小姐……”秋冉取下帽子,露出脸来。 她走近两步,让宜鸢更清楚看到她的脸。 上官宜鸢盯着秋冉看了半天,枯瘦的手指着她,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笑声。 她认出了秋冉。 瘦弱的上官宜鸢慢慢从床上爬起来,不断向秋冉逼近,直到脚踝上的铁链限制她的步伐。 她用力扯着,使劲拉拽,挥舞手臂向秋冉嘶吼:“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年少时,秋冉曾无比恨过羞辱过她的上官宜鸢。现在看她惨状,忍不住滴下泪来。 人非草木,谁能无情? 秋冉拿出宜鸢的旧衣捧到她的面前,“上官宜鸢,你自由了。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听到这句话后,宜鸢停止疯狂的动作。她看看秋冉的泪痕再看看她手里的衣服。那是她曾经最喜欢的旧衣,蓝褂黑裙白袜。是在松岛念女校时候的衣服。嫁到平京去时,她没有带走。恐怕是因为觉得结婚坟墓,不忍心把最美好的时代一齐抛弃和埋葬。 宜鸢颤巍巍地伸出手,接过衣服,手指在柔软泛黄的布料上摩擦。她看了许久许久,眼泪成串掉在上面。她把衣服贴在脸上,拼命地嗅着,好像从上面能闻到旧时光的味道。良久良久后,她蹲下身子撕心裂肺地哭道:“啊——啊——” 悲伤的哭声一直传得很远。只有失去过自由的人才明白自由是一件比所有的财富和智慧都加在一起都要宝贵的东西。 护理员打来热水,解开脚镣。萍海和秋冉侍候上官宜鸢洗澡,换好衣服,梳理头发。 宜鸢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呆呆地问她们:“父亲还好吗?” 萍海迟疑一会,哽咽地说道:“老帅死了。” “怎么死的?” “我们和奉州打起来,王靖荛反水,老帅和清逸、清炫坐的汽车中了埋伏,被……” 萍海说不下去他们的死状,被炸弹炸得四分五裂,全尸都收不到。 宜鸢呆呆的,两只眼睛空空洞洞。像不会哭的娃娃一样,说道:“我哥嘉禾呢?” 萍海擦了擦眼泪,继续为她梳着头发,说道:“嘉禾少爷不知道去了哪里。松奉战争之后,我们就没有他的音讯。” 宜鸢喃喃说道:“我们和奉州打战,宜家姐姐怎么办啊?” 萍海哭泣着说道:“不知道。现在我们都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她的孩子呢?” “也不知道。” 战争面前,死亡面前,儿女情长真不算什么。 说完这几句话后,宜鸢陷入长久的沉默。在没有问过其他事,也没问过其他人。 小车载着萍海、秋冉和宜鸢离开疗养院,一口气跑出十余里路后。车停在一个三岔路口。另有一辆小车正在等待。 出乎意料,宜鸢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非常配合地下车,坐上那辆正在等候她的小车上。 车动前,她默默凝视着秋冉好一会,沙哑地说:“还记得宜室和宜画说过的话吗?你很像我……”她的声音粗地像瓦砾在沙石上摩擦。“我曾因为这句话起过许多心思,是你想不到的许多心思。这些心思害了我、也害了他。” 秋冉不解她话里的“他”是哪个他,沉默的等着她说后面的话。 等待许久都没有下文。 说道这里,宜鸢好像不愿再说什么。抬头看了看湛蓝明亮的天空,把身体蜷缩到车椅里。 车走了,抛下她的身份,带走她的自由。 风扬起沙,秋冉静静地站在旷野。 “走吧。”萍海在旁,拍了拍她的肩膀。“从此往后,你就真的是上官宜鸢了。” “萍姨,你说上官宜鸢是不是发现了我要做什么?”实在是她最后的话太奇怪。 “不管她发现什么,也不能改变什么。宜鸢小姐是聪明人,也是太聪明的缘故才落得这步田地。所以有时候人既不能太聪明也不能太通透,什么都看懂了,人生也就什么意思都没有了。还是蠢蠢笨笨的好。” “萍姨,你是说我吗?” 萍海为秋冉难得的幽默逗笑,这笑是苦中作乐的短暂微笑。 望着尘土飞扬的小车,秋冉伤感地说道:“说不定,我的将来还不如她……” 古往今来,欺人者能有几个得好下场?宜鸢在疗养院囚困两年,算是偿还。 宜鸢尚有人来接,未来谁又来接她呢? 她会不会一辈子被人囚困,不得善终? “宜鸢小姐,这里风大,我们该回去了。” 秋冉垂下眉来,手指捏紧她手里的帽子。 是的,从此往后,世间再无顾秋冉! 她扯开头巾,把它扔在旷野的大风中。黑色的头发在身后怒放。 “萍姨,我们走。” “好的,宜鸢小姐。” 登车的一刻,她回头如宜鸢一样凝望明媚的蓝天。 自由是值得让人一生奉献和追求的东西,她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11 有惊无险 惠阿霓能得到上官家老老少少的敬重,不单是她的身份和地位。更是她的义气和情意,在战争最凶险的时候回到上官家,协助博彦,力挽狂澜。这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更何况,当时,她和博彦的婚姻濒临破裂。她做是情意,不做是道理。 现在战争结束,经过患难,大家都以为她和博彦的关系应该是柳暗花明,更进一层。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战争结束,两人的心结并没有因为战争结束而解开。相反,战争掩盖的一些事实重新浮现出来,让他们更加审慎地看待自己,看待对方,看待彼此间的这段感情和婚姻。 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情愫萦绕在心头;一些说不出的道歉和解释堵塞在心里,让他们始终都迈不出最后一步去打破藩篱。 两个骄傲的人都在等待,等待对方先开口。 博彦和惠阿霓舟车劳顿来到下谷镇,两人都很疲倦。投宿旅馆,歇息一夜。 晚餐时,阿霓提议,博彦最好不要去疗养院。宜鸢毕竟他的妹妹,看见自己亲妹妹在疯人院落魄的模样,他难免会心生不忍。再说,依着宜鸢骄傲的性格。她若是真的疯了还好。如果没有,她肯定也不希望被博彦看见自己的潦倒模样。再说,疯人院里难免会病人袒胸露乳,衣冠不整。万一宜鸢也是这样,兄妹相见难过又加尴尬。不如,让她去接宜鸢,梳洗干净后,亲人再相见,大家心里都好受。 博彦想一想,接受了惠阿霓的提议。宜鸢虽是他的妹妹,和他并不亲近。她最亲的是她的母亲肖氏和嘉禾。 他沉默一会,缓缓说道:“其实今天来接宜鸢的,应该是嘉禾。” 嘉禾。卡Kа酷Ku尐裞網 这个名字像针一样扎入阿霓柔软的心脏,她很痛。同样,博彦也不轻松。 有些家人离开,是人力无可改变的。有些家人离开,是人的贪婪、自私、偏颇造成的恶果。 嘉禾还会回松岛吗?他还会回上官家吗? 这个问题,阿霓不敢问,也不敢提。 “……”她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博彦已经站起来离开房间。他十分不愿和人谈论嘉禾,尤其是和阿霓。 第二天一早,惠阿霓命人驱车绕着下谷镇溜达一圈,然后才来到秋冉和萍海投宿的小旅馆。 此时的秋冉已经换上特意为宜鸢准备的衣服,脸上涂了一层粉,再在眼下化上一些青色,憔悴之色跃然。 惠阿霓拉了拉她腰肢处的洋装,这裙子的腰身本来就小。秋冉穿着还显得大。可见,她得多瘦! 她这肥减得忒过,本来比宜鸢骨架要大,现在比她还瘦,简直形销骨立。 不过,正因为刻意减肥。单瘦的身姿完全脱去秋冉过去的婴儿肥,乍一看,即使是和宜鸢亲近的人都会认为就是宜鸢翩然而至。绝没有人会认为是个粗手粗脚的丫头。 “把手给我。” 秋冉伸出手,惠阿霓把一鸡血镯子戴到她手腕上,“大小姐可不能太素净,这是母亲让我带过来的。这原来是肖姨娘留下的镯子。” 秋冉低头转转殷红的手镯,小声说:“我就先当是为宜鸢小姐保存吧。卡Kа酷Ku尐裞網”说到这,她拉拉惠阿霓的衣角,“大嫂,博彦少——我是说大哥会不会认出我来?” 惠阿霓伸手用自己的柔荑包裹住秋冉发凉的小手,道:“你想想,被博彦发现总比袁克栋发现要好吧?被他发现,我还能保你,如果是去了平京……再说,如果你连博彦这一关都过不了,就更别想去骗更多的人。” “也是也是。”秋冉深吸口气,在心里不停为自己鼓劲。 “你也别怕。”惠阿霓亲手抚着她的发丝,伤感地说道:“你现在的模样、打扮、说话、谈吐都和宜鸢有七八像。所有的家人中,真正能发现你不是宜鸢的,大概只有嘉禾。嘉禾又不知所踪,所以,没有人能否认你的身份。如果他们有所怀疑,你也能以生病、住在疗养院太久、脑子糊涂了等等托词敷衍过去。” 秋冉点头,她佩服惠阿霓的聪明。居然能想到用宜鸢住在疯人院的事实来做借口。宜鸢住在疯人院两年是不争的事实,住到那里面的人,即使说没病也没有人会相信。 “大少奶奶,宜鸢小姐,时间差不多了。”萍海在一旁提醒,“快走吧。让博彦少爷疑心就不好了。” 惠阿霓飞快地收拾起情绪,嘱咐萍海,道:“萍海,你先回去。如果有人问起,你这几天去哪了。你就说回乡下,知道吗?” “我懂。”萍海点头道:“大少奶奶,您放心。我绝不会走漏一点儿。” “好。” 一切的事由全部善好后,惠阿霓才和宜鸢登车离开。两主仆变成两妯娌,心情自然忐忑又有些新奇。 小车越来越接近目的地,秋冉的紧张慢慢占据上风。 相处多年,博彦非常熟悉妻子身边这位像喜鹊一样多嘴多舌,喜欢叽叽呱呱的小丫头。 秋冉不自觉地握紧惠阿霓的手,期望能从她身上获取一些力量。因为惠阿霓无论面对何种艰难的险境,永远都是波澜不惊。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想出解决之法。 惠阿霓看着身边紧张得快晕倒的秋冉,不由地也忧心起来。秋冉实在不是能藏住心事的女孩,现在却要做一件城府极深的事。 “秋冉,回了家。你可不能在如现在这样依靠我。”惠阿霓说着把秋冉的手放到她自己的膝盖上,“而且啊,要对我忽视一点,不敬一点,傲慢一点。” 秋冉迷惑不解地看着惠阿霓,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问:“为什么?我必须那么对你吗?” “是——”惠阿霓点着她的额头,小声说道:“你忘了?出嫁之前,宜鸢就不怎么喜欢我。我可不觉得,她回来后就会对我有好脸色。” 秋冉摇头,这一次,惠阿霓的谆谆教导没有起作用。她坚持自己的原则。 “她是她,我是我。我就是要和小姐好,一辈子好。” 秋冉搂着惠阿霓的胳膊,固执地表示自己的心意。惠阿霓心里又酸又甜。这个陪伴她长大像妹妹一样的女孩,照顾她的起居,处处为她着想。她希望从此以后,人世间的风吹雨打能离秋冉远远的。 此时的博彦正焦急地在房间里徘徊,他不时凑到窗口,撩起窗帘往外窥看。掐算来去的时间,未免太久一点。刚想着人去问。 小车就从街角拐弯过来,出现在旅馆门口。看见两抹倩影下车,他才松了口气。 不一会儿走廊上传来裙摆的窸窣声。惠阿霓敲门,在门外喊道:“博彦,我回来了。” 博彦不等旁人,自己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 “你看谁来了。”惠阿霓优雅地笑着,把门外的秋冉推到博彦面前。“我把宜鸢接回来了。” 顺着身后的推力,秋冉朝上官博彦的方向迈了两个小碎步,从惠阿霓的身后走到博彦的跟前。全方位地接受他的检视。 “宜鸢?” 秋冉额头冒汗,舔了舔唇,手僵硬地垂在身边,心脏紧张得要从口里跳出来。 “……哥……”她不想直视博彦的眼睛,又不得不和他直视。宜鸢面对博彦的目光时不会躲避和害怕。 秋冉熟悉博彦少爷的性情脾好,知道他生活中的各种小细节。博彦也骂过她、凶过她,和她开过许多玩笑。 但是,今天博彦少爷看她的目光和往常非常地不一样。他不再是看妻子带来的小丫头,是看着自己同胞的亲妹妹。目光流连在秋冉的脸上、身上,充满……一种怜惜。 没错,是怜惜。是长兄如父的哥哥对历劫归来的妹妹的一种心疼和亏欠。 “宜鸢,”他的声音变得沙哑,“你还好吗?” 博彦伸手想要摸摸秋冉的头,秋冉面红耳赤地下意识躲开两步,避开他的触摸。在她心里,博彦依然是惠阿霓的丈夫,惠家的姑爷,不是她的哥哥。她对他只有尊敬。 气氛一时尴尬。好在博彦并未怀疑眼前的宜鸢身份有异。他体谅宜鸢在疯人院关了两年,心性肯定是会有所变化的。 “宜鸢,这两年你受苦了。是我没有尽到照顾你的责任,实在愧对父亲和姨娘。你不会怪大哥吧?” “是啊。”惠阿霓马上说道:“当时打战,我们也是自顾不暇。实在不能腾出手去帮你。现在好了,一家子团圆。” 秋冉双手紧紧捏在一起,手心里都要攥出汗来。脑子密密匝匝,无数应对的话在盘旋,就是落不到舌尖上说出来。 惠阿霓站在她身后,都要急死。用手指头戳了戳她的腰,提示她不能哑巴啊! 秋冉如梦初醒,猛地用力甩了甩头。 “我……我不怪任何人!” 听见她说不怪自己,博彦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开心地说道:“既然已经出来,往后的事,你也别多想。好好把身体调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秋冉点头,细小的汗珠汇聚在脑门和鼻尖。心里还是很紧张。 都是不善言辞的人,又是久别重逢的兄妹,房间中的气氛沉默得有些怪异。 惠阿霓不得不跳出来打圆场,“人回来就行,休整一天,早点回家。母亲还在翘首以待宜鸢回去呢。” 博彦点头赞同,秋冉则是感激地看着惠阿霓的解围。 秋冉和博彦的相认有惊无险,秋冉的表现虽然像截木头,博彦也没计较。 疯人院那地方,没病的人住在里面都要生出病来。何况宜鸢进去前抽鸦片抽得脑子糊涂。呆了两年,和原来的她有所区别,也是情有可原的。 12 云澈的眼睛 顺利对过了博彦这一关后,秋冉信心大增。她发觉一个人是谁,有时候真的不由自己,大部分时候是由别人的目光所决定。 她穿宜鸢的衣服,模仿宜鸢的字迹,这些都不足以让她把自己带入宜鸢的身份中去。但是博彦一扫过来,她立马就收到他传递过来的讯息——你是我妹妹。 自然而然,她就能回应给他,你是我哥哥的反应。 从最开始相见的局促,到后面返程,直到上官家,秋冉对博彦的反应越来越自如。 不近不远,既有交流但又不过分亲近。 这种方式非常宜鸢。 回到家里,上官博彦和惠阿霓领着秋冉首先去和殷蝶香见面。 殷蝶香未言多话,站在静谧的佛堂中,一遍一遍摩挲着秋冉的手,发出叹息。“好孩子,去给你娘、给你父亲上柱香。” “是……” 和殷蝶香见过之后,博彦又把家里人一一领着相见。宜室和宜画、宜维三姐妹远在美国,在家的就是刚刚生产完的莲芳。她是清炫的遗孀,抱在手里的婴孩是清炫的遗腹女。 “云澈呢?怎么没见着云澈?”博彦问道。 “张得胜带他上街玩去了。”不知谁回了一句,博彦立即气得吹胡子瞪眼,张嘴就骂道:“不知道姐姐回来吗?天天在外野!把他给我找回来,我要拿鞭子狠狠抽一顿!” 听说他要打人,惠阿霓脸色都变了。忙说:“宜鸢你也累了吧?” 秋冉会意,立即说道:“是有些累了,头昏昏的。” 听她这么说,博彦把教训云澈的念头放下,亲自把秋冉领到宜鸢的房间。卡Kа酷Ku尐裞網“鸢儿,这里还是和原来一样,我只派人打扫了一下灰尘。你如果,还需要什么只管告诉大嫂,或是告诉我。” 秋冉点头,谢他。也表示自己没有什么再需要的。 “你好好休息。” 大家都走了,留她一个人在静寂陌生的空间。 秋冉坐在松软的弹簧床上,手掌抚摸到身下绣线的被褥。 多么不真实,又多么真实。 命运兜兜转转一个大圈,还是把她推到这里。 命不由人,运也不由人,也许她注定和袁克栋还有一段缘分。 秋冉把脸埋在柔软的被褥中,手指触摸到自己的唇。她想到那个男人,初次见面把她当成宜鸢,夺走她的初吻。 秋冉在房间休息一会,然后洗澡换套洋裙。直到等到窗外日落黄昏,小丫头在门外恭敬地请道:“宜鸢小姐,该下楼吃饭了。” 她不说话,丫头又在门外把话重复一遍。秋冉才略带着不耐烦地口气说道:“知道了。” 不是秋冉拿乔,而是以前的宜鸢小姐就是如此傲慢。 不管是吃饭还是其他家庭活动,除了老帅和殷蝶香,最姗姗来迟的就是她。宜画常不客气地当面批评她是慢公主。她也依然如故。 大概这世界上生的美的人,天生就是有特权。她们可以持美行凶,践踏深爱于她们的人。 宜鸢得益于自己的容貌,在家受尽宠爱。也因为这张脸被袁克栋一眼相中,开始她不幸的人生。 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秋冉看时间差不多了,整理整理衣服开门下楼。她深吸口气,在熟悉的楼宇中,用崭新的身份踏出每一步。 她来到灯火辉煌的餐厅,为了迎接她回家,今晚的餐厅特别明亮,自来灯和蜡烛交相辉映。 殷切蝶香坐在主位,含笑看着秋冉;博彦和阿霓正在灯下想谈甚欢;云澈老老实实坐在沙发角落,低头玩着自己的小指头。 “宜鸢,你来了。” “是。” 博彦含笑着说道:“那就准备吃饭吧。” 佣人立即拉开餐椅,惠阿霓走过来和秋冉相视一笑。 云澈看看秋冉,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越发睁得大大的。突然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秋冉跑过去,一把抱着她的腰肢,大喊道:“秋冉!你从江苑回来了!” 云澈童言无忌,一句话振翻屋子里的三个人。 惠阿霓、殷蝶香都没料到云澈会认出秋冉的身份! 秋冉脸色惨白,欲推之云澈又推之不动。情急之下,用力把他推到地上,吼道:“你看仔细,我不是秋冉!” 云澈被摔到地上,蒙了三秒。懵懂地问:“你不是秋冉,你是谁啊?” 惠阿霓赶紧把云澈抱起来搂在怀里,指着秋冉,笑着哄道:“傻云澈,认错人了!她不是秋冉,她是你的二姐——宜鸢姐姐!来,快叫宜鸢姐姐!” 云澈愤愤地看着秋冉,小嘴一翘,“她就是秋冉!” 惠阿霓捂住他的小嘴,跌下脸来唬道:“云澈乖,听话!不要胡说!不然,大嫂不喜欢你!”说完,不顾云澈的挣扎,把拖到座位上坐好。卡Kа酷Ku尐裞網 云澈滴滴嘟嘟,嘴巴犹不停歇。直到博彦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他这才捂着脑门安静下来。 “宜鸢,快来坐。” “好。”秋冉胆颤心惊地坐到殷蝶香身边,脸上的笑容勉强极了。望都不敢望向云澈的方向。 “来,吃块琵琶鸡。”殷蝶香夹块鸡肉,放到她碗里,“多吃一点,都是你喜欢的。” “谢谢母亲。”秋冉不敢多看,低头吃饭。 云澈气鼓鼓的,双手环胸,侧着身子坐在椅子上,饭也不肯吃。惠阿霓左哄右哄,犹不见好。 “不像话!”博彦怒得一拍桌子,抓起云澈的领子,直接提到餐厅外。 不一会儿,屋外传来博彦的怒吼和云澈的哭声。 惠阿霓刚站起来要去劝,被殷蝶香压住,“阿霓,别去。” 博彦对云澈,是爱之深,责之切。 失去清逸和清炫,再加上久无消息的嘉禾,博彦失去三个风华正茂的弟弟。他太渴望云澈快快成长起来,能成栋梁之才,能当他的左臂右膀。 博彦训了云澈许久,久得回到餐厅时,桌上的饭菜都成了残羹冷炙。 “母亲和宜鸢呢?”博彦问。 惠阿霓答道:“等不及你们,吃完先回房了。” 博彦讪然,低头指使云澈,“吃饭去!” “是……”云澈抽吸着鼻子,跑到阿霓身边,看着阿霓时两只眼睛哗哗地流眼泪。他伸出两只红通通的小手给阿霓看,低声哭着说道:“哥哥打的……” 阿霓心痛不已,揉着他的手,忍不住抱着云澈哭起来。 “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博彦气得一甩筷子,“慈母败儿!你这样惯着他,迟早会害死他!” ———————— 整个上官家真正知道宜鸢身份的就只有惠阿霓、殷蝶香和萍海。惠阿霓是智囊,把握着整件事地发展方向,为秋冉提建议。殷蝶香是高层的决策者,有她在,将来博彦发现也不会多说什么。萍海则是耳目,家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眼睛。三驾马车,并驾齐驱。 惠阿霓安顿云澈睡下后,时间已到半夜。她毫无睡意,转去厨房拿一些零嘴去看秋冉。 “大嫂,你怎么来了?” “看你晚餐只吃了一点点,怕你肚子饿。”她闪身进到房间里。 秋冉松开头发,换上轻便的家居服。屋里的书桌和床上摊着一大堆的东西。 惠阿霓含了颗话梅,说道:“云澈今晚的话是不是吓坏你了?” “是有一点。”秋冉低低地说:“孩子的眼睛最纯真。”所以能穿透外物,直达人心。 “唉,”惠阿霓叹了口气,“当初你跟着我嫁过来,带云澈的时间比我还多。他当然是熟悉你的。以后你就远着一点他。那孩子心死得很,最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今晚又被他大哥训斥,恐怕正等着找你的麻烦。” “我知道。”秋冉点头,关心地问:“云澈没事吧?博彦少爷把他提溜出去的时候,我都差点叫出来。” “还能怎么样?因为不服气又顶嘴,被博彦打手心。两只小手都肿起来。” “你一定心疼死了吧。”秋冉笑道:“看到你袒护云澈,博彦少爷一定又气坏了。”他们两人没有少为这个吵架。 惠阿霓被秋冉取笑,又想到博彦拂袖而去。连忙转换话题,问道:“你在做什么?桌上、床上摊这么多东西。” “我刚刚翻柜子,找到一些这个——”秋冉把摊在桌上的墨绿色皮面本子拿给惠阿霓看。 惠阿霓接过,发现是宜鸢留下来的女校同学录和毕业照片,纪念册等等。再看,秋冉正用笔把毕业册上的姓名一个一个记在本子上。 秋冉小声说:“我正在把这些同学的姓名都背下来,然后再努力记住他们的脸。将来遇上的时候就不至于完全不知道。” 宜鸢女校的同学大部分毕业后都嫁在松岛当地,有几个还是名流政要的妻子或女儿。过去的宜鸢傲慢。嫌弃同学嫁做人妇后不思进取,她念大学就很少和她们来往。 过两个月袁克栋会要来松岛公干,秋冉要想重新接近他,首先需要一个好的口碑,让袁克栋知道,宜鸢已经和过去不同。要扭转人们对宜鸢的固有印象,从同学下手是不错的途径。 翻一翻泛黄的纸张,一页页均是隽秀的笔迹。同学们对宜鸢的评价,概莫能外就是两个主题,学习好,漂亮。 毕业照片上的宜鸢清汤挂面,没有任何装饰,依旧明眸皓齿,惹人爱怜。 “看这,还有一本相册!”秋冉从柜底下抽出一本小小的相册。一打开,惊讶地发现,里面全是宜鸢过去的旧照片。从两三岁的娃娃开始一直到嫁人前,每一年生日都有。每一张照片都是四个人,老帅、肖容心、嘉禾和宜鸢。两兄妹从抱在手上,用手牵着一直出落到亭亭玉立,风姿俊秀。 13 老同学 “看这,还有一本相册!”秋冉从柜底下抽出一本小小的相册。卡Kа酷Ku尐裞網一打开,惊讶地发现,里面全是宜鸢过去的旧照片。从两三岁的娃娃开始一直到嫁人前,每一年生日都有。每一张照片都是四个人,老帅、肖容心、嘉禾和宜鸢。两兄妹从抱在手上,用手牵着一直出落到亭亭玉立,风姿俊秀。 照片上的四人目光从散发着幸福的笑意,到最后的冷漠、疏离。光阴是如何无情地在他们身上刻下痕迹,大概只有他们本人最清楚。 “一年一张的全家福,大概是父亲对他们母子三人唯一的恩赐了吧。”惠阿霓缓缓把相册合上,心里千言万语化为无语凝噎。 “大嫂。” “什么事?”惠阿霓问。 “你可不可以帮过我个忙?”秋冉拉拉她的衣角,小声央求,“我看到宜鸢的照片,想到清逸小时候也一定拍了不少。您帮我向老夫人请求,把清逸的照片给我几张,好不好?我想看看他小时候是什么模样。” 惠阿霓点点头,把秋冉的头揽在自己肩膀上,轻声说道:“秋冉,难过的时候,就吃颗话梅吧。它酸酸甜甜的,就像这生活一样。” ———————— 惠阿霓站在佛堂中,跟在殷蝶香的身后捏起三根香点燃,然后在佛前拜了拜。做完这一切后,她和殷蝶香走到佛堂外的客室。客室的小圆桌上摆着清茶。 初夏的早晨阳光正好,从门外落入屋内。卡Kа酷Ku尐裞網殷蝶香亲自为阿霓斟上一杯茶,道:“一路辛苦。” “媳妇不辛苦。” 殷蝶香笑笑,又问:“宜鸢还好吗?” “宜鸢已经到达江苑,我大嫂捎来口信说一切都好。”像是怕殷蝶香不放心,惠阿霓又补道:“母亲放心,我哥哥和大嫂一定会好好照顾宜鸢的。” “你做事,我从来没有不放心。只是这次又是麻烦你大哥和大嫂,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都是一家人。”惠阿霓甜甜地笑着,她从嫁过来伊始和家翁、家姑的感情就十分融洽。她把家翁家姑当父母,家翁和家姑也把她当女儿,从没见外。 “母亲,您觉得……秋冉的计划能成功吗?”惠阿霓悬心地问。若依着她来分析,秋冉是一、两成成功的机会都没有。她偏又那么执着。 殷蝶香拍拍她的手,宽慰她,道:“事在人为。有时候成事的不是能力,而是她必要做成这件事的决心。秋冉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我想,她不会轻易地放弃。她不去试不会甘心。” 惠阿霓点点头,“本来我还想着过两个月,把秋冉哄到英国,让她和宜室三姐妹住个一年半载。回来的时候,想报仇的心应该也淡了。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要说她是着了魔也是着了魔。可我们哪一个活着的人不是着了魔呢?放不下感情、放不下权力、放不下仇恨,都是因为放不下心中的执念。” 殷蝶香叹然,“你能这么说,乃是看透了一半。人生的许多弯路,旁人拉不住,必须是要自己走一走的。但愿我们秋冉选的这条弯路最后会走到出路上。” ———————— 上官宜鸢重返松岛的上流生活,这消息像一枚重磅炸弹从松岛的上层圈子一直震荡、发酵、扩散出去。 顶着上官这个姓氏,再有惠阿霓和上官博彦的保驾护航,秋冉很顺利地打开局面。 惠阿霓的安排和宴请之下,秋冉和几个宜鸢曾经的女校同学交上朋友。女人一旦嫁人,心思大半都放在丈夫孩子身上,还有小部分放在自己的穿着打扮,雀牌麻将。哪里有闲功夫去管旧同学是真是假。她们看见秋冉不外乎恭维她: “宜鸢,你还是一点没变。身材还是这么苗条!” “就是,脸蛋还是这么漂亮。” “哇,戴的耳环页好漂亮,手镯也好看。一定很贵吧!” “呦,你的洋装在哪买的,老好看了!上海吗?还是天津?” “哎,你喜欢庆春路上的那家裁缝铺子吗?里面有个姓廖的裁缝,上海人!旗袍做得老漂亮了!” “呀,我忘了,你不喜欢穿旗袍的。” “哈哈,哈哈哈……” 女人们交流感情的茶话会,听得最多的就是谁谁谁家的男人又讨了小老婆,谁谁谁又做了一件新衣裳。卡Kа酷Ku尐裞網家长里短,街巷传闻。 聒噪的女人们好像在家被剥夺了发言权一样,到了聚会上见了闺蜜、见了故友,非要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来补偿回去。 宜鸢跟着她们的笑声附和着笑起来。窗外夏景如画,也比不过屋子里美人如玉。女同学们大多都生育后代,多的三四个,少的也有一个。魔合罗子一样的孩童围绕在母亲周围跑来跑去。 云澈是孩子王,把衣服脱下来披在身上做山大王。他带着孩童呼啸着从客厅去往庭院。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朝沙发上的秋冉扮鬼脸,生气地说道:“哼!我不喜欢你了!”其他的小孩看见,有样学样野对着秋冉说:“哼,我们不喜欢你了!” 大家哈哈大笑。 “这孩子真是被宠坏了。”秋冉心虚地低头饮茶,脸上挂着僵硬的笑。 “孩子嘛,都是这样的。早点送去学校念书,找一个严格一点的老师管起来。” 众人重新谈笑起来,一点都没把小孩的话放在心里。 惠阿霓从门外经过,不停向秋冉使眼色。秋冉点点头,深吸口气,笑道:“小真,最近不是提倡战后重建嘛。我想举办一个慈善会,你有没有兴趣?” “慈善会?”被称做小真的白胖女人吐出嘴里的桃核,挂满珠翠的手指拿起手绢擦了擦嘴角,问道:“什么慈善会啊?”小真的夫家是做出口贸易的,常年和外国人打交道,挣的钞票都是美金。几个女同学里面最富有。 秋冉微笑着说道:“国贫积弱,年年战争让许多孩子成为孤儿。我想着,能否办一场募捐。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帮一帮那些失去亲人的孩子,也算是是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宜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爱心了?” 出声笑问的是眉目如画的欧吉尔,她在学生时代就一直和宜鸢别苗头,不仅在学习上,外貌上,就是嫁人都要比一比。本来她嫁的丈夫各方面的资本都不错,但宜鸢嫁给总理长子,丝毫没有可比性。后来,宜鸢得失心疯被送到疯人院,欧吉尔才觉得自己扬眉吐气。这次,宜鸢邀同学小聚。她傲娇地表示不愿来。可想到来了后可以看看昔日的凤凰变成鸡,出去后又有新谈资。才勉为其难(其实是迫不及待)地过来。 欧吉尔带着批判的眼睛而来,但她的注意力只被宜鸢身上的衣服、裙子、头发、耳环,上官家的房间、家具、摆设、食物、饮料所吸引。她越看越觉得沮丧,因为没有任何一点能挑得出错误。宜鸢的应对处事也没有一点失心疯的蛛丝马迹。直到秋冉说出办慈善会的事情,欧吉尔像抓到破绽,尖酸地说道:“唉,宜鸢,你是大小姐。不知道现在世道不好吗?年年的战乱,入不敷出,还帮人?我们自己都快要没饭吃了。” 秋冉依旧维持着笑容,“吉尔,别人若说没饭吃我还能相信。你说没饭吃,鬼都不会信!谁不知道你公公做医疗药品。在战前囤了一大批货,听说这次又赚了不少吧。那些因为战争失去父母的孩子,很无辜,也很可怜。他们的年龄和我们的孩子差不多,没有亲人照顾。小小年纪在外面流浪,有些给人做佣人、有些给人擦皮鞋。真是令我不忍。国家总要人去建设,孩子是明天的栋梁。我觉得如果能帮就帮一点,万一这些孩子中能出一个科学家、一个政治家,也为未可知啊!” 惠阿霓情报工作做得好,一早把这些来往同学的背景资料摸个门清。和她们打起交道来,秋冉才能心中有数。 欧吉尔被奚落得满脸通红,同学们发出声声附和之声。 “宜鸢读过大学,果然和我们就是不一样。” “忧国忧民啊!” “别恼,别恼。”小真伸出肥肥厚厚的手掌在欧吉尔肩膀上一推,笑道:“呦,吉尔。你就别小气嘛。支持支持老同学的爱心善举,就当少买一件衣服啰!” 聚会散场,欧吉尔挽着小真的手从上官家出来。她跺着脚,问:“小真,你真要捐钱给那什么慈善会?” “唉,吉尔。我不是捐给慈善会,是捐给上官宜鸢。你若是还想在松岛挣钱,就别得罪她啊!上官家是松岛土皇帝。” “哼,”欧吉尔冷哼道:“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大概——是爱屋及乌,看到小孩就想到自己的儿子吧。” “她有儿子?” “是啊。听说袁家不给她带,还不给她看。” “她是因为这个才疯的吗?” “天啊,这谁知道!”小真推着老同学,一直把她塞到车里。 14 见面 门口停着的小车呼啸而去,看他们都走远了。 窗户后面的秋冉才不解地问:“大嫂,慈善会本来就是你筹办的,为什么要安我的名字,还要我和同学们介绍?你刚才没看见她们几人的表情,好像我就是把手伸到她们口袋里抢钱的强盗。” “对中国的富人而言,让他们捐钱做慈善就是抢钱。”惠阿霓转身离开窗口,说道:“下个月袁克栋就会来松岛。我们必须要为你打造一个崭新的良好形象。做慈善是最好的途径。整个松岛的上层都会知道上官宜鸢是一个美丽、慷慨的新女性!” 秋冉不自信地摇头,“我觉得小真和欧吉尔根本不会对别人说我的好话。” 惠阿霓笑着在她脸上摸了一把,说道:“不说好话不要紧。至少她们会不遗余力使劲地向别人说起你。那么,等袁克栋来的时候,总会有关于你的几句话飘到他的耳朵里。这就足够了。” “这——这就足够了?” “对啊。”惠阿霓认真地伸出一根手指头,说道:“我们的第一步,就是引起他的注意。接下来,我们就要根据他的反应来调整策略!” ————————— 袁克栋来松岛纯然是为公事,作为五省联军总司令,他有义务在维护既有地盘的基础上,把触角伸得更远。相互抗衡的松岛和奉州都想拉拢他。松奉战争,他的斡旋起了非常大的作用。他的表态也很有意思,暂时并不想看着某一方的力量越来越大。他比较喜欢这种相互制衡的微妙平衡。 照目前的情形来看,松岛的实力稍占下风,他就和松岛合作。共同建造军港是不错的选择。他来松岛的计划是年前就定好的。并不是特意为谁,更不可能是为宜鸢。 不过,他既然来了。惠阿霓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请柬发出去好几次,都没有得到他的首肯。也许是知道宜鸢已经回家,不愿见到故人。 而且袁克栋的身边自带一位姓张的美人。听说,是沪上新冒头的小明星。很漂亮也很会粘人。 男人嘛,一般都喜欢这样软糯没有攻击性的女人。不是她们更好,而是不麻烦。 袁克栋拒绝惠阿霓的意思很明显,他不愿意和上官家的女眷见面。应该说,他不想和上官宜鸢见面。 他不想见面,就可以不见面吗? 惠阿霓深知,机会不是等出来的,是制造出来的。 微风轻拂的早晨,惠阿霓放下电话,满脸含笑,笑得比春风还美。 “大嫂,是谁的电话啊?”秋冉问。 “喔,是亨利洋装店的。”惠阿霓笑着拉起秋冉的手,“快陪我去一趟,我预定的旗袍做好了!” “这么快?” “是的!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秋冉愕然,被惠阿霓拖着几乎飞起,难道做好的裙子还会跑不成? 秋冉和惠阿霓一起来到洋服店门口。刚下车,就看到袁克栋和张丽君从洋服店出来。 四目相对,秋冉像钉子一样被钉在地上。 太意外了,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头发没做、衣裳也没换,什么……什么都没有准备,就这样遇到。 她紧张地站在惠阿霓身后,紧张得想要转身逃跑。 他的鹰目扫视过来,也并非完全看她。可下意识地,她低头躲避他的目光开去。卡Kа酷Ku尐裞網 可能是因为缺乏自信,可能是他气场过分强大,她很怕和他目光对视。 突然飞来的一个不明物砸到她脚踝处的长裙上,她吓得退后两步。定睛一看,原来是张丽君的手袋飞了过来。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惠阿霓弯腰捡起手袋,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递给身边的秋冉,她不要。两人推脱一番。 惠阿霓瞪了她一眼,白白浪费这么好的机会!然后才笑笑地走过去,把手袋拍在袁克栋的胸膛上。似调侃、似奚落、似真似假的提醒和抱怨。 如在说,袁克栋你是有老婆的人,老婆就在这里。 尴尬的三人见面,让秋冉的脸红透了,在面纱下都如要滴下血来。 袁克栋处变不惊,面色和先前一样。淡淡的,不笑又没有生气。他把手袋收回交给张丽君,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所有的事情,前后三分钟不到。袁克栋走远后,秋冉才感觉到腿软无力,脚像踩在云朵上,脑子还在回味刚才的一幕。 他的容貌和几年前相比没有很大的变化,常年的运动让他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他的眼神却比七年前锐利许多,一双鹰目让人不敢逼视。七年前,他看她时充满爱意而柔情款款,而如今,她看到的只有冷漠。 多有趣的缘分,七年前的相见就是在裁缝店。现在他们又在洋装店重逢。心里的滋味怎么形容?乱乱的,怪怪的,五味杂陈。 “行了。他走了。我们也走吧。” 惠阿霓的话拉回秋冉的思绪,她情急地指着洋服店,问道:“不是说好了去取旗袍吗?” 惠阿霓捂嘴笑道:“傻姑娘,旗袍根本没有做好!” “那——这——” 秋冉后知后觉,气得满脸绯红,生气地捏紧拳头,“大嫂,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是来见他!刚才我真的心脏都快要停止了!” “你晕倒了才好哩!”惠阿霓依旧是笑,“傻姑娘,袁克栋是什么人!他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我要是告诉你来见他,你什么都准备得万无一失,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正是你没准备,表情才最真实,才最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 袁克栋拒绝得了惠阿霓的私人邀请,拒绝不了官方活动。 特别是抚恤烈士,优待家属,照顾战争孤儿这样的慈善活动,是作为一名长官司令义不容辞的责任。 他不仅要参加,还要带头慷慨捐款捐物。 慈善会在郊外新建的孤儿院中进行,会场布置得庄重典雅,没有过多的装饰和华丽的布景。孩童们穿着统一的灰色衣服,胸口带着素洁的白花。这不单单是一场慈善会,更是一场悼念会。 孤儿们代表上台发言时,感人肺腑,真挚的话语感动了在场的许多人。很多女士偷偷地在底下擦拭眼泪。 除了日头阳光比较毒辣之外,这真能算得上是一场完美的慈善会。 惠阿霓的心思不光是在慈善会本身,她希望能借着这场慈善会拉近袁克栋和秋冉的关系。 袁克栋这只老狐狸,像是未卜先知她的意图。一露面后就躲得无影无踪,苦于无处寻他的踪迹。 忙中出乱,大毒日的太阳直射下,几个身体弱的孩子中暑晕厥过去。惠阿霓也管不了再找袁克栋的踪迹,先找人把孩子抬到阴凉的地方。 “宜鸢,你怎么在这里?” 屋檐下秋冉热红着脸,费力地抱起一个小孩给他喂水,“会场人手不够,我来帮忙!” 惠阿霓跺脚道:“你来帮什么忙!看看看,衣服也脏了,妆也褪了!” “没事!”秋冉一擦脸,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流到脖子里。笑容在阳光下明亮如许。 她的清逸是被战争夺去的生命,看着这些失去父亲的孩子,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受苦。 秋冉忍不住因为怕弄脏自己的裙子、弄花自己的妆容而不去帮助他们! “哎呦!”惠阿霓急得跺脚。 失策、失策!想着要有一个完美的会面,现在全毁了! 看见惠阿霓发火,秋冉忙说:“大嫂,我先去会场给孩子们发荷兰水去!” 她赶紧跑开惠阿霓的视线来到外面的会场,猫着腰在小朋友里面,把汽水一支一支递过去。 可爱的孩子被晒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秋冉心疼地用手绢帮他们擦汗、扇风,驱走热浪。 惠阿霓看着忙碌的秋冉,叹道:“真是治得好病,治不好命!当了小姐,偏还要做丫头!”她目光一扫,不经意看到会场旁的大树下。站着的男人不正是她找都找不到的袁克栋吗! 他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会场中的秋冉。 看到这里,惠阿霓的急躁一扫而空,抿嘴而笑,马上转身离开。 张丽君这个女人乃十分愚蠢,惠阿霓要摆布她易如反掌。作为宜鸢的大嫂,她自然有权利和张丽君好好谈一谈。 被“请”到惠阿霓面前的张丽君嚣张地说:“谈?我和你有什么好谈的?快放我出去!” 惠阿霓微微一笑,轻摇着手里的折叠小扇子,说道:“我好心好意请张小姐来说话,张小姐不想说就算了。” “呸!”张丽君冲着惠阿霓啐一口唾沫。惠阿霓一闪,唾沫落到地上。 “妈勒个巴子!”张得胜冲上去左右开工,立闪张丽君两记耳光。“你知道这是谁吗?” 张丽君眼冒金星,一时倒不知道疼,气急败坏地大叫:“惠阿霓,你把我掳到这里来想干什么!我出去后一定会要告诉司令,你和上官家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哈哈,哈哈哈!”惠阿霓仰面大笑,乐不可支,“张小姐,我还真想看看,让我吃不了兜着走是什么样子!只怕,你在袁司令心里还远远还没得这个份量!要不,今天我们就试试吧。” “你——你——”张丽君吓得脸都白了,叫道:“我要见司令!司令!司令——” “给我捆结实绑起来!” “是!”几个侍从立马把张丽君五花大绑。张丽君作死地以便反抗一边挣扎。 “把嘴也堵了!” “是!”顷刻之间张丽君的嘴巴也被堵得严严实实。 “唔……唔……”她用惊恐的大眼睛看着惠阿霓,现在想谈别人也不给她这个机会了。 惠阿霓用扇子勾起她的下巴,看着眼前失色的花容月貌,说道:“老虎不发威,你当是病猫!记住了,宜鸢是上官家的女儿,她现在还是袁家的少奶奶!我就容不得你欺负她!” 15 你想要什么? 慈善会圆满结束,募集的钱款和各类物资远超过预期。卡Kа酷Ku尐裞網有了上官博彦和袁克栋两位大佬带头,底下的虾兵蟹将非常踊跃。如小真所说一样,谁不想攀高枝呢? 捐一点钱就能在大佬面前留下好的印象和名声,将来不愁钱赚不回来。 人潮散了,孤儿院的前坪一地狼藉。秋冉正带着孩子们把椅子板凳搬回去。 惠阿霓急冲冲地过来,拉着秋冉的手,说道:“别忙了、别忙了!快跟我走——” “去哪呀,大嫂。”秋冉被惠阿霓拖着,小跑着来到孤儿院门外。原本停着一长线的车,现在变成孤零零的一辆。 惠阿霓拉开车门,秋冉顿时就傻眼。 “车里还坐得下吧?我们的车里满了,加个塞!” 秋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惠阿霓推到车上。她脑子昏昏乎乎的,又急又羞,根本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感觉耳边嗡嗡嗡的乱想。 他坐在她的身边,相隔不到一尺,鼻息浓重,不知是不是在生气? 秋冉不停想: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她要讨他欢心,要对他微笑,要对他展现自己美好温柔的一面。让他冰释前嫌,让他们的关系又冷转暖。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她低着头,蜷缩着身体,只想跳车而下。 他久久不说话,时间仿佛凝固一般。 考验他的耐心,也折磨她脆弱的神经。 “如……如果不方便……我……”秋冉低着头,想自己还是下车吧。 她刚把车门刚打开一条缝,他倾身过来。猛然把车门关上。 是故意,还是无心,他的手擦着她的胸部过去。 她的耳朵都红起来,身体硬得像石头。他同样愣了一下,很快恢复正常。 “开车!” “是。” 小车启动,载着他们往市区的方向行驶。 沉默,长久的沉默。 土黄色的军装像山一样巨大,沉默无言的强大压迫力让秋冉不敢抬头、不敢说话、甚至连呼吸都不敢。 好不容易熬到家门口,秋冉的目光贪婪地看着窗外,有一种得到解脱的放松。她的身体不自觉地离他远远,迫不及待想要回家。 突然,身后的军装移动,她被笼罩于一片黑影之下。 “上官宜鸢,你应该是有什么事有求于我吧?不然,你不会这么千方百计的引起我的注意。” 他的一只手绕过来撑在车窗上,一只手抵在车椅上。狭小的怀抱空间里,她左右动弹不得。 她不得不回过头来,近在咫尺下两人眼观鼻、鼻观心。男人浓重的鼻息就在她的唇上拂过。相隔这么近,她清清楚楚看见黑色的风暴正在他的眼底形成。 他是已经发现,她不是宜鸢,还是对她接近他的目的有所怀疑。 秋冉惊恐极了,她不是惠阿霓,没有她的足智多谋,不是上官宜鸢,没有她的冷漠高傲。卡Kа酷Ku尐裞網她是一个平凡的小丫头,会难过、会害怕,会……想逃跑。 她想逃,被他扭住胳膊压在椅背上。 暴风袭来,她的唇被他侵虐,袭击。他不是吻,而是咬,带着恨和怒气。 她发不出声音,在巨力面前,她的力量渺小得可爱。 他扣住她的脖子,湿热的吻蔓延到洁白的颈上,流连在她剧烈跳动的颈动脉搏动处。 一瞬间里,秋冉接收到他的讯息。他是嗜血的狼,他想要咬断她的脖子。 死亡的恐惧让她用力挣扎,她的反抗让他仅存的理智消失殆尽。他猛地撕开她的衣服—— “啪!”她挥手用力给他一记耳光,力气不大。好在让他停止动作。 秋冉哭了,抓着衣襟抽泣。 就在刚刚,她差一点就被他…… 他狠狠地瞪着她,好似所有的错都是她的原因一样。没有歉疚、没有道歉。漠然又无情地说:“上官宜鸢,别在我寒了心之后又来撩拨我。因为这后果是你承受不了的!” 眼泪糊花秋冉的视线,她感到毕生所有的屈辱和难堪。她打开车门,哭泣而去。 一直奔回房间。 ————————— 秋冉把自己关在房间,没有下楼吃饭。虽然她出嫁前,常常借口身体不舒服,不下楼和大家吃饭。但这是她从疗养院回来后的第一次。 “宜鸢,怎么呢?”博彦问。卡Kа酷Ku尐裞網 惠阿霓笑着回答,“大概是累了吧。今天的慈善会太热,她又忙前忙后。” “哼!”上官云澈愤愤地在餐桌另一头插嘴,“我看见秋冉从一个男人的车上哭着跑出来!”这个小人精,一直在暗地偷偷观察,就想抓住秋冉不是宜鸢的小把柄。 “云澈!”惠阿霓从身后拍了他一下,小声说:“乖乖吃饭好不好?老师没有教你吗?食不言,寝不语!” “哼——”云澈把嘴高高撅起,说道:“我还没有上学,哪里有老师!” 惠阿霓挫败地敲敲他的头。 吃过晚饭,博彦吩咐萍海把云澈带走。他有话要同阿霓讲。 “什么事?”惠阿霓正正经经地坐好,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们夫妻这么久,他好像永远都无法抵挡她的魅力。 上官博彦轻咳一声,坐在她的对面,“今天慈善会散场后,是不是你把宜鸢送到袁克栋的车上?” 惠阿霓不打算瞒他,“嗯。是啊。” “为什么?”博彦非常不理解惠阿霓的做法。“袁克栋是怎么对待宜鸢的,你不记得了吗?是他亲手把宜鸢送到疯人院,这笔账我还没有找他算!你把宜鸢往他车上推,你难道以为他们会在车上彼此叙旧一番?” 原来,他是担忧宜鸢因为和袁克栋独处这件事情生气而不愿下楼吃饭。 “博彦,等等、等等!”惠阿霓伸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冤枉我了!” “我怎么冤枉你了?” 她眨着眼睛解释道:“宜鸢上袁克栋的车,不是我逼宜鸢,是因为他们之间还有感情。” 惠阿霓说谎一贯比真的还真。 “不可能!”博彦斩钉截铁地说道。他和宜鸢不亲密是实情,但共同生活十几年,他很了解这个妹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生傲气,且是随意能折弯的? 宜鸢回来后,性情是有些许变化。但要她和袁克栋旧情复燃,那真是除非脱胎换骨、重铸一个新的宜鸢。 惠阿霓微笑着,撒娇般地说道:“人是会变的嘛。两年的时间能够改变很多东西。人年纪大了,成熟了,看待问题的方式方法也会有改变。宜鸢也老大不小,身体也不好,能够和袁克栋破镜重圆于她是最好的选择。” 博彦皱眉看着眼前的妻子,话说得冠冕堂皇,真会是这样吗? 他不疑心惠阿霓,可对此事有着深深疑虑。 “我看,这件事情你们不要剃头担子一头热。袁克栋不是好打商量的人。若是有个闪失,我怕宜鸢会更后悔。” “嗯、嗯。”惠阿霓心虚地点头。 她何尝不知道袁克栋的秉性,实在是秋冉固执。现在,在听到博彦的话,她的心里更加七上八下起来。 “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你。”博彦岔开话题。 “什么事?” “是关于云澈的。他今年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学校你有选择了吗?” “这个……”惠阿霓咬了咬红唇,支吾着。 博彦大惊失色,“怎么?你还没选好!” 云澈念书择校,按道理应当是做父母的决定。老帅不在,殷蝶香年事已高,这事自然顺交给大哥博彦和大嫂惠阿霓处理。 惠阿霓一直照顾云澈,真真是长嫂如母。云澈的事没有不上心,认真处理的。云澈今年入学,择校的话题早摆在眼前。她从年前就开始留意学校,别说不留心,她还亲自带云澈去参观过新式小学。 新式的德式学校老师要求严格,半军事化管理,要求小朋友不但学文化,还要锻炼身体,每日劳动。除了学业,学校规定,所有学生必须穿统一制服;自己的床铺、起居用品必须收拾得一丝不苟;不许吃零食,不许在走廊上交头接耳。 云澈一听这么多校规,吓得拉着阿霓的手就要回家。死活不肯上新式小学。 相比之下,老式的学堂,教学方式就比较温和。老师老派,先立规矩,再学做人,不紧不慢。学生可以慢慢学,老师也可以慢慢教。 看来看去,惠阿霓也矛盾。新式学校管理严,不能带佣人,她怕云澈吃不得消。老学究迂气重,怕把孩子教得懦弱不厚重。 她弱弱地对博彦说道:“你可不可以和德式学校的老师说说,让云澈带个陪读一起去上课。” 博彦听到这里,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气得头顶要冒黑烟,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指着惠阿霓吼道:“惠阿霓,你这是要把我弟弟养成——贾宝玉!你是毁他,知不知道?” 他大嗓门一吼,惠阿霓面红耳赤,面子里子都挂不住。她是心疼云澈,怕他去上学受不得学校的拘束,怎么就变成毁他呢? 她站起来,同样怒气冲冲地说道:“上官博彦,你听好了!云澈的事情我再也不管了,你爱咋咋地!” 16 越来越难 惠阿霓赌气跑上楼,一口气跑到宜鸢的房间。卡Kа酷Ku尐裞網向秋冉大诉特诉自己的委屈。 世界上有这样的男人吗? 好心当成驴肝,她是把云澈推火坑还是祸害他了?难道她就不想云澈好?只不过是爱得太厉害,不想孩子吃苦。想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给予他最好的照顾和生活。 这有错吗? 惠阿霓气愤地说了一个多小时,说到口干舌燥这才发现秋冉一直静静地坐在床边低着头不说话。她疑心地从秋冉的脸往下一直看过去。突然,冲动地伸手翻开她扣得紧紧的领口。 秋冉慌张地回过神来躲避,已经来不及,惠阿霓眼尖地已经看见。 “他在车上非礼你了。”秋冉颈上的吻痕抵赖不得的证据。 气氛有些莫名尴尬,惠阿霓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他这个人挺念旧。对上官宜鸢念念不忘啊。” 秋冉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襟,回想在车里的那一幕,她的心还在乱跳。回到房间,她洗啊洗啊,搓啊搓啊,在浴缸里泡了几个小时,身体皮肤脱去一层,也褪不去他留下的痕迹。 “他好像知道了……”秋冉不确定地说道。 惠阿霓汗毛都竖起来,马上问道:“他知道什么?” “他说我是因为有求必应于他才千方百计想要引起他的注意,还——” “还说了什么?” 秋冉想起他的表情、说话的口气,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他还警告我,不要——招惹他。因为我无法承受后果……” 秋冉的脸从羞愧的红变成害怕的苍白,双手环胸紧抱着自己。 惠阿霓心疼地看着她,知道要面对袁克栋这样的男子时是需要很大的勇气。强势的男人,严肃收敛,迫人的气势下一个眼神扫来都能让七尺汉子腿软。何况是秋冉,她没有晕倒,没有哭着崩溃就是够不错的了。 “没事了、没事了。”惠阿霓把秋冉抱在怀里搂着,安慰着。就在这个时候,博彦的话不合时宜地跳入她的脑海中。 惠阿霓摩挲着秋冉的胳膊,小声道:“秋冉,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这件事情就在这里打住,如何?我安排人送你去英国,你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再继续下去,会越来越难。 今天,他是非礼,下次就可能是更严重的侵犯。可悲的是,秋冉甚至无权拒绝。因为名义上,她就是他的妻子。 他有权力,她有义务。相互之间却没有感情。 秋冉低着头靠在惠阿霓的怀里,紧紧咬着牙,贝齿把唇都咬出血来。 回头或者前进? 不,在她面前从来没有选择题,只有一条走到黑暗尽头的路。 她不入地狱,谁能为清逸报仇! 贪图自己安逸,如何安枕? “我要去!”她咬紧牙关,地狱和火海,都要去闯一闯!“我明天早上就去找他,”她像倔驴一样固执,“我去找他说——我不离婚!” “你可真是——”惠阿霓也拿她无法。 “嘚、嘚。”门外响起两声轻轻的敲门声。 惠阿霓和秋冉对视一眼,这么晚会是谁? “宜鸢,是我。”博彦在门外又敲两下门,道:“阿霓在里面吗?” 听见博彦的声音,惠阿霓压下去的怒火又升起来。她皱眉不语,跳起来躲到门后的衣帽架后面,用唇语对秋冉说道:“不要告诉他,我在这里!” “咚咚”敲门声又响两声,博彦的声音再次响起:“宜鸢,你睡了吗?” “没有!”秋冉走过去把房门打开,“大哥。” 博彦在门外冲秋冉笑着点点头,“这么晚还没睡?”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越过她的肩头看向房间里。 秋冉回应一笑,“大哥不也还没睡吗?” “唉,”博彦无奈地说道:“刚刚和你大嫂争了几句,把她气走了!我到处都找遍,就是不见她的踪影。” “你把大嫂气跑了?”秋冉抿嘴。“我记得大嫂是最识大体,懂事的一个人。别说你无心惹她生气,就是旁人故意招惹她发火,她也不动怒的。” “是、是。”博彦懊悔地说道:“都是我不好,急起来话就不经过大脑。” “大哥,一个懂事的女人也许只有在深爱的人面前才会变得任性和娇纵。大嫂待你多方挑剔,正是因为在她心中,你和别人不一样。世界上的女人很多,但像大嫂那样全心全意爱你、帮你、和你共度患难的恐怕再没有第二个。”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也想着给她道歉,就不晓得她躲到哪里去了。” 秋冉瞥到衣帽架后的惠阿霓难得把脸都羞红。真的好羡慕她,还可以在爱人面前说不高兴就不高兴,而她却再没有这个机会。 “大哥,有件事我要替大嫂澄清。” “什么事?”博彦问。 “你不要误会大嫂。接近袁克栋,想和他破镜重圆是我的意思,不是大嫂的主意。她是好心帮我。” 博彦惊诧地说:“宜鸢,你说这话可真一点都不像你。” 秋冉抿了抿嘴唇,心里对真正的上官宜鸢感到很抱歉。用她的身份,做出违背她本意的事情。 “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和他重新开始?”博彦追问。 “不是突然。”秋冉深吸口气,如背书一般地说道:“大哥,以前的我真是太任性了。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以为会一辈子都这么快乐的生活下去。但这几年,我经过这么多事,上官家也经过这么多事后。我才发现,不管多富有、多有权势,快乐并不会永远环绕在身边。生命中最重要的还是亲人。我的亲人已经不多,除了兄弟姐妹外,最亲的就是仕安。我很想念他,不想错过他的成长。” “如果是为了孩子,我们可以再想别的办法。你不一定非要委屈自己。” 秋冉摇头,轻轻说道:“我想回家。” 一个出嫁的女儿不能永远住在娘家。松岛的上官家待她再好,这里也已经和过去不同。没有母亲、没有嘉禾。她想和自己的儿子住在一起情有可原。 “你想清楚了吗?”博彦慎重地问:“宜鸢,也许你回去了。和袁克栋依旧还是会有许多矛盾。两人争争吵吵,你可能又会后悔还不如分开。” “你和大嫂刚刚还在争吵,你会想到分开吗?”秋冉的提问让博彦哑口无言。 “当然不会。不管发生什么,我和你大嫂永远都不会分开。” 秋冉“噗嗤”笑出来,走到衣帽架后把面红耳赤的惠阿霓拉出来,“大嫂,你都听到了吧?我哥向你道歉还说一辈子都不和你分开!” “呸!”惠阿霓娇嗔地在秋冉脸上掐一把,半喜半怒地说道:“什么时候,你也这么坏了!” “还不是和大嫂学的!”秋冉笑嘻嘻地把惠阿霓推到博彦的身边,打着哈欠说道:“我要睡觉了,两位也快回房吧!” 惠阿霓跺脚轻嚷,房门在她眼皮前缓缓合上。 秋冉的笑在合上的门缝中渐渐消失,当房门彻底关上时,她的笑容也彻底消失。 “阿霓——” “不要叫我!”惠阿霓一甩胳膊,撇下博彦就往前走。 “阿霓、阿霓!”堂堂的少帅低声下气地拉住她的胳膊,环住她的腰肢,把头埋在她如云的秀发中,“对不起,我刚刚说得太过份。” 上官博彦一服软,惠阿霓立马软下来。这个男人像孩子一样,总能触动她心里最柔软的神经。 她站着,没动,任他抱着。 “我知道你是爱云澈的,我也是关心他的啊!阿霓,云澈是我的弟弟,我希望他将来成为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子汉。要想成才,你就不能太由着他。他是一个男孩子吃点苦、受点委屈无妨的!” 说到这里,惠阿霓已经完全不生气了。 她爱云澈,更理解博彦。真正的爱是应该设身处地为所爱之人着想。 现在的时代飞速发展,女孩都要走出去上学,男孩就越发不能困在家里。云澈的将来不仅仅是去德式小学,还有中学、大学,未来还要出国留学。她怎么能一时的舍不得而耽误他? 博彦紧紧地拥抱着怀里的人儿,热乎乎的血一直往头上冲去。 “只要是为云澈好,我就同意。”惠阿霓嘟起嘴,撒娇地说道:“但即使你是对的,也不可以凶我!” “好好好。”博彦把阿霓转过来,面对面地抱着,热烈地吻着她的唇,亲、揉、搓、咬,十八般武艺全用上。“你这溺爱孩子的毛病真要改一改。将来我们有了儿子照你这么宠还得了!” 孩子? 阿霓心想:她和他的孩子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他未免也太操心得多。 “博……彦、博彦——”惠阿霓被吻得头昏脑胀,头发乱了、扣子松了、裙子被揉得变形。 好在深夜无人的走廊,月光清亮,看得清楚,却不会诉说。 “阿霓!”他猩红眼睛,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往卧室的方向走去。 她慌得很、乱得很,像初次的少女。害怕又很期待。 上官博彦一脚踹开房门,两人拥吻着跌落大床。他撕扯着她的衣服,把裙子撸到她的腰际—— 一只拳头猛然敲上上官博彦的背脊,伴随着云澈震耳欲聋地喊声:“大哥是坏蛋、坏蛋!” 惠阿霓吓得屁滚尿流,慌地忙把上官博彦从身上踢下去。 她忘了,云澈喜欢晚上跑来和她一起睡。 上官博彦怒气冲冲爬起来,提起云澈的衣领,气急败坏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大哥是坏蛋、坏蛋!”云澈伸出小手使劲要揍博彦,小小的他还不能理解成人世界。他看见大哥压在大嫂身上,就以为他是在欺负她。 尖锐的童声深夜听来极嘹亮,博彦捂住云澈的嘴要他闭嘴。云澈不依地就是大叫大嚷。 不一会儿,卧室门口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云澈站在床上,义愤填膺地对大家说:“大哥压在大嫂身上欺负她!” 此情此景,不需说。大家也知道发生什么,个个掩嘴而笑。 可怜两个合法夫妻,想来一场恩爱弄得像被捉奸在床。 17 只是一个疯女人吗? 清晨的街道安安静静。太早,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秋冉拿出小镜子再把自己的妆容查看一遍,随身携带的小镜子看了眉毛、照不到嘴唇,看到头发,看不到眼睛。 不过,依次看来。镜子里的眉是柳叶眉,唇是小朱唇,眼是丹凤眼,样样都是玲珑精致。 时间差不多了! 她收起镜子,整整身上的旗袍,深吸口气,往帝花饭店走去。 今天,是她和“敌人”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出现在袁克栋面前引起他的注意是第一步,然后,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要靠她自己去走。 她知道,这个时间袁克栋会去晨跑,晨跑回来,洗澡、吃早饭,然后有十五分钟的空闲时间,这十五分钟是她最好的机会。 帝花饭店是是松岛最宏伟、最豪华的饭店。它配置了电风扇、自来水、中央暖气系统,利用发电机为客房和娱乐设施提供照明。维多利亚风格的四层楼房,沿街立面建有木制游廊,饭店一头是哥特风格的带有手摇电梯的五层高方砖角楼。 毫无疑问,能住在帝花饭店的人非富即贵,都是当地名门望族,商贾名流。 秋冉昂首挺胸,像战士一样迈进饭店大门。西崽马上过来替她开门。 “女士,请问你有预约吗?”西崽问。 “请问,来见丈夫也要预约?”秋冉微笑着说道:“我是上官宜鸢,我来见袁克栋。” 雷心存把张丽君送走后,心里正止不住地开心得意。他给自己沏了一杯好茶,惬意地喝上两口。 他不喜欢侍候司令身边的女人们,没一个省油的灯。越漂亮越麻烦。苍蝇似的围绕在司令的身边,赶都赶不走。 张丽君也算待得久的,三个月,四个月?算算日子也到该走的时候。卡Kа酷Ku尐裞網 女人都有一个毛病,在司令身边待久了。就以为自己是他最后一任情人,恃宠而骄,蹬鼻子上脸。比起莫名其妙被送走的女人,张丽君至少知道自己何处惹毛司令。更多的美人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没有带走一片云彩。 雷心存分不清,司令对这些女人是好还是不好,司令和这些女人在一起的时候要什么给什么,汽车、洋房、珠宝,出手大方,毫不吝啬。分手的时候,也是雷厉风行,一点不仁慈。 上一刻还浓情蜜意,下一秒就翻脸无情。他曾看过某位女士在寒风瑟瑟的半夜被赶到大街上,也曾在黎明时分把女人送到火车站。 他摇头感慨,细饮一口茶水,哼了一句戏文。这时,一个刚入伍的小兵“嘚嘚嘚”跑进来,立定,“报告雷副官,有一位上官宜鸢小姐来找司令!” 雷心存听到“上官宜鸢”四个字,嘴里的茶一口喷出来。 “你、你说谁来了?” 小兵抹了抹满脸的茶水,把原话又说一遍。 “唉,她怎么来了?”雷心存放下茶杯往外走,刚走到侍从室门口正撞上婷婷走来的秋冉。 “雷副官,好久不见。” 秋冉温柔一笑,笑得雷心存骨软筋酥。见过太多乌合的莺莺燕燕,还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使人赏心悦目。 “三……三少奶奶。” 秋冉微微点头,明知故问:“司令呢?” “司令晨跑去了。” 她装出恍然的模样,从容地说:“那我进去等他。” “这、这——”雷心存想阻止也阻止不了。上官宜鸢和袁克栋还没有离婚,法律上就还是夫妻,宜鸢要见自己的丈夫,谁能阻止? 秋冉故意忽略雷心存的面脸大汗,转身打开侍从室隔壁套房的门。这间房是帝花饭店最豪华的套房,有卧室、会客室、餐厅和书房,带冷热水和抽水马桶。 秋冉环顾四周一眼,空气中有一股脂粉味,但没有张丽君的影子。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床下没有女士拖鞋,所能见的地方也没有看见任何女性化的东西。秋冉走到窗边,挑了一张藤制沙发舒服地坐下,“雷副官,你忙去吧。我就坐在这里等。” 雷心存急得汗都流下来,这、这、这司令今天早上本来就心情不佳,回来再看见她在这里,还不劈死他啊! 秋冉不看雷心存,顺手拿起身边茶色玻璃上的杂志随意翻起来。 司令不好对付,上官宜鸢是惹不起的菩萨啊! 雷心存一看时间,晨跑的时间马上要结束。他不管宜鸢,赶紧跑下楼,先去拦着司令。 雷心存走了,秋冉长舒口气,手指在微颤。 她放下杂志,双手交握。拼命要自己冷静、冷静!他没有什么可怕的!大家都是人,没有道理需要怕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秋冉从皮包中拿出镜子,再次把脸从上到下、从左至右照一遍。 她的武器就是自己这张酷似宜鸢的脸! 门口突然传来噪杂的脚步声,她赶快把镜子塞到包里。挺直脊梁坐在椅子上,微斜着身体,一手撑在沙发扶手上托腮,一手漫不经心地翻看杂志,洁白的双腿在墨蓝色的旗袍底下若隐若现。 他进来了! 不知和身后的雷心存骂骂咧咧抱怨什么,把身上汗湿的尘沙一股脑扔到雷心存脸上。 他转过头,终于发现自己的房间中还有一个人。 秋冉身体在他的目光下颤栗,七月的夏天,她感到十二月的寒意。卡Kа酷Ku尐裞網 她命令自己不许逃避,迎着他的目光站起来。第一次和他的目光相对。 他……没穿上衣,身材的肌肉线条分明,形状美丽。健硕的手臂比秋冉的大腿还粗。也暗示着,他只要伸手就能把她掐死。 秋冉面红耳赤,心跳如雷。她不能再站着不说话,再这么等下去,她首先会撑不住。 “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她不敢再看他裸、露的身体,低头看向茶几上的男男女女。 隔了一分钟后,袁克栋说道:“有什么话等我洗完澡,出来再说。” 说完,他大步流星走入浴室。 秋冉呆了三秒,直到听见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才意识到他真的是去洗澡。 她像傻瓜一样被晾在这里。 没有人理睬她。 秋冉坐在椅子上,耳朵听着水声,心里的紧张如水花四溅。她急需要一些东西来安抚脆弱的神经。她怕自己待会会在他面前大哭、崩溃、歇斯底里,而功亏一篑。还有这位雷副官,表面上好像在准备早点,摆放餐具。眼睛不停地向她不时飘来。 他是不是发现什么,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雷副官,雷副官!” 雷心存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他看着秋冉,一张老黑脸热起来。 秋冉微笑地看着他伸手。 雷心存手一滑,碗摔到地上。 “有烟吗?”她问。 如此情形下,秋冉想到香烟应该能帮助她稳定住情绪。 上官宜鸢是会抽烟的,秋冉也学过,只是她不喜欢香烟呛人味道,抽得不好。 雷心存掏出香烟,恭敬地递给她。 接过香烟时,她的手指越抖越厉害。 “有火吗?”她曲起手指,笑问。 天知道,她有多紧张。 雷心存拿出打火机,她叼着烟,凑近火源猛吸一口。 呛人的烟味冲入肺里,她猛烈地咳嗽起来。她咳得太厉害,像要把肺都咳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这烟糙,熏着你嗓子了。”雷心存歉疚地说道。 秋冉摆摆手,把手里的烟还给他。 此时,袁克栋裹着浴袍从浴室出来。他一言不发,像没有看见房间里还有其他人一样,走到餐桌边开始吃早点,看报纸。 再一次把她晾在一旁。 秋冉忍着,像枯木一样任由他冷落、忽视。 他细嚼慢咽,和平常一样吃足十五分钟。不多一秒,也不少一秒。最后“啪”地一声把报纸拍在餐桌上,代表早餐完毕。 雷心存递上白色的餐巾,他接过在嘴边按按,挥手示意雷心存出去。 雷心存默默退出去,心里有点同情留下来的上官宜鸢。司令的脾气可不大好。 “上官宜鸢,你想和我谈什么?” “我……”藤制沙发上的秋冉扶着椅背站起来,她的胸部剧烈起伏,鼓足勇气说道:“我不想离婚!”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 笑完后猛然收住,把餐巾往桌上一扔,圆睁两只眼睛像要吃人一样瞪着她说道:“为什么不想离婚?不要告诉我是因为你觉得自己还爱我!我应该告诉过你,我们之间应该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袁克栋喷薄的火气差点把秋冉掀翻,她勉强让自己在他的怒目之下站稳,别趴下。 “说话啊!哑巴了?” 她被吓得差点跳起来,“我……我想仕安……”昨晚准备练习的所有话在他的怒火下灰飞烟灭,结结巴巴说出的只有这一句。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表情多么的不屑和厌恶。 秋冉急了,知道如果此时不能挽回,就永远没有机会。她不顾一切伸出手,拉住他的袖子。 “你知道的,我……我不能再生孩子了,仕安就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不能没有他……我……我……”她不停地说,说得哭起来,“我……我不想离婚,就算是为了仕安,我……我们重新开始吧。” 说完最后的话。 她松开他的手,像把身体中的勇气都用完一样,捂着脸大哭起来。 她哭什么? 哭自己的无耻和卑贱,哭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她痛恨自己的谎言和欺骗,痛恨自己的卑鄙和无情。除此之外,她又没有其他办法去为清逸报仇? 如果可以交换,她情愿代替清逸去死。 清逸可怜、宜鸢可怜、她可怜,站在她眼前的他也很可怜。 可能怎么办呢? 秋冉捂着脸不停地哭,胳膊、肩膀在空气中颤动。 “雷心存!” “在!司令!” “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拖出去!” 18 思念 “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拖出去!” 秋冉还没反应过来,雷心存就和两个士兵上来。 雷心存凑近她,弯腰小声说道:“夫人,您还是自己走吧,毕竟体面些。”说完,马上又直起身体,大声说道:“夫人,请!” 她的大眼睛里还挂着眼泪,咬着唇,整个人哭得一抽一抽, 袁克栋此时已经转过身,看也不看她。 “好,我自己走!”秋冉擦去脸上的眼泪,“但是——我还会来的!” 秋冉几乎是哭着走出的帝花饭店,坐到小车上时,还在抽抽。 惠阿霓等得焦躁,看她哭得双眼通红,忙拉过她的手问:“该死的家伙,他又非礼你了!”比起能不能报仇,她更关心秋冉的人身安全。 秋冉摇头,哭着说道:“他没有非礼我。” “那你哭什么?” 秋冉抽抽噎噎把经过叙述一遍。“大嫂,他真的不喜欢上官宜鸢了吗?我是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惠阿霓抽出手绢擦去秋冉的眼泪,说道:“傻瓜,你想要什么机会?女人所谓的机会,不过是仗着男人对自己喜欢的撒娇任性罢了。男人和女人之间哪里有什么算计和计谋。有的不过是喜欢不喜欢,倾心不倾心。他爱宜鸢,宜鸢的所有缺点都变成可爱的缺点。他要是不爱,宜鸢的优点也变成让人心烦的优点。秋冉,我们回去吧。为什么要把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再往前走也许碰到的也是一堵墙。” 小车启动,徐徐离开帝花饭店。 惠阿霓以为秋冉经过这么多挫折应该会放弃。没想到,秋冉越挫越勇,第二天、第三天,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每天都去找袁克栋。袁克栋见都不再见她。 看见秋冉沮丧地回来,惠阿霓在心里默默叹气。卡Kа酷Ku尐裞網 她不知,一个人要在黑暗的道路上走多远才能到达明天。 “阿霓,”殷蝶香安慰惠阿霓,道:“对于秋冉而言,没有结果并不是最坏的结果。她努力过,就不会有什么遗憾。她对得起清逸,对得起自己,将来也能放下这一切重新开始。” 人总归是会往前走的,你不走,时间也会推着你走。 ————————— 袁克栋和上官博彦一起去参山视察,他的松岛之行接近尾声。 秋冉的接近他的计划失败。他甚至没有给秋冉色、诱他的机会,从一开始就拒绝她的靠近。 他去参山后,秋冉终日颓丧地窝在房间,痴痴拿着清逸的照片,对一切都失去兴趣。 她的状态比清逸死去时更差。 希望第一次破灭时,犹能坚强,希望一次次破灭后,生活就剩下麻木地活着。 生而为人真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上官家的前坪花园里正其乐融融,草木春深,姹紫嫣红。 战争结束,不管结局如何,休战于胜败双方的百姓都是可喜可贺的事情。没有战争看花有了心情,看水有了心情,看孩子更是有了好心情。 “银鸽笑起来真可爱。” “是啊,眼睛像极了莲芳。” “快长牙了吧?” “快了。你看,已经出了两颗小门牙。” “银鸽真是可爱。”惠阿霓伸手在银鸽的脸上摸了一把。她转头招呼坐在远处像木偶人一样的秋冉,“宜鸢,快来看看银鸽,长得很像她父亲哩!” 秋冉木然地抬头,脸色苍白。 清逸和清炫是双胞胎,银鸽长得像清炫的话,意味着也很像清逸。 秋冉挪了挪脚步,悄无声息像幽灵一样飘过来。她站在摇篮前,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襁褓中的孩子。 莲芳比起过去已添少许富态,她已经从丧夫的沉痛中慢慢走出来。她和秋冉不同,她有银鸽作为寄托。此后的人生便要为女儿珍惜自己,珍惜自己的生命。 为清炫报仇那是要的,但不是靠她一个妇道人家。是上官博彦和上官家的责任。 她要做的,只是静静地一边等待时光更迭,一边抚养女儿。 莲芳看小姑子看得出神,笑着弯腰把女儿从摇篮里抱出来,“小姑,抱抱吧。” 银鸽含着自己的大拇指,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秋冉。银鸽的眼睛里有一位漂亮又憔悴的女人。她有长长的披肩长发,穿着贴身婀娜的珍珠色白裙子。 秋冉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婴孩。 银鸽确实很像清炫,她的眉毛、鼻子、小嘴和脸型都像。如果她能和清逸有一个孩子,也许也能如莲芳一样,把仇恨埋在心里,沉静到岁月中去。 她伸出手,贪婪地把银鸽抱在怀里。 “小心,别摔着了她。”惠阿霓紧张地说道。她理解秋冉,知道秋冉心里在想什么。 秋冉眼睛红红的,轻轻把脸贴在银鸽脸上。孩子柔滑的肌肤,带着阵阵奶香味。 她多想紧紧在心里抓住清逸,刻骨地去挽留他越行越远的脚步。卡Kа酷Ku尐裞網最先消失的是他的体温、接着是他的音容笑貌、再有是他的味道…… 清炫至少还留下一个女儿。而清逸,什么都没有留下给她。 她抱着银鸽终于嚎啕大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从胸腔里喷发出来。 她太难过,没有清逸,如同失去太阳。 莲芳也哭了,不停用手帕擦着眼泪,一手拍伏秋冉的背脊,“小姑子,别哭了。清炫如果在天之灵,看见你这样为他、为银鸽伤心会难过的。” “是啊。”惠阿霓也说道:“宜鸢,清逸看见你这样,也会伤心的。” 秋冉失礼地把银鸽还给莲芳,转身逃走。 莲芳抱着孩子,望着她的背影,说道:“大嫂,我去安慰安慰小姑子吧。” 惠阿霓叹息着继续逗弄她怀里的银鸽,“莲芳,让她去吧。她大概不仅是怀念清逸和清炫,更是羡慕你,身边有银鸽。” 莲芳若有所思,想到宜鸢许久未见平京的儿子,恍然点头。 “唉……” ————————— 园子里搭起戏台子,请来有名的大班,吹拉弹唱,叮叮当当。 中国人好热闹,娶妻生子要闹一闹;升官发财要闹一闹;考学过生日要闹一闹;朋友们之间的迎来送往也要闹一闹。 人人都知红楼梦里的史老太君隔水听曲雅,可又有几个人学得来。 袁克栋在松岛待了快一个月,今天是最后一天。他终于赏脸接受惠阿霓为他举办的践行会。 因为秋冉,惠阿霓心淡淡的。 不过按着常理招待,花园里搭起凉棚,挂上五彩小灯。夜幕降临,灯泡闪烁,管弦丝竹一起来,气氛立即就有了。 相同的地方总是让人容易触景伤情,好几年前,她刚嫁到上官家,母亲交给她办的第一个宴会,就是接待远道而来的袁克栋。 彼时,他满怀喜悦和憧憬,和宜鸢天生一对璧人羡煞旁人。 漆黑的房间,秋冉躺在床上,耳朵里听着楼下的丝竹管弦,心情像死了一样。 她甚至不想再伪装成宜鸢,下楼把这场戏演完。 演不演完都不要紧,她的这一幕戏是完结了。 失败。 再见。 明天她就回江苑。 明天她就—— “咚咚咚!咚咚咚!”沉闷地敲门声,一声强过一声。 秋冉坐起来,内心莫名紧张。她有一种预感,门外的人可能是她想见又不想见的人。 不去开门,她回江苑,一辈子也就浑浑噩噩在怀念中度过,无喜但也无忧。若去开门,她不知道未来是什么,命运就如断线的风筝,不由自己掌控。 “咚咚咚!”门外的人契而不舍。 她战战兢兢起来,手握在门把上犹豫许久。 该不该、该不该—— 颤抖的手在门把上一滑,门瞬间打开。 一个男人带着千斤的力量扑过来,吻住她。她快不能呼吸,被推着往后跌倒。 “你……你想干什么?”她随着他的力量陷入柔软的床上。 “你不是不想离婚吗?那就表现给我看!” “看?看什么?”她惊慌失措地问。 “我要你!”他的眼睛变成红色,粗暴地扒下她的衣服,胸前的小扣子弹落地毯上。 她的表情惊惧,惊惧中又带着点从容。 仿佛这一刻已等待许久。如果为清逸报仇注定要有牺牲的话,她甘愿献上自己的心脏。 月光下她的脸像纸一样白,瑟瑟发抖的身体像筛糠一样。她和宜鸢不同,还没有和男人有过肌肤之亲。 “啊——” 心生的恐惧,让她推开他,企图逃跑。他拽住她的手腕把她拖回来。“上官宜鸢,你是不是在玩我?信不信,如果你敢玩我,我就要这里夷为平地!” 她倒抽一口冷气,点头,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 她闭上眼睛,躺了下去。任他的大手像剥开洋葱一样,把她剥得一干二净,露出里面柔软的红心。皮肤泛起一层层小疙瘩,心里波涛汹涌。 他来了,真的来了。 进入她最柔软的紧窒之地,用力攻城略地。像冲锋的士兵越过一道道关卡,终于到达制胜的高地。 秋冉咬着自己的手背,拼命咬着。她要用十指连心的疼痛来抵挡另一种直达心底的疼痛。 清逸,我是爱你的! 哪怕我的身体给予别人,也是源于我对你的爱…… 19 从此往后,无路可回头 月光照在地上,他睡在她的身旁。卡Kа酷Ku尐裞網安睡如个孩子,鼻息均匀。她躺在他的旁边,身体暴露在空气中,像被揉坏的娃娃,满布淤青,满脸泪痕。 她用流血的手捂住自己的脸,压抑又狼狈地哭泣。在心里一遍一遍默念爱人的名字来给予自己勇气。 “宜鸢、宜鸢!”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惠阿霓的声音。 床上的秋冉擦干眼泪,快速地起来,小心翼翼从他身下卷起床单,然后起床开门。 “大嫂……” 惠阿霓越过秋冉的肩,看见床上卧着的袁克栋,立即明白。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 “别哭!”她心疼地抚摸着秋冉的脸,说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都说了,这是一条不归路。” 秋冉低头抱着床单,嘤嘤地哭个不休。洁白床单上的那抹鲜红,是她从少女蜕变为少妇的证据。 “唉,快别哭了。哭得眼睛肿起来,明天早上他问起你该怎么回?” 秋冉点点头,想不哭又忍不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走。”惠阿霓牵着秋冉一路走到安静无人的厨房,拿过她怀里的床单。“不留着了吧?” 秋冉摇头,倔强地打开炉膛把床单塞进去。炉膛里幽暗的火焰燃烧起来,床单一点一点被吞噬。两人默默无语看着它一点一点燃烧殆尽。卡Kа酷Ku尐裞網 火焰的热量带走秋冉脸上的泪水,干枯的她在与她的童真告别。 “从今往后,你就真的是上官宜鸢了。” “我一定会为清逸报仇。” 成为上官宜鸢从不是她的目的,她的目的是要利用袁克栋为清逸报仇。她不怕牺牲,但是牺牲要有价值。 “秋冉,你跟我来。” “是……”秋冉有些吃惊,自从她决定冒充上官宜鸢开始,惠阿霓就没有称呼过她为“秋冉”。 惠阿霓把秋冉领到自己的书房,她要管家,看账本子、登账本字、查帐本子是她日常工作。为了方便起见,上官博彦特意把原来的儿童玩乐室,开出来给她做书房。里面收得最多的也是账本。这间书房和上官博彦的书房一样,平日不许人随意进出。秋冉来的机会不多。 书房不大,收拾得井然有序。一眼看上去,神似上官博彦书房的缩小版。书房中该有的东西一样不缺,又没有过于华丽的装饰和背景。很符合惠阿霓一贯的风格。 惠阿霓扭开书桌上的台灯,拿出钥匙打开书桌最底下的抽屉。她抽出压在最里面的牛皮纸包裹好的纸袋,交到秋冉手上。 “打开看看。” 秋冉接过纸袋,手指只能感觉到纸袋里装着的东西很挺括。像是照片一样的东西。打开一看,果然是数十张男男女女的照片。 第一张照片就是一个表情严肃的老年妇人,薄薄的唇,下垂的脸颊和犀利的眼。双目中的寒光,几乎要透过照片直视出来。 秋冉在她的目光下打一个寒颤,“这是……” “她是袁克栋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婆婆。我派人去平京打听过,老太太姓廖,是袁家的当家主母,嫁过去已经有四十年。在袁家不但叶大根深,还是一位说一不二的老太太。以前上官宜鸢骄狂任性很不受这位婆婆的待见。你此去,可要小心维护与她的关系。” 秋冉咬咬牙点头,手掌捏成拳头。 “把她的脸记住刻到心里,到时候见了她莫露怯,最起码不能不知晓她是谁。” “嗯。” “袁家兄弟姐妹繁多,袁克栋同父异母的姊妹同胞不计其数,不必多说。同母的就有两个哥哥,一位小妹。一个哥哥早亡一个哥哥出走,只有妹妹不错。不过听说这个妹妹任性,婚姻很不听话,已经和家里断绝了关系。时间急促,我也没法弄到他们的照片。这件事你知道就好。还有——”惠阿霓深吸口气,拿过秋冉手里的照片,翻到几位美貌的女子,抽出两张放在桌上,“宜鸢还在的时候,就已经和袁克栋分居而住。男人总是有需要的,他虽然不十分沉溺女色,两三房的妻妾还是有的。这几位姨太太。她们和宜鸢也打过交道,你得把脸都记熟!” 惠阿霓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这位章姨太最先过门,是廖氏亲自为袁克栋挑选的。听说是位世家千金,和袁克栋青梅竹马,也曾定过娃娃亲。我想,她肯屈尊做妾也是想着某一天能扶正吧。” 秋冉拿起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烫着时新的发型,弯眉笑眼,抿着一张樱桃小嘴,正托腮做沉思状。卡Kа酷Ku尐裞網 “还有这位,”惠阿霓又指着桌上的另外一张照片,说道:“还有这一位姨太是上官宜鸢的学妹,大学高材生,恃才傲物很了不得。” 这张照片中的女孩和刚刚的完全是两种风格,照片中的女孩穿着运动短衣和短裤,手里拿着羽毛球拍,笑得青春洋溢。秋冉凝神细看,呼吸顿然一下,“这个女孩的下巴和嘴巴长得有点像宜鸢。” 惠阿霓捏了捏她的肩膀,没有说话。 “你说他在宜鸢在的时候有三位姨太太,为什么只有两张照片?” “还有一位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大出血死了。” 秋冉“喔”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岔开话题,道:“除了这两位他还有姨太太吗?” “暂时没有。”惠阿霓不屑地说道:“你不要以为他没有继续讨姨太太就是好。他不好色是因为他不差女人!上次你看见的张丽君,还有王丽君、李丽君,向他扑来的女人,数都数不过来。他也许只是觉得,既然外面有花,何必买回来。” “宋九小姐又是怎么回事?” “她?”惠阿霓叹道:“和宜鸢一样,政治联姻呗。” “他会娶她吗?” “袁克栋不和宜鸢离婚,和宋九小姐的联姻就不可能。” “我懂了。”秋冉暗暗下定决心,一定不能让袁、宋联姻成功。 她恨王靖荛,也恨透了挑起战争的宋家。 “先别管宋九小姐,你如果去平京,准备怎么对付这三个女人?” 秋冉把眼皮往下一看,“我和她们不一样。我不和她们争!” 惠阿霓沉沉看她一眼,“你和她们什么不一样?她们和他在一起,或为求财,或为求一点依靠。彼此间争来斗去,耗尽青春。你呢?求他为清逸报仇!就不用去和姨太太们争了?许多时候,不是你想争。是你站在这个位置上,即算不和任何人争,别人也会想方设法把你挤下去!你别到时候成了别人的下饭菜还不知道!” 秋冉无神地盯着那些照片上的女人,如果有其他的女人来分走他的掠夺,她并不会感到不高兴。相反,她光想想都有一种解脱。 “秋冉,要想得,必须有所舍。世界上没有傻瓜,女人也千万别把男人当作傻瓜。你若真想报仇,就把这种念头深深埋在心里。把真心拿出来以心换心,待他真的爱上你,想把世界都献给你的时候。那个时候才是你复仇的开始。” 秋冉咽了咽口水,艰难地点头。“大嫂,我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什么事?”惠阿霓问。 “我想要一种药,吃了可以避免怀孕的药。” 惠阿霓迅速松开她的手,脸色苍白地说:“你不是开玩笑吧?这种药吃了往后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 秋冉认真又用力地点头。她已经想得很清楚,宜鸢已经丧失生育能力,她则不可能为他生育孩子。 前途未卜的未来,不能再增加不可控的因素。 “你想清楚了,真的想清楚了?”惠阿霓连问两遍。 “是的,我想得很清楚。”秋冉扬起脸,伸手拥抱住为她担心的惠阿霓,“不要挂记我。大嫂,你心中的秋冉已经死了。现在的我是为清逸而活着的死人。” 惠阿霓悠悠一叹,说道:“好吧,我尽快去把药找来给你。” “谢谢。”秋冉高兴地说道。她借着灯光看着一张张的照片,突然问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知道,袁克栋是因为什么事和宜鸢生的嫌隙,非把她送到疯人院不可?只是感情不合吗?” 世界上感情不合的夫妻,十之八九,个个都送到疯人院,地球上该全是疯子。 阿霓摇了摇头,“夫妻间的矛盾是家庭隐藏最深的矛盾,因为许多时候,连当事人都说不清楚。旁人就更看不知道。秋冉,此去平京,你要小心。我猜袁克栋和宜鸢之间不是嫌隙而是鸿沟,是男人的奇耻大辱。所以,他在接受你的时候才会犹豫不决。不过,这也能看出来。他真的很爱宜鸢。爱到能够超越一个男人的自尊心。这对你是件好事。” 20 恨不得随他而去 秋冉一夜没睡,微曲着身体尽量想远离,又不能太远离。卡Kа酷Ku尐裞網 天亮了。他的呼吸在晨曦中慢慢变浅、变快,眼球在眼皮底下转动。 他快要醒来,她马上闭紧眼睛,装作睡得很香。 袁克栋睁开眼睛,他看着头顶的床缦,淡淡的姜黄色底色上绣着盛开的水仙花。 上官宜鸢特别喜欢水仙花。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女人,她睡得很安详。 不,应该说她装得很安详。 他的凝视下,她的脸在缓缓泛起红晕。他饶有兴趣看她像一朵芙蓉花缓缓盛开。 大约是觉察出他的视线,秋冉缓缓睁开眉目。 “你醒来了。”他问。 “嗯。”她点头。 尴尬,无比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不去晨跑吗?” 他翻身起来,窸窸窣窣背对着她穿衣服。大概是要准备出去吧。秋冉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你收拾收拾——”他站起来穿鞋时突然说道。 “收拾什么?”秋冉一时脑子没反应过来。 “过两天准备回平京。”他回过头来,凝视着呆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的秋冉,“你不是说想仕安吗?” “嗯、嗯。”她忙不迭地点头。 袁克栋没有再说什么,也没问什么,转身步出房间。 他一走,秋冉赶紧起床洗澡更衣。片刻之后出现在楼下时,雷心存在楼梯口向她行一标准军礼,“夫人早。” “早……早。”秋冉绕过雷心存来到餐厅,上官家的老老少少都在。 秋冉惊讶地发现,袁克栋也在。他坐在殷蝶香身边,不知交谈什么,殷蝶香正笑得合不拢嘴。博彦和惠阿霓以及莲芳都在微笑地看她,唯有上官云澈,正弯腰躲在桌子底下朝她挤眉弄眼做鬼脸。 “母亲、大哥、大嫂、莲芳。”秋冉走过去和大家一一打招呼,经过云澈身边时,她伸手想在云澈头上摸抚一下,被他一把打开。 “别碰我!”云澈叫道。博彦伸手在弟弟头上敲了两下。云澈瞬间老实。 “宜鸢,坐我身边。” “好。”秋冉乖乖地坐到殷蝶香的身侧。 殷蝶香微笑地说道:“刚刚小袁都和我们讲了,你要同他一起回平京,是不是?” “小姑子,你真要回平京?”莲芳在餐桌那头惊讶地问道。 秋冉点点头,默许这个事实。 殷蝶香马上对惠阿霓说道:“阿霓,宜鸢要回平京。你帮我准备些特产带回去给她婆婆和妯娌们。” 惠阿霓含笑道:“母亲,放心。我会准备的。” “小姑子,恭喜你和袁司令了。”莲芳诚心诚意地说道:“你马上就可以和儿子团聚。卡Kа酷Ku尐裞網” “是啊。”秋冉回报莲芳以微笑,感到有一道目光像火一样烫烧她的皮肤。 “你很高兴吧?”莲芳又问。 “是……很高兴。”秋冉言不由衷地说道。 一顿简单的早饭,秋冉一边要应付莲芳的关心一边要不露出破绽。吃山珍海味也如嚼蜡。 ———————— 早饭一吃完,各人还刚散去。 袁克栋从身后一把擒住秋冉的胳膊,吓得她跳起,“你要干什么?” 他的手像火钳一样,目光炯然如炬。秋冉感到手指发麻,被他从楼下往楼上拖拽。 “你——”秋冉的胸随着激烈的呼吸剧烈起伏,她无力地跟随他的脚步,几乎是被抱着。一阵眩晕后,她发现又回到自己房间。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就是昨夜缠绵过的大床。 明媚的阳光照在秋冉洁白的皮肤上,她不仅是脸红,脸上细细的小茸毛一根根竖起。脑子开始不由自主地乱想。 他凝视地看着她,从上到下,从左到右。 秋冉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出什么,还是怀疑什么。勉强地让自己镇定下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们可以出去说——啊——” 伴随一声尖叫,她的衣襟二十四小时内被他扯开第二次。 “你想干什么?”她大叫。卡Kа酷Ku尐裞網 话音刚落,双手被反扣在身后。背身向他,脸被压在柔软的枕头上。 洋裙被脱下来,光滑的背暴露在空气中。 他的手从肩一直顺着她的背脊骨滑到腰间,秋冉的腰间脊骨中央纹绣着一只斑斓的蓝色蝴蝶。他用手指抚摸着蝴蝶的轮廓。 秋冉咬着唇,大气都不敢喘。 宜鸢背上的蓝色蝴蝶纹身请的是俄国的纹绣大师精心设计刺绘,几乎没有人知道。为了复原这个纹绣,惠阿霓花重金去俄国重新把这个纹绣大师请到松岛。一模一样的大师、一模一样的图案,才能骗过袁克栋锐利的眼睛。 他像要验证什么一样,用手指在蝴蝶上摩挲,按压,总算是确定它和记忆中的一样。 他看够蝴蝶,把秋冉翻过来。面对着面,秋冉气愤地扬起手来。他在空中握住她的手腕。 “我不会在一个女人身上摔倒两次,所以我不会给你两次机会!” “所以——那又怎么样?”她高声道:“袁克栋,你怀疑我什么,大可说出来!大不了我不去平京就是!” 他的眸子升腾起怒火,秋冉感到他握着的地方一阵剧痛。她的表情狰狞起来,痛苦地说道:“我……我的手要断了!” 他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慢慢施加压力,直到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才把她的手拿到唇边轻吻。他从她的手吻到她的唇,从唇延伸开去…… 刚刚被佣人整理一新的大床再次变得凌乱不堪。 秋冉知道,他并不全然地相信自己。他也许不仅仅是怀疑她的身份,更多是不相信宜鸢的改变。 第二天,秋冉离开松岛的前一天,她和惠阿霓、袁克栋和上官博彦一起去墓地祭拜父亲、清逸和清炫。 未去之前,秋冉一再告诫自己要克制、克制。如果还像往常一样哭得几乎晕厥,是会让人疑心的。 宜鸢是理智的女孩,所谓理智就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放任悲伤哭得不能自已,会给别人带来困扰。很不智,也很没教养。但想和做完全是两回事,当秋冉远远看见墓园里的青松翠柏时,难过得所有的话都说不出口。她相信自己开口,一出来的肯定是眼泪和哭泣。 命运斩断的幸福,她握着的上半段,下半段埋在黄土中。 所爱之人已化成白骨,立在身边的乃是不爱之人。 祭拜完老将军,他们来到清炫和清逸这对双生子的墓碑前。惠阿霓拿出手绢一遍遍擦拭洁净如新的墓碑,博彦把白酒倾倒在坟前。 秋冉始终低垂着头颅,眼睛直看着自己的杏黄色的鞋尖。 袁克栋抚慰地碰了碰她的肩膀,她像触电一样躲开他的碰触,转过身跑到远处的大树下。 秋冉的离去并没有引起谁的怀疑,悲伤是缅怀的基调。何况这三人都是她的至亲。 年轻的生命,总是令人唏嘘不已。 战祸无情,同为军人。此等悲伤感同身受,袁克栋摘下军帽,在墓前弯腰鞠躬,以示敬意。 三鞠礼毕,袁克栋带好帽子走到秋冉身边。这一次他没允许她逃开,强力把哭泣的她抱在怀里。 “我知道你很伤心……” “不,你不知道!”她痛苦地哭道,双手握着拳头捶打他的胸膛。如果他知道她的痛苦,就不会逼迫他们在停战协定上签字。不会放任王靖荛逃到奉州。 “宜鸢!” “帮我报仇,帮我杀了王靖荛!”秋冉忘记惠阿霓的劝告,揪着他的军装,不顾一切向他把心里的诉求掀泄出来。“帮我为清逸报仇……” 她毕竟不是宜鸢,做不成名门淑女的典范。理智被抛到脑后,情感大大占据上风。过于的激动和伤心夺走她的意识,她眼前一黑,瘫软在他怀中。 “宜鸢怎么呢?”惠阿霓紧张地跑过来。袁克栋正在探着秋冉的额头,说道:“没有大碍。悲伤过度而已。” 惠阿霓忙从皮包中拿出醒脑的药膏用指甲抠出一大坨涂在她的太阳穴上,“快擦擦、快擦擦。”说着,用指腹给抹匀了。 秋冉幽幽转醒,喃喃念叨:“清逸、清逸……” “她在叫谁?”袁克栋问。 惠阿霓不敢迟疑,马上大声说道:“她在叫父亲和兄弟们的名字,你听,清逸、清炫、父亲……” 袁克栋凑近耳朵,此时秋冉从混沌中慢慢清醒过来。 “宜鸢,你醒了?”惠阿霓大叫,猛力摇晃她的肩膀。故意在她耳边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刚刚晕倒,把袁司令吓坏了!你是不是太思念父亲和两个弟弟,昏迷的时候还一直叫着他们的名字?” 秋冉看着惠阿霓,动了动嘴,悲伤地说道:“是……我确实是很想念他们,特别是爸爸。一想到他的死状就夜不能寐,寝食难安。”说到这里,又伤心地哭起来。 她的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袁克栋没有任何怀疑,打横抱起她往墓园外走去。 21 秋冉回到上官家,是被袁克栋一路从小车抱回房间。卡Kа酷Ku尐裞網她借口身体不适,跳过中饭,晚饭也没吃。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感觉无力。像被掏空一样。 一直睡到第二天的离别时分,她才起床梳洗更衣,下楼和大家依依惜别。 惠阿霓不愧是效率高手,紧张的两天时间之内就把该买的买,该准备的都准备好。门口摆着数十个大红木箱子都要提前运送到火车站。 她把每一个箱子指给秋冉看,告诉她哪一箱是衣裳、哪一箱是礼物,哪一箱又是细软,待秋冉都记住,再交给雷心存让他抬车上。 惠阿霓扯开嗓门叮嘱雷心存,“叫你的手下上车的时候小心一点。” “知道、知道。”雷心存特别怕说话厉害,像机关枪一样的女人。惠阿霓偏偏又是厉害女人中的最厉害角色。 看着箱子一个一个被抬走,秋冉心里很过意不去。她不是宜鸢,这些随她而去的东西,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除此之外,她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大嫂,”她拉拉惠阿霓的衣角,回头看一眼,此时袁克栋还在屋里和殷蝶香话别,秋冉焦急地问:“我要的药呢?” 惠阿霓领她走到僻静处,拿出一只小巧的手提黑色皮箱。轻轻一按银色的金属扣子,皮箱的盖子即弹开。 “这只小箱子你要随身保管好。”惠阿霓在她耳边小声说:“紧急时刻或许能用得上它,但我宁可你永远也用不上它。” 秋冉伸手一翻,里面有一套她原来做佣人时穿过的中衣、布裤和布鞋、一些现金和黄金。再翻下去,发现衣服下面还藏着一本相册。 惠阿霓拿起相册,“这是母亲交给我的,清逸从小到大的照片都在这里。你带着去吧。” 秋冉的手指微微颤着,她翻开相册的第一页,视线就被眼泪模糊。 “不能哭、不能哭……”她擦去眼泪,把相册紧紧捧在胸前贴紧。 “还有这个——”惠阿霓拿出一盒像雪花膏一样的白色小瓶,严肃地说道:“这个是你要的药,涂一点点在身上就会产生巨大作用。古代的老鸨把这秘药涂在妓女肚脐眼里。不但可以避孕,还可以使男人留下来。” 秋冉眼睛一亮,伸手去接,却扑了一个空。 “你可真要想清楚,这个药物使用时间过长,会让你永远都做不了母亲。” “只要能为清逸报仇,我情愿不做母亲。” 秋冉拿过瓷瓶,打开后扑鼻一股异香。无名指轻蘸一点,如奶油粘粘滑滑。她立即把它涂在自己的耳后。卡Kа酷Ku尐裞網 “真不能多用。”惠阿霓又说一次。 “嗯。”秋冉点头,紧紧把瓷瓶捏在手里。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莲芳抱着银鸽,笑盈盈地走过来。 “我们能说什么?不过是女人间的一些闲言碎语。”惠阿霓笑着挡在秋冉面前,让她赶紧把东西收起来。 看见银鸽,秋冉忍不住心头一颤,缓缓走过到莲芳身边,“莲芳,能让我抱抱银鸽吗?” “好啊。”莲芳含笑着把银鸽放到她的臂弯,转着手里的拨浪鼓哄着说道:“银鸽,快看看姑姑。姑姑就要去平京了喔!” 银鸽用酷似清逸的一双眸子看着秋冉,看得秋冉心如刀割,匆匆把银鸽还给莲芳,难过地说道:“莲芳,你比我命好。” 莲芳抱好银鸽,不解地上官宜鸢为什么这么说。来不及多问,云澈哭着从楼上跑下来,他冲出大门,一把抱住秋冉的大腿,哭道:“秋冉——姐姐,你不要走!你要去哪?” 现在的云澈在博彦的耳提面命下已经把对秋冉的称呼改成了姐姐。知道她要走,情急之下又喊出秋冉的名字。他哭得声嘶力竭,是真的舍不得。父亲走了、清逸和清炫哥哥走了、嘉禾哥哥了无音信、姐姐们去到遥远的异国他乡。身边熟悉的人越走越少,他怎么能不伤心? “姐姐,我再也不朝你做鬼脸,我再也不说你坏话,你不走,好不好?” 秋冉把云澈从地上拉起来,抚摸他乌黑的头发。心里发酸,眼眶发潮。“云澈,不哭,不哭!”她摸着他的头,声音哽咽起来,“你在家要听大嫂的话,乖乖上学,好好念书……” 云澈巨大的哭声襁褓中的银鸽跟着哼哼起来,莲芳连忙哄着女儿,“银鸽怎么呢?小叔叔舍不得姑姑呢!你也舍不得姑姑吗?” 听见动静的上官博彦和袁克栋步下大门台阶,博彦看见云澈抱着秋冉的脖子,哭着闹着,在地上撒泼哭泣,谁都哄不好。忍不住怒气汹汹地说道:“云澈,你又在胡闹!” 一声怒吼让云澈小身体一颤,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抱紧秋冉的脖子,哭哭啼啼地小声哀求道:“秋冉,不走。秋冉、不走。” “男子汉哭哭哭,成什么样子!”上官博彦走过来把云澈从秋冉身上拉开。云澈不服,挣扎几下,扭头狠狠在哥哥手臂咬上一口。 阿霓阻止不及,博彦已经在云澈的脑门上重重敲了一指头。 云澈捂着额头,眼泪水汪汪地冲博彦大喊一声,“我最讨厌你、最讨厌你了!” 说完,转身就跑。 阿霓想追过去哄一哄,被博彦拽住胳膊。 秋冉同样一脸急色,还要装得淡淡然。 上官博彦抚了抚被云澈咬痛的手臂,小家伙咬得真深,鲜红的牙印下渗出血丝来。他有些尴尬地对身后的袁克栋说道:“真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我这小弟弟被家里人宠坏。” 袁克栋很体谅地看着他,说道:“家大业大,谁家里没有几个恼人的小孩?有时候不说自己的孩子,亲戚的孩子闹起来,也挺烦躁。”说到这里,他看见秋冉的神色,马上笑道:“小舅子舍不得姐姐,暑假可以到平京来探亲就是。到时候,我派人来接。” “再说,再说。”博彦笑着没有搭袁克栋的腔。云澈去平京。他肯,惠阿霓和母亲也未必肯。一个宝贝疙瘩,从小像带贾宝玉一样捧在手心。放到外面读书都舍不得,会舍得放去平京? “大哥,大嫂再见。” 秋冉伸出手来,惠阿霓心情复杂地和她拥抱,“宜鸢,好好照顾自己。珍重。” —————————— 江苑 如果说上官宜鸢没出嫁之前曾是上官家的公主的话,那么惠阿霓不管出嫁还是未出嫁一直就是惠家的公主。 惠阿霓即使嫁出去,兄长惠烨巍疼她,嫂子卢佩珊挂念她。娘家人一直是她坚实的后盾和臂膀。把真的上官宜鸢托付到江苑是再好不过。 一来宜鸢有人照顾,二来她的安全也有保障。 宜鸢来到江苑后,不吵不闹。每日做得最多的便是在在房间看书、画画。她不问为什么不让她回家,也不问为什么会到这里? 好像这一切就当如此。 阿霓在信上对宜鸢来江苑的原因语焉不详,卢佩珊虽不太清楚真实的底细。但是既然宜鸢到了江苑。她就是客人。 卢佩珊为尽地主之谊每日总要抽空到宜鸢住的小院里瞧瞧她。 “上官小姐,昨夜睡得好吗?” “你看,院子里的海棠花开得好,要不要出去坐坐?” “你在看什么书?”卢佩珊伸手想去看一下书皮上的名字。 “你看不懂的。”上官宜鸢坐在书桌后,静静地低着头,侧身躲过卢佩珊伸过来的手,用手中的银镊子夹着泛黄的书页。一页一页,细细而读。不抬头看人,也不和对方说话。天地间,仿佛就剩下她和手里的那本书。 卢佩珊自说自话一气,自讨没趣。幸而她是没有主心骨的软面人,对于宜鸢的不敬并不放心上。相反,十分同情远在松岛的阿霓。林林总总算起来,阿霓有六个小姑子,如果个个都如宜鸢这般难伺候,日子真要不好过啊! 22 新名字、新生活 松岛 “啊啾、啊啾!” 目送秋冉离去的惠阿霓在晨风中连打几个喷嚏。卡Kа酷Ku尐裞網 “少奶奶,是不是冷?”惠阿霓身边的女佣阿巧尽职尽责地问。 “没有。”阿霓用手绢擦着鼻子,开玩笑地说道:“大概是谁在念我。” 阿巧把开米司披肩搭在惠阿霓的肩膀上,小声说:“过了暑就往秋走,地上的寒气会一日重过一日,少奶奶当心保养身体。” “嗯。”惠阿霓笑着领受阿巧的好意,不和她争什么,而是把身上的开米司拢得紧一些。她回头,看见上官博彦还站在原地,眼神一直望着路的尽头发呆。“喂,你在看什么、想什么啊?” 上官博彦收回视线,蹙眉问道:“你觉不觉得宜鸢有点奇怪?” 惠阿霓心慌地追问道:“奇怪?你觉得她哪里奇怪?” 具体哪儿奇怪,他说不出来。可能是一种感觉,也可能是天生的血缘关系使然。 回来后的宜鸢的确变了,变得更好、更善解人意、更容易接近。宜鸢的变化让他高兴。但离别的一幕,她留下的眼泪和留恋的目光,让他想起另一个人。 “秋冉呢?” 听见他问秋冉,惠阿霓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她气急地说道:“不是早告诉过你,秋冉回江苑去了吗?你什么时候对我的丫头这么上心!要不我马上写信,让她马上回来!” “那倒不必,我就随口一问。”博彦说着,转身往屋里走去。 惠阿霓刚刚发凉的身体现在猛地火热起来,脸颊红得发烫。博彦的怀疑炸得她身上的毛孔都张开。她慢慢跟在他身后进去。心里乱糟糟的。她不知道博彦问起秋冉是真的随口一问,还是对宜鸢的身份犯疑。卡Kа酷Ku尐裞網此情之下,她只能强装镇定。 其实,博彦自己也在想,究竟是怎么呢,怎么突然想到秋冉?是因为秋冉和宜鸢相似的容貌,让他有一个荒谬的念头。 想一想,他马上甩头把这个念头抛到脑外。 这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 人能抹杀名字,不能抹杀时光年轮刻印在身上的痕迹。你是何种人,你的过去和经历会给你一份最好的证明。 带着许多的牵挂、担忧、祝福和羡慕,秋冉用上官宜鸢的身份陪着名义上的丈夫踏上去平京的路途。 遥远的路途,她和袁克栋开始长时间的相对。 火车滚滚,车声隆隆,填不满寂静的心灵。他们都没说话,隔着绿色的隔板桌。一个人看报,一个人看书。 许多时候,秋冉的目光会不由自主移到窗外。飞驰的景色,一道一道从她眼中掠过。她觉得自己的内心荒芜如沙漠,又感到里面兵荒马乱。 “在想什么?”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边。粗粝地手指掰过她的下巴,强迫她的眼睛与他对视,“什么风景这么好看,叫你都不知回头?” “没有看什么,就是看看风景。” 失去自由前最后的蓝天。 他在她脸上搜寻一番,然后松开钳制。重新回到座位,拿起桌上的报纸。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啊。” 秋冉不由地紧张起来,不知他说的没变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接着从报纸后传来,“结婚的时候坐火车去平京,你也是看了一路的风景。问你看什么,你就说是看风景。” 秋冉松了口气,心想:宜鸢当初被迫嫁到平京去的心情也许和她此刻的心情差不多吧。悲观、伤心、没有未来。相比之下,是对坐最应该理解她心情的男人。却怀着憧憬、快乐和幸福和她在相同的时间、空间奔驰在不同的道路。 ”袁克栋把手里的报纸叠起来,放在桌上,说道:“你有个心理准备,昨天母亲发电报来松岛,很反对我把你再接回去。” 秋冉点点头,表示理解。换了常人应该向他表决心,说未来一定好好地孝顺婆婆,努力把婆媳关系改善。但是宜鸢是冷傲的性格,她说出这样的话才显得更奇怪。 “既然是重新开始,我希望你真的有个重新开始的样子。” 她还是点头,表示同意。 他扯起嘴角,笑道:“我不喜欢你原来的名字。”上官宜鸢这个名字勾起他太多不好的回忆。“鸢字代表风筝,不好。把它去掉吧。叫——上官宜人,怎么样?很好听吧。” 秋冉暗暗吃惊,他为什么突然想起为她改名字? 如果真的上官宜鸢在此,一定会不懈地反抗到底。 宜人、宜人,不就是漂亮又讨人喜欢的人? 说白了,回到平京,他想要她做的就是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高高兴兴,讨他喜欢。 “往后我就叫你宜官,怎么样?” 秋冉犹犹豫豫,挣扎着说道:“宜官……听起来很男孩子气!” “过来!”他朝她伸手,语气有点不佳。 秋冉站起来,纤细的手掌刚搭在他的大手之上就被一把拽过去。 她跌倒在他怀里,坐在他的腿上。卡Kа酷Ku尐裞網 “女孩取男孩气的名字才好,听起来有金石声。” 秋冉低着头,垂眼看着他挺括军服上的花纹扣子,小声说道:“玉碎时才做金石声。” “胡说!”他勃然而怒。 她看着他,目露恐惧。 好一会儿后,他的情绪才缓缓平和下来,“算了,宜鸢就宜鸢吧。但往后你只能看我。不要说看其他男人,窗外的风景都不许看。” 她不敢说不。笑笑着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把头埋在宽厚的肩膀上。她躲避他的目光,也不想让他看见脸上仓皇又悲伤的表情。 平京 平京是天子脚下的皇城,几百年的中央首脑,从这里出去的人即使是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骨子里也带着一种趾高气扬。 来之前,秋冉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这得感谢惠阿霓为她弄到的资料,不仅有和袁克栋关系密切的妻妾、亲属,更有袁家府邸的平面图,重要的下人的亲疏远近也有涉猎。美中不足的是,所有和宜鸢亲近过的下人,秋冉只知道名字,对不上脸! “快到家了。”袁克栋拨开一点车窗帘子,指着风物与秋冉看。 热闹的街市上有人来人往,有人在街边用大杨树叶子托着售 卖从外地运送来的桃子、李子、梨子,还有切片的红瓤西瓜。老汉站在拖板车前喊道:“大红的西瓜呦,不沙不要钱!” “怎么不说话?是不高兴吗?” “不是。”她急忙解释,“我是近乡情怯。” 他嘿嘿一笑,喜欢她说的近乡情怯这四个字。 车子拐过几个弯,离街市越来越远,吆喝声几近不闻。 他们的车离开闹市,开始沿着青青小河行驶,河边的柳枝垂落到河水,绿油油的在水里飘着,像少女在涴洗头发。 “快到了。”他说。 真正的大考即在眼前,秋冉忽然紧张起来。 如果下车就被拆穿是冒充者,会不会太窘?应该不单单是窘那么简单。 明明紧张得要命,却要装做冷静。她想起来之前向惠阿霓请教。惠阿霓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是少奶奶,怎么做都是对的。只要袁克栋认为你是宜鸢,就没有人能否认得了。” 车停下来,立即有人上前打开车门。 “司令。”车外的人恭敬地喊道。 袁克栋跨步下车,看都没看车里的她。 “三少奶奶。”生生脆脆的声音拉回她追随袁克栋而去的视线。她这边的车门被一个穿青色对襟短衣的女佣拉开。这小佣人脸皮白净,模样规整,难得有双好眼睛。 秋冉望着这双眼睛愣了一下,这双眼睛认得她。 不,应该说这双眼睛认得上官宜鸢! “三少奶奶,你不认识我呢?”女孩脆生生的声音宛如在秋冉头顶打个焦雷。 她呼吸都有些困难,虚浮地笑着,手指抚着额头,遮住女孩的目光,“这两年多不见……我都不敢认了……” 出师不利,这才刚下车就遇到麻烦。 该如何收场? 正在愁思,突然一只大手伸过来把她的胳膊握了一把,袁克栋像提小鸡一样把她夹在腋下抱了出来。 阳光很大,灿灿的阳光映在她的眼皮上,把车外的世界照得又亮又白。 “三爷,三少奶奶!” 齐刷刷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数十个仆人们左男右女一字排开,男的长衫黑裤,女的青衣对襟全都恭顺地低头。 她忍住心慌和胆怯急忙跟紧几步走到他身边。他好像也在等她靠近,抬眉、伸手,一气呵成拉住她潮湿的小手往里走去。 高大的宅门富丽堂皇,把人衬托得越发得渺小。她一步步随他往里面走去,好几次,都有一种冲动想要扭头逃跑。 “怎么,不舒服?”他回过头,突然问她:“走路慢腾腾的,是不是要人抱你走?” 她的脸腾地红了,猛烈地摇头。 他转头问身边的仆人,“仕安呢,妈妈回来了。怎么不见他出来迎接?” “妈妈”这个词让秋冉背脊感到一热。还没结婚怀孕就做别人的妈,这感觉……真怪。 “小少爷是要来的,不巧昨夜拉肚子,泄了一夜。老太太说,孩子不舒服,虚礼就免了。过两天,该见的时候自然就见着了。” 他的嘴角微微向下一撇,露出很不高兴的样子。 看他隐隐像要发怒,仆人试探地说道:“我马上去把小少爷抱过来……” 秋冉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在他的鹰眼下像中年仆人额角汗水像下雨一样。不知是热的还是怕的。 看来,不止她一个人害怕他,他的家里人应该也很怕他。 “拉肚子又不是大病,叫人抱过来。” 23 老太太的下马威 “拉肚子又不是大病,叫人抱过来。卡Kа酷Ku尐裞網” 听到他说真要抱过来,中年男人的脸顿时比锅底还黑,支支吾吾地说:“老太太说……” 内情尽已明显,大约不是孩子身体不适,是老太太心里对上官宜鸢这位儿媳的归来不满。不愿让她和儿子见面。 “孩子不舒服就别抱来抱去,”她拉住他的胳膊,小声说:“我又不是只住一日两日,来日方长和孩子总会见面的。你不也是说吗,希望有个好的开始。” 大概是曾经的三少奶奶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懂事和温柔,中年男人的表情都变了,满脸尽是惊吓。 袁克栋似笑非笑,想了想后,说道:“也好。那就过两天见。” 秋冉解了大围,中年男人感激涕零,殷勤地说:“司令和三少奶奶赶路也累了。不如,先进去歇歇。” “嗯。” 她不说话,跟着他进去。 有他在总不会走错,走错了,反正有他在。 袁家极大,地敞屋广,尽显王者气派。从东到西,不坐轿子非走断女子的小脚不可。 袁总理的四房妻妾各占东南西北,每人一方独立院落。袁克栋的母亲是正妻大太太,住东边最好的房子。儿子随母,他们自然都住在东边。老头子从袁十金从总理的位置上退下来后,身体大不如前。把一手领导的新军交给袁克栋,自己带着最小的小老婆住在天津当寓公。在平京的老宅,袁克栋的母亲就是皇太后。卡Kа酷Ku尐裞網 袁克栋领着秋冉穿廊走巷,先去东主屋拜见母亲廖氏。 刚走到门口,就被廖氏身边服侍的李妈妈拦下来。 李妈妈笑着说:“司令,老太太有吩咐。说人回来就成,都是自己人,不用进去见礼,三爷和少奶奶早些回去休息。” 秋冉心想:廖氏是有多不喜欢上官宜鸢这位媳妇,重病痊愈回来看都不想看一眼就打发她走! 不过,暗地里她偷偷松了口气。不见也好,初来乍到的,心情如惊弓之鸟一样,就怕言辞间露出破绽。 听见李妈妈这话,袁克栋脸上可不大好看,碍着母亲的面不好给她屋里的妈妈掉脸子看。只把脸拉得老长,不说话也不动。 李妈妈笑容可掬,赶着对他身后的秋冉,说道:“呦,三少奶奶真一点没变,两年不见反而年轻些了,还像刚嫁来的模样,俊着哩!” 秋冉笑着,有点适应不了被人当面捧着,一张脸蛋红得像秋苹果。她当过下人,太知道下人传话受夹板气的委屈。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低语道:“母亲若不想见,我明天再来请安就是。你别站在这里为难李妈妈。” 李妈妈笑容满面,不停赞许附和,“三少奶奶真是懂事。” 她们一唱一和,他倒成了恶人。袁克栋索性反笑着问李妈妈:“妈妈也觉得鸢儿和结婚时一样漂亮?” ”那当然是。说不吹牛的,三少奶奶可是三爷这一辈里最漂亮的少奶奶,谁的也比不上!” “呵呵,”严肃的他,今日在奶妈面前难得放下架子,得意地搂着秋冉的肩,“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而且我看她比结婚时更漂亮。卡Kа酷Ku尐裞網” “哈哈,哈哈哈。”大家一阵哄笑。 夸人的不臊,被夸的倒抬不起头来。 一番你来我往的寒暄吹捧,秋冉脑子昏昏乎乎。 袁克栋领着她从老太太的院落出来,再往里走,七绕八绕,穿过水榭、长廊、假山、池塘。好不容易总算回到属于自己的院落——紫枫苑。 过去属于上官宜鸢,现在属于她的小院。 袁克栋把她送到小院门口,即离去。走了个把月,军部挤压不少事情要赶回去处理。 望着他和雷心存离去的背影,秋冉的心里空落落。她是不爱他,可要独自进去面对一切,心里总是没底。 孔子云,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说道正是主家和家仆和女佣之间的关系。纷纷扰扰的家庭事多少都是由于祸起这些耳报神。上官宜鸢嫁过来几年,和她最近的恐怕不是她的丈夫和婆婆,而是这些朝夕相处的女佣。一点差池都会落下把柄。 紫枫院落三进三出,虽被框在大房子中但独门独院,打开院门即走入大家,院门一落又自成春秋。 上官宜走进小院,她从松岛带来的箱子已经搬送进来,下人们正汗流浃背地把红木箱子抬到院落中央。 “三少奶奶好。”粗枝大叶的家丁向着秋冉打招呼。 她微微一笑,匆匆往里面走去。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曾经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 见她进来,两个短襟女仆忙迎上前来。她们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眼前的三少奶奶。想靠近又有点不敢靠近。 秋冉太明白这种眼神,她做惯女仆,懂得这些女孩心里在想什么。面对这种目光,最好的办法就是选择忽略。她昂首走进房间。据桃花说,上官宜鸢送到疯人院后,她身边侍候过的佣人走的走、散的散。没有贴身和贴心的留下。 上官宜用余光打量这两个女佣,年纪不大,清纯稚嫩得很。估摸着应该是刚从别的院子拨过来的新丫头,没经过多少调教。 一个女孩显然是没经过多少世面,秋冉进来后,紧张得手脚都木了。傻呆呆地看着她。另一个女孩要玲珑些,赶紧从茶壶里倒一杯温茶,温驯地说道:“三少奶奶,喝茶。” 上官宜接过茶盏在手里晃了晃,向着两个女孩笑道:“以前没见过你们,是刚进府的吗?” 其中一个答道:“我是霍管家的老乡,去年刚进府。” “霍管家?” “是是是。三少奶奶,她是我的老乡。”一叠声回答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在门口被袁克栋吓得冷汗直流的中年男人,他躬身进来,低着头,搓着手笑道:“三少奶奶,她们都是在您出府疗养后进来的。我看她们还清秀,做事也麻利,特意调过来给您使唤。”霍管家向身边的女孩使了个眼色,两个女孩忙跪下来。他指着两个女孩,说道:“她们一个叫青儿,一个叫梅儿,都是苦孩儿。做下人也是讨口饭吃。三少奶奶不弃,就给她们一个活路。少奶奶要是不满意——” “我没说不满意,”上官宜饮了口手里的茶,转身把手里的茶盏放在身边的紫檀木花机上。道:“霍管家真是托大,我现在只不过是半个废人,能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只要司令和老太太满意,我就什么都满意。我只是想问一问原来的人都去哪儿呢?” “都这么些年,早打发出去了。” 秋冉心里寒森森的,这么些年,明明才两年而已!就把宜鸢身边的人驱的驱,逐的逐。大概是没料到,河水还有倒流日。她还会有重新回来的一天。 霍管家看秋冉脸色越来越沉,立马说道:“也不是全部都走了,还有一个小菱,原来是服侍过三少奶奶的。不过那时她还小,没到三少奶奶眼前,就在院子外面做粗活,接应接应东西。这两年她比原来也长些见识,我就把她调过来放在三少奶奶身边。她也算是个原来的旧人,对三少奶奶的脾气禀好也有三分了解的。” 小菱? 秋冉的眼前突然闪现刚才出现的青衣女孩,心里隐约觉得应该就是她。 管家说得好像把小菱拨来处处是为她着想。秋冉又不傻,恐怕这小丫头不知是谁托他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 她才刚回来,宜静不宜动。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贸然就把人赶走,不好。 “三少奶奶,要是没有其他事。我先下去了。” “你去忙吧。” 霍管家一走,上官宜长松一口气,差点没瘫软在紫檀椅子上。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好好看清这座小院。 她眼睛触目所见多是紫色的器物。或许是宜鸢偏爱紫色的原因,家具是紫檀,摆设是紫水晶,床上的床单被褥是紫色的锦缎,墙上画是紫色的夕阳,连花也是紫堇…… 紫色确实很典雅、高贵,可满目的紫色下,秋冉只联想到一个词“恶紫夺朱”。 她还在思忖,青儿怯生生地走过来,问道:“三少奶奶,是不是还照老规矩?” 什么老规矩? 青儿的问话让秋冉的思绪一下卡壳,她可不知道宜鸢有什么老规矩!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脑细胞都不够用。 她支支吾吾地说道:“当然是……按老规矩……”转念一想,马上问道:“你们从来没有跟过我,也知道我的老规矩吗?” 青儿快活地说:“小菱姐姐都告诉我们了。说三少奶奶最爱干净,出门回来必是要先洗澡再吃饭。吩咐我们要早点放好热水。” 原来老规矩是这个! 秋冉差点笑出来。真是自己吓自己。她还担心宜鸢有什么特别的癖好。 梅儿去拿毛巾,青儿打开紫檀衣柜取出一套紫罗兰色的睡衣。睡衣是真丝材质,又轻又薄。上面镂空的花纹,浮凸女性婀娜的身姿。 看着睡衣,上官宜突然脱口而出,“把我箱子里的衣服取出来,我不穿别人的衣服。” 24 努力 看着睡衣,上官宜突然脱口而出,“把我箱子里的衣服取出来,我不穿别人的衣服。卡Kа酷Ku尐裞網” 托着睡衣的青儿吓了一跳,捧着衣服说道:“三少奶奶,这是新的。知道你回来,屋里的东西就是家具能换的全按原来的款式换了新的。” “三少奶奶,您放心。这些东西,我都一一检查过。每一件都是新的。”这时,小菱打着帘子从门外进来。人未到音先闻,一把嗓子赛黄鹂般好听, 秋冉不动声色看她一会,确实是刚刚在门口弄得她阵脚大乱的女孩。 小菱立在秋冉脚边,笑盈盈地说道:“三少奶奶,我刚才指挥他们搬行李去了。来晚了些,实在对不去。” 这个伶俐乖觉的女孩就是小菱。 秋冉面容带笑,顺着话,道:“能来就不算晚。”她看着小菱,温和地说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小菱,现在留在我身边的就只有你了。” “三少奶奶不弃,小菱定当竭力。”小菱扬起笑,唇边荡起两个梨涡。 小菱曾经近距离接触过宜鸢。想要瞒天过海,最要紧是能过她这双眼睛。贴身侍候的人,远了惹别人怀疑,近了又容易引起她的怀疑。这件事情还真是为难。 “三少奶奶,我帮你更衣吧。” 秋冉回答一个“好”字,站起来。 小菱走过来拉起屏风,轻手轻脚为秋冉解衣。 一向侍候别人的人突然被人侍候起来,还真不习惯。想自己动手,可想了想,最终还是忍住。 毕竟她现在的身份是袁家的三少奶奶。 躺在温暖的浴缸,秋冉真想能永远不出去。可是不行,门外的人已经偷偷瞧看几次。 秋冉不想穿柜子里的衣服,小菱从箱子中拿出一件深蓝色乔其纱做底凤穿牡丹的长旗袍,面料考究,做工精良。是阿霓特意从苏州一位老绣工处买的面料,再交由上海知名裁缝裁制而成。秋冉穿在身上真是多一分则胖,少一分则瘦。 小菱踮起脚尖站在秋冉身后为她扣旗袍上的暗扣时,突然犹疑地转过脸看着镜子中的三少奶奶。像发现什么又像在确认什么。 秋冉被看得心里发虚,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说道:“小菱,看什么呢?两年不见,是不认得我了吗?” “不不不,”小菱忙垂头,笑着解释:“我只是吃惊三少奶奶越来越漂亮,比记忆里的更好看。” 真比李妈妈还会讲话。 嘴巴这么甜,是该赏她呢还是罚她呢? “三少奶奶。”青儿站在门外。 “什么事?”小菱问。 “几位姨娘和姨太太在外候着想见三少奶奶,不知方不方便。” 秋冉抿了抿嘴,大家都在等她发话。 唉,刚回来这些人就轮番上阵。 “打发她们回去吧,我今天有点不舒服。” “是。”青儿下去了。 她才不想见什么姨娘,娘姨,没的精神应付她们。 “三少奶奶,晚上想吃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吃,就想睡觉。” “睡觉?现在吗?”小菱吃惊地问。 “嗯。”秋冉点点头,转身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好累,下车到现在,有种脑细胞烧尽的感觉。应付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感到乏力。也许做少奶奶的唯一特权就是可以推说身体不舒服而躲到床上。 她踢掉鞋子,掀开被子,被子蒙住头。 世界终于安静。 ———————— 袁克栋走了,一连好几日都待在军部。秋冉像被打入冷宫的宫妃,每天睁眼到闭眼就是看着四面墙。 墙看多了,眼睛疼。 老太太捎话来,身体不好,不喜吵闹,请三少奶奶就不要搅她静养。 话说出来,众人都替三少奶奶臊得慌。这算不算被老太太弃之如敝屣,连看都不想看。 听到这句传话,秋冉有一分钟的难堪,随后就释然。 便是真的儿媳妇回来,也不情愿去老太太跟前做孝顺媳妇!况且她这儿假儿媳。唯一的目的就是把袁克栋迷得五迷三道为她报仇! 要迷晕他,谈何容易? 他像颗顽石,浑身光滑,根本找不到切入口。 “小菱,小菱,三少奶奶怎么样?” 小菱正在细心整理秋冉送给她的东西,小姐妹们围在她身边唧唧咋咋闹腾。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吗?对下人动不动就又打又骂?” “她的病好了没有啊?她不是疯了吗?真治好了?” “是啊,不会又突然发病吧?” “小菱,你不怕啊!” 面对小姐妹的问题,小菱想了半晌。 “哎,这些问题我怎么回答你们,三少奶奶才回来几天而已。”她把鼓噪的小姐妹推出去,“嗳,各人忙各人的事去吧。慢慢瞧着,时间总会说明一切。” 撵了好奇心爆发的小姐妹们,小菱看着床上的衣服发了一会呆。 三少奶奶变了吗? 没有啊,过去不爱说话,现在还是不爱说话;过去不爱出门,现在还是不爱出门。又确实变了,变得温和,变得好侍候,变得——慷慨。 看看一床的好衣好物,都是三少奶奶回来后送给她的。一段上好的毛呢料子,一对小金耳环,一条新裙子……才短短几天,给她的东西就这么多。三少奶奶也不是特意给的,就是随意地递给她,说自己不喜欢,让她拿去。 青儿和梅儿也得了不少,所以下人们里炸了锅,都在后悔没去侍候三少奶奶。想当初知道三少奶奶要回来的时候,这些人吓得退避三舍,生怕自己会去紫枫苑的退缩模样。小菱心里就好笑。她把东西收好,转身去院子里把晾晒的衣服收回来。 湛蓝的天空一丝云朵都没有,荒了两年的紫枫苑,墙角长着一圈高高的野草还没来得及拔除。没有人打理,院子中的石榴树却长得不错。不是当季,依旧欣欣向荣。 小菱踮起脚朝屋里看去,三少奶奶正站在书桌前描字。 眼前的是三少奶奶没错,姿容秀美,楚楚动人,但——又有稍许不同。 小菱不敢多看,赶紧把衣服收到衣柜里放好。望着大衣柜里成堆的漂亮衣服。小菱暗想:“人在成年后还会长高吗?” 她踮起脚对着柜子用手指在柜门上比了一下。 第一天在给三少奶奶更衣的时候,她就发现三少奶奶比过去高了一点。 “小菱,你在干什么?” “啊!没、没什么?”小菱吓得一跳,忙把雕花紫檀柜子关好。 “三少奶奶,有什么事吗?”她转过头,心虚地问。 秋冉含笑,说道:“帮我梳个头,我觉得头皮痒。” “是。” 小菱跟着秋冉走到梳妆台前,拿起密齿的小钢梳为秋冉刮着头皮。 “真舒服。”秋冉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叹息,心里对小菱的怀疑了然于心。在这个家里小菱和秋冉朝夕相处。她要是没有疑问,才是真奇怪。与其躲和隐藏、伪装,直接面对可能效果更好。 她睁开眼睛,直视镜子中为她梳头的小菱,“小菱,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被说中心里话后,小菱手足无措起来,“三少奶奶,没……没有……” 秋冉叹息一声,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容颜,用手摸着自己的脸,感慨道:“我也知道自己和以往不同。在疯人院住了两年,无论是谁都会有点改变吧。回到家里,我真觉得一切都陌生。看见许多人,明明很熟悉,却叫不上她们的名字。过去的事也有许多都不太记得的地方。” 这些话说得极为巧妙,进可攻退可守。既为自己的反常做出解释,又为以后可能发生的差池做出铺垫。 秋冉清楚小菱的心思和需要,以尊向卑谈心说出肺腑之言,不管内容真假,卑者都是会感到自己受到重视。不管这个女孩从哪里来,只要她不害人,秋冉就能容她。 “小菱,仕安还好吧?”秋冉抓住小菱的手,哀伤地问道:“如果不是记挂着他,我早就坚持不下去。”说着,秋冉的眼睛中流下两行眼泪。 回来之后,老太太不让她见儿子。如果她不表现出一点伤心也太假了。 其实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小菱的心已经牢牢粘在眼前这位说话温和又稍带一丝脆弱的三少奶奶身上。比起以前的三少奶奶甚至更喜欢现在的她。 小菱用手绢擦着她的眼泪,说道:“三少奶奶,您别哭,仕安少爷很好。” “真的!”秋冉哭着说道:“只要他好,我就是受再多的委屈也值得。” “三少奶奶,你别这么灰心。人在世上谁没有三起三伏。你一定会否极泰来,坏的都走了后,留下的就是好的。你现在回来了,和司令破镜重圆,就比什么都好啊!” 真是讨巧又会说话的女孩。 秋冉在她的安慰下,破涕为笑,“谢谢你,小菱。” 小菱受宠若惊,也有点热泪盈眶。“我们这些下人哪当得起谢这个字,都是本份。” 秋冉微微一笑,“我一直没把你当外人。”说完,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一只金镯子,塞到小菱手里。 “三少奶奶?这、这——” “拿着。”秋冉笑着,手镯戴到她手腕上。“我这次回来,他们在背后一定都恨死我了吧?” 小菱支支吾吾地说:“三少奶奶说的是谁啊?谁敢恨你?” “连你也骗我?”秋冉幽幽叹道。 “没有、没有!”小菱着急地说道:“三少奶奶回来是司令的决定,谁敢说三道四。姨太太们的话根本不足为惧!三少奶奶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就是老太太,也总有一天会软化的。” 看小菱的表情,能说的她都已经说了。秋冉不再逼她,含笑着说道:“我以前没有做一个好的儿媳妇,希望将来可以。” 25 骨牌 她知道他来了。卡Kа酷Ku尐裞網 虽然他进来的时候刻意放轻脚步,像猫一样收起爪子。 秋冉想象不出他走路的样子,她把头偏向床里,装睡。 他的手不客气地撩开被子,从身后抱着她。刚刚的轻巧化成狂风暴雨,她紧闭着眼睛,宛如暴风中心的玫瑰。 雨打风飘去,零落在泥。 他吻着她的耳朵,每每这个时候,她的身体止不住轻颤。 她不承认自己会意乱情迷,安慰自己只是因为害怕被他发现涂在耳后的密药。迷迷糊糊中,听见他似乎低喃:“……好香。” 不!不是他说话。 她抱住他的宽厚的背,欺骗自己是窗外的雨。 清晨醒来,小菱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照得她眼前一亮。 秋冉半裸着,趴在锦被里,一条毯子裹着她的下半身。背脊上的蓝色蝴蝶几乎要展翅高飞。 “三少奶奶。”小菱过来把淡紫色床帘挂到金钩上,目不斜视地讲掉落在地上的小毯子收起来。 “小菱,昨晚下雨了吗?” “没有啊。”小菱摇头。“不过,昨晚司令回来了。今天一早就去晨跑,在老太太那吃的早饭。吃完,就去军部上班去了。三少奶奶,我帮你放洗澡水吧。” “好啊。” 秋冉多想骗自己,昨晚他并没有回来。他们没有赤身相对,没有行夫妻之事。她知道这不过是掩耳盗铃,空气中的荼靡之味,双腿间的潮湿泥泞都骗不了人。 她翻身起来,慢慢腾腾洗了一个多小时。 时间已到中午,小菱准备午饭。袁家是大宅门,除了过年过节,难得凑齐。大部分时间,孩子们都随母亲吃饭或是要厨房单做。卡Kа酷Ku尐裞網因为廖氏不待见她,秋冉都是在自己屋里吃饭。她也喜欢如此,单单的一个人寂寞虽寂寞些,但自在。 正在这时,老太太身边侍候的李妈妈来了,远远地在院门口就笑道:“三少奶奶起了吗?” 小菱忙说:“李妈妈,都什么时辰?三少奶奶早就起了!李妈妈,快,快进屋说话。”。 “我就不进去了,”李妈妈笑呵呵地说:“老太太要我带话来,说天津卫来了大鸭梨请三少奶奶过去和大家一起尝个鲜。” 破天荒,回来一个多星期。廖氏百般不待见,今天居然让李妈亲自请她过去。 秋冉初时还不相信,又向李妈妈核实一遍。 “千真万确的,三少奶奶快换件衣裳过去吧。大家都在等着哩!” 李妈妈走了,秋冉还坐在桌前发呆,小菱比她还兴奋地说:“老太太终于肯见三少奶奶了!这可真是好事!” 婆婆再不喜欢儿媳,孙子她是喜欢的,儿子的脸面她也要顾着。一家人和和气气坐一起照个面吃,也算冰释前嫌。 小菱想着老太太是老旗人,不喜欢洋装。秋冉和小菱商议穿件长旗袍去最适宜不过。 上官宜鸢不喜欢穿旗袍,秋冉所有的旗袍都是从松岛带来的。她的旗袍做工好,掐腰贴肤穿在身上既秀气又端庄。就只是太贴身、款式太时新。惠阿霓做衣服,总要和别人翻出不一样的花花来。别人的旗袍分叉开在小腿,她的就开在膝盖上,别人的旗袍分叉开在膝盖上,她的就开在大腿。别人露一截手臂,她就要把整个胳膊都露出来。 秋冉的旗袍都是惠阿霓所准备,自然和她的大胆风格一脉相承。 急急忙忙挑的裙子,银红色的鸡心领改良旗袍,颜色鲜嫩,讨老人喜欢。走到紫枫苑外,风一吹来,才发现,鸡心领有点低,胸前白嫩的皮肤,凉飕飕的。 “三少奶奶,要不回去换一件吧?” 秋冉摸了摸丝滑的皮肤,“都是女眷,应当没有关系。我尽量注意,不弯腰低头。卡Kа酷Ku尐裞網” 时间匆促,总不能让大家久等。 上官宜鸢的紫枫苑和老太太的天福院很近,穿游廊、过花园、经过怡然桥和德仪院后,终于来到天福苑。 秋冉一走到朱红廊柱下,就听见里面嗡嗡的欢笑声和骨牌碰和的声音。 听声音,人果然不少。 秋冉不由地紧张,她知道摸骨牌的时候最忌手气不佳。不晓得廖氏今日手气好不好,她能不能碰个好彩头。 院子里的丁香、月季、芍药、牡丹开得茂盛,西北角的葡萄藤也爬上架子,花花草草拾掇的好,人也拾掇更好。 廖氏是旗人,规矩礼数多,屋里人个个容貌娟秀,服饰讲究。哪怕是小丫头片子都调教得严肃正经,目不斜视。看见秋冉进来,立即行个蹲儿安,问声好,便进去通报。 “你来了?” 秋冉感到身后一阵疾风,回过头一看,是袁克栋和雷心存走了进来。大概是天热的原因,他的额头、鼻尖上全是汗。 他走得匆匆,一边进屋一边摘下军帽递给身边的雷心存。 “你怎么回来了?”秋冉问他。想到昨晚他像幽灵一样来像幽灵一样走,再在青天白日下见面,真是有种不真实。 他居高临下盯着她的衣服看了半晌,他比她高一个头,眼底风光看得清清楚楚。 秋冉忙转过身去,真心后悔当初应该换一件的。 屋里的丫头出来说道:“司令、三少奶奶。老太太请你们进去。” “嗯。”袁克栋领着她进去,自然地把手放在她的腰身上。 她躲开,不能接受他的靠近,“在屋里胡闹就算了。到了长辈面前还这样,你母亲会不喜欢的。” 他没再坚持,改牵着她的手。卡Kа酷Ku尐裞網 他们走进屋里,房里的骨牌散了,听得见里屋有悄悄的女人说话声。 正中的红木太师椅上众人拱月似的围簇着一位白白胖胖,养尊处优的妇人。她的相貌和秋冉在松岛见过的照片差不多,比照片上更显得胖一些,一只眼皮耷拉下来。 “母亲。”袁克栋走前一步。秋冉紧紧跟着他。 听见声音,太师椅上的廖氏耷拉的眼皮稍稍动弹一下。李妈妈忙笑道:“我说早上喜鹊怎么叫个不停,原来是司令和三少奶奶要来。三少奶奶真是越来越俊俏,这旗袍穿起来蛮好看的。比穿洋装还好看些。老太太,您说,是不是?” 廖老太太还是不说话。 秋冉走过去,对着老太太恭恭敬敬蹲身叫道:“母亲,宜鸢给您请安来了。” 廖老太太这才“嗯”了一声。架子拿得非常大,也不接她的福,晾半天,才说:“回来了?” “回来了。” “病都好了?” “医生说,好得差不多。” “喔。” 几句不疼不痒的闲话后,老太太决定不再理她。扭头朝屋里唤道:“沁心,怎么她一来,你就躲起来了?快点回来,我们照旧打牌说话,刚刚说到哪里了?” 屋里的女眷听见招唤,嘻嘻笑笑出来。秋冉认出其中一个穿月牙色对襟长裙的旧式女子乃是袁克栋的姨太太章沁心。 章沁心和照片上一样,身体单瘦,皮肤白晰,笑起来的时候总羞涩地轻捂住嘴。真如古代的大家闺秀一般,笑不露齿,言不高声。 她隔着人群微微向秋冉点头,秋冉也轻轻向她点头。两人算是打了个疏离得不能再疏离的招呼。 她们说着满口的京腔京韵的京片子,说的人、事,秋冉一句话都插不上,像傻瓜一样呆站着。 她就是在松岛做丫头都没受过这样的对待。 好不容易熬到吃午饭早已是食不知味,没有任何食欲。小口小口慢嚼着食物,心不在焉地听他们说话。 回神发现,自己的碗里不知什么时候堆了一大碗的菜。 这是谁给她夹的? 她看看身边的袁克栋,正偏着头和姨娘说话。 难道是她自己? 她真是—— “宜鸢姐姐。” “宜鸢姐姐!” 秋冉抬头,方知是章沁心在叫她。 章沁心很温柔地问道:“今天厨房准备的菜是不是不合姐姐的胃口?我看姐姐吃得很少,连喜欢的阿胶牛肉汤都没有喝。这个很补的!” 阿胶和牛肉! 是她最不喜欢的两种食物。腥,炖在一起,腥味成倍增加。加上现在又凉了,不用喝,都能闻到那股腥味。 秋冉讪笑,“我已经饱了。 “姐姐,再喝一碗汤吧。”章沁心站起来特意为她盛碗阿胶牛肉汤。 盛情难却,她勉强接过,“谢……谢。” 碗还未端到面前,刺鼻的阿胶味就冲脑门。 秋冉久久端着汤,送不到嘴边,实在是咽不下啊! “姐姐,你尝一口嘛。” 面对章沁心的殷切,她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决定捏住鼻子一口灌下去不管最后会不会吐得昏倒。 “不想喝就不要喝。”一直不说话的袁克栋忽然站起来,从她手里接过汤碗,不高兴地说道:“看你这满脸不情愿的样子,好像汤里面有毒一样。不喝汤,就把碗里的菜吃完!” 秋冉讪然坐下。章沁心同样悻悻然坐下。 吃过饭,不好马上就走。老太太喜欢骨牌,骨牌桌子重新开起来。 “濂瞻,过来帮我看看牌。”老太太把袁克栋喊到身边,“看看,快看看——” 袁克栋站在老太太身后,扫过一眼骨牌,挑出一张。 “打这张!” “会不会出冲啊?” ”不怕!” “出——” 果然,是冲。 章沁心把牌一推,笑道:“谢谢母亲,谢谢三爷!”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我真不该早你来看牌!” “哈哈、哈哈——” …… 欢笑声咯咯传来,秋冉以为她一点都不在乎。可看到、听到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有说有笑,不由地心里涌起许多伤感。 为什么感伤,可能是为自己本来和他们一样,后来又失去的幸福吧。 秋冉和袁克栋最早从廖氏的院子出来,他是要急着赶回去办公,雷心存已经在门口等着。 她把他送到门外,低着头落落寡欢。 他接过雷心存递过来的军帽,并没有急着上车,“会打骨牌吗?”他问她。 “不会。”她说,上官家海派,大家消遣都是打桥牌。她会的自然是桥牌。 他把军帽戴在头上,说道:“去学。你可以要沁心教你。” 26 幽灵 她为什么要学骨牌? 她一点都不想学骨牌,更不想跟沁心学骨牌! 面对着扬长而去的小车,秋冉气得跺脚。心想:他可能也只是说说而已。 袁克栋还真不是说说,雷心存下午即给秋冉送来一副象牙骨牌。拿在手上温润绵手,还小巧精致。 秋冉勉为其难找了小菱做老师,在她的指导下慢慢学着入门。 入到深夜,她又听见屋外的沙沙雨声。 幽灵来了,在她耳边厮磨,略带着警告地说:“下次……不要穿那条裙子……” “嗯……” 她如在狂风中挣扎,身体变得好像不是她的,不受控制地随着他的起伏而呻吟。 秋冉感到自己像跋涉陡峭的高地,不停向上、向上。 清晨,她在刺目的阳光中睁开眼,心里万念俱灰。羞耻、背叛和绝望在她心里来来回回。 幽灵消失了,她心里的阴暗却没有消失。 和老太太吃过饭后,她像被高僧加持一般。袁家的各房女眷潮水一样涌来紫枫苑。 来者是客,又同在一个屋檐下。秋冉只能拨出大量的时间来作接待。这些女眷也不是来真的看望她,投石问路,借着机会来瞧一瞧,上官宜鸢变成什么样? 来的人里面,秋冉留心的当属袁克栋的两个同胞哥哥的妻子和孩子们。两位嫂子的穿着和打扮与章沁心的打扮差不多。什么时代了,还穿着旧式的长裙褂子,闷闷的,不怎么说话。可见是旧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家碧玉。不消说,都是老太太挑的人儿。她们匆匆来,匆匆走,和秋冉说的多是场面话。 秋冉也没多留她们。丈夫不争气,她们听话,守规矩,宅门里也挺不起腰。 袁总理四房妻妾,个个不是省油的灯。袁克栋的母亲廖氏和总理相识于微,算得上是患难夫妻。不过随着年岁增长,廖氏年老色衰,爱情便渐渐消失。爱情没有,太太的名份还有。 夫敬妻一尺,妻也能敬夫一丈。 国内政局不稳,所谓总理也是今里不晓得明里。各地军阀混战,大大小小的民运、学潮,时有发生。有枪、有军队、有地盘才是真正的王。 袁家七位公子,除去最小的醉心艺术外,另外几位公子都在政、商、军活跃。说白了,就是借着家里的大树四处敛财,空手套白狼。论资质,袁克栋才是真正有实权的人。他的才智和胆色在兄弟里是最出类拔萃。 大家背后也笑,三公子什么都做得好,就是一样——选老婆的眼光稍微差一点。 这也不算大问题,老婆可以换嘛。 和大嫂、二嫂的沉闷比起来,四弟袁克宗的妻子唐菲儿,五弟袁克裘的妻子杜韵琳就要活泼得多。 唐菲儿和杜韵琳都是留洋回来的人,当然眼界开阔,能说会道。两人都是娇花嫩蕊的年轻女子,长得美,穿得漂亮。说气话来叽叽喳喳像百灵鸟。 秋冉请她们落座、喝茶。 她们坐下后,一个人的眼睛就在房间东看西看,一个就盯着秋冉身上的旗袍目不转睛。 “以前我只看见三嫂经常穿洋装,没想到,原来穿旗袍也很好看。这旗袍是什么料子,看上去又轻又软的,阳光下还闪闪的?” “三嫂是人才好,穿什么都好看。” “也对。” 唐菲儿和杜韵琳一言一合使劲巴结,“三嫂,一回来,整个家就像有生气一般。呵呵,三哥还是对三嫂最好。你看,这屋子都重新装了一遍。卡Kа酷Ku尐裞網” “那些姨太太根本比不上三嫂在三哥心中的地位。” 秋冉笑笑,不回答这些没意义的话。 别假了,谁信她们是来真心赞美她的衣服和屋子的?她们不过借由这个机会来探探虚实,看看眼前的上官宜鸢是什么心态、什么情况。 秋冉没病,心里明镜似的。她猜,这两位弟媳妇大概是有求于她吧。她低头喝茶,感到一阵好笑。要是唐菲儿和杜韵琳晓得她不过是个丫头,只怕气得会撕裂她去。 “三嫂,越美和沁心可有来看你?” 她愣了一下,摇摇头。 唐菲儿显得相当气愤,为她不平道:“这两个小贱人,大约是没想到三嫂还会回来吧?现在指不定正抱着被子哭呢?” “越美就别说,沁心那是早巴不得三嫂别回来,只等着把她扶正做太太。” “呸!她也配!三嫂这次一回来,她的如意算盘可落了空。” “她还把仕安带在身边,我亲耳听见,她让仕安管她叫娘呢!” 秋冉慢慢拿起茶壶为她们把眼前的空杯满上,心里有点烦她们的明讽暗损。 “三嫂、三嫂——” “喔。”秋冉回过神来,注视眼前几乎完全陌生的两个女孩。 她和宜鸢有那么像吗?像到分毫不差,肉眼难以分辨? 也没有吧,在松岛的时候,大家也只说她们很像而已,但谁也不曾错认过。 从进门到现在唐菲儿和杜韵琳可曾用心看过她的脸一秒又或者说她们以前认真地端详过宜鸢的脸一回吗?可能都没有吧。她们注视的只是她身上的华服、房间里新巧的摆设,做得最多的是喋喋不休发牢骚,挑拨是非。 “行了。不要讲了,”她累了,不想客套地应付她们,“你们今天来的意思我也明白。” 唐菲儿和杜韵琳大眼瞪小眼,话还没说完,她就明白? 疗养院不但治好精神病,难道还教会她读心术! 秋冉慢慢呷口茶,望着她们道:“有什么要我对司令说的话就明白的告诉我。如果他来,我会帮你们说话。可如果他不来或是他不听我的劝的话,我也没有办法。” 一听这话,唐菲儿和杜韵琳喜上眉梢,乐滋滋地拉着她的手撒娇,“三嫂,你肯帮我们就太好了!旁人的话不听,你的话,司令一定会听的!” 夕阳西下,彩霞漫天。唐菲儿和杜韵琳走的时候,时间已近黄昏。 “三少奶奶还真变了,”小菱进来收拾茶具的时候,说道,“以前可是眼皮子都不甩她们一个的。” “我不是说过以前没做好少奶奶,以后要做好的吗?”秋冉微微而笑,应付三姑六婆真心累。 “是。”小菱笑道,“做好少奶奶的义务应该没有帮小叔子讲好话这一项。” 秋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是能帮就帮。别以为,我的说的话他就会听。” 人夜后真下起细雨,嘀嘀嗒嗒、嘀嘀嗒嗒,敲在窗户上,白天的燥热被洗刷一空。 她不敢上、床,怕自己会困着。做佣人时落下的毛病,一睡着就醒不过来,怎么叫都叫不醒。 实在太困,就趴在桌上咪一会眼。 “三少奶奶,睡吧。今晚下雨,司令可能不会回来了。”小菱也坚持不住,这都已经凌晨三点。再等下去,天都要亮了。 “小菱,你下去睡吧,我再等一会。” 秋冉催促三四次终于把小菱推走。 小菱走了,她继续趴在桌上打盹。 唐菲儿和杜韵琳托她的也不是大事,为的也不是她们本人。袁克宗和袁克裘没有什么真本事,托赖这袁家这颗大树,混了七八年,好不容易做到军长的位置。大概是树大招风,被人下套。卷入一桩政治丑闻。袁克栋一怒之下把两个弟弟投到大牢,要用军法给他们长长记性。 漫漫长夜,雨落冷清。 缠绵的雨,淅淅沥沥。下一阵、停一阵。她睡一阵、醒一阵。 她枕着手背听雨打屋檐,风声雨声声声入耳。 “咚、咚、咚。” 桌面的震动和敲击声顺着她的手臂传到耳膜,她被声音惊醒过来。猛地直起身体,朦朦胧胧中看见一个穿军装的男人。 他的眼睛像猫眼石似的,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回来了。”她站起来,一阵头晕目眩,天花板在眼睛旋转起来。 她猛然向后倒去,软软地跌入他的怀里。 “为什么不去床上睡?”他责怪地问道。 “我怕睡着就醒不过来。” 他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在椅子上。“小菱呢,怎么不来侍候?”“算了,已经这么晚了……”她挥手,突然想到他是大少爷出身,不习惯自己动手。忙站起来,踮起脚尖替他解开军服的扣子。 军装沾湿之后很不好脱,费力脱下来后,她拿在手上用力抖了抖,然后撑开挂到衣架上。 到平京后,秋冉和他见面的机会少得可怜。他的时间掐到秒来计算,几点起床、几点跑步、几点吃饭……都有安排。唯独没有时间安排给她这位妻子。 她想了解他,和他增进感情都没有时间。 算一算,他们在一起唯一一次吃饭好像就是在廖氏处。统共一个小时,说了十句不到的话吧? “你这么晚不睡,是找我有事吗?”他接过秋冉递过来的热毛巾,盖在脸上。 “不是我找你有事,唐菲儿和杜韵琳。” “她们?”他疑惑地把毛巾递给她。“是为了克宗和克裘的事?” 秋冉点头,把毛巾放在水里搓着,空气中有一股他身上独有的体味。 袁克栋冷笑,往大床的方向走去,“她们想干什么?想让你吹枕头风?” 她愣然,脸颊火烧起来。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过来,还傻站着干什么?” 秋冉慢腾腾地挪到床边,他伸手刚把她抱个满怀,她就如触电一样退开。 “等等,我没关灯。” 黑暗中,他吻她的唇,激烈、缠绵、用力和不顾一切。带着急躁和迫切。 她的衣服被揉皱,不知被卷到哪里。 他喘息着,把她翻过来。 “今天,你在上面。” 她没有拒绝他的权力,趴在他的胸口,咬紧牙。慢慢地学习摇摆着身体,原始的欲望下,卑贱的人、高贵的人都是被感官支配的动物。身体很快就学会怎么来取悦他和自己。 第一次,她觉得自己不是和幽灵,而是和一个人在一起。 27 那么那么像…… 第二天一大早,唐菲儿和杜韵琳就来紫枫苑探听消息。卡Kа酷Ku尐裞網 秋冉几乎一夜没睡,人倦得眼睛都睁不开,哈欠连连。 “三嫂,三哥怎么说啊?” “三哥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放人?” “三嫂,你倒是快说话啊!” 秋冉饮口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们的提问。脑袋被搅得痛起来。 同样是一夜没睡,袁克栋的精神不知多好。照样按时起床晨跑。秋冉强打着精神,等他回来吃饭。再次问起这件事时,他还不高兴地责怪她不该多管闲事。 她委屈地说:“难道我还想管这样的闲事?她们找到我的跟前,我总不能把她们推出去吧!说到底是你的弟媳妇们,万一我招待不周,又要说我不好相处!” 秋冉的冲撞没有引起他的不高兴,他扬起嘴角,似笑非笑地说:“你就为了她们的事求我等了一夜,你自己就没什么别的话同我说吗?” “我……”她心跳加速,多想把要报仇的话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又强忍回去,换了一句,“我……没什么。” “真没有?你来这么久,还没见仕安的吧?” “是……”她想,自己真是太大意,怎么能把儿子给忘了?真是没有做母亲的自觉。“仕安我当然想见。可是,母亲大概暂时不会同意。如果勉强见面会惹她不高兴,我宁可晚一些些。” 话说得如此动人、贴心,他好像也没有一点点感动。麻木地听完后,拿起帽子,即和雷心存一同离开。 “三嫂、三嫂——” 两个催命鬼的声音叮叮当当像弹乱了的钢琴,秋冉叹息一声,放下手里的茶盏,说道:“唉,昨晚司令把我批了一顿。说我一个女人家不该管男人的事。” 唐菲儿和杜韵琳脸色一变,袁克栋骂她多管闲事,不就是骂她们吗? “不过你们也不要急,他也说了,自家兄弟的事,他有分寸。” 秋冉说这话是胡诌,袁克栋根本没说过。和人学人语,和鬼学鬼话,和惠阿霓待久了。她也习得七分看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的真传。话不说死,事不做绝,凡事多留点余地。 袁克宗和袁克裘不出来是他们咎由自取,若他们被放出来,多多少少要念她这点人情。 唐菲儿和杜韵琳千恩万谢地走了。秋冉忙让小菱把门锁上,谁来都不见,她要好好的补眠。 秋冉沾枕就睡着,睡梦中飘飘荡荡。身体卧在鹅毛上,好舒服,好平和,好—— “三少奶奶、三少奶奶——” “三少奶奶!” 小菱大叫一声,把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什么事?”秋冉半睁半闭着眼睛,心里恼火得很。 小菱在她耳边说道:“老太太请你过去!” “什么——”秋冉突然清醒过来,马上坐直身体。她把了把头发,一看屋里的西洋钟,时间已经过了午时。 “我睡了这么久?”她赶紧起床,问:“知道老太太找我什么事吗?” “不知道,就晓得请你快去!” 大抵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 哪怕心里打着小鼓,秋冉也不敢耽搁。马上梳妆打扮,小菱拿出梳子把她凌乱地头发篦紧。鹅蛋脸匀上胭脂盖住淡淡的眼圈,描上眉,涂上唇,直到镜子中呈现一个光鲜亮丽的摩登女人。 上官宜鸢爱穿洋装,衣柜里大多数都是洋服。秋冉从最初的不适到现在也觉得穿洋装更舒适,更大方。 时间匆忙,不及多想,随意从衣柜里拿一件天蓝色短袖衬衫和一条紧腰身的大摆裙,再穿上白色凉皮鞋,急急忙忙赶到廖氏住的天福苑。 今天的天福苑和秋冉上次来时截然不同,静悄悄的。没有骨牌声、也没有女眷。卡Kа酷Ku尐裞網 “母亲。”秋冉进屋走到太太跟前,低眉轻轻唤道。多年的习惯,对于长于自己的老者,她非常懂得去尊重他们,博得他们的好感。 廖老太太一如既往地冷漠、蔑视、没有好脸色。她是旧时代的老人,不喜欢女孩西化。不过,她倒是也承认上官宜鸢穿什么衣服都很漂亮。中式旗袍端庄,西式裙子婀娜,亭亭玉立像一朵水仙花。不怪,她那强儿子就是偏心喜欢她。 “坐吧。”老太太一声令下,李妈妈忙拿来椅子放在秋冉的屁股底下。 秋冉不敢多问,侧身乖乖坐下。不晓得老太太把她叫来是要做什么? 廖氏紧抿着唇,锐利的目光像镌刻家的刀一笔一划在秋冉脸上深刻,好像恨不得要切开她皮肤、肌肉、骨骼,然后拿出她的心来看一看。 “母亲,不知您找我来,是有什么事?” “不是我想找你,是你让濂瞻逼得我不得不来找你。” 秋冉大惊失色,不知廖氏的话从何说起。 “每一个做母亲都希望儿子幸福。濂瞻是我唯一的指望,我当然也是希望他能过得好。宜鸢,我的话你懂不懂?” 秋冉听得似懂非懂,今天的一切本来就很莫名其妙。现在的情况下,她只能顺从地点头。 “你懂就最好,我也不多多说。濂瞻说得有道理,仕安毕竟是你儿子,孩子需要母亲,我不能霸占他。今天我叫你来,就是让你把仕安带回紫枫苑。” 秋冉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没想到,老太太是要把仕安还给她! 袁克栋和她说了什么,让她同意把心爱的孙子割爱? “去把孩子带过来。” “是的,老太太。”话音刚落,李妈妈笑呵呵地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从里屋走进来。 小小的仕安晶莹雪白,两只黑曜石般的眼睛漂亮极了。 “祖母。卡Kа酷Ku尐裞網”他迈着小腿儿,挣脱李妈妈的手,跑到老太太跟前,抱着她撒娇。 “好乖乖。”老太太抚摸着孙儿的脸,舍不得这个小乖乖。“仕安,去,看是谁来了?” 听了祖母的话,仕安回头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秋冉。看着、看着,他也不认生地走到秋冉跟前。在离秋冉半步的地方停了下来,稚嫩的眼睛疑惑地盯着她的脸。 同样,秋冉亦看着眼前的袁仕安。 天啊! 她不是没见过可爱、漂亮的男孩。不说远的,松岛的云澈少爷就比袁仕安更秀气、更漂亮。 让她震惊的是,袁仕安根本就是缩小版的上官清逸啊! 秋冉曾无比期望莲芳能生一个男孩,她憧憬着像清炫的男孩长大后便也如同清逸一样。可偏偏银鸽是女孩,她长得再像父亲,长大后也成不了一个英俊潇洒的男子。 殷蝶香交给秋冉的照片,小时候的上官清逸就和眼前的仕安完全一样。活脱脱如同清逸重新活过来。 “……”她抚摸着仕安的肩膀,哽咽地叫不出来,声音发颤。 ”你是谁?”孩子的心敏锐极了,猜到答案,却不敢直接说出来。眼睛直瞅着秋冉。 秋冉擦擦眼泪,说不尽心里的味道。大概酸甜苦辣样样皆有吧。她伸出手,抚摸仕安柔软的头发,然后再摸摸他脸蛋和胳膊。用手指真切地感受他的温暖。 “仕安,我是你妈妈。”她真诚愿意做他的母亲。为他付出一切。 “妈妈?!”袁仕安的表情有点扭捏,又有点不好意思,转头求救地看着自己的祖母。祖母向他点了点头,他才害羞地向秋冉靠近。 秋冉一把将仕安拥入怀中,压抑地抽泣起来。 她的儿子,属于她的——长得像清逸的儿子! “呦,到底是血浓于水。两年不见,妈妈还是妈妈。”李妈妈轻轻感慨。 “好了,别哭了。再哭就要吓着孩子。你领仕安回去吧,好好抚育。仕安是你儿子,也是我孙子。你以前总怨怪我不把仕安交给你照顾,觉得我阻隔你和仕安。其实你做母亲,我也做母亲,我是心疼孙子。你若是不能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好好照顾仕安,我随时会把他接回来。” “嗯……嗯……”秋冉哭着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老太太瞅她一眼,道:“你不要谢我。这都是你向濂瞻吹枕头风的结果。枕头风吹得好,濂瞻也真是傻!” 秋冉骤然俏红了脸,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 每晚他到家的时候,她都睡得像小猪一样。她从也没有求过他什么。唐菲儿和杜韵琳拜托的事,她还未开口就被他怼回来。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她在吹枕头风?说实话,她现在还有点怕他。 “带着仕安回去吧,待会李妈妈会把仕安的东西给你送过去。” “是。母亲。”秋冉擦去眼泪,牵着仕安的手,开心地对他,说道:“仕安,我们走吧。” 老太太看着孙子,松垂的眼皮突然一抬,道:“慢着。” 秋冉转过身来,恭谨地立在一旁听她教训。 老太太咳了两声,说道:“你不在的这几年,都是沁心在照顾仕安。她是有功劳的人,你要记得她的好。有些东西也不要独占。仕安也好、濂瞻也好。仕安也该有几个弟弟妹妹。你又不能再生育,应该把机会留给沁心和越美。” “是……母亲,我知道。”秋冉脸红透了,闺房之事被人提溜出来当着孩子的面评长道短,真臊得恨不得钻个地洞。 “希望你是真知道。”老太太挥挥手。 她诺诺点头,牵着仕安落荒而逃。 做梦一样,是连做梦都想不到,她进去出来突然就有了个儿子。 天福苑外面等待的小菱看见秋冉和仕安一起出来讶异不已。再听到老太太把仕安交还给秋冉抚育后更是嘴都合不拢。忙要青儿、梅儿快去准备仕安少爷的房间。 仕安也很开心,紧紧拉着秋冉的手。 两人走着走着,秋冉忍不住要停下来抱一抱他,亲一亲他,爱得不知如何是好。 “仕安,你累不累,我抱你好吗?”在她心里不知不觉已经把仕安当成她和清逸的儿子。 仕安懂事地摇头,“妈妈,我走得动。” “真乖。”她摸摸他的头。 复行了一会,她又蹲下来问:“仕安,我背你好不好?” “不用。” “太远的路,我怕你累。” 这回,仕安点点头,兴奋而又带点羞涩地爬到她背上。 “坐稳啰!”她笑着把他背起来。 “仕安,今年几岁了?” “五岁。” “上学了没?” “还没有。” “请了先生在家教吗?” “请了。” “你每天学什么?” “汉字、数学、英语、俄语……” “你最喜欢吃什么?” “橘子。” “还有呢?” “元宵。” “呵呵,汤圆是吗?” “是啊。” …… 28 自欺欺人 云澈不见了。 上官家炸翻天,惠阿霓快急疯过去。一贯遇事最为沉着冷静的人,这次,腿软发抖。无措地不停哭泣。 上官博彦也急得上火,尚能维持一丝冷静抽丝剥茧。 “阿霓,你再想想,云澈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他急切地询问惠阿霓。 惠阿霓急起来,脑子发昏,越是着急越是想不起来,“吃早饭的时候云澈还在的……我还答应他上街去买小金鱼……”她不安地揪着手绢,说道:“随后萍姨找我,我就和她一起去小书房核对账本子。一眨眼就过了两三个时辰,吃午饭的时候才出来,就发现云澈……不见了。”说到这里,她浑身发抖地啜泣道:“博彦,云澈……该、该不会是被坏人掳走了吧?” “不会。”上官博彦安慰她道:“如果真是歹人绑架,现在也应该打电话来要赎金。不会一点音讯都没有。” “那他会去哪?”惠阿霓虚软地说道:“母亲还不知道,如果……” “阿霓,你别胡思乱想。我会找到云澈的!” “少爷、少奶奶!”萍海高兴地跑进来,说道:“刚刚警察局打电话来,云澈少爷现在在警察局!” 听到云澈的消息,惠阿霓松了口气,再听到他在警察局,心脏又再次悬起来。站起来问道:“萍姨,云澈怎么会在警察局?他没事吧?” “大少奶奶,你别着急。云澈少爷一切都好。”萍海忙不安地看了一眼上官博彦,说道:“警察说,云澈少爷是离家出走……” 去警察局的路上,惠阿霓忍不住哭了一路,上官博彦的脸比锅底还黑。 云澈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他们没说出答案,表面是上官博彦砸了云澈的金鱼缸,弄死了他喜欢的小金鱼。其实,博彦和嘉禾在争夺云澈。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役随着云澈的离家出走分出胜负。小家伙偷偷从家里跑出来,一个人到了火车站,差点扒火车要去上海。幸好被铁路上的巡警发现。把他从火车上提溜下来,打开他的书包一看,发现里面几大卷大额钞票。一个小孩带这么多钱出门,也太不可思议。警察不敢擅自作主,把他带回警察局。盘问几个小时,他就是不说话。不说自己是谁,从哪来,到哪去。还是警察细心,从他的书包中发现课本,再从他课本上写的名字顺藤摸瓜找到上官家。没想到,误打误撞真就是上官博彦的幼弟。 上官博彦和惠阿霓赶到警察局时,倔强的云澈正抱着自己的小书包,歪戴着帽子,坐在警察局的长凳上。他浑身脏兮兮的,眼前的桌子上摆满孩子喜欢的食物,他愣是一点没吃。 “云澈!”惠阿霓含着眼泪他冲过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你这傻孩子要去哪里啊?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啊——” 说着,她把云澈揽在怀里哭起来,云澈从个小豆丁开始就和她朝夕相处。说是弟弟,心里如长子一般。煞时不见,可把她魂都吓丢一半。 她摸着他的头发,在他额头吻了又吻,哭道:“云澈,你要去哪啊?” 云澈看见惠阿霓,眼眶也泛起红,鼻子酸酸的。他扒火车去上海,当然是去—— “云澈!” 听见博彦的声音,云澈身体一抖,到嘴边的话转瞬变成,“我要去平京找秋冉!” “你这小子!”暴怒的上官博彦伸手就要把弟弟提起来暴打。卡Kа酷Ku尐裞網惠阿霓死死抱着他护在怀里,哭着不肯放手。 云澈见阿霓护着他,再加上小金鱼的新仇旧恨,扬起脖子大叫,道:“我就是要去平京、我要去找秋冉、我就是要去、要去——” “你——”博彦气红眼,掀开阿霓。用力在云澈屁股上拍了几下。 这次是真的打,还打得挺重。 云澈挺直着背,不敢放声大哭。眼泪慢慢润上眼眶,成串的往下坠。 哭声开始慢慢的,然后难以自抑的喷泻,最后变成震耳欲聋的嚎啕,声音哽咽的是身后想劝又不敢劝的惠阿霓。 ———————— 云澈犯错,博彦罚他抄书写字,不许吃饭。 他没有说阿霓不准吃饭,可惠阿霓也不吃。陪着云澈一起抄书,写了五百遍“对不起,我错了”。 写完后,云澈的眼皮都要抬不起。他趴在床上,屁股上青了一大片。上官博彦是武将,拿枪惯了,手劲大。今天火头上,下手确实重一些。再加上云澈是七八岁的孩子,细皮嫩肉的,不淤青才怪。 阿霓为云澈抹上药油,一边擦一边流眼泪。 云澈回过头来,说道:“大嫂,你别哭了。我不疼的。” 听到他撒谎,阿霓心里越发难过。博彦和嘉禾的龌龊事,干什么把无辜的云澈牵扯进来。“我看到你书包中小人书。博彦哥哥撕破,你又粘好了。书是嘉禾哥哥送你的,对不对?” 云澈抽了抽鼻子,没说话,把头埋在枕头上。卡Kа酷Ku尐裞網 “云澈,你告诉大嫂。你本来是不是想去上海找嘉禾哥哥的?为什么要告诉博彦哥哥是去平京呢?”阿霓身手摸着他柔软的头发,说道:“云澈,你是怕博彦哥哥知道你去找嘉禾哥哥伤心对不对?” 云澈抽泣着,转头扑在她的膝盖上,放声大哭。 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并不懂成人世界的曲曲折折。他所希望的,就是一家人都能开开心心在一起。 惠阿霓从云澈的房间出来时,两只眼睛肿得像鱼泡儿一样。今天流太多的眼泪,心情跌宕起伏。 “云澈,睡了?”上官博彦一直守在门口,一双眸子须臾不离她的容颜。 阿霓有些气愤,伸手把云澈写好的字一股脑塞他怀里,“给你!” 她不满他管教云澈的教育方法。没有直接反对是对他的尊重而不是赞同。 “阿霓——”他无奈地拉过她的手:“连你也要这样吗?如果你都不能理解我,世界上就没有人能理解我了。” 一句句的“对不起,我错了”飞扬落到地上。五百句的对不起有四百句是惠阿霓帮云澈写的。每一句都沾着她的眼泪。她多想能代替嘉禾把歉意说出来。让这个家恢复昔日的融洽和欢乐。 可她不能。 错了就是错了,谁也不能代替谁去赎罪。 “阿霓……”上官博彦紧紧把她拥在怀里,用力嗅着她的发丝。 他这一辈子,能拥有的也就是这一双手臂所能环抱住的吧。 “咕咕咕……”不知谁的肚子发出低鸣,惠阿霓轻轻推他,“走吧。都累了一天,去吃些东西。” 厨房里暗幽幽的,没有灯。两个人也没有叫起佣人,随意地弄些东西。上官博彦不讲究,炎热的夏天,吃一点茶水泡饭和冷菜也觉很好。 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吃着自己碗里的饭菜。吃完之后,惠阿霓把碗收起来。博彦坐在暗处,点燃一根香烟。 看着阿霓侧影的轮廓,他突然问道:“秋冉什么时候回来?” 惠阿霓手一松,碗差点全打翻到地上。 “你——怎么突然问起秋冉来了?” 他猛吸口烟,“派人去江苑把秋冉接回来吧。云澈那小子挺想她的。如果秋冉回来,他就不会再想着离家出来。” “可是,云澈离家出来的原因不是想秋冉!”惠阿霓急了,她到哪里去找一个秋冉回来。在江苑的是——上官宜鸢啊! 接回来,全露馅! 上官博彦没有回答她的话,把手里的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起身往外走去。 人有时候不仅要骗人,还要自欺。他宁可欺骗自己相信,云澈就是想念秋冉。 ———————— 两个可爱的人儿,头碰着头香甜地睡在被子里。 多热的天,额头上都渗入汗来。 袁克栋拨开秋冉紧抱的手,将酣睡的儿子从她怀里抱出来。秋冉睡得甜极了,把孩子抱走都没能惊醒她。 她是渴睡之人,昨晚等他熬了一夜,白天又没怎么补眠。今晚睡得深沉在情理之中。 他撩开被子,把她的头搁在臂弯,深深的嗅着她身上的馨香。他是怎么呢? 迷恋到如斯地步。过去也曾狂恋,至少还能保持一丝清明。这次,他就像陷入沼泽,越是挣扎陷得越快。 从到松岛伊始,从知道她有所改变,他的心就开始像在海面上的漂流瓶动荡不安。 洋装店前的乍然重逢,像上帝的手突然撕开一道口子,把她推到他的面前。 看到她的脸,他呼吸都快停止。她一点没变,永远那么漂亮和美丽。容貌、表情、看他的眼神分毫不差如第一次相见时的惊惧和退缩。 他自嘲地想,从来没变啊,他还是她的负担和重责。 她说得很对,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该相见。 他转身而走,是不敢再看她一眼。怕自己的眼睛泄漏秘密。 夜里辗转,旧事涌上心头。他想起她的无情,深很自己的优柔。决定离婚,就是要放下对她的执念啊!事事刚强果断的他,唯独偏偏在她的事情上做不到当断即断。多少年的纠缠和不果断,让爱情行到陌路。 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她,不要再抱有幻想。害怕再见,他生硬地婉拒一切邀约,哪怕会得罪惠阿霓也在所不惜。 29 心乱了无痕 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她,不要再抱有幻想。卡Kа酷Ku尐裞網害怕再见,他生硬地婉拒一切邀约,哪怕会得罪惠阿霓也在所不惜。 实在不能婉拒的慈善会上,他早早躲起来,在没有人看见的暗处。他的目光追寻她的身影,看她忙前忙后,汗流浃背地在孩子们中穿梭。毒辣的太阳下,她没有戴帽子,没有喝一口水,一直在忙着照顾别人。一张小脸晒得红彤彤。 这样的上官宜鸢,他从没有见过。感觉陌生而又遥远。 离去前,惠阿霓不由分说,把她推到他的车上来。他开始还生出一丝高兴,高兴自己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看她,也许还能和她说一两句话。 她面红耳赤,极为难堪和拘谨,身体尽可能离得他远远的。他心里的愤怒像点燃的火药。 如果你讨厌我,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我面前? 一瞬间,他明白。 她一定是遇到为难事,有求于他。不然,不会低声下气,不会强迫自己违心靠近。 他愤怒到极点,一半为她,一半为自己控制不住的怒火。他明白最好的办法是漠视她的存在,是把她当成空气。不闻不问,不管不理。 说得到时,忍不过。临下车的最后一分钟,他把她摁在椅背上,深深浅浅地吻…… 一如过去,明知她不喜欢,还是强逼她接受他的所有。卡Kа酷Ku尐裞網 卑微的爱情,连他自己都为自己感到心痛。 其实,他多想问她,上官宜鸢,你就不能真真正正地爱我一次吗? 她哭着跑下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的心随她而去,身体像灌满铅一样沉重。 心浮气躁地把啰哩啰嗦的张丽君赶走,腻了这聒噪的女人,空有美丽的外表,虚荣而肤浅。 他很烦躁,自从她出现后,他的心跳就开始紊乱。 第二天早晨,她又出现在他面前。美而优雅,像凌霄花一样。看着他的时候明明紧张得要逃跑,还望着他笑。 他拒绝了她,让雷心存把她扔到门外。也许是恨,也许是怨怪,她每一次向他靠近的目地从来不在他本身。 宜鸢,如果你有头脑就不会再出现。更不要和魔鬼做交易。 事实上,他完全料错。既料错自己的心,也料错她的固执。 每天早晨起床,他都像梦游一样从她身边经过。他是在践踏她的尊严和高贵吗?不,他践踏的是自己的。 参山的视察是失败之旅,他无时无刻不在疯狂想念,她的一颦一笑,她的眼泪、柔软、她真实的体温和存在。卡Kа酷Ku尐裞網 他欲毁之、欲弃之,欲忘记又不得忘记的孤独而绝望的爱。 他输了。没有输给她,输给自己。输给自己每次看见她时的柔软和心碎。把她带回松岛,他会后悔一时,不带她回松岛,会后悔一世。 怀里的这具可爱躯体,不管她因为什么原因回到他的身边。 他发誓,这一次绝不会再让她离开。 让母亲重新接纳她,把仕安交由她抚育,都是他的意思。爱是完成她的心愿,让她快乐。即使会让母亲不悦,惹来闲言,他都不管。 他爱她,一如从前。甚至比以前更多。 现在的她像兔子一样可爱,光看着她,就能让她脸红。吃起来像蜜瓜一样清甜。在他怀里碰撞、抗拒。只要他伸手,从不拒绝他的求欢。多晚都要回来,哪怕只是看一看她安睡的容颜,疲劳便能一扫而光。 秋冉在烫热的灼热中半睁开眼睛,他扣住她的手腕压在头颅两侧。 她动弹不得,脸颊在他的凝视下慢慢泛起潮红。 “你……”她的心脏在重捶,打鼓一样,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仕安的事,她需要向他说谢谢吗?“我……” 她的眼眸低垂,羞涩而妩媚。 他的吻拂上她的唇,越吻越是缠绵。 她的世界在眼前摇晃起来,崩塌。他们十指紧扣,共赴欲望之河。 夜色深沉,星星也躲到云层之后。 ————————— 秋冉早上醒来,身边又不见他身影。这夜半来,天明去,如风似雾捉不到踪迹。让他们连正常的交流都没有。 “司令是真忙,”小菱为她一边挑着裙子,一边说道:“前两年总理下野后,家里就全靠司令一个人撑着。大爷、二爷是不中用了,四爷和五爷又不顶事。七爷虽然还是工商总长,不过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工商总长也只是名头响亮。真打起战来,咱们七爷的那些宝贝还得司令派兵来守卫。” 小菱的话风趣诙谐,秋冉忍不住笑起来。问:“仕安呢?” 小菱笑道:“三少奶奶,都什么时辰?小少爷一早就去书房念书去了。” “这么早?”秋冉吃惊地说:“他才五岁啊!”云澈今年七岁,才不紧不慢地择校念书,仕安才五岁就开始要在家读书。 “五岁已经不小了。听说七爷的儿子四岁就请先生在家里开蒙,听说,现在英语、法语说得比外国人还好!咱们小少爷可不能落后,一定要比肇君少爷更强才行!” 秋冉刚想多问几句,院子外叽叽喳喳响起一片欢腾之声。青儿进来说道:“三少奶奶,四爷和五爷,四少奶奶和五少奶奶来了!” 话音刚落,唐菲儿和杜韵琳和着她们的丈夫一同走了进来。 袁克宗虎背熊腰,高壮胖,军服穿在身上紧绷绷的,脸上的五官也挤在一起。袁克裘则比哥哥略矮小一点,眉目间稍见书卷气,眼神很有光彩。 两对夫妻进来,秋冉忙起身让坐。吩咐小菱倒茶、铺上进口糖果盘招待。 “三嫂,你真是会诓骗我。昨天还骗得我一愣一愣,真以为大哥会要公事公办。没想到,今天就给我一个惊喜!”杜韵琳拉着秋冉的手,亲热至极地说道。 “就是、就是。”唐菲儿也不甘示弱地插嘴,“我就说,办事最重要的是要求对人!你看,求谁都不如求三嫂。三嫂一和三哥说,三哥马上就改了主意。” 她们都是喜滋滋的,秋冉陪着笑。虽然不知道袁克栋为什么突然把弟弟们放回来,嘴里极体面地说道:“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理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哥哥要帮着弟弟,弟弟也应该体恤哥哥。我想,本来你哥哥就是想小惩大戒,不会为这事伤了兄弟和气。我不过是刚好一说,正好撞上时候。” “三嫂,那也要看是谁说。” 袁克宗和袁克裘对秋冉充满感激。 袁克栋出了名的治军之严,公事上是最忌吃里扒外。换做别人做主帅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也过去。他没有,连皮带肉把两个弟弟扒得一干二净,投到大牢,要送军事法庭。谁说都不管用。 唐菲儿和杜韵琳求到秋冉这里,即便她一句话没说,功劳也被记在她的头上。再次坐实她是袁克栋心尖上的人儿。 四人叨扰一个多小时,千恩万谢地离开。小菱收拾着狼藉的果盘、茶盏,笑笑着说道:“听说四少奶奶和五少奶奶为了四爷和五爷的事求遍了人,连章姨太和越姨太那也委托了相帮。章姨太刚开口就被三爷怼回去,骂了一顿呢。越姨太更惨,根本见不着三爷。” 秋冉坐在椅子上,手里的扇子轻摇慢转着,不由地想到昨天老太太交代她的话。 她要学会分享,不能独占。儿子要分享,丈夫也要分享。 手上的扇儿越摇越慢,不知不觉悬停在半空,“小菱,我走的这两年。章姨太和越姨太和司令……” “三少奶奶,我实话说吧。”小菱停下手里的活计,说道:“三爷这两年忙着哩,常常一个月都难回来一趟。越姨太开始还风光后,后来和司令争过两回,司令爷慢慢冷了她。算起来,两位姨太太活得也是如守寡似的。可有什么办法呢,再苦也只能这么守着。” 秋冉手里的扇子重新摇摆起来,突然想到在松岛时的张丽君,若有所思地说道:“他也不缺女人,外面的红粉佳人多多的有。” 小菱噗嗤笑起来,把吃剩的东西往外端去,“三少奶奶,你没发觉,自从你回来后,三爷回家的时间多了吗?” “你这小妮子,我说别人,你怎么总说到我头上!”秋冉脸红如血,嘟囔着是不肯承认的。 30 女人何苦 秋冉把仕安领回紫枫苑,苑内的婆子、丫头听说小少爷往后就住在这里。卡Kа酷Ku尐裞網莫不欢欣鼓舞。 仕安乖巧可爱,文静腼腆,完全没有一般小孩的淘气。看着就是令人可喜的孩子。秋冉越看越觉得仕安长得像清逸,心里是越疼惜他。恨不得把所有的一切都贡在他的脚下,时不时把仕安抱在怀里亲着、抱着。 秋冉丫头出身,不会歌不会曲,自认为漂亮话儿说得也并不动听。朴素地认为,爱一个人就是对他好,给他做好吃的。看着他吃完,再为他添一份。 她小时和惠阿霓穿梭在江苑和天津之间。惠阿霓喜欢吃苏州点心,虞国公特意请来苏州厨师,秋冉耳濡目染也学得几招。五香排骨、豆腐花、酒酿、糖粥、梅花糕、海棠糕、蟹壳黄、糖山芋等,数得出名字的小吃都会来一两手。她做的水晶汤圆可是一绝。用上等糯米与梗米制成水磨粉做成生胚,馅心是猪油丁加白糖,皮薄馅大,在油锅中炸至金黄,成品后透明如水晶。 做了小姐,当然不用自己下厨亲手做羹汤。 不过,仕安说他喜欢吃。秋冉忍不住到厨房小露身手。 一碗水晶汤圆技惊四座,把小菱都惊住了。 “三少奶奶,没想到,您还会做这个?以前从没见过你下厨啊!” 秋冉笑笑,心里颇有些懊悔,不该把手艺展现出来。太惹人怀疑了! “小菱,你尝一个。”秋冉用汤匙舀起一个汤圆递到小菱嘴边。小菱受宠若惊,轻轻咬一口,鲜得眉毛都掉下来。 “好吃!好吃!”小菱捂住嘴,夸道:“三少奶奶,您在哪儿学的啊?真是好吃极了。卡Kа酷Ku尐裞網” 秋冉笑而不语,弯腰把锅里的汤圆舀起放到碗中。小菱把碗搁到托盘上。两主仆正往外走时,一个薄施脂粉,鹅蛋脸型,眼神极足的女人走路带风地向她们疾步走来。 “越——”小菱的话还含在嘴里,手里的托盘即被这女人一掌打翻。霹雳啪啦瓷碗和汤圆掉了一地。 汤水洒在地上,溅到秋冉的长裙上。她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眼前大发雷霆的女子。她认出这女子乃是袁克栋的三姨太——越美。 比起照片上来看,越美确实是个美人,如她的名字一般,是个越看越漂亮、经得起反复看的美人。脸庞秀丽,凤目细长,樱唇红艳,皮肤晶莹。她和宜鸢是校友,长得三分相似,命运也相似。同样大学辍学,嫁作人妇女。比宜鸢不堪的是,越美不是正儿八经的太太。凤毛麟角的女大学生与人做小,终究意难平。 越美看着秋冉,竖起两只眼睛,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上官宜鸢,你别太过分!一回来就做妖!沁心带了仕安两年,你凭什么说带走就带走?” “凭我是仕安的母亲。”秋冉客客气气的一句话,顿时让越美哑口无言。“濂瞻也同意,母亲也同意,你有什么权力不同意,还急得如此来讨伐我?” “你、你——”秋冉接下来的话更是让越美气结,她捏紧拳头,在空中无奈地挥舞一下。气急败坏地说道:“上官宜鸢,你会遭报应的!” “我做母亲的,要回自己的儿子,遭什么报应?” “你就牙尖嘴利吧!”越美的脸从红气到白,一甩手走了出去。 无妄之灾来得匆匆,留下一地狼藉。小菱跺脚嚷道:“越姨太这急脾气也该改改了!三少奶奶,真应该告诉司令,让他管管。” 秋冉提了提溅污的裙子,心里为这新裙子感到可惜。 “告诉他做甚,女人家的事情,自己解决就好。”她想想,又问:“我把仕安带走,章沁心是不是很伤心?” 还用问?越美都来为章沁心抱不平,答案是肯定的。 “三少奶奶,小心地面!”小菱扶着秋冉的手,走过满地的碎瓷,小声说:“听说,这几天章姨太病了。一直没出过房门。大概是不满老太太的安排。其实,她有什么不满的,又不是仕安少爷的亲娘。” 秋冉嘴里叹息,心里颇有些同情章沁心,“小菱,你去准备些羊角酥和红糖杨梅。我想去看看章沁心。” 越美摔了三少奶奶的汤圆,这故事须臾就传遍阖府上下。大家都在等着看心高气傲的秋冉要怎么收拾越美。以前的三少奶奶高深莫测,不太愿意和三爷亲近。没想到,过了两年,三少奶奶依旧得三爷爱重,还变得愿意同三爷亲近起来。前几日的枕头风吹得有效果,三爷转头就把四爷、五爷放出来。连最不喜欢她的老太太也转了性,把仕安少爷都还给她。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大家等着看戏好了。 章沁心缩在房里,知道越美为她出头。再听说秋冉领着人往她的小院过来,唬得心脏一跳一跳的。 她出生没落的官宦之家,没有上过一天学,但是女子的三从四德刻到脑髓里。尊卑有别这句话她懂,一辈子也为这句话怄气。卡Kа酷Ku尐裞網明明她比上官宜鸢更早认识袁克栋,爱他也要更深,更得老太太的欢心。为什么他娶的人偏偏就是上官宜鸢!给她婚礼、给她地位、给她儿子……不管上官宜鸢做了什么,他都能原谅她。自重精贵的男人,却在她的面前一次次低下头来。 说起来,越美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 越美是土生土长的平京人,排行老四,父亲在前门劝业厂开印刷局。家境不错,父亲很娇惯这唯一的女儿,请了教师在家教女儿国文、数学、英语、绘画……越美不但美丽还特别聪明,考上了慕贞女校后又考上了平京女子大学。到了学校组社团、演话剧亦是响当当的风云人物,还交了男朋友,感情甚笃。男孩子也是努力向上的大好进步青年,两人商议好,毕业后要服务社会去当老师。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越美的哥哥参加学潮被抓起来。为了保人,父亲耗尽家财。迫于无奈,越美直闯黄龙,阴差阳错地走到袁克栋的面前,她痛斥当今政府之无能,军队之腐败,国民之不幸。一通慷慨激昂的陈词之后,她以为自己也会被投入大牢。万万没想到,袁克栋什么都没说,只问她姓名、学校,哥哥姓甚名谁后吩咐司机把她送回家去。 没过几天,哥哥便平安回家。 越美从哥哥的口里才知道,救他的人是五省联军司令。就是她病急乱投医所找到的军官。 这段插曲是越美人生的转折,袁克栋解救了她哥哥,也俘虏她的心。家庭的变故,让这个天真的女大学生陡然撕开生活的一角。她看到疮痍、褴褛,也看到力量和权力。她不再爱只会花前月下,你侬我侬,满口改变世界,改变命运的男朋友。她转身爱上了那个军姿潇洒,顶天立地,不多话的男人。 她毅然变节嫁人做妾。 男朋友因为羞愤,投身军戎,死于军阀流弹之下。她的父母也因为培养出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女儿而与她断绝关系,羞于与她往来。 付出一切,得到自己想要的没有? 应该是没有吧。 富贵又何为? 湘江水逝楚云飞。 谁都不知,深夜梦回时,越美有没有想到枉死的初恋?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遇见,她现在是不是已经成为一名教书育人的老师。 时间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对越美如此,对所有人都如此。 章沁心则和越美不同,她是由老太太做主娶进门的。因为上官宜鸢的任性,老太太坚决要儿子娶一个不那么美丽,但性情温和,家世良好的妻子。 袁克栋妥协于母亲的强势,章沁心进门时,他和宜鸢的关系正处于最纠葛的时候。宜鸢和他都倔得像牛,谁都不肯后退。 论美貌章沁心比不上越美,更不能望宜鸢项背。偏生袁克栋是重貌之人,对她一向淡淡冷冷。 章沁心知道自己的弱点,不拿短处比她人的长处。容貌差一些许,便在性情上多下功夫,面对男人温柔细腻,款语微微,倒也吸引住一些目光。她多在老太太跟前走动,袁克栋不在家的日子把老太太侍候好,就是她生活的头等大事。老太太喜她温存,大力抬举,众人也对她另眼相看。两年来,她俨然替代上官宜鸢少奶奶的身份,里里外外的人也把她当成未来的三少奶奶。 没想到,这上官宜鸢会从天而降杀了回来…… 初闻消息的老太太惊得牙齿都快掉了,开始不肯见她,是为挫挫她的锐气,二是保全章沁心的体面。 章沁心嘴上不说什么,内心非常着急。 秋冉太美丽,一举一动动人心魄。不管她走到哪里,袁克栋的目光就跟随到哪里。 偏偏容貌是章沁心最缺乏的东西,这块天生的短板后天不仅难以逾越,而且只会越来越快的加速流失。急得狠了,歪门邪道的东西就想得多。 章家人也知道女儿的处境,偷偷透过奶娘给章沁心送进来些夫妻助兴的药物和淫具。章沁心羞得燥红,在奶娘面前扭扭捏捏。 “好的好姨太,现在都火烧眉毛,你还羞个什么劲儿?你以为别人没有!你不用也成,别将来后悔就行。” 章沁心是心里有苦说不出,莫说袁克栋根本不需要这些。她就是大大方方留下东西,人不到她房里来,光有东西又有什么用? 宜鸢走后的两年,袁克栋回都不常回来。落寞中她和越美渐渐走得近起来,两人同病相怜,互生出一股互帮互助的畸形友谊。 这次,宜鸢回来对她们的震动巨大。她像一个敌人要夺走她们本来不多的爱情,又像一块磁铁把所有的能量都要吸走。 秋冉进来的时候,章沁心已经从床上起来,挣扎着梳起头发。耳后盘起螺髻一丝不乱,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绸褂子,脸像纸一样白。颤巍巍地扶着桌角支撑身体。 “如果不舒服,就不用起来。”秋冉笑着走进来,“听说你病了,我特意来看看你。” 31 恨铁不成钢 “如果不舒服,就不用起来。”秋冉笑着走进来,“听说你病了,我特意来看看你。” 章沁心低着头,身体向后退了一点点,淡淡地说:“谢谢三少奶奶关心,我没事。” 秋冉一愣,为她称谓上的疏远。可见,章沁心和越美和上官宜鸢关系疏离。 “你是不是怨我,把仕安接到紫枫苑?” “没有。”章沁心小声说,眼睛瞬间变红。牙齿紧紧咬着嘴唇。 “你可以随时可以来紫枫苑看仕安。”秋冉真诚地说道:“只要你愿意。” 章沁心摇摇头,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双手在身前搓着,眼睛越发通红。 “你还有什么事吗?” 看着章沁心的表情,秋冉心里很不是滋味,为自己突然地降临而抢走本来属于章沁心和越美的东西而感到不安。 在这个家里,章沁心和越美是比她更深爱袁克栋的女人,但她们都没有得到他的爱。 秋冉很想坦然告诉章沁心,不要焦虑,她是偶尔飞来过客,完成所愿之后,必然又会像羽毛一样轻轻飞走。 她不想改变任何人的生活,更不想有人因为她而变得不幸。 秋冉拉过章沁心的手,轻柔地说道:“也没什么事,大家都说你骨牌打得好。我想请你教我打打骨牌哩。” ————————— 家和万事兴! 家大业大的家族最不愿的就是妻妾争宠,兄弟不合。最近袁家大宅其乐融融。好多年不曾有的和乐,兄弟和睦、妯娌融洽,就是最难调和关系的姨太们之间也亲得如姐妹。 这其中秋冉的态度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所谓“娶妻娶贤,纳妾纳颜”。 第一,她不和弟媳妇们争艳;第二,她安分守己,不多嘴多舌;第三,她在老太太面前隐忍规矩。端的一副贤良淑德的妻子表率,众人都被她蒙蔽过去。 骨牌必须得四人成局,章沁心每次来紫枫苑都把越美拖上。 越美心高气傲,拗不过章沁心的哀求。每次来紫枫苑,下巴都是抬得高高的。明明囊中羞涩,生怕被人瞧不起而豪掷赌注。再加上唐菲儿和杜韵琳,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每每这个时候,秋冉便退出来,把牌局让给她们四人。专职来教牌的人在牌桌上大杀四方,学牌的人倒在牌桌下。 偶尔无事,他下午回来得早,看见美人们正在屋里摸骨牌。唐菲儿和杜韵琳打对家,秋冉和沁心打对家。袁克宗和袁克裘在底下看牌。 “司令回来了。” 大家看见他回来,像学生见到老师,紧张得不得了。卡Kа酷Ku尐裞網尤其是袁克宗和袁克裘两人纷纷面色犹带惊慌。 袁克栋看见两个弟弟也没有好脸色,眉头一挑,说道:“你们来了?” “嗯、嗯。”两兄弟你推推我,我推推你,皆是一脸惭色。 秋冉看着着三人倒有趣,笑着说:“你们这是怎么呢?这是在家里又不是在军部,紧张什么?” 袁克栋碍于情面,指着袁克宗和袁克裘,说道:“上次的事,我是看着你们三嫂的面子。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再休想我出手帮你们!” “是、是。”袁克宗和袁克裘唯唯答应,他们的妻子也都噤若寒蝉,牌都不敢打了。 “我看你还是别回来了,”秋冉打了个哈欠,说道:“你看,你一回来,大伙都不敢说话,连骨牌都不敢玩了。” “没事,你们玩你们的。”他语气一变,对着两位弟媳难得露出笑容,把脱下来的外衣交给小菱。他洗了把脸,进屋把衣服换成便服,出来后站在秋冉身后,笑问她:“学了这么久,有长进没有?” 秋冉摇头,骨牌有何趣味的?累得她脖子酸痛,眼皮打架。她打个哈欠,向他说道:“你来得正好,帮我打几圈。我瞌睡得不得了——” 他卷起袖子,打开她的钱匣子,问:“筹呢?” “输了。” “天天交学费啊?” “天天交学费。”她站起来把钱袋子抖抖,表示真的没有筹码。 “没用的东西。”他戏谑,“走开!” 看见三哥上桌,唐菲儿和杜韵琳赶紧起身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丈夫。 她如临大赦,赶紧跑走,走到里室歪在床上翻着从松岛带来的书。 岳沐修给的这本书确实是厚,她看了好久都没看完。不过确实很好看,捧起来就入了迷。 小菱蹑手蹑脚走进来给她送茶,顺手指了指外面。意思是,三少奶奶,你得出去应酬,不能让章姨太一人得风头啊! 秋冉皱眉摇头,拿着书往床里又缩了缩。 真是恨铁不成钢,小菱一跺脚出去了。 骨牌声哗啦哗啦,推倒架起,再推倒再架起,反反复复夹着男人得玩笑声。她歪着头侧听一会,都是些没正经的风流话。男人把在外面逛窑子的脏话也拿到妻妾中来讲,真少见。 秋冉的印象中江苑的惠烨巍也好女色,回到家是从不讲这些。松岛的上官家就更不用讲,家教严明,哪位少爷若敢轻薄丫头,督军和太太非打断他们的腿不可。她在松岛住了五六年,博彦少爷没私下找过她一次,开玩笑更没有。 离开松岛这么久,不知阿霓小姐、博彦少爷怎么样了?还有云澈少爷,该上学了吧?不知他喜不喜欢念书,会不会哭鼻子…… 想着想着,睡意袭来,秋冉朦朦胧胧睡着。隐约听见他们不知道说笑着什么,接着是椅子桌子哗哗响。大概是散了局,室外安静下来。 不一会儿,他走进来,她把着软枕,闭着眼睛问:“散了?” “散了。”他摇摇钱袋子,满满都是好听的金属碰撞声,“不散不行,钱都在这儿。”他很得意,“搁哪?” “帮我搁抽屉吧。”她随意指着小几下的抽屉。 他打开抽屉,把钱袋子扔进去,哗啦又是一阵脆响。 秋冉想起越美,这几日都不来打牌,可能是输狠了吧。 怀里的枕头被人扯过,枕头下的书被翻掉到桌子底下。他把烫金的书面拿起来,看了一眼书名是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 “你还是一点没变啊。就是喜欢看外国小说。你看,别人打牌唯恐和书字沾上边,你倒好躲在这里看书。” 她闭着眼睛不和他搭话,感觉自己趴到一具人肉垫子上。他的吻欺过来,她躲开;他的手伸过来,她避开。两人你来我往的拉锯两三次,他有些气呼呼的,不满地把她压在身下。 “你怎么呢?”他问。 “你该去章沁心或越美那?” 他脸色一变,手便放到头下,翻过身,仰面朝天。 她很老实地说:“这是母亲的意思,她希望你能为袁家开枝散叶。” 多好的妻子,简直可以写入女经。 她躺在床侧,心里的小鼓又开始敲起来。她把老太太的话祭出来,一是为老太太,二是为章沁心和越美,三是为自己。 女人心身分离,最过不了的是自己这关。他那不动声色又不声张的好,像网一样把她裹住,越束越紧。长此以往,她真的要忘记,她究竟是谁,她的目地是什么? 他躺了好一会儿,不动,不说话。秋冉都要以为他要睡着了。她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胳膊,小声说道:“你还是去沁心那儿吧——” “知道了。”他翻身起来,赌气地拿起衣架上的军装,咚咚离去。 秋冉躺在床上,心头突然闷闷的。她把枕头下的《基督山伯爵》拿出来看几页,然后又铺在脸上。 心若静不下来,最酣畅淋漓的小说也读不下去。 “三爷怎么走了?”小菱走进来,小声地问:“他不在这吃饭吗?我预备了他的饭啊。” “他不吃。”秋冉起床,一点睡意都没有,故意装作没事一般地笑着说道:“他不吃,我们吃。看仕安上完课没有。我们晚上吃好吃的。” 32 太规矩 袁克栋出了紫枫苑的门也没拐个弯去看章沁心或越美,他立在院门外的青石板上,心里莫名生气。 气什么?气她太规矩、太体贴、太贤惠! 以前怨她不懂事,现在怪她太懂事。 “司令?”雷心存跑过来,一脸子的狐疑。难得休息半天,怎么就出来了? “备车!”他说。 “去哪?司令。” “八大胡同。” “啊!?” “啊什么啊?我是没去过,还是你没去过!” 他怒火中烧,雷心存捂住嘴,立即跑去备车。 洋车开出去,袁克栋几天没回家。一些流言碎语慢慢在家中流传开。 秋冉听见也当没有听见,最近事忙,除了一心一意抚养仕安,还要照顾老太太。 老太太患了眼疾,迎风流泪,视物模糊。请了坐堂的中医,又请了洋人大夫,都不见怎么好。秋冉作为媳妇,侍候母疾是本份,她并不怠慢。日刚升即起床,安顿好仕安后,即从紫枫苑到天福苑,这时候老太太刚起床。她即端茶递水,服侍老太太从早到晚。炎热的夏天,正是最热的时候。忙碌一天累乏死人。秋冉没有怨言,坚持十几天。 三少奶奶侍母至诚,实在让人刮目相看。老太太也默默感动。不过感动归感动,老太太并不全然相信她是真的改过自新。老人也记挂着她不能生育的事,不喜儿子太过专宠于她。 袁克栋在肤柔如水、声美于莺的“清吟小班”厮混几天。想起家里的美娇娘,被她撵出门的恨意渐渐消退。 这天夜里,他踏着月色往家里走去。入了紫枫苑,摸索到她房间。漆黑一团中,隐隐约约看见床上侧身躺着一个影子。 他嘴角抿起一丝笑容,从她白绸子内衣下端伸进去。 手感有些不一样…… 他把耳朵贴在她的耳后,没有记忆中的甜香…… “三爷。”章沁心悠悠转身,一张俏脸含娇带艳。 他吃惊地退后,“你怎么在这里?” 章沁心满脸绯红,说道:“宜鸢在母亲处侍疾,母亲体恤她来往辛苦,夜里就留她宿在天福苑。她怕仕安没有照顾,拜托我来照看一晚上。” 严丝合缝的理由,没有一点牵强之处。想一想,就知道发生什么事。老太太的眼病是旧疾,一年总要发一两回。把秋冉扣在天福苑,再把章沁心留在这里。老太太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爷……”章沁心的手慢慢攀上他的胸,温热的身体渐靠过来。 她的吻也吻上他的唇,唇舌的辗转之间,他却如同嚼蜡。 他推开她,翻身把锦被拉到胸口,说道:“我累了,你也早点睡。” ———————— 早晨,秋冉在天福苑醒来。老太太还没起,她先起床去查看早餐和汤药准备得如何。 扶着耳边的流苏耳环出来,惊讶地发现,多日不见的人,正双手环胸坐在堂屋的八仙椅上。想是等着要冲谁兴师问罪一样。 秋冉抬头看看西洋钟,这个时间,不正应该是他晨跑的时间吗?不知谁惹到他,脸色黑漆漆的。 她思忖一会,决定还是远着他比较好。安排佣人把该准备的准备好,他仍一动不动。 “你是不是在等母亲?”她小声说道:“她老人家没这么早起床,你可还得等一会儿——” “我等的人——是你!”他气急地打断她的话。 秋冉惊讶地说道:“你等我做什么?” 他猛地一拍桌子,她被吓了一跳。 “你说我等你做什么?” “我不知道啊!”她无辜地看着他。 他气得伸手过来抓她的手腕,用力而坚决。 “你、你想干什么啊?”她着急地想掰开他的手。 “三爷、三少奶奶,老太太醒了!” 丫头的声音,让两人迅速分开。秋冉撇开他,急忙走入内室。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冲她发火,手腕处火辣辣的疼。 “是濂瞻来了吗?”老太太一边伸手让秋冉为她穿衣服,一边问。 “是三爷来了。”一个小丫头回答,道:“不过刚刚又走了。” 老太太浑浊的眼珠转了一下,没有说话。秋冉也没说话。半跪在床上,为老太太穿上最后一件圆领的枣红色对襟。侍候完老太太,出来的时候,正如小丫头所说,袁克栋已经出门去了。 秋冉握了握手腕处,青红一片。 她叹口气,告诫自己不要再想他。趁着上午清闲,特意去看越美。 这个如宜鸢一般清高的女子,在这个压抑的大家庭里过得比她、比章沁心更不如意。一意孤行嫁进来,和袁克栋的感情也不见得多好。同学不敢相见,怕提起伤心旧事,嫡亲的娘家人都与她断了往来,来往的不过是一些叔伯舅父,贪的是她手里的一点钱,不是她这个人。她明知道,又不得不用手里的钱去笼络住他们。她已经一无所有,这一点点偶尔到来的亲人是唯一的情感寄托。越美不比宜鸢和章沁心,一个有娘家,一个有老太太。越美家底薄,性子傲。每月的月钱应付穷亲戚,还要摸摸骨牌,还没到月底就入不敷出。又到底读过书,没钱也不找男人要,巴巴地硬撑着。过日子变成熬日子。往昔的依恋和爱慕生出委屈,然后是愤恨。 秋冉来到越美所住的听竹苑,这里如林黛玉的潇湘馆一样,院子中种满了森森绿竹。走进去,满眼所见最多的都是书,而这些书又以小说居多。 越美看见她来,也不起身,歪着身体躺在窗下的湘妃椅上,手里拿着一本新近的关于才子佳人的小说。 秋冉走到越美身边,她才动了动身体,说道:“哟,你来了。” 这样不敬和倨傲,换了谁也要拂袖而去。秋冉没有,她只是笑笑,随意拿起一本小说翻了翻,笑道:“我说你打牌怎么回回都输,原来都是书看多了。” “还给我!”越美瞪起漂亮的眼睛,一把从她手里把书夺过去。“啪”地一声抱在怀里,翻身把脸对着墙。 对越美而言,何以解忧?唯有小说。 她渴望的、得不到的、已失去的都只有在小说中找到安慰。行到陌路的爱情,只能通过别人的故事来编织自己的美梦。 “越美……”秋冉坐在她身旁,轻轻说道:“你应该多出去走走。” “走去哪里?”越美讥讽地说:“走到哪里都是四面墙,去面对那些索然无味的人,我宁可在这里多读两本小说。上官宜鸢,没想到,你从疯人院出来后。倒能低声下气,做小伏低起来!你原来的傲气都喂了狗吗?如果你真能感到快乐,我只能说我佩服你!” 越美牙尖嘴利,说话不饶人。“你现在也不看书了吧?过去学的东西也扔到瓜洼国去了吧!我真不想不通,你是在贪图什么,还是在谋划什么,为什么要到老太太跟前谄媚,又对唐菲儿和杜韵琳和颜悦色!你和以前真的完全不一样了!过去,我虽不喜欢你,敬你是有几分真性情的人。不喜欢就不喜欢,从不与这些人同流合污!我还记得你说过,大好的人,学点什么不好?偏偏去学牌!就是读两页闲书也比无所事事每日摸牌玩鹰强!而现在,你又在做什么,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秋冉的脸火辣辣地烧起来,面对越美的话,她无话可说。越美不愧是大学生,读得书多,看问题就是不一样。即使和上官宜鸢不熟,也看出蹊跷。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无力地辩解道:“越美,我正因为去过疯人院,所有才想明白许多问题。读书最大的意义应该是丰富自己,而不是为了高人一等。有些人一天书也没读过,依然是一个令人尊敬的人。有些人念了很多书,依旧是个败类。以前的我太狭隘,总以读没读书,读不读得好书来评价一个人是不是值得交往。其实想一想,是我错论。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人,他们都值得我们尊敬。许多时候,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 从听竹苑出来的时候,秋冉的手心全是汗。廊下的枯枝绊了一下,她紧紧抓住小菱的手。 “三少奶奶,”小菱为秋冉不平,道:“越姨太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您特意过来看她,她茶也不倒一盏,笑脸也没一个,反听她一顿数落!” 小菱愤愤地说:“念书有什么了不起,念了那么多书,还不是——” 秋冉用指甲隔着绸子掐了她一下,小菱猛地收住嘴,“越姨太心里已经很苦,你也同为女人,不要落井下石。谁都不知道往后自己是个什么收梢,不要将来笑人反被人笑。” 小菱搓着掐痛的皮肉,嘟囔道:“三少奶奶,我是瞧不得她那瞧谁不上的神色!” “走吧。”秋冉拉着小菱往外走去。“一个人充分地认识自己后,她就不会看不起任何人。” “三少奶奶,你可真是书念得多。说什么都是一套一套的。” 秋冉一愣,她书读得多吗? 她不过是这半年的恶补,怎么会给小菱这种感觉? 33 偷袭 “弟子规,圣人训。卡Kа酷Ku尐裞網首孝弟,次谨信。泛爱众……” 午后阳光正软,天福苑的小院园子中,秋冉正陪着仕安在葡萄藤下读书。温馨的相处时刻,小小的孩童手捧《弟子规》念得朗朗上口,童声悠扬动听。秋冉坐在一侧石凳上浅浅微笑一边听童音朗朗,一边剥着坚硬的菱角。 红红的菱角尖尖翘翘,剥开里面的肉心白白胖胖。秋冉不在乎坚硬的壳会损伤自己的手指。她喜欢亲自准备食材烹调美食。自从仕安说过她做的菜好吃后,她下厨的兴趣更浓。好不容易剥了一大碗,她开心地对仕安说道:“晚上,我们吃菱角炒肉片。好不好?” “菱角还能做菜,”袁仕安小大人般地问:“妈妈,那能吃吗?” “能吃、能吃,还非常好吃。”秋冉笑眯眯地说。说完,在仕安脸上揉两下。 现在她就是仕安名义上的母亲,不讲真假,他的全权教养生活全交给她,她一刻不敢松懈。热了怕他渴、冷了怕他冻、学得太多怕他累、学得太少怕他将来一事无成。事事精细、样样考虑周全。闲时候还要陪他玩耍、说话、游戏。 面面俱到照顾一个孩子不容易,以前在松岛,她帮着惠阿霓照顾云澈少爷。但那时,有殷蝶香和惠阿霓两个人主导大局,她不过是底下执行命令的木头人,不求有功但也无过。不像现在,什么都要她来决定。 仕安宜鸢的儿子,也是清逸的外甥。她自觉肩上责任重大,必须要好好地照顾仕安。不能让幼小的他因为自己而受到伤害。又要在廖老太太跟前侍疾,又要照顾仕安,累是累的,可也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望着仕安的小脸,她总会想起清逸。也知道眼前的不是清逸复活、仕安也不是他们的孩子。可就是喜欢看着仕安,看他笑,看他闹,看他天真无邪……不由自主她的眼睛就会流露出光辉。也许看着仕安的时候,就觉得清逸并没有走远。 仕安是很乖、很听话的孩子。云澈还只会拍皮球、玩泥巴,绕在阿霓膝下撒娇。他已经认识几千个汉字,能够自己安静的看书、练字。可见,簪缨世家在孩子的教育上比普通人看得更重要。 秋冉正在和仕安说话,突闻小菱叫了声:“三爷。”抬头一看,果然是他,身后跟着笑盈盈的章沁心。 秋冉心不自觉揪痛一下,那痛来得太迅疾,转瞬又飞快消失。 仕安看见父亲,立即放下课本,站起来,恭敬地喊道:“父亲,姨娘。” 他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目光柔和。 难得在这个时间看见他,晴朗的白日下,他的一切都显得不真实起来。秋冉不禁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情形,他还不知道当年在松岛的咖啡馆,与他相见的人并不是宜鸢。 “仕安,在读什么书啊?”章沁心笑着问。 “老师教的《弟子规》。” “学得如何?” “还好。” “是吗?姨娘可要考考你了啰。”章沁心笑着拿起《弟子规》翻阅起来。 石桌上本来摆着四色果盘和小点心,他们来后,小菱马上又沏了两杯六安瓜片。 他挨着她在石凳上坐下,不喝茶,用手指捏着鲜嫩的菱角塞到嘴里慢慢咀嚼。大概是因为又要照顾仕安又要照顾老太太的缘故。她的脸比前几日又削减了半分,侧脸耳垂下坠着的的珍珠摇摇摆摆。 仕安回答不出章沁心的提问,秋冉不由地皱眉,仕安回答得出,她就捂嘴浅笑,比仕安还要高兴。 “仕安还听话吗?”他问。 “乖极了。”她眼睛看着一问一答得仕安和章沁心,回过头望着他浅浅一笑,“乖得不像你的儿子。” 她一句玩笑让他的喉咙一紧,被她的笑容迷走半刻心神。 “我小时候也是很乖的。”只是他的父母不要听话的孩子,要的是能干的儿子。 “那真看不出来。”她笑得咯咯直响,仿佛听见最好笑的笑话。 他懒得解释,顺手端起她的茶来喝上一口。 “那是我的……”她伸手提醒他拿错了杯盏。 他故意又吃一口,嘟囔道:“你都是我的。”言下之意,何况这杯茶。 声音不大,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小菱是偷笑,章沁心是惊讶,袁仕安是懵懂,秋冉是懂装不懂。她满脸红云越坐越不自然,章沁心的表情也跟着变得僵硬。 一男二女面对面坐着,感情的天平偏差一厘,就能引发地震海啸。 秋冉感觉对不住越美,也对不住章沁心,如果不是她的到来,现在他说这话的对象就不会是她。她坐如针毡,找个蹩脚的借口,“仕安,有这么热吗?脑门上全是汗……我进屋给你拿条毛巾。” “三少奶奶,我去吧。” “不用。”她婉拒小菱的好意,赶在小菱动身之前匆匆奔向房间。 其实哪里是仕安热,是自己热,额头上全是汗,前胸后背汗珠子连成线,湿透一大片。 她烦躁地解开浅绿色衬衫上扣着的第一颗纽扣,用力地扇风祛走体热,身体里住了一只跳舞的小怪兽吵着要冲泻出来。 秋冉站在窗前,透过窗上透花的空格往外窥视,章沁心和仕安还在石桌边研究《弟子规》。他在玩着她的杯盏,突然转过头。 她慌得赶紧转过身去。卡Kа酷Ku尐裞網 他居然、居然知道她在偷看! 燥热再次席卷而来,热得头发都要起火。 她该不会是病了吧? 不然,怎么会变得这么奇怪?明明开始还好好的。 热得她快烧起来,越急躁越烦越热,嫌弃手里的纨扇太秀气。干脆走到书柜前想找一本大书来代替扇子。踮起脚刚碰到一本稍薄一点的书,不料身后的裙子被人一掀而起,男性的身体紧紧贴拢过来。 是他…… 除了他还会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第一时间来到她心头的不是害怕或是气愤,而是——吃味。 吃味他昨晚才在章沁心的香闺待了一晚,早上莫名其妙对她发脾气,现在又来撩她。 “你——你这是干什么?”她反手推他,慌张地说:“他们还在外面!” 他要干嘛,她且会不知? 炙热的身体在她身后蠕动,大摆的洋裙可真方便。 “大……大白天的,你,你……他们,他们……”她压不住他邪恶的手,更躲不开他突袭的吻。 “你不是在等我吗?” “我等你什么!” 他居高临下正觑看她松开纽扣的胸部,“衣服都脱了不是等我……” “胡说八道!我是怕热!”她气斥,才解开一颗纽扣而已,“你别来害我,章沁心还在外面!” 他像没听见一样,在身后磨蹭着她的身体。 昨晚的怒火挤压到现在,她就一直躲着他,装傻充愣。 霸道的男人,仗着体力和身材优势,一股脑就挤了进去。 ”啊……”她微微颤颤,娇娇吟哦。又羞又愧,身体软得像煮熟的面条,身体里的热在他的攻击下化为炙热的熔浆。 许多时候,她会把持不住自己。比如现在,比如…… “傻妞,叫什么……想把外面的人招来还是怎么的?” 他从身后扶着她,吻咬住她的声音,自己也是处于亢奋的边缘,兴奋地不得了。 她便是有这样的魔力,常常让他为她疯狂。 穿上衣服是骄傲的小孔雀在他身下却软得像无辜的小猫。 他蛮横地耸动,把她碾压在书架上。她快疯了,咬牙切齿浑身发颤。不敢乱动,生怕有人进来,生怕书架倒塌,生怕被人发现。可在这羞耻得无地自容的窄小空间中,她一边感到恨不得去死,一边又感觉到深深的快感。身体的快乐蔓延到心间,慢慢烧过她的脑子。 他越来越用力,她烫得失去理智,颤颤羞羞刚说出,“你……你……”就在一波又一波的高热中溃败下来。 好热、好热……又好……好…… —————— “三少奶奶,你在听我说话吗?” 秋冉深吸一口气,把凌乱地头发拨到耳后,尴尬地朝眼前的章沁心笑笑。心脏还没归回原处,难免思烦神杂,“你刚才说什么?” 唉,她真是快羞死。 刚才和他在房间天雷勾动地火。完事后,急急忙忙出来,腿都是软的。看着章沁心更感心虚。 章沁心又不傻,他们离席同去那么长一段时间。她回来后,头发蓬松,脸蛋含笑,眉色飞春,究竟发生什么会猜不到? “三爷对你真好,一时半会都离不开。”章沁心酸楚一笑,眼睛底下浮上浓浓的伤感。袁克栋昨晚的冷漠像针扎一样疼痛。 “没有、没有。”秋冉窘得脚后跟都红了,连连摆手,心里暗骂他害人不浅。 “沁心,其实我和他的关系并不像你们想像的那样,也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简单。怎么说呢,我也说不好,反正有一天你会知道。”秋冉不知如何说明,他与她再亲密最终也只会变成陌路。 袁克栋在屋里整理好衣服,在屋里待了一会才出去,这是秋冉的要求。 他神采奕奕,笑着朝她们走过去。 “走了。”他从后面凑近她的耳朵,亲昵地揉揉她的肩膀,眼睛里是柔得化不开的浓情。 秋冉扭动肩膀,把他搭在肩上的手甩下去。 他笑腻腻地掐她脸蛋,说道:“母亲的眼疾已经好得差不多,你晚上还是回紫枫苑睡去。你一个大小姐,能侍候得病人?不要在这里添乱搅了母亲的休息。” “我哪里有添乱!”秋冉陡然生气,不高兴地说道。她这些天明明恪尽职守,尽职尽责,怎么在他嘴里就变成添乱?她做了十几年的小丫头,会侍候不了人吗?他这人说话,真是乱冤枉! 他微微一笑,不说话,不解释,转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秋冉气得顿脚,很久都缓不过这口气来。 34 没有一个好人 秋冉回到紫枫苑,青儿和梅儿应该是高兴的人。卡Kа酷Ku尐裞網两个女孩看见秋冉像见了老鹰的小鸡仔一样瑟瑟发抖。 “你们怎么呢?是不是背地里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秋冉一句无心的笑话,吓得她们跪在地上哭道:“三少奶奶……” 秋冉大吃一惊,在小菱的逼问下,青儿断断续续说出,前两日,章姨太留宿紫枫苑,刚巧三爷又回来的事。 “不要脸的烂蹄子,想男人是想疯了吧?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小菱气愤地说道:“说出去,简直丢人!三少奶奶,我们必须去找她理论,没得这样的道理啊!怎么能公然——” 小菱气得话都说不出,秋冉望着屋里的大床,想到他和章沁心曾躺在上面,心里像装着发条一圈一圈地拧着。 青儿看见秋冉脸色都变了,吓得大哭道:“三少奶奶……章姨太说这是老太太的意思,拦着不让我们去告诉您。我——我——” “她说不告诉你们还真不告诉!”小菱的长手指在青儿的脑门上用力戳着,指甲陷到肉里,骂道:“暗暗地派人带个口信有这么难?” 梅儿害怕地哭道:“我们不敢啊——” 秋冉深吸口气,默默地拍拍自己僵硬的脸。他们一开始派青儿和梅儿来紫枫苑就是看中她们身上的稚嫩和生涩。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敢,什么都不能帮她去做。 “算了。”她叹了口气,摆手让两个女孩起来。 梅儿擦着眼泪,说道:“床上的东西我们都换了新的……” “你们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吧?”小菱对她们亡羊补牢的做法嗤之以鼻。走过去亲自将床从上到下搜检一遍,确定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秋冉洗完澡,很久都不愿上,床,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她手里捧着书,心思不见得在上面。 “三少奶奶,该睡了。”小菱走过来劝了几次,“再不歇息,天都该亮了。”遇到这种事,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好受。小菱的劝慰不过隔靴搔痒。 “你先去睡吧。我再坐坐。” 秋冉微笑着撵走小菱。她苦,但能说苦吗? 如果是真的宜鸢在这里,大概能有底气冲到老太太和章沁心面前,大吵大闹,绝不罢休。她不是啊,心里没有底气,受了委屈,也只能受着吧。 老太太把儿子推到章沁心怀里,对她又算什么委屈?她不也把他往外推吗?可是大仇未报—— 想到这里,她趁着夜色从紧锁的抽屉深处拿出一个漆皮小匣,再把漆皮小匣打开。看着照相薄中的男孩,秋冉珍惜地抚摸着他的脸。从小到大,一张张地看过去。那时候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真像夏天倒影在天井中的月亮。可以看得见,摸不着。 松岛的桥牌局常常是有的,吃过晚饭,姐妹兄弟就聚在一起。灵巧的牌捏在手上,年轻的脸在灯影下摇晃。姐妹们爱笑,兄弟们爱闹。输了也不要钱,到花园罚一百个青蛙跳。有一次,清逸输狠了,大家罚他背着秋冉做青蛙跳。 她伏在他的肩上,听他的呼吸越来越重。他驼着她越跳越远,渐渐离开所有人的视线。 他吻住她,把她抱在胸前。 她一下乱了,脑子乱了,心跳也乱了。卡Kа酷Ku尐裞網 月亮那么美,他的眼睛那么亮。记得,他说喜欢她。 ———————— 日落西山,暑热渐在消散,因在院子中散步。卢佩珊顺脚走到上官宜鸢的院落。 上官宜鸢正在屋里画画,听见脚步声进来,眼皮都未抬一下。 卢佩珊笑着说道:“呦,还在画画呢,不热吗?” 经过着个把月的休整,宜鸢的脸色已经红润许多,身体也不似原来的消瘦。 “要不要丫头背个藤椅去外面乘凉?”卢佩珊问道。 宜鸢松散着头发,月白色的短褂子透出一截雪白的胳膊。低着头,画笔在手上旋转,淡淡地说:“心静自然凉。” 卢佩珊在心里叹道,多美的人儿,玻璃做的一样,看起来玲珑剔透,却是个冷面姑娘。听说也有儿子,从来没有见她提过一句。如果换做是自己,一日不见儿子小智都要想得肝痛。 “宜鸢,你想见你儿子吗?”卢佩珊哪壶不开提哪壶,忍不住问道,手里的轻纱小扇不停摇晃。 “不想。”宜鸢口气坚决。 “为什么?”卢佩珊有点气愤,“亲儿子,也不见?” “正因为是亲儿子才不能见。” “为什么?” 宜鸢缓缓说道:“我对仕安最好的爱,就是远远地离开他。” 因为见他就会舍不得,会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去探望。这对仕安、对宜鸢本身都是一种折磨。 卢佩珊越发难以理解起来,宜鸢也不多做解释,眉眼儿低垂着说道:“秋冉在平京还好吗?” “你怎么知道秋冉去了平京?”卢佩珊话音刚落,就忙不迭用手捂嘴。亡羊补牢地补救道:“谁告诉你秋冉去平京?她现在好好地松岛。” 宜鸢笑笑,搁下手里的画笔,“不用谁说,惠阿霓把我拘在这儿。好吃好喝的供着,却不让我回去。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个原因——我的身份被人取代了。” 卢佩珊脸色发白,她太冰雪聪明,不点都透。 “你不用怕。”看她脸色都变了,宜鸢用一种相当真诚的语气,说道:“秋冉成了上官宜鸢是我求之不得的幸事。我感激她还来不及。其实好多年前,我就想要和她互换身份,是她不肯,而不是我不愿意。” “你不介意?” 宜鸢拿着画笔,哈哈大笑,“介意?为什么要介意?不,我一点都不介意啊。”她的嘴角扬起嘲讽的微笑,目光看向窗外斑驳的云霞,目光又远又长。如果她曾深爱,当然会介意。可没有爱,哪里来的恨呢? 感情这个东西是说不清楚的,特别像她这样一个特立独行,充满自我想法的女人。除非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喜欢上一个人,否则强塞或是用时间来感化她,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宜鸢低下头,握着笔重新勾勾画画。她喃喃自语,像是对卢佩珊又像是对自己,说道:“条条蛇咬人,平京的袁家没有一个好人……” —————————— 流了一夜的眼泪,起床的时候,秋冉眼睛肿了,头也像宿醉一样难受。走路的时候,觉得里面装了一大桶水,哗啦哗啦的摇晃。 大家都以为她是为章沁心鸠占鹊巢的事伤心。秋冉自然不会解释,大家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她庆幸,昨天晚上袁克栋没有回来。不然,看见她不言不语,睁着眼睛不停流泪的样子,估计会大起疑心。 昨晚看着清逸的照片,她想到应该给仕安拍几张照片。一则可以寄回松岛,给惠阿霓和上官宜鸢一个心安。二则,夹到照片薄中对清逸也是个交代。他很喜欢小朋友的,看见小外甥和自己长得这么相似一定会很高兴。 听说秋冉想为仕安拍照,小菱很积极地说,四少奶奶就有照相机,三少奶奶如果想,可以就在家里拍。不用去外面照相馆请人。 这倒是好主意。秋冉决定先去唐菲儿处请她帮忙。 她和带着小菱走出紫枫苑,她不想经过章沁心住的含梅苑,绕过廊子和花园,选了一条最远的路。曲曲折折一段长路,廊子越走越深远,树影越茂密,人迹就越罕至。 以为这条路万无一失,结果冤家路窄。不想见的人,还是碰见。 “三少奶奶,这么巧?去哪呢?”章沁心笑着走过来,首先和秋冉打招呼。 她笑得那么真诚,像真的朋友一样。 两人目光相撞,空气中闪过炫目火花。 秋冉恨不得撕下她的脸来。昨晚叫嚷着要找章沁心问罪的小菱,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章沁心敢这么嚣张是有道理的,她背靠老太太这座大山,宜鸢不在的两年,协同管理家事,实权极大。若不是没有孩子,她早就被扶正做太太。所以,秋冉即使是明面上的太太,实际也不得不让她三分。 “是好巧。”秋冉干笑着。知道面对笑面虎,最好的办法是以不变应万变。 章沁心侧身从她身边走过,她身上的馨香吹来,秋冉忍不住问道:“章姨太,那天晚上,我的床睡得可还舒服?” 章沁心回头嫣然一笑,脸颊上泛起红潮,眉目间隐含羞怯地说道:“多谢三少奶奶的成全。我如能就此怀上一儿半女,定当感激不尽。” 秋冉气得差点咬舌自尽,牙齿在口腔中铛铛做响。 她即使对袁克栋没有男女之情,但身为太太,被一个妾侍如此羞辱,脸面着实难堪。她安慰自己,她如此生气,不是因为自己难过,而是为上官宜鸢。做人要不争馒头争口气,宜鸢受辱,不就是上官家受辱,上官家受辱不就是惠阿霓受辱吗?即便为了小姐,她也不能软弱。 日影子缓缓西斜,屋里的阳光稀疏起来,屋檐拉下长长的影子。黄昏时刻,倦鸟都已归巢。秋冉还在花园的抄手游廊里游荡。 往日在松岛,她每天天不亮起床,侍候小姐梳头、叠被、穿衣,晚上小姐睡了她才可以回房。但每一天她的心情都是愉悦快活的。忙碌一天粘在枕头上就能睡着。第二天醒来,生龙活虎又是一天。而现在,她睡再多也感到累,被人侍候着反而夜夜都要惊醒。 曾经的每一天她知道自己的生活和未来在哪里,能脚踏实地的生活,现在,她的每一步都像踏在云雾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 “三少奶奶,”小菱找到正坐在花园石凳上发呆的秋冉,着急地说:“原来在这,让我们好找!” 35 肖宜鸢 “三少奶奶,”小菱找到正坐在花园石凳上发呆的秋冉,着急地说:“原来在这,让我们好找!” 秋冉抬眼看天,昏黄的天早变成莹莹的蓝,地上的灯亮过天上的星。 她无辜的眼神像找不到家的孩子,看得小菱的心瞬间就软下来。这回来后的三少奶奶也太小心翼翼,比起以前动不动地打丫头、换厨师,脾气性格好了不晓得多少。或许也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以前谁敢对三少奶奶不敬,三少奶奶不是冷笑就是对骂,要是谁敢对她动一个指头,她就要闹到天翻地覆。 现在,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倒却不敢吭声,童养媳似的。 “三少奶奶,天黑了。”小菱犹豫了半会,大胆地挽起她的手,“我们走吧。” 秋冉木然地任小菱牵着,两人什么都没说,走过池塘假山。她心生悲凉,想哭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 章沁心怼了上官宜鸢的事,像笑话一样传遍了袁家。所有人都觉得三少奶奶性子真变了。这样的奇耻大辱也能忍下去。 得了面子的章沁心不见得多高兴,听到这个事情的越美也没多幸灾乐祸。她心里对秋冉的境遇升出一种同命相怜的同情。同为女人,用一个丈夫,所谓友谊不过是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牺牲和隐忍。 友谊破裂,紫枫苑的牌局自然解散。秋冉又恢复无所事事,每天躲在屋子里的状态。她现在越来越喜欢看书,书真是一个可以忘忧的好东西。躲在书籍的世界里,她就能轻松及格小时。 越美来看她,闲闲地扔给她两本小说,说道:“牌局散了就散了。骨牌总是老人和无知妇女消磨时间的玩具。卡Kа酷Ku尐裞網我没有高深的学问书。小说倒有两本,借给你解个闷。记得还我。”说完,她就站在花盆前端详着花王新送进来的盆栽海棠。 “谢谢。”秋冉低头翻了两页,心里对越美的仗义感动。 越美这个人正义感十足,过去为章沁心出头,现在又为她抱屈,像极了古代的侠义之士。秋冉不由感慨,越美但凡是个男子,或是不生在这个时代,必将是要闯出去做一番大事业的人。 可惜,蜗居在这四方天,白白浪费。 “我这里正发书荒呢,没想到你就给我送小说来了!”秋冉笑着把越美拿来的书放在桌子上。 越美笑了一下,“我给你送书是班门弄斧,谁不知道你是能看英文原版书的大才女。” 秋冉脸红地说:“你快别笑我了。出了校门这么多年,许多知识我都还给老师了。”她不敢再和越美讨论读书的问题,赶快岔开话题,说道:“今天中午就在我这里吃饭吧,正好有虾仁,做冬瓜虾仁汤,怎么样?” “好啊。我最喜欢吃虾了。” 正午时分,仕安下课。蹦蹦跳跳地牵着一个男人的手跑进来。大声说道:“妈妈,妈妈。你看,谁来了?” “谁来了啊?”秋冉放下手里的书,笑着问道。扭头一看门口,首先看见门口出现一双黑色的皮鞋,然后是灰色西裤、西装——最后是一张干净清瘦的男人脸。 男人含笑正望着她笑,笑容扬起来时,嘴角浮现一个小小梨涡。 秋冉同样微笑地看着男人,却不知他是谁? “仕安,他是谁啊?”她拉着儿子的手,柔声问道。卡Kа酷Ku尐裞網 “妈妈,他是孙老师啊!我的国文老师!”仕安松开她的手,扭头跑到男人身边,,兴奋地拉着孙哲的手向秋冉介绍,道:“孙老师、孙老师。你看,我妈妈都不认识你了吧!你还说,你们是同学,她一定会认识你喔!” 官宜瞬间感到头皮一阵发紧,这个男人是上官宜鸢的同学!他还是仕安的老师! 这、这该怎么办! 越美站在一旁,正用好奇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悠。 秋冉不想笑又不得不笑,尴尬地陪笑。 “好久不见,袁夫人。”孙哲笑容越深,嘴角的梨涡越发深陷。他冲秋冉笑着,压低说道,“上官宜鸢,你不会是真不记得我了吧?” 秋冉牵着仕安的手,硬着头皮开玩笑般地说道:“孙老师,我中学、大学念的可是女校,不记得有男同学啊。” “哈哈,哈哈哈。”孙哲大笑起来,朗朗声音震耳欲聋,“我们当然不是同学。不过,我采访过你,还记得吗?我叫孙哲,燕京大学的。” 秋冉摇头。 “女子大学话剧社,你当时可是话剧社的风云人物。” 秋冉一听他提学校的事,头顶响过一片炸雷。 孙哲声情并茂地说道:“我还记得,你把王尔德的《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改成《少奶奶的扇子》,轰动一时!不仅你们女校的同学爱看,我们外校的都被吸引去了。卡Kа酷Ku尐裞網你的风采让我至今都难以忘怀啊!” 王尔……什么的扇子? 秋冉笑容僵硬,他说的话完全不知所云。 正在她一筹莫展,恨不得插翅而飞的时候,越美一拍巴掌,兴奋地插嘴道:“孙哲!你是孙哲!燕京大学的诗刊编辑,我念书的时候读过你写的诗和小说!” 孙哲笑着向越美鞠躬,“我很荣幸拙作能得小姐青眼!” 越美脸色一红,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 孙哲直起身体,继续说道:“想想当年女子大学的肖宜鸢,色艺无双。话剧社出名剧目可不只王尔德的《温德米尔的扇子》?还有莎士比亚的《罗密欧和朱丽叶》!”说到这里,孙哲佯装西子捧心状,向秋冉挤眼道:“肖社长,你是怎么呢?老朋友见面也像陌生人一样,一点都不热情!” 秋冉红透了脸,局促不安。 她没想到,仕安的老师会是上官宜鸢的旧友。 天下这么大,天下又这么小!想遇到的人永远遇不到,不想遇到的人,时时处处都能遇上。 秋冉能怎么做? 尽地主之谊地招待吧,沏茶,请坐,拿点心。 孙哲斯斯文文,谈笑风生。越美也被他的谈吐吸引住。大家都是年轻人,许多话题,一拍即合,气氛顿时活络。三人相谈,孙哲和越美两人倒说的多,秋冉反而少。 “几年不见,肖宜鸢你还是一点未变。还记得女子大学校庆。你们话剧社排演《罗密欧与朱丽叶》,你第一晚演朱丽叶,第二晚又男扮女装演罗密欧,真当得上技惊四座。我那时是燕京大学校报记者,特邀参加校庆,有幸目睹你的风采。厚着脸皮跑到后台采访你,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被人笑得不行。” 越美听得煞有兴趣,崇拜又带着惋惜地说道:“可惜那年我还没入学,所以没有看见盛况。只听说,咱们女子大学的话剧社有一个会排会写、会画会演的肖社长!往后好多年咱们的学校的保留剧目都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没想到就是你!上官宜鸢你隐藏得蛮深的嘛!一点口风都没透露出来。” 秋冉尴尬地回应一笑。 她能怎么说? 当年,上官宜鸢在女子大学念书时。为了省麻烦,从的是母姓。 孙哲很高兴地向越美说道:“你没赶上校庆的盛况,真是可惜。那天,因为演罗密欧的演员突发疾病,肖社长临危受命,罗密欧的台词都是前一晚通宵背下来的。没想到,第二天一上场效果好得不得了!整个剧院都沸腾了!” 孙哲摇着头,啧啧赞叹道:“好多年都不曾看过那么好的戏。大家都说,肖宜鸢之后女子大学再无话剧社,平京再无罗密欧!从此啊,世上多一个袁太太,少了一个艺术家!” 秋冉脸皮火烧火辣,连连谦让,道:“都是过去的事情,还提它们做什么?” “往事历历在目犹如昨日。”孙哲盯着秋冉的脸,意味深长地说道:“没有昨天何来今日?肖宜鸢,你做了太太就不管世人疾苦。你忘了话剧社排的那些文明戏了吗?忘了我们当初慷慨激昂的誓言?要唤醒国人,不做亡国奴、不做东亚病夫的豪言壮语!还是在你的心中,我们都已经变成了可笑之人?” 秋冉干笑,孙哲口里的昨日是上官宜鸢的昨日,和现在的她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是真的上官宜鸢在此,一定会有许多话和他们聊,她真没有什么话讲。她不懂他们的文明戏是什么戏?她知道的是《四郎探母》、《捉放曹》、《乌盆记》等,这些做旦、做丑,在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大花脸。 “孙先生,你别理她。再和我讲讲那时候的事情吧。”越美像个小影迷一样曲起手掌,望着孙哲双眸中散发出迷恋的光彩。 “好啊。”孙哲开始把过去的事情如数家珍,“我们那时候真是风云激荡。年轻的学子无论是上课还是下课,在一起讨论的就是国家、未来和民族。我们的心中燃烧着火苗,就是要推翻无良政府,打造新世界。上课我们学习民、主、法律和秩序,下课后我们就上街发传单、贴海报,组织学,潮。我们学校发起许多抗,议和游,行活动。在社会上反响热烈!” “真的!”越美听得双眸发光,尖叫到:“你快给我说说、说说!” 吃过点心,又吃了饭。整整一个下午,他们谈得热火朝天。有时谈论戏剧、有时谈论时政。秋冉除了点头附和,不敢插嘴。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事不经过不知难。 孙哲滔滔不绝,告辞的时候,越美恋恋不舍。 “肖宜鸢!”临走之时,孙哲笑着说道:“不要做起太太就重色轻友,把原来的老同学都忘记了!下周末我们在剧场有新戏,你也来吧。” 秋冉话还含在口里,一旁的越美迫不及待地答应道:“好啊,下周日什么时候,在哪,我们一定来!” “爽快!”孙哲笑着说道:“到时候,我会把戏票送到府上。就等你们大驾光临!” 越美豪气地说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36 游玩 孙哲和越美前后脚离开后,秋冉才感些许的松弛。唐菲儿、杜韵琳、章沁心、越美、仕安、孙哲,事情像赶上趟一样涌过来,一茬接着一茬,让她手忙脚乱。 在松岛的时候本以为只要骗得过袁克栋的眼睛即万事大吉,到了平京,只要不被老太太和几位太太、姨太太发现就能瞒天过海。结果,扯开的布袋口子越扯越大,里面的牛鬼蛇神都跑出来。个个跑到她跟前说,宜鸢,我认得你,认得你喔。她应付了一关又一关,该为清逸报仇的事一点实质进展都没有,光是要伪装上官宜鸢,就叫她心力交瘁。 孙哲说到做到,第二天就把两张戏票子和请帖递进来。 这下秋冉再想拒绝都不好拒绝。 怎么办? 抓时间恶补王尔德和莎士比亚的书,不求到时候妙口莲花,至少不要出糗。 莎士比亚的戏剧是大段大段的外国戏文台词,她一点都不喜欢!外国的才子佳人缠绵起来牙都酸倒。她读着读着,又为他们的爱情流下眼泪。罗密欧殉情那幕,她哭得午饭都吃不下,心都碎了。想到清逸、想到自身,恨不得马上也追随他而去。 炎热的夏日,她没吃午饭,读累莎士比亚,正懒在床上小憩。睡得正香,突觉得脚底痒痒,缩缩脚,痒痒感又来,用被子把脚盖住,过了一会痒痒感还有。 她烦躁地把双脚摩擦,从床上一坐而起。气恼地看见,袁仕安捏着一片羽毛站在床尾嘻嘻地望着她大笑,他身边站着袁克栋。不用问,一定是他教坏孩子。 他自己坏就算了,还教孩子坏! “仕安,你这么坏,我不喜欢你了。”她夺过仕安手里的羽毛,装得生气地说道。 “妈妈,别生我的气嘛。”软软的仕安像白面团似的赖在她怀里,把头磨蹭着。 “你怎么呢?”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秋冉两只眼睛红红的。卡Kа酷Ku尐裞網一看就是哭过,“谁欺负你了?” “没有。”有人欺负她,他会帮她吗? “为什么哭?” “刚刚睡着的时候做了个梦。”她撒谎道。 “梦见什么?”他不依不饶地追问。 她没好气地说:“家里人。梦见死去的父亲和弟弟们。他们在向我哭诉,他们死得好冤枉,好可怜。要我帮他们报仇。” 听到这里,他莞尔一笑,松开她的下巴。 秋冉揉了揉被他捏痛的下巴,问道:“你今天这么闲?下午没事吗?” 他贴在她耳边小声说:“今天无事,正好带你和仕安去街上转转。” “夏季三伏,酷热濡蒸。我听闻街上的锡质招牌都要晒得融化,我们上街还不烤成人干。”秋冉说道。 听妈妈这么说,仕安难掩失望,小嘴巴翘得天高。 “我带你们去一个保管不热的地方。” 他既拍着胸脯保证。秋冉也不忍拂了仕安殷切的期盼,不情愿也梳妆画眉,重着罗衫。 想来也是可笑,她过了十几年侍候别人梳妆打扮的事,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坐在镜子前一日换两、三套衣服,不停地扑粉、描唇、描唇、扑粉。 她的皮肤好,润泽细嫩。有些女孩脸上扑上香粉,粉全浮在脸上,遇上大汗,一道道脏杠子。她则完全不会,天生皮肤吃粉。再厚、再廉价的粉搁她脸上自然润出来一股细腻。底色好,扫扫眉角,点点朱唇,就是美人中的美人。 仕安看见妈妈漂亮,骄傲得不得了。羞羞地牵着秋冉的小指,绅士样的昂首挺胸。卡Kа酷Ku尐裞網 车外物移人走,街景倒退。仕安的小脑袋趴在车窗上满心欢喜。他的记忆中,爸爸妈妈还从没有一齐带他出过门,怎么能不乐得像只小鸟? 秋冉来平京这么久,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平京的风物对她而言就是袁府的四面墙。 今日推开门走到外面,才看见盛夏的天是蔚蓝无云的晴朗,路边不知名的树叶由来时的浅黄变成深绿,再过不久,它们就会变成柠檬一般的深黄。她和仕安一样好奇,眼看着远远天,心情飘荡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下车后,才知道他们到了北城广安门外大街西侧的什那海。 什那海是消暑胜地,夹堤杨柳,盈水荷花。西边一堤,路既宽敞,柳树尤为茂密。隔为两塘,水色交溢。穿堤而行,烦热顿消。人们就堤集市,辟为荷花市集。每年从端阳节开始,搭棚设摊,数十年成为别具一格的庙会式消夏场所。 这个市场,南从北海后门,穿桥历阶而下,迂回一个广场,踏堤往北,直到北岸,全属于荷花市场的范围。它突出的特点就是“凉”,南堤广场中的冰窖,是清代历代帝王藏冰、赐冰之处。 所以,袁克栋才会说保证不热。 这里是孩子们的天堂,有卖纸蝴蝶的、有卖蛐蛐儿、油葫芦的、有出售各种各样花样翻新蜻蜓网子的、还有席地而坐的草虫贩子,两角钱就可以买到夏天里所有的昆虫。 仕安高兴坏了,又跳又蹦。到底是个孩子,家教再严、老师再严厉,也拘不住一颗孩童爱玩的心。 什那海能消暑,主要是有供游人夹堤休憩的茶棚。 袁克栋领着他们走进北堤的茶棚,这里东西相列,东边靠着左海,海塘广种荷花,香远溢清。茶棚都是深入海塘,上搁木板,如坐水中,清风拂水,凉气袭人。点两个小菜,叫一杯清茶,便可消磨一昼夜。 秋冉不喜欢吃肉饼、馄饨、火烧。卡Kа酷Ku尐裞網喜欢吃冰糖精制的小巧什锦,绿色的“小黄瓜”、白色的“藕枝”、红色的“樱桃”、黄色的“杏子”,还有玉身朱口的“兔儿爷”。 见她喜欢吃这些小玩艺,仕安也跟她抢着吃,两个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他看着身边一大一小的人儿,心里暖洋洋的一股惬意。甚至突发奇想,如果明年添个闺女,儿女双全一家四口再来这里该多有滋有味。 吃完什锦,袁克栋拿出两角钱指使仕安去斜对茶棚的“河鲜儿”庄子买一碟冰镇河鲜子。 “我去吧。” 秋冉还未站起来,就被他拉住,“让仕安去,男孩子就要锻炼锻炼。” “仕安才多大?” “妈妈,我可以的。”仕安高兴地举起铜角子,蹦蹦跳跳地去了。 “仕安要是被人抱走了,你哭都来不及。” 他眉头舒张,自信地说道:“我的儿子别人抱不走!” “我还是去看看吧。”秋冉起身去追仕安,好像人贩子就在孩子身后一样。 他笑着摇头,任她去了。坐在夹堤杨柳的树影笼罩之下,阵阵水风凉气回荡,远处有大锣大鼓的时装京戏,也没使他感到嘈杂。 也许是他的心很静,静到可以穿越纷扰归为平静。 儿子是他的儿子,妻子是他的妻子,他们一家人好像在一起就没有分开过。 冰镇河鲜有雪白的嫩藕、清脆的鲜菱角、剥皮洗净的核桃仁、杏子榛子、不糖不蜜、味道甘美。 秋冉带着仕安在“河鲜儿”庄子吃完冰镇河鲜后也不急着回茶棚。谁叫他让仕安一个人去买河鲜!所以她故意领着仕安在荷花市场瞎逛。 让他也急上一会! 仕安喜欢草虫,蹲在草虫贩子跟前不肯走,赤如玛瑙的红秦椒、灰黑如茸的灰儿、还有螳螂、花牛儿…… 秋冉亦蹲下来和他并肩看着草虫贩子如何用鲜软的草条编成各式或活泼或狰狞的小虫儿。 “走吧,仕安。”腿也蹲麻了,已经挑选了十几个草虫提在手上。 秋冉站起来,头晕目眩好一会儿才稳住。 抬眼发现,隔壁的摊位是气枪扎气球。五颜六色的小气球在风里摇晃着,在她眼睛里翩翩起舞。 她愣了一会,脚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我可以试试吗?”她问摊主。双手已经拿起一把气枪。 “爸爸、爸爸——” 袁克栋还在树荫下悠闲地饮茶,仕安提着小昆虫飞也似的跑过来,叫道:“爸爸,不得了了!” “怎么呢?”他放下手里的茶杯,问:“你妈妈呢?” 仕安跑得太急,热得笑脸红通通的,手指着河鲜庄子的方向:“……哭……伯伯都哭了……” 袁仕安说的伯伯,是摆摊的摊主。 秋冉拿起气枪,瞄准。“嘭嘭嘭”十几枪下去,气球应声而爆。一片叫好声中,她势如破竹,百发百中。 小本生意的摊主本看秋冉是个柔弱的女子,应该只是试试身手,没想到来个神枪手!把他的气球扎个一干二净,他怎能不哭! 她像杀红眼,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周围观看的人一片叫好,起哄着让老板再挂气球。老板哭丧着脸,死活不肯。 秋冉手里的气枪转动,对准老板的脑门。 袁克栋越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潮,一手搭住她的肩膀,一手将她手里的气枪往天上一抬,“够了!” 秋冉收了手,人潮使空气稀薄,让她感到呼吸困难。 他目光如炬,盯着她的脸,问道:“谁教你打枪的?” 秋冉怔怔地看着他,脸色骤然惨白。 还用问,当然是清逸啊!他是有名的神枪手,双手拿枪,弹无虚发。 在松岛的时候,他们经常去游艺场玩耍。清逸手把手地教她玩枪,两人最喜欢练手的就是气球。 “秋冉、把手抬高一点!别慌!屏住呼吸!对!” 清逸的微笑、清逸的声音、清逸的身影在她眼前旋转。 “秋冉,谁教你的?”袁克栋又问一次,口气更严厉,更急切。 “妈妈,你说话啊!”仕安拉着秋冉的手,不安地催促。 “我问你是谁!”他的手掐到她肩膀的肉里,表情狰狞。像要撕开她的皮肉,露出里面的心肝。 秋冉感觉不到肉体的痛,觉得眼前眩晕。清逸的脸在她眼前旋转,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秋冉、秋冉!快离开这里,快跟我走! 她多想抓住他的手,多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清……清逸……” 黑暗把她吞噬之前,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说出某个名字。她跌入他的怀抱,浑身发烫,意识溃散。 37 戏如人生 晕倒的秋冉并无大碍,家庭医生检查后给出的诊断是——中暑。卡Kа酷Ku尐裞網 医生给她开了两剂解暑的汤药,再打两针维他命。 秋冉悠悠转醒时,首先看见的就是眼前的袁克栋。他今天难得闲,在她身边待了快十个小时。 他的目光炯炯如神,上下扫视她的脸蛋。 “怎……”秋冉眼睛一瞥,看见桌上摊开的相册,心脏顿时悬到半空中。整个人从床上直接坐了起来。 “你——怎么翻我的东西?” “我不能看吗?”他的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是不是你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我没有不可告人之事!” 她回答得正气凌然,眼睛像寒星一样明亮,“你想看就看吧。那不过是我从松岛带来的照片薄,里面都是我家人的照片。带出来就是作一个念想。” “你怕什么?”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莞尔笑道。 照相薄嘛?他早就已经翻过一次,确实如她所说,都是家里人的照片。而且大部分都是已故的弟弟。 “我没有怕什么!”秋冉倨傲地扬起头,努力让自己不害怕他的目光。 “你还没回答我,你的枪法是谁教的?” 他的微笑让人胆寒,汗珠儿冒出秋冉的鼻尖,脑子中一万次的火车碾过。 “你要想这么久吗?”他越逼越近,几乎把她压到枕头上。卡Kа酷Ku尐裞網 “是——” “是谁?” 灼热的气息扑到她脸上,迫人的压力下,想要说谎何其难! “是我的家人。”她避开他的目光,大声说道:“我的父亲、兄长和弟弟们都教过我!” 他收回他狼性般的目光,对她的答案毫不怀疑。因为不相信,她能在他面前说谎而不被看穿。 “你和你的弟弟……好像感情很好……”他的唇落在她洁白的颈脖上,一点一点刻印梅花。 她抓住身下新铺的鹅黄床单,用力地攥在手心。 “以前,只知道你和上官嘉禾感情不错。没想到,同父异母的弟弟也那么上心……” 他用牙齿咬开她的衣襟,难言的痛楚蔓上心尖。 她是柔软的女性,又是最坚强的战士。 ————————— 秋冉中暑,最担忧的人不是袁克栋,不是秋冉自己,而是——越美。 她一日来得紫枫苑两三趟探病。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怕秋冉的病没好利索,会缺席星期日的文明戏。 生病是拒绝看戏的好由头。可中暑真不是什么大病,一日两天飞快地就好起来。想托赖都托赖不得。 星期日飞快来到眼前,越美一早就来到紫枫苑。 她神采飞扬,穿着漂亮的洋裙,裙子艳而不俗,衬着越美白白的小桃心脸,一双美目身材飞扬。 “哎,少奶奶,别再梳妆打扮。再不出发,我们就要迟到了!” 越美等不及地把秋冉从梳妆镜子前拉起来,小菱跺脚嚷道:“耳环,少奶奶还有一只耳环哩!” 平京城里能演文明戏的地方不多,大学是文明的发祥地,也是散播文明种子的地方。为青年慷慨地提供进步的温床。 即使是暑假,排演文明戏的海报一经贴出,致知大学的汇知堂就被挤得满满。年轻的头颅在礼堂里攒动,黑压压一片。 因为观众远远超过预期,为了增加位置。组织者干脆搬掉凳子,让所有人都站着观看。 秋冉和越美手里的请柬就变成废纸,和其他人一样挤在人群中。 秋冉不适应和这么多人挤在一起,窄小的空间让她不舒服。越美倒很适应,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台上的表演者。 台上正在进行热情洋溢的表演,年轻的学子改编了古老的剧目。把《牡丹亭》里凄婉的唱词翻译成英文,果然是洋为中用。台下的学子看得入神,高 潮处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和叫好声。 “好、真好!”越美跟着学子们的叫好声跳起来,两只眼睛发光。 秋冉陪她站着,热得满头大汗。恶补几个月的英语如何比得上从小的耳濡目染?大段打断的唱词,她零星地听懂几个单词。心虚地附和,不敢多言。 戏散场了,幕后人员和演员一起走到台前谢幕。孙哲站在舞台上,和演员手拉着手,“上官宜鸢,你看见了吗?”越美兴奋地拉着秋冉的手,说道:“他也是主创者之一,真是没想到!我要去后台找他!” 不由秋冉分说,越美拉住她的手,一个劲地往舞台侧面的小台阶挤过去。 “借过、借过!” “越美——”秋冉被拉扯着,从人群的夹缝中穿过去,转眼之间就来到熙熙攘攘的后台。 大学礼堂的后台十分简陋,没有灯光、没有茶水、没有鞍前马后的伺候。有的只是几张简易的桌子,上面摆着手绘的海报和凌乱的颜料和画笔。秋冉走近才发现演员们的戏服也是改良货,裙子上的蝴蝶、花卉,大部分都是用纸糊上去的。耳环、项链则是用彩笔直接画在皮肤上。 条件如此艰苦,可一点没有影响大家表演的热情。许多学子观影后如越美一样,激动地涌向后台,大家把表演者和主创人员团团围住,纷纷向他们表达自己的激动的心情。 袁克栋做为平京新军的领头人物,和其父的风格截然不同。他上台后,对政府施压强力地弹压学运,对学潮之风管控森严。曾经的新思想、新文化、新浪潮发源地的平京变成死水一片。可就是死水在新风的吹拂下也会泛起波澜,脑子活跃的年轻人是最早嗅到风向变化的人。今天公演的文明戏就透出这样的讯息。 孙哲作为主创之一,受到学子们的热烈追捧。他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着,越美根本和他插不上话。 “孙哲、孙哲!”越美跳起脚在人群外嚷嚷他的名字。 孙哲扭头,看见她们,绽出笑容,拨开人群向她们走过去。 “肖宜鸢,越美!”他含笑着向两位美女点头,“你们来了啊!对不起,我这里忙得没开交,没法好好招待你们。” 越美头摇得如拨浪鼓似的,笑盈盈地说:“哪里没招待?这么好的戏就是最好的精神盛宴。比吃燕窝鱼翅都强!你这出英语版的《牡丹亭》简直能载入史册。和宜鸢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并驾齐驱,都会永远牢记在大家心里。” “哈哈,哈哈。”听了越美的恭维,孙哲笑得眉毛都要掉。他自谦地说道:“我们排这幕《牡丹亭》也是受到上海的启迪。他们就有女校学生排演英文版的《牡丹亭》。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很振奋,也觉得这个想法可以一试!为什么国人要崇洋媚外,话剧社每排文明戏不是莎士比亚就是王尔德?我们自己就有许多优秀的剧目。我们把传统剧目改一改,让外国人也瞧瞧我们的文化之美。” 越美大声说道:“对。若要自强必从文化自强开始!”她的话音刚落,身边就有许多学生大声附和她的话,赞同声此起彼伏。越美看看身边这么多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心脏砰砰跳着,脸蛋涨得通红。 “将来我们还要公演更多、更好的戏。大家说,是不是?”越美激动地喊道。 “是、是、是!” “我们要讴歌我们自己的生活,坚决地揭露丑恶,是不是?” “是!” 越美每说一句话,就引起阵阵高声赞同。热烈得能让人盈眶的气氛中,秋冉的安静显得格格不入。 “肖宜鸢,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孙哲突然转头,望着秋冉笑道:“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我们排演的文明戏是小儿科?” “不是、不是。”秋冉摇头。她明明是心虚,好不好!才不是看不起,她不知有多羡慕越美和孙哲,有理想、有抱负、也有实现的勇气和决心。 “我是羡慕你们。有大世界、大理想。而我……”秋冉的声音低下去,三少奶奶的头衔无论是在秋冉还是在宜鸢身上,都如枷锁一般沉重。她的缄默和黯然都在情理之中。 秋冉未完的话勾起越美的感慨,让她瞬间从高涨的情绪中冷静下来。 孙哲同样沉默片刻,然后拿起桌上的挎包,说道:“走,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 孙哲带着秋冉和越美从学校出来,七绕八拐地穿街走巷,来到一家极小的店铺。 秋冉站在小店门口踌躇一会,里面黑乎乎,心中不禁忐忑。越美大大咧咧,抬脚就往里走。秋冉阻止不及,只能尾随而入。 小店门脸儿虽小,里面吃饭的人不少。因为离学校近,都是学生和年轻人居多。 “别看这里小,东西物美价廉。老板,来三碗菠菜蛋饺粉丝汤。少放菠菜,多放蛋饺啊!”孙哲把挎包放在同样油乎乎的桌面上,冲着厨房嚷嚷一声。听得后面厨房里答应,“三碗菠菜蛋饺粉丝汤!少放菠菜,多放蛋饺。” 孙哲应该常来这家小店,店主相熟,食客也有认识的。 看见孙哲进来,有几位认识他的年轻人笑着向他打招呼。 “孙哲!” “咦,何飚,你也在这里?” “是啊。你来就太好了。我们正有事找你!” “什么事?” 能与孙哲说上话的都是念过书的读书人,大家意气风发,眼睛中都闪着相同的光。说话间,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围拢过来。大家七嘴八舌。 这时,秋冉惊讶地发现,这些陌生的面孔中夹着一张熟悉的脸。岳沐修正在人群中含笑着向她点头致意。 “岳……”秋冉心慌慌乱跳,话到嘴边又吞回肚子。 38 办杂志,做股东 “岳……”秋冉心慌慌乱跳,话到嘴边又吞回肚子。卡Kа酷Ku尐裞網 “孙哲,这两位是谁啊?”有人注意到秋冉和越美,吵嚷着笑道:“美女也不给介绍一下吗?还藏着掖着!” 孙哲笑道:“我哪里有藏着掖着,这两位是——” 越美迅速截断孙哲的话头,说道:“我们是女子大学的学生,也是孙哲的老乡。” 秋冉吃惊地睇望越美一眼,不解她为何要在他们面前隐瞒自己的身份。 听到说是女子大学的学生,又是孙哲老乡。在场的男士眼睛里都流露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孙哲,你有这么漂亮的老乡,也不介绍给我们!自己偷偷带来吃菠菜蛋饺!哼——”何飚狠狠在孙哲肩膀上拍了一下,“两位女士,你们可千万不要上当,被一碗菠菜蛋饺骗走。哪天有时间,我请你们吃番菜。” “时间每天都有,问题是你有钱吗?”不知谁在何飚身后揶揄一句,引得所有人哄堂大笑。 越美也笑了,忙扯开话题,道:“刚刚你们在议论什么?为什么说孙哲来得刚刚好。” “我们正在筹款准备办一本杂志。” 听说是办杂志,越美立即问到:“是什么杂志?关于什么的?” 何飚敲着桌子,道:“是议长论短,妄谈大事,为自由发言的月刊!” 人群中一阵哗然,越美笑道:“好大的胆子,敢妄谈国事!你就不怕被宪兵队抓去!” “抓去就抓去!”何飚大义凌然地说道:“现在的国家积贫积弱,民不聊生。咱们这些人如果再不做点实事来唤醒国人,就枉读这么多年的书!” “对,对!”人群中爆发出阵阵附和声。 “来了、来了。三碗菠菜蛋饺粉丝汤!”老板正好把菠菜蛋饺往桌子上一放。 孙哲摇着头从筷筒里抽出三双筷子,一双递给秋冉,一双递给越美,叹惋地说道:“这年头,做人难,摇笔杆子更难。咱们这些穷人想要办杂志,不亚于痴人说梦。先不说别的,第一句话,钱从哪里来?我请问你,纸、笔要钱吧?油墨印刷要钱吧?请人投稿要润笔费吧?每一样都是钱!所以,我说——大家还是快快吃完菠菜蛋饺,回家睡觉是正理。” 他这冷水泼得妙极,噗地一声把星星火苗全浇灭。大家立即垂头丧气。 秋冉捏着筷子,刚刚把伸到碗里,就听见越美激动地说道: “孙哲,话可不能这么说——文化是人类理智和情绪共同发展的产物。艺术是情绪的表现,科学是理智的结晶。历史上每个光辉灿烂的时代,都是文化艺术最为繁荣的时候。我们的国家现在正处于历史变革时期,是前进还是后退就寄托在你们这些接受先进文明的人身上。如果你们都不奋起,如何唤醒国人奋起!” 越美的话慷慨激昂,把大家的斗志又燃烧起来。何飙大声说道:“你说得没错!改变国家,就要从我们做起!” 孙哲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说道:“说是说得好。不过,钱呢——”他向越美摊开掌心,“钱可不会自己跑过来。” 越美脸一红,硬气地说道:“还差多少,她——可以捐!” 低着头吃粉丝的秋冉只觉得肩膀一紧,原来越美一手搭在她肩膀上,一手指着她,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秋冉。卡Kа酷Ku尐裞網 秋冉筷子上的蛋饺“噗通”一声掉到地上。 ————————— 炎热的夏天,平京大小十字路口有许多固定的西瓜摊。瓜摊上最受人欢迎的当属产自庞各庄的“黑蹦筋”,黑亮的瓜皮山上有一道道黑色的亮筋蹦起,里面是黄瓤儿,大红籽儿。可以切开卖,也可以整个卖。 越美拉了秋冉做冤大头出大钱办杂志,自己出小钱请大家吃西瓜。她们站在瓜摊前眼睛挑着西瓜,口里正拌着嘴。 “你能不能先问问我的意思,再做决定?”秋冉非常气愤,她倒不全是心疼钱。是她压根闹不清楚,他们办的杂志究竟怎么一回事。就稀里糊涂被拉入进去做了大股东。 “我看你吃菠菜蛋饺吃得挺欢,一句话都不说。怕你是嘴忙,没工夫,就代替你说了。”越美低头在西瓜上左敲敲右拍拍。西瓜摊包熟不包甜,要买到熟透开沙的上等好瓜。全凭买瓜人自己的眼力。 “越美,你太过分了!” “上官宜鸢,办杂志的钱。算起来不过是你几条裙子,几场骨牌的钱。何必小气?杂志办起来后,到了年底赚了钱,你还能分花红。有名有利,多好。” “我不要花红!”秋冉气愤地说。 “你不要就给我啰!”越美抱起一个西瓜递给瓜摊老板,“老板,切了!” “好嘞!” “越美!”秋冉伸手拽住她的胳膊,“我不做这个大股东。卡Kа酷Ku尐裞網你帮我去退了!” 越美把手一扬,甩开她的手,说道:“上官宜鸢,你同不同意我都答应了他们。如果你不愿意,现在就自己进去和孙哲说去。或者就当我借你的钱,慢慢攒了后还给你!” 秋冉气结,面红耳赤地骂道:“你这是无赖!” 越美耸耸肩,“我再无赖,有袁克栋无赖?你现在连他都能忍,怎么不能忍忍我?上官宜鸢,你可真是变了。曾经那么优秀,那么要求进步的一个女大学生,怎么变成现在这样恋恋几个小钱!办杂志出月刊可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你就这么不情愿?” 说完,越美拿起切好的西瓜走回脏乎乎的小店。 秋冉愣在原地,哭不得,怒不得。 只要旁人说一句,曾经的宜鸢如何,如何,她就完全没有招架和反驳的力量。 她站在瓜摊前的大槐树底下,欲哭无泪,满脸委屈。 岳沐修走到她的身后。清瘦的男人,再热的天也坚持穿着长衣长袖,飘然而来,像谪仙一般。 “岳老师?”秋冉擦了擦眼角的眼泪,“真的是你?你怎么会来平京?” “你别伤心,先吃块西瓜消消火。”岳沐修把手里的西瓜递给她。 “好。”秋冉接过西瓜,小口小口地咬着。西瓜甜丝丝的,她心里酸溜溜的。 “办杂志是好事,你应该办。” “为什么?”秋冉惊讶地说道:“我都不知道杂志是怎么一回事。而且,办杂志就要经常出门,要经常和孙哲打交道。我怕袁克栋会——” 岳沐修笑道:“你怕袁克栋什么?你不是想学宜鸢身上的新吗?办杂志、宣传新思想、新意识就是新的一部分。你这么做,才是真正符合宜鸢的身份。你要是拒绝办杂志才会引起他的怀疑。还有你不要害怕错误,要多和孙哲他们打交道。和这些有理想的年轻人在一起,你会进步得更快,更能理会新是什么?” 听到岳沐修的鼓励,秋冉忐忑的心终于放下来一点点。 “岳老师,杂志究竟是什么?” “杂志就是一种传播手段,像报纸一样,把先进的思想、方针、文化,凝结成文字出版感化民众。” ”它有什么用啊?“ “好多用处。”岳沐修笑着说道:“中山先生说过,人群分为三大类:先知先觉、后知后觉和不知不觉,主张革,命应该以先知先觉唤醒后知后觉,从而带动不知不觉。而报纸和杂志就是最好的途径。你通过做杂志的大股东一定会学到很多东西。” 听到又要学东西,秋冉有些烦恼地说道:“我可以只出钱,不做股东吗?” “不行!” “为什么?” 岳沐修笑着,说道:“你是股东,我是主编,有了这个由头,往后我们在外面见面也方便些。有什么事,你可以打电话来杂志社,也可以亲自过来。” 秋冉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问道:“孙哲也是你安排的人?是你让他故意来套我近乎的吗?” “那倒不是。不过是认得,他刚好在袁家做西席。我就借他搭个桥。不小心,告诉他,你是个有钱的富婆。有了你,办杂志的事可成。” “你——”秋冉气得脸都红了,嚷道:“你——你们好坏!” 原来都是计,还是连环计。 孙哲设计她,岳沐修又设计孙哲。 不过知道这一切后,秋冉刚刚的不安一扫而去。她知道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奋斗,她的身后有了坚实的肩膀。 “岳老师,谢谢你。”她含羞而笑,这才想起自己该问的问题:“是阿霓小姐让你来平京的吗?” 岳沐修温和地说道:“确实是阿霓的安排,她不放心你一个人。所以让我先来平京,我刚好也有些私事需要来平京一趟。” 秋冉心里一暖。真是小姐,永远都记挂着她,担心她的安危。 “阿霓要我带话给你,她如有机会就会来平京看你。” “真的!”秋冉高兴地差点跳起来。在平京的两三个月比两三年还漫长,她每日像在牢笼,难受压抑,喘不过气。很想有人来说说心里话,有人可以为她分担肩上的重担。 她兴奋滴问:“阿霓小姐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她……”岳沐修转头看着秋冉,脸上失去一贯的云淡风轻,略带丝丝羞赧,“秋冉,无论何时。你要走,都可以。因为你永远是有退路的。” 39 铁腕 灯火通明的军部大楼里,许多穿军装的职业军人正在忙忙碌碌。雷心存拿着几份报纸急匆匆地走进袁克栋的办公室。 “司令!” 袁克栋头也没抬,低头正看着手里的文件,问道:“这么晚了,什么事?” “这是今晚,我在印刷厂截下来的报纸!” 袁克栋接过他递过来的报纸,快速地翻开几张,脸色顿时变得急怒交加! “你去查查,这个笔名叫独醒的作者是谁?居然敢公然抨击政府、抨击军队!污蔑内阁!”他猛拍一下桌子,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 雷心存马上说道:“我早去查过了。几家报社的主编都说独醒是最近新冒出来的自由撰稿人,很神秘,没有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 袁克栋竖起两只眼睛看着雷心存,他立即改口,“司……令,我觉得这个叫独醒的人,文风笔调很像曾经在平京地区活动的学运头子——岳沐修。” 听到岳沐修这个名字,袁克栋的眉头突然深锁起来。 岳沐修是领导革命的风云人物,早年从平京大学毕业后,即往日本早稻田大学研学法律。回国后成为最先一批律师,先是担任平京《时新日报》的编辑。并且在中国公学、南洋中学教书,还经常在《新大陆月刊》上发表文章,宣传革命,领导学潮运动!很是让人头痛。 袁克栋脸色越来越难看,“既然怀疑是他,你就该去查!” “已经去查了,就是——”还没有查到而已。后面的话,雷心存不敢说出来,他瞅着袁克栋的脸,小声说道:“如果真的是他,可不得了。岳沐修可是个棘手的人物……两位袁军长和交通部买车厢的事的也不晓得怎么被他知道的。他一定会咬着不放,利用报纸进行造势,引起哗然。这马上就要召开国会选举,如果民怨沸腾,在京的学子又会闹起来。” 袁克栋猛地把桌上的报纸都扔雷心存头上,骂道:“废物!光会用嘴皮子说。卡Kа酷Ku尐裞網知道你他,还不去抓!” 雷心存动都不敢动,“那……报纸……” “一个字都不许登!马上给我把文章撤了!”他气得把椅子一踢,吼道:“警告那些报社的社长,我不管他是叫独醒还是全醒,只要是破坏稳定,引起骚动的文章一律不许见报。如果他们不听,就准备把手给剁了!” “是!” —————————— 松岛 “云澈、云澈!你给我回来!” “我不吃!” “不行!” “饭不好吃,我想要吃秋冉做的点心!” “云澈!” 上官博彦回到家,又看见这一幕。阿霓端着碗,家里的几个佣人忙着围追堵截。 小孩不知对错,只觉有趣。云澈玩得相当开心,小猴一样上窜下跳。边跑边调皮地回头对着惠阿霓和佣人,说道:“来追我、追我啊!” 一个不小心,直接撞到博彦的腿上。他回头一看,吓得赶紧溜回来躲到惠阿霓的身后。 “呦,回来了啊。”惠阿霓笑着。转身把手里的碗塞到吓得鸡崽子一般的云澈手里,把他往饭厅的方向推去。“快去吃饭,吃完了赶紧回房洗澡。看你这一身臭烘烘的,像垃圾堆里刨出来的一样!” 云澈捧着碗,二话不说,飞似的跑了。 博彦知道阿霓是怕云澈挨骂,所以把他支走。卡Kа酷Ku尐裞網 他不拆穿,取下军帽交给她收好,顺口问道:“派人去江苑接秋冉的事,怎么样了?” 惠阿霓拿着军帽,支支吾吾地说道:“最近事忙,等过了这阵子……” “一个司机,一辆车。你就吩咐一声的事,能有多忙?” 惠阿霓忙改口道:“不是我忙,是大哥大嫂忙。用顺了秋冉,一时离不开她。” “秋冉不是一直都是你的丫头?什么时候侍候你大哥大嫂去了?” “这……” 她的搪塞错漏百出,不疑心的人都要疑心起来。 秋冉是惠阿霓的贴身丫头,从小一块长大。阿霓平日非常爱惜秋冉,尤其是秋冉和清逸订婚之后,不仅阿霓就是惠家和上官家都把秋冉当小姐一样,侍候人的事早不用她去做。 “你怎么老是想着要把秋冉接回来?”惠阿霓心浮气躁地说道:“她在江苑待得好好的。” 博彦盯着她的脸,道:“把秋冉接回来,照顾云澈就有人,你也不用——” “哎呀,哎呀!行行行!我会去把秋冉接回来的!”惠阿霓烦闷地把他的帽子重扣在衣帽架上,一甩手就走了。 上官博彦错愕地在原地捏着下巴,总觉得阿霓有哪儿不对。 惠阿霓回到属于自己的小书房,在里面踱来踱去。 唉,怎么办呢?博彦逼得这么紧,她骗得一时骗不得一世。 有句话怎么说的,撒一个谎要用九十九个谎言去弥补。卡Kа酷Ku尐裞網她这口子越扯越大,马上就要露馅了! “阿霓、阿霓!”博彦在门外敲门。 “什么事啊?”惠阿霓没好气地说:“如果是秋冉的事就不必说了!” “不是。” 不是秋冉的事,那还有什么事? 惠阿霓狐疑地打开门,博彦也不进来,站在门口,问道:“岳锦然是不是有个哥哥叫岳沐修?” “是啊。”阿霓惊讶地点头,“你怎么知道沐修哥的名字?” 博彦微微一笑,“那就没错了。” “什么没错?”惠阿霓追问。 博彦反问:“你很他很熟吗?” 惠阿霓点头,崇拜地说道:“我和锦然同龄,当然也认识他哥哥。沐修哥很厉害,从小就会念书,是个不折不扣的进步青年。我听锦然讲过,他哥哥中学念的是外国人办的学校。部分学生对饮食不满掀动学潮。外国人因此开除了一名带头的闹事者。沐修哥并未参与此事,但他看许多同学在外国人的淫威下,噤若寒蝉,血性上涌,愤而挺身说,还有我!结果也遭到了开除。我们听说这个事情都佩服死他了。连我外公都说,他是血性的汉子。我就不懂,我们中国人为什么要惧怕洋人?他们还不是和我们一样,眼睛、鼻子、耳朵,又没有生出会飞的翅膀来!” 博彦不和她打嘴战,说道:“你没看报纸吧,算了,这件事报纸也没登。” “发生了什么事?” “最近平京的中央政府爆发舞弊丑闻。刚刚成立不久的铁路局把本来只需要120万元就能购得得火车货车车厢,竟然花了420万元的租金于洋商签订了15念的租赁合同。” “天啊!”惠阿霓捂住嘴尖叫道:“他们是疯了吗?这样也太过份了吧!平日贪污受贿还不够!420万租赁共同,简直是卖国!” “没错。事情爆发出来,一片哗然。检察厅迫于压力,一层层往下查,一查查到交通部长许世英身上。许世英这个人是很有能量的人,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多人为他求情。更奇诡的是,这个案子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被国务会议宣布无罪。” 惠阿霓气愤地说:“这是什么法律、什么司法制度?证据确凿也能宣布无罪?” “嗯。”博彦靠着门,点着脚尖,“许世英一个人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和外国人签订合同的。是有人在向司法部门施压,用权力干预司法公正。” “谁这么大的胆子?” 博彦看着她不说话,惠阿霓冰雪聪明,一下就知道是谁。 “袁克栋?” 博彦点点头。 “他也太恶了吧。当着五省联军司令,掌握着兵权,中央政府就如他的提线木偶一样。他还不满足,还要中饱私囊,鱼肉百姓!”说到这里,阿霓突然问道:“这件事和沐修哥有什么关系?” “本来许世英和袁克栋勾结的事是很机密的事,不知为什么被岳沐修知道了。他是律师,又在报界活跃,对政府和袁克栋连番口诛笔伐。写了不少文章去报社。他既然是你朋友,这些事情我就和你说说。如果可以,你让他注意一些,有人出大价钱收他的人头!” ———————— 平京 自从和秋冉出门看过文明戏之后,越美对秋冉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从以前的针锋相对,到现在形影不离。章沁心倒往后靠了。 只能说孙哲、何飚、岳沐修这些人的出现像春风吹到越美心里。她一扫过去的死气沉沉,开始恢复属于她、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青春活力。她不再沉溺在风花雪月的爱情小说中,开始关心时事、关心政治。常常在秋冉面前针砭时弊,发表激越的言论。说到激动处,恨不得能走上街头,参加学子们的集、会和学、潮。 秋冉觉得好笑,作为拥兵自重的军阀家属成员之一,越美许多时候抨击政府等于是在抨击袁克栋。 她不禁挪揄越美,既然这么有理想,当初为什么又会嫁给一个军阀呢?难道不知专制和民,主是一对死敌吗? 越美叹息地说道:“我是被一时的激情蒙蔽眼睛啊!当时年龄太小,他出手救了我哥哥。就以为他和别的军阀不一样。是一个会为我改变的男人。” “结果呢?”秋冉追问。 越美的脸上隐隐浮现忧郁的神情,片刻之后,淡淡地说道:“生活是爱情的照妖镜。他没有为我改变,因为在他心中,我和别人是一样的。” 秋冉低下头去,觉得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戳到越美的痛处。 越美没有回避自己的痛苦,继续深刻地剖析下去,“他会娶章沁心是因为老太太的意思,娶我是因为我长得有几分和你相像。这个道理,我是嫁过来很久才弄明白的。在他心目中,我和章沁心是一样,章沁心和别的女人一样。不一样的人至始至终是你。” 秋冉苦笑,其实越美不知道,在袁克栋的心中,特别存在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上官宜鸢,除了她,其他的人都是浮云。 她第一次在越美的眼睛中看到伤感,这个倔强的女子。曾经如花一样美貌。有理想,亦有前途,为爱孤注一掷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到现在,认清眼前的爱人并非终身所托,这其中要经过多少的波折起伏,婉转泪流,大概只有长夜和她自己知道。她爱看才子佳人的小说,为的是把自己得不到的爱情。她为书中情侣所流的眼泪,不是为别人,是为自己可怜又可悲的人生。 “我没看出来,我和你们有什么不一样。”秋冉低头揉着自己的双手。她笨拙地安慰对越美没有任何帮助。 40 不想见的人 “我没看出来,我和你们有什么不一样。”秋冉低头揉 搓着自己的双手。她笨拙地安慰对越美没有任何帮助。 “他爱你,你不知道吗?”越美轻轻笑了,哀伤很淡,释然很多。 秋冉的脸火起来,心不由自主多跳几下。 “喔,”越美又笑道:“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多么爱你,所以才会连最重要的骄傲也不要。明知道你心里没有他,背叛过他。你说要回来,他就让你回来。” ———————— 越美的话像警钟一样在秋冉耳边回荡。 她有点内疚。 不,是很内疚,非常。 除了对章沁心、越美、仕安的内疚外。现在面对袁克栋她也觉得抱歉。 越抱歉越难面对,她变得难以面对他的目光。当他的眼睛中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压力像海浪一样连绵不断,越积越多。心里的情绪全被堵起来,没有宣泄的途径。 她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迫切地希望能赶快报仇,然后离开。再留下来,再和这些的人纠葛下去,她害怕会对他们生出不应该有的感情而难舍难分。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减少和他的相处,以前是老太太把章沁心往他身边赶,现在是她主动把他往章沁心身边推。 一次、两次…… 终于他黑着脸走掉,好几天都不来。 她用的借口,当然是很蹩脚的。最清楚的莫过于小菱。 “三少奶奶,”小菱几乎是在哀求,“三爷又不愿意去,你何必做这吃力不讨好的好人?” 秋冉躺在床上,手翻着黑白照片,幽幽地说:“小菱,我不是好人。卡Kа酷Ku尐裞網” 她若真是一个好人,就不会来到这里,躺在这里,和小菱说话。她是一个罪人,对他身负重罪。 “唉……”她叹息一声,把照片薄塞到枕头底下。 暗夜沉沉,一切都沉入黑暗之中。 他像幽灵一样重新潜入回来。 黑暗中她的轮廓柔美无双,怀里紧紧抱着被子,眉间拧成漂亮的川字。 他小心地抽出她怀里的被子,把她的胳膊放到被子下面。他晓得她在推开他,故意把他往章沁心身边推。 是因为什么? 母亲的意思吧。 上次的留宿的撮合不成,这次,就让她亲自出马。 他伸出手,指腹拨了拨她柔嫩的脸颊。微笑着,看她在睡梦中轻皱起眉。 ———————— 听说,他说要带她出去吃饭,秋冉很是吃惊。 “你的公务不忙吗?”她问。 黎明时醒来,他就躺在身边。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昨晚入睡后她一点感觉都没有。睁开眼睛时自己如同婴儿一样蜷缩在他怀里。 破天荒的,他没有去晨跑。缠着她在微光中进行一次深入接触。大概半个月没在一起,两人都很投入。 癫狂中,秋冉什么都忘了,紧紧攀附着他的身体,眼前闪成白光。 两人再一觉醒来,时间已经接近晌午。 秋冉对着镜子梳头,手里拿着梳子转过头来看他。卡Kа酷Ku尐裞網怕是自己没听清楚他的话。 她的长发披散在肩,柔软蓬松,眼睛秋水一样瞅着他。柔白色的真丝睡衣一直垂到脚踝。露出一小截瓷色的胳膊和光滑小巧的足踝。 哪怕只露出这么一点点肌肤,他光看一眼,就觉得心跳发热。 “再忙也有吃饭的时间啊。”他笑笑着回答,脸上一扫这几天被她冷落和驱赶的阴霾,对着更衣镜子整理衣服。 “要不要带上仕安?”他看她傻愣愣地站着不动,问道。 “好啊。”她不合时宜地说:“要不要叫上章沁心和越美?” 小菱急得在一旁猛拉她衣角。 “那就不必要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她们又不认识。”他说。 “你要带我去见谁?”她问。 “去了就知道了。”他不直接回答。 “我认识的吗?”她又问。 “是的。” “我熟吗?” “很熟。” “到底是谁?” “见到自然知道,反正你见到他会很高兴。”说完,他率先往门外走去,“给你十分钟,我在车上等你。” 他的关子卖得够大。秋冉想来想去,突然脑海灵光一现,岳沐修说过,阿霓有时间会来平京。 该不会真的是,惠阿霓来了吧? 想到惠阿霓真的来平京,秋冉喜不自禁,兴奋地嚷道:“小菱,小菱!快帮我挑衣服!” 秋冉走到门外,仕安和袁克栋早已经在车上等候。卡Kа酷Ku尐裞網仕安看见她,高兴地叫道:“哇!妈妈,你今天真漂亮!” 秋冉脸色绯红,被孩子恭维得羞涩不已。 仕安像是为证明自己的话,他扭头扯着袁克栋的袖子,说道:爸爸,你说,是不是?” 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发,眼神中有罕见的期待。 袁克栋拍拍儿子的头,冲她笑道:“快上车,慢得像蜗牛一样。” —————————— 东方女人的美如同新疆的和田玉,落在水里冲刷万年后,还要被人捧在手里不停的暖。越暖,她越温润可人。 今天的秋冉确实很美。 旗袍最讲究的是“可身”,多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裹身的旗袍像最美的包装纸把秋冉包装成一支含苞的花蕾。浅浅的粉比三月的樱花还要淡,一抹柔痕像从天边飘来。左侧前胸绣着一支诱人的桃花。头发呈波浪形斜贴在她前额,眼睛含情脉脉。轻轻一笑,露出里面珍珠样的贝齿。 她不常笑,笑起来则特别美。 袁克栋等闲不带家眷出门,一则出于安全考虑,二则怕兴师动众太过劳动。可自从秋冉回来后,他半个月里连着带她和仕安出门两次。上次去避暑游艺,这次是去吃素菜。 平京人笃信佛教,老辈儿更迷信这个。袁老太太每月逢三逢八必要吃斋叫吃三灾八难。袁克栋不信这个,但夏日天气炎热,胃口薄弱。吃吃清淡的素菜是不错的选择。 万民路的七味斋素菜馆,清新华贵,布置得雅致脱俗。登楼迎面几个径尺大字“南无阿弥陀佛”,雄伟壮丽。据说这里的主厨在江苏的普宁寺做过火工道人,各式菜蔬做得既香润又不油腻。不仅大家闺秀、北里名花爱吃,就是殷商阔少、名伶大亨也常光顾。 秋冉跟随袁克栋登上七味斋的璇阶复式楼梯,楼上的包厢格局虽小一点。但是清丽静穆,几案陈设都经过高人指点。 “请、请,这边走——”掌柜的献媚地亲自把一行人领到楼上的包厢,“客人早已经在包厢恭候两位。” 秋冉心砰砰跳着,压抑不住心里的兴奋。想到要见到阿霓小姐,止不住地激动。 包厢门一打开,她的目光迫不及待地飞进去。失望的是,里面坐着的不是穿裙子的女士,乃是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 看见男人的背影,秋冉心里陡然凉了半截。再看他转过来,眉清目秀,疏目朗朗的微笑,心里立马全凉了。 “……鸢儿?”上官嘉禾站起来,目光在秋冉身上来回扫视。不确定地问:“你是……” 秋冉万万没想到,在等她的人会是嘉禾! 一时间,她整个人都愣住。片刻之后才慌慌地说道:“我——是宜鸢。” “……鸢儿。”上官嘉禾又叫一声。这一回,他的声音中多了许多犹豫和迟疑。他退开两步,再次,上上下下把她打量。 秋冉忐忑不安。嘉禾是宜鸢的亲生哥哥,关系远比上官博彦要亲得多。更可怕的是,嘉禾对她也及其熟悉!众目睽睽之下,尤其在袁克栋的面前,如果嘉禾发现端倪,提出疑问。她该如何自圆其说! 她脸腾红云,勉强挤出笑容,向着嘉禾低声唤道:“二……哥。你……怎么来了?” 上官嘉禾愣了一会,旋即扬起微笑,“接到你从疗养院出来,返回平京的消息。我马不停蹄赶过来。宜鸢,两年不见,你真的变了许多。变得哥哥都不敢认你。你进门的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管嘉禾有没有发现什么,秋冉脸颊上火辣辣得疼。被人看穿的滋味真不好受,如盛夏暴晒阳光。被人全部看透。 “你不知道这些年,二哥有多担心你。现在看到你和袁司令和和美美,一家人齐齐整整的,我不知道有多高兴。我早和你说了,袁司令是好男人,他爱重你。” 嘉禾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如千斤重,秋冉低着头,觉着气闷得很。嘉禾是上官宜鸢的亲哥,他应该比谁都了解不管袁克栋如何爱重,宜鸢都不需要他的爱重。曾经是、现在是、未来更是。 “濂瞻,我真是要谢谢你,一次又一次原谅我妹妹的任性。” 嘉禾的逢迎颇得袁克栋的欢心,他带着少许骄傲的目光望着秋冉,说道:“念过书的女孩难免想法比较多。现在她也比之前好了不少。越来越让人喜欢。” 他的表扬让秋冉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嘉禾则是哈哈大笑,“来来来,我们边吃边聊。” “好啊!”袁克栋答道。嘉禾伸手比一个“请”的手势。 进入包厢,秋冉更感到局促和慌张。这避无可避的狭小空间,面面相觑,她毫无逃脱的机会。 “你很热吗?”袁克栋问:“怎么一脑门的汗?” “是……有点热。”秋冉用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水,笑容虚弱。 四人就餐,她和上官嘉禾相对落座。她的目光始终飘忽,不敢和嘉禾的眼神对视。 好在,嘉禾并没有多注意她,而是摸着仕安的脑袋,问他几岁、读书吗、有没有学习绘画和钢琴。仕安乖巧得很,对这个新冒出来的舅舅一点都不陌生。回答问题条理清楚,思路分明。 她也知道,做为劫后重逢的两兄妹。他们的表现太——克制。 没有眼泪、没有拥抱、没有相对无言。也许他们并不是没话说,恰恰相反,他们心里都有很多话想问对方。只是碍于某个人在场,不得不把真心隐藏起来。 41 太傻 她也知道,做为劫后重逢的两兄妹。卡Kа酷Ku尐裞網他们的表现太——克制。 没有眼泪、没有拥抱、没有相对无言。也许他们并不是没话说,恰恰相反,他们心里都有很多话想问对方。只是碍于某个人在场,不得不把真心隐藏起来。 上官嘉禾赞许地看着仕安。突然,抬头望向对面的秋冉问道:“宜鸢,你现在同松岛有联系吗?” 秋冉吓一跳,筷子上的豆腐松差点掉到桌上。她不解他问话的含义。三秒后,方斟酌着说道:“偶有书信往来。” 这两年发生太多的事,自从松岛和奉州开战以来,上官嘉禾就像失群的大雁,一点音讯都无。 督军阵亡,弟弟惨死,对他而言,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他来看她,坐在对面,云淡风轻地笑着,问絮长短。往事历历在目,秋冉嘴里却无话可说。 “大家还好吗?”嘉禾笑得温文尔雅,关切地问:“云澈念书了吧?他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 秋冉心上压住千斤石头。 他谁都不问,就问一个云澈。难道云澈是他弟弟,博彦就不是他的哥哥,宜家、宜室、宜维、宜画就不是他的妹妹吗?活着的人尚且如此,死去的清逸和清炫就不值一提?她不客气地说道:“云澈少爷很好。去年的战争让他晚一年入学,不过有大哥和大嫂在,一切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而且大哥和大嫂也很好。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遇到多少小人暗算。他们现在终于苦尽甘来,冰释前嫌,” 听了她的话后,嘉禾不怒反笑,笑得让人如沐春风。 “云澈念书就好。卡Kа酷Ku尐裞網我现在什么都不担心,唯一担心和牵挂的就是他。” 秋冉冲动地说道:“清逸和清炫也是你弟弟!还有父亲!他不是你的亲人吗?还有博彦哥哥和大嫂,母亲……你问都不问他们吗?你为什么不回松岛?” 嘉禾脸上的肌肉抽动一下,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 “不是我不想回去,鸢儿。”他难过地说道:“是我不能回来啊。家里出事的时候,我正在船上,得了疟疾,九死一生,差点被船员扔到海里。好不容易养好身体已经大半年都过去,看到报纸上发布的和平公约,才知道松岛和奉州爆发战争。我对不起父亲,也心疼清逸和清炫。但依我的能力现在也只能是把自己照顾好。鸢儿,你要相信哥哥。” 话说得冠冕堂皇,再配上嘉禾斯斯文文的脸,完美得一点破绽都没有。 面对他这只千年老狐狸,秋冉太嫩。隐隐觉得有不对劲,又找不出哪里不对劲。如果惠阿霓在这里就好,她是嘉禾的克星。有她在,狡猾的嘉禾马上变得真诚起来。 七味斋最出名的素菜是“太极两仪”,这道用毛豆和嫩粟米做的菜倒也不新鲜。新鲜的是七位斋把青豆和粟米改成江南的鲜藕和黑米,做出来的黑白太极两仪在夏天吃来特别清新爽口。还有炒豆腐松,是用三四块老豆腐,放在水里煮三四个小时,去除卤味。再用纱布包起来把水份挤干,然后下热锅用油翻炒,加姜酱瓜入味,起锅淋上几滴香油。入口即好,还能佐饭佐粥,极为受人欢迎。还有粉丝做的三仙鱼翅、素烧猪蹄、水晶鱼、素人牛肉等等。 珍馐佳肴,罗列眼前。秋冉推说天气炎热,没有胃口。袁克栋在她碗里布了许多菜,“越是天气热,越是要吃。不然,身体会没有力气。” “是啊。宜鸢,你应该听濂瞻的话。” 一个说,一个劝,秋冉只能慢慢举筷。卡Kа酷Ku尐裞網 看她听话的开始吃菜,袁克栋脸泛笑意,嘉禾也适时地说道:“宜鸢真是变了。不过,这样才好。两夫妻就要夫爱妻,妻敬夫。” 袁克栋笑意更浓地对嘉禾,说道:“听说你这次从国外囤了一大批面粉、粮食和药品,现在正在找买家,是有这回事吗?” “哈哈,你消息挺灵通的。”上官嘉禾放下手里的筷子,笑道:“的确是这样,我这批货不仅价格公道,还特别的好。你有没有兴趣?最近国内局势紧张,西南不太平,东北又吃紧。人不是在逃难,就是逃荒,田地荒了。米价自然水涨船高。” 袁克栋笑着不正面回答,“人人都望着安居乐业,大概就你盼望着天天打仗,民不聊生。” “呵呵。我是在商言商。如果你有兴趣——” “我无事囤那么多面粉和药品做什么!”他慢悠悠地说。 谁都不是傻人,早已经有人向袁克栋通风报信,上官嘉禾阴沟翻船,进的那批货是国外的残次货,玉米、大豆都已经霉变,药品早已经过期。他现在急于找下家脱手。 “如果你没兴趣,我就要卖给别人了。”上官嘉禾表情相当惋惜。 袁克栋一点不为所动,“我只好奇,你准备卖给谁?” 嘉禾平静地说道:“前几天奉州的宋毅联系过我——” “咣当”一声,秋冉手里的银质刀叉掉在地上,她面如死灰,痛斥道:“你、你居然和宋家做生意?” 嘉禾停下手里的刀叉,无奈地说道:“我要卖,他们想买——” “闭嘴!”秋冉忍无可忍地推开眼前的碗碟,战争差点让上官家支离破碎,多少人因此流离失所。卡Kа酷Ku尐裞網他一点同情都没有,想的是发国难财。居然能笑着,厚颜无耻地和仇人谈生意。 “鸢儿……” “不,你不要叫我!你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二哥了!你没有一点廉耻心,没有一点!” 她不想再费力地忍耐下去,和他在一起呆一分钟,心里的苦楚就多一分,说道:“对不起,我没有胃口,你们慢慢吃。” 她跑出包厢,来到素菜馆庭院里的大树下。炎热的三伏盛夏,她只觉得透心寒凉。 清逸的死让她痛彻心扉,可在上官嘉禾眼里,死去的好像只是一个没有多少干系的人,悲伤浅薄。再多的哀伤也抵不过他的玉米、大豆和赚钱重要。 “秋冉?” 不知何时,袁克栋来到她的身后。他的大手轻轻抚上的她柔弱的肩膀。 她正啜泣,倔强着不肯回头。 他掰过她的身子,强迫她转过身来。一张小脸满布泪痕,用梨花带雨来形容也毫不夸张。 “好了,脸都花得一塌糊涂。进去吧——” “我不去,我不想看见他!”她挣扎着想甩开他的手,可他握得紧紧的。 “他走了。” 她抽泣着,哭道:“我是不是很傻?” “没有。”他抚摸着她的发,深深吻她的眉目,“你只是天真而已。” 靠在他温暖的怀抱,秋冉再也忍不住,“哇”地大哭起来,眼泪深深洒在他的衣领。 如果身为至亲的嘉禾都能如此冷漠,她又怎么能奢望袁克栋会出手助她一臂之力? ———————— 与嘉禾的见面给秋冉很大的打击,回到家后,她越发沉闷。做什么事情都没精神,心情奇坏。她不解原来心怀天下,有理想、有抱负的上官嘉禾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麻木不仁?回想起来,在上海的时候,阿霓小姐小产失去的孩子也很蹊跷……嘉禾在上海的所作所为,要她欺瞒阿霓小姐,在博彦少爷和阿霓小姐之间制造矛盾,不就证明他并非一个正派的正人君子吗? 是她太傻,一直把鱼目当珍珠。幸好,阿霓小姐有一双慧眼,在迷雾中发现谁才是真正值得倾心去爱的人。 像是知道秋冉情绪不佳,唐菲儿、杜韵琳和章沁心每天下午都组一桌牌局邀她入局。美名其曰,一赌消千愁。 每天午后,唐菲儿和杜韵琳便早早过来。指挥小菱赶紧架起桌子。章沁心来的时候,一切早准备就绪。 奶黄色的象牙骨牌铺在绿绒色的桌布上,绿白相间,煞是好看。唐菲儿和杜韵琳正悠闲地磕着瓜子。看见章沁心来,忙热情地招呼她过去。一边嗔怨她怎么来得如此晚,一边抱怨世上最难过的事情莫过于打牌三缺一。 “老太太最近痰疾犯了,我得把她侍候好了,才脱得身。”章沁心笑嘻嘻地说,目光转到一言不发的秋冉身上。 “老太太不舒服吗?”秋冉问:“严不严重?” 章沁心把胳膊上挎着的手袋褪下来,道:“没什么要紧,眩晕。休息几天便好。” “行行行,就你是二十四孝好媳妇!”唐菲儿急不可待地拉着她的手入席,笑道:“咱们快点开始吧。” 四位美人落座,满室馨香升起。当得上是姹紫嫣红,百花齐放。唐菲儿和杜韵琳坐对家,秋冉和章沁心坐对家。八只环肥燕瘦的胳膊在桌上你来我往,一圈又一圈下来。 唐菲儿和杜韵琳各有输赢,章沁心输得最多,唯有秋冉只输不赢。牌章和手气不顺,打着打着,她一顿乱来。坐她下手的唐菲儿乐开花,有吃有碰,又胡又杠。 打了七八圈后,秋冉的脑袋里闹嗡嗡地疼。她对小菱说道:“去把越姨太请过来,替我一会,我正头实在疼得受不了。” “哎呀,那怎么行?”唐菲儿不愿换人打散自己的手气,嘟囔着说。 “我实在头疼。如果越美不来,我也玩不下去了。” 听到牌局要散,杜韵琳立马说道:“换人就换人,小菱,你快去。” “是。” 小菱去了。不一会儿和着越美同来。 未见人影先闻人声,越美在院子里就笑道:“远远听见你们在摸骨牌的声音,又笑又闹的在说什么呢?” “什么都没说,就说你的坏话。” 章沁心的调皮话刚出口,便惹得众人哄笑。越美掀开竹帘进来,在她脸上掐一把,说道:“我猜,一定是你说我坏话最多!” 42 上官嘉禾 “什么都没说,就说你的坏话。卡Kа酷Ku尐裞網” 章沁心的调皮话刚出口,便惹得众人哄笑。越美掀开竹帘进来,在她脸上掐一把,说道:“我猜,一定是你说我坏话最多!” “那是当然。”章沁心同样笑着说道:“你这个机灵鬼,最近魔怔了还是被鬼迷了心。成天待在屋里不出来。丫头说,你天天伏在桌上写东西,是写给三爷的情书呢,还是立书著传?” 听到这里,唐菲儿和杜韵琳吃吃笑着,只有秋冉听出弦外之音。孙哲和岳沐修创办的杂志马上就要出版,现在正是在对外收稿之中。越美每天伏案,应该是在磨笔写文章投稿吧。 越美和秋冉相视一笑,像是佐证她的猜测。说道:“光和你们说话逗趣,倒忘了。宜鸢,你娘家来人看你了!” 秋冉忙问:“谁来看我?” 小菱说道:“是舅老爷。刚刚随我们一起进来的。现在正在外间等着。” 秋冉眉心簇跳,把牌一推,站起来向越美说道:“来来来,你来吧。” “好啊。”越美一屁股坐在热凳子上,笑道:“老规矩,输了算你的,赢了算我的!” “行。” 望着秋冉匆匆的背影,越美叹息一声,悠悠说道:“唉,有哥哥还真是好。” “碰!”章沁心碰下九条,淡淡说道:“不止是哥哥好,更是上官家这块金字招牌好!八万——” “胡!” 唐菲儿笑着把牌一推,说道:“清一色就等你的八万!” 章沁心气得跺脚,道:“哎,怎么没留心你这坏人不作声,不作气的!” 杜韵琳笑道:“我都使了好几个眼色给你,她一个万字没出,你们两个一个八万、一个九万往外冲。卡Kа酷Ku尐裞網她不和牌才怪!” “啰嗦什么?快给钱!”唐菲儿笑得花枝乱颤,白爪子捏过章沁心摔过来的筹码。 秋冉走了,满屋子的笑声并没有停歇。 各人的笑声中又别有深味,越美是最羡慕有娘家人来的。永远是自家人知冷知热,贴心的、负气的、委屈的话除了说给自己的兄弟姊妹,父母娘舅,还能说给谁听? 章沁心则是羡慕上官宜鸢的家世,天底下偏就有这样的天之骄女,好处都占满。家世好、才学高、相貌出众,走到哪里都如众星拱月。以前不信有这样十分占满的人,直到看见上官宜鸢。输得心服口服。 上官家在北方势力雄厚,败了一场大战,复原得很快。只要上官家不垮台,在袁家谁也不能小瞧上官宜鸢。永远有她的一席之地。 哪怕当初上官宜鸢和袁克栋闹成仇人样,他也没有发下狠心离婚。最不堪的时候也是借口养病把她送到疯人院关起来,其中一半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本身感情使然,令一半的原因不能不说是忌惮。忌惮上官家如果在北地称雄,彼此还有互相牵制、彼此仰仗的地方。 ——————— 夏天已近尾声,午后的院子突起长风,树影随着风动,人踩在晃动的影子上,更添萧然。 上官嘉禾正站在亭边的长廊上逗鸟。 自从宜鸢嫁过来后,他来这院子不下数十次。说真心话,没有一次如现在这样闲适。 宜鸢的不幸像压在他心上的大石,看着她一步步滑向深渊而无能为力让他越来越不想来到这里。 他看见影子,笑着说道:“秋冉,你来了。” “嘉禾少爷。” 没有袁克栋在场,他们都卸下伪装。演戏是消耗人心的过程,演得太久越感力不从心的疲劳。 秋冉是,嘉禾亦然。 “嘉禾少爷……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的。”他抬了抬眉头,冲笼子中的南路红子吹声口哨。 “你不会怪我吧?冒名顶替了宜鸢小姐。” “我和鸢儿感谢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怪你?”他笑意深深,“要是没有你,鸢儿不会这么早离开疯人院,她不会这么轻易获得自由。秋冉,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多么感激你。”秋冉是代替宜鸢入了袁家的龙潭虎穴。 “鸢儿现在在哪儿,松岛吗?”嘉禾提出问题后,马上又摇头否定,“不会。她应该不在松岛。上官博彦狂傲自负,是绝不会准许你来平京的。我说得对不对?” “对……” 他摸着下巴,道:“难道鸢儿在江苑,阿霓的娘家?” 秋冉不说话,吃惊的表情已经证明他的猜测。提到惠阿霓,嘉禾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有了阵阵涟漪,喃喃自语地说道:“看来,鸢儿真的在江苑!她在江苑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阿霓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他越说越高兴,像听到要外出野游的孩子,自顾地筹划,“等我把手里的生意处理完,我就去江苑看她们。最好是能——” “嘉禾少爷,”秋冉冷不丁打断他的话。嘉禾回头看她,眉宇间有些恼恨她的打断,“你想见阿霓小姐?”她问。 上官嘉禾点点头,“秋冉,你应该知道。我比上官博彦更爱她。”也更配得上她。 “我只问你一句话,”秋冉深吸口气,两只眼睛像幽深黑暗的古井,“在上海的时候,你有好好照顾阿霓小姐和她的孩子吗?” 嘉禾像被人当街猛抽一记耳光,清秀的脸顿时变了颜色。 “如果有,你当然可以坦荡荡地去见阿霓小姐。如果没有,请问你见到小姐后,该和她说什么,又怎么说?” 话音刚落,秋冉的脸上被感到剧痛,接着耳朵里嗡嗡嗡的。 他的手掌巨大,耳光声又响又脆,惊得笼中的鸟扑棱乱飞。 “一个丫头也能来管我的事吗?” 秋冉不卑不亢地说道:“要说我是丫头,我也是惠家的丫头,不是上官家的丫头。以前我对博彦少爷再不敬,他都不曾对过我一个手指头。因为他知道,阿霓小姐从没有把我当过丫头。说句不好听的话,打狗还要看主人,打我的脸就是打阿霓小姐的脸!”说到这里,她鼻音沉重地说道:“嘉禾少爷,以前的你从没有把我当作一个丫头。我今天对你说这些不敬的话,是我真的心痛小姐、心痛她失去的孩子。你明知道她多渴望做一个母亲!也知道她有多信任你!她承受的不仅是失去孩子,更是你的背叛!如果你是真的爱她,又怎么忍心这么伤害她!你说你要去见她,你凭什么去见她!” 嘉禾像被子弹击中心脏,跌跌撞撞向后退去。一脚踢翻了廊檐下的花盆,茉莉花被碾在鞋下。 他的脸色白极了,低头看着地上的泥泞。 转身,掉头离去。 ————————— 袁克栋晚间回来,已经有人把白日舅老爷来看三少奶奶,两人闹得不欢而散的事情告诉了他。 秋冉想瞒也瞒不住,她的脸瓜子白嫩得如剥壳的鸡蛋。嘉禾盛怒下的一掌,力量用了八分,肿得半指高,遮都遮不住。 回到紫枫苑,众人看见,亦不敢问。早早散了牌局。她倦倦地躺在床上歇了一觉,晚上起来,脸上的肿才消下去。不想吃饭,依在露台上的藤椅上看天光浮云,寸寸变幻。 袁克栋进来时,她躺着没动。任他走过来,粗粝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目光深邃地在她脸上检索,“还疼不疼?” 脸上不疼,心里疼啊。 她半闭着眼睛,推开他的手。 某些苦楚,能与谁说? “我本以为,你看见嘉禾会很高兴。”能缓解她对亲人的思念。 他的话有一半自责,听起来却让人心疼。 “都是你不好。”她赌气般的把头偏向一侧,表情宛若情人间的扭捏。明知不是你的错,就是要怪到他头上。 他温和一笑,知道她已经不生气了。伸手拉过她的手指,笑着说道:“是我不好。” 她穿着一件紫黄色绉纱睡裙,裙身的褶子里藏着绣着的百合花,胸口露出一半截白色的胸衣。像花骨朵儿一样诱、惑着他的目光。 他也不问她是何事与亲哥怄气,是因为相信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三十多岁的男人,已经懂得怎么去真的宠爱一个女人。为她提供优渥的生活固然是爱情重要的一环,但包容和忍耐才是最重要的重中之重。 就像年纪渐长的女人,越来越懂得克制,克制自己的任性和骄纵,学会去体贴男人的不易和艰难。成人的爱情往往顾虑越多,包容得也越多。 天光昏暗,她的脸在视线中模糊起来。似像她又不像她。他低头凑过去看,直到眼里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小菱会进来的!”她的粉拳落在他身上,被吻得透不过气来。 43 危机 自从三少奶奶和舅老爷闹了一场后,紫枫苑下午的牌局也散了。大家把每日的牌局阵地转移到了老太太屋里。老太太最近身体总不顺心,小毛病不断。 年岁一大,苦病一多,就希望儿女孙辈能多在身边。老人不求子孙卧冰求鲤,只要平日能多陪着说说话,逗逗趣就已经十分地好。 老人的心情是要体谅的。作为儿媳的秋冉和章沁心是首当其冲的主力军。越美不及她们尽心,常常来应个卯,坐坐就走。 越美的作风大家也都习惯,现在不习惯的反而是三少奶奶。真真在老太太面前做起好媳妇。 如果说上回,老太太眼疾是迫于无奈,那么这一次就真是心甘情愿地过来侍候。不辞辛苦、不辞劳累。章沁心能为老太太做的,她做得亦不差。不仅如此,秋冉为人精细却厚道。自小的苦出身,更能理解下人办事的难处。只要底下人能把事办好,能带过去的她都能带过去。 久而久之,大家有事都喜欢找三少奶奶讨个示下。既名正言顺,又有满意的答复,何乐不为? 当然这其中也会触到许多人疼痛的关节,章沁心首当其冲。 管家、管家,和银钱打交道,过手总能有所结余。这几年下来,章沁心早已经弄了不少钱。即使秋冉没有分权的意思,也会不由地担心。杯弓蛇影,不是她的事也要算到她头上。 这不,霍管家刚刚进来说,老太太问,今年的西洋参是不是还是玉楼东进的,怎么冲泡出来一点参味都没有?我怎么敢说实话,只得敷衍说大概是参在抽屉里放久了,味道都跑掉的缘故。 章沁心背脊冒汗,陪笑着赶紧让奶妈从屋里拿几张钞票塞到霍管家手里。 “姨太太,这是干什么——”霍管家捏着手心的票子,假模假样推辞一番,收到口袋,“我也没做什么。” 章沁心马上笑着说道:“霍管家客气,这些年幸亏有你在,我这个家才能管得起来。三少奶奶一回来,往后你受累的地方还多。这些钱就当请你喝茶的茶钱。” 霍管家陪笑道:“姨太太说的哪里话。不管是谁回来,我们这些下人还是希望您来当这个家的。三少奶奶再得老太太和三爷的喜爱,这一时半会恐怕也难就当起这个家来。姨太太恐怕还是得多操心受累。” 章沁心冷笑,道:“就怕我是操心受累也得不到一个好字。” “姨太太莫急,往后有用得上霍某人的地方,尽管吩咐。” 送走霍管家,奶妈转身回来,关上门窗,小声说道:“姨太太,你这可要早做打算啊!” 章沁心揪紧手里的手帕子,不一会儿就被手里的汗水沾湿。想一想:若不是每年过手漏下来的钱,她会毫无怨言地去照顾老太太?上官宜鸢若是截了她的财路,她就一点盼头和指望都没有。 “姨太太、姨太太?” 章沁心凌了凌神,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说道:“事情也还没坏到最糟,至少老太太对她还是不冷不热的。” “哼!”奶妈冷哼一声,撇过头,说道:“快别提老太太,若不是她当初夸下的海口。说嫁过来,至多三年就能把姨太太前面的姨字去掉。我们怎么会嫁过来?你也不会受这么多年的肮脏气!” 奶妈的不平让章沁心的心乱搅一般的疼,事已至此,说她是误上贼船,不如说是对袁克栋的爱蒙蔽住眼睛。 自从的感情,打记事起,眼里心里就只有这一个男人。两家的交情,亲事倒还匹配。直到后来他遇到上官宜鸢,咬着牙硬要和她退婚。 袁父不许,罚他跪在雪地里,赤着上身,用蘸着盐水的皮鞭抽个皮开肉绽。 他是家里最得倚重的孩子,平日言行举止不得半步差池。学堂读书旁人抄五十个字,他要抄一百个。别人扛枪跑二十里,他要跑四十里。却为了只见一面的女人,成为不孝的逆子。 父子成仇,母子不和。整个冬天,他只做一件事,就是在坚持。 最后,退婚的人不是袁家,是章家。 是她不愿看着他去死。 她是真的喜欢他的,所以情愿退让。 爱情中的女人,总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的牺牲会换来感动。男人会为她的大度而改变主意。没想到,他受了她的退婚,高兴地转身立马去松岛提亲。 他另娶佳人,她成城中笑话。最难的时候,差点没有恨得上吊。 旧梦不可想啊! 章沁心转头看向镜子,黯然地想:花辞树,颜辞镜。韶华逝去。没有孩子傍身,没有丈夫的心,再失去老太太,再没有钱……她真的就是一无所有。 ————————— 袁克栋公务冗长,即使是自家的小舅子来了,也是百忙之中拨出时间来接待。 上官嘉禾来找他的目地,彼此不说,他也能猜到三分。他的货停在平京码头仓库里,一天不卖出去,就得付一天的保管费。而且也怕夜长梦多,走漏风声。万一个个买家都如袁克栋一样窥破真相,他的货就只能扔入猪圈。 上官嘉禾入手这批货时,就是掐准时机。觉着国内局势动荡,战争必会拖个一年半载。到时候农业荒废,粮食、药品就会水涨船高,不愁不挣个盆满钵满。 只是没想到,货在海上走了几个月,刚到国内,松岛和奉州就签订了停战协定。更坏的是,因为缺乏经验,上船时被洋人坑了一遭。粮食是品质不好,药品濒临过期,这些货顿时成了烫手山芋。赶快找到下家,是他现在迫切要做的事情。卡Kа酷Ku尐裞網 不过,袁克栋料错了上官嘉禾的想法。他只字未提货的事。 “不是为那批货,你找我什么事?”袁克栋有些惊讶地问。 上官嘉禾坐在硬质木椅上,饮一口滚烫的绿茶,“我来找你是为宜鸢的事。”他把茶杯放下,直视而言道:“你现在的妻子不是我妹妹,乃是一个冒牌货。” 袁克栋的眉头皱得更紧,“你认为我搞错自己的妻子?” “你就没觉得,现在的宜鸢和过去的宜鸢有什么不一样吗?” 袁克栋抿紧唇,表情波澜不惊,心里其实早翻起惊涛骇浪。他说得没错,宜鸢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但如果是越变越好,又有什么关系? “那么照你说,我现在的妻子不是宜鸢,那么现在在我家里的女人,又是谁?” 嘉禾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说道:“还记得七年前你去松岛吗?鸢儿在舞会上大变活人。从魔术箱里出来一个大马猴?” 大马猴?什么大马猴? 他在脑海里不停回想,好似有这么一段往事。可惜时间久远,依稀记得有这么回事吧,可是当时他的眼睛中只有宜鸢一个人,根本不记得当时假扮大马猴的人长什么样子。再说,当时,她画着花花绿绿的大浓妆,怎么认得出来。 “她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你要说就请说明白些。” 嘉禾冷笑,现在他根本无所顾忌,也没有什么藏着掖着的。 “你现在身边的女人叫顾秋冉,是惠阿霓自小长大的贴身女佣,和我妹妹上官宜鸢长得八分相像。你去松岛打听打听,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他的话,袁克的本不相信,可他说得信誓旦旦,胸有成竹,不由也心疑三分。心疑归心疑,表情却如常。反问道:“哪怕你说的是真的,她又为什么要冒充宜鸢?” “顾秋冉是我弟弟上官清逸的未婚妻。” 提到“清逸”两个字的时候,袁克栋的眉头失控地跳了两下。 “你现在知道了吧?”嘉禾阴森森地笑起来,“我猜,她大概是想利用你去杀王靖荛。如果她在松岛,依旧是顾秋冉的身份。会有许多麻烦。而且谁都不如你有实力,有机会。” 停战协定签署在那,其实两边私下里摩擦不断,随时都可能擦枪走火。可哪一方都不想担起破坏和平的罪名。 袁克栋脑子顿时一阵空白,时时浮现她捧着照片薄失神的落寞样子。他马上又甩甩头,企图把脑海中的画面甩出去。 该死! 她捧着照片薄,能说明什么? 说明她就是嘉禾嘴里的顾秋冉吗? 不,不会! 他太阳穴飞速地跳动着,如有巨人在上猛捶,几乎要爆裂开。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然后踱步回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即便她不是你妹妹,和你关系也属匪浅。你应当知道,如果被我发现,我和上官家会马上交恶!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他可不相信嘉禾会做无缘无故的好人! 袁克栋盯着他的脸,这张没有生气的脸,是活人,又像死人。他猜不透上官嘉禾的动机是什么,就算他说的是事实,也实在没必要来告诉他。 “上官嘉禾,你说话啊!” 嘉禾垂低着空洞的大眼,看着地板上的菱形花纹。面对袁克栋咄咄问题。心里想起的却是许多年前,闷热的夏天,为了迎接从平京到来的袁克栋。大家挪开会客室里的椅子,在里面跳舞。那时,博彦远在军校没有回来。他握着阿霓的手跳了一曲又一曲。听见年幼的宜画在身后无心地说,嘉禾哥哥和大嫂真像一对。 当时不觉得,那就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如果,当时他能奋起抗争一下,或许一切还能挽回,还能改变。 宜鸢不会陷入不幸中,他和阿霓也许还有也许。都是他太懦弱,一边承受不公,一边不甘。事到如今,他还是不甘。他无法看到上官博彦幸福,他被嫉妒冲昏头脑,疯狂地想要摧毁上官博彦、上官家!说句不怕恶心的话,也许,只有看到所有人都不幸,比他更不幸,他心里的痛苦才能平衡。 他的心痛,越来越多的痛……快要不能呼吸。 阿霓、阿霓…… 上官嘉禾满头大汗,表情痛苦地捂着心脏的位置,从木椅子上滑到地上。 “上官嘉禾,你、你怎么呢?”袁克栋冲过去试图把他扶起。“雷心存、雷心存——” “药……给我药……” 上官嘉禾面色苍白,手在胸前的口袋位置摸索,“药……我的……” “药?什么药?是这个药吗?” 袁克栋赶紧从他指着的口袋,掏出棕色药瓶倒出两颗,塞到他嘴里。“怎么样,好些了吗?” 嘉禾虚弱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张嘴呼吸。 “司令!”雷心存冲进来,刚嚷一声。 袁克栋马上说道::“喊什么喊!快备车去医院!” “是。” 44 疑 旧梦沉沉,上官博彦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心脏扑腾扑腾地跳着。 他翻身坐起,在昏暗的房间独坐许久。 他刚刚梦见他的弟弟——嘉禾。 小时候,两人有多好。同年的孩子,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玩耍,比嫡亲的兄弟还近乎些。 许多时候,他这个哥哥皮得比现在的云澈还不堪些,上房揭瓦都是小事。嘉禾则不同,他天然的安静稳重,说是弟弟,其实处处照拂着他这个哥哥。要是犯了错,先和嘉禾说说,他就仗义地为他顶下一半。督军的鞭子不管多重,从来没有哼过一声。 黑暗中,博彦猛吸一下堵塞的鼻子。他揉着眼睛,痛恨自己,也痛恨嘉禾。 凌晨四点,他了无睡意。披上睡衣去花园散步。 原来睡不着的并非他一个人,阿霓也在。宽大的法式白色晨衣包裹下,她整个人看上去更显得小巧精致。 看见她,博彦的心瞬间就软下来。拍拍身边的木质椅子,示意她过去坐。 惠阿霓走了过去,可怜而柔软地挨着他而坐。 他知道她为什么深夜了无睡意,辗转难眠。但他不能问,也不想问。 嘉禾对家族、对父亲、对清逸和清炫做下的事情,让他容不下他。 “博彦……”阿霓拉着他的袖子,眼泪汪汪地问道:“嘉禾还能回来吗?” 上官博彦有些生气。她不问,嘉禾还会不会回来?却问,嘉禾还能不能回来? 会不会回来在嘉禾自身,能不能回来在他是否还接纳这个弟弟。 他硬邦邦地说道:“嘉禾是永远不可能回来了,不过,明天上官宜鸢要回来。” 惠阿霓陡然一惊,手足无措地说道:“宜……宜鸢,你是说宜鸢要从平京回来吗?” “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博彦把她拉来半尺,朦胧中深情地端凝她的容颜,“现在在平京的人是秋冉,对不对?” “你……都知道了……”阿霓羞愧地抬不起头来,“博彦,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实在是……秋冉决心太大,我……我无法拒绝。” “你们真是傻。”博彦叹气,伸手摸着她的头发,“袁克栋是什么样的人,如果被他发现。你猜,秋冉能有活路没有?” 本来自责不已的惠阿霓,埋在他的怀里哭起来,“博彦,你救救秋冉吧。把她救出来——” 博彦无奈地拍着她的背,说道:“如果你能联系上秋冉就让她赶紧回来。” “王靖荛不死,她是不会回来的。” “过两个月就要在平京召开国会选举,王靖荛是奉州专员。我准备在平京对他进行暗杀,所以,秋冉完全可以回来。清逸和清炫是我的弟弟,我不会让害死他们的人逍遥法外。” 阿霓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哆哆嗦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很想问他一句,清逸和清炫是他的家人,那么嘉禾呢?他能从族谱从把嘉禾除名,难道也能斩断彼此间的血缘吗? —————————— “上官少爷的病是心脏方面的毛病。医生说,心脏方面要么没病,一病就是大病。他这个病不是先天得的。是后天伤心的事实在太多,都淤积在心里就患病了。”雷心存是个大老粗,医生说的专业术语大部分都听不懂,记得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袁克栋坐在短沙发里,窗帘拉得紧紧的,光线更加昏暗。他在思考嘉禾说过的话,同时也在思考他的病。 “医生还说,他这个病没得治。只能吃药维持着。最好的情况能保得二十年。不过,按他现在这个情况,再不开阔心胸,能有五年十年就属万幸。” 五年、十年? 这是什么概念!上官嘉禾还不满三十,未成家未有儿女。几乎等不到看见儿女成行。 “他知道吗?” “知道。他很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 “他知道后没有什么反应吗?” 雷心存摇头,“挺平静的。一直呆呆地看着窗外,什么话都不说。他请我转告司令,他在军部办公室所说的话都是假的,是他的胡言乱语。卡Kа酷Ku尐裞網” “他真这么说?” “是的。” 袁克栋捏搓着指尖,眉间皱成一个死结。人人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个上官嘉禾出尔反尔,他说的话究竟是真还是假? “我让你去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都打听过了。”雷心存头如捣蒜,“留在松岛的探子说,惠阿霓身边的确曾经有一个女佣叫顾秋冉。是上官清逸的未婚妻。自从上官清逸去世后,没多久,这个丫头就回江苑去了。前两天,上官博彦刚刚又把她从江苑回了松岛。” 袁克栋一愣,这和上官嘉禾说的不一样。当然,也许留在松岛的是真正的上官宜鸢也不一定。 “她的容貌如何,长得是不是很像上官宜鸢?” “这倒没听说。”雷心存摇头道:“只听说是非常漂亮,没有说肖像三少奶奶。” 是啊,如果不漂亮,也不会被上官清逸看中,从丫头中破格提出来明媒正娶做太太。 “知道了,你下去吧。”他摆摆手,心里憋着一团火,烧到喉咙。只想痛快地喝几杯烈酒。然后拨出枪来,把胆敢欺骗他的人崩碎脑袋。 “司令。”雷心存站着没动。 “还有什么事?” 雷心存大着胆子,欲言又止地说道:“我觉得上官嘉禾说三少奶奶的话也不能信。” “为什么?” “我听说,上官博彦把上官嘉禾的名字从族谱中划掉了。还下了命令,从今往后不管是家里还是家外,谁都不许再提起这个人。为了这件事,和惠阿霓大起干戈。惠阿霓还闹着要离家出走呢!” “有这样的事?” “是啊。” 中国社会历来重视家族,从商代开始,就有修撰谱牒。谱牒象征着一个人的根源,从哪来,到哪去。落叶归根,总有归处。上官嘉禾从谱牒中除名,这不但是奇耻大辱,更象征着往后,他再不能用上官这个姓氏,死了也不能入祠堂。 “上官博彦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弟弟从族谱中除名?” 雷心存努嘴,道:“关于这件事,各种传闻都有,最轰动的是说,他和江德海勾结,坑掉上官厉购买德式枪械的钱。导致松奉战争时,松岛陷入被动。也有人说,是因为老督军去世的时候,他没有回去奔丧。还有人说,是上官博彦气量狭小,容不得他。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袁克栋站起来,在书房里踱步。他和上官博彦打过私交,了解他的为人,绝不是一个容不下自己弟弟的男人。 “上官博彦那个人不是一个宵小之徒,挺有雄才大略。我看,光是坑钱和不奔丧都不足以让他狠心把自己弟弟逼成孤魂野鬼。也许还有更深的原因。” 雷心存越发压低声音,道:“司令,我还听到更奇的事情。” “你怎么听说这么多事情?”袁克栋皱眉,道:“每天不干正事,光打听去了吧。” 雷心存嘿嘿笑着,“事情不是从松岛传出来的,是从奉州。王靖荛酒后失言,说透露老督军行踪给他的人是嘉禾。司令,你看。当初,王靖荛在松岛的军队中早已经被架空,老督军根本不信任他,他也接触不到核心的情报。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的话……” 这就对了。 袁克栋一拍手掌,想起秋冉脸上的巴掌和躺在椅子上悻悻的表情。是恨着这样不争气的哥哥吧。 她是庶出,仰人鼻息,争强好胜惯了。人品是极端正,自视甚高。自己的亲哥却做下如此不堪的丑事。兄妹为这个反目也不是不可能。 一定是这样! 害得他头都快想炸了,恼火得不得了的事情原来就是如此简单。 想通之后,他最想做的就是马上回家。 他想看见她的脸,想把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她。一边吃饭一边闲聊,当笑话一样边说边忘。 袁克栋迫不及待地迈出脚步,刚走了一步,又缩了回来。 他能——完全地信任她吗? 万一,如果,嘉禾说的是真的呢? 45 谁的年华不是年华? 仕安说喜欢吃秋冉做的点心,秋冉便每天花心思为他做点心,好吃又好看玩样翻新的各色小点心。 绿茵茵可爱的白兔饺,将熟虾肉切成白豆大小的颗粒拌入虾饺馅内,取一块虾皮,放在左手四指上,用馅挑拨入一茶匙馅心至虾皮中央,再用右手拇指及食指沿边捏褶,左手相应转动,每转一次捏合一次直到包处女航一有蒂之小圆球。把蒂捏平,用小剪刀直分成两边,此为兔耳,将兔耳向后一推,再捏出一个嘴,耳下用火腿做眼睛。形态生动,活泼可爱的虾饺就出现了。 燕皮馄饨,燕皮是福建特产,用猪的精肉加了碱,捣成肉糊,在淀粉内擀成纸样薄的馄饨皮子,质地幼细爽口。包上肉馅,煮在高汤内最后起锅用胡椒麻油调味真是人见人爱,唇齿留香。 秋冉还特别会做粉果,粉果是用饭粉做皮,馅子是不加芡的散馅。饭粉是将白米饭晒干后磨细的粉,加少许澄面,搓成的皮,爽口而带弹力。粉果皮是手捏的,包成两头尖的角子,摇起来里面的馅子“沙沙”作响。粉皮晶莹透亮里面包上黄澄澄的蟹黄、绿油油的芫荽、红艳艳的虾仁又好看又好吃。 …… 秋冉每做一道点心,小菱便说:“难得三少奶奶花心思把食物做得这么精美,我们该留一份给三爷尝鲜吧?” 秋冉冷不丁地说:“点心吃热不吃冷,莫等得他回东西又冷了。他不吃不好,要吃又真不好吃。与其让人左右为难,还不如不留。” 小菱差点被噎死,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得,三少奶奶倒是全为三爷考虑齐全,连他为难不为难都想到,旁人还瞎操什么心! 没有人天生是爱干活、喜欢做饭。秋冉不过是手忙脚忙来填满空白的时间。她对仕安是怜惜、是喜爱,他毫不知底细叫她,“妈妈”。老太太亲手把他交到她手里来,她有一份责任。 做母亲可不单单是烧两个可口的菜,做几个漂亮点心那么简单。孩子的衣食住行、教育成材方方面面都要仔细规划。 仕安的生活起居,秋冉勉强应付过来,他的读书学习,她就有些爱莫能助。 仕安虽没到上学的年纪,家里已经请了几位老师。除了教英文的孙哲,更有国文、数学、美术老师。作为母亲,秋冉自然得过问仕安的学习情况。隔不了几天,就必须和几位老师们见一次面。 这是秋冉最脑壳痛的时候,她如何后天努力也难望宜鸢项背。上官宜鸢是女子大学的大学生,不讲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对什么事都有自己的见地,会讲、会说、会唱、会演。秋冉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还要一本正经装模作样和老师交流,然后安排仕安下一段的学习。 大概是宜鸢谦虚又谨慎,对老师们十分尊重。大家一点没看出她才疏学浅,反而交口称赞三少奶奶不仅才学高超,人又耐心。卡Kа酷Ku尐裞網是难得的好母亲。 秋冉误打误撞倒捡一个好名声。 偶尔听见别人对自己的溢美,她总心虚不已。要是松岛的惠阿霓知道,绝对笑掉大牙。 秋冉也对自己的指手画脚心怀忐忑,闲暇的时候多不敢怠慢。经常恶补知识,就怕被人笑话。 袁克栋回来后,没有直奔秋冉住着的紫枫苑,而是先去了母亲住着的天福苑。 老太太看见他来,很是高兴。午觉也不歇息了,非拉着他的手说话。 “你今天怎么有时间回得如此早?” “刚好清闲,没什么事。” “呵呵,难得你能来陪我说会话。” 老太太的调侃不无道理,有了媳妇忘了娘。他平日多回的是紫枫苑,人人都看出,他秋冉一家一室。把章沁心和越美都甩在脑后。 他和沁心虽然说从小青梅竹马,其实关系冷淡。感情这件事最强求不得,一开始的不喜欢往后就很难生出喜欢。感恩和亲情也许能相敬如宾走到最后,克到底意难平。 越美和他曾经也恩爱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刚新婚吧,好得也如蜜里调油。卡Kа酷Ku尐裞網他喜欢她笑的样子,爱她聪明、善解人意。慢慢地越美也变了,变得烦人和腻味。不停地向他抱怨,抱怨他待她不好,不够爱她,把她当作宜鸢的替代品。 那是他和越美嫌隙的开始。 宜鸢。 他生命中最初也最绕不过去的女人。 “濂瞻、濂瞻?” 他回过神来,老太太端着一碟猪油糕放在他眼前,笑眯眯地说:“尝尝,这可是你那心尖上的人做的。” 老太太的俏皮话逗得身边的李妈妈合不拢嘴,也在一旁帮腔,笑道:“三爷,这可真是三少奶奶做的!咱们这位少奶奶可越来越厉害,老太太想吃猪油糕,又嫌弃油腻。三少奶奶就把猪油换成了松子,不知多贴心!哄得咱们老太太不知多高兴。” 老太太撇嘴道:“我哪里高兴?几块猪油糕,难道我没吃过?” “吃过、吃过!我们老太太什么没吃过,天上飞的,地上爬的。皇帝没吃过的,老太太都吃过!”李妈妈笑笑着捶着老太太的肥厚的肩膀,笑道:“三少奶奶还说,要去上海给老太太配眼镜。这样老太太往后摸骨牌就不费劲了。老太太也不高兴吗?” 老太太满脸的老褶子,舒展开来,笑得如花一般。 “难得咱们三少奶奶这份孝心!” 袁克栋捏起一块猪油糕,食不知味地吃着。 听到这些赞扬的话,他应该是要高兴的。 可能高兴吗? 如果她不是她的话。所有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濂瞻、濂瞻!你又出什么神啊?” 袁克栋放下手里的猪油糕,望着老太太和李妈妈,“你们在说什么?”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挪挪身体,向着他靠近,然后说道,“我是想说,宜鸢真是有些变了。你也把过去的脾气改改。两口子好好过日子。火气收敛一些,女人不是家具,打坏了再买一套。女人是瓷,你得好好呵护。” 他点点头,没说话。 “怎么呢?”老太太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总觉得他今日和往常有点不一样。“你如果最近不忙,就带宜鸢去趟上海。我听说,那里的洋医生很厉害,什么病都能看。虽然施大夫说宜鸢往后不能生,但也不一定是不是?” 李妈妈絮叨道,“三爷,老太太为了你和三少奶奶,特意在福源寺供了两百斤香油。老太太是供了佛的人。一定会求富贵得富贵、求男女得男女、求长寿得长寿。” 听到这话,老太太更是笑得眼都睁不开,伸手示意袁克栋再坐近一点。说道:“还记得两年前,我在福源寺为宜鸢求签。签文真真不好,当时我就心凉了半截。所以这次你要接她回来,我心里确实不太愿意。” 袁克栋记得,当时的签文是“站在小站等火车,车轮滚滚人喧哗。呼啸一声车过去,我自空叹逝年华。” 这张下下签几乎就是宜鸢和他几年感情的映照,他是不信鬼神的人,当时差点流下泪来。 宜鸢的年华是年华,他的年华就不是年华吗? 感情走到陌路,也不懂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我前几天又去了福源寺,”老太太喜滋滋地说:“这次求的乃是上上签。我把签文给你看。”说着,老太太从手袋重拿出一张红色的签纸。 “性情正直又刚强,横刀立马大将军。逢山辟出通途道,无畏精神事必成。” 他把签纸收起来,对着母亲笑道:“签文好是好,就是不像是女子的签。倒像是要办大事的男子。” “管他的。”老太太笑着说道:“反正是支好签。” 46 唯一的回忆 七月酷暑,老太太开恩。卡Kа酷Ku尐裞網仕安下午的课暂时取消。 吃过午饭,小菱放下帘子,用盆装满冰镇在屋子四角。秋冉和仕安坐在床席上玩翻绳子。简单的长红绳,穿在手上绕出花型,另一个人用手指来勾、绕、结组合成不同的花样,红绳在一大一小的两人手上不停变换。 房间里不时传来母子两人的笑声,正闹着,院门前一阵喧哗。接着,是小菱地惊呼,“三爷,……吃过午饭了吗?” “没有,刚从老太太那过来。她吃全素……” 帘子声动,后面的秋冉听得不真。不知是他真来了还是自己的幻觉。直到他跨进门来露出真颜,她才敢确定。 看见他来,仕安赶紧从床上下来,规规矩矩地站到他面前,毕恭毕敬地喊道:”父亲。” 她把红绳塞到枕下,理了理歪松的头发,像一位贤良淑德的好妻子那样站起来,迎上去。 他先打量了她一眼,低头拍拍仕安的头,“怎么还不去午觉?” “是要去哩,”鲁妈忙笑着进来抱仕安,“小少爷,我们先回房吧。” 仕安的嘴翘得一丈高,使劲推拒鲁妈的胖手。“不嘛,说好了今天不睡午觉的。” 袁克栋眉头一簇,直接提起仕安的后襟扔给鲁妈,“带他出去!” ”是。”鲁妈抱着仕安赶紧走了。 秋冉瞧他,今日看上去神色不好,最好少说话。 不知什么时候,她慢慢学会看他的脸色。开心、高兴、愤怒还是生气,总能看个八九不离十。 仕安走了,秋冉有点局促地站着,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幸好小菱和青儿很快端来热气腾腾的食物,全是他爱吃的,干捞牛河、小蛋撒、炸素鳝、虾子焖大乌参……秋冉越看越怀疑他是自己来的还是这两个丫头用食物引诱来的。 小菱是人精,左一个“三爷喝茶”、右一个“三爷快坐”。 青儿在饭桌上摆了两双筷子,小菱几乎是把秋冉推到桌边坐下。 秋冉无奈地小声说道:“我已经吃过饭了。” “就陪三爷坐一会。卡Kа酷Ku尐裞網”小菱心里哀叹,怎么会有这么不懂巴结人的人。 袁克栋不理她们叽叽咕咕,自顾自己拿起筷子吃起来。 青儿端来一个小碟,里面还有仕安吃剩下的两个蟹黄烧卖,讨好地问:“三爷,这是三少奶奶亲手做的,要不要尝尝?” “别吃,都冷了。” 他的筷子举在空中,终于抬眼正视她,目光像深潭一样。 “蟹黄凉了可有点腥,烧卖也会变得夹生。”她急忙解释,声音越来越小,“要是想吃,下回做新鲜的……” “三少奶奶,快别担心了。”小菱把烧卖夹到他碗里,笑道:“我一直搁在蒸笼里热着哩。” “是吗?那……就没问题了。”秋冉感叹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身边有小菱在,没有想不到的。无论什么事,小菱都做得妥帖细致。 这个女孩一点不像曾经在惠阿霓身边的她,咋咋唬唬,心性那么简单。 饭吃完,茶也饮完一杯,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到她身上,然后又挪开。 秋冉有点不安起来,他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点回来过,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啊?”她问。 她现在倒会对他使起读心术,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突然怒喝一声,“顾秋冉!” 秋冉陡然一惊,下意识地转头看他,目光中带着惊讶和恐惧。马上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在叫谁?怎么把我叫做秋冉的名字?你认识她吗?” 太晚了,她的表情、肢体动作完全出卖了她。 他看着她,不动声色又动了声色。 “究竟什么事啊?你怎么呢?”秋冉强作镇定,其实心里虚弱不堪。 他怎么能知道她的名字? 明明白白的“顾秋冉”三个字,像惊雷一样,在她心里滚滚而过。她还什么都没做,就要被他发现吗? “过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她坐到他腿上去。 她惨白雪脸,头摇得如拨浪鼓。 此情此状,还不知前路如何,她怎敢靠他太近。 “过来!” 他加大声音,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碗都跳起来。 她咬着唇,慢慢腾腾走到他身边,做着最后的顽抗,“你有什么事——” “啊——”一声尖叫,她整个人被强拉坐他腿上。 “你干什么?”她接受不了这样大胆荒诞的举动,在他腿上像尖屁股的陀螺扭来扭去。 他眯起眼睛享受着她的摩擦,手在她的臀部揉着,“再动,我就把你摁桌上了!” 她再不敢动了,浑身僵硬地坐着。 他们靠得很近,彼此的呼吸近在鼻端。屋里本来很热,他靠得这么近,更加是热。 “太、太热了吧?”她扭捏着,作势要起来。被他一手按住肩膀,“别动!”他另一只手撩开她额头瀑布般的浏海,秋冉紧张地心跳都要狂奔。 糟糕! 她和上官宜鸢容貌上最大的不同即在额头,她的额头略为方形,宜鸢的则圆润饱满。 “你、你干什么啊?”她笑着抚平被他撩开的头发,心里十分慌张。 他放下手,语气平和地说道:“没什么,就想好好看看你。回来之后,你一直辛苦。我们说话的时间都没有,我多怕会认错人。” “怎么会认错?我一直是我啊!”秋冉虚假的笑着,心脏被扭成麻花,酸苦味往外翻涌着。 他捏起她的小手在掌心揉捏着,白嫩的指小巧玲珑,如笋一样漂亮,根本不像一个丫头的手。 秋冉不敢抽回自己的手,她是丫头,粗活重活干得不多。再经过这些天的刻意保养,手很软,也很细腻。 “今天母亲向我表扬你。” “表扬我什么?”她小声问道。 “说你和以前不同。” 他的目光像老鹰一样锐利,刮骨钢刀一般,秋冉简直快熬不住。 “哪……哪里不一样?我……就是我啊!” “她说以前的你心里只有自己,现在你的心里还装着别人的冷暖。” 秋冉不说话了,低着头,心里酸酸的。 “还记得我们以前的事吗?” 秋冉苦笑着,心想:真是要坏!他居然问到以前的事!她可怎么答啊! “还记得吗?”他的手指把她颈边微曲的头发抚到脑后,慢条斯理地吻上颈上的白肉。 他太了解她的身体,知道吻在哪里最容易勾她意乱。他就不信,她能在他的进攻下保持脑袋清醒,还能条理清楚地骗他。 秋冉死死揪着他的衣领,呼吸猝然加快。 “记不记得?” 他吻得越来越用力,皮肤被啜出点点梅花。 “松岛……裁……裁缝店……”她虚弱地说道。 他一愣,停下了进攻。 “我以为你都忘了?”他说:“后来好多次问你,你都说不记得了。” 秋冉坐直身体,提到嗓子眼的心脏落回肚子。 “我说不记得,是因为你实在可恶。在咖啡馆里非礼我,还差点把我——”她曲起拳头在他坚硬的胸膛上重捶几下。声音中带着难掩的娇羞。 他的眼神跳跃一下,轻笑着说道:“那天,你真漂亮。紫罗兰色的洋纱裙……” 秋冉瞪了他一眼,生气地说道:“袁大司令,你是把哪位小姐和我弄混了!我明明穿的是白色衬衫和绿色丝裙。根本不是紫罗兰色!” “是吗?”他把手放到脑后,“我怎么记得是紫色?” “明明就是你记错了。我记得很清楚——”她从他怀里站起来,走到盛放冰块的水盆前,渐渐消融的冰块失去棱角,变成一块一块光滑触手的鹅卵石。 她把手伸到冰桶里,用力地握住快融化的鹅卵石,让彻骨的寒意使自己快速冷静下来。思忖着该怎么摆脱现在的困境。她所知道的过去就这么多,再问就要穿帮! 他哈哈笑起来,声音震耳欲聋,“对,我记起来。是绿色,没错。秋冉,快过来——”他向她伸出手。 她抓起冰块走回来。靠近时,突然把冰从他的衣领后面塞进去,滑溜溜的冰块贴着他的皮肤滑下,激得他一抖。 他猛地把她扯到怀里,手指拨开她的头发,深深凝视着,仿佛要把这张容颜刻印入心。 她是变了。 现在的她是他梦寐以求的妻,隐忍负重,贞静娴淑。他本不应该再有不满,不该对嘉禾的挑唆起了疑心。是她偶尔疏离的目光,突然陷入的沉默和不知为何拒人千里的冷漠,让他害怕。 她那么近又那么远,明明是熟悉却让他感觉陌生。所以,他才会要想确定,她的确是他心上的人。 “你今天怎么呢?”她窝缩在他怀中,小声问道:“是不是嘉禾跟你说了什么?” “他是说了一些些,说在松岛有个丫头和你很像。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他是骗我,对不对?” “对……”她低着头,揪着他的领子,呵气如兰地叹道:“哎,嘉禾真的变得不像以前的他了。居然为了钱,可以和宋家做生意。我讲他几句,他就和我翻脸,还打我……” 他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脸颊,缓缓说道:“有什么话你可以和我说。嘉禾做不到的,我可以。你是不是想替父亲和弟弟们报仇?” 秋冉的心跳得好快,清逸的脸开始不停在眼前闪回。 这是好机会吗? 是不是她的付出到了可以收割的时候? 她可以说,她想要报仇的话吗? “你怎么哭了?”他的手指上沾着一点水泽,举到她的眼前。 她擦了擦眼角,环住他的脖子,把唇贴在他的耳边,低喃道:“报仇。我固然是想要的,但我最想的是能陪着仕安,陪着你。我们一起把失去的时间都补回来。” 他笑起来,也不是十分相信她所说的话,但心里的欢喜已经足够。他握紧她的手,说道:“你放心。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你想做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王靖荛,我会帮你杀掉!” “真的?”她心跳如雷,身体又软又烫。笨拙地吻他的唇,第一次主动地抱着他求欢。她不懂诱、惑男人也没关系,当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时,无论她做的事情多可笑,他都会觉得喜欢。 秋冉成功地勾起他的欲望,他拦腰把她抱起,抛到床上,随后压了上来。 “如果你是骗我。就要骗一辈子。不然——” “不然什么?”她虚软地问道。身体和心都成一滩烂泥。 “不然,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从下午缠绵到夜里,晚饭都是在床上吃的。他一次一次地吻她,像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发泄出来一样。到最后,秋冉都感到身体在发痛。 她不敢说,更不敢哭。觉得害怕,又觉得抱歉。 一晚都不敢睡,她闭着眼睛,头脑却无比清晰。听到身边传来的呼吸声,她强迫自己的呼吸也要平和。 他的手横放在她的小腹上,压得她动弹不得。睡在雄狮一般的男人身边,她害怕自己的梦呓会喊出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她想走开,想离去。就像好想拿开他横放在她小腹上的手臂一样,虽渴望却不能。 对于他,她生出心痛和抱歉。利用爱情去欺骗,她对他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即使将来大仇得报,注定她与他也会纠葛不清。 她刚动了动,他就贴过来。温暖的胸膛贴着她冰冷的背脊。用力地把她勾到怀里。这样也不满足,过了一会儿,迷迷糊糊转过她的身体,把她搂在怀里,下巴颏抵在她的头发上。 “不许背对着我!” 她捂着嘴,差点落下泪来。 真是抱歉,真是对不起。 她是一个坏女人,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秋冉直挺挺躺着,一动不动地任由时间溜走。 六点,他准时地醒来。离去前,不忘小心地把手臂从她的颈下抽出来。 她闭着眼睛继续装睡。心里长舒口气。 终于可以安稳地睡一觉。真希望可以长长久久不被打搅地睡下去。 47 舍不得 秋冉的美梦可没有延伸多久,周公没说几句话,就被人叫了回来。卡Kа酷Ku尐裞網 她觉得刚刚睡了一会,手臂上传来一阵生疼。 是谁在拍打她的手臂。 秋冉睁开眼睛,越美叉着腰站在他床边。脸上的表情气哼哼的。 “越美,你干什么啊?” “我干什么?还是你忘了什么?” “怎么呢?” “你忘了今天我们要去做什么吗?” 秋冉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现在能让越美心急上火的。就只有孙哲和他的新杂志。 “上官宜鸢,你现在的记性可真是差得很!忘了吗?我们可是约好了,今日要去看样刊的!”越美火急火燎地把小菱挑好的裙子一股脑扔到秋冉的身边,“别磨叽了!” 秋冉在心里叹气,她这累得眼皮都睁不开。半闭半睁眼睛穿好衣服,被越美拉着来到新民巷的杂志社。 作为《新世界》杂志背后的大老板、大股东,秋冉有义务对杂志的大小事体进行过问。比如钱花到哪些地方,杂志的发展方向是什么等等等等。即使她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 秋冉没兴趣,越美的兴趣很大。她恨不得天天来杂志社,情愿在这做个小打杂,也比在家做姨太太强。她想出门,并非易事。拉上秋冉就大大有了借口。 秋冉是正室,太太要出门,谁敢多话?再讲两位太太结伴出门,也堵了别人的嘴。卡Kа酷Ku尐裞網她们相互照应,甩掉贴身的丫头也容易些。越美的丫头露香是个剧迷,一听越美放她自由活动,不要跟着,立马影子都不见。秋冉想要甩开小菱就要麻烦多了,所以她索性带着没什么心眼的青儿出门,让她跟着露香一起去看大戏。 新杂志,经费全靠秋冉的支援,不能不省着点花。孙哲租的小平房。四五间小房,两间做办公室,一间做库房。搁三两张桌子,摆上纸墨笔砚就算工作台。编辑、美工、校对都挤在一起。主编和股东谈话也不过是在窗下一隅,身边不时有人员走动和经过。 房子旧,进进出出的人却很年轻。个个朝气蓬勃,干劲十足。 越美一到杂志社,撇了秋冉就跑得不见人。年轻人总爱和年轻人在一起的。 秋冉也是年轻人,不过,她怕说多错多,基本只和孙哲、岳沐修几个相熟的人说话。和岳沐修说话是最多的,这也没什么奇怪。他们一个是股东、一个是主编。在一起协商讨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除了明面上的关系,私底下,秋冉仍叫岳沐修一声老师。 岳沐修要求严格,秋冉每次回去的时候,都要带走几本书。下次再来的时候还要交读书笔记。有时候想想,真比上学的学生还苦。 “我们杂志创刊号的主题就是——新世界。希望所有人都能拿起笔描绘心中的理想世界。这就是我们办刊的主旨和目地。” 秋冉低头翻着手里喷着油墨香的样刊,逐字逐句读着上面的文章。她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肩膀,看上去比往昔又清瘦三分。 正在介绍杂志未来的岳沐修突然压低声音,“秋冉,你还好吗?” 秋冉一愣,想到昨天袁克栋对她的试探。卡Kа酷Ku尐裞網 这时刚巧走过来一个工人,她赶紧把椅子往后推一点,大声说道:“岳……岳主编,你还要钱啊?我已经拿出一千块了啊!这办杂志怎么像无底洞似的?你说说,究竟要什么时候我才能看见进项?” “咳、咳!”岳沐修咳了两声,同样很大声音说道:“一千块是不少,但也不够。租房子、雇工人、请人撰文、打广告,哪样不花钱?咱们是最省最省的!而且我们办杂志的目地不就是宣扬民主新生活,努力打造引领新风向的排头兵吗?你这样谈钱多庸俗,一点都不像你!” 面对岳沐修的薄责,秋冉脸色一红,不好意思地说道:“那……大不了我再给钱就是。” 待工人走过去后,她忙压低声音小声说道:“岳大哥,你能帮我带个口信去松岛给阿霓小姐吗?” “什么口信?” “上官嘉禾在平京。他不但认出了我,还把我的身份告诉了袁克栋。” 岳沐修一惊,手不由自主想去握住她捏着样刊的柔荑。 她的脸腾地一红,忙把手抽了回来。 “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秋冉摇了摇头,手指拨了拨耳后的头发。不经意地,颈上的吻痕清晰地跳到岳沐修的眼睛里。 一贯泰然的岳沐修,不顾周围的眼光,冲动地抓住她的素手。卡Kа酷Ku尐裞網“秋冉,不要再回去了!” “不行!”她坚决地摇头,大仇未报,她现在离开,所有的付出就付之东流! “杀王靖荛的事交给我们。你回江苑。今天就走,马上就走!”他的手重重的,掐得秋冉生疼。 “放开我!”她甩了两三次,总甩不掉他的铁手。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多。 秋冉急得嚷道:“我不走!” 激动的声音,引得众人侧目。 岳沐修松开她,佯装翻阅着桌上的样刊,深呼吸几次后小声说道:“我刚刚的话不是骗你。” “什么话?” “你不必通过袁克栋也能杀王靖荛。” “啊!?”秋冉满脸不相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先看看样刊,合不合适?” 岳沐修将手里的样刊拿给她,秋冉接过,说道:“那我可要好好看看你们究竟拿办了一份什么样伟大的杂志!” “你慢慢看!”岳沐修压低声音,“王靖荛现在是奉州的特别专员。再过不久,他一定会来平京参加国会选举议会。上官博彦应该会选择在这里动手。这样就和松岛没任何关系,你的大仇也算得报。” 秋冉的手微微颤抖,样刊在她指间滑过。上面的文字过眼不过脑,她的一颗心全被“王靖荛”三个字占满。 她把书放下,激动地说道:“岳老师,你想办法给我准备一把枪!” 岳沐修吃惊地看着她,手里的书都掉地上。 “你、你要枪干什么?你会用枪吗?” 秋冉点头,认真地说道:“我会用枪。王靖荛来平京,十有八九会和袁克栋见面。只要我能见到他——我就可以!” “你不要胡来!暗杀也好、刺杀也好。松岛方面会有安排。你犯不着冒险。” “我来这里的目的不就是要杀了王靖荛吗?现在机会来了,我绝不会让它白白溜走。” “手枪我不会给你准备!”岳沐修把书往桌上一拍,生气地说道:“我告诉你这件事,是想让你有个心理准备。王靖荛一死,我们就会马上接应你离开。以阿霓的意思,是想你能尽早离开。” 听到这里,秋冉的眼睛瞬间失去光彩,幽幽暗暗。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秋冉,你舍不得离开?” “不是!”秋冉慌张地摇头否认,“我一定要亲眼看见王靖荛死才能甘心!” 岳沐修默默地凝视着她。 她分明已经变了,还不肯承认。 “秋冉,你留下来很危险。袁克栋那个人深不可测,又没有底线。我怕你现在不走哭,将来会没有办法全身而退。” “岳老师,你不要担心,他很信任我。” 他盯着她的脸,又说:“他并非好人。” “为什么?”秋冉不自觉为他袒护,“我觉得他挺好的。” “他哪里好?拥兵自重,镇压学潮,迫害进步青年。更可气的是,他还纵容弟弟,徇私枉法!把本可以120万买下的火车车厢,做成420万的高价!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证据,证据确凿啊!没想到,他向国务会议施压,不仅让自己的弟弟全身而退,连许世英也宣告无罪!他这是什么行为,这就是公然地蔑视法律!践踏法律!干预司法公正!如果按他这么做,我们还要立宪制干什么?他直接做皇帝好了!” 岳沐修说得义愤填膺,阿霓懵懵懂懂之下听懂一半。心里想着:岳老师说的,不会是前两个月,杜韵琳和唐菲儿来求她的事吧?她们当时不是说,袁克裘和袁克宗被关起来是被小人陷害吗?怎么到了岳沐修这里,就变了版本? “是不是搞错了啊?”秋冉小声问。 “怎么可能搞错!交通部长许世英亲口承认的,他受到袁克裘和袁克宗两兄弟的压力,和洋人签订合同。所得受贿他收两成,袁家兄弟收八成!这么大的事,我写了数十篇文章,投到报社,就像石头沉入大海,一点回音都没有!可见里面的黑暗,可知都是袁克栋向报社施压把抨击他的文章都弹压下去!” 秋冉的脑子昏昏的,政治的事情她不是很懂,对错还是能够分的。如果袁克裘和袁克宗真犯了错,他就不该包庇。虽然说“刑不上大夫”,现在都新社会了啊! 她低头看看手上的腕表,摇摇晃晃站起来,“都……这个时间,我必须要回去。越美、越美在哪里?” 48 要枪 这时的越美在哪儿? 正在另一间办公室,和孙哲及另外几位同仁在激烈讨论。卡Kа酷Ku尐裞網 对于办杂志的热情,秋冉远远不及越美,甚至不及其投入的一半。越美不但是出钱、出谋划策还积极踊跃投稿。她文笔不错,再经过孙哲的润笔,豆腐块的小随笔也在杂志上发表两篇。这样一来,她写作的热情就更不得了,对杂志的未来更加上心。 “……何为新世界,新世界就是一个没有国家、没有民族、没有阶级区别的大同世界;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要工作,这工作是为他们自己,为他们自己的阶级和整个人类的需要而做的。他们过着很快乐的自由平等的生活;有书读,有游艺,有一定的休息时间他们享受着自己所生产出来的一切权利……” “在这昏暗的年头,莫说东北三千万人民,在帝国主义的枪刺下活受罪,便是我们整个国家,整个民族也都沦陷在苦海之中。沉闷的空气窒塞住每一个人,在家只是皱眉叹气挨磨自己的生命。” “但是我们没出路了吗?我们绝不能如此想。固然,我们对现局不愉快,我们却还有将来,我们诅咒今日,我们却还有未来。假如白天的现实生活是紧张而闷气的,在这漫长的冬夜里我们至少还可以拥有一二两个甜蜜的梦。梦是我们最后的神圣权利。” 听完孙哲的一番大论,越美的脸上显出迷恋的光彩,兴奋地站起来鼓掌,“孙哲,你说得太对了!现在的政治就是一团漆黑,他们能管住我的嘴,难道还能管住我们的梦不成?我就是梦想着有一个那样的世界,天下大同,人人平等!” 越美满怀崇拜的话,让孙哲朝她投去感激的一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火花四射后又飞速移开。 秋冉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没由来的,她的心跟着突兀地跳了两下。她感到好像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她甩了甩头,把荒唐的想法抛出脑海,她冲屋里的越美喊道:“越美,我们该走了。卡Kа酷Ku尐裞網” 秋冉的出现像打破水晶世界的巫婆,让越美瞬间回到现实世界中。刚刚还沉浸在新世界中的越美垂头丧气地转过头来,小声又小声地说道:“我可以不这么早回去吗?晚上他们有聚会,都是青年人!有老师、学生、工人,他们要组织新一轮的学、潮,我想参加。” 秋冉坚决地摇头,“不管他们做什么,你必须得和我回去!” “求求你了!”越美走过去,拉着秋冉的手,不住哀求。 她太渴望和外界接触,厌烦透顶家里压抑气氛。 “你想,我回去能做什么?”她搂着秋冉的脖子,几乎要哭起来,“你还有人仕安陪着,我有谁陪。进门就是孤孤单单一盏灯、一本书而已。下次出来又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或许下次有没有这个机会都不一定——” 多心酸的话啊! 孙哲同情地说道:“咱们国家这种一夫多妻的畸形婚姻早就应该取缔!不知道坑害多少年轻女性!越美就是最大的受害者。如果有机会,我真是要向立法院提议废除一夫多妻制!” 听了孙哲的话,越美眼泪“啪啦啪啦”直往下掉。 秋冉也是女人,看见越美哭脸,她的心瞬间柔软起来。 “好了,好了。别哭!”秋冉用手绢擦着她的眼泪,无奈地说道:“我先回去,你……就参加完聚会再回来。我让婆子给你留门,不可以再晚了,知道吗?” “谢谢!谢谢!”越美带着眼泪破涕为笑,高兴地搂着秋冉跳起来。 ——————— 今夜的袁克栋与往常一样回来得很晚。卡Kа酷Ku尐裞網不一样的是,秋冉没有睡着,很清醒地在等着他。 “你回来了?”看见他走进家门,她马上笑着走过去。亲自为他解衣、脱靴、放洗澡水。 “你今天是怎么呢?”他笑问:“这么晚不睡,等着侍候我?” “你不喜欢我侍候你吗?”她抬起头,明亮的双眸像秋波一样。 她这么温柔,他当然很受用。心里不得不承认,她像水一样把他泡化、揉软了。 放洗澡水的时候,秋冉的手一直在水龙头下放着,任由水花“哗哗”地打在她的手上。 她该问吗? 他工作上的事,她一贯是不问的。岳沐修讲的话,想在她心里放了块石头,总是有不舒服的感觉。 其实他是好人或是坏人,与她又有何关系?他们终究是要成为陌生人的人。他是不是袒护家人,徇私枉法何她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他没有,她问,是对他的不信任和怀疑。如果他真是,她问,只会将两人的关系弄僵。而且,如果他反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她又该如何回答? “水已经溢出来了。” “啊!?喔——” 秋冉回神,果然浴缸里的水流到地板上。她趴在浴缸旁,衣裳被沾湿大半。湿漉漉的衣服包裹着她的身体,秋冉低头看着,神情相当懊恼。 他笑着走进来,伸手拖了一把,将准备出去的她重新拉入氤氲的浴室中。 秋冉迷失在他的亲吻中,短短的时间,她即决定,水至清则无鱼。卡Kа酷Ku尐裞網王靖荛就要来平京参加国会选举,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两人在窄小的浴缸缠绵癫狂,半缸的水全泼到地上。起来时,她的腿都是软的,被他抱到床上。 最后还是他来侍候她。昏黄的灯光下,他用大毛巾不紧不慢地擦着她的长发。 “濂瞻……”她半闭着眼睛,发出娇媚地一声轻呼。 他含住她的耳垂,问:“什么事?” 洁白手指在棕色的胸膛上画着圈圈,她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齿。可一个女人最好的武器就是她的身体,她要把血肉之躯化成尖刀,插入敌人的心脏。 “我……我想要……要把枪。” “你要枪做什么?”袁克栋抬起头,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武器自然用来伤人或是杀人。 “防身。”她撒谎道。 “在我身边没有人能伤害你。” “我总有会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没有那种时候!明天我多派两个士兵跟着你。”摆明就是不同意。 秋冉咬住唇,气结地举手打他。混蛋男人,不给她枪,白白浪费今晚的美人计。 “你干什么,要打我吗?”他笑着抬手包住她的小手,发现她居然哭出来。“怎么哭了?” 她把被子一卷,头朝床里。啜泣道:“我还没向你要过东西吧?一把手枪而已,你又不是没有,又不是很稀罕,为什么推三阻四?” 他先是一愣,然后笑了出来,从身后把她抱到怀中。 金银珠宝他并不稀罕,她要金山银山,他眼都不眨一下。可是枪这个东西…… “手枪很危险。” “会者不怕。你知道我枪法很准。” 她的天真逗笑了他,他笑道:“傻瓜,气枪和真枪差别可大着哩。别以为打得两个气球,自己就是神枪手。” “你教我啊!”她转过脸,两颊带着深深的泪痕。 “不行!” 再次被他拒绝后,秋冉伤心地用被子捂住头,哭声幽咽。 开始之前也料到十有八九会被拒绝,没想到,真被他拒绝的时候,心会这么痛。 好像他就不能拒绝她,他就不能辜负她一般。 ——————— 秋冉不记得哭了多久,大概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吧。 睡到第二天早上醒来,睁开酸涩的眼,看见他正穿着硬挺地军装站在床前。 “你要去哪?”她迷迷糊糊地问:“去打战吗?” 他的嘴唇抿得薄极了,对她的蠢话很不满意。 “给你十分钟,换上这个。我在外面等你。”说完,他把一套衣服扔到她头上。 她从床上爬起来,拿起他扔下的衣服,乃是一套小号的女士军装。 这是要干嘛?她不敢多想,在床上愣了一秒,立刻起床、更衣。 从没穿过军装,穿上之后才发现。裤子短了,上衣长了,皮带太松,袖子太大……磨磨叽叽换好,时间早过了十分钟。 他等得要发火时,她才磕磕绊绊穿着大皮鞋走到门口,还在不停摆弄腰间的皮带,实在太松垮。 “这么慢!你当参加舞会啊!”他瞪眼扬眉,不客气地批评。 她拿着皮带望着他,顶嘴道:“若是参加舞会,我换衣服的速度绝对比你快得多!”熟能生巧嘛,谁不会啊! 他嘟哝一声,走过来弯腰帮她把皮带系紧。 纤纤杨柳腰肢不盈一握。系紧皮带,看上去腰肢比碗大不了多少。 “你要我穿这样,是去哪?” “你不是想要枪吗?今天带你去靶场练练手,吓破了胆,可不许哭鼻子。” “我才不会哭鼻子呢!”秋冉兴奋地差点跳起来。 “丑话说在前,到了靶场我就是老师,不会有什么怜香惜玉!别说骂人,打人踹屁股是常做的事。多少小伙子都被我骂哭过,你还去不去?” “去!”为什么不去?只要能离报仇再近一步,她不怕吃任何苦。 “好,说到可要做到!”他冷哼,迈开步子往门外走去。面容是冷峻的,脚步却是缓着的,似乎在迁就身后的女人,但又不愿被人发现。 49 眼线 男人爱枪,军人更离不开枪。 平京的郊外有一处专门的靶场,山坳之间,不但可以打靶还可以上山猎野鸭、野兔。 知道司令要来,靶场早把不相干的人请出去。拾掇干净,专候两位大驾光临。雷心存早一步过来,忙上忙下把一切都打点妥当。 玩过真枪才晓得。气枪和手枪不是一回事。像自行车和小汽车,都是车,但完全不同。手枪后坐力强,声音大,杀伤力大,也更难控制。 “拿着。”袁克栋把手枪粗鲁地塞到秋冉手里。“看着我的姿势——” 他举起手枪,瞄准、扣动扳机,啪啪数枪,弹无虚发。动作标准,姿势优美。 秋冉马上用胸前的望远镜,好家伙,三枪都是十环。 “你试试。”他说。 “好。”秋冉不怯弱,抬起手枪,对准靶子同样连发三枪。 成绩也很不错,当然比他的要差一点。 她喜滋滋地看着他,心里莫名有些得意。 他看了报靶的旗语,骂了一句:“狗屎,浪费子弹。” 秋冉不服气,脸拉得老长。“把你的靶数比我的靶数这不公平吧。我可是第一次。” 他一听,倒笑了。这小家伙真惹他爱。 “你别看军人每天扛枪、摸枪,其实真正实弹练习的机会并不多。所以,你要珍惜这样的机会。”说着,他伸腿踢开她的脚,说道:“打靶最重要稳,手要稳,腿要稳,腰劲扎实。眼、枪、靶三点一线,瞄准之后,心无杂念扣动扳机。像这样——” 他抬起她的手,稳稳地拖起。 “嘭”地一声,子弹从枪膛中飞出去。 旗语,十环。 她高兴地跳起来。 “好好练。” “嗯。”她用力点头。 阳光渐渐升起,热气慢慢在地面汇集。 练靶累人,托枪时间一长,手似乎不再属于自己,又疼又酸。 秋冉揉揉胳膊,不停甩手。再看袁克栋,站在太阳底下汗透了全身,却依然挺直背脊站成一堵笔直的墙。 他的身姿伟岸,高大,举枪的姿势帅气极了。让人挪不开眼睛。 “三少奶奶,吃点东西吧。”雷心存端来橙汁和点心。 “好。”她拿起一杯橙汁,整个手臂抖得筛糠一样。果汁洒得满手都是。 “现在知道练枪也不是简单的事吧!”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来到阳伞底下,拿起汽水放到她的唇边。“喝吧——” 秋冉一点不客气,就着他的手把橙汁喝得精光。雷心存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两年前,吵翻天的夫妻吗?现在未免也太恩爱了吧? “要练就练得最好!”她喝下最后一滴橙汁,重新回到阳光烈烈的靶场。 秋冉逞强,在靶场耗了一天。回家的路上,在车上直接累得睡着。卡Kа酷Ku尐裞網 袁克栋把泥猴一样的她抱进屋,所有人又震惊一遍。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像墙壁上的爬山虎顺着墙根疯长。 小菱怔怔看着袁克栋为沉睡的三少奶奶脸、擦手、脱衣服、脱鞋…… 男人侍候女人? 这不是儒雅风流的七爷才干的事吗? 今天居然轮到硬朗的三爷!真如六月飞雪一般的奇景! 小菱不敢质疑什么,侍候完毕赶紧退出来。她想,以前还以为只有三少奶奶变了,没想到三爷也变了。 听见袁克栋带着宜鸢去靶场的消息,老太太嘴上批评两句。不外乎,女子拿枪不吉。不过众人也瞧出来,老太太不过嘴上念叨几句,并没有真的生气。现在都什么年代,万一家里出个穆桂英,也不可知啊! 过去的不愉快能就过去就过去吧。儿子能放下一切,做母亲的再有不满也总不会让孩子为难。上官宜鸢和以前判若两人,现在她会做饭、下厨、服侍老人。夫妻能和和睦睦走下去,比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委屈章沁心。 “沁心啊……”老太太一咳嗽,章沁心就知道她要说什么,立即笑着说道:“母亲,我没事。”她一边捶着老太太的肩膀,一边说道:“只要濂瞻能好,我这点委屈不算什么。” 多好的孩子,心地简直比仙女还善良。 老太太的的大手抚摸着她的手,“家和万事兴。我们袁家不会亏待你的。” 章沁心双手一抖,她最怕的就是老太太这句话。所谓不亏待是什么不亏待?照顾她身老病死,一辈子吃穿不愁的日子就是不亏待吗?她的生活呢?幸福呢?全都不重要了吗?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亏待不亏待的话。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 “宜鸢毕竟是吃过鸦片的人,我听说那东西一般人戒不了。鸦片不仅上瘾,还弄坏身体。” 老太太抿紧薄唇,对她的话若有所思,转身对身边的李妈妈说道:“去把小菱叫来。” “是。” 李妈妈出去,不一会小菱垂首跟在后面进来。宜鸢去疯人院后,小菱就一直在老太太身边。拨她去紫枫苑便是老太太的主意,安她做一个眼线。是提防宜鸢有二心,回来后闹妖蛾子。不过,现在看来,宜鸢回来后,乖巧懂事。收买小菱做了她真正的左膀右臂,眼线的作用早就名存实亡。 “小菱,老太太问你,三少奶奶还有没有碰烟土?你可要老实回答。” 面对章沁心疾言厉色的提问,小菱的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没有。” “她的东西你都搜检过?可不要漏了什么地方?” 小菱不慌不忙,咬定青山:“真没有那东西!三少奶奶的东西都是我在打点,我从没见过烟土。如果姨太太不信,可以自己去搜!” 章沁心被堵得脸色通红,一个妾侍哪里有胆子去搜正室的屋子?这不是反了天吗? 老太太听不下去,摆摆手让小菱先回去。 屋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章沁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真是陪了夫人又折兵。 “沁心,小菱的话你也听见了吧。宜鸢应该已经是真的戒了。” “应该是……”章沁心悠悠地说:“我也希望她要真戒!这样对仕安、三爷都好。” “是啊。”老太太看她可怜样儿,关切地说道:“哎,你也别太难过。来日方长,上回你不是留宿在紫枫苑吗?肚子有消息没有?” 章沁心的脸陡然变成雪白。怎么可能会有消息,他连碰都没有碰她。她满腔愤恨,羞恼中又带着难以化解的担忧,弯着腰乖巧地伏在老太太的膝盖上,啜泣道:“母亲,我就是害怕,没有孩子,谁给我养老送终?” “胡说!你还这么年轻怎么会没孩子?”老太太打断她的话。苍老的手指在她的发间滑动,“濂瞻曾经答应过我,无论如何都会给你个孩子。只是,你要知道……宜鸢回来了。濂瞻的心是一直在她身上的。这个事实谁都改变不了。” 章沁心肃然滴下泪来。 老太太说的“曾经”是什么时候的曾经?是他和宜鸢毫无指望的时候吧,是他万念俱灰对她彻底死心的时候吧? 上官宜鸢回头了,他就像沾上蜜的蜂,一时一刻都撵不开。偏偏要强塞加进去一个她,上回的屈辱还不够丢人吗? 上官宜鸢是丢了面子,她是丢了里子。 在大家眼里,女人生娃宛如母鸡下蛋,屁股一翘咕噜咕噜滚下来,根本不算事。 不错只要有肥沃的土地,撒播种子开花结果是迟早的事。 女人的子宫是土壤,也要有种子啊。 老太太拍着她的手,隔靴搔痒地安慰道:“你也不要因为没有孩子成天愁眉苦脸。男人不喜欢的,知道吗?你要多笑,开心一点。” 章沁心差点脱口而出,没有丈夫的女人当然愁眉苦脸! 独守空闺,寂寞寒寝,那滋味万般难过。 章沁心回到“香怡馆”,伤心得实在受不住,趴在枕上嘤嘤饮泣。 ”姨太太,怎么回事?”奶娘心惊地过来抚慰,“谁招你惹你?” “奶妈……”章沁心把老太太向她说的话重新给自己的奶娘复述一遍。 这些话不仅彻底伤了章沁心的心,也激怒她的娘家人。 “老太太也太不讲道义了!当初她来我们家提亲的时候,承诺得好好的!说你先过门,少则一年,多则三年,无论早晚总要把你扶正做正房少奶奶。怎么现在反悔说不行,就不行了?”奶妈气得眼珠子都充血,恨不得马上去找老太太理论。 章沁心哭得抽泣,奶妈娘娘心疼得不得了,“哎呦,可怜人儿嫁进来几年,上服侍老的,下照顾小的,横横竖竖便宜没捞着,辛苦受累没少干!姓袁的简直欺人太甚!” “奶妈,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章沁心哭得眼泪婆娑,“人人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扁担挑着走。我现在真是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怕将来会落得什么都没有的地步。” 这丈夫不爱,婆婆不疼的。上没仰仗,下没指望。下半辈子图什么! 奶妈皱眉顿了一会,把哭哭啼啼的章沁心搂在怀里,悄声说道,“姨太太,俗话说靠山山倒,靠树树倒,人还是靠自己最好。这件事也不是完全没辙,就看你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章沁心握紧拳头,把头深深埋在奶娘腿上的膝盖裙里。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可是,最毒妇人心,奶妈附在她耳边低声耳语,“你想想,三爷最忌讳三少奶奶什么?” 50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卡Kа酷Ku尐裞網两般皆可是,最毒妇人心,奶妈附在她耳边低声耳语,“你想想,三爷最忌讳三少奶奶什么?” 章沁心眼睛溜溜转着,“濂瞻那么爱她,最忌讳的肯定是她心里有别的男人。他把宜鸢送到疯人院,也是因为受不了她心里住着别的男人。” “对啊!”奶娘一拍手,笑道,:“男人最容不得的就是绿帽子。那是最大的侮辱!三爷又是那么骄傲的人!能容她吗?” “可是,宜鸢现在根本没有……” “三条腿的蛤蟆难得,两条腿的男人街上一群!她没有,我们不能给她寻一个——”奶妈的笑容突然变得鬼祟而神秘。 “奶妈,你是不是有……” “你这小傻瓜!”奶妈凑近她耳边说道:“我都发现有半个月了。” “什么啊?” “三少奶奶经常和越美一起出去。” “听下人说,他们是去看文明戏。” “什么文明戏?”奶妈鄙夷地瞪她一眼,“男男女女在一起搂搂抱抱就是文明戏啊,那是伤风败俗!我发现,越美每次都很晚回来,她收买一个婆子专门为她留门。大晚上回来的时候还唱唱闹闹的,一身酒味。我打听到。他们根本不是去看戏,而是和几个男人办什么……杂……杂志。三少奶奶还出了两千块钱做大股东呢!” “杂志!”章沁心一把抓住奶妈的手,问道:“奶妈,你知道是什么杂志吗?” “我偷偷弄了一本。”奶妈神神秘秘地从柜子里取出杂志交给章沁心,“姨太太,这上面写的什么?” 奶妈大字不识一个,当然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这本叫《自由生活》的杂志与其说是杂志不如说是画报,与一般四平八稳的杂志不同,《自由生活》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首期的封面乃是一位巧笑倩兮的捏花美人,内页则是道林纸彩色印刷,非常高级。 章沁心翻看一看,里面有中外新闻、美术名作、体育及女界的重要事件。看着看着,章沁心自己也读入迷。奶妈催促好几次,她才如梦初醒。 奶妈责怪地说道:“姨太太,你怎么自己还看入迷了!你看这杂志里面有没有什么破绽没有?” 章沁心的手指敲打着封面上美人的脸,微笑着说道:“奶妈,你真是帮了我大忙!这本杂志看上去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生活娱乐。里面有个叫沐风的作者写了一篇批评时政的文章——”说着,她翻到杂志内页,把文章指给奶妈看。 “他批评了谁啊?”奶妈看着字又不认识字! 章沁心咯咯笑道:“他批评咱们三爷!” 奶妈吓了一跳,说道:“这个、这个沐什么风的不要命了!” 章沁心笑道:“他要不要命,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上官宜鸢帮着办杂志说自己丈夫的坏话,可就有意思得很!奶妈,你去把霍管家请过来,我有话对他说。” “好,我这就去。” —————————— 有了好老师,秋冉的枪法进步神速。学生聪明刻苦,老师也特别乐意多教一些。 这不,作为奖赏。老师大方地送她一把精致的女士手枪。 该高兴吗? 得到想要的手枪。 这把左轮手枪比一般的手枪秀气小巧,不沉,乌黑的枪管上面还镶嵌着两颗红宝石。卡Kа酷Ku尐裞網 秋冉把手枪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着,撅着嘴问道:“这能杀人吗?”这把枪漂亮是漂亮,但他别是给一把舶来的玩具枪糊弄她吧? 袁克栋瞪她一眼,从她手里把枪拿过来。旋开弹巢,掏出特制的子弹装上。抬手瞄准,妥妥十环。 他笑着把手枪塞回到她手里,不用解释是真还是假了吧。 秋冉欣喜地捏着手枪,枪不在大小,有子弹能杀人就行。 不过,她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 子弹! 这特制的子弹,哪怕出钱去黑市都买不到。 “把子弹给我!”她朝他摊开掌心。 他像给小孩发糖果一样,大发慈悲地在她手心放上一颗。 “还有呢?”她差点尖叫。一颗子弹怎么能够! “你是防身,一颗不就足够了吗?”阳光下,他一口雪白的牙,亮晶晶的。 “不够!” 他不给,她就去抢。 “给我!” 一个追,一个躲。终于贴在他身上,拼命搜他的口袋。素手纤纤宛若弹钢琴一样在他身上跳动。 他抱紧她,把她揽在怀里。 她摸到他口袋中的子弹,兴奋地跳起来。 他一把搂住她,温热的吻落在她的唇上。堵住她的话,也吻住她的呼吸。 *的吻让人软弱,秋冉觉得自己快要迷失在他的怀抱中,仿佛真的置身爱情中。 她是被他爱的,亦是她深爱的人。 “给我再生个孩子。” 她脚底一滑,差点摔倒。 “你知道的,我……”她支支吾吾地说道,在他的怀里快喘不过气来。 “事在人为。现在医学技术如此发达,我相信只要坚持治疗。一定可以的。”他拥着她,在她耳边发出叹息,“你不知道,我多想要个女儿。像你一样的女儿,有了她,我什么都满足了。” ———————— 秋冉把手枪和清逸的照片一齐收在惠阿霓送她的小皮箱中,这两样都是她顶重要的东西。放枪的时候,她的手指一滑,碰到一个冰冷的小瓶子。是她问惠阿霓讨的避孕药。 小瓶子在她掌心立揉 搓着,一直搓得发起烫。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想起他说,想要女儿的话,身体就热起来。 他想要一个像她的女儿,难道她就真的为他生一个? 她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她早定了主意,为清逸报仇雪恨后,她就把头发剪了,上山做个姑子去。 “宜鸢,你在想什么?” 越美突然跑进来,吓得秋冉把瓶子一扔,赶紧把皮箱关上。 “没什么,”她定了定神,舒了口气,说道:“你怎么来了?” 越美像招展的蝴蝶走过来,扑在她肩膀上,双颊泛红,笑得像花一样,“没什么,我就是高兴,过来看看你。” 她话说得可爱,秋冉转头看着她的脸,觉得越美和以前有了十分的不同。 怎么说呢,现在的她,如她的名字一般,真越来越美丽。 “人逢喜事精神爽。越美,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好事?” “我能有什么好事。”越美嘻嘻笑着,扭头跑到屋里的椅子上坐下,翘起腿,捏起桌上的樱桃,娇憨地说道:“就是有,也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算了。” 看到越美娇媚的模样,秋冉突然想到。袁克栋想要女儿,越美可以为他生啊。越美为他生儿育女是名正言顺,而且越美和宜鸢长得三分相似。生下的孩子也是顶可爱漂亮的。 “越美,”秋冉笑着坐到越美身边,推着她柔软的肩膀,问道:“你想不想要生个女儿?” 越美差点把嘴里的樱桃整个吞下去,“你说什么?”她瞪大眼睛,问:“生什么女儿?” “当然是你和濂瞻的女儿。” “我才不要和他生孩子!你别恶心我了。”越美跳起来,脸色煞白。秋冉对她的反应大吃一惊,站起来,问道:“他是你的丈夫,你为他生儿育女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为什么这么抗拒?” “你快打住!“越美冷冰冰地说道:“我和他在一起就是年少无知犯的错误!再生一个孩子,不是添条命在火坑吗?要生,你同他生去!反正,你们现在感情好得很,正好给仕安添一个弟弟。” “我就说一句,你这么生气干什么?”秋冉自讨没趣,也不再提这个话题。顺手拿起桌上的报纸,逐字逐句地细读起来。她尤其留心的是,报纸上关于时政消息的新闻。 “没想到,你还会关心时事?”越美讥讽地问道。 秋冉摇头,她不是关心时政。是关心国会选举的消息。国代一开,王靖荛就该要来平京。她辛苦大半年的计划终于到了要收尾的时候。 “国会选举?”越美一听这个,马上摇头道:“别提什么国会选举,都是虚头八脑的假家伙!民国成立以来,党派林立。一年之内,内阁改组六次。每天都是无事生非,今天逮捕这个,明天逮捕那个。平京里谁不笑,一到代表大会,就数国会议员和窑姐儿最吃香。想要做总统的,人人争着贿选,现在的盘口价格是议员五千,政团首领一万,这还是最起码的价钱。你想想,还有旅费、招待费、交际费、办事人员酬劳,加上暗盘的运动费,各部门的浑水摸鱼。这些钱从哪里来?最后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都是咱们老百姓晦气!难怪人人都想做官,有权有势,白花花的银子自动地送上门来!” 越美分析得头头是道,秋冉听得不是很懂。抖动着手里的报纸,随口笑道:“我看真正关心时事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是不是受到外面进步青年的洗脑,说话的口吻和他们一模一样。” “我哪有?你别瞎说!” 秋冉琢磨,既然越美这么了解时政,或许知道袁克宗和袁克裘的事。 一问,越美果然知道。她竖起两只眼睛,叹息着说道:“当然是真的!许世英贪污渎职,证据确凿。本来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制造社会舆论,使当局无法回避事态。没想到,我们的五省联军总司令,为了保自己的弟弟,居然连许世英那个混蛋也捞了出来!真是社会的不幸、国家的不幸。” 秋冉的心沉沉的,或许他不是因为她未出口的求情而对弟弟网开一面。但是她无法置身事外。 他是一个严于律己的人,却为家人操守有亏,她心里很为袁克栋感到不值。 “别说这些不高兴的事情了,”越美走过来,夺下她手中的报纸说道:“说些高兴的吧。孙哲他们的杂志办得不错,初版的两千册一下子就卖光了,后来又印了两次再版,一共卖了四千。算得上是首战告捷。” 秋冉勉强笑着,说道:“这可真要恭喜他们。” 51 走一步算一步 秋冉勉强笑着,说道:“这可真要恭喜他们。卡Kа酷Ku尐裞網” “是啊,大家兴致高得很。嚷着要开庆功宴,打打牙祭。也是为杂志社下阶段的发展壮壮声威。” “那很好啊!杂志社能走上正轨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她就可以抽身而退。 越美对于秋冉没有如她一样的高兴,不满地翻了一个白眼,“他们今晚在汉平餐馆会餐,也邀请了我们。” 秋冉瞪大眼睛,问道:“你不会是想去吧?” 越美肩膀一松,身体软软地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点了点头。 经过这些日子的交往,秋冉看出来,越美是个性情中人,容易受人鼓动,也容易与人打成一片。如果遇到志趣相投的人或自己感兴趣的事更是容易一股脑儿陷进去。 现在的《自由生活》就是她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她的所有热情都投入到这本画报中。杂志社的一点小事都是她生活中的大事。她羡慕在杂志社工作的人,无比渴望拥有像他们一样的生活。 “去嘛!去嘛!”越美笑着过来,像孩子一样搂着她撒娇,“我得了十块钱的稿费,正好请你吃冰激凌!” “你得了稿费啊?”秋冉笑道:“真是可喜可贺啊!” “所以一起去吃冰激凌,”越美笑着把她的拒绝压了回去,“不可以说不啊!” 秋冉拗不过她,再说越美一再向她保证绝对没有问题,她们吃完饭就回家,不会比平常晚。 —————————— 松岛 博彦雷厉风行,说要接宜鸢回家就马上接回来。 惠阿霓掐指一算,宜鸢回来也有大半个月了吧。对外声称是秋冉,家里人是瞒不住的。因为宜鸢的小姐性子,真真是刁蛮。过了这么多年,不见收敛,反而越来越厉害。 惠阿霓这位对上官家有恩的长嫂也未见得她一个笑脸,家里的女佣、厨子、花匠、老妈子等就更不用提。她那嫌弃的眼神、冷哼的鼻音、蔑视的轻笑,根本不是和善可亲的秋冉能做出的表情和动作。这样的精怪,除非是黄鼠狼上了身! 碍于面子,大家对宜鸢的身份心照不宣。但这样瞒,能瞒多久?消息和风声迟早会传出去。 天下不平,松岛的市面上最近也多了许多外来人。大家各自为政,暗地里谁也不服谁。上官博彦能派探子去平京和奉州打探消息。平京和奉州也能派人来松岛刺探。 阿霓一想起这些事情就头痛,如果秋冉的身份被拆穿,她在平京该怎么办? 受到博彦上次的提点,阿霓几次去信给岳沐修,让他注意言行或是返回江苑,信如石沉大海,一点回音都没有。惹得她更是着急。 她这番着急上火,博彦偏还因为嘉禾的事情和她生气,两人好多天都不说话。 惠阿霓心里不爽,黄昏时正坐在客厅里想心事。楼上传来云澈童言童语的念书声:“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阿霓抬头,云澈的声音正是从二楼宜鸢的房间飘出的。卡Kа酷Ku尐裞網 宜鸢回来后,博彦为了增进她和云澈的感情,特意让她辅导云澈的功课。她是大学生,辅导低年级的孩子完全是没有问题的。 话说如此,阿霓还是有些担心,一个是倨傲的姐姐,一个是任性的弟弟。这两人相遇,真怕是火星撞地球。 “大少奶奶,您也别太担心。” 惠阿霓收回目光,叹息着对宽慰她的萍海说道:“萍姨,我怎么能不担心?手心手背都是肉。秋冉也好,宜鸢也好,都是我的亲人。我做梦都希望这一切能快快结束。” 尘归尘,土归土,大家各归其位。 萍海点头,靠近她,小声问道:“最近秋冉没有什么消息传回来。您不是安排了岳先生在平京做接应吗?只要她肯,随时就能撤回来啊!” “秋冉是牛心脾气,撞了南墙都不回头。能回心转意就好了。我只希望她能意识到危险后及时离开,我给她安排后路,也是为的不时之需。唉,秋冉不懂事。沐修哥也跟着……到了平京完全就不受控制。信也不给我回一封。” 说到这里,他们正好听到楼上一声尖叫声。 “是云澈!”惠阿霓一慌,赶紧飞奔上楼。 “云澈,怎么呢?”阿霓门也没敲,几乎是撞开宜鸢的房门。 只见,云澈倔强地嘟着嘴站着,脸上有一鲜红的巴掌印。 “云澈!”惠阿霓走过去,抚摸着他的脸,心疼地说道:“脸上怎么呢?是谁打你了吗?” “是我打的!”宜鸢拍着桌上的《诗经》说道:“教了好几天,一点都不用心。卡Kа酷Ku尐裞網到现在还背不下来一首。” “背别人的诗有什么意思?真正有学问的人都是自己作诗!”云澈涨红了脸,说道。 宜鸢冷笑,“看到没有,不学无术还理直气壮地为自己找借口!不用想了,未来一定是没用的蛀虫!” “你——才是蛀虫!”云澈气得小脸发涨。 没想到,惠阿霓比他更生气,把云澈护到身后,气急地说道:“宜鸢,教小孩要因材施教!根据他们的天赋来教育。云澈这么小,你凭什么说他未来就是个蛀虫?有你这么说弟弟的姐姐吗?” “就凭他有你这么个一味纵容和溺爱的大嫂!他将来就不会有出息!” “你——” “嘉禾哥哥在的时候,云澈可不是这样。我记得当初云澈可什么都会,你再看看他现在,不都是你娇宠、纵容的后果吗?” “你、你、你——”惠阿霓气得不行,抡起袖子,准备和她大辩一场。结果,话还没说几句,就被萍海推着出去。 “走吧,走吧。莫争了,大少奶奶!” “萍姨,你为什么拦我?明明没有道理的人是她!”阿霓气愤地说道:“她真是越来越不可理喻!” “哎——”萍海无奈地说道:“大少奶奶,我何尝不知道是宜鸢小姐无理。可你这样和她争吵,把老太太和博彦少爷惊动。说来说去,提到嘉禾少爷,大家心里又要膈应。不如你服软算了。宜鸢小姐的个性,你还不知道?最是不能转圜的人!” 听完萍海的话,惠阿霓也是无奈。 博彦对把嘉禾从族谱逐出去,心里也不好受。大家好不容易平复心情。若再提起,是免不得又要伤心一场。博彦再伤心,在她面前也从来不说伤心。她怎么能忍心去揭他的伤疤? “萍姨,这回我听你的。不和她吵。不过我总觉得她这样教育云澈不好……” “大少奶奶,走一步算一步吧。” —————————— 平京 前朝清帝逊位之后,平洋政府以和平的方式继承建立政权。临时大总统上位,改组临时政府,效仿共和制,建立民国代表大会,公开国会选举。政府内部以同盟会为主体改组为中国新党,前清立宪派旧官僚改组为进步党。两党的政治理想是好的,但都存在一个问题,党同伐异。对外不懂妥协,对内部消耗太大。 大总统死后,平洋政府四分五裂。国会选举大打折扣。贿选丑闻层出不穷,各股势力都加入进来,有安福系、交通系等等。所谓的竞选变味成军阀大佬金钱和权势的较量。 做为新军的领军人物,袁克栋手握新军,却无意在去趟这浑水。他没留过洋,不知道外国的民、主选举和君主立宪制是怎么回事。但他在军中浸淫这么多年,有些问题反而看得比那些有美好理想,喝过洋墨水的人更透彻。 现在的中央政府有点像战国中期的周王室,又像三国中的汉王室,政令能否出平京都很难说。各地的军阀连年征战不休,高兴的时候承认你中央政府是中央政府,不高兴的时候恨不得立即宣布独立。 广大人民群众的知识水平和教育程度也参差不齐,没有受过教育,或者教育程度比较低的群众,即使有选票也很难做出正确的选择。 想要民、主,在当前的整个大环境和大格局下,是非常难以达到的理想。但是人民在经过几百年的压迫之后,对民主的渴望又特别迫切。尤其是受到国外新思想、新浪潮之风吹拂的青年学子。每天在报纸上抨击政府,弹劾总统。让政府倍感压力。 袁克栋不参与竞选,不代表他不支持国会。他只是有所保留,不愿把军队和精力被这些事情消耗。新军宪兵营不仅担负国会选举的安保工作,还要维持这个平京城的稳定。最要紧的就是不要在选举期间,发生学运和学潮事件。想要扼杀学运和学潮,首先第一步就是扼住舆论的咽喉。 他的工作作风一贯非常强硬,一旦有敏感事件或煽动性的文字见诸报端,立即封馆、封报、逮捕报业人士。一时间,整个平京城里的各大报刊杂志轮番遭到宪兵底朝天的搜查。引起全国有识之士的笔诛讨伐。 袁克栋不为所动,继续推行黑暗化的舆论监督。他做这一切的目的只有一个,保证国会选举的顺利。 吃过晚饭,平京军部依旧灯火通明。非常时期,没有谁敢比司令还要早回家。 雷心存手里拿着一份杂志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他最近忙着四处寻找独醒。奇怪的是,独醒这个人好像知道有人在找他一样,突然销声匿迹,再没有向报社投过稿子。 平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时候想要找一个人,还是挺难的。 52 凶险 平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时候想要找一个人,还是挺难的。 雷心存走走停停,一会儿又把手里的杂质翻开看两眼。这本《自由生活》是新冒出来的杂志。乍一看没有什么奇怪,封面上是搔首弄姿的香艳女郎。里面写的内容多是一些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或是教导女人如何爱美变美的穿衣化妆之道。和平常流行于妇人之手的画报没有两样。 然而……然而…… 他发现其中有篇文章,抨击时政,笔如钢刀,给人切肤之痛。文风很像独醒,也很像过去的岳沐修。 雷心存在房间里绕了好几个圈,用粗胖的手指在道林纸上摩擦。他的指头滑过的地方,正是最新时评《贿选之痛,误国害民!》,作者是沐风。 笔名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现在的教授、文人常常用不同的笔名在各大报社投稿。 “叮叮叮——” 桌上的电话抽风一样响起,雷心存抄过话筒,冲电话那头嚷道:“喂,是谭队长吗?我是雷心存啊。是,我在等你的电话。查到了吗?沐风是不是岳沐修?什么!你不知道!唉,你这个人——你就不会去查吗?去杂志社把人抓回来一问就知道了!什么去了!杂志社里有律师!他说你师出无名要告你!我的娘啊,你是官,他是民,你怕他!读书人再厉害有枪杆子厉害吗?王八蛋,你让我自己去,到底你是宪兵队长还是我是宪兵队长?算了算了!” 雷心存怒气冲冲地挂了电话。五分钟后,电话再次响起。 “喂!谭队长,又什么事?什么好消息?有人举报《自由生活》在汉平饭店非法集会?好,好。卡Kа酷Ku尐裞網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您带上宪兵,我马上过来增援!这不算师出无名吧,我们要把他们一网打尽,统统都抓回来!” 雷心存放下电话,心情无比高兴和雀跃。想来什么就来什么,刚还想说,找不到借口,马上就有人向他举报非法集会。真是天助我也! 黄昏中的街道,一抹人影鬼鬼祟祟地从大门外溜了进去。他慌慌张张地越过几道门,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刚走进屋里,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就迎了上来。她焦急地问道:“霍管家,怎么样?” “是……是。”霍管家缓了缓气后,才说道:“我亲自跟着她们一起到了汉平饭店,然后又悄悄地跟了进去。三少奶奶、越姨太真就是和那些进步青年在一起!我看见他们在一起喝咖啡、蛋糕,还跳舞呢!我偷偷打电话去宪兵队,说《自由生活》杂志社在汉平饭店纠集学生搞集会!现在学潮风声抓得这么严。宪兵队肯定会去抓人。” 听到这里,奶妈马上笑着说道:“姨太太,你就放心吧。只要宪兵队出马,这还不全抓活的!到时候,把她抓去宪兵队,看咱们这位有知识、有文化,求新、求变,要进步的三少奶奶怎么自圆其说!我看她再怎么好口才,也圆不过办杂志说自己丈夫坏话的事!” “我们今晚就慢慢地等着看好戏吧。”章沁心微微一笑,拿起桌上的杂志,卷在手里轻轻地拍着。 —————————— 汉平餐馆设立在汉平铁路车站的月台边,一座大沙龙里,既无雅座,又无隔间,仅仅是一所大的敞厅。其实就是简易餐厅,一汤一菜的快餐只要四角五分,面包、牛油、果酱、水果、咖啡样样俱全。卡Kа酷Ku尐裞網可以说是平京最廉价的西餐。举凡各学校毕业聚餐、惜别晚宴、尊师谢师多在这里举行。既大众又便宜,既然平价当然也谈不上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拿手好菜。 聚餐图的也不仅仅是吃,大部分时候图得是大家在一起热闹的气氛。 “我没想到你真的能来?” 秋冉微笑着接过岳沐修递过来的咖啡,轻声道了声谢。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来,若不是越美的极力撺掇。 许久没有见面,两人默契地都不提上次不欢而散的事。秋冉当然也不会告诉他,她已经通过袁克栋拿到想要的枪。 咖啡醇厚带涩,微带甘香。秋冉落座在角落里,微笑地看着满场飞的越美,一会儿和这个说话,一会儿和那个辩论。哪里都有她的身影,哪里都有她的声音。 “越美真的不适合在袁家做姨太太,”她饮了口咖啡,笑道:“她在家里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她是属于这里,属于杂志社的人。” 岳沐修立站在秋冉的身边,优雅地端着咖啡,淡淡说道:“其实你也不适合呆在那个家里,如果能尽早离开就尽早离开吧。” 秋冉一愣,把手里的咖啡放到桌子上,“放心。做完我该做的事情,我自然就会离开。那个家并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不知宽的是岳沐修的心还是自己的心。心底里所有异样情愫,她都选择忽略。世间所有事,都比不上复仇重要。她已经走到这一步,就绝不后退。 焦香的咖啡舌苦咽甘,带着一种沁入心脾的香味。卡Kа酷Ku尐裞網 大约是觉得苦涩的话题配上苦涩的咖啡太让人心碎,岳沐修决定转换话题。“我给你的书,看完了吗?” “看完了。真是一本好书。” “喔,你的读书笔记呢?” 秋冉忍不住笑着说:“岳老师,你不会这么严格吧?难道要我今天在这交作业吗?” “不是一定要交读书笔记,但是你可以说一说,你的感受。” 岳沐修的话音刚落,汉平饭店门口就响起一阵急促的警哨声,一声压过一声。 “嘟——嘟——嘟——” 门外的警哨声响起后,纷杂的皮鞋脚步哒哒传来。 饭店里的客人还在惊疑,有人跑进来大喊一声,“快跑,警察来了!” 此话一出,餐馆里的人乱作一团。大家扔了盘子就跑。像起了连锁反应一样。一个人跑,其他人看见,都跟着跑起来。顿时,人挤着人,人挨着人,乱糟糟。 “这是怎么呢?”秋冉站起来,不解地看着逃窜的人群,“警察而已,有这么可怕吗?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又没做坏事,看见警察,何须慌成这个样子? “他们当然可怕!”跑过来说话的是孙哲,他牵着越美的手,大声说道:“官匪、官匪,中央政府养的宪兵比强盗还强盗。国会选举召开在即,平京市政府各级机关下了死命令,严禁聚众集会,严防学潮运动复燃!哪里有苗头,就要在哪里扑灭。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我们好多进步青年都被冤枉关到局子里。只要被抓进去,不管有没有罪,反正没得五百、八百休想把人弄出来!别傻站着了,快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听孙哲这么说,秋冉也慌起来。赶紧提起裙子,跟在孙哲、越美的身后。 她是没做什么坏事,但是现在这个情况,要是稀里糊涂抓到局子里。可叫谁来保她?袁家的人要是知道,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不许跑——”宪兵挥舞着警棍冲进餐馆,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抓。 秋冉惊恐地回头,已经几个学生模样的人被穿制服的宪兵揪住。他们抱头蹲在地上求饶,但是警棍仍不留情地打在他们身上。 打人的宪兵都好凶,大皮鞋使劲往人腰上踢。而且不止有宪兵,还有军人…… “叫你跑!老子叫你跑!”雷心存跟着宪兵一起冲进来,见人就抓。他踢了两脚蹲在地上的学生。猛地一抬头,秋冉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扭头就跑。 秋冉一恍惚,高跟鞋一滑,狼狈地往前冲去,膝盖骨重重地跪在地上。尖锐的疼痛传来,她不敢停留,咬紧牙,马上又爬起来。 “秋冉!”岳沐修赶紧过来,抓住她的手,一脸的关切,“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们快走吧。”秋冉拉住岳沐修伸过来的手。 两人夹杂在混乱的人群中,往外走跑去。秋冉和岳沐修、越美和孙哲四个人做鸟兽状从汉平餐馆跑出来。一路像无头苍蝇往最黑的巷子里钻,直到身后的警哨声越来越低才敢停下来休息。 “我……我不行了……”越美扶着墙,一脸惨白。 “越美,你怎么呢?” 越美摇着头,一手捂着嘴,一手扶着肚子,“可能……是跑得太急……唔——” 她蹲在墙角,猛然呕吐起来。一时间吐得翻江倒海。不但把晚上吃的东西全吐个干净,到最后,连胃酸、胆汁都呕出来。 “越美,你没事吧?”孙哲在她身后,关切地一会是拍背,一会儿是递手绢。 “没事……” “还说没事!脸色都白了。不行,我带你去看医生。” “不、不要……”越美使劲拽着孙哲的袖子,向他挤眉弄眼。“我没事,真的没事。” 秋冉心里“咯噔”一下,木讷如她也感觉到越美和孙哲关系的不一样。越美该不会是…… “你还好吧?”岳沐修的声音在秋冉耳边传来。 她像没有听见一样,素白的手扶在冰冷的青灰色石砖上。风吹得很冷,她的手很冷,心也很冷。 头顶的天空飘来乌云,遮住月娘娘的脸。 —————————— 53 进退两难 闹哄哄的喧哗过后,宪兵队鸣金收兵,把抓住的小喽喽一盘问,才知道没抓到想要的大鱼。 “妈勒个巴子,是哪个王八谎报军情!说这里今晚有学潮集会!”宪兵队的谭队长朝天大骂几句娘,一把将帽子扔在地上。一边的小宪兵压低声音,委屈地说道:“队长,我提醒过你的。” “提醒过我什么?” “报警说这里有学潮的是电话,无名无姓可做不得准。” “你娘西比,谁要你多嘴的!”谭队长一跃而起,在多话的小宪兵脸上猛抽一记耳光。他难道不知?是心里咽不下这口鸟气。出错了警,没法向雷心存交代。 “队长,抓到的这几个学生怎么办?” “能怎么办?老子今晚倒霉,他们也倒霉!统统给我带回去,关到局子,明天一早,让他们家里人带钱来赎!” “是!” 学生们被押回车上,餐馆被砸得稀烂,谭队长还在骂骂咧咧。转身看见跟队来的雷心存靠在警车上发呆。腆着肚子走过去,谄笑着说道:“雷副官,你看,咱们今晚等于出了一趟空警。袁司令要求的严防学运风潮,我可是不遗余力,尽心尽力地办。你回去看见司令可要为我美言几句。” 雷心存皱紧眉头,好像没有听进去曹队长的话一样。他开始还以为今天运气真是好,想要抓岳沐修,宪兵队就接到举报电话。这不是想什么要什么吗?正苦于找不到抓他的理由,上帝就让人送来一个。 太巧、太巧。 他刚刚跟着宪兵一起冲进餐馆的时候。混乱中分明中好像,好像中又分明看见三少奶奶的影子。 这没道理啊? 在这里,哪能看见三少奶奶? 现在这个时辰,她应该在家!即便不在家也不能出现在这里啊! “谭队,你再帮我个忙?” “雷副官客气,有事,您吩咐。卡Kа酷Ku尐裞網”谭队长眼睛眯成一条线,腰要弯到地上。 “你帮我查查,今晚都有些什么人来过汉平餐馆。我要所有人的名单。哪怕就是进来顺道上厕所的也一个都不能放过!” 谭队长的脸抽了抽,“上厕所的……也要?” “是。不知道名字,就把人给我画下来!” “好……” “还有——”雷心存还是不放心地说道:“今天晚上辛苦兄弟,别先回去。就以汉平餐馆为中心,把周围的街道和巷子戒严,慢慢搜检一番,不要漏走一个!” “啊……”谭队长的脸皱成苦瓜,又不能反驳,有气无力地说道,“好、好。” —————————— 越美吐得很厉害,胃酸和胆汁都吐光后,整个人软得站都站不起来。如芦苇一样靠在孙哲身上。 乌云移开了,月光照在这条僻静的巷子里。四人的身影倒影在斑驳的墙壁上,像被弯折一样。 时间越来越晚,秋冉的心里越来越急。远处的警哨声再次响起来,如鞭子在身后声声逼近。 “还有完没完?”孙哲一手搂着摇摇欲坠的越美,怒骂道:“他们今晚到底是想干什么,想抓谁!” 秋冉可不管宪兵们要抓谁,直抓着越美的胳膊,问道:“越美,你还行不行?能走路吗?” “嗯……”越美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卡Kа酷Ku尐裞網 秋冉急得跳脚,怎么办! 孙哲扶着憔悴的越美,对秋冉说道:“我住的地方离这不远,不如先到我那去避避。等过了这阵风,再送你们回去。” 暂时也只能这样。 秋冉无奈,再僵持着,四个人迟早被警察抓住。 孙哲和岳沐修搀扶着越美,秋冉跟在其后。四人在明亮的月光下快速移动,谁都不敢耽搁。用最快的速度从汉平餐馆旁边的万民路穿过施静巷子,然后摸黑来到荣家汇。 万幸,一路上他们只听到噪杂的警哨声,没有遇到宪兵队。 荣家汇是平京最繁华的商业地段。道路两旁林立的不是银行就是买办。后面的高档住宅出入的不是富豪就是洋人。 孙哲租的房子就在渣打银行后面的路德花园里,房东乃是一位犹太人。一楼自住,二楼的房间做成单身公寓,都租了出去。 “快、快进来吧。”孙哲进门扭开自来灯,向着身后的岳沐修河秋冉说道:“地方小,你们别见笑。” “在荣家汇这还算小地方?寸土寸金。” 孙哲把越美搀扶到床上躺好,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说道:“岳主编,你就别笑话我了。租的房子,房租贵得离谱。” 秋冉发现孙哲的房子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房间中摆放着西洋式样的奶白色家具,桌上摆放着成套的骨瓷茶杯,落地窗上挂着厚重的墨绿色窗帘。看得出来,孙哲是一个爱干净的男人,家里收拾得清爽。闲杂物品没有两样,最多的就是随手可见的书。 “快坐、快坐。”孙哲略尽地主之谊地为三人倒茶,一进家门,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太抱歉。我的咖啡半个月前就喝完了,一直扛着没买。大家将就先喝杯热水吧。” “你就穷成这样?”岳沐修调侃道:“做家庭教师领一份薪水,杂志社的工资也不低,怎么能买咖啡的钱都没有?是不是偷偷谈恋爱,叫女朋友去了?” 孙哲大囧,忙摆手否认,“没有、没有。我一个穷光蛋,哪里有女朋友喔。喝茶、喝茶。” 秋冉拿着茶杯勉强笑着,目光不由地飘向床上歪着头正在休息的越美。此时,越美正靠在枕头山,半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秋冉坐在单脚小圆桌旁的铜制椅子上,心不在焉地饮着水,有些事情,她不能深想又不得不深想。如果越美真的和孙哲有什么,她可是最大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是她,这两人根本不会有交集。现在,她只能祈祷一切都是自己的杞人忧天。 她叹了口气,把茶杯放回桌上。眼尖地看见时髦的小圆桌上的漆木托盆里有东西在闪。原来是一个女士的发夹夹在小点心和饼干之间。 秋冉再定睛一看,发现发夹的式样颇有些眼熟。她不动声色,悄悄伸手,把发夹藏到手掌心中。 “孙哲。”秋冉笑着问道:“你这小家拾掇得不错。是你自己收拾的,还是女朋友帮你收拾的?” “肖宜鸢,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孙哲笑道,“我刚刚还在说,太穷,没有女孩子也看不上我,你又来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秋冉轻笑,“有健康的体魄和丰富的头脑就不是穷人。而且也不是所有的女孩都嫌贫爱富。也许你的那位意中人就是一个这样的女孩。” “承你吉言,如果能有就再好不过了。” 听到这句话,越美突然睁开眼睛,双颊上飘来一朵红云。 “醒了!”看见她苏醒,孙哲马上递过去一杯水。 越美看起来比起刚才好了不少,脸还是有些白,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在笑。 秋冉目睹这一幕,手不禁滑到右边的膝盖。能力疼得厉害,想来是刚才那一跤跌得十分厉害。 岳沐修站在窗边,神情严肃。他轻轻撩开窗帘,观察窗外的动静。路德花园外的马路上,警笛声、脚步声,乱乱纷纷。走了一拨,又来一拨。 他回头向着等待消息的秋冉,向她陈述了一个非常不好的事实,“你今晚可能回不去了。” 秋冉大惊,激动地站了起来。 “为什么不能回去?”她不顾膝盖的疼痛,一瘸一拐走到窗边,望向窗外奔走巡逻的宪兵,说道:“我没做什么坏事,他们也不能乱抓好人吧?” “今晚的事情是有些奇怪,这么多警察和宪兵,已经远远超出……不知是要抓谁,还是——在找谁?” 秋冉的脸陡然变得雪白,想到在汉平餐馆看到的雷心存。不知他的出现是巧合还是故意?她脑子里轰隆一想,整个人晕乎乎的。 “你怎么呢?”岳沐修扶住她的胳膊问。 她摇摇头,耳朵上的珊瑚红坠子像血一样殷红。摇摇晃晃,在暗夜中,如同从伤口处滴下来的血。他控制不住声音中的颤抖,“我在汉平餐馆看到袁克栋的副官。” 岳沐修的脸瞬间变了,嘴角掀动两下,鼻息浓重。他放下窗帘,在房间走了几个圈。 “岳主编,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越美被他肃穆的表情吓住。 岳沐修没有回答越美的话,而是直接指着秋冉说道:“你不能在待在这里,必须马上离开。情况已经到不容再等的时刻。” “不!我不离开!”秋冉抬起头,眼睛冲血一样氤得通红。她慌乱不堪,心里的思绪像纠缠的麻线。千头万绪找不到出口。 唯一能理清的头绪就是,她现在要做的不是逃跑。逃跑的话就是认输、就是完蛋,就是前功尽弃。 她要趁着事态还没有恶化的时候,马上回家! 王靖荛马上就要来平京,她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和袁克栋生了嫌隙!可她要怎么冲破宪兵的重重包围? “我……要回去!”她看着岳沐修坚决地说道:“岳老师,让我回去!因为只有回去我才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岳沐修指着窗外,“你怎么回去?如果是他识破你的身份。家里早排兵布阵,等着你!” 可不是吗?雷心存出现在汉平餐馆绝不是个偶然! 膝盖处的疼痛越来越厉害,秋冉快稳不住自己的身体。 “秋冉,放弃吧。”岳沐修握着她的肩膀,失控地吼道:“今夜,你就留在这里,明天天亮,我就安排人送你出平京。” “不好、不好!”秋冉尖叫起来,胸口处气血飞速翻涌。她用手指压着太阳穴,脑子在飞速旋转。 胜利的曙光近在眼前,她怎么能打退堂鼓! 54 私奔 胜利的曙光近在眼前,她怎么能打退堂鼓! 秋冉拉住岳沐修的手,央求道:“车!求求你,给我找一台车,送我去军部。卡Kа酷Ku尐裞網如果不能回家,我就去找他!我要去向他解释清楚,他会相信我的!” 听到她要去军部,第一个被吓到的就是越美。她跳起来说道:“你去军部干什么?” 秋冉瞪着她,“不仅我要去,你也要和我一起去!” 越美惊慌失措,几乎喘不过气来,尖锐而又虚弱地说道:“我不去!” “秋冉,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今晚就是袁克栋派人去汉平餐馆抓你——” “即使是他派人,也不是因为来抓我!”混乱之中,秋冉的头脑变得无比的清醒和明白。冥冥之中好像在混沌发出一道光,她只要顺着光就能找到出口。 “你怎么能确定他不是怀疑你!” “你以为他在怀疑自己的身边人时,会悠哉悠哉地派雷心存过来吗?” 秋冉的这一句反问让岳沐修哑口无言,袁克栋是什么样性子的人,外表严肃,内心骄傲,在感情中傲慢无比。怎么都不可能让自己部下去抓自己的家丑。 很快,岳沐修也冷静下来,“看来这件事情恐怕是个连环套,不但套着你,也套着我们。不管是什么吧,毕竟是打草惊蛇。哪怕你去了军部,渡了今晚的危机。往后又该怎么办?” “没有以后。”秋冉深吸口气,捏成拳头的双手在空气中微微 发抖。卡Kа酷Ku尐裞網“国会选举就在眉睫,我只要熬到王靖荛来平京。” 一切就都结束。 窗外的风,吹到她身上宛如停止一样。她怔怔地看着他,心里有冲动,眼睛里有光芒。 “秋冉,你确定你要回去是为了报仇吗?” 秋冉被反问得词穷。 “还记得《基督山伯爵》吗?憎恨的最终意义是让自己强大起来。飞跃自己,飞跃仇恨。” “你们在说什么啊?宜鸢,你去军部干什么?”听不懂的孙哲问了和越美一样的傻话。越美走过去,拉了拉他袖子,说道:“别问了,他们不会告诉我们的!” 孙哲的问题没有人回答。岳沐修深吸口气,然后又深吸口气。向着一头雾水的孙哲,说道:“你家里有没有电话,可以借用一下吗?” 孙哲愣了一下,马上说道:“楼下、房、房东那里有。我陪你去!” —————————— 岳沐修和孙哲一走,房间里剩下秋冉和越美。 因为虚弱,越美站了一会,就坐到椅子上,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端凝着秋冉。 “你是谁?究竟是谁?你和岳主编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你不是上官宜鸢吧?我听见他叫你秋冉。如果你不是上官宜鸢,你假冒她到袁家到底有什么目的?” 秋冉站在窗边,目光森然地看着长路上微弱的路灯。刚刚有一个穿制服的警察从路灯下跑过,皮鞋声在夜晚传得很远。她的沉默激起越美更大的不满。 越美激动地重新站起来,走过去抓住秋冉的胳膊,咆哮着又问一次,“你是谁,你来这里究竟想干什么?” “不要对我吼!”秋冉甩掉越美的手,淡漠地说道:“我是谁,我想做什么。这些根本不关你的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为什么不关我的事?这当然关我的事!如果你不是上官宜鸢,就没有资格——” “没有资格,没有什么资格?”秋冉冷笑,向着越美步步逼近,“你是说我没有做三少奶奶的资格吗?” 越美气得嘴都歪了,被逼得不断后退,“我要回去告诉他们!告诉所有人,你不是上官宜鸢!” “好啊,”秋冉无所谓地耸肩,“你去说!你去——你说完之后,我再和老太太和袁克栋说说你的事。” “我的什么事?”越美被逼得跌坐椅子上,吃惊地问。 “你和孙哲的事!” “我和孙哲什么都没有。你不要乱冤枉人!” “我冤枉你了吗?”秋冉轻蔑地笑着,眼睛往下从越美的胸一直看到她的小腹,然后停留在那里,“我有没有冤枉你,你肚子里的孩子和他的父亲最清楚。”说完,她摊开手掌心,拿出刚刚藏着的女士发夹,“这是你的吧?我刚才在桌上的盘子里发现的。看来,这里你不是第一次来了——” “住嘴!”越美气急败坏抢过发夹,狠狠把它扔到地上。发夹碎成几段。 秋冉看着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的发夹,摇了摇头,“你能摔得了发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做掉?还是生下来?据我所知,袁克栋很久都没去过你的房间。卡Kа酷Ku尐裞網你该怎么向他解释这个孩子的来历!” 越美像遭雷击一样,双手贴合在小腹上,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想要怎么样?” 越美果然是和孙哲有了苟且之事。 开始她只是一个做了一个大胆的想象和推测。没想到,居然给蒙中了。握着越美的把柄,秋冉感觉勇气盈满胸间的同时,又感到一阵悲哀。 “越美,我不想要你怎么样。你想一想。我从哪里来,要做什么,其实对你来说根本没有一点重要。拆穿了我,你也没有好日子过。我只要完成要做的事情就会离开,并不会伤害你们任何一个人。” 越美冷笑,双目中流出两行清泪来,“我实话告诉你,我今晚出来就没打算再回去!” “你准备和孙哲私奔?” 越美擦了擦眼泪,把头扭到一边,“他不知道我的想法,他什么都不知道,连我怀孕都不知道。” 该怎么办? 那个家,一个是想逃离,一个是要归去。 越美哭得伤心,秋冉望之心痛,向她递去一条手绢,“越美,你别哭。” “你不要猫哭耗子假慈悲!”越美一手推掉她递过来的手绢,哭着说道:“你要我和你一起回去,你完成想做的事情功成身退。我呢?我和我的孩子该怎么办?我还怎么过日子?” “你今天跟我回去,日子不好过,至少暂时还能过下去!你毫无准备,孙哲也毫无准备,以你们现在的情况能平安脱身离开平京吗?你今晚要是不回去,我保准,袁克栋明天就能找到你!如果被他知道,以他的性格,对待上官宜鸢尚且是毫不留情。你会是什么下场就心里就没有一点数?即便你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孙哲的性命也不要了、孩子也不顾了?” “你是不是一定要我和你一起回去?”越美趴在桌上撕心裂肺地大哭。 秋冉坚定地点头,“是。与其你们被袁克栋捉住然后把我供出来,我宁可把你绑在我身边。” “你是去死也找个垫背的是吧!” 她哇哇的哭声让秋冉心里很不忍。她同情越美,在不爱的婚姻中压抑得太久,移情别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秋冉也想帮助越美,可现在,救人者需自救,她必须要自己先度过难关才有余力去帮助她啊。 “越美,”秋冉走过去轻轻地拍抚着越美的背,感性地说道:“我来这里这几个月,早已把你当成朋友。我这个人虽不是什么菩萨心肠,但也没有害人的心。你跟我回去,我一定会保护你和孩子。” —————————— 孙哲是个懂生活的聪明人,有点理想,对生活品质又有点讲究。喜欢写点东西,喝点咖啡,评论点时事。他喜欢过时髦的生活,但是收入又负担不起时髦的开销。所以,他想了折中的办法。租住在外国人的单身公寓里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房租虽然贵得惊人,物有所值。不管什么时候回来,水管里都有热水,楼下即有电话,客厅的保温杯里永远有烧好的开水。若有心,白天还能和房东练一练口语。最要紧的是,安全。洋人的屋子,警察一般不敢贸然进来搜查。 岳沐修的电话一拨出去,小车很快安排好。仰仗这位仁兄房租负得贵,洋人的脸面好使。叫来的小车一路畅通无阻,直接开到楼下。 秋冉先上车,越美推推拒拒很不情愿地上车坐下,岳沐修执意要做他们的司机。 “岳老师,你就别跟去了。” “我不放心,把你们送到就走。” 秋冉拗不过他,只能同意。 “路上注意安全。”孙哲把越美扶上车,然后拍了拍车门。他的目光不舍地流连在越美脸上。同样,越美的眼睛也是红红,手趴在车窗上,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和他话别。 “走吧。”秋冉拍了拍椅背,示意岳沐修开车。 车在黑暗中缓缓移动,终于把车外的孙哲抛成一条小小的黑色竖线。窗外漏进的光影一条条照在越美泪流满面的脸上,如跳跃的黑白钢琴琴键。随着钢琴优美的音乐,她的眼泪像河流一样蜿蜒。 越美怎能不哭? 她的愿望和秋冉的愿望背道而驰,她想要的是离开,离开牢笼一样,快让她窒息的家! 袁克栋是没真心爱过她,她也早就不爱他了。现在她怀着孩子回去,不亚于是飞蛾扑火,凶险万分。 秋冉的愿望是回去,她要修护上官宜鸢和袁克栋的关系,让他为己所用。哪怕会要有所牺牲也在所不惜。 “越美。”秋冉伸出手揽她的肩,想给予她一些薄白的安慰。 “你别猫哭耗子假慈悲!”越美急促地擦着脸上的泪水,无奈眼泪越来越多。“如果我的孩子有任何闪失,我绝不会饶你!” 55 今晚的平京城里不消停,章沁心坐在家里并不能亲耳听见街面上的喧杂。不过,她竖起耳朵,翘首以待。嘱咐奶妈好几次,如果听见角门响起,回来的是宜鸢和越美的话,务必要将她们扣住。 到时候,把老太太请过来,先好好地审她们一审,先问出个一二三来,再交到袁克栋面前。 哼,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章姨太,您喝茶。”霍管家恭敬地递上茶水,“正宗的铁观音,最能提神解乏。”看来,今天晚上注定乃是一个不眠之夜。 章沁心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她身后的奶妈沉不住气地问道:“霍管家,她们怎么还没回来?今晚越美出去的时候可没有叫婆子给她留门。你看,都现在这个时间,自鸣钟都过了九点!” “奶妈莫急,”霍管家回头,看了看墙脚从英国进口的自鸣钟,“越姨太今天大概是走得急,才没有让婆子为她留门。呵呵,俗话说好饭不怕晚,良缘不怕迟,我们慢慢地等就是。她们总要回来的,对不对?” 听到霍管家说,良缘不怕迟这句话后。章沁心脸上笑得花一般,“奶妈,我们就好好的等着吧。” ————————— 袁克栋是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几乎没有在十点之前回过家。以前忙,现在国会选举一开始,就更忙。 自从父亲袁十金被弹劾,从总理位置下野之后。表面上看起来袁家的风光比起从前大打折扣。其实不然,袁十金依然是军中的大山。没有他坐镇,袁克栋这个五省联军总司令的位置不可能坐得稳如泰山。同样,袁十金对袁克栋这个儿子也是非常满意,才能把江山交给他,自己悠哉悠哉在上海当寓公。 松奉战争的时候,袁克栋这个渔翁,不动一兵一卒就得了参山这块宝地做军事基地。宛如尖刀插在北方的腹地,直指松岛和奉州。 松岛和奉州都是他要笼络和忌惮的对象。在他的原计划中,他要和上官宜鸢离婚后和宋家联姻。只是没想到,他和宜鸢的感情峰回路转,和宋家的婚事自然没了下文。听说,这次国会选举,宋九小姐也会过来。 宋九是很温柔缱绻,几次相邀他一起喝茶聊天。醉翁之意不在酒,可他的心已被宜鸢占满,不可能再有空余的位置给她。 枪杆子里出政权。兵荒马乱的年代,有枪、有兵腰杆子才硬。效仿外国人民、主,法律建立起来的多党共和制中央政府不过是袁家操纵的傀儡政府,所谓国民议会也不过是摆在台面上撮哄民众的面子工程。 虽然说是面子工程,其实该做的事一样不少。首先保护各地赶来参加国民议会的专员、议员就是个最大的大事,然后控制舆论的咽喉也是大事。总不能议员、内阁在台上唱戏,舆论就在底下拆台。政府的面子往哪儿搁?所以这段时间的重点就是扼住报社和记者的咽喉,让他们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该写的东西不要乱写。如此三令五申,还是总有一些人不知死活要撞枪口上,已经有七八家杂志社的主编和记者上了军部的黑名单。冥顽不灵的还请回来喝过两回咖啡。 “司令,雷副官的电话。”女秘书的声音甜美圆润。 袁克栋放下手里的笔,拿起桌上的电话,听了几分钟后,回答一个,“好,我知道了。” 放下电话,他也无心再工作。思忖片刻,拿起电话,接回家里。 “三少奶奶呢?在家吗?让她来听电话。卡Kа酷Ku尐裞網” 不一会儿,听筒那头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喂——” 他眉头一皱,听出来人并非是宜鸢,“小菱?三少奶奶呢?” 小菱结结巴巴地说道:“三……三少奶奶和越姨太一起去听戏去了……还没回……” “现在还没回来吗?”袁克栋伸出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腕表。 “是……三少奶奶说八点、九、九点之前会回来的……应该要回来了……”小菱没有底气地说道,突然又高声起来,“三爷,不是三少奶奶要去的。是越姨太硬拖着三少奶奶去的。每次都是这样,三少奶奶不愿去,她非要去不可。” “她们在哪家剧场听戏?” “好像是在东艺——” 小菱话没说完,袁克栋就挂了电话。他接着又打了几个电话,心情越来越坏,最后把电话都砸在桌子上。 门外的秘书小姐吐了吐舌头,不敢进来。她好久都不见司令发脾气,今天不知是什么事惹到了他。 ————————— “到了!” 岳沐修把车开到平京新军军部门口,一个急刹车,把车停住。 秋冉朝窗外瞭望一眼。卡Kа酷Ku尐裞網抚了抚头发,整整身上的裙子。 “秋冉,”岳沐修压低声音,递过来两袋彩带纸盒装好的奶油夹心蛋糕,说道:“这是法国商会食堂做的招牌夹心蛋糕。法国商会就在东艺剧场附近,今晚剧场排演的文明戏是《麦克白》。”他殷切地目光注视着她,“你听明白了吗?” 秋冉接过蛋糕,说道,“法国商会食堂,夹心蛋糕,东艺剧场,《麦克白》。” 岳沐修点点头,“还有——” “什么?” “我刚刚收到的消息,何飚被抓了。” 秋冉脸色一变,嘴唇紧紧抿着。 “何飚那个人有点墙头草,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说出什么来。但他知道你是股东的事,还知道你的名字,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嗯。我知道了。”秋冉点点头,其实,她能有什么心理准备。硬着头皮往前闯吧。 岳沐修还想再说点什么,已经来不及。军部门口扛枪的小士兵跑过来,砰砰地敲着窗户,大声喝道:“谁让你把车停在这儿的?快走!这里不许停车!” 秋冉领着越美下车。隔着车窗,岳沐修听不清楚她和小兵说了什么。大约是自报身份,小兵的态度立即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殷勤地提着蛋糕,弯着腰把秋冉领了进去。 望着秋冉婀娜的背影,岳沐修的心隐隐痛着。 许多时候,爱,再多深深的爱,都不能让心爱的女孩靠近一步。相反,还要不说话,看着她一步一步越走越远。 巍峨挺拔的军部办公大楼,壁垒森严。这么晚了,依然穿梭着许多身穿军装的男女。这里不像杂志社,不见任何嬉笑,喧哗。人多,但不吵闹。每一个人都是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手里的工作。听得到的是物声,不是人声。 进了军部大门,越美死活不肯上楼去。她低着头,猛力摇头,“我没心情见人,更没心情上去见他!” 秋冉火冒三丈,虽然很想拽着越美的手,把她拖上楼。但这里不只她们两个,还有许多双眼睛。拉拉扯扯僵持中,很容易惹人怀疑。她闻言笑着,语带双关地说道:“你就在楼下等我好了。记得不要乱走,这么晚很容易迷路的。万一我下来又要去寻你,会很麻烦。” 越美气得牙齿当当作响,一转身,负气地坐在接待位的墨绿色沙发上,凶凶地吼道:“我就坐在这里,哪都不去,可以了吧!” 小兵领着秋冉上楼,一路上逢人就骄傲地向人介绍,“这是司令夫人,这是三少奶奶。”也不通报,径直把秋冉领到三楼会议室。 袁克栋正在开会,隔着门,秋冉都听见里面的谈话声。 “司令,我看对这些人就不能太慈悲。我们不动真格的,他们还以为我们怕了他们。特别是其中一个叫……叫岳沐修的。以前学运的时候就是个刺头。后来逃到江苑,躲了两年,现在风声过了。他又来了。他就是个惯犯,屡教不改。常常在报纸上让我们难堪。我看,这回逮着了,一定要——” 不懂事的小兵殷勤地敲了敲会议室的大门,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门外的秋冉。 “你怎么来了?”袁克栋看见门外的她,眉心骤然促了起来。他像忍住极大的脾气。突然,猛地把手在桌上一拍,向着秋冉,怒道:“滚出去!” 提着蛋糕的小兵吓得腿肚子哆嗦,忙退后两步。 秋冉顿时脸色雪白。他从没有对她这么疾言厉色的凶过。即使在最初,在松岛的时候,他也不曾在众人面前呵斥过她。 她看着他的怒容,眼泪不自觉润上眼眶。说不清为什么流眼泪,就觉得挺委屈。 今天晚上,她都很委屈,也觉得受这些委屈受得莫名其妙。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勉强说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没想到打搅你工作了。对不起,我这就走。” 说完,她转身离开。 会议室里发出嘤嘤嗡嗡的交谈声,刚刚说话的钱军长,笑着说道:“原来是嫂夫人来了,我看,我们这个会就散了吧。” 另外几个部下,立即附和,时间不早,的确到了该散的时候。 “散什么散!继续!” 钱军长以过来人的口吻,说道:“唉,女人嘛。总有不懂事的时候。她来看你或许是想你了呗。去看看吧,挺懂事的。被你凶了,没哭没闹,没给你抹脸,还给你道歉了。够可以的了!去吧,去吧。” 大家极力劝说,袁克栋脸上怒色未消,心情则舒缓许多。他敲了敲桌子,把桌上的会议资料收起来,站起来,说道:“大家先休息三十分钟。” 56 靠山 大家极力劝说,袁克栋脸上怒色未消,心情则舒缓许多。他敲了敲桌子,把桌上的会议资料收起来,站起来,说道:“大家先休息三十分钟。” 秋冉一转身,眼泪就滚下来。眼泪模糊视线,她隐忍往前走去。一个不小心,撞到墙角的花盆摔到地上。 膝盖痛得让她站都站不起来,也不知道是腿痛还是心痛,眼泪流个不停。 “司令夫人?要不要紧啊?”跟在她身后的小兵张皇失措,想安慰又不知如何安慰,想搀扶不知如何搀扶。 突然,一双大手从后面搂住她的腰,把她拦腰悬空抱了起来。 熟悉的气味,她即便不回头也知道是他。在这里,除了他谁有这样的胆量? “放开我!”她尖叫着捶他。 袁克栋不理她的抗议,径直把她抱到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很大,布置得十分豪华。成套的真皮沙发,靠墙的红木大书柜,还有宽大的书桌和厚软的地毯,样样都奢华无比。尤其是办公室连着休息套房,打开门,里面就是一间卧室。有洗漱间,衣帽柜。和办公室的布置一样,都是华丽气质。 他把她放在办公室的书桌上,小心翼翼地拉高她的裙子。 “别碰我!”她生气地拨开他的手,紧紧用手压住裙子。小脸蛋偏到一边不肯看他的脸。 他冷哼一声,手指勾住她的下巴,用力把她的脸掰过来。 “做了坏事,你还这么嚣张?” 雷心存从宪兵局打来的电话,发现她今晚去过汉平餐馆。混乱中,她和越美跑了。知道这件事后,他根本无心工作。若不是被这个早定好的会议缠住,早就插翅离开。今晚上就是把平京掘地三尺他也要把她找到! 从接到电话,到他出现的短短一个小时中,他最怕的是什么? 是她遇到危险,是她遇到困难,是她再也不回来,是他永远的再次失去。所以,在会议室见到她的时候,他的怒气才会那么大。 在他的审视下,秋冉心跳如雷地说道:“我做了什么坏事?” “你今晚上去哪了?” “我——” “不许骗人!”他汹汹地警告。 她挂着泪的睫毛微颤一下,觉得他的话说得是严厉,其实充满孩子气的撒娇。她心里暖暖的,既然说谎话有被揭穿的危险,她干脆大大方方地说出实话:“我今晚去了汉平餐馆。” “为什么会去那里?”他站在她面前,双手环胸。 秋冉深吸口气,有点小可怜地看着他,说道:“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别生气,好吗?” “什么事?” “我……”她支支吾吾地说道:“我做了一家杂志的股东,今晚那家杂志在汉平餐馆聚餐,我就和越美一起去了。并不是去东艺看戏。” 知道她没有撒谎,袁克栋内心暗暗松了口气。 他对她的爱那么浓烈,信任却低得可怕。他能原谅她做任何事情,就是忍受不了她的欺骗和背叛。 见他不说话,她又着急解释,道:“我们的杂志挺好的,你看过没有?叫《自由生活》。里面有许多有趣的文章,很受市民的欢迎!不是不入流的东西,办杂志的年轻人也很有才华,都是很好的人。” 一向自持的他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无奈地伸出手撑在桌上,把她整个环在自己胸前,眼睛对着眼睛,额头对着额头。四目交接,她的心不由自主多跳几下。 秋冉把手环抱胸前,畏缩地往后挪了挪,想要避开他的怀抱。 他“噗嗤”笑了起来,越发靠近一点,“你紧张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你吗?”他的鼻息喷在脸上,秋冉的脸顿时又热又烫。 “我知道你要求进步,喜欢和进步青年在一起高谈阔论。以前念书时候就是学校的积极分子。我也不是禁锢你自由的老古板,要求你三从四德。但是你和我结了婚,做任何事情的时候,是不是也要想到我的感受?出钱做杂志股东、办杂志我不会反对。但是你参股的杂志上有文章骂我贪污舞弊总还是不好吧?” 他的话又绵又宠,把她当成手心中的宝一样。卡Kа酷Ku尐裞網秋冉脸红心跳,在他的注视下,惊讶地问:“杂志上有文章说你贪污舞弊吗?” “嗯。”他点点头,“难道你不知道?” 秋冉摇摇头,“我真不知道。他们没和我说。” 袁克栋绕过她,从办公桌抽屉中的《自由生活》拿出来,然后把中间的两篇抨击他的文章指给她看。 “怎么样?你信了吧?” 秋冉看完之后,羞赧得头都快抬不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她小声说道:“你别生气。这……应该是就事论事,而不是故意针对你。” “是不是针对我也不在乎,”他蹲下身,慢慢拉高她的裙子,检查她的双膝,“其实是你们这些人不懂。” “我们不懂什么?”秋冉好奇地问。 他的手指抚摸在她青紫的右侧膝盖,眉头不自主地皱起,“空谈理想主义是误国误民,我们的国家几千年的诟病,积重难返。就像一个重病的患者,你想让他一下起床去运动场上参加运动会是绝对不可能的。勉强为之,只会加速死亡。同样的道理,改变一个人都需要常年累月的工夫,何况是改变一个国家。必须要有时间,慢慢来。在改变的过程中,必定又会生出许多新的问题和弊政。有时候,为了前进,会产生许多非黑即白的灰色地带。像这次国会议员选举,舞弊是每一个民、主进程中都逃不过的命题。” “你这么说,是承认选举有舞弊啰!既然是有舞弊,那么文章所抨击的就不是污蔑,是客观事实!” 袁克栋一愣,手往她膝盖上一压,疼得秋冉顿时龇牙。 “疼!”她推开他的手,小脸皱成一团。 “疼就应该知道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说完,他从抽屉中拿出药油,轻轻帮她揉擦。“我只能说,政治是博弈,水至清则无鱼。” “你是狡辩!” 袁克栋微微一笑,“行,你说什么都可以。”他的手很粗,按摩的手法却很轻。 房间里静悄悄的,两人靠得那么近,她低头几乎能够数得清他头顶上的白发。卡Kа酷Ku尐裞網 原来,坚硬如大理石的他也会老。 涂好药油后,他站起来。眉目在柔和的暖灯下失去往日的刚毅。此时此刻,他不是号令一方的司令,只是一个平凡的,呵护妻子男人。 秋冉的心里很暖,也很痛。突然之间,她在他身上看到清逸的影子。 他呵护她的样子,和清逸疼惜她的样子一模一样。 “怎么哭了?” 他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秋冉投入他的怀抱,紧紧拥抱着他,一次又一次在心中忏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主动令他十分动容,抚摸着她柔软的发,笑着说:“好了。我又没怪你。骂我的文章登了就登了。我只担心,你这么天真容易上当。” 相拥相依中,气氛慢慢变味。 他把她抱得越来越紧。“我们到里面的床上去——” “不要、不要!”她面红耳赤,不迭摇头。即使两人肌肤相亲无数回,她依旧留着女性的矜持,“万一有人进来——” “谁敢进来?” 秋冉抬起头环看他的办公室一圈,啧啧叹道,“你这间办公室,金屋藏娇也绰绰有余。难怪你半夜都不回家啰,在这里开张局票,请个姑娘来出局也不是不行。” “亏你想得出。”他轻吻她的额头。 秋冉双手顺势就搭在他的肩上。媚眼如丝,笑得像猫儿一样,“这里真的没女人睡过?” 他搂着她不盈一握的纤腰,笑着说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女人睡过。” 秋冉心头一跳,脸色急变,啐道:“你在这里睡女人?简直是玩忽职守!我要去告诉那些小社记者,看你怎么收场?” “你去告啊。”他笑着一手把玩她的手指,一手搂着她的腰。脚一勾,房门即被关上。 秋冉回过神来,身体已经被抛到柔软的床垫上。 “你干什么?放我起来!”她脸红心跳地在他身下挣扎,他的想法,她且能不知?“你这个坏蛋,我才不要在这里——”她一想到他刚才说的话,就腻味这张躺过其他女人的床。 他闷闷笑着,伸手撩开她的裙子,在她耳边低语,道:“从来没有别的女人,你是第一个。我这一辈子只想和你睡。” 秋冉脸更红了,好像要燃烧起来,心软腻腻的。握着的拳头始终落不到他的身上,也推不开他的进攻。 一个男人说,一辈子只想和一个女人睡。是不是变相的在说,他爱她,爱她一生一世? 她不敢问下去,闭上眼睛沉沦欲海。 顷刻之间,房间内空气缱绻。她气喘吁吁,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都阻止不了他的入侵。 两人云雨一番,秋冉精疲力尽,有些怔怔地躺着发呆。 她本以为与他在一起是不情愿的,是为了报仇不得不为之的事情。今天,她发现自己莫名地居然有些沉沦在其中。她的心会为他说这里躺过女人而吃醋和心痛。 她不应该啊!她一心一意爱着的人是清逸!可和他在一起的许多时候,她就像忘记了清逸一样。 他像海湾里的避风港一样对她呵护备至。从冷到热,从远到近,浅浅淡淡的温柔像春天的细雨润物无声。等她回过神来,心早就被他腐蚀得千疮百孔。 —————————— “霍管家,你说什么、什么?” 章沁心听说秋冉、越美和袁克栋一起回来的消息,硬是不肯相信,连问两次。 “是真的、真的!”霍管家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看见袁克栋和三少奶奶一起回来,赶紧来通风报信。 “我不信、不信!”章沁心不死心,非要亲自出马。 她急匆匆赶到门口,正好亲眼看见袁克栋体贴地把秋冉从车上搀扶下来。 秋冉一脸娇羞,娇嗔地不用他扶,他非不肯放手。两人皆是一副沉浸在爱河中的模样。 章沁心恨得牙根咬碎,千算万算,棋差一招。没想到,她会釜底抽薪,去向袁克栋求助。可也是,男人永远是女人最好的靠山和后盾。 “怎么才回来啊?”章沁心堆着笑走过去,“宜鸢姐姐,今晚上的戏散得可真晚。戏——好看吗?下次有时间,姐姐疼我,也带我去看看。” 秋冉脸上发烧,被章沁心的话刺得难堪不已。 袁克栋挽住她的胳膊,自然地对章沁心说道:“今晚东艺的戏是不错,我陪鸢儿一起看的。你去的话,就不知道看不看得懂啰。” 章沁心气得快要升天,咬着牙关,半晌没动。 这偏袒之心也太明显了吧? 上官宜鸢明明没有去看戏,他还给她打掩护,欲盖弥彰! 章沁心深吸口气,转头看着下车的越美,转移火力,“越美,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好得很,能有什么事!”越美负气地说道。说完,也不理章沁心,虚应的客气也没有,径直回房而去。 “越美这是怎么呢?脾气这么大!我多问两句,就这么不耐烦。她最近总是出门,总是去看戏,真让人担心。” 章沁心说是担心,其实一点都没有担心的样子。她的话不过想引起袁克栋的注意。 秋冉赶紧说道:“我觉得越美挺好的。没有什么异常。” 幸而,袁克栋的心思并不在章沁心的身上,对她意有所指的话丝毫也未放心上。他心里惦记的是秋冉和她的脚伤。他几次作势要把秋冉抱起来,都被秋冉推开。 “姐姐,你的脚怎么呢?是摔了吗?怎么摔的?”章沁心好奇地问。 “走路不小心摔的。”章沁心的问题层出不穷,秋冉笑着问道:“时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不会是特意在等我吧?” “是……也……不是。” 57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走路不小心摔的。”章沁心的问题层出不穷,秋冉笑着问道:“时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不会是特意在等我吧?” “是……也……不是。” “来了、来了!”这时,章沁心的奶奶小跑着奔过来,向着章沁心,说道:“姨太太,我把老太太请来了!” 秋冉心里“咯噔”一下,章沁心气得跺脚,压低声音对奶妈,说道:“这么晚,你把老太太请过来干什么?” 奶妈看了看秋冉,再看到她身后的袁克栋,委屈地退后两步,小声说道:“你不是说要把老太太请过来——” “大晚上,把我请过来,到底什么事啊?”老太太拄着拐杖,由李妈妈扶着,慢慢腾腾挪过来。 “母亲!你怎么起来了?”袁克栋笑着走到老太太身边,“我和鸢儿刚回来。” “你们去哪儿呢?这么晚回来?” “我带鸢儿去看文明戏去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想要看戏,请大班到家唱堂会即可。这么晚,女人还是不要抛头露面的好。” “好,我们知道了。”袁克栋笑着,搀扶起老太太的手,“母亲,我送你回房去吧。” 他的漠视让章沁心感觉自己被逼上悬崖,她索性把心一横,嚷道:“老太太,我还有话没说!” 袁克栋呵斥道:“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不行!”章沁心闹起来,老太太也只得停下来,看她究竟要说什么。 “大家都是体面人,本来我还想保留彼此一些脸面。卡Kа酷Ku尐裞網但是现在,三爷已经被迷了心窍,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袁克栋的眉头簇簇的跳动,澎湃着满腔的怒火,“我被什么迷了心窍?” “被她、被她!“章沁心指着他身后的秋冉,尖声叫道。 “我?”秋冉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她常常感得自己努力这么久,也不被他所钟爱。怎么到了章沁心的嘴里,就成了迷了心窍? 章沁心发出一声冷笑,“我想请问三少奶奶认识这本杂志吗?”说着,她从袖筒里抽出《自由生活》扔到秋冉的脚边,“这本杂志是三少奶奶出钱办的吧?我就粗粗翻了一下,里面写的东西触目惊心。”说到这里,章沁心的目光中闪出泪来,心痛地奔到老太太身边,拉着她的袖子,可怜巴巴地说道:“老太太,里面可全是抨击政府,抨击三爷的文章啊!” “啊,有这种事?”老太太听到章沁心的话,立马不高兴地发起脾气。她转头质问秋冉道:“上官宜鸢,真的有这样的事?这本杂志是你办的?” “我——”秋冉一下子被问懵,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来。 她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窘态,让老太太大为光火,咄咄逼人地质问道:“你、你说,你为什么要说濂瞻的坏话?我们濂瞻是有哪里对不起你?” 秋冉百口莫辩,被逼得连连后退。章沁心得意地把杂志捡起来,翻开,大声说道:“母亲,您眼睛不好。我把文章读给你听,《论舞弊——” “够了!”袁克栋大喝一声,抽走章沁心手里的杂志,扔到地上。房间里顿时静得可怕,所有人的目光从秋冉身上转到袁克栋的身上。 “濂瞻?” “母亲,你别急。”袁克栋把老太太扶到椅子上坐下,“鸢儿办杂志的事情,是我的意思。所以,你不要怪她。” 章沁心冷笑地看着袁克栋,心脏像被刀划开一样疼。 老太太吃惊地说:“濂瞻,既然是你的意思,为什么上面还要说你的坏话?养狗还能咬主人吗?” 袁克栋扶着老太太的手,笑着解释,“母亲,我们现在倡导新政府、新主义,言论自由。每一个人都可以发表意见、畅所欲言。报纸杂志是自由阵地,是宣传的咽喉。我让鸢儿出钱办这本杂志的目的,就是希望杂志在将来为我所用。杂志写我不好,也是为了维护它公正的形象。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杂志的正面形象树立起来,被公众接受成为有影响里的报刊,对我就越有利。” 他伸手把退到身后的秋冉推出来,往老太太身边靠过去。 “母亲,你就别冤枉鸢儿。都是我的错。” 秋冉本来腿痛,站得不稳,被他一推,整个人差点跌到老太太跟前。袁克栋的手扶着她的腰,小心地止住她的跌势。 老太太握着秋冉的手,说道:“好孩子,事情是濂瞻说的这样吗?” 秋冉点点头,眼睛中噙着泪花儿,“对不起。” “算了,算了。没事就好。”老太太拍了拍秋冉的手,“刚刚把你吓着了吧?看这脸白白的,快回房去休息吧。” 说到这里,老太太昏黄的眼珠看着急赤白脸的章沁心,责备地说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但事呢,要弄清楚。下次别咋咋呼呼,我这心脏受不了!” “老太太,我也是担心爷……”章沁心委屈得和什么似的,猛擦眼泪。 “好了,你也别哭。快些回房去吧。” 袁克栋给李妈妈使个眼色,李妈妈立马说道:“老太太,没事就好。时间不早,我送你回房吧。卡Kа酷Ku尐裞網” 送走老太太,章沁心一跺脚,扭头走了。小菱望着她的背影,吃吃地笑着说道:“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咱们的章姨太今晚可要睡不着啰!” 秋冉横了小菱一眼,心里对袁克栋充满感激。如果不是他的大兜大揽,今晚,她还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罪。 突然之间,秋冉感到双腿凌空。 袁克栋一把打横把她抱起,嘴硬地说道:“我不是非要抱你不可,是你磨磨叽叽,动作太慢!” 小菱在一旁掩嘴偷笑,“三爷想抱三少奶奶就抱罢了,还找什么借口啊!” —————————— 松岛 苦夏难过,蝉虫都躲在屋外的黄杨树叶底下。没有风,挂着的窗帘像画布上的一样,静悄悄的,一丝涟漪都没有。 惠阿霓拿着秋冉寄过来的信,搁在手里敲了又敲。 秋冉在信上问她,知不知道袁克栋为什么要把宜鸢送到疯人院? 他爱她入骨,怎么舍得把心爱之人毁掉?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 阿霓不经意抬头,听见云澈朗朗的读书声时断时续。 若要问果,首先要问因。最解其中味的莫过于当事人。惠阿霓捏了捏手中的信,提起裙子缓缓往楼上走去。 宜鸢回来如斯久,两姑嫂说话聊天的机会不多。一个是不愿讲,一个是不屑谈。两个个性同样出身高贵的女人都有自己要维护的骄傲。 “宜鸢,”阿霓敲了敲书房的门,“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阿霓推开门,就听到一阵急促地桌椅拖拽声,云澈像出笼的小鸟一样向她扑来,“大嫂!” 她笑着摸了摸云澈的脸,“累了吧,下楼去吃西瓜。已经用井水冰过。” “嗯!”云澈点点头,一溜烟地跑下楼。 宜鸢抬起头看了门口的惠阿霓一眼,转过身,重新拿起桌子上的诗经开始细看。 阿霓踌躇一会,想离开,脚像在地板上生了根。她知道秋冉打听宜鸢旧事的用意。秋冉想要依靠袁克栋复仇,她和袁克栋之间发生一切的基石都是源自他对宜鸢的爱情。她只有知道得越多,才能做到更好、更深入地走入他的心。 “你怎么还不走?”宜鸢对着手里的书,如同对着空气说话。她见阿霓没吭声,微微侧了侧头,把手里的书合上。 “秋冉在平京还好吗?” 阿霓没想到她会主动问起秋冉,心里感到非常惊讶,“你怎么知道秋冉在平京?” “我又不是傻瓜。”宜鸢微微笑了。 “你不怪她,不怪我?” “怪?”宜鸢咀嚼这个字的含义,“我不怪任何人。清逸也是我弟弟。如果她能利用我的身份替他们报仇,我很高兴。有些路,我已经不能再走下去。希望秋冉能走下去。” 阿霓听她语气平和,没有生气的。赶紧走上前两步,继续问道:“宜鸢,如果你也是想替清逸、清炫和父亲报仇的话。能不能把你和袁克栋的事全告诉我。我也能转告秋冉,让她更快地为他们复仇。” 宜鸢回过头来,认认真真地看着一脸焦急的惠阿霓。她凝神思考很久,手指在泛黄的《诗经》封面上来回摩挲。 “宜鸢?”阿霓急切地说道:“你就告诉我,为什么袁克栋要把你送到疯人院?” “因为我……吸鸦片……” “只是因为吸鸦片吗?你为什么吸鸦片?” 宜鸢眸子颜色突然暗淡,声音低哑地说道:“因为婚姻不快乐,人生不美满。” “宜鸢——” 面对阿霓不依不饶的追问,宜鸢激动地站起身来。她非常生气地瞪着惠阿霓,说道:“不要再问了,我什么都不会说!难道你没有听过一句话。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她咬着手指头,走到窗边。 惠阿霓被她勃然的怒气吓了一跳,想问的事体再不敢问。 “大嫂,吃西瓜。”这时的云澈端着西瓜敲门进来,把盛着瓜瓤的碗递到阿霓眼皮底下。 “好。”阿霓接过云澈的西瓜,想了想,扭头把西瓜放在书桌上,“宜鸢,天气热,吃点西瓜吧。我和云澈先出去了。” 阿霓领着云澈刚走出房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碗碎的巨响,接着是一阵摔东西、砸东西的声音。最后,是撕心裂肺,嚎啕痛哭的大喊大叫。 云澈怕得紧紧抱住阿霓,“大嫂,姐姐怎么呢?她是不是——” 阿霓连忙捂住云澈的嘴,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云澈,你二姐没疯,她只是伤心罢了。” —————————— 58 越美怀孕 平京 章沁心横生出来的枝节,被秋冉有惊无险挡了回去。卡Kа酷Ku尐裞網她也知道自己的幸运其实是因为袁克栋的偏爱。有他做守护神,才能在这个家持宠而娇。做了“娇妃爱奴”,她才明白为什么人们会说“温柔乡是英雄冢”,“从此君王不早朝”。不得不说,他是一个长情的男子,对上官宜鸢的爱过了这么多年还能余到她的身上。 她又有些不解,如此深情,最后又化成情绝。 “你……你今天不去晨跑吗?”她推了推压在她身上的男人。他现在改了习惯,每天早上都在她身上运动一番。 他不说话,把她的双腿勾在健硕的腰身上。抵力地一顿冲刺,激荡得她的灵魂都要从身躯里冲出来。 她失声娇喘,手指紧紧抓着身下的被褥。十指交握,他汗水淋漓地趴在她身上,在她耳边旧事重提,“鸢儿,我想要个女儿。名字我都取好了,乳名叫悠悠,大名就叫袁子衿。” 她心里涌起一阵酸苦,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怎么不说话?”他抱着她翻过来,让她伏在他的胸膛上。两个人的身上的汗水潮湿黏糊,从她的视线看过去,他有完美的下巴,漂亮的鼻子,广阔的额头上布满细小的汗水。 “我知道你读书比我多,嫌弃我是老粗。名字是不是取得不如你心,你可以再——” 她的瞬间手覆在他的唇上,强颜欢笑道:“名字取得很好。只是我想,如果真的怀孕,生的是个男孩,该怎么办?也叫悠悠吗?” 他愣了一会,抚摸着额头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震得她快要从他胸膛上滑下去,“男孩更好啊!多子多孙多福气。” 秋冉也笑着,心里的苦楚却泛滥成灾。 说好不失心,怎能不失心? 面对他对宜鸢的真情真意,她先是感叹、然后感动、接着动容,最后心也不知不觉为他动了…… 哪怕她爱着清逸,现在每晚却在他的怀里安睡。哪怕他给予真心的人是宜鸢,承受爱情的人却是真实的她。一边如履薄冰地欺骗,一边又在感受盛大的快乐。 她感觉自己快要被分裂。 许多时候,她分不清对他付出是为了帮清逸报仇,还是出于自己的本心。对于他的关心和体贴越来越像出于一个妻子的本份。 毫无办法去逃避,唯一的办法就是期待国会选举的日子快快来到。杀了王靖荛老贼,她就马上离开这里。离开这些纷扰,也就能回归自己的本心。 —————————— 秋冉办杂志的事闹开后,章沁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第二天就称病不肯起床主事。或不但,越美也称病了。家里的重担子一齐压到秋冉身上。 好在在松岛,她跟在惠阿霓身边,协理小姐管家、理事。倒也为难不着她。原来是章沁心管家的时候,许多事她不方便多言。现在轮到她主事,有些宵小不知她底细,即想着是年轻读书的少奶奶。能糊弄便糊弄,趁机浑水摸鱼,多捞油水。 第一件事,就是玉楼东的参茸。霍管家领着采买的单子,要秋冉签字。秋冉看着单子上的金额数目,心里不禁惊疑,这参茸的价格跪得离谱。 她把单子放在手里,并不急着签字,“霍管家,如果这山参是长白山的野人参倒也不算特别贵。可俗话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掌柜的来了没有?他至少也得让我看看货吧?” 霍管家脸色一变,大没想到,秋冉会要验货。结结巴巴地说道:“老太太在玉楼东买参已经有几十年了,和他们家王掌柜是老熟人,好多年没验过货。” 秋冉笑着说道:“霍管家,老太太不看货是老太太不看,我不能不看。因为这参茸主要是老太太用,我不能不经心啊。” “是……是。” 霍管家退出来,在墙边跺脚叹气。不敢声张,赶紧去找王掌柜。两人急急忙忙收拾出一匣子参茸送到秋冉面前。 “三少奶奶,您看——这参不错吧?”王掌柜毕恭毕敬地站着。 匣子里的参茸排列得整整齐齐,鹿茸又满又大。 只见,秋冉捏起一根老人参在手中左右端详,半晌后才笑着说道:“不错,这些果然是正宗的长白山野山参。须、芦、皮、纹、体样样符合要求。霍管家,收起来送到老太太房里去,告诉老太太今年的参很好。” “是。” 王掌柜和霍管家拿着秋冉签字的账条出来,王掌柜小声嘀咕道:“霍管家,刚刚幸好没听你的。以次充好去糊弄三少奶奶。你看她刚刚说话和评价,可是个行家啊。” 霍管家擦了擦额头的汗,不住点头。 “今日给你们的参都是上好货色,你和章姨太的抽水就不能给了。” “那是,那是。” 三五件事处理下来,大家才料到三少奶奶不好搓哄。霍管家在她那碰了好几个钉子,再不敢造次。 秋冉日夜不停地处理家里大大小小事务,待她腾出手来想起越美,已经是三五天后的事情了。 越美自从从汉平餐馆聚餐回来,就闭门谢客,谁也不见,也不出来走动。 越美和宜鸢一样,在大家心目中都是性子有点高傲的人。对于她的异常,便也见怪不怪。 众人不语,秋冉不能不语。纸包不住火,越美的事若拖下去,总会被人发现。 “三少奶奶,三少奶奶!”秋冉抬起头来,才发现小菱拿着药油站在她跟前,“你的脚该涂药了。” “嗯。”她点点头,侧过身体。任小菱为她掀起裙子,右侧膝盖上青紫有拳头大小的淤青,一碰就痛。最严重的时候,右腿弯都弯不得。 小菱的手指柔滑,涂上的药膏清凉冰润。“比前两天好多了,三爷给的药膏就是好。” 秋冉微微活动活动双腿,果然没有原来那么疼。 “这两天,越姨太还好吗?”她装得不经意地问。 小菱收走药盒,努嘴道:“还不是那样,病恹恹的。” “什么病?找医生看了吗?” “姨太太自己说没什么大病,拦着不让人请大夫。让西洋医生给她打维生素就好了。” 秋冉不语,请洋医生打维生素是平京贵妇圈刚刚兴起的东西。许多有钱人家的太太,有事无事就打一点维生素,号称有病治病,无病强身。 “我去看看她吧。” 秋冉翻身下床,令小菱拿两样点心备上,两人一齐去往越美居住的小院。 越美的女佣露香看见秋冉来了,宛如看见救星。老远就跑过来,“三少奶奶。” 秋冉问:“越姨太呢,还没起床吗?”露香接过小菱递过来的点心,摇头,“姨太太起是起了,就是人没力气,还躺在床上。” 越美为什么没有力气?秋冉怕引起怀疑,不敢在小菱面前深问下去。只得笑着对露香说道:”你们姨太太是个懒猫,能有什么大病,不过是找借口托赖而已。让我去进去笑她一笑,把她给闹起来。” “三少奶奶如能把她闹起来,那是最好不过的。”露香捧着点心盒子笑道。 “露香,你和小菱一起,找几个碟子把我带的东西装起来。再烧一壶滚热的水,我想喝一杯普洱,一定要滚热的水才行。” “是。” 躺在内室床上的越美听见秋冉的话,心里像被人揪住一样疼。 别看她平时伶牙俐齿,不饶人的样子。其实是外强中干,心里虚弱至极。遇到大事的时候,慌得比平常人还不如些。怀孕这么大的事,她是没有一点主意,六神无主。 秋冉走进内室,越美正侧歪着身体半靠在枕头。秋冉一看她的脸,不禁暗暗心惊,才几天不见,整个人消瘦一大圈,头发像枯草一样,神情凄哀。 “……”越美刚挪了挪身子,还没说话,眼泪就顺着脸颊滴下来一颗,真当得上是未语先哭。秋冉即快步上前,按着她的肩膀,把她压回到床上。叹息道:“才几天不见,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 越美现在的样子可不就是憔悴吗? 怀孕的女人本来心情波动剧烈,越美孕吐明显,茶饭不思。又要担忧自己的身体状况被人发现,终日如在豺狼虎豹环伺之间,一个可心的人都没有,怎么能不急剧消瘦,内心惶惶? “唉,”秋冉把手绢压在她眼睛上,说道:“快别哭了。你这样子,不是引得别人起疑心吗?” 越美用手绢紧紧压着自己的眼睛,肩膀不停抽动。哭着说道:“我何尝不知道要强颜欢笑,不得软弱下来。心里这么想,就是做不到。我只要一想起,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腿都是软的。想到他会对付我的手段,我就……” 越美哭着哭着说不下去,秋冉坐在床沿贴近她,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越美抽噎着,哭道:“我不是何必和孙哲在一起,我是何必当初结婚!我和濂瞻早就没有爱情。或许从一早开始就是我一个人在自作多情。但我和孙哲是真心相爱的,他爱我,我爱他,爱有什么错?我舍不得他,也舍不得肚子里的孩子。要我把孩子做掉,我宁可去死!” 女人为母则刚,提到孩子,哭得一塌糊涂的越美脸上又显出一股坚韧和刚强。 “你不是说会帮我吗?”越美泛白的脸上显出红润,充满期待地看着秋冉,“帮帮我……想离开这里,和孙哲一起去上海!” “你还是想走?” 越美脸色一窘,表情开始是茫然,然后是坚定,“是。我不想再被困在无爱的婚姻里。无自由,毋宁死!” 秋冉动容,同为女人,越美想自由、渴望幸福生活的心情,她能理解。但越美想和孙哲一起从平京离开,无疑是痴人说梦。平京是袁克栋的大本营,他掌控着平京的铁路、公路、码头、船舶。如果没有人接应和帮助,两个光有理想主义的青年后果堪忧。一旦被发现,抓回来后…… 秋冉想到这里,不冷的天,身体不由打了个寒颤。事到如今,即使危险也顾不上了。她伸手抓住越美的手,说道:“我可以帮你离开,但首先你振作起来。即使要逃走,也要有健壮的身体,对不对?” 越美犹疑不定地看着秋冉,惊喜地说道:“你有办法?” 秋冉不点头,也不摇头。她知道,那一条离开的路,是惠阿霓费尽心思为她安排的退路,是她最后的生路。她把它让给越美和孙哲,就是把自己置于悬崖峭壁。可若是不帮他们,她的良心又不允许自己如此自私。 “这件事,你要听我安排。”秋冉语气沉沉地说道:“因为这不仅仅关系到你,更有我的许多朋友牵涉在中间。若有闪失,你连累的不只是我、是孙哲,还有很多无辜的人。” “只要能离开这里,我什么都听你的!”越美紧紧拉着秋冉的手,千言万语都说不出来。凝望秋冉的容颜半晌,轻叹又喃喃,“我们真是有眼无珠。怎么会把你和宜鸢认做一个人。你和她明明一点都不像。她没有你的软心肠,也没有你的知冷热。她虽美,但最爱的永远都是自己,想的永远也是自己。你究竟是谁,为了什么而来?” 秋冉微微一笑,嘴角刚动。小菱和露香即端着滚热的普洱进来。秋冉忙捏了一下越美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三少奶奶,喝茶!”露香玲珑乖巧地把手里的茶盏递到秋冉手里,又冲越美说道:“姨太太,喝茶。” 秋冉笑着对露香说道:“你们姨太太还在病中,普洱太苦,你换一盏温水给她润喉。” 59 你的名字 秋冉笑着对露香说道:“你们姨太太还在病中,普洱太苦,你换一盏温水给她润喉。卡Kа酷Ku尐裞網” 越美感激地向着秋冉一笑,怀孕的人忌口,浓茶、咖啡都应少喝。秋冉拿起碟子中的苏打饼干,递给越美一块,笑着说道:“吃一点饼干吧。我就喜欢这种进口饼干,没有气味。要是你喜欢,我再让小菱送一些过来。” “谢谢。”越美接过饼干,放在齿间轻咬一口,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 “你说什么?”袁克栋敲着手里的钢笔,眉头深锁地看着雷心存,“《自由生活》的主编是岳沐修?” 雷心存摇头又点头,“我不能很肯定,现在还只能是怀疑。” 袁克栋翻出杂志,把批评他的文章重新又看一遍。如果这个署名“沐风”的作者真的岳沐修的话,事情就变得很棘手。宜鸢知不知道他的身份,他接近宜鸢的目的又是什么? “雷心存,你赶快去查。” “是!” “等等。” 雷心存停住脚步。 “这件事情,你暗中去查,不要打草惊蛇。有任何进展马上向我报告。记住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是。” —————————— 秋冉没有想到岳沐修会登门来找她。 上门是客。人家老老实实上门而来,也没有棒打出去的道理。通传之后,佣人把岳沐修恭请到前厅。 佣人传话到紫枫苑,秋冉赶紧更换衣裳出来。 “岳……主编,你怎么来了?”秋冉及时改口,笑着把他让入座。客套地请他喝茶,吃点心。 看见秋冉平安无事,两靥泛着红光,岳沐修即知道她已安然。遂放下心中的大石。 “是不是杂志社有什么事?” 岳沐修摇摇头,怎能告诉她,自己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而以身涉险。 “岳——” 他朝她摆了摆手,小声说道:“记住在外人面前,我姓穆,叫穆风。” 秋冉点点头,想起在军部听见的那些话,焦急地压低声音,说道:“你现在很危险,军部的人、宪兵队的人都在找你。” 岳沐修笑着说道:“你不要担心,他们一直在找我,都找了好多年了。我会七十二变,他们抓不到我。” 秋冉被他的幽默逗笑,突然想到越美,神色又凝重起来,“你今天不来,明天我也会要找你去。” “你找我什么事?” “我想求你安排帮我把越美送走。” “送走?你想把她送到哪里?” “越远越安全越好。最好是能走阿霓小姐为我安排的后路。” 听到她的话,岳沐修目瞪口呆,第一念头就是要阻止她疯狂的念头。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秋冉!”他动怒地说道:“这是你的退路,唯一的退路,也是唯一的生路!这条路线上所有的接应只要用过一次,就不能用第二次!因为我们没有时间再去组织第二条路线让你离开,你懂不懂?” “我懂。卡Kа酷Ku尐裞網”秋冉嘴角抿出一朵戚戚的苦花。阿霓小姐处心积虑为她考量,就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 她低下头,落寞地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小姐是安排我回松岛还是江苑?” 岳沐修气得要命,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痛苦地说道:“阿霓是安排你去英国。因为她怕袁克栋不会放过你。” 秋冉笑了起来,开心地说道:“如果是去英国就太好了。上官家的三位小姐都在,她们一定会好好照顾越美。袁克栋的势力再大,也跨不过海洋!” 岳沐修的手狠捶一下桌面,“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难保就难保吧。”她笑着说,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勇气,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秋冉!” “岳老师!”她伸出手紧紧握住岳沐修握成的拳头,哀婉地祈求道:“求求就照我说的办吧。把越美送走。她怀孕了,孩子是孙哲的。如果她不走,留下来就是三条人命。我不忍心,也不能不管她。我会向阿霓小姐解释这一切的,她最疼我,一定会谅解我的苦衷。” 是啊,惠阿霓心疼她,会谅解她。但那也要她能再见到惠阿霓,如果她能离开,如果她能全身而退的话。 “三爷,您回来了!”小菱的呼声伴随着沉沉的脚步。 秋冉一惊,赶快把手抽回来。她刚站起来,袁克栋已经走了进来。 他走进来,轻咳一下,目光锐利地在岳沐修身上扫视两眼。 “鸢儿,这位是——” 秋冉紧张地说:“这、这是杂志社的主编,穆……穆主编。” 她不擅长说谎,说谎就结巴。卡Kа酷Ku尐裞網 袁克栋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岳沐修,这位刀笔能人原来是翩翩公子,端的文人骚客的风流形状。岳沐修同样打量着袁克栋,把这位被自己口诛笔伐,抨击过无数回的五省联军司令掂量起份量来。不仅如此,岳沐修看袁克栋,更是把他和秋冉过去的恋人上官清逸放在一起比较。 平心而论,袁克栋和上官清逸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都是军人,威武堂堂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他们身上都有相同的朝气,没有读书人的瞻前顾后。或许这就是男人讨人喜欢的地方,行动派总是能更快地打动女人的芳心。他们是小孩,也是男人。 “袁司令。”岳沐修站起来,不卑不亢地说道:“久仰大名。” 袁克栋微微一笑,和他握了握手。 “穆主编,应该说是我说久仰你的大名,百闻不如一见。你在杂志上批评我的文章可让我坐如针毡啊!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带着爽朗。 岳沐修收回自己的手,淡笑着说道:“我今天来,就是亲自来向司令和司令夫人负荆请罪的。实在抱歉,给两位造成困扰。” “主编先生严重。现在是广开言路。我不介意的。”袁克栋笑着摆手,看向秋冉。眼尖地发现她的双眼微红。问道:“你是怎么,眼睛红红的?” 他一问询,秋冉的脸是更红。 岳沐修抢先说道:“都怪我,刚刚在和司令夫人聊天,说到杂志上的的文章,夫人情急之下责怪我,不该写那样的文章害她难做。” 袁克栋嘴角微微荡起笑容,搂着秋冉的肩膀说道:“我不是说了吗?言论自由,每一个人都能畅所欲言。每个人写文章,自然有他的意气和峥嵘。我又不是小气的人。你又何必哭哭啼啼让然人为难?” 这一番话说出来,简直要感天动地。岳沐修在心里冷笑,政客和婊子一样,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也不想想大肆搜馆、闭馆,弄得报社人鸡飞狗跳,无处生存的人是谁?果真是,官家两个口,上也说,下也说。 袁克栋的手掌在秋冉肩膀上暗暗使劲揉捏,秋冉承着他的暗地。挣又挣不得,甩又甩不得。脸红透了,小声说道:“你别这样,还有外人在呢。” 岳沐修颇不是滋味地看着这一幕,尴尬地说道:“我今日来,是特意向司令和司令夫人道歉。不该在杂志上发表过激言论,造成大风波。而且,我也向司令坦诚,夫人的的确确是不知道我会写那样的文章。” 袁克栋会心一笑,松开搂着秋冉的手,有意无意地站在他们之间,“鸢儿早就把这件事给我说了。而且我们夫妻情坚,绝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就生嫌隙。” 位高之人一般是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说夫妻情深的话,他这样直白颇让人脸红。 秋冉两颊绯红,为他话而感到阵阵酸楚。 “鸢儿性纯,为人耿直。我也知道她和你、和广大的进步青年一样,有颗爱国为国的心。其实,谁愿意做亡国奴,谁不愿意自己的祖国繁荣昌盛?”说到这里,袁克栋把话锋一转,“但是,我还是要劝告穆主编一句,空负激情,意气文字是没有用的。不如把能力放在更有用处的地方。我们的国家积贫积弱,最需要的是大量的人才投入到各行各业的建设中去。只有国力强盛,才是真正造福于民的好事。如果大好青年,把韶华和精力付与意识形态的争论中去,相互消耗是最不值得的事情。主编,你说是不是这样?” “司令目光远大,受教、受教。” 十余分钟的谈话,袁克栋的气势一直压制着岳沐修。 岳沐修告辞而出,袁克栋亲自送到门口。回房后,发现秋冉站在窗边微微有些生气。她生气时,有个不好的小习惯,喜欢揪窗台上盆栽的小叶片。 他进来的时候,小菱新摆的夜来香已经揪得光秃秃的.。 “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 “生气了?” “没生气。” “没生气为什么揪树叶?” “我——”于情于理,她好像都没有生气的理由。 秋冉转过身来,把手里的叶片全砸他身上。她不喜欢他对待岳沐修的态度。太盛气凌人,不可一世!岳老师是她的朋友,是她的老师,是她—— 夜来香的叶子在空中飞舞,他伸手一挡,整个人已经贴到她的身上。 他亲吻着她的唇,像品尝世界上最美味的丝绒蛋糕。突然,恶狠狠地说道:“不要让我再看见你拉着其他男人的手,不然——” “不然你要怎样?”她赌气地用高跟鞋用力蹬在他的皮鞋上。 “哼,”他猛地把她抱起来,“不然我就把你吃掉!” “啊——你这个坏蛋,放开我!” —————————— “你放心,上官家的三位小姐都是极好极好的小姐。有教养,有爱心,又富有同情心。你去了英国,会受到很好的照顾。而且再过几个月,孙哲也会过来陪你。到时候,你们既可以选择留在英国,也可以选择去别的地方。世界那么大,有了真的自由,想去哪里都可以。” 秋冉拿着梳子轻轻为越美梳理着头发,她为越美把杂乱的头发编起来,在颈子后盘成一个漂亮的发髻,碎碎念叨,“做了母亲,就不能再任性妄为了喔。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孩子……” 镜子中的越美抖动一下,看着镜子中同样精致的秋冉,感激地流下眼泪来,“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你待我更好……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60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镜子中的越美抖动一下,看着镜子中同样精致的秋冉,感激地流下眼泪来,“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你待我更好……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秋冉放下手里的梳子,拉过越美的手,一笔一画在她的手掌心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顾、秋、冉?” “是。”秋冉点点头。 越美默念着,带着眼泪笑着地把手掌合拢起来。好像里面藏着珍贵的宝石。“这真是一个好名字,秋天清晨冉冉升起的太阳。“ 秋冉打开梳妆台上的盒子,细心挑选发饰。她默想:“该带什么颜色的发饰好呢?翡翠、还是玛瑙、还是——”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秋冉拿着发夹的手在空中停顿一会,没有回答,挽起袖子把发钗戴到越美的头上。 虽然说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可往往许多时候,一次不经意的转身就是永别。 越美急切地伸出手,“秋冉,报完仇就来英国吧。我们就约好在英国见面!到时候,你不再是上官宜鸢,我也不是袁家的姨太太。你做我孩子的干妈,我在英国等你啊!” 秋冉感到鼻子酸酸的,从没有想到,她来平京会交到朋友。越美固执、鲁莽,心地却是善良而热情。 去英国,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越美抱住秋冉,眼泪滴在她的肩膀上。抽泣着,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我们一定还会见的,一定会!秋冉,你要来啊,我会一直等你!” “好,我会来。”湿咸的眼泪像海水漫上秋冉的眼眶,不让自己哭出来。她欺骗着越美,说着连自己都不能相信的谎话。 秋冉率先看见门口站着的孙哲,他有些发呆,傻乎乎地看着房间中美人花。“孙哲,”秋冉擦了擦眼泪,招呼他进去。他低着头,脸上有着难得一见的羞赧。 孙哲走到越美身边,目光在她的腰腹上流连一周,继而望着秋冉,“顾小姐,谢谢。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简直不敢想该怎么办。” 听孙哲称呼自己为“顾小姐”,秋冉猜想,岳沐修一定是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了他。 “等你们到了英国再谢谢我吧。”她微微笑着,伸手把越美的手和孙哲的手拉在一起握紧。“你们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去英国、到英国只是旅途的开始。希望能够相互扶持,不离不弃。” 大部分的别离都是痛苦的。而这次,秋冉真的为越美感到开心。真心的祝福她能平安到达异国他乡,开始新的生活。 —————————— 越美不比秋冉,她的离开需要巧妙的安排一番才能不引起怀疑。首先最重要地是为越美找一个借口先从袁家出来。越美断绝关系的娘家人是极好的由头。 岳沐修首先伪造了一封越美娘家人的来信,说是她的哥哥从云南回京。三五书信往来后,哥哥果然从云南回来,登门拜访,相谈甚欢。无往非礼也,再过两天,越美便也称要去京郊去看望哥哥。老太太念她和娘家人分别甚久,特准她在哥哥家多住两日。哪知道,这人一去不返,从此了无音讯。 越美到了预定的时间未回来,袁家人才感觉事情不对,派人去京郊找人。大大小小的庄子找遍了,哪里都没有一家姓越的人家。再扩大范围,去平京、上海、天津、南京,都找了,也都没有踪影。 人不会凭空消失。是诱拐、失踪、私奔还是潜逃,总该有个说法。可越美就像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头绪。 越美初初不见的头几天,家里家外均翻个底朝天。每一个曾在她身边出现过的男人都成了怀疑的对象,孙哲也难逃被怀疑的命运。 好在孙哲有过舞台表演的经历,肚子里的腹稿打得好。不管谁来问他,都对答如流,没有破绽。他也沉得住气,每日照常来给仕安上课。若遇到秋冉两人还能客客气气交谈两句。如此沉着,别人对他的怀疑自然消减下去。 时间一长,各种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最夸张的是,有人说,越姨太是被狐仙拐到山里去了,真让人是啼笑皆非。 越美失踪的事正撞上国会选举,袁克栋忙得分身乏术还要面对后院失火。难免心浮气躁,脾气火大,把找不到人的雷心存骂得狗血淋头。“一个岳沐修找不到,一个越美也找不到,难道他们都长着翅膀会飞?” 雷心存不敢反驳,嘟嘟囔囔腹诽,不是他们长有翅膀,而是自己没有千里眼,顺风耳。 秋冉从老太太处回来,一进门就看见袁克栋吹胡子瞪眼,把雷心存骂得焦炭一样。 “这好好的星期日,你又生什么气?”她笑着走进来,柔声地拍着他的肩膀哄着,“我看雷副官也够可怜,又不是没有尽心尽力办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有些时候,不是他不努力而是机缘不够。或许过几天,越美自己就回来了。到时候,要她给你说一段海外遇仙人的狐仙奇遇记哩。” 袁克栋一下子笑出来,望着她心里的怒气就消失了一半,“人找不到,奇奇怪怪的传闻到不少。你也相信什么狐仙?” “我不是相信狐仙。”秋冉捶着他的肩膀,轻声说道:“越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将来总会水落石出。现在病急乱投医的,倒容易被人钻了空子。不如,把找人的都撤了。我们以不变应万变。你也不必为难雷副官。” 雷心存一脸感激地看着秋冉,嘴巴抖抖着,眼眶都湿了。 克栋瞅一眼他,骂道:“看他那熊样,还有脸哭!一个女人都找不到,还不赶快滚出去!” “是!”雷心存赶紧撒腿就跑。边跑边不忘回头,朝秋冉拱手表示感谢。 秋冉和袁克栋都笑起来。 “你这个副官还真有趣。” “我看他服你比服我还多。” 她脸一红,在他肩膀一推,嚷道:“哪有?别胡说!我就说了两句公道话!” 他笑着把她从身后抱到膝盖上,点着她的琼鼻,问道:“真的只是公道话?我看你好像巴不得我找不到越美,尽撺掇着我撤人。” 秋冉脸上呵呵笑着,心里挺佩服他的观察力。她以为自己已经掩饰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他看出来不自在。 “我是不想你再去找越美了。”她嘟着嘴,手指在他胸上画着圈圈。 “为什么不想我去找?” “你不知道为什么。”她佯装生气地瞪他,“袁司令,你是真不懂吗?我连和穆主编搭一下手,你都气得发飙。试问,哪个女人会愿意和其他女性一起分享丈夫呢?我才不管她是被狐狸精带走还是耗子精带走!只要她走了,我就觉得很高兴!” 秋冉口无遮拦的话一点没惹他脾气,他嘿嘿笑着,反而显得有点高兴。 “你这样看着我干吗?”她被他看得像吃了醉虾,耳朵都红起来。做这么久夫妻,即使是假的,也生出一点心意相通。 他的唇向她凑过来,手开始不安分。 “别……”她娇嗔地把他的手拉到肩膀上,“这阵子我快累死了。肩膀酸得要命,快帮我揉揉。” 他的手捏着她肌肉紧张的肩膀,笑道:“做少奶奶,还有你忙的吗?” “就是做少奶奶才忙啊。家里这么多事,老太太身体不好,章沁心又病了。你看,这夏天过去,马上就是八月十五,家里人要过节。各家各户还要做迎来送往的人情交际,还有……”她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觑看他的脸。她说的这些事情都是家里的事,还有一件重大的外事。 国会选举在即,各地的议员和专员已经陆续抵达平京。作为五省联军司令的袁克栋有义务,亦有责任已尽东道主。各路人马的迎来送往,应酬交际是免不了的。秋冉作为他的太太当仁不让有陪伴的义务。 他松开手,把手搁在脑后,“我知道你不喜欢和官家太太打交道,嫌弃她们又笨又蠢——” “我才没有!”秋冉笑着。她再不喜欢交际,这次政府举办的欢迎宴会还是要出席的。 她要去见王靖荛! “所有的议员都来平京了吗?”她小心地问。 “差不多,只有奉州的议员身体不适半途折返之外——”他睇她一眼,看她神色突然变得紧张。马上笑着说道:“我说错了,不是奉州议员是奉绥议员。王靖荛昨天就到达了平京。” 秋冉听到王靖荛到京的话,心里的喜悦立即冲淡他刚才玩笑带来的紧张。 王靖荛来了就好,她就怕他不来! “鸢儿、鸢儿?” 秋冉回过神来,有点茫然地望着他。 他摸着她的脸轻拍着,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认认真真地说道:“我知道你恨王靖荛,恨不得要杀了他。但现在不是杀他的时候。特别是在国会选举的时候,如果他死在平京。舆论会炸翻锅。报社的那些记者们都等着我出篓子。说难听些,如果他在这死了,我也会搭上半条命。” “有……这么厉害?”秋冉不安地问道:“可是,如果别人暗杀他,你也要担责任吗?” 袁克栋用力点点头,手在她肩膀上滑动,“所以,你告诉上官博彦,不要轻举妄动。在平京,他是没有机会暗杀王靖荛的。我不想惹麻烦!让他把他的人全撤走,不然,我不会手下留情。” 秋冉感到喉咙里一阵痉挛,为什么她想做的事情,近到眉睫前了,还是困难重重。“你以前不是答应过我,会为我报仇吗?”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不,一年都晚、一日都晚、一刻,她都嫌太长。 “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他倾过身在她额头、鼻尖、脸颊印下无数细吻。 秋冉木然地闭上眼睛,把眼泪咽回心里。她还是要靠自己,只能靠自己。她拉着他的领子,小声说道:“你不要为难我大哥的人。我会写信让他把人撤回去。” “鸢儿,你真的懂事了。” 什么是岁月静好,这就是岁月静好吧。一夫一妻,一唱一和。什么事情都能有商有量,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能想到的最好的人伦之词都能用在他们此时的相处上。 秋冉不愿破坏美好的气氛,强颜欢笑道:“我新做的裙子来了,你帮我看看,好不好看。” 他松开她的手,看着她站起来,巧颜笑兮地从柜子里拿出礼服长裙一件一件往身上比划,“好不好?” “好。” “蓝色的好,还是白色的好?” “都好。” “瞎说。” 他说的是实话,再精致漂亮的衣服说到底也是一堆堆布料拼接而成,真正美的是穿衣服的人。 61 我不快乐 他说的是实话,再精致漂亮的衣服说到底也是一堆堆布料拼接而成,真正美的是穿衣服的人。 此人是他心上重要的人,有了她,衣服才美起来,有了生命,有了活力。 他喜欢看她拿着衣服在身上比划。 明媚的光落在地上,她比光还要美。 一切像画一样好看。 哎,有什么用呢? 都是假的。 ———————— 松岛 “给你看看吧,秋冉的来信。” 惠阿霓扬着几页信纸走到上官博彦面前。 “怎么呢?”上官博彦看妻子俏脸发红,不高兴的模样。他接过薄薄的信纸,飞速地读了一遍。不得不佩服秋冉,一手字练习得和宜鸢的相差无几。 “字写得比云澈的中看多了,而且——一个别字都没有。”他把信纸还给阿霓。 “我没要你评价秋冉的字写得好不好!”惠阿霓气得拿信纸在他身上拍了几下。“没看明白吗?秋冉,信上面说的那些话!她要你赶快把人撤回来!袁克栋已经发现你要在平京暗杀王靖荛的计划了!” 上官博彦的薄唇越发显得薄起来,他捏着下巴,眉头深锁。 阿霓知道他报仇心切,暗杀计划应该是筹谋许久。功亏一篑,心情自然不好受。 “博彦,”阿霓挨着丈夫坐下,手里依旧拿着秋冉的信,“我很担心。袁克栋对宜鸢的感情是不是变淡了?”博彦疑惑地看着她,不解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卡Kа酷Ku尐裞網“不然,他为什么会阻止秋冉去报仇?” 博彦叹了口气,他的想法和阿霓正好恰恰相反,“袁克栋应该是想着要和秋冉长长久久,才不急着报仇。” “啊?” “他站在高处,不仅当着丈夫、父亲,更当着儿子、兄长和军队的首脑。他的一举一动不但要对自己负责,对身边人负责,更要对他身上的权力和职务负责。下野的袁总理,一直对宜鸢就不满意。这次,同意让宜鸢回来也是他的授意。因为他想让袁克栋娶宋九儿为妻。袁克栋把秋冉接走,已经违逆父亲的意思。别说袁克栋不会在平京暗杀王靖荛,他一定还会想法设法去保护他。王靖荛只要在平京有了一点闪失,所有的账都要算到他头上。只因为他的妻子姓上官。” 阿霓泄气地说道:“按你的说法,秋冉且不是永远都不能依靠他为清逸报仇。” “那也不一定。夫妻本是同林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的根基稳如泰山,妻子就是最大的受益者。秋冉只要一日在他身边,谁也敢小看她。他要妻子娘家报仇,何须急躁在这一时?等过了十年、二十年,秋冉在袁家的地位如老太太一样,报仇之事顺理成章。” “十年、二十年!”阿霓尖叫。 他抿嘴看她一眼,喜欢看她惊慌失措的表情。 “男人和女人不同,你们的时间是以季为单位,时节转变,每一季都要做新衣服。男人的时间是年为单位,为了一个目标,可以蛰伏或是等待很多年。” 正如袁克栋所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等得,上官家等得。唯独秋冉等不得。 “唉……”听了他的分析,阿霓坐在沙发上连连叹气。她的秋冉该怎么办啊?如登山走到半山腰突降大雨,前路迢迢,后路茫茫。进退两难。 看她为难,博彦到底不忍,伸手摸了摸她的脑门,“你万事精明,就是秋冉的事上糊涂。当初就不该让她去。” 一贯坚强的阿霓眼泪里泛起泪花,可怜兮兮地说道:“我当然是知道不能让她去,可绑不住她。” “你觉得为难,为什么不来告诉我?是不信任我,还是不相信我会处理?” “不是。”阿霓说道:“我是怕你烦。你已经许多事了,我也觉得我能处理。” 事实证明,她确实高估自己,也太低估袁克栋。现在的情形像失控的马车,没有人能控制得住。 “傻瓜,”博彦把她的头揽在胸前,“你把人想得太简单。报仇,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如果能,你还是劝秋冉回来。宜鸢和袁克栋的关系非一日之寒。她在平京极容易行差踏错。” “你知道宜鸢的事?” “不多。” “把你知道的全告诉我。”阿霓焦急地追问,“她和袁克栋是为什么闹翻的?真的只是因为抽鸦片吗?我问宜鸢,宜鸢也不肯告诉我,还发好大的脾气。” 博彦又叹了口气,他这个妻子每次都喜欢舍近求远,“宜鸢抽食鸦片是果,她深爱他人才是因。” “她爱谁?” “在这个家里,知道宜鸢所爱是何人的只有父亲和嘉禾。我记得他们常常在书房中一谈就是很久。父亲对此事讳莫如深。我也是从少许的只言片语中知道,宜鸢在和袁克栋结婚之前就已经爱上别人。她被那个男人拒绝了,所以才心灰意冷嫁到平京。” “后来呢?” 说到这里,博彦突然顿了下来。停了很久才说道:“后来,她在平京重新遇到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袁克栋也认识……” “是他的朋友?” “可能。” 只言片语中阿霓已经能够拼凑出事情的脉络。卡Kа酷Ku尐裞網 博彦说得对,宜鸢吸鸦片是果,她爱着别人才是因。袁克栋不是不爱宜鸢,而是爱惨了她。才无法忍下她移情别恋这口气啊。 “博彦,我想亲自去平京一趟。”她必须去把秋冉接回来。 “不行!” “为什么不行?”惠阿霓气地跺脚,“上官博彦,你没有权利干涉我的自由!而且,我安排给秋冉的退路,她也让给了别人。如果我不去,你要她怎么回来?袁克栋不会放过她的!” “你去了他就会放过秋冉?” 惠阿霓被堵得语塞,一时无话,半晌嘟囔道:“至少我到了平京就会找到办法的,船到桥头自然直……” “做梦!”上官博彦不客气地说道。他并非泼冷水,而是基于客观事实后的分析。他也是男人,能想到袁克栋知道真相后会暴怒成何样子。阿霓去,不是正好成他的出气筒吗? “上官博彦,你就是一个暴君!全世界都在闹民主,你还在给我用专制!” “我讨厌你、讨厌你!” 楼下的两人还在为阿霓去平京的事情争执,楼上的书房中即传来云澈大喊大叫的声音。 惠阿霓和上官博彦对视一眼,放下争执,顺着声音跑上楼。 “云澈!怎么呢?” 阿霓紧张地推开门,即看见云澈像小狮子一样,气愤地指着姐姐宜鸢,“大嫂,她撕我的作业!” 红色的木地板上,果然有许多撕碎的纸片。阿霓心里快气死,做弟弟的调皮,做姐姐的也不示弱,每天都要闹,烦都烦死。她弯腰把地上的作业本捡起来,勉强笑着说道:“唉,你们姐弟,真没一日不斗气的。有话好好说——” “说,说什么?”宜鸢慢条斯理,眼皮都没抬,“字写得如此丑,像鸡爪一样,只能撕了重写!不但今天的要重新写,昨天的、前天的、全部要重新写!” “啊——” 云澈气得头上的发丝都竖起来,冲上去要拿头顶宜鸢的肚子。被博彦拖住后,无计可施地满地打滚,狼嚎似的,鬼叫鬼叫。 “云澈,云澈!”惠阿霓把云澈从地上拉起来,心肝似的抱在怀里。 云澈哭着说道:“大嫂、大嫂,我不和她念书了!她是个魔鬼,我写了一上午的字,一个笔顺写得不好一个字就重新,一个字写得不好整页都要重写。写得不好,还不让我吃饭!我不写了!” 宜鸢马上说道:“字写得不好还想吃饭?我看,不仅没有饭吃,还要打手心!” 云澈一听还打手心,越发哭得厉害,“我不要你教我念书了!我不读书、不读书了——” “不读书就只能去放牛!” “我宁可去放牛!放牛都比和你这个坏女人在一起要好!” 阿霓不住地望着博彦翻白眼,一个是他弟弟,一个是他妹妹,看他如何处理!博彦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不知该骂谁!他朝阿霓使眼色,让她把云澈先带走。 “好云澈、乖云澈。大嫂,先带你去吃东西。”阿霓好说歹说地把云澈安抚住,双眼颇带怨恨地看着身边的博彦,嘀咕道:“我说,这读书的兴趣一旦败坏了,字写得再好看也没用!” 说完,惠阿霓拖着云澈就走。 “你——”望着惠阿霓的背影,博彦也很感无奈。他这是招谁惹谁,都是一家人,他还不是希望大家都好嘛。 没有云澈的鬼哭狼嚎,书房里顿时安静下来。 上官宜鸢幽幽地说道:“我错了吗?云澈是我弟弟,我也希望他好啊!严师出高徒,棍棒底下出孝子。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我是错的。难道我的爱有错吗?我的喜欢有错吗——” 博彦一听,觉得宜鸢越说越不对味。立马安慰她道:“宜鸢,你不要胡思乱想。严格要求云澈是对的,阿霓就是太舍不得他,太溺爱他。你没有错,没有任何错。” “是吗?”宜鸢痴痴地问。 “是的。” 宜鸢目光阴郁地看着博彦,心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鸢儿——” “博彦哥哥,我不快乐。” 他也知道她不快乐,“鸢儿,你想要怎么做才会觉得快乐?” 上官宜鸢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想回平京。”博彦一震,她又说道:“我要和袁克栋离婚。我不要和他这样不明不白地拖下去。” 博彦深知宜鸢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女孩子。她绝不能久容秋冉霸占她的姓名和身份。哪怕那个身份她弃若敝屣! 博彦越过满地的废纸,小心翼翼地走到宜鸢身边,“宜鸢,你和袁克栋离婚是一定会离的。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帮你安排一下。” 宜鸢知道博彦的拖延是为了什么,她淡漠地笑道:“好啊。为了这一天,我等了七年。我不在意再等几个月。但是不要让我等得太久。” 博彦的心里痛痛的,又不得不答应。 在现实面前,人的力量如蝼蚁一样渺小。宜鸢纵然有数不尽的金钱,从来也不需要为生活忧愁,可是幸福始终离她那么遥远。希望离婚后,她能放下包袱,开启新的生活。 —————————— 62 意外的客人(1) 平京 梦,她知道这是自己的梦。卡Kа酷Ku尐裞網 梦里面她回到疯人院里。 幽暗潮湿的小屋,铁门森森,一扇小窗漏下几点阳光。 她穿着病号服,脚上戴着沉重的脚链。污水从她的趾缝中浸润上来,还有不知明的小虫趴在脚背上。 “啊——”她尖叫一声,跳起脚甩掉脚上的小虫,冲门外的人嚷嚷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一个人的脸慢慢从混沌的光线中走过来,他双手环胸,表情克制而疏远。 “清逸!清逸!”她高兴又哀伤地叫道,从铁门里冲他伸出长长的手臂,想要抓住男人的手,“清逸,快放我出去,我不要被关在这里!” 清逸退后两步,摇了摇头,“你是谁?” “我是秋冉啊!” “不是,你不是秋冉。如果是秋冉你不会被关在这里!” “我是秋冉——” “不,”他仍是摇头,“秋冉是不会嫁给别人的。” 清逸的脸慢慢隐没在雾气中,她哭着滑到地上。接着雾气中浮起另一个男人的脸。 “宜鸢,你怎么在这里?”她的脸上还挂着眼泪,抬头看见袁克栋正焦急地站在门外,“我去拿钥匙放你出来。” “濂瞻!她不是上官宜鸢,我才是!” 拿着钥匙的袁克栋看看铁门里的秋冉,再看看身后出现的女人。 没错,出现的人才是真正的上官宜鸢。他收回钥匙向上官宜鸢走去。 “不!濂瞻、濂瞻——”秋冉哭着大叫,“不要离开我——” 他头也没回,拥着上官宜鸢消失在茫茫雾气之中。 “不——”她的内心惊惧交加,像被人抓住心脏不让它跳动一样。痛苦的感觉像海浪一样不停翻滚、叠加。 即使知道这是梦,她在梦中也哭得伤心不已。 “鸢儿、鸢儿!” 她猛地中睁开眼睛,此刻袁克栋正一脸焦急地看着她。轻拍她的面颊。 “你做噩梦了。” 是的,她做噩梦了。浑身冷汗,四肢发麻。 他又问:“做什么梦,怕成这样?” 她摇摇头,伸出手,紧紧抱住眼前的男人,渴望地从他身上汲取温暖。 怎能说,梦见他的离开,心就像碎了一样。 —————————— 平京的中秋节,俗称八月节。八月初一满街上栉比摆设的果儿摊和兔儿爷摊子起,就拉开节日的帷幕。各家各户早早准备起来,为迎接这一年一度仅次于过年的大节。 中秋佳节,天上月儿圆,地上人团圆。 秋冉是孤儿,小时就被哥嫂卖到惠家当丫头。不管是在江苑还是松岛,过年过节对于她不过意味着比平日更忙,要做更多的杂事。 今年在平京,身边一个知心说话的人都没有,过节越发显得索然。卡Kа酷Ku尐裞網过节就是应景,一家子人平日各忙各的,这天都要回来,开上十几桌,吃吃喝喝耍闹上几天。袁十金下野后,平日住在上海。四房姨太太是高丽人,两人刚好去到高丽游历山水,不回平京。也算省去秋冉一桩大事。 平京有个风俗,中秋节要供奉“月亮码儿”。“月亮码儿”就是月神的神像,一般由香烛铺和南纸店出售。就在长七八尺或短一二尺的纸屏上,用金碧辉煌的藻彩画出菩萨像般的太阴星君,下面还有月宫桂树和捣药的长耳定光仙。长耳定光仙就是玉兔,玉兔的形象是人立而执杵,竖着两只长耳朵,笑脸迎人。可能是玉兔温良的形态,驯服的个性,洁白的皮毛惹人喜爱。手工艺人就专把玉兔塑为泥偶,称为“兔儿爷”。 长年累月,巧手的艺人又将日常生活反映在兔儿爷身上,把长耳兔首拟人化,什么卖油的、卖菜的、锔缸的锔碗的、卖破烂的、剃头的……应有尽有。 丰富多彩的兔儿爷是孩童们最心爱的玩具人偶。 过节前,仕安缠着秋冉,硬要往东安市场的高级耍货店买最大最威风的兔儿爷。 秋冉缠耐不过,只好同意。 一行人,齐齐来到东安市场。莫说整个东安市场,车行一路,平京九城的热闹去处摆满了兔儿爷的摊位,应节行情都超过了七月十五的莲花节。 仕安挑了店里最大的“长耳定光仙”,有三尺高,人立环臂,臂上调着丝线,轻轻一拉,双臂上下移动,如同捣药。仕安边拉边笑,很是喜欢这个兔儿爷。 兔儿爷再精美也是儿童玩具,大人们是不屑一顾的。可这个兔儿爷实在精妙,秋冉也忍不住拉在手里玩一会。 母子两人说说笑笑,不知多亲热,看得让人羡慕。 买完兔儿爷的第三天就是八月十五。袁公馆里老老少少全回来了。 松岛的上官家人多,可和袁家的三姑六婆比起来小巫见大巫。一上午宴客下来。秋冉脸都快笑僵,好多人。几乎、全部,她都不认识。 袁克栋不是陪着老太太,就是和兄弟子侄应酬,哪里有时间管她。好几次她和亲戚说话牛头不对马嘴,幸好反应得快,嘻嘻笑笑遮掩过去。到了最后,实在装不下去。借口头痛逃也似的离开房间,躲到花园里去透透气。 真快崩溃,繁杂的事情像飞来的一座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秋冉躲在茂密无人的园林中,不想出去。 为了避开人群,她故意走到花园的最深处。忽闻临水飘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引颈一看,有一男子正站在水榭凉亭中吹笛,他身边有一女子正拿着画笔在画板上绘画。 “好久不吹,技艺还没生疏。”吹笛告一断落,男人潇洒地把笛子拿在手里把玩,自得地问身边的女子:“夫人,我吹得还不错吧?” 女子笑笑地冲他扮一个鬼脸,评价两个字,“难听!”再加一句,“快把笛子还给君君吧,比起他来,你可差远了。” “你才差远了!”男人口气不好,面色却如春,可见并不是真的生气。他笑着和女人挤到一张椅子上,指点起她的画作来,“你看,你这画技大有退步。这画的是什么?花不像花,草不像草,人也不像个人,五官都看不出来。” “今天我画的是抽象画。”女人温柔地笑道。 “啧啧,这等抽象画,真不敢恭维。” “你是不懂欣赏!” “我看,你才是不懂创作!” 女人气得把他从椅子上推了下去。 他嘻嘻笑着,一点都不恼。站起来,重新又挤回凳子上。 …… “三少奶奶——” “三少奶奶,你在看什么?” “嘘!” 秋冉朝身后的小菱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指了指水榭边的男女,小声问道:“小菱,你认识他们吗?他们是谁?” 小菱踮起脚尖顺着她所指的人看去,惊讶地张了张嘴,“三……三少奶奶,你,你连他们都不认识了吗?他们是七爷和七少奶奶啊!” 秋冉可不是真不认识,才问的吗? 她尴尬地摇头不是,点头更不是。窘得想要咬掉舌头。她以为今日已经把袁家的三姑六婆,七大姨八大姑都认识全乎。没想到会有漏网之鱼,更没想到,袁家还会有少爷、少奶奶不想着捞钱、摸骨牌、搞关系。闲情逸致地在花园卿卿我我,吹笛画画。 秋冉干笑两声,故作恍然地说道:“原来是他们啊。我都有些不敢认了。” 小菱压下满腹的疑窦,笑着说道:“可不是不敢认吗?姨奶奶不在,七爷和七少奶奶长期住随园,不常回来,所以见得少。” “三少奶奶,你真……不认得了啊?”小菱边说边打量秋冉的神色。 秋冉呵呵两声,转身往反方向走去。 小菱追上去,小声嚷道:“七少奶奶现在可是大名人了。她的刺绣得了万国博览会金奖后,每天到随园求绣的人几乎把门槛都踏平了。七爷不仅宝贝七少奶奶的人,更宝贝七少奶奶的刺绣作品。一幅都舍不得卖。”说到这里,小菱噗嗤笑起来,不知是为有一位才能得到世界肯定的少奶奶感到骄傲,还是为家里出了这样一位情种感到好笑。 “三少奶奶,三少奶奶。你有没有听啊!” “有啊。”秋冉笑笑。她对这位和袁克栋同父异母的弟弟了解不多。阿霓小姐也未提起过。只知道他们关系疏淡,日常见面的机会不多。 今日误打误撞遇上,差点闹出笑话。 比起小菱的饶舌,她对这位七爷和七少奶奶真没什么兴趣。“我们去找仕安,瞧瞧他在干嘛。”秋冉拉住小菱的手,拖她离开这是非地。她觉得还是和天真无邪的仕安呆在一起最安全。 过节的时候,孩子们能干嘛,不是玩、就是吃,二者总有其一。玩是首当其冲最重要的事情。今天大大小小的朋友都来齐整,熙熙攘攘挤在专属孩子们的“游戏房”。 这里说是“游戏房”,其实就是跨院。平日没什么人来,比较空旷。孩子们画地为牢,自封这里就是属于他们的地盘。 孩子待在一起玩什么。 八月十五当然是比月亮码儿,大家把自己的兔儿爷拿出来,比比看,谁的兔儿爷最大、最美、最好。 袁仕安的兔儿爷买得最贵,当然好。一摆出来,小朋友欢呼雀跃,围着他的兔儿爷不停摆弄,眼睛里都是羡慕。仕安好不得意,一个劲地和小伙伴说道:“你们可轻着些,别给我碰坏了!这可是我妈妈给我买的!” 仕安心里喜滋滋的,可袁肇君一出现,情况就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袁肇君比袁仕安小几个月,长得虎头虎脑,块头大,身量高。特皮,最是淘得不得了的时候。 他光身一个人进来,小伙伴都问:“肇君,你的兔儿爷呢?去年,你回南方不在平京,仕安的兔儿爷可是最大最棒的,今年也是!” 袁肇君把嘴一咧,小肚子挺得高高,不服气地说道:“他去年是捡了我不在的便宜,今年怎么可能是他的兔儿爷最大最好?我的兔儿爷才是最好的!” 小朋友可不懂谦虚是美德,争第一才最要紧。听他这么说都叫起来,要他把自己的兔儿爷拿出来和仕安的比比。到底看看谁的更好。 仕安嘟起嘴来,小脸绷得紧紧。 63 意外的客人(2) 仕安嘟起嘴来,小脸绷得紧紧。卡Kа酷Ku尐裞網 “看着啊。”袁肇君得意地看着仕安,开始变戏法似的从衣兜里望外掏,一只兔儿爷、两只兔儿爷、三只兔儿爷、四只兔儿爷、五只兔儿爷……他掏一个大家叫一声好,掏一个叫一声,一连掏了十几个还没完。 袁肇君拿出的十几个兔儿爷都只有两三寸,是巧手匠人用太庙里的黏土,融制胶泥,仿照戏曲里的扮相,塑造成的金甲红袍兔儿爷。这种兔儿爷用鸡蛋清罩在粉白的兔儿脸上,更显光泽。 再看,这些兔儿爷,半蟒半靠,各有坐骑,或狮或虎、或象或鹿、或马或牛、或凤或鹤、或孔雀或麒麟,各有姿态,各不相同。 小孩儿看得眼睛都直了,啧啧叫唤,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个摆弄。 袁肇君自满地说道:“我妈妈说了,兔儿爷不必大,要精、要美。我的这些兔儿爷才是真正的艺术品!你们那些兔儿爷,大而无用,全是废品。”前一句话确是肇君母亲沈一赫讲的,后面贬低别人的话是他自己添上去的。 小孩哪知道什么是艺术品,玩具只要好玩就好。肇君的兔儿爷自然博得大家喜爱,把各式的兔儿爷拿在手里传来传去。仕安的兔儿爷自然冷落一旁。 袁仕安年纪小,自尊心极强。怎么能忍受肇君骂他的兔儿爷是废物。气呼呼地说道:“袁肇君,你必须要收回你刚才说的话!” “我说了什么话?”袁肇君眼皮也不抬地问。 “袁肇君!” “咋地了?我在这。你嚷什么?” 肇君的轻视彻底激怒了仕安,他握紧拳头冲了过去。 来者不善,袁肇君也不怕。他学过两天腿脚,左挡右隔。两个小男孩一下子扭到一起,你来我往,一个推翻了仕安的三尺大兔儿爷,一个踩烂了肇君的两寸兔儿爷。都急红了眼,不让步地闹起来。胆小的孩子躲得远远,胆大的拍手鼓掌,唯恐天下不乱。 “不好了、不好了!”几个女孩子气喘吁吁地跑出来告状。正好撞上秋冉和小菱。 “怎么呢?”秋冉拦住她们问道。 “肇君和仕安打起来了!” 秋冉进去时,院落里正闹得欢腾。 “仕安!”秋冉和小菱一个抱腰,一个拽手,好不容易扯开打架的小祸首。仕安早上穿得新衣服滚得脏兮兮的,肇君也好不到哪里去。 仕安看见秋冉像是来了靠山,立即委屈得眼泪汪汪。窝在她的怀里哭得抽抽嗒嗒。 “袁仕安,你都多大了?还在妈妈怀里撒娇!羞不羞咯!”袁肇君吐着舌头,冲着仕安扮鬼脸。 小菱用手绢拍去肇君身上的灰尘,笑着安抚道:“肇君少爷,我带你去吃团圆饼,好不好?今天的团圆饼可好吃了,有山楂白糖、桂花白糖、青梅白糖……你想吃什么的,都有。跟我走,好吗?” 两个小少爷,都是惹不起的主。仕安少爷是老太太心窝窝的肉。肇君少爷还是七爷和七少奶奶的独子,同样身娇肉贵得很。 “我不吃团圆饼。”袁肇君推开小菱的手,就冲着秋冉说道:“婶婶,仕安把我的兔儿爷踩破了,还打了我的脸。”说着,他气呼呼地把自己的小脸伸到秋冉面前,上面红红有几道指甲的划痕。 好厉害的小少爷。秋冉呵呵两声,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笑着说:“嗯……是有一点点,你想怎么办?” 袁肇君把胸脯一挺,“仕安得给我赔礼道歉,还要赔兔儿爷给我!我要一模一样的!” “你也把我的兔儿爷踩坏了!”仕安气呼呼地说道。 “哼,是你先踩坏我的!必须你先道歉!” 袁肇君的无理,让仕安的眼睛又红起来。 这不知是谁家的公子,顽劣程度和上官云澈有得一比。简直是得理不饶人,无礼搅三分。 秋冉哄着这个,又安抚着那个。心里为难不已。 袁肇君正得意,不知哪个小孩压低声音喊了一声,“肇君,你别闹了!你妈妈、爸爸来了!” 一听“爸爸、妈妈”唬得肇君如皮猴左奔右逃,慌不择路,一股脑儿撞到一个女人的裙子上。 “袁肇君!” 沈一赫走得有些喘,赶得急了些,脸色透出淡淡虚弱的白。她揪起儿子的耳朵,生气地说道:“快向仕安道歉!” “妈妈,”袁肇君不服气地指着秋冉怀里的仕安嚷嚷道:“是、是他先动手打我的!我是受害者!” “小朋友都告诉我了,你先骂仕安的兔儿爷是废品,他要你道歉。你不肯,他才动手。所以要道歉也是你先道歉!还有你踩坏了仕安的兔儿爷必须赔一个给仕安,就从你的零花钱里扣!” “妈!”肇君急得跳脚,“这不公平,仕安还踩坏了我的兔儿爷呢!他为什么不赔我?” “因为你是挑衅者,是首先破坏规矩的人,所以要受到最大的惩罚!” 沈一赫声调平和,却带着不容商榷的权威。袁肇君嘟着嘴犹豫好一会,看见母亲没得任何商量的严肃。不甘不愿走到仕安跟前,鞠了一躬,小声说道:“仕安,对不起。” 仕安偏过头,在秋冉的安抚下,翘着嘴细细地说了句,“没关系。” 大人们来了,跨院里的小朋友早跑散去,小菱领着仆妇收拾打烂了的兔儿爷。一场小孩间的风波终于风平浪静。 秋冉笑着对袁肇君说道:“小朋友,真对不起。仕安打坏你的兔儿爷,我代替他赔你一个,好不好?” “不用赔了。反正我也踩烂了他的。”盘古开天地,袁肇君难得懂事一回。他也不是真的老实,是怕自己再不乖一点。回去后,老爸会打烂他屁股。 “真乖。”秋冉伸手摸了摸肇君的头。不经意抬头正发现两双眼睛正默默注视着她。 她含笑,浅浅着向眼前的夫妻点头,当作招呼。 沈一赫像受了惊吓一样倒退两步,惊疑地回头看向身后的丈夫,两人交换一个眼神。 “你——是上官宜鸢?” 秋冉一愣,手心渗出汗来。她到平京半年,没有一个人发现过异常,也从没有人问过她是不是宜鸢。 “我……是啊,怎么呢?”秋冉的笑比起刚才明显要勉强得多。这对夫妻和上官宜鸢有什么渊源,为什么会对她生出怀疑? 沈一赫又走近一步,大眼睛突兀地在她脸上搜索,“宜鸢?你——” 秋冉干笑着,心里越来越慌,“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她找了个蹩脚的借口,拽着仕安的手匆匆告辞离开。 留在原地的沈一赫指着秋冉的背影,不安地看着丈夫袁克放,“德谦,是我的感觉错了吗?她——是宜鸢?” 袁克放摇摇头,握紧妻子的手,把她的手指牢牢包绕在自己的手心中。 —————————— 好多年以来,袁克栋和袁克放两兄弟一直动如参与商。哪怕偶尔见面,话也不多。一种隔阂始终在这对兄弟之间弥漫。两人虽是袁家这一辈里最优秀的一对孩子,但彼此从没有过兄弟间的惺惺相惜。 换一句话来说,都是同样傲慢骄傲的人。不认为是自己过错的事情,怎么也不会道歉。 不过,今天的情形不一样。 矜贵自傲的袁克放放下自己对三哥的成见,第一次心主动地去找袁克栋。 “你找我有什么事?”书斋中,袁克栋翘着二郎腿,端着海青色的茶盏,态度有点倨傲。 袁克放坐在袁克栋的对面,有点烦躁地说道:“三哥,我和赫赫今天在花园中遇到宜鸢了,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生得很好,比起武孔有力的袁克栋,算得上是个翩翩美男。再加上多年游学欧美,又沾染外国人的洋文化,做什么事情都很有绅士派头。 听到他提起自己的妻子,袁克栋不悦地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放下。严厉地说道:“德谦,宜鸢是我的妻子。你得称呼她为三嫂。” 袁克放面容顿时尴尬,他曾做过上官宜鸢的老师,习惯了直呼其名。他十四岁出国念书,归来之后,因为贪玩,化名在女子大学担任过一段时间的老师。教授西洋艺术史兼任话剧社指导老师。刚巧当时宜鸢就在女子大学念书并且是话剧社的会长。少女怀春,芳心暗动,一颗心全许在他身上。 无巧不成书,天下的事情就有这么巧,不顾一切喜欢上弟弟的女孩,偏偏被哥哥疯狂爱上,娶回家来。 纠结复杂的关系里,哪怕袁克放对宜鸢发乎情止乎礼,也架不住猜忌和妒忌。 这些年,宜鸢远去,他和一赫结婚多年,袁克放也很少回家,就是怕和三哥面对面。一则是两人为宜鸢生过龌龊,二则,他也不喜欢三哥的军阀作风。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他听袁克栋口气不善,也不愿多言下去,淡淡地说道:“我看三嫂和往日有了大不同,遂忍不住问问而已。三哥不要多心。” 宜鸢做过他的学生,他了解她是什么样的女孩。她可以装做不认识他、不认识一赫。可一个人周身的气质和感觉装不出来。曾经的宜鸢是锋芒毕露的尖刀,咄咄逼人的完美主义者。而今天哄着仕安的女人太温柔,像没有棱角的美玉,滑不溜手。 袁克栋吱地冷笑,心里涌起一股快意,“宜鸢有了大不同不是好事吗?难道你还希望她和曾经一样?缠着你不放,让我成为笑话。” “当然不是。”袁克放皱起眉头,不喜欢他说话的方式。他是带着好意而来,而对方恶意太盛。“三哥,你不要误会。我比谁都希望你和宜——三嫂能花好月圆。她也算过我半个学生,看她今日的状态,我有点费解才多嘴一问。如果你觉得不高兴,就当我没问。” “你觉得有什么是费解的?” “她好像变得不再是她!” 袁克栋哈哈大笑,没有丝毫地不高兴。相反,还显得十分得意。他站起来走到袁克放的身边,用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德谦,时间让人成长。宜鸢经过那么多事,是应该知道谁是真的对他好,她应该爱的人又是谁。你是很迷人,也非所有人都要爱慕不可?” 出了书斋,袁克栋像打赢胜仗凯旋而归的将军,他心里有种一雪前耻的痛快。 这么多年,一直在德谦面前憋屈,终于能把他怼了回去。 他快步走回紫枫苑,秋冉正把仕安哄睡,看见他进来,惊讶地问道:“不是在前面招待客人吗?” 他微笑着,走过来静静把她抱了一下。 “怎么呢?”她窝在他的怀里,小声问。 最近,他这样的小动作特别多。不是看着她傻笑,就是突然走过来亲亲、抱抱。 “没什么,就是想抱抱你。”他本来是想问她,今天是不是见到德谦。可又一想,见到或不见到,说了什么都没有什么要紧的。她在这里,在他的身边已经很好。 —————————— 64 晴天霹雳 国会选举的时间越来越近,大家的焦点都被这件事情吸引住,就是从来不关心国事的妇孺也开始装模作样地讨论某某议员。当然,不要有太大希望,她们说得多的是小报上发得满天飞的关于议员们的花边新闻。 秋冉卡着日子,一天天计算着和王靖荛见面的时间。 她暗暗把手枪擦得发亮,拿在手里上万遍地摩挲。缠着袁克栋去了几次靶场,当作是最后的突击训练。 秋冉没闲着,王靖荛也不是傻子,他知道许多人都想要他的命。他贼极了,狡兔三窟,在平京神出鬼没,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固定的行踪都摸不定,想要搞刺杀或暗杀难上加难。此种情况,秋冉早就心里有数。她安慰自己,王靖荛是职业军人,狡诈如鬼。 “秋冉,不要做傻事。松岛的人撤走了。我们一定还有其他办法!”岳沐修的声音在电话那头低哮。 “岳老师,我不会做傻事的。”电话这头的秋冉声音超乎寻常的平静,“我已经想通了。人生很长,复仇不应该成为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 “你能这么想就最好。” “是的。你放心好了。真正的上官宜鸢马上就会来平京。我倦了,也累了。”秋冉缓缓挂上电话,听不到电话那头岳沐修在说些什么。她早就已经不把报仇的希望寄托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哪怕是袁克栋,她也不作这个幻想。她是靠他接近王靖荛,但接下来,她会亲手结果王靖荛的性命。 既然暗杀不可,她准备明杀。 她不要全身而退,只要该死的人付出代价。 最好的机会就是政府为各地议员举行的欢迎宴会,作为主人的袁克栋会带她参加,而王靖荛也会出现。 她不是没想过当场拔枪的后果,现场的一时混乱是免不了的。袁克栋震惊的表情也是可以预见的。也许她会来不及解释就死在军警的乱枪之下,她的尸体会像破布一样被人拖出会场。鲜红色的血会从她的身下流出来,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秋冉捂住眼睛,拼命在心里安慰自己,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卡Kа酷Ku尐裞網 不要紧,不要紧。能报仇,死又有什么可怕?真正的上官宜鸢已经从松岛而来,一切都会归回原位。 过几天,大家就会忘记,那个胆大包天,会场里杀人的顾秋冉。 她的手微微抖着,整个人差点滑到地板上。 “你在干什么?” 秋冉回头一看,他正促着眉站在她身后。 她看着他,微抖双肩,死亡的恐惧和杀人的罪恶,让人脆弱谎张。虽说她有千百种富有正义的理由,可审判一个人的死亡,用自己的手去结束他的生命…… 双手沾上血,她也变成罪人。 她就像陷入万丈深渊,想回头不能回头。想被人搭救,又有谁能搭救?苦说不出、恨说不出、爱也说不出! “脸色这么白。”他走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身体不舒服吗?” 她靠在他的怀里,像失温的鱼贪婪地汲取他的体温。 “濂瞻,抱我、抱紧我。” —————— 天色微蓝,房间里蒙蒙有一层薄光的时候,秋冉就转醒过来。她现在每日比他醒得还要早,因为心里存着许多事而导致睡眠浅薄。 她转了转身体,凝视他熟睡的容颜。思忖良久,伸手为他把被子掖好。没想到,他突然睁开眼睛,把她这贴心的小动作逮个正着。 “醒了……没吵醒你吧?”她像被抓住错事的小孩,脸颊染红,把手缩回被里。 他翻身,压在她身上。吻凑上去,狠狠又是一次。 她深觉自己的无力,身体对他的靠近越来越不能拒绝。她憎恨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身体随着他的节奏像在海浪中摇摆,发出一声声令人羞耻的低声轻吟。 她咬紧嘴唇,克制欢愉。他好像看穿她的企图,非要引得她跟着一起癫狂。 “鸢儿……” 十指紧扣中,秋冉听见他唤出的人名。脸像狠狠抽了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通体发凉。 她感到自己的下贱和无耻。 面对他的时候,即使她的手上没有沾血,同样也是罪孽深重。 —————————— 自鸣钟当当敲着,都快十二点了。秋冉听着,就是不想起床。身体软得像海绵,浑身无力,是放纵不知节制的后果。 “三少奶奶,”小菱过来叫她,“三少奶奶,快起床吧。三爷回来了。” “他怎么这个时间回来?” 小菱笑嘻嘻地说:“三爷从上海请了位大夫来给你看病。” 秋冉坐起来,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问道:“给我看病?看什么病?我没病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菱抿嘴而笑,快速地帮助秋冉更衣梳洗。 秋冉心中疑惑,她从来没有说过身体不舒服,袁克栋也没有说过要请医生。为什么突然弄个大夫来? “大概是小菱弄错了,他请来大夫应该是给老太太看病。”秋冉在心里安慰自己。匆匆梳洗完毕后来到小偏厅。袁克栋正在和一个消瘦的青衣老者侃侃而谈,看见她出来,笑着招呼她过去,“秋冉,过来。” 她微笑着向他走过去,靠近他后,小声问道:“小菱说,你找了个大夫?” “是的。卡Kа酷Ku尐裞網” “是给老太太看病的吗?” “不是,是给你。” 她错愕极了,“给我?搞错了吧,我又没病。” “没错。”他笑着把眼前的青衣老者介绍给她,“这位是上海最有名的妇科圣手,人称送子观音的古大夫。我特意把圣手请过来,就是为你看病的。” 秋冉心脏一跳,直直地往下坠。勉强而虚弱地说道:“濂瞻,我……我不想看大夫。” 他搂着她的腰,唇贴在她的耳边,低喃,“秋冉,我想再要一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他又说:“你不觉得仕安太寂寞了吗?” “可是……” “别怕。古大夫医术高明,让他帮你把身体调理一下。一定可以怀孕的。” 秋冉虚汗直流,尴尬地笑着,半强迫状地被压在椅子上坐下。 “夫人,请!” 圣手慈眉善目地比了一个诊脉的手势,她不得不拉高袖子,缓缓把洁白的皓腕搁在桌上的软枕上。 随即,古圣手闭起眼睛,将右手食指、中指搭在秋冉腕关节的寸口处。诊脉期间,只见圣手蹙眉凝思,屏息静气,全神贯注。突然,他把眼睛睁开,打量了秋冉四五秒。然后,让她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 时间难捱得很,秋冉难捱是因为怕发现破绽,袁克栋难捱是发自内心的担心。 一刻钟后,古大夫刚把自己的手收回来,他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古大夫,我妻子的身体怎么样?是不是上次生产伤得很严重?” “尊夫人的身体确实阴寒过胜,不利孕卵着床。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吃几副药调理一下即可。但是,夫人可不能再接触阴寒之物。这种阴寒之物最伤女性元阳。元阳一旦虚损太过,往后再想要调理过来就不容易了。” 秋冉收回手,心里的大石头虚软地落到地上。刚才,她还一直担心,这个圣手会诊出其他不该诊出的东西来。 听到这里,结果算是半喜半忧,不算好也不算坏。 圣手开出方子,主家付了诊金,霍管家一直把圣手送到门外的车上。圣手要登车的时候,袁克栋匆匆赶了出来,“古大夫,请留步。” 圣手回过头来,向袁克栋拱了拱手,道:“袁司令,还有什么事?” “请移步说话。” 圣手把脚从车上挪下来,随着他一起走到墙根的僻静处。墙角种了几点芭蕉,绿色成阴。袁克栋忧心忡忡地说道:“古大夫,恕我冒昧。刚刚您为我妻子诊脉诊了那么久,是不是她的身体还有什么隐疾?现在她不在这里,有什么话,您尽可以实话实说。” 圣手怔忪一会,转而哈哈大笑。 “没想到闻名天下的一方诸侯,五省联军司令也是一个至情至性的男子。” 袁克栋被笑得发窘,“您就别取笑我了。” 圣手接着说道:“司令不必多虑,夫人的身体确如我所说,阴寒稍胜,只要好好调理,怀孕只是时间问题。刚刚我诊脉时间稍久,是觉得夫人的脉象和司令所诉有所出入。心里存疑,所以才不敢冒然断诊。” “喔,有什么出入?圣手不妨直言。”事关身体健康,他不敢掉以轻心。 “司令说,夫人曾孕育过子嗣,有过胎产。但我诊脉的时候,发现夫人的脉象并没有孕产的痕迹,所以心下存疑。其二,施大夫是平京杏林高手,他替夫人断诊的结果是,胎产受损,宫亏难孕。我诊脉时,发现夫人只是略有宫寒,并无宫亏。就更谈不上难孕。所以……”圣手摇着头,没有把话说完。 袁克栋愣愣的,听到这些话,按理他应该是要高兴。可是—— 情急之下,他失口问道:“古大夫,你说,有没有可能我夫人的身体在这两年里已经养好了。或许,是你的诊脉有误?” 圣手脸色一垮,不悦地说道:“我所言即是脉象所示。望而知之谓之圣,闻而知之谓之神,问而知之谓之巧,切而知之谓之工。圣、神、巧三者我不敢当,但切脉的工我自问有一点心得。看过五十年病,切脉不下数万人。难道我会分不清宫亏和宫寒?宫亏是不可逆的损伤,宫寒是可逆的改变。这样浅显的病理性改变就是一个有着三五年诊脉经验的医家也不会搞错。我相信施大夫诊脉也绝不会有这样的错漏!”袁克栋脸色大变,厉声问道:“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圣手阅人无数,什么高管厚爵之人没有见过。他没有被袁克栋的怒气吓到,不卑不亢地说道:“袁司令,我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一个人或许能用嘴骗人,但她是没有办法改变脉象去欺骗人的。我话说到这里,不妨再多嘴一句。夫人的宫寒和药物有关,只要她停止接触那些对身体有害的药物,即便不吃药,也能怀孕。” 话一说完,圣手把手一甩,气呼呼地登车而去。 袁克栋站在墙角,风来了,芭蕉树叶翻卷着叶子在他耳边呼呼作响。 一个时辰后,雷心存过来时,他还站在墙角,芭蕉树下积了一层烟头。 “司令——” 袁克栋把烟头扔在脚下踩灭了,恶狠狠地对他说道:“帮我去找上官嘉禾。不仅要找到他,而且马上派最好的情报人员去松岛和江苑,就是把松岛和江苑给我翻个底朝天,也一定要把这件事查清楚!” 雷心存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说道:“司令,你要我查什么事情啊?” “去查——”他瞪起两只眼睛,狠狠说道:“去查一个叫顾秋冉的女人!” “不是查过吗?” 他怒吼道:“再去查!” “是!”雷心存“得得得”小跑着走掉。 65 旧人变新人 袁克栋站在芭蕉树下定了好久的神,心里拼命说着克制、克制! 半个小时后,他才觉得情绪好些。卡Kа酷Ku尐裞網扔调手里的香烟,深呼吸好几次,才往回走,刚走到紫枫苑的门口。远远闻见里面飘来一阵药香。小菱尽职尽责,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把药煎好。` “三少奶奶,快喝药吧。” “药那么苦,我不想喝。” “良药苦口啊!” “良药苦口我也不想喝。” “三少奶奶!” 不知道他还会回来,秋冉和小菱在房里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一个就不肯喝,一个就非要喝不可。 秋冉不察,倒退着正好撞到脸色阴沉的袁克栋身上。 “濂瞻!”回头看见是他,她欣快地喊了一声。 他的两只眼睛深邃如墨潭,看着她,质问道:“为什么不吃药,是不想和我生孩子?” 他的表情更让秋冉莫名害怕,“濂瞻,你怎么了?” 小菱赶紧走过来,把煎好的汤药塞到她手里,轻声说:“三少奶奶,快喝药吧。” 她不敢再闹变扭,端起药碗,仰头咕噜咕噜一口喝下。 看着她把药全部喝完,他的表情才转好一点。小菱拿来奶糖给秋冉抵苦。秋冉剥开糖纸,含了一颗。略带撒娇地剥了一颗塞到他的嘴里,笑着说道:“好甜。你尝尝。”他咬着嘴里的奶糖,齿间却感到一阵苦涩。 相处久了,他细微末节的变化都逃不过秋冉的眼睛。卡Kа酷Ku尐裞網她有些不安地紧盯着他看,“你怎么呢?” 他感到一阵心浮气躁。有些事情不敢深想,不愿深想,又不得不想。 他是被爱情蒙住眼睛的傻瓜吗? 如果她不是宜鸢,处心积虑地接近他是为了什么?她来这里,绝不是为了喝一碗心不甘情不愿的生子汤。 “你说话啊——”秋冉伸手拉拉他的袖子,哪知被他一掌挥开。 秋冉差点摔到地上,她惊惧更甚。他不理她,直接走到梳妆台前,拉开一个个抽屉在里面掀找。 “你要找什么?” 她冲过去,眼看着抽屉中的胭脂水粉、耳环项链被扔满桌面。梳妆柜里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一无所获的他转身去搜她的床。叠好的被子掀得一塌糊涂,所有的东西全被扫到地上。他犹不满意,接着还要去扯下面的垫褥。 他的疯狂之举吓得小菱脸色苍白,哆哆嗦嗦不敢靠近。这一幕,让她想起好几年前,三爷和三少奶奶吵架的时候,也是这样。大发雷霆,砸坏家具。 “濂瞻!”秋冉好几次被他掀开,不得已从身后紧紧把他抱住,“濂瞻,你在干什么啊?不要吓我,好不好?” 她怕极,不是担心自己,是怕他在盛怒中伤害自己。 他一向是冷静而高傲的男人,话不多,失格的行为更少。 “濂瞻、濂瞻、濂瞻……”她声声叫唤着他的名字,不管他怎么挣扎就是抱着他不放开。 他终于慢慢冷静下来,怔怔地站着。 到底是谁在吓谁? 她没有发现他心里的恐惧和害怕吗? 事实和他就隔着一张纸吧?他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勇气去捅破它。有没有人知道,其实男人脆弱起来比女人更软弱。 他转过身,在狼藉的房间中紧紧把她抱在怀里。紧得几乎要勒断她的肋骨一样用力。 “濂……瞻……” —————————— 床是男女解决问题最好的地方之一,再大的事情,也能床头打架床尾和。 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的他特别、特别粗暴,好几次秋冉都要疼得求饶。 清晨来临,她尚沉睡不知归路,他就已经悄悄翻身起来。应该说,他整整一夜都未合眼,静等着天明的到来。 他赤脚下床,走到书桌旁。一格一格把抽屉抽出来,他翻得很小心。轻手轻脚,直到翻到最下层把相簿。 上回匆匆翻过,他并未留心。今天,他重新翻看一次,过去忽视的细节跃然眼前。 这本相簿,说是家族合集。里面最多的却是上官清逸的照片,从小到大,每年的生日照,年年不缺。 一张张翻开看下去,他心里宛如滴血似的。愤怒撕咬着他的心,让他想要发狂。 如果她真的不是宜鸢,如果她真的是嘉禾所说的顾秋冉,她来到他身边的目的就再清楚不过! 为了清逸、为了报仇、为了另一个男人…… 他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所有的一切都连在一起。她接近他、讨好他、让每一个人都欢喜。她要枪、要子弹、有意无意试探王靖荛的去向,都是在为报仇做准备。 床榻上的秋冉嘤咛一声,他赶紧把相簿放回抽屉。卡Kа酷Ku尐裞網也不知道怕什么,做错事的人并不是他。他却怕到极点。伸到抽屉中的手指无意触到圆鼓鼓的瓷瓶,下意识拿出来。嗅了嗅里面的香味,是她身上常有的味道。 既然是常用的香膏为什么不放在梳妆台的桌面上?非要藏起来,和相簿放在一起? 他捏了捏瓷瓶,把它收到口袋。 ———————— 莫名其妙的发火离开之后,袁克栋好几天没有归家。秋冉安慰自己,大约是国会选举太忙的缘故,而不是那天突然的怒气。可这样的安慰虚得连她自己都难以相信。问题在哪,她也实在不解。 古圣手开的汤药,她每天都在喝。喝多了,心也跟着苦起来。 窗外的风景斗转星移,比天气更难琢磨的是人时刻变幻的心情。 “三少奶奶,吃些东西吧!你今天什么都没吃呢。”小菱备下一些爽口的小菜。 秋冉心惊,她一天都没吃东西吗? “你别忧心,三爷指不定今晚就回来了。” 小菱的话如利器撕开秋冉心里最后一块遮羞布,连丫头都看出她在等他? 她恼羞成怒地说道:“谁说我在等他,你别胡说!” 小菱笑道,“如果三少奶奶不是在等三爷,那是在等谁?茶饭不思的,别瞒了。我们都看出来,就是在等三爷!” “胡说、胡说!”秋冉伸手要捏她的嘴,小菱笑着跑远,立在门边笑道:“不说就是,三少奶奶别忘了,把药喝了!” 秋冉望着桌上黑漆漆的汤药,心里比黄连还苦。难道是她不肯喝药激怒了他吗? 唉,他想要女儿的心迫切得很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回他的乱翻乱动,装有避孕药的瓷瓶不知滚到哪里去了,找也找不到。 秋冉默默地端起药碗,她拿过花瓶想把汤药倒进去。踌躇之间,还是收回了手。 有些东西,她终究是欠他许多。 ———————— 这些日子,袁克栋一直待在军部。一是国会选举在即,要忙的事情太多,二是,他也有点不想回家。怕面对不想面对的事。 没有在她身边,他终归是睡得不好。常常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以为她还在身边。醒来后,辗转难眠。晚上睡不好,白天精神自然不好。倦起来趴在桌上都能睡着。 “司令,司令?” 袁克栋睁开眼睛,发现雷心存正站在他面前。他摸摸额头,凉飕飕的,全是汗。 “司令,是不是做梦了?” 他点点头。旧梦不可得,现今,他已经不敢肯定身边的人究竟是新人还是旧人。 雷心存凑近他,小声说道:“我们找不到上官嘉禾,不知道他去哪里。听说,是潜回松岛去了。” 他的手指捏着鼻根处的皮肤揉搓着,问道:“找不到上官嘉禾,其他的事情也没有消息吗?我要的东西、资料——”他的声音看似平静无波,其实已经波涛汹涌。 “有的、有的。”雷心存忙不迭地从黑色公文包里掏出资料,递到他的眼皮前。 他翻开资料,一目十行飞快地读着。 他手里翔实的资料是关于一个女人,一个与他毫无关系又微不足道的女人。出身于微,细如微末。没有殷实的背景,没有超人的才华,没有特殊的技艺。什么都没有,走入人群如一滴水融入大海一样渺小。 她虽渺小,但资料上的每一个字都足以让他看得惊心动魄。 雷心存默默站着,大气不敢喘一个。等着他把资料翻到最后一页。 照片滑了出来,她穿着婚纱,手里捧着鲜花,风吹起她的发丝,一脸幸福地靠在上官清逸的身旁。 “这是能找到的最近的照片,是订婚照。”雷心存惴惴不安地小声说道:“听说,他们照完结婚照后没多久,上官清逸就阵亡了,所以照片一直留在照相馆没有取走……” 是心碎了吧?所以无法面对。 照片上的女孩美丽非凡,穿着华丽的衣服和高跟鞋后与上官宜鸢有七八分的相似。 他恨得要把手里的照片撕得粉碎才好,又恨不得冲回去,把这些东西全砸她面前! 还能骗自己吗?他根本无法再欺骗下去,连给她找借口的勇气都没有! 是他蠢,一次又一次被她蒙蔽!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怎么能期待,如顽石一样的上官宜鸢会有改变。上官嘉禾的话都是对的,她的身份,她来的目的。还有……还有德谦,一眼就发现她是李代桃僵。 他真是蠢不可及。 雷心存忐忑不安地拿出怀里的瓷瓶,小心地放在他面前,“这个……也派人去查过了。里面含有麝香,用了,会让女人……不容易怀孕。” 袁克栋腾地站起来,手摸到腰间的手枪。 66 不恨 袁克栋腾地站起来,手摸到腰间的手枪。 “司令!”雷心存冲动地握住他的手,急忙说道:“司令!开弓没有回头箭啊!不管她是不是真的三少奶奶,这些天,她真真实实和你生活在一起,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要是……” 他哼着粗气,手从枪把上慢慢收回来。 “司令……” “你出去。” “我还是在这里陪着你吧。” “滚!” ———————— 秋冉吃了很多天的药,喝得喉头泛苦,心里想吐。他还是没有回来。 她不禁着急起来,欢迎会近在眼前。如果袁克栋不带她去的话,这半年的准备就全部作废。 是哪里出错了,还是她做错了什么? 事情到了现在,她还是一头雾水。 他这么多天不回家,渐渐地许多不好的流言开始兴起。所有的人都在提,奉州的九儿姑娘来了,司令这些天都陪着她。两人出双入对,好不亲密。有人说,宋九儿是他的老相好,有的说,宋九儿是老头子看中的姑娘。 以前,他和谁在一起,她都不在意的。甚至许多时候主动把他推出门去, 现在,她听到这些没头没脑的流言,心里兵荒马乱。她慌是因为宋九儿的身份,还是他的态度?秋冉自己也不敢深想。 一夜夜地等着,从黄昏等到黎明。 “三少奶奶,你要是想三爷,就打个电话给他。” “谁说我想他,我不想他。”她顶着黑眼圈,固执地坐在床上,无精打采地翻看着手里的相册。 小菱叹一口气,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她这个少奶奶身边的小丫头能做的就是找司令身边的副官帮忙。 雷心存看着小菱,一脸为难。小菱让他请司令回来,他怎么好说出口。司令自己都烦得不得了。 “司令真的和宋九儿好上了?”小菱想到男人不回家的唯一可能就是被外面的女人缠上。 “司令是五省联军总司令,常驻平京。这次国会选举,来者都是客。他尽地主之谊招待客人,也没什么奇怪。” “哼!”小菱鼻腔里不屑地冷哼一声。“你们男人就是一丘之貉!” 雷心存嘿嘿一笑,腆着脸凑到她鼻尖前,“我和其他男人不一样!” “去你的!”小菱扬手把他推开,没好气地道:“拿好衣服快滚!三少奶奶待你不薄,你要是有良心,看见三爷就告诉他,三少奶奶等他,等得都快病了!” —————————— 袁克栋不知要在军部住多久,雷心存一股脑收了许多衣服来。连准备去参加欢迎宴会的礼服都收了过来。衣服一件件挂在柜子里,袁克栋看着只觉得扎眼。 他们的礼服是一起订做的,他还记得,她拿着新衣在他面前比划的娇俏模样,娇憨地问他,好不好看。 “我只让你拿两件换洗的衣服,你怎么把这些衣服都拿来了?” 雷心存吃惊地说:“司令,明天的欢迎宴会,你不会打算回去吧?” 袁克栋表情复杂,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一直在犹豫。他要不要回去,要不要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要不要就这样将错就错的走下去。 “她是不是真的病了?” “唉,小菱那小丫头片子说的。谁知道是真是假。”雷心存把礼服小心挂好,“司令,你要回去,也要等过了欢迎会呗。” 袁克栋坐在床沿上,觉得自己窝囊又可恶。窝囊地不敢回去面对,明明知道她是谁,又装得不知道。 看他一言不发,雷心存以为他是担心秋冉的身体,自作多情地说道:“司令,你别担心。家里那么多人,她即使病了,也会有人照顾。我来的时候,眼见着小菱在厨房熬着汤药。” 袁克栋木然地看着雷心存,苦涩地想:她在吃什么药,是古圣手开的药吗?汤药那么苦,她还吃着干什么?又不愿意替他生孩子……想到这里,他的心肝都像锤断了一样,密密匝匝全是伤口。 雷心存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自作主张为袁克栋邀请了宋九儿为欢迎会的舞伴。卡Kа酷Ku尐裞網他料想,国会选举后,冒牌的三少奶奶就该打道回府。司令应该是容不得她的。 明天就是欢迎会了,他还不回来,秋冉怎能睡得着? 她躺在床上,听着座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心里在一分一秒计算时间。窗外“沙沙”下起雨,敲打在地面上。一场秋雨一场寒,时光不等,距离清逸去世已经过去两年。捂着胸口的位置,眼睛中的眼泪终于是少了一点,可心里依旧有温热的痛感在里面缠绕。 突然,她听见推门的轻响,一个熟悉的影子闪身进来。原来不是下雨,是他。 袁克栋站在暗处,好一会儿才适应房间中的黑暗。他首先看见,挂在衣帽架上的华服。漂亮的掐丝排线牡丹花旗袍,外搭白色狐狸毛披肩,这是她为欢迎会准备的礼服。 他走过去,手指摸上冰冷的缎料,心里把她恨到极,又苦到极。 秋冉躺在黑暗中默默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如往昔一般静悄悄地洗脸、更衣。走过来掀开被子,压了上来。 他的脸摩挲在她脸上,触到一层湿泪。他抬起头来,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下,果然,全是眼泪。 “为什么哭?” 秋冉偏过头,拼命咬住自己的唇。 “告诉我。”他又问一次,“为什么哭?” 她的心理防线如决了堤一样,被洪水冲开一个大口。此时,她才发现,她并非一直把他当作利用的棋子。人非草木,大半年的朝夕相处,也同样付出真心。 “你是不是恨我?”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心里大约是太害怕被他憎恨。 “我不恨你。”脱口而出的话,他比她更吃惊。在面对她的眼泪时,他的恼怒、火气全消失了。 他不恨她。 雷心存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这大半年来和他做夫妻的人是她,给他快乐的人是她,让他体会到爱情和快乐的人也是她。就冲这一点,他都无法恨她。 “濂瞻……”她伏在他的胸膛上,哭得像个孩子。 这么久的隐忍、委屈、蛰伏、忍耐……全发泄出来。卡Kа酷Ku尐裞網开始只是想要复仇,没想到现在越陷越深。 他拍抚着她的背,亲吻着她头顶的乌发把她哄着,“好了,别哭了。睡吧。明天还要去欢迎会。” 秋冉心脏一跳,汹涌的眼泪流得更多。 —————————— 秋冉是被小菱的脚步声惊醒过来的,小菱的脚步已经放得很轻。她反转身体,慵懒地把自己包裹起来。身边空无一人,空余着他的味道而已。 “三少奶奶,该起了吧?”小菱笑嘻嘻地走过来,“时间都已经过了午时了!” “什么,都过了午时!”秋冉一坐而起,不敢置信地看向五斗橱上的西洋座钟。 天啦!现在已经都是下午两点! “我居然睡了这么久?”她捂住额头。 小菱笑道:“三爷不在的这些日子,三少奶奶每晚都睡得不好。昨夜三爷,可不就睡个踏实觉了吗?三爷走的时候,你睡得可香哩!三爷说,不用叫醒你,让你睡个饱。” 秋冉窘得满脸绯红,赶紧下床穿鞋梳洗。“三爷走的时候还说了什么吗?” “三爷说下午会来接你一起去欢迎会。三少奶奶,三爷对你可真好。” 秋冉起晚,忙着洗澡、化妆、吹头发。顾不上喝小菱碎嘴,小菱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等她穿好旗袍,把发油固定好的波浪卷发服帖地收在耳朵下面,精巧的耳环戴在耳朵,化身金装玉裹的绝色美人。才听见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 小菱端来一碗面条,秋冉怕涨,只敢吃两块压缩饼干填一填肚子。 袁克栋进来的时候,秋冉正在喝汤药。他愣了一下,她也愣了一下,脸顿时烧起来。 “你回来了?”她看着他嫣然一笑,似名花倾国,颠倒众生。 “三爷看见三少奶奶,眼睛都看痴了。”小菱在一旁打趣。 “你今天去哪里了?这个时候才来?” 他很勉强地动了动唇,从口套里掏出一枚蓝宝石胸针,不等她看清楚就往她的衣襟上别。 秋冉不知是什么,有点害怕地退后两步。 “不要动!”他粗手粗脚地拽住她,笨拙而小心地把胸针别到她的右胸前。别上后,用粗砺的指腹摩挲着美丽的胸针,手掌若有若无故意在她饱满的胸前抚摸,“你来平京这么久,也没送你什么。戴着吧。” 秋冉一呆,低首看着胸前的胸针,是一枚别致的帽子形状,里面的蓝宝石硕大无比,周围镶嵌着众多的细小钻石。 “这太贵重了!我——” “你是我妻子。”他的话生生切断她后面的话。 是啊,如果真是他妻子,那么再贵重的珠宝,她都当得起。 秋冉小心翼翼抚摸着胸针,很轻很轻地说声:“谢谢。” 他咳了声,没有看她的眼睛,低着头,盯着地板,说道:“时间差不多,走吧。”他伸出胳膊,秋冉“嗯”了一声把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肘里。 天知道,这一刻,她的眼睛都是微湿的。 他的身体好暖,军服下的肌肉雄壮有力,她的手不由自主的抓得紧些,好像生怕他又会消失不见。 走了两步,他突然停下脚步,用自己的大手把她的手拘得更紧些。 他别过头去,眼睛微微发红。 明知道她是错的人。却还是想牵她的手。 ———————— 平京的天气,一过八月,眼见着凉爽下来。热闹的街骤然冷清,太阳落山后更是显得寥落。 秋冉的目光游移到车窗外,竟是潋滟的惊鸿。不知什么时候,路旁树叶已经改换颜色,在风中卷起黄色一片,团团簇簇,摇摇坠坠。映着夕阳,连成一片绚丽的世界。 小车朝着国会会场飞驰,越接近目的地,秋冉越觉不安。她一会把手里的坤包抱在怀里,一会儿又把它放在膝盖上,一会儿又摸一摸胸前的胸针。 不敢想象,现在就这么紧张,待会真看见王靖荛会怎么样? 她能忍得住吗? 眼泪、质问、伤心、绝望,激烈的情绪中,她能控制住自己吗? 秋冉不停地胡思乱想,再想到报仇之后的事,脑子里乱成一团。 “到达会场还有一段时间,我们说说话吧。”他的声音像从天外飞来的一样。 秋冉把手里的皮包捏了捏,收敛住心神,望着他说道:“你想说什么?” “说一说我们的过去,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 秋冉心脏猛然像被撞了一下,笑得更勉强了。“这……都多久远的事儿了……” 他动了动唇,“你一定是忘了。我却一直记得很清楚。最近,更是常常想起。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女子大学的校庆上。你在舞台上表演话剧。莎士比亚的《罗密欧和朱丽叶》,我从没有见过那么美的朱丽叶。”他舔了舔干涩的唇,用一种悲伤的语调说道,“多可笑,当时,我居然觉得那舞台朱丽叶一直在看着我。她的笑是对我,哭是对我,每一句台词,每一个转身都是向着我……” “濂瞻……” “你听我说完,”他摆了摆手,“我不是总有勇气回忆过去。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一个晚上,朱丽叶望着的人不是我,乃是我身边坐着的德谦。” 太阳落下去,他的脸突然在车厢中暗淡下来,像极他和宜鸢的那段故事。他本是她生命中无光的黄昏,却偏要做她的朝阳。 无爱的婚姻,宜鸢无疑是受了很大的伤害。他呢?他的伤心又有谁体会过。因为所有人都要求男人要刚强,好像为情所伤,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有些苦,他放在心里,压抑在心里。今天突然地宣泄出来,是因为有人撕开他的伤口,在上面撒盐。 “濂瞻……”秋冉突兀地握住他的手,焦急地说道:“不要再想着过去了!未来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把过去都忘了吧,我们还有未来。”说完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未来,她和他有什么未来? “你说的是真的吗?”他望着她,目光燃烧起来。 车辆在泥泞的山坡上颠簸一下,她骤然松开他的手。灯火通明的圆桌饭店近在眼前,低着头,轻轻说道:“以后再说吧,我们已经到了。” 67 害 国会代表的欢迎宴会定在半山腰上的圆桌饭店,从下午开始,鱼贯而来的豪车挤满来往的车道。卡Kа酷Ku尐裞網 他们的车走的是特别通道,直接到达圆桌饭店的门口。耀眼的灯光照亮半边天空,宛如白昼一样。穿西服的服务生在路上指挥车辆,看见特殊车辆的车牌后,赶紧小跑着过来。 “袁司令!”服务生打开车门。 他率先下车,然后绅士地伸手牵住紧随其后的秋冉。 许多在现场等待的记者蜂拥而至,将他们团团围住。 “袁司令照个相吧,请笑一笑!” “司令,请你谈谈对这次国会选举的看法——” “请问,你认为这次选举是否是真的公正?是不是有所谓的贿选?” “司令,请你谈谈贿选的问题,好不好?” …… 此起彼伏的喊声和相机的“咔咔”声不绝于耳。 秋冉害怕地紧紧靠在他身边,刺目的闪光灯耀得她眼前一片白光。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要说话,对着镜头保持微笑。”他靠近她的耳垂,小声说。 她费力地挤出一个笑容,又挤出一个。 他紧紧牵着她的手,拨开记者,护着她走入会场。 圆桌山庄是中央政府招待国内外要客的重要场所,“圆桌”取自大不列颠亚瑟王的圆桌骑士。代表的是“平等、团结”,寓意在中央政府领导下每一个公民不管官职高低、出生尊卑都可以为这个国家的发展献计献策,坐在圆桌旁的任何人皆是是有平等发言权力的人。 中央政府成立十年,名头大,但却没有真正完成统一。卡Kа酷Ku尐裞網各地的实权仍掌握在各地的军阀手里。北边的上官、宋家、江浙一带的王家,西南的张家都是群雄割据,谁也不服谁。中央政府在平京,由的也是军阀出身的袁家做主。 袁克栋的父亲袁十金曾担任中央政府总理,其弟袁克放是工商总长,他本人则实控军队,所有人都知道所谓中央政府就是袁家的提线木偶。所谓的国会选举不过是大家先在桌底下博弈,完成后再搬到台面上来讲的事情。这对“圆桌”的精神真是莫大的讽刺。 会场之内衣香鬓影,夫人们皆穿着拖地的礼服长裙,先生们则都穿着燕尾服。刷上浆的衬衫领子高高地顶着他们的喉咙,某些议员的脸被憋得通红。再配上黑色的蝴蝶结,模样好笑极了。 他们穿着文明世界的服装,讨论得却不是文明世界的故事, “……现在的革命党人无孔不入,经常在学校、工厂煽动无知的群众。我们一抓,他们就躲到租界。根本没办法斩草除根。” “就是,他们在租界办报社,印刷报纸。我们没有权力去租界抓人,太被动了。” “有时候洋人还包庇革命党人。长此以往,肯定不行。” “确实,确实……” “我看还是不要惊动洋人,以暴治暴比较好。” “咦,什么意思?” “上海的青帮正好能拿过来为我们所用。”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 秋冉默默地站在这些光鲜亮丽的政客身边听了一回他们的谈话,差点被恶心地吐出来。 这世界最肮脏的莫过于政治,最肮脏的人莫过于政客。 秋冉用力挣了挣他紧握的手,从步入会场开始,他就一直紧握着她的手,一刻都不放松。卡Kа酷Ku尐裞網任她如何甩动、挣扎,都没有用,他的巨掌像焊死的铁钳纹丝不动。 他这么寸步不离,她如何去找王靖荛? “我有点饿了!”她在他耳边小声抱怨。 他点点头,伸手招来雷心存,在他耳边吩咐几句。不一会儿,雷心存端来满满一碟食物。 “吃吧。”他说,她气得发昏,他又说道:“想吃什么,让雷心存再去取。” 秋冉无奈,愤愤地吃了两颗盐渍樱桃。 漫长的开场白之后,时间已经过了大半,秋冉听着各级官员在台上发言,无聊得要困过去。 音乐响起,舞会终于开始。他牵着她的手,走入舞池。 她环顾四望,惊呼道:“我们……” 他在她耳边低咛,“别看,他们都在等着我们开舞!” “开舞?”她有些慌乱了,身体被他牵引着翩翩而动。 她的舞跳得一般,老师说她,努力有余,却始终学不会轻盈。没想到,和他的脚步倒配合得相得益彰。 他们都不是善舞的人,实力相当,相互补短。舞出的回旋不比会别人的差。 华尔兹是什么? 不仅仅是优美的舞步,还有舞者心灵的默契和脚步的合拍。 一曲完毕,会场响起掌声。她额头微湿,被擒在他手中的掌在发抖。 他们站在舞池中,身边共舞的男女越聚越多。 一位精致的苗条美女走到他们身边,微笑着向袁克栋伸出手,“袁司令,能赏光跳支舞吗?” 秋冉忙不迭地从他怀里退开两步,美人趁虚而入。袁克栋躲避不及,被动地被她抱住。舞曲响起,他不得不开始跳舞。 “去吃点东西,不可以走远。”他转过头,像命令孩子一样。 秋冉冲他点点头,刚走两步,就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贴了过来。 “三少奶奶。”雷心存嬉皮笑脸的,“想吃什么,我帮你拿。” “我自己可以。”她快步走到餐台旁,拿出餐盘,佯装挑选食物。雷心存不紧不慢,紧跟着距离她一个人的身位。 秋冉往前走两步,他也走两步,她往左边,他也往左边。 “雷心存,你为什么跟着我?”她生气地问道。 雷心存委屈地说:“三少奶奶,我不是跟着你,我是在保护你。你别看这里都是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其实每一个人都包藏祸心!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啊!司令早就嘱咐,一定要我好好地保、护、你!” 雷心存刻意咬重的“保护”让秋冉恍然领悟,说是“保护”,其实是“监视”。他今晚就没打算给她任何自由活动的时间! ————————— 圆桌山庄非常大,光一楼的宴会厅的舞池就能容纳几百人。二楼还有许多可供大家休息的房间,推开雕花的窗户就能俯瞰整个宴会厅。 在如此大的范围找一个人谈何容易?何况身后还跟着一个跟屁虫。 秋冉端着碟子,胸口发闷,胳膊上挂着的手提袋越来越沉。 里面的手枪像千斤重一样。 进入会场的时候,所有的男人都被搜身缴械,连袁克栋也不例外。大约因为她是女人的缘故,检查的女兵粗略地只扫了她一眼就放她进来,根本没发现她手提包里藏着的手枪。 她想,老天爷既然给了她这个机会,一定有它的安排。 即使身后跟着雷心存,她也管不了那么多。用锐利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王靖荛的身影。 灯光晃晃,人影飘飘,入她眼帘的是佛手、腊梅、山茶、翠竹、还有水仙、木果…… 每一个参加宴会的男人不是西服就是长衫,有的在跳舞,有的在谈笑,哪一个才是王靖荛?她与王靖荛照面的次数不过尔尔几回,千人之中能认出他吗? 她在会场中莽撞地东突西找,绕到柱子后,转到花台前。看那个穿礼服的身材有点像,这个戴帽子的才可疑,腊梅花处站着的也很像…… 她几乎都要放弃的时候,突然看见宴会大厅门口闪过一个人影。 王靖荛不愧是职业军人,不但姗姗来迟,还刻意低调。他蓄起胡子,没有穿燕尾服,穿着极其普通的长衫,走入人群,一隐就不见踪影。 秋冉放下手里的餐碟,双眼紧紧跟着王靖荛。急躁地想要往他所在的方向走去。 “三少奶奶!司令在叫你了!”雷心存突然挡在她的面前。 “雷心存,你走开!”秋冉急得在他的厚实胸膛上推两把。 机会近在眼前,怎么能被他拖住! “雷心存,我命令你走开!” “三少奶奶,我们去司令那边吧。”雷心存坚决摇头,用不容商量的口气,压低声音,严肃地说道:“顾秋冉,我不会让你过去的!” 秋冉的脸色变得雪白,她怔怔地望着雷心存。如果雷心存知道她的身份,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他也晓得了? 她小腿发软,整个人往后一倒,手肘突然被一双纤纤素手搀扶住。 “宜鸢,你没事吧?”扶住秋冉的不是别人,正是袁克放的妻子沈一赫。她目光流转,像流动的水一样在雷心存和秋冉之间移动。“宜鸢,如果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如果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雷心存不好意思地退后两步,向着沈一赫,道:“七少奶奶,这事你别管。是司令吩咐的。” 一赫把眉一扬,不客气地说道:“雷副官,我不信司令会吩咐你以下犯上,对三少奶奶不尊重!要不要,我们现在一起去司令那对质,我把看到的事情经过如实告诉他,你说,怎么样?” “不要、不要。”雷心存立即讨好地笑道。 秋冉揉着手腕,轻轻地用不地道地英文对沈一赫说道:“helpme,please.” 沈一赫忙说:“howcanihelpyou?” ”iwanttoleavehere,” 沈一赫马上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点点头。向前一步笑着向雷心存说道:“雷副官,我要借用一下你们三少奶奶,可否?” 雷心存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不知七少奶奶有什么事?” “很重要的事。”说完,沈一赫伸手把雷心存的手腕一扣,雷心存忙推道:“七、七少奶奶,你这是干什么?” 沈一赫笑着说:“雷副官莫嚷,我有些头昏,借副官的手当柱子借一点力。如果副官嚷起来……我就只能说副官故意轻薄。” “啊?”雷心存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如呆鸡一样木然站着。谁都知道这七少奶奶是七爷心尖肉,自己又有才,乃是刺绣大师。 沈一赫存心要帮秋冉,雷心存哪里敢乱动? “谢谢!”秋冉见机行事,朝沈一赫深鞠一躬,提起裙子遁走。 雷心存急得要命,又不能一掌推开沈一赫。跺脚嚷道:“七少奶奶,你这是害我、害司令啊!” 68 兄弟同心 没有碍事的雷心存,秋冉像灵巧的兔子在人群中左突右奔。 可恶的王靖荛老狐狸,一下就不见踪影。 秋冉找了好一会儿,再次发现他的身影时。王靖荛早已经转换方位。 她这时才发现,王靖荛的身边簇拥着好几位保镖一样的高大男人。他们如铁塔一样把他包围起来,等闲人都不能近他半步。她想要杀他,只怕枪还没掏出来,就先丧命。 怎么办呢? 秋冉急得抓耳,也是巧合,情急之下,无意抬头一看,会场的二楼有许多房间,正对着楼下的舞池。王靖荛所站的位置刚好在射程范围之内。 她转身匆匆上楼,向着二楼走去。 司令夫人的身份无往不利,没有人敢阻拦她。她要的房间,刚好没有人。 秋冉进入房间,服务员走后。她飞速地从手提包中拿出手枪,深吸几口气后,然后慢慢地举枪侧身靠近窗口。 乌黑的枪口缓缓伸了出去,仇人的头就在她的眼皮底下。 她只要轻轻叩动扳机,清逸的仇就全报了! 汗水从她的额头上流下来,流到眼睛中,痛痛的,像海水一样。她的手不由自主的发抖,王靖荛的脸在瞄准器里晃动。 “你果然从来都没有想过我!” 她一颤,慌得手枪差点掉到地上。 袁克栋正站在她的身后,五官在愤怒地抽动。“我应该称呼你什么?是上官宜鸢还是顾、秋、冉。” 秋冉的视线模糊,托枪的手臂越来越抖得厉害。 “你说过去不重要,未来才重要。那么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做什么?”他的怒吼,像咆哮的山洪在她耳边澎拜。 他已经没有任何理智,眼前这个女人。骗了他一次又一次,他却一次又一次给机会的女人。践踏他的真心,把他当作弱智。 在车上的时候,他还在想要给她机会。若她坦白一切,若不作出格的事,他就原谅她。 “你滚、滚——滚出去!”秋冉哭着冲他喊道。她甚至不想问,也不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的身份的。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清逸对我意味着什么!不知道王靖荛对我意味着什么!”秋冉哭得泪流满面,“清逸是我的命、我的命,你知不知道?我不能不为他报仇!” 她清楚地知道,要为清逸报仇,必须为清逸报仇。可秋冉也明白,她在如此激动的情绪下,根本没有可能再报仇。她都无法瞄准,如何射击。 一瞬间里,她恨透了眼前的他。 全完了…… 如果他不出现,也许她还能凭着仇恨开枪。他一出现,她心里的天平开始疯狂摇摆,她稳不住感情,也稳不住心。 她垂下双手,无力地像折断翅膀的鸟,向地面滑去。 她背叛了清逸,身体和心都在远离…… 突然,他扶起她的腰肢,反手将她揽在怀里,握住她拿枪的手。 手枪瞄准窗外的男人,瞬间发出巨大的枪声。 子弹飞驰而出—— 周围静悄悄的,静得秋冉听见子弹穿过空气到达王靖荛额头的轻响。 “砰”! 子弹不偏不倚嵌入大脑,王靖荛在人群中摇晃一下。他上一秒还在谈笑,下一秒手里的酒杯一滑。鲜血喷溅到旁边女士的脸上。女士摸了一下脸,看着手心,厉声尖叫起来。 呼喊、推翻桌椅的声音此起彼伏。 舞会场乱成一锅粥! 她静静地站着,背脊贴着他宽阔的胸膛,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在她头顶来来回回。 完成梦寐以求的事情,心里却不见得有什么可高兴、可开心的。 “为什么?”她呆呆地问,不懂他为什么要帮她。 他不是一直向她强调,王靖荛如果在平京死了,他会有多麻烦。 现在…… “你说,上官清逸是你的命。我帮你报仇,一命抵一命,现在你的命是我的。卡Kа酷Ku尐裞網” “司令、司令——” 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是雷心存。他在门外惶恐地嚷道:“司令,不得不了!王靖荛死、死了!” “知道了。”他冷冷地回应一句,松开她。失去依靠的秋冉摇摇摆摆地滑坐地上,脑子浑噩。 他转身将门打开。“司令!”雷心存笔直地敬了个军礼,又再报告一次,“王靖荛死了。子弹从脑门中直接穿透,杀手相当老练。一枪毙命,干净俐落……” 雷心存的眼睛越过他的肩膀,直至看到房间内跌倒地上的秋冉,然后再看见她身边掉落的枪。舌头像打了结一样,结结巴巴地说道:“司……令……该……该怎么……做……” 他冷静地说道:“封锁会场,所有人接受调查,无论是谁一个都不能放过!” “是……”雷心存的眼睛仍是看着房间里的秋冉和地上的枪。 “雷心存!”袁克栋拔高声音。“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是!”雷心存赶紧转身走了。 秋冉痴痴呆呆地坐着,眼睛盯着地上的手枪。 她已经报了仇,做成人生大事。 继续活下去,好像人生里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东西…… 她木然地移动身体,洁白的手指缓缓向着手枪伸过去。 清逸,我马上就来陪你! 电光石火之间,他一脚飞来。地上的手枪被踢得老远,然后,她被提起来,一记耳光打得她眼冒金星。 “没听到我说什么吗?你的命现在是我的!” 秋冉摔倒在地,额头重重砸在地板上。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不爱惜自己!”这一刻,他恨极了她。报仇完成后,留下一堆烂摊子,居然是要果结自己的性命来一了百了。 秋冉匍匐在地上,肩膀颤颤着哭起来。 “要死很容易。顾秋冉,但你没资格!你要是胆敢把它结束,我明天就派人踏平松岛!” 听到他的话,孱弱的秋冉心脏像被狠狠抽打着一样。卡Kа酷Ku尐裞網她抓着胸前的衣襟,他欣赏着她露出的害怕和惊惧,知道她在乎的东西和人越多,他就越有办法:“想一想那些人吧,他们可都是上官清逸的至亲。如果因为你而不幸,你哪怕为上官清逸报了仇,也是天大的罪人!” 她咬着唇,没有哭声,唯有眼泪长流。 房门关上,他走了。秋冉还是趴在地上。她的胃缩成一团,又冷又痛。躺了好久,才清醒过来。 她爬起来,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地去拉拽门闩,桃木色的房门锁得紧紧。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用尽全力,吼出来的声音又细又轻。 无人回应、无人应答。 外面的噪杂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的世界静悄悄的,像船沉入无人到达的深海,她是被世界抛弃的孤儿。 —————————— 一个晚上,他都忙着贼喊捉贼。 王靖荛的死像水入油锅,激起三尺高的浪花。无论他怎么想把消息压下去都不可能。会场内的骚动都逃不过圆桌饭店外蹲守记者们的眼线。 一晚上的忙忙碌碌,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忙着什么。 他的人在会场主持大局,心却还和她留在一起。做起事来,章法全无,越办越乱。 宪兵队、警察局、民防队的人全调过来,对每一个参加宴会的人进行盘查。几百号人再加上饭店的工作人员,盘查的工作非常巨大。 一闹一查,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黎明。袁克栋还没有首肯同意一个人离开。 兹事体大,袁克栋是最大的责任人,谁也不敢去问他什么时候放人。 被困在人群中的不仅有各地方来的国会议员,政府高官,还有一位和袁克栋关系匪浅的人。 袁克放和妻子待坐在角落已经几个小时,他凝眉扫视会场,几百号人熙熙攘攘聚在一起,已经开始怨声载道。低声哭泣的有,骂骂咧咧的也有。 他弯下腰,在妻子耳边低语,“赫赫,你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找个人。” 沈一赫握了握他的手,小声问道:“你是不是去找你三哥?” 真是默契夫妻,他想要干什么,不用说,她全知道。 他点点头,“再这么下去不行,时间拖得越久,对三哥越不利。我也不知道三哥是怎么回事?事情已经发生,就要想着如何解决。拖着有什么用?”当断不断,必受其害。他三哥一向果敢坚毅,这次事情处理得拖泥带水。 “德谦,你觉不觉得这件事和那个冒充宜鸢的女孩有关系?” 袁克放点点头又摇摇头,在一切没有证据的时候,他不能贸然揣测。 “你别担心。” 袁克放安顿好妻子,匆匆去找雷心存。雷心存见到七爷来找,不敢怠慢,赶紧带往二楼,袁克栋的临时办公室。 临时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椅子摆得七零八落。袁克栋站在窗口吞云吐雾,任由电话在桌上响个不停。 “他这个样子多久了?”袁克放问身边的雷心存。 雷心存垫了垫脚,在他耳旁说道:“几个小时前就是这样,谁都不敢来……” “你先出去,把门关上。” “是。” 等雷心存蹑手蹑脚出去后。袁克放先走到桌边,把吵闹的电话拿起来搁在桌上,结束它吵扰的声音。 “袁司令,先把楼下的人放了吧。” 袁克栋狠狠抽了口烟,光看着窗外半明未明的天空没有说话。 袁克放深吸口气,软下声音,说道:“三哥,事已至此。把所有人都拘在这里也找不到凶手。不如打起精神想想后事该如何料理。” “你说该怎么料理?” 袁克放一愣,没有想到他居然问出这个问题来。敢情这几个时辰他就在这抽烟,啥事都没干! “先把会场里的人放走,安抚记者,再和奉州交涉。最好大家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果奉州要凶手,大概你也是交不出去的。所以要另作打算。” 窗边的他眸子精光一闪,自嘲地道:“老七,你的鼻子比狗还灵,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我早提醒过你那个女人不是宜鸢,是你不听!现在惹下这么大的麻烦,她能全身而退,你能全身而退吗?王靖荛是奉州的国会专员,死在中央政府的欢迎晚宴上。奉州和你没完,老头子和你也没得完。你如果交不出凶手,天底下的人唾沫都能把你淹死!我劝你,不要护短,把那女人交出去!” “人是我杀的,不是她!” “王靖荛是你杀的!”袁克放胸口一堵,气愤地说道:“你真是——愚蠢透顶!” 要杀王靖荛有无数办法,为什么要用这最笨的方法! 袁克放的话骂醒了他,袁克栋微移身体,感到双腿像木头一样失去知觉。他踉跄一下,袁克放赶紧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一动不动站了几个小时,小腿都肿起来。袁克放帮他揉着僵硬的小腿肌肉,叹道:“三哥……你这样的状态可不行!” 他攒了攒眉心,也是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杀王靖荛确实冲动,但他不后悔。他厌倦了这样的拖沓,厌倦了她苦苦的哀求和眼泪。王靖荛必须死,只有王靖荛死了,她和上官清逸之间的关系才能彻底斩断。 以命抵命,从此往后,他才是她今生的债主! “德谦……” 袁克放一愣,几十年的兄弟。今儿是第一次,听三哥唤他的字。 “三……哥,什么事?你说。” 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道:“今天的事,遇上你在这儿也是我幸运。现在的状况,我不是不想处理,实在是脑子太乱。你来帮我吧。” “我——三哥,我怎么帮你?” “就像刚才你说的,把该放的人放走,该安抚的记者去安抚。” “三哥,这件事情四哥和五哥也可以帮你。” “他们两个手腕不够,脑子又不灵活。必须你来我才放心。”袁克栋活动活动双腿,抿了抿干燥的唇,“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去处理。” 袁克栋要赶着处理的事情便是如何安置秋冉,她的身份已经揭穿,再回家去就不合适。 送她去哪?要好好琢磨,需得是个避人耳目又安全可靠的住处。 69 亏欠 袁克栋要赶着处理的事情便是如何安置秋冉,她的身份已经揭穿,再回家去就不合适。 送她去哪?要好好琢磨,需得是个避人耳目又安全可靠的住处。 安排好她的下处,他才赶回家。一个大活人去而不回,总要给家里的老人知会一声不是? 下半夜快黎明的时候回来,老太太还在睡觉。他回到紫枫苑,看到熟悉的一景一物,尤其是她放在桌上的相册激得他心里的怒火和悲伤一股脑涌上来。控制不住情绪,伸手就把家具砸了个稀烂。 “爸爸,爸爸,”被巨响惊醒的仕安看他这副可恐怖的模样,揉着眼睛,害怕地在小菱怀里哭道:“小菱,我要去找妈妈……” 听见仕安哭着说要去找妈妈,气头上的他飞起就是一脚,小菱紧紧把仕安抱在怀里。 “濂瞻,你这是干什么啊!”李妈妈搀扶着老太太匆匆赶来。老太太痛心疾首地命令小菱把仕安抱过来,手里的拐杖在地板上狠狠敲打,“你啊,就不能安生两天!这又是怎么回事?宜鸢呢,她怎么不在?” 他颓然地坐在高背椅子上,无神地看着天花板上旋转的灯,“母亲,宜鸢再也不会回来了。” —————————— “三少奶奶,请——” 雷心存打开门,请秋冉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 高度紧张的神经,再加上一夜没睡、滴水未入。秋冉的身体虚弱不堪。她勉强地站起来,双腿在不停地发抖。 雷心存向她伸出手,她不说一句话,倔强地越过他走出去。 不管外面迎接她的是什么,她都已决定去面对。 此时的圆桌饭店呈现出和昨日的歌舞升平完全不同的气氛。卡Kа酷Ku尐裞網没有灯、没有音乐、没有美丽的歌者,失去一切浪漫点缀,就像脱去华丽衣服的女人,苍白而平庸。晨鸟啾啾,清晨的柔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空旷的宴会厅显得更辽阔。 空荡荡的舞池中,零星有几个半老的仆人在清扫狼藉。苕帚在地板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音。有人担水冲洗血迹,空气中飘起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秋冉一阵胆寒,用手捂住口鼻,低头快速走过去。 一路无言,雷心存载着秋冉从圆桌饭店飞驰而出。他没有把秋冉带回袁家,而是来到一处新的住所。 秋冉下车后,打量着眼前灰色的小楼。小楼藏身在街尾最里面的位置,灰扑扑的,一点都不起眼。门口有站岗的士兵,楼上的窗户装着细细的铁丝网。与其说是住所,不如说是牢笼。 “这是哪?”明知雷心存不会回答,她又不得不问。 雷心存陪着笑,对她的问题充耳不闻,“三少奶奶,不好意思,先委屈您在这稍事歇息。要是有什么问题,司令会来亲自解释。” 秋冉冷笑,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资格去问他要解释。哪怕他要把她投到监狱,她也只能前去吧。 她认命地走入小楼大门,“雷副官,往后不要再叫我三少奶奶。你知道我不是上官宜鸢。” “三少奶奶哪里的话。”雷心存嘿嘿笑着,一个称呼,何必当真去罪人。瓦片还有翻身日。万一将来她还有机会也未为可知。 “三少奶奶,请——” 秋冉刚走进小楼的门厅,小菱凹陷着大眼睛迎了上来。“三少奶奶!”她大概也是一夜没睡,眼眶下黑得发青。 “小菱,你也来了啊?”秋冉微微冲她一笑,疲倦地把披肩解下来交给她。卡Kа酷Ku尐裞網 小菱收过她的披风,默默地点头,“三少奶奶,这是……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 “他……” 小菱眨了眨眼睛,一会才反应过来,她含含糊糊说的“他”指的是谁。 “三爷早上回来的时候,脸色坏极了。一句话都不说,把紫枫苑翻个底朝天。把三少奶奶的东西都翻出来了……家具都砸得稀烂……老太太都惊动起来……三爷看见我,什么都没说,就要我立即上车。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三爷好凶的样子,我就更怕问了。” “他还好吗?” 小菱把披肩挂到柜子里,为秋冉倒了一杯茶,小心地问道:“三少奶奶,你是不是和三爷吵架了?” 秋冉接过小菱递过来的茶水,虚弱无力地浅饮几口,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干得像沙漠一样,饮下去的茶让舌头涩得发木。 她能想象得到他的怒气和在盛怒下所做的一切事情,他要如何对她,她都能承受。只希望他不要迁怒无辜的人。 “仕安还好吧?” “仕安少爷被惊醒过来,看着三爷那副模样自然吓得大哭,嚷着要找您。三爷还踢了他一脚。最后,老太太把仕安少爷抱回去了。” 秋冉默不做声,须臾之间饮下一杯滚烫的茶水而不自知。 “三少奶奶,”小菱大着胆子问:“我们要在这住多久……” 她抚着额头,虚弱地说道:“小菱,我累了。想睡。” 小菱不敢再说什么,赶紧把她搀扶到房间里。 ————————— 松岛 王靖荛在欢迎会上暗杀。 这个消息像开了闸门的洪水,不管怎么想掩盖都无法掩盖。当天晚上处理善后的袁克放差点被汹涌而至的记者堵得回不了家。平京的大大小小报社早就对政府扼杀新闻自由,肆意逮捕报业从业者的暴行怨声载道。王靖荛在圆桌饭店的刺杀成为他们反扑的导火索,再加上迟迟捉拿不到凶手,袁克栋过去的累累恶行被长篇累牍地在被各家报纸大段、大段地被轮番轰炸。中央政府、新军变成过街老鼠被民众厌憎。 相反之下,和王靖荛有着深仇大恨,最应该有杀人动机和嫌疑的上官家远远躲在舆论之外,没有受到一点波及。 上官博彦将报纸递给惠阿霓,两夫妻默默相视一下。阿霓长舒一口气,把报纸压在桌上,站起来说道:“我要去给家翁上香,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泪就落在报纸上。博彦也站起来,轻拍着把她揽入怀中。 “博彦……”阿霓哭着说道:“我好想父亲,好想清逸和清炫。” 王靖荛死了,心上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不仅回不来,上官家和宋家、王家的仇恨还要添上一笔血债。 “你莫哭了。”上官博彦笨手笨脚地擦拭着她的眼泪,“阿霓,事情还没完。” 惠阿霓红着眼睛,不解他话里的含义。 “我收到消息,宋家已经派人去平京和中央政府交涉。去的人就是王之焕,他现在是宋家的女婿。” “啊——”惠阿霓差点尖叫,狠啐道:“这个人渣!他这么喜欢攀高枝,真希望天打雷把他劈死!幸好,宜室及时回头,离开得早!” 博彦冷静地说道:“自从王靖荛死后,秋冉就没有回过袁家。我猜,袁克栋可能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不知把她关到哪里去了。” “博彦,那……那可怎么办?”阿霓焦躁地说道:“秋冉,不会有事吧?这傻姑娘……我……” “阿霓,你别急。”博彦拉着她的手把她压回沙发上坐下,“你听我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现在中央政府只说全力在追凶,并没有说秋冉就是凶手。我想,袁克栋是在暗藏着她进行保护。” “她会保护秋冉?”阿霓对他这个说法表示怀疑,“博彦,不管怎么样,我想秋冉回来。至少我要见她一面。我们已经失去太多的亲人和朋友,我不想再失去秋冉。你让我去平京吧,好不好?” 博彦为难地看着妻子,心头有一千个理由说“不”。阿霓才与他和好如初没多久,正是蜜里调油,浓得化不开的时候。她现在要去龙潭虎穴之地,他实在是放不下心。可面对阿霓祈求的眼神,他又实在不忍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 “博彦……” “博彦哥哥,让我陪大嫂一起去平京吧!” “鸢儿——”博彦惊讶地说道:“你——” “是我!”上官宜鸢点点头,走进来说道:“再没有比我去平京更合适的了。我现在还是袁克栋的妻子,我回去的话,谁都不能阻止!” 宜鸢的话让阿霓一喜,高兴地拉了拉博彦的衣角。博彦仍在犹豫,宜鸢目光炯炯地看着博彦,说道:“博彦哥哥,我也必须要去平京。这不仅仅为了大嫂和秋冉,更是为了我自己,我要去离婚!” ———————— 思想是风,一点都不由人控制。 许多事情,越是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念头反而愈是更多。 秋冉被关在小楼,宛如住在山中。她不能出去,也没有人能进来看她。报纸没有,不通消息,外界的一切像与她隔绝一般。 等得快发疯的时候,她好想出去找他,哪怕打一个电话给他。质问他究竟想把他关在这里到什么时候?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这样拿软刀子杀人,她着实忍受不下去。 还有,王靖荛死了。松岛应该得到消息,她忧心上官家所有的人,担心王靖荛的死会不会给他们添麻烦。 时间难捱,一天天走着,不知不觉也过了两个多月。屋外的天从深秋转瞬进入冬天。刚进来时,小楼外的院子尚能见到绿意,现在叶落九秋,已入冬季。 她常常守着窗外的天光叹气,一天天,她就像坐在井中。 “三少奶奶,吃些东西吧。”小菱端着热腾腾的食物进来,看见她又在发呆,忍不住劝道:“你这样不吃东西,身体可当不住。” 秋冉仍是摇头,“小菱,我没有胃口。”说着,低头翻阅手里的相簿。 袁克栋不是胸怀小气的人,气得发狂也没有把清逸的相簿撕掉。小菱把相册和她的衣物一并收了来,也算给她在寂寥中带来丝丝安慰。相簿在,惠阿霓交给她的小皮箱却不见了。 秋冉不敢问小菱是怎么回事,也不敢想是不是被他发现。 她过去吃的东西就不多,现在吃的就更少。唯独圣手开的药倒一天不落地在喝。 为什么要喝?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心里对他觉得有所亏欠吧。 70 自虐 为什么要喝?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心里对他觉得有所亏欠吧。 “三少奶奶,吃一些些吧。”小菱还在劝。 她还是摇头,想起他心里就泛起酸涩,怎么还能吃得下东西? 两人正在说话间,门口响起一阵皮鞋声。 是他来了! 秋冉慌得站起来,她的耳朵灵得很,能分辨出来他走路的皮鞋声。他的声和其他人的脚步声格外不一样些。更重、更稳、更轻、更快,“哒、哒、哒”像踏在她的心间上走过一样。 房间升起炉火,把个房间烘得盛夏似的温暖。秋冉身上穿着一件羊绒昵的外套,亦感到背脊冒汗。 “三爷,回来了。”小菱笑迎上去,接过他脱下的军大衣。问道:“三爷,吃饭了吗?要不要——” 他的目光扫到桌上纹丝没动的菜品上,射向她的两道目光火辣辣的。秋冉手一抖,差点把相簿砸到地上去。 小菱聪明,赶紧把大衣挂好。适时地退身出去,把空间和事件抖留给他们。 —————————— 好一阵子长长的沉默,这是恢复身份后,她第一次和他单独相处。秋冉感觉和他的距离那么近同时又那么远。 他们做过夫妻,行过多少次的鱼水之欢。世界上最亲密的事都做过。而现在,弥漫在彼此之间的是难言的尴尬。 方桌上有小菱刚沏好的茶,一缕缕的雪白雾气散在空中。遮住她的眉目,让他分辨不出眼前的女人到底是叫宜鸢还是叫秋冉。目光移到她的手,看到她紧紧怀抱着的那本相簿。他的心就像冻住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深吸口气,粗鲁地拽开衬衣上的第一颗扣子,浆洗挺括的衣领让他呼吸困难。暴力让口子绷落弹到地上,他也不在乎。走到酒柜前,拿出瓶红酒,打开,斟上一杯。两口喝完。立即又倒上一杯。 她不忍看着他继续这样喝下去,无奈地说道:“你想怎么样?” 透明的酒杯在他手里应声而碎。看着手心沾满粘红的芬芳酒液,他不禁冷笑。 一声无可奈何的“你想怎么样”说得她有多可怜一样! 是的。她对他太了如指掌。知道他不能拿她怎么样,也不会将她怎么样。要法办早送警察局,不会等到这个时候。 他杀了王靖荛,兜了所有罪责,成为众矢之的。她淡淡的一句“你想怎样”就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撇得干净。 她欺骗他这么久,是不是首先应该说一句“对不起”或是“我错了”! 她却问,他想怎么样? 他能说,他想杀了她,又怕自己会杀了她。外面的烂事、破事一大堆。他一直忍耐着把心里的怒气平复了才敢来看她,枪都不敢带进来。就是怕自己会忍不住火气。 他的沉默让秋冉心里害怕,她把相簿放到桌上,慢慢向他走过来,局促不安地说道:“你有什么脾气都冲我发吧,不要这样折磨我。” 他狠狠地瞪她,猛地把红酒瓶砸到地板上。暗红的葡萄汁像血一样流淌。 秋冉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肩膀一阵剧痛。他一双巨掌像铁手,猛力地把她往床榻方向推去。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脾气都冲你发!” 她在他的暴力下踉跄着后退,惊慌失措地摔倒在床上。眼前着他像狮子一样扑过来,胸前的衣裳瞬间撕裂开一个大口子。 他埋首下去,浓厚的男性气息带着酒气扑到她脸上。 秋冉幡然清醒过来,用力地推他,试图把他从身上弄下去。卡Kа酷Ku尐裞網 “放开我!” 他停下来,凶狠的眼睛没有一丝感情,恶毒地说道:“停下来?这半年里,你可从没有让我停下来过?怎么,王靖荛一死,你就要我停下来!现在还想着为上官清逸守身如玉,是不是太晚了?” 他的话,一句一句像锤子一样敲打她的心房。她苦得不行,比吃了黄连还苦!他永远知道如何来戳中她的软肋,如何朝着她最柔软的地方践踏! 她气得发抖,哭着冲他嚷道:“你给我滚!” 他心里的火气更甚。如果她软弱着求饶,在他面前服软,他可能还会怜香惜玉。可她太硬,就是倔强,就是不服。 他扯开她的裙子,像蛮牛一样禁锢她的双腿,湿热的鼻息喷在她苍白的雪脸上。如果注定无法反抗,她选择别过头去,像死鱼一样闭紧眼睛。 他俯在她身上冷笑,粗粗的手指捏紧她的下巴,用力把她的下巴掰过来。故意在她耳边,呵出灼热的气息:“上官清逸也这样对待过你吗?” 她的脸瞬间染上潮红,慢慢地变得如血一样。她睁开双目,怒火中烧地反呛,“是的!他这样对待过我!你不配提他的名字,因为他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不管是哪一方面——啊——” 一瞬间,他像钢铁一样嵌入她的身体。干涩、疼痛,让她大口大口的吸气。 袁克栋停下所有的动作,但片刻之后,他又覆盖上来,动作粗暴,毫无美感。 秋冉挣扎着,像溺水的人,无力的扑腾,最终沉入下去。 ———————— 她真的痛了,身痛,心更痛。 发泄完后,他默默起身,去浴室洗澡。秋冉呆呆地抱住被子把自己蜷缩成一个虾米状。 洗完澡,袁克栋从浴室出来,擦着滴水的头发,身上穿着便服。 “你是准备我抱你去洗澡,还是自己去!”他的声音冷冰冰的,似没有温度的冰。秋冉脸颊一红,挣扎着爬起来,裹着大大的被子,步履蹒跚地挪到浴室,重重把门关上。 袁克栋苦笑,伤害她,惹她发怒,他何尝真的高兴? 他叫来小菱,把房间收拾,将桌上冷了的菜撤换下去。重新弄了一桌温热的东西来。 秋冉在浴缸里泡了许久,忍不住洒下几滴眼泪。直到门外传来敲门声。是小菱在门外,轻声说道:“三少奶奶,要……我进来帮忙吗?” “不要!”秋冉飞快地拒绝,她才不愿被人看见她身上深深浅浅的吻痕。 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水都凉了。她哆哆嗦嗦起来,穿上毛衫出去。 袁克栋正坐在桌边,自斟自饮地喝着红酒。看样子喝了不少,脸色通红。 “过来!”他向他招手,“陪我来喝两杯。” 秋冉双手环胸,嫌恶地把头扭向一边。他猛地一拍桌子,她还是不动。 他站起来,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腕,把她拽到桌子边,用力地按着她的肩膀,把她压在椅子上坐下。 秋冉挣不过他的蛮力,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还是扭着头,身体侧向一边不看他。 他用手指掐着她的下巴掰过来,把自己喝过的酒杯塞到她的嘴巴边,“喝!” “我不喝!”秋冉受不了的挣扎起来。 她现在恨透了他,这个该死的混蛋,怎么能强迫她做不想做的事情。刚刚是、现在又是! 可惜,她的挣扎毫无用处,他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红酒“咕噜咕噜”灌入她的喉咙,呛入气管。激得她满脸通红,不断咳嗽。 “呵呵,呵呵。” 看见她受苦,他似乎觉得很有趣。一边浅饮一边欣赏。 “你这个魔鬼。”她捂着嘴,恨声道。 袁克栋笑起来,摇晃着杯中的红色液体,“是不是每一个不是上官清逸的男人,在你心目中都是魔鬼!” “住嘴!你没有资格提起他!” 秋冉怕极了他说起清逸,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从他嘴里听到清逸的名字。 他的目色一黑,狠狠地把酒杯砸在桌子上,“你不是问我想怎么样吗?我现在想要知道你和清逸是怎么在一起、你们怎么开始、怎么相爱……哈哈,哈哈哈——” 秋冉脸色大变,双唇不可自制地颤动。她内心深处最不可碰触的伤,最柔软,最敏感的部分,被他赤裸裸地摘了出来。 房间里回荡着他的笑声,长久的,一个人的,没有回应的笑声。 半晌之后,他端起酒杯饮一口,装得狠镇定地说道:“这不是很有趣吗?你对我的故事了如指掌,我也想听听你的!” 秋冉坐直身体,缓缓地用手指抚摸了一下鬓发。目光忧郁地看着他,异常平静地问道:“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此时,她就当自己是死了。心死了,身体死了,爱情也死了。 坐在这里的女人,已经不是顾秋冉。就是一个没有心,没有感情的活死人。 他的喉咙里咕噜一下,辛辣的酒精刺得他胃疼。 能说什么,都是自找的! 因为嫉妒,嫉妒她和上官清逸的过去,所以他疯狂地报复她。太想知道他们的过去,心里明明也知道知道后自己会陷入更疯狂的嫉妒之中,却又无法自拔。 人就是如此自虐吧,一边躲避伤害,一边又靠近伤害。 ———————— “你什么时候认识上官清逸的。” 秋冉静静沉默片刻,毛衫下的手指曲成爪形。 “十六岁。” “十六?” “是。”她点点头,目光宛如要沉到地心,“阿霓小姐常笑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女孩。清逸也什么都不懂。我们是因为偶然而走在一起,因为常常谈天、玩笑……所以走到一起……” 第一次向外人说起过去的事,她的口气听起来如谈论今天的天气。但平静中带着绵长的怀念,像小时候母亲给做的贻糖,许多年不吃,只要想起,嘴巴里依旧残留过去甜丝丝的香味。 十六岁? 她十六岁就认识上官清逸,是他怎么能追得上时光! 他继续喝酒,一杯一杯浇着心里的嫉妒,“上官清逸是少爷,你是丫头。没有人反对你们吗?” “有啊。”她抬起头来,不卑不亢地说道:“最反对的就是阿霓小姐。清逸说喜欢我的时候,我吓坏了,小姐也吓坏了。” 说到这里,她笑起来,鼻子一酸,眼睛中滑下成行的眼泪,“他是少爷,我是丫头,门不当户不对,还夹着阿霓小姐在中间。我吓得跑回江苑,他也追过去。我不见他,他就守在惠家门口。他说,秋冉,你回松岛吧!我不会来打搅你的。” 她吸气、吐气,再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停哭泣。 人生中有过这么一段甜美的初恋,是她的幸运。虽然他们的爱情没有缘份走到终点。 71 病在心 人生中有过这么一段甜美的初恋,是她的幸运。卡Kа酷Ku尐裞網虽然他们的爱情没有缘份走到终点。 “上官清逸是个好男人,给了你一段好感情。” “是的……”她泣不成声地捂嘴哭着,晶莹的眼泪凝结在睫毛。 即使时光倒流一百次,哪怕还要承受失去他的悲伤一百次,她也会选择和他相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这是戏文里唱的传奇故事。真实的人生,是一个死了,另一个活着。活着的痛不欲生,死去活来。更多的人,却要她咬紧牙关活下去。 活下去吧,她已经永远把他镌刻在心里,此生此世。 他摇晃着见了底的酒瓶,憎恨自己为什么喝了这么多酒还不饮醉,憎恨为什么非要强迫她说,说对另一个男人的深爱! “去死吧!”他猛地用力踢了两下桌角,勾过她的脖子狠狠吻上她的唇。一遍一遍辗转深吻。 她闭着眼睛,在他怀里发颤。像暴风雨中的海棠花,无力承受风雨,又不得不承受风雨。 “司令、司令!”雷心存的声音在门外催命一样叫唤。 他松开她,满意她的面容因为他而染上绚丽的红晕,“什么事?”他冲门外的雷心存嚷道。 “那……那……上官宜鸢回来了,吵着要见您——” 秋冉在他怀里一跃而起,激动地问道:“是宜鸢小姐来了吗?是她一个人,还是还有别人?阿霓小姐也来了吗?” 雷心存没有回答她的提问。 “阿霓小姐一定也来平京了!”她自问自答,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开心地说道:“我要去见她们,我要去见她们!”说完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天真。卡Kа酷Ku尐裞網她现在如同监禁,人身自由都没有,谈何去见谁,不见谁。 果然,袁克栋眉目一扫,冷冷地看着她,说道:“雷心存,无论上官家来了谁,我都不见!” “为什么?”秋冉问道。 他冷漠地回答:“没有为什么!” “你不能这么对我——”她绝望得几乎要撞墙,“我想去见阿霓小姐。” 她从小失亲,惠阿霓就是她最亲的人。 他微微笑了笑,捏起她的下巴,低下头在她的脸颊各吻一下。 她眨眨眼睛,为他突然的温柔。 “顾秋冉,你这一辈子哪儿也别想去。也别想见。” 她惊愕地问道:“为什么?你没有权力——” “我有,”他笑着抿一口红酒,“因为……你欠我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 惠阿霓和上官宜鸢已经抵达平京快一个礼拜。阿霓最开始的设想是先礼后兵,与袁克栋见面后,开诚布公地谈上一谈。没想到,袁克栋根本不搭理她们,见亦不见。让她们干着急。不得其门而入,惠阿霓也不知道发生什么,只能从报纸和岳沐修那里探听到一些来源不明,似真似假的各种消息。 “那天晚上的情况很混乱,我们混进去的人也没搞得清发生什么。枪击发生的太快,王靖荛一点防备都没有就倒下了,一击毙命。枪手的枪法狠、准、快。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直到现在宪兵队和警察局也没抓到凶手。” 岳沐修的这些话让惠阿霓心提到嗓子眼,“沐修哥,你觉得这件事有可能是秋冉做的吗?” 岳沐修艰难地说道:“我怀疑,但不敢肯定。第一,秋冉没有枪。第二,即使她有枪,但她不是职业军人。当天环境复杂,那么远的距离下从容不迫地开枪,还要能不误伤周围的人,这不是一般的人能做到的。这都怪我,如果我早一点劝说秋冉放下仇恨,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阿霓同样叹息,“沐修哥,你也别自责。如果能,我们早就劝她放下了。按你这么分析,最有可能杀王靖荛的人,会不会是袁克栋?” 惠阿霓的大胆推测,让岳沐修脸色剧变,“应该……不会吧。”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袁克栋那张不可一世的脸,“杀了王靖荛对他没有一点好处。你不知道因为王靖荛死了,他的处境是腹背受敌,狼狈不堪。奉州的宋家要找他麻烦,全国人民要他交出凶手。因为这件事,袁十金都从朝鲜回来。” 坐在一旁听着他们对话的上官宜鸢轻轻一笑,她扬了扬手里的报纸,轻蔑地说道:“你们现在纠结是谁杀了王靖荛有意思吗?不管人是不是秋冉杀的,反正和她、和袁克栋脱不了关系。秋冉费尽心机所做的一切不就是等待着这一刻吗?此时此刻,我只想对她说一句,干得漂亮!” 惠阿霓对上官宜鸢阴不阴,阳不阳的话已经见怪不怪。自从火车驶出松岛的地界开始,宜鸢就开始说话夹枪带棒,时不时用话刺你一下。 阿霓只向着岳沐修,急切地说道:“你知不知道,现在秋冉在哪里?她的安危如何! “不知道,自从王靖荛死后。她就没有回过家,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所有人都讳莫如深,我们怎么都查不出来她的下落。” 惠阿霓虚软地坐在椅子上,抚着额头,不敢往下想。 她最担心的事情,是袁克栋知道秋冉身份后的暴怒,秋冉可能会有生命之忧。卡Kа酷Ku尐裞網 “袁克栋呢?”惠阿霓又问道:“他和往常相比,有没有什么变化?” 岳沐修道:“他?现在是焦头烂额。出了这样的事后,报纸言论全面失控,平京已经发生好几次学生抗议,逼得中央政府都不得不和他划清界限,对枪击和暗杀事件提出严重抗,议!而且不仅是平京学生,现在全国各地的学子都群情激愤,从各地赶过来声援。我想,过不了多久,平京就要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学潮运动!” 惠阿霓静静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学子是最容易被鼓动的青年。学潮之后必有大乱。最怕的不是热血的青年,而是居心不良的各地军阀。掌权的怕乱,想要夺权的就怕不乱!只怕他们会打起护国、护法的旗号,借着这股声势来分一杯羹!” 岳沐修对惠阿霓的洞若观火赞许地说道:“阿霓,你分析得太对。听说南方的军阀和财团已经在组织军队。他们的目的就是要逼迫内阁改组,重新洗牌。” 惠阿霓发出一声冷笑,“这些装腔作势的军阀头子,对外国侵虐一个屁都不敢放。对内民族主义的大旗扯得比天还大。一点小事,就能上纲上线。茶杯中翻起三尺浪!” “袁克栋准备怎么应付?” 岳沐修摇头,“现在国内外对他的不满达到极点,如果他不作出一点退步,恐怕这一关很难平安过去。” 上官宜鸢站起身,走过去把房间里的留声机扭得最大。咿咿呀呀的歌声直灌入他们的耳朵中。掩盖住惠阿霓和岳沐修忧心忡忡的谈话。 什么国会、选举、护法、党国、下野,这些事情好像完全与她无关。 惠阿霓走过去,想把留声机关掉。上官宜鸢拉住她的手不许她碰。“宜鸢!听了这些事,你还有心情听音乐吗?” “惠阿霓!我为什么没有心情?”上官宜鸢冷冷地说道:“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离婚,只想马上离开!” “你怎么像嘉禾一样,如此自私!” 阿霓的话像踩到猫的尾巴,宜鸢激得跳起来,指着她张牙舞爪地说道:“为什么我会和嘉禾一样自私!那是因为,我和他一样在痛苦的时候、困难的时候,从没有人来关心过我们!对不起,如果我不能对你的痛苦感同身受,是因为你也从来没有对我的痛苦感同身受过!” 宜鸢气坏了,拽起衣帽架上的大衣,怒气冲冲地披到身上。 “宜鸢,你要去哪儿?” “不要你管!”她推开阿霓的手,打开门冲了出去。 “宜鸢!” “阿霓,随她去吧。”岳沐修扶住惠阿霓的手,说道:“我看她也是压抑得太久。需要发泄一下。” “唉,都是我不好。”阿霓自责地说道:“我不该提嘉禾,他们两兄妹……”提到嘉禾,阿霓复而抓住岳沐修的手,问道:“沐修大哥,我拜托你查的事,有眉目了吗?嘉禾还在不在平京?” 岳沐修摇了摇头,“嘉禾已经不在平京了。阿霓,你要有心理准备。我在医院查到嘉禾的病历,他得了很严重的心脏病,最多还能活十到二十年。” “啊?”阿霓发出一声惊叫,身体陡然一软,直接栽倒在地上。 阿霓的晕厥吓坏了岳沐修,赶紧把她扶到沙发上躺好,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脸。 幽幽转醒的阿霓看见他手里拿着清凉油,立马推开,道:“不……不要用这个,我怀孕了!”清凉油里有樟脑,对孩子不好。 “你怀孕了?”岳沐修的眉头顿时都攒在一起,“怀孕了,为什么还要来平京?少帅知道吗?” 阿霓摇摇头,“博彦不晓得。”如果知道,百分百不同意她来。 “阿霓,你胡闹!” 她嘤嘤哭道:“我是放心不下秋冉……”也是放心不下嘉禾。既然秋冉在信中提到嘉禾来过平京,她就不能不来。得知嘉禾生病,她五脏如捶,痛得晕过去。原来在她的心里,嘉禾是如此重要。 她急切地问岳沐修,医院的诊断会不会有误,嘉禾真的生病了吗? 岳沐修叹道:“诊断结果你就不要怀疑,嘉禾……自己恐怕也是知道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阿霓捂住脸,抽泣着不停哭泣。 —————————— 上官宜鸢走在大街上转悠几个圈,寒风中走来走去,突然出现在袁家大门口,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大吃一惊。 她是不喜欢久拖的人,世事动荡,更怕是夜长梦多。 既来之则安之,上官宜鸢深吸口气,抬起脚即往里走去。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妻子要回家。天经地义,谁都阻止不了。 “三、三少奶奶,你回、回来了啊?”看见上官宜鸢的佣人无不惊异莫名,面面相觑。 宜鸢的头发,短得像男孩子,薄薄的贴着耳朵。本来身材就单单瘦瘦,再穿着一件及踝的淡紫羊昵大衣就更显得没人。更让人不解的是她的目光,有着和秋冉截然不同的锐利。看到谁都是不屑和冷漠。 她潇洒地把手插在口袋,昂首挺胸越过那些吓得不轻的女佣。目不斜视劈头就问迎上前来的霍管家,道:“袁克栋呢,他在哪?我有事找他。” 72 不该回来的女人 她潇洒地把手插在口袋,昂首挺胸越过那些吓得不轻的女佣。卡Kа酷Ku尐裞網目不斜视劈头就问迎上前来的霍管家,道:“袁克栋呢,他在哪?我有事找他。” 霍管家和其他人一样,同样被这样的三少奶奶吓了一跳。三少奶奶一回来就直呼三爷大名,这也太、太…… “他不在吗?”宜鸢走到客厅,大刺刺地坐在高椅上。 霍管家陪笑着说道:“三少奶奶,这些日子,您去哪儿呢?怎么一点信都没有?不管老太太和仕安少爷怎么问,三爷就是不说。你这突然回来的……” 宜鸢冷笑一声,说道:“我?能去哪儿,就待着该待着的地方。” 霍管家听得一头雾水,不知该如何接话。 宜鸢笑笑着,细长的手指搭在椅子扶手上,略微地扬了扬,对霍管家说道:“去吧。” “去、去哪?”霍管家摸不着头脑地问。 “去找你们袁三爷,让他赶紧回来!我要和他——离婚!” “啊!”霍管家听到这句话,魂都飞了。不知是自己耳朵听错了,还是三少奶奶犯了疯病。连滚带爬地从大厅跑出来,赶紧让人去通知老太太,再打电话去军部,快请三爷快快回家。 众人躲在门外,交头接耳地议论,眼睛瞪得像灯笼,目不转睛看着大厅中的女人。 宜鸢毫不在乎众人的目光,闲情满满地嗑着瓜子。再从嘴里把果子壳吐到对面地上摆着的痰盂里。吐中了,她就拍手大笑,偏了,就嘟嘴嘀咕。 “这是怎么回事啊?” 大家议论纷纷,“小青、小梅,这是三少奶奶吗?” 小青、小梅点点头,又摇摇头。大厅里的女人是三少奶奶的容貌儿不假,但她的感觉、气质完全都不是三少奶奶啊! 三少奶奶才不像她这么……神神癫癫!不懂规矩! “让开、让开——章姨太来了——” 章沁心急匆匆地赶来,自从秋冉不在,她又恢复原来的地位,如同女主人当家理事。不过经过秋冉的改头换面,她再想回复到之前独断专行是不可能了。如此一来,章沁心也生退缩之心,得过且过就好。 聚拢在门外的人群分开一条道,让章沁心通过。 章沁心一进大厅,再看着宜鸢的穿着打扮和看满地的瓜子壳。心里也觉得这事可疑极了。“你、你是上官宜鸢?”她绕着上官宜鸢转了两圈。 毫无疑问,眼前宜鸢并不是这一年来生活在这里的上官宜鸢。 但她又确实是上官宜鸢,没错! 上官宜鸢向着章沁心,点点头。 章沁心神色一变,如果这位是上官宜鸢,那么那位上官宜鸢就是假的! 滑稽、滑稽!真假美猴王闹到家里来了! “章沁心,你莫担心。我这次回来是和袁克栋离婚来的!” “离婚,你要离婚?” “是!” “如果你是上官宜鸢,那么这一年多在这里生活的女人是谁?” 宜鸢嘴角微微一扬起,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老太太就被李妈妈搀扶着,气呼呼地赶过来。老人家身体不好,偏又肥胖,走两步就喘。 “宜鸢、宜鸢?是宜鸢回来了吗?”老太太走进来,凑近去,上上下下把立着的上官宜鸢打量一番。好半天,摇着头,指着宜鸢,问身后的李妈妈,道:“李妈妈,这、这是谁啊?” 李妈妈左看看右看看,一时也拿不准,为难地说:“是……三少奶奶吧。”她的回答也不是很确定。 “啊,她不是!”老太太气愤地说:“宜鸢可不会像她,这样目中无人!一定是从哪里来的坏人冒充的!你们快去通知濂瞻,让他回来,把这个女人撵出去!” 所有人都站着没动。 “你们还傻站着干什么!” 上官宜鸢呵呵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不可自抑。好一会儿,她才停下来,望着目瞪口呆的老太太,拿起她的肥厚的大手贴在自己冷冰冰的脸上。 “母亲,我是上官宜鸢。我是回来和你儿子离婚的!” 老人一时受不得这样的刺激,眼睛翻闭着,往后倒去。 “老太太、老太太——” “快来人,快去请大夫!快——” 满屋子的人都慌起来,抬人的、掐人中的、拿药的、端水的、打电话请大夫的……有些事情几个人争着做,有些事情没有做。所有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嗡嗡乱飞。 看到这一幕的宜鸢看他们忙中出错,忙中出乱的傻样子,更是觉得可笑。 —————————— 袁克栋回到家的时候,气闭过去的老太太已经被抬回回天福苑。章沁心忙用车请了京中最好的中、西医来瞧病。两碗汤药灌服下去,老太太吐出一口浓痰后,哼哼唧唧醒来。才发现半边身子都动不了,嘴巴也斜到一边。一喝水,水就从嘴角流出来。 “老太太这次是小中风,幸好不是很严重。先吃两副药看看。不过,想要再站起来恐怕要花些功夫。你们家里人要有个心理准备。而且再不能受刺激,一定要好好静养!” 袁克栋把大夫送出门,吩咐下人赶快去抓药。他心里沉沉的,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军部的也是,家里的也是。出了这样的事情,大家都看着他怎么处理。 送走大夫,他饭回来,老太太正半闭着眼睛躺在高枕上。望见他进来,即用歪斜的嘴巴哆嗦,“……瞻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妈妈擦了擦老太太嘴边流下来的口水,小声说:“三爷,老太太是问你,这回来要和你离婚的三少奶奶是怎么回事?” 袁克栋走近两步,半跪在母亲床前,虔孝地为老太太把被角盖好。老太太伸出手来,和他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含糊不清地说道:“她不是……对不对?” 他点点头,沉默着从天福苑退出来。 “三爷……”等候在外的章沁心看见他出来,立即迎了上去。 “上官宜鸢呢?”他问。 章沁心把满腹地话压了回去,低声说:“她在书房,她、她——” 他不等章沁心把话说完,一扭头,走了。 不相爱的夫妻都是上辈子的冤家,一笔笔纠缠的都是血债。很不幸,袁克栋和上官宜鸢就是这样一对不相爱的夫妻。不仅不爱,他们之间还扭曲着对彼此深深的不满和怨恨。 七年,能把乌发熬成白发,也能把眷侣熬成仇家。光阴不曾让他们改善一点关系,相反,他们在深渊滑得越来越深。 书房大门洞开着,袁克栋远远地看见一抹紫色的影子在书桌前。是上官宜鸢在挥毫泼墨。不知是不是太过专心,她的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沾上黑墨。 他讥笑地抿起嘴角,气冲冲地走进去,一把揪过她的手腕。一瞬之间,笔被抛到地上。 “上官宜鸢!” 他的怒目之下,宜鸢毫无惧色。她甩开他的手,指着自己的画,笑道:“来,看我画的乌鸦。” 她的画纸上满满涂着一层一层湿淋淋的黑色,暗黑的颜色快要从画纸上漫溢出来。 “看见没有?”她指着画,“你是不是看不见乌鸦,因为它在黑暗中,天下乌鸦一般黑!哈哈,哈哈哈——” 说完之后,她哈哈大笑。 他冷笑着看她发疯,上官宜鸢笑嘻嘻地着拿起画纸,把那黑色的如幕布一样的画举到他的面前。 “快看,快看!我画得多好看——”她十指沾满墨汁,笑得入鬼魅。 “啊,我的手沾到了墨汁了!”她低头瞅着自己乌黑的手指,随即像孩子一样把手在胸前的大衣上擦拭。墨水的痕迹沾到衣服上,两者是越擦越脏。 “怎么办,怎么办?衣服脏了,妈妈知道会要骂的啊!”她嘟囔着,叽叽咕咕说着旁人听不懂的碎语。 “三爷,我看三少奶奶,这怕不是发病了吧?”霍管家站在袁克栋的身后,小声嘀咕。 如此疯疯癫癫,不正常的状态。除了发病,实在找不出第二个解释的理由。 “霍管家,你别被骗了。她根本没病!”袁克栋看着宜鸢,淡漠到甚至冷酷地说道:“上官宜鸢,你不要再演戏了!疯没有疯,真疯还是假疯,你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你是想离婚,对吗?所以才来我面前装疯卖傻,演这么一出戏!你无需演了,我同意离婚。现在,我比你更想离婚!” 73 用枪请来的客人 “霍管家,你别被骗了。卡Kа酷Ku尐裞網她根本没病!”袁克栋看着宜鸢,淡漠到甚至冷酷地说道:“上官宜鸢,你不要再演戏了!疯没有疯,真疯还是假疯,你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你是想离婚,对吗?所以才来我面前装疯卖傻,演这么一出戏!你无需演了,我同意离婚。现在,我比你更想离婚!” 他怎么会不同意离婚呢? 他们的结合从开始就是错误,更正错误,首先就是要终止错误继续下去。 宜鸢在胸前擦拭的双手停顿下来,虽还低着头,目光却由迷离变得清明。她抬起头,微微撇了撇嘴,“你把我送到疯人院的事该怎么算?” “我把你关到疯人院两年,你也欺骗了我好几年。现在,我母亲被你气得小中风。也算是两清了吧?” 上官宜鸢的唇动了动,傲气地说道:“袁克栋,我问你,上官嘉禾去哪里呢?” “我怎么知道!他是你哥,又不是我哥!” “袁克栋,把离婚协议拟好。三天后送到六国饭店。签字画押,咱们桥归桥,路归路。” 她把手重新插到大衣兜里,用力把身体裹住。转身往外走去,走到门口时,突然停顿一下。迟疑了几秒钟后,才重新迈开步子越了出去。 袁仕安怯怯地站在门口,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咧开嘴,哭了起来:“爸爸,妈妈为什么不理我?” 袁克栋走过来,心疼地拍了拍儿子的头,“男子汉,哭什么!她只是一个阿姨,又不是妈妈。” “她真的不是妈妈?”仕安低着头,小手揉着眼睛。 “当然不是。” ———————— 随园位于平京郊外,大园子,里面花草树木众多,还有许多小动物。卡Kа酷Ku尐裞網袁克放是爱玩的人,有钱有闲把自己的家弄得像动物园。反正,自己的家想做什么也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他这几年闲云野鹤似的,小日子过得无比自在。 早晨起来,在花园里逗逗新买的八哥,教它学俏皮话。再转到鸽舍,看看鸽子。大半天光景过去,接近中午才踢踏着鞋子走回来。 沈一赫正在大厅的八仙桌旁看报纸,见他踢踢踏踏回来,不无惊讶地说道:“你今天又没有去坐班啊?” 袁克放眉头一皱,像孩子一样嘟着嘴说道:“坐班有什么意思?我的理想是不要上班!” 沈一赫淡笑着摇摇头,心里直吐舌头。 幸好这位少爷家底丰厚,不然,就凭他这三天打鱼两天上网的工作态度,早被开除十回、八回。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从老头从总理的位置上退下来后。袁家在政府中的势力这几年被清洗得差不多。子孙中就剩下他这根独苗在政府担任工商总长。 他这工商总长能当上固然是老头的功能,这么些年能稳稳当当地当下去则是他自己的本事。不是自吹自擂,他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不说,清廉得像海瑞,耿直得像包拯。至少他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在这基础上还能容人。在官场这就很难得了。再加上自身留过洋,有学问,各项加分。和他打过交道的人,就是敌人也夸他厉害。 总之一句话,靠山山倒,靠树树倒,这个世界只有靠自己才最实在。 袁克放看桌上摊着各种各样的报纸,沈一赫眉头深锁,看了一张扔下,又看一张。 “你在看什么,还是找什么?”他凑过头去问。 沈一赫覆手把喷着油墨香的报纸翻过来,不让他看,“也没什么,就是一些琐事。卡Kа酷Ku尐裞網” 他憨憨一笑,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喝下。“你别骗我。我不用看都晓得,报纸上一定是对三哥进行声势浩大的口诛笔伐。说不定——”他转着茶杯,笑道:“叫他下野,自请辞呈的声音也不少。” “你怎么知道?”沈一赫惊讶地把报纸举起来,上面果然用最大的字体写着“要求政府严惩凶手,司令下野”的标题和内容。 “多事之秋,好事之徒无孔不入啊!” “你三哥会下野吗?”沈一赫放下报纸问。 “不一定。新军虽是效忠中央政府的军队,但实质上却是老头子一手建立起来的私人军。三哥可以不做总统,新军的司令不可以不做。他要是真下野,就是没头脑!” 沈一赫又问:“如果他不顺应民心,坚持不下野呢?” “民众和学子们的愤怒已经被煽动起来,愤怒必须要有发泄口。如果三哥不下野,就要准备随时发生的暴、动、集会、游、行和战争……这个时候再碰上居心不良,善加利用的人。人民的怒火会像海浪一样席卷过来。所有的一切都会裹挟进去,后果不堪设想。” 袁克放分析得头头是道,沈一赫心惊地拉住他的手。 女人嘛,听到战争总是害怕的。 “你三哥如果不那么冲动就好了。”沈一赫叹息地说道:“冲冠一怒为红颜,真为当代的吴三桂。听说,前几天真正的宜鸢回了家,吵嚷着要离婚。把老太太气翻过去,现在还躺在床上。你说,你三哥的婚姻怎么这么不顺呢?人家是一波三折,他是一波十几个折。” 沈一赫的形容得极妙,袁克放大笑起来,“话也不能这么说。卡Kа酷Ku尐裞網病重而得药,大富大贵之人也。病轻而得药,小富小贵之人也。无病无药,不富不贵之人也。说不定,三哥婚姻的波折多,后福也多。” “但愿吧。” 夫妻两人相视一笑,阴云暂时被抛到脑后。 “七爷。” “什么事?” 袁克放一抬头,原来是张隼进来,“七爷,刚接了三爷的帖子。请您去一趟。” “去哪?” “军部。接您的车都来了,就在外面等着。” 袁克放一皱眉,这敢情难得,“来人没有说什么事吗?” “没有。只说是三爷的命令,请您务必要去。”张隼压低声音,“七爷,别不是军队里有什么事吧?” “军队里有什么事也轮不到我,还有四哥和五哥。” 沈一赫比他还急,在一旁推着他的胳膊,“你就别磨磨唧唧了,这个时候找你去,肯定是大事。”说完,赶紧又推着他回房换衣服,拿鞋子。 看着两人的背影,张隼酸得牙疼了一下。 这对夫妻,多少年。还是你侬我侬的甜甜蜜蜜。 ———————— 沈一赫目送丈夫上车而去,站在门口凝神一阵。 嫁到平京已经五年,他们夫妻不知不觉相伴这么久的光阴。有情投意合的时候,也有争吵怄气的时候。总的来说,欢愉总是比悲伤多。袁克放是不折不扣的好丈夫。体恤她、爱护她、最重要的是懂得她的喜怒哀乐。 “夫人,我们进去吧。” 她点点头,转身进入大门,刚绕过影壁。就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汽车刹车声。 一赫心想:“这个马大哈,只怕是忘了什么东西。” 她刚转身,张隼就气喘吁吁地进来,“七、七少奶奶——” 一赫见他慌张的模样,刚问一句:“怎么呢?”就看见张隼身后跟着进来几个真枪实弹的士兵。 “你们想干什么?”沈一赫脸色有些青白,但还能临危不惧,说得出话来。看见枪,小丫头早吓得躲到她的身后。 为首的士兵说道:“夫人不要紧张。我们是奉司令的命来请夫人和少爷去做几天的客人。” 沈一赫怒道:“你们这么带枪来请人,司令知道吗?袁总长刚刚已经去军部见你们司令。我要给军部挂电话,直接和你们司令说话!” “夫人留步!”沈一赫海未转身走得两步,太阳穴上即抵上黑洞洞的手枪。这时,月洞门处,几个士兵抓着手舞足蹈的袁肇君过来。 “放开我,放开我!”肇君挥舞着手臂,大声叫道:“妈妈、妈妈!救我、救我!” “肇君!”沈一赫大喊一声。 挣脱出钳制的袁肇君飞也似的奔到一赫的的怀里。 “夫人,还是请吧——”士兵收回枪,比了个请的手势,说道:“我们司令真的是想您去做几天客人。无论你同意还是不同意,结果都是一样。您自己去还能体面些。” 体面? 不知这是何来的体面! 沈一赫坐在车上,沉着脸一言不发。 她这几年养尊处优的很,袁克放也十分尊重和体贴。今儿这用枪指着头请她来做客人的事太窝火了。她也很担心袁克放的安全,他这前脚上车,他们后脚来拿她。一定是有问题。 “妈妈,我们要去哪儿啊?”袁肇君伸出小脑袋,好奇地往窗外张望到。 冬天的平京,街道上又冷又湿,寒风泠冽,好似就要下雪一般。 一赫把儿子从车窗边拉回来,心里面像沉沉地落着一枚大铁砣。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在一栋灰色的小洋楼前停下。小楼门前刚巧正好也停了一辆小车。袁肇君下车的时候,刚好那辆小车上也下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孩。 袁肇君定睛一看,马上三蹦两跳地跑过去,一个小拳头重重砸在还没站稳的袁仕安身上。“袁仕安!”他嘿嘿笑着。 袁仕安一个踉跄,直接往地上一坐,屁股摔成了八瓣。顿时哭起来。 “肇君!”沈一赫赶紧跑过来,把仕安扶起来,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灰尘,“仕安,不哭,不哭,没事了啊。”说完,朝儿子严厉地说道:“快向仕安道歉!” 袁肇君吐了吐舌头,小嘴儿一撅,说道:“我只是和他打个招呼,用手轻轻的、轻轻的——碰了他一下——”说着,伸出手,在空中比划一下,“是他自己摔倒的。不关我的事!” “你还狡辩!”沈一赫的手指在袁肇君头上狠狠地要戳出一个窟窿来。他嗷嗷叫唤着,就是不肯认错。 拿着这样倔强的孩子,做家长的也是挺脑壳痛的。 74 兄弟 王靖荛的死引发连锁反应,南方的学子形成声势浩大的学潮。卡Kа酷Ku尐裞網他们打着“护国、护法”的旗号,从南边集结,向着平京而来。 中央政府严阵以待,丝毫不敢懈怠。 山雨欲来风满楼。军部的气氛微妙而严肃,每一个人都处于高度紧张之中。 “司令,昨日武汉、和长沙爆发大规模的学潮,数千学子走上街头,联名抗议政府无能。今天昆明等地也有学潮发生。听说在广州的唐权蠢蠢欲动,四处纠结人马,许多当地富豪都向他捐款捐物……” 袁克栋仰面朝天倒在椅子上,他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出一声冷笑。 现在这种情况还能笑得出来,也亏得是他心大! 雷心存拿着资料,欲言又止:“司令,今天的报纸——” “什么报纸?” “交通部长、卫生部长还有各大机关都发了通电……” “什么通电?” “他们……他们……” “三哥!” “三哥!” 雷心存正吞吞吐吐地说不出来。袁克宗和袁克裘哭丧着脸跌跌撞撞跑进来。 两个大男人,冲进来就痛哭流涕。也不管有没有旁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得无比伤心。 袁克栋把脚从书桌上拿下来,冷眼看着弟弟们,说道:“我还没死呢,你们哭什么坟!” 袁克宗首先擦了擦眼泪,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袁克裘。袁克裘膀大腰圆,蠢里蠢气。见四哥捅他,傻乎乎地说道:“三哥,中央政府各大部门,通电全国要你下野——” 雷心存在心里叹气,这两个蠢人!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袁克栋的脸色相当难看。他曲起手指捏成拳头,缓缓把身体又靠在椅背上。 “他们通电要我下野,你们呢?有什么想法,是准备和我同进退吗?” “三哥,我们兄弟自然是和你共进退的。”久不说话的袁克宗立刻陪笑着说道:“不过这下野归下野,新军不能一日无主啊!对不对?我们袁家的江山怎么能拱手让给别人?三哥,你为这个家劳心劳力这么久,也该好好休养休养。正好可以出去转转。祖国的大好河山在等着你。如果国内的不行,国外的风土人情也是很值得一看的。” 袁克栋呵呵点头,从抽屉中拿出雪茄盒,抽出一根。 “三哥,我帮你点火。”袁克宗殷勤地弯下腰,掏出火机。 袁克栋猛吸一口,呛人的烟味直冲入他喉咙。他笑着把手搭在弟弟的肩膀,“克宗,我倒没想到。你的想法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我不下野,就免不了要打战。大家都是骨肉同胞,我不想做这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不如我退一步,下野就下野。只是你看,我走了。这偌大的军队该交给谁管?老头子的心血不能毁于一旦。” 一听这话,袁克宗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马上拍着胸脯说道:“三哥,交给我和五弟吧。我们这些年一直跟着你,也算出生入死。不交给我交给谁?” “嗯……”袁克栋手拍着他的肩膀,点着头。好像在认真思考他的提议。突然,他的手反掌就是一个大耳光子,又凶又狠直接抽到袁克宗的脸上。卡Kа酷Ku尐裞網肥头大耳的袁克宗立时被抽到地上。 “三……三哥!”他捂着脸,有些摸不着头脑。 “王八羔子!”袁克栋站起来,把手里的雪茄狠狠朝他脸上扔去,“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外面人还没杀进来,你就想着落井下石!你想接我的位置,你那脑瓜子也配!他妈的,新军交给你,裤子都要被你贪了!老子没你这样的弟弟!滚、滚——” 吓懵了的袁克裘愣了好一会儿,才赶紧扶起袁克宗,两人屁滚尿流地从办公室里出去。 他们人走了,袁克栋依旧怒不可遏,不停地骂骂咧咧。什么脏话、痞话都骂出来。 雷心存听他发完好大一场脾气,壮着胆子,问道:“司令,我们该怎么办啊?” 袁克宗和袁克裘想要做老大的话固然是太心急了些,但是他们也没说错。 南北对峙已经形成,人民群众对政府的不满已经日深月久。袁克栋不下野必然爆发战争。打战对谁都没好处,尤其是腹背受敌的平京。但是如果下野,谁又能担任新军的领导人物?袁克栋能信得过谁? 这个人走出来要能服众,将来袁克栋出山时,他要能不贪恋权位。 难,简直太难! “司令!”女秘书在门外敲门,声音一贯的甜美,“袁总长来了。” 袁总长!雷心存一愣,不会是工商总长——袁克放吧? ———————— 雷心存的猜测没错,进来的人真的就是袁克放。从小受尽宠爱,醉心艺术,袁家最小的幺儿。他不爱政治,拗不过老头,在政府挂着个工商总长的名头。这两年,政策不当,战祸连连。他这个总长当得也是不咸不淡。时不时被小报记者拎出来奚落一顿。好在他心态不错,把嘲笑当恭维,并不往心里去。不然,天天被报纸骂他是不务正业,只会弄裙带关系,且不要一日气死百遭。 “三哥。”袁克放翩翩风姿,穿着一身白西装,耀眼不已。当得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他摘下帽子,微微一笑。潇洒地自己拉过椅子坐下。 女秘书端着茶水婀娜多姿地走进来,走过他身边时,不时地向他抛媚眼,“袁总长,请喝茶。” 袁克放微笑着低头致谢,女秘书羞得脸都红了,拿着托盘都舍不得出去。 等到房间静了,袁克放才慢慢问道:“三哥找我不知何事啊?” 这一对同样杰出的兄弟,平日没有交集,来往不多。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把他请来。肯定是有事,至于是什么事,袁克放不好直猜。本着一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政策。他低头拿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浮沫。 “王靖荛死了。唐权在广州不安生。权衡之计,只有我暂时——退居幕后方能解这个困局。” 袁克放拿着茶杯轻描淡写地:“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他的决定。 前几天,宜鸢上门要离婚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小报记者虽没有得到风声,家里面里里外外可都传遍了。他是多聪明的人,前前后后的事情若一联系。大概的情形也猜到八九不离十。因为真聪明,这些家事,他便推聋作哑,不管不问。只在心里感慨,三哥也做得出来为女人自毁,他也是服了!老头子要是晓得,大耳光子非得削他不可! 看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七弟,袁克栋将手放在红木桌上,用指关节轻轻敲打桌面引起他的注意,“我下野后,希望你能来主持大局。” 袁克放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刚刚气定神闲的样子荡然无存。他放下茶杯,气急败坏地将身体往前倾,急躁地说道:“三哥,你别开玩笑!别说领兵打战,我可一天都没有当过兵。怎么能帮你主持大局?” “王阳明也没有带过兵,照样能打胜战!” “你千万别找我。这事我做不来。” “除了你还能有谁?我总不能把军队交给外姓人吧?” “四哥和五哥不是一直在军部帮你吗?他们应该可以。” “他们两个就是饭桶!”袁克栋啐了一口,想起刚才两个弟弟的虚情假意,心里怒火直涌。“把军队交给他们,就是送羊入虎口!你忍心看着老头的一辈子的心血付诸东流?老头也是六十几,快七十的人了。你不出来,难道是要他出山。而且,让你出来主持大局,老头子绝对不会反对!” 一听这话,袁克放越发着急,不停拒绝,“你们这是强人所难!我——我就没有扛过枪。你底下的兵能服我?你、你手下有那么多骁勇善战的将领,每一个都是好的!” “我去扶植一个外姓人,为什么不扶植自己的弟弟?”说到这里,袁克栋感叹地说道:“德谦,我知道。因为两位母亲的关系。这么多年,你刻意地不从军、不入伍。到海外留学学习绘画和艺术,就是为了避嫌。其实兄弟中你能力最强,谋略最深。如果当初你是去军校学习。五省联军司令这个位置还指不定是谁。而且,你做工商总长,能力和手段大家有目共睹。你来主持大局,没有人会说三道四。比克宗和克裘更能服众。” “别,三哥。”袁克放赶紧站起来,“你这么说,我都要当不住惭愧。学习艺术是我本身喜欢,和任何人没关系。你做主帅的位置,是你本事。你当得当有。我实在是——” “不可再自谦了!”袁克栋用力地拍着他的肩膀,“我不是把司令的位置让给你。是请你帮我顶个一年半载,等事情平息,我自然会要回来。” “三哥,你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嘛!” “对!”袁克栋手一挥,相当不客气。“我就是赶鸭子上架!” “如果我不答应呢?” “你不会不答应。” 袁克放脑子一闷,电光石火间,直直地看着他,“你、你不会——” “你别急,我就是请弟媳和侄儿做做客。等事情尘埃落定,自然会送他们回去。” 袁克放一生最要紧的不是他的古董宝贝,宅子花园。而是和他心意想通的妻子沈一赫。谁都知道,沈一赫是他的眼珠。 他心里翻起怒火,生气地说道:“三哥,你这么做就没意思了!你赶快把赫赫送回来,她身体不好!” “你放心,我会派人好好照顾弟媳的。” 袁克放气得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 袁克栋昂着头,不满地说道:“说起来,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沈一赫跑出来拦住雷心存。王靖荛也不会死!” 袁克放也不管得罪不得罪了,寒着眼,回敬道:“你怎么不说是你英雄难过美人关!被女色迷花了眼睛,我已经早就提醒你,她不是上官宜鸢!是你听不进去!现在出事了,身家性命,袁家几十年的积累都得赔进去!” 说完之后,他看也不看袁克栋铁青的脸,拿起桌上的帽子,径直走了出去。 75 不欠 “夫人请。” 沈一赫左手牵着袁肇君,右手牵着袁仕安,跨步进入小洋楼里。看见仕安出现,她心里顿时有了着落,也不害怕了。如果这里是阎王殿,袁克栋再混也不至于把儿子送来。 秋冉正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看见他们进来,欣喜地冲过来,首先把仕安抱在怀里吻了吻,“仕安,你怎么来了?” 袁仕安一扫刚才的泪痕,把头埋在她的肩窝,搂着秋冉的脖子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 母子两人亲昵地腻歪了好一会儿,才分开。秋冉这时才把目光看向一旁的沈一赫,不要意思地说道:“他们说,今天会要来一位客人。可我一点都没想到会是你们。” “我也没想到。”沈一赫苦笑。她可是被枪指着请过来“做客”。 小楼里来了大客人、小客人,小菱赶紧端上热茶和果碟,把壁炉里添上木炭,让温度升得再高一些。 “外面冷,大家先喝些茶,吃点东西。”秋冉招呼大家落座,袁肇君一点不怕生地爬到凳子上拿点心吃。仕安怯怯地拉着一赫的衣角,眼睛里仍是湿哒哒的。 “仕安,怎么呢?” “妈妈,”仕安委屈地说道:“妈妈,昨天你回家,怎么看见我的时候,笑都没有笑一下就走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有吗?”秋冉呆了好一会儿。 一赫比她还先明白过来,仕安说的家里看见的妈妈应该是真正的上官宜鸢。 “仕安,昨天……我没有回家……”秋冉尴尬无比,拉着仕安的手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解释。 “不可能,明明就是你!大家都说是你!” 这下,她更加词穷。倒是一赫体谅地蹲下来,温柔地摸着仕安柔软的头发,说道:“仕安,昨天的人真的不是你妈妈。卡Kа酷Ku尐裞網不信,你再看看,就会发觉她们不一样。” 仕安鼓起腮帮子,绕着秋冉转了一圈,笑着说道:“真的不是妈妈。今天的妈妈是长头发,昨天的妈妈是短头发!” “袁仕安,说你是笨蛋,你还果然是笨蛋!”坐在凳子上吃点心的袁肇君嘴角沾着点心渣渣,讥笑道:“人的头发怎么可能一天之内长出来?昨天的肯定不是你妈妈!” 听到这里,仕安绽放出笑容,快乐地依偎在秋冉身旁,“我就知道妈妈不会不要我!” 一赫笑着哄他,“是啊。如果真是你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 “对。爸爸也说昨天的阿姨不是我妈妈。” “你爸爸也这样说?”秋冉吃惊地问。 仕安用力地点头,“是啊,爸爸就是这么说的。可是那个阿姨长得好像妈妈,所有人都以为是妈妈。奶奶都被她吓病了。” 秋冉脸色微变,这些天她一直在这。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按照仕安的说法,上官宜鸢是真的到了平京。不仅如此,还已经回了家。 一赫看出秋冉一脸忧郁,似乎有许多问题想问。她立马让肇君带着仕安出去玩。孩子们不在,大人才能好好说话。 说什么,从哪里开头好呢? 算起来,这是她们的第三次见面。而前面两次都不过相处几分钟。每一次见面,沈一赫都没有觉得眼前的女人是上官宜鸢。她和上官宜鸢完全不同。她给人的感觉,她的气质、谈吐,说话的口吻和语气明明就更温婉、更绵软。好像江南春天里的糯米糍,好看好吃,软得黏牙。真不知道,这么明显的差别,为什么袁克栋会看不出来?难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爱情让人智商低下? 沈一赫思索一会,首先问道:“你……不是上官宜鸢吧。” 秋冉摇摇头,实话实说,道:“我不是。” “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吗?” 秋冉落寞地说道:“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 沈一赫淡淡一笑,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一番,说道:“我看你不像一个下人,倒像一位小姐。” 秋冉的脸一红,低声说道:“七少奶奶才是小姐。” 一赫笑起来,面如桃花,“我不是什么小姐。在上官宜鸢眼睛里,我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姑娘。不懂什么是情调、不懂什么是艺术、更不懂什么是真爱。” 秋冉对她的话迷惑不解,为什么宜鸢会不喜欢眼前的七少奶奶,七少奶奶命命随和又亲切啊! 想到这里,她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影子。 一瞬间里,秋冉恍然大悟。指着沈一赫说道:“宜鸢小姐的心上人是——” 沈一赫点点头,“宜鸢所爱之人就是我的丈夫。他们曾是师生。”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相笑。许多解释不通的事也就解释得过去了。 秋冉放下心中的芥蒂,长谈一声,娓娓道来,“不瞒你说,我真的是一个丫头,阿霓小姐嫁到松岛,我就随着她一起嫁过去。在那里我度过快乐的三年,认识许多人。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 “别哭了,再哭眼睛都要肿起来。”一赫把手绢递给秋冉,自己忍不住跟着唏嘘。 回忆中的故事都是往事如织,人儿如画。隔着人群的皮影戏儿,看得到,摸不着。一赫不知道眼前的女孩心里挣着一份怎样的韧性支撑到现在。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她若不是真做了佛,就是爱疯了头,一脑热跳入无间地狱中。 秋冉小声啜泣,肩膀抖得厉害。卡Kа酷Ku尐裞網她做上官宜鸢做腻了,日日夜夜,慢慢地连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谁。她还是深爱上官清逸的顾秋冉吗?她迷惑了袁克栋的心,也迷了自己的心。 惠阿霓说得对极,她不是一个好演员,演着演着就分不清什么是戏什么是真实。 上官宜鸢一来,她就像要退场的小丑,必须马上要躲到阴影中。 “看我这个人……一点克制力都没有。”秋冉挤出笑容,拿手绢擦着眼泪。“说到底,这事都是我的错。是我的私心要为清逸报仇。”她拉着一赫的手,真诚地问道:“七少奶奶,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坐在这里,如井底之蛙,什么都不晓得。王靖荛死了,是不是引起轩然大 波?” “何止是轩然大波啊!”沈一赫叹道:“今天早上,我和德谦还在笑谈。三哥一怒为红颜,现在腹背受敌。要么战,要么下野。摆在他眼前的就是这两条路。” 秋冉一惊,脸色煞白。万万没想到,王靖荛的死会引起这么大的风波。 “不会……这么严重吧?” “怎么不会?”沈一赫道:“报纸上天天是口诛笔伐,说他不配领导新军,不配做这个五省联军总司令。各地的学潮运动此起彼伏,压都压不住。广州的护国、护法运动如火如荼,就快要烧到平京,还有——” “还有……”秋冉再坐不住了,焦急地嚷道:“我去警察局自首,杀害王靖荛的人是我!应该由我来承担这个责任!” 一赫摇头,“你想去警察局也要看能不能出得这个院子。去了警察局,你怎么说你的身份,是上官宜鸢还是顾秋冉?” 秋冉脸一僵,声音发硬地说道:“当然是顾秋冉。” “既然是顾秋冉,你又怎么出现在会场,怎么会有枪,和司令又是什么关系?这些东西,只会越描越黑,到最后什么都说不清楚。我想,这也是三哥宁可一个人承担下来的原因。他不希望把事情再扩大。就这样打住!” 秋冉失魂落魄地坐下,能吗?真的能打住吗? “快看啊!下雪了!” 不知是哪个孩子喊了一嗓子,接着肇君拉着仕安的手m笑嘻嘻地跑进屋来。仕安捧着手里的小冰凌,拿到秋冉的眼前,“妈妈,快看,下雪了!” 真的是下雪了。 秋冉摸着仕安冰冷的小手,把愁绪压到深处。 “妈妈,我们去外面看雪去!”袁肇君比仕安粗暴得多,拖着沈一赫就往门外走。 “妈妈,我们也去院子,好不好?” 秋冉点点头,和仕安一起来到屋外。 天空中,细小冰凌夹杂着雪花扬扬洒洒飘落,落在手上冷冰冰的,如她的心也像罩着一层寒冰。 ———————— 时间过得很快,袁克栋信守承诺。三天后带着离婚协议和律师来到六国饭店。 上官宜鸢是迫不及待想要离开,所以急着离婚。她觉得身上一日挂着袁家三少奶奶这个身份,永远都不可能会有真的自由。 袁夫人这个身份,她从来没有稀罕过。拿走也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离婚协议书是袁克栋雇请的律师草拟的,条例细则明晰,言词之间给双方都留足面子。 宜鸢细细看过。她虽不喜欢袁克栋。但不得不说,他对她很是地道。该给她的都给了她,赡养费是一大笔钱,没有任何出格的要求和条件。 关于这份离婚协议,雷心存颇有些不忿。上官宜鸢嫁到袁家几年,无功无德。这次,一回来就把老太太给气病了。凭什么还拿一大笔钱走? 袁克栋的想法则和他不一样,思虑得更深远。他对宜鸢已经没有任何感情,分开对大家都好。夫妻相处最忌算计,感情也好、钱财也好,往往要有一点亏欠。因为欠着才是缘份未尽。如果两个人做到互不相欠,情份也就到头。从此以后,也没有再见的必要。 婚姻走到这天,宜鸢有错,他也有错。花一大笔钱,就能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欠你什么。”也是一桩好事。 只是,他有些担心。宜鸢这个人,心高气傲。不缺钱,不知道会不会收。 宜鸢看着协议上的赡养费字数,毫无默契的她第一次像知道他的想法。有一会的失神,却没有拒绝。 “宜鸢小姐,如果没问题,就签字吧。” 宜鸢接过雷心存递过来的派克金笔,在上面挥毫写下自己的大名。 签好字的离婚协议被推到袁克栋的面前,他亦丝毫没有迟疑。 双方签字,这桩曾经人人称羡的婚姻划上一个不太完美的句号。 在一旁全程观礼的惠阿霓,不禁在心里感喟,开始一段感情和结束一段感情,同样都需要莫大的勇气。希望同样在爱中受尽折磨的两个人,能够跨步走上新的生活。 离婚手续完成,袁克栋起身和身后的律师及顾问寒暄。雷心存夹起文件,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见他要走,坐在一旁的惠阿霓忍不住出声把他叫住,“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完?” 袁克栋回头看着惠阿霓,神情严肃地说:“我不知上官夫人说的是什么事情?” 惠阿霓被气得跺脚,“秋冉!你把秋冉藏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你已经和宜鸢离婚,是不是可以把秋冉还给我?” 他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看着惠阿霓,然后转头问向身边的雷心存,道:“你知道上官夫人在说什么吗?秋冉是谁?” 76 永恒还是插曲 他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看着惠阿霓,然后转头问向身边的雷心存,道:“你知道上官夫人在说什么吗?秋冉是谁?” 雷心存立即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你别和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问你,秋冉去哪里呢?” 袁克栋的表情越发的迷惑,“上官夫人,你真是要冤枉我了!你说的什么,我真的不懂。” 惠阿霓气得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吼道:“你这个混蛋,你把秋冉还给我!” “上官夫人、上官夫人——” 众人七手八脚把惠阿霓拉开。此时,惠阿霓脸上沾满眼泪。 她多么害怕,害怕秋冉已经被他—— 袁克栋伸手整了整被她拉乱的衣服,冷静又带着一点淡漠地说道:“上官夫人,如果想要找人就去警察局吧。我们平京政府一定会帮助你的。” 惠阿霓哭得眼泪糊住眼睛,他是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故意来个拒不认账。反正,秋冉氏用宜鸢的名号顶替进来,现在真正的宜鸢在此,怎么能再问他要第二个宜鸢? “袁克栋,我还有话说。” 袁克栋一愣,回头看向突然出言的上官宜鸢,讥讽地扬起嘴角。他该怎么称呼她,上官小姐还是前妻? 宜鸢把离婚协议书收在手里,冷冷地上上下下扫视他后,说道:“你以前常常喜欢问我,问我记不记得在松岛和你第一次约会的情景。还记得吗,我总说我不记得了。” 他巍然没动,等着她说下去,“因为我是真的没有记忆,那天和你约会的人是顾秋冉。卡Kа酷Ku尐裞網” 袁克栋心头一震,紧闭着唇强迫自己什么都不问,也不说。 “你曾说过,以前的我是画在灯上的玻璃美人,而那天美人从灯上走到你的身边。你彻底爱上了我,决心一定要和我结婚。”宜鸢看着他,微微扬起嘴角,“多么可笑的故事,对吗?原来在这段婚姻中。我们都爱着别人。如果我没猜错,你是秋冉的第一个男人。她的心也许给了清逸,但她的身体,百分之百都属于你。清逸已经走了,再不会回来。你要做秋冉生命中的永恒还是插曲,选择在你。” 听完她的话,他寒着脸退了出来。走到走廊,步子一滑,差点摔倒。 “司令!” 袁克放甩开雷心存伸出来的手,拳头狠狠砸到墙上。心里默默念诵着三个字,“顾秋冉!顾秋冉!” ———————— 比起把一个人从心里连根拔起,杀掉她甚至是容易的。如同他能和她分开,但不能斩断心里的对她的思念一样。 沈一赫被接到小楼住了两三天就被接了回去。袁克放亲自来接的人。他们这对夫妻真让人羡慕,老夫老妻的感情就像好酒越陈越香。不必要你侬我侬,相互间的一个眼神,胜过人间无数。 “你好,顾小姐。”袁克放的态度彬彬有礼,对秋冉没有丝毫的看不起或是轻视。 “你……好。”秋冉害羞地说,她这一辈子还没有被谁称呼为“小姐”过。但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她着急地问道:“请问七爷,濂瞻现在怎么样?他有没有……” 袁克放的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把手背到身后,说道:“三哥的事情其实应该三哥自己跟你说,但是,以我三哥的个性。一个不喜欢邀功和诉苦的闷葫芦,估计什么都不会和你说。所以这些话就由我来说了吧,我现在暂时接替了三哥的位置。” 秋冉感到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袁克放立即说道:“但请你放心,我只是暂时帮他而已。过个一年半载,司令的位置,我终是要还给他的。这段时间,他的心情肯定不会很好。就请你多多包涵。” 秋冉紧咬着唇,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此刻,她后悔极了。没想到会给他带来这么多的麻烦。她为清逸报了死仇,却向他欠下一生一世都偿还不了的生债。 “有时间来随园做客。”临别前,沈一赫拉着秋冉的手发出真诚的邀请。 秋冉微笑着,紧紧和她双手相握。如果有机会的话,她是很想去看看袁肇君嘴里那个满是鲜花和小动物的地方。 “喂,袁仕安,你到我家去吗?我有好多好多的玩具,还有小马哦。” 袁仕安站在秋冉身后,嘟起嘴唇,倔强地说道:“我才不要去你家!你再好的玩具我都不稀罕。”这两三天的厮混,他和袁肇君不但没有冰释前嫌,积怨还越来越深。 袁肇君把下巴一抬,冷哼着随着父母上车。 沈一赫和袁肇君一走,小洋楼里马上恢复寂静。静得能听到屋外落雪的声音,重重的的鹅毛大雪在天空中飞舞着,然后落在地上。 冬夜漫漫,哄睡了仕安,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了凌晨才听着雪声迷迷糊糊睡觉。 一睡着,她就开始做梦。各种各样的人物在她脑海里穿梭,大家都在和她说话。噪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她什么都听不清楚。 “你们在说什么、在说什么?”她捂住耳朵大叫道。直到一道目光射过来,她惊慌地抬起头。 “……” 秋冉挣扎一下,惊恐地从梦中醒来。 天啦,她居然做梦梦到了他!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她长舒一口气,伸手抚了抚额头。突然发现正对着床的地方有一双男人的脚。 “啊——”她尖叫一声,坐起身体,愤怒地揪过身后的枕头向他砸去,“你疯了吗?大半夜在这里吓人,难道你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 袁克栋伸手挡开飞来的枕头,顷刻之间,他已经将她压在床上。带着酒气的吻顺势贴合上来。 上次不好的记忆涌回到秋冉的脑海里,她不安地扭捏一下,但也没有奋力地挣扎或是不肯。她想到他的烦恼,身体自动地变得像小绵羊一样温顺。如他们经过的许多温柔的夜晚一样,今夜也是。 他一会儿克制,一会儿粗暴,她始终像大海一样的包容着他。慢慢地等他发泄,他终于安静下来,伏在她柔白的胸脯上。她抱着他,指尖穿梭在他乌黑发硬的头发中。 袁克栋喝了不少酒,现下里整个人都是昏乎。他累得很,身体像浮在海浪上,如溺水的人被冲到海滩。 “……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吗?” 他迷迷糊糊的,不敢向她问爱,是因为知道她不爱他,拼尽力气也得不到她的心。他不和死人去争,他争不过上官清逸,同样的上官清逸也有争不过他的事情。那就是他能够真真实实地拥抱着她,感受她的温暖和可爱。 秋冉鼻尖一阵发酸,为他的懦弱。 谁能知道,在他向王靖荛扣动手枪的那一刻,她的心就完全为他沦陷了。 听到他下野,听到他为她受苦。她就心痛不已,一夜一夜不能安睡。拼命地自责,拼命地懊悔。偶尔还会露出如果没有报仇的就好了的想法。 她的身心都背叛了清逸,让他夺走她的身体,也带走她的灵魂。她这个坏演员,爱上剧本中的男人,赔上身体也赔上自己的心。 “你是……”她点着头。泪如雨下。 他很高兴亲亲她,把她拥在怀里抱得更紧一些。 ———————— 一夜大雪,睡得安稳。 袁克栋起迟了,穿戴整齐下楼时,秋冉和仕安都已经吃过早饭。两个一大一小的人儿正在火盆上烤橘子。橙黄的橘皮在暗色的火焰上烧出黑色的炭印,空气中伴随着吱吱的烧灼声和扑鼻的橘子清香。看见他下来,她不自觉地低下头去,用火钳拨弄着火盆里的橘子,让它受热均匀,不至于待会烤出来,一半冷一半烫。 看见父亲的出现,袁仕安很高兴,嚷道:“爸爸,吃橘子不?酸酸甜甜,好好吃的!” 他一向不吃零食水果,今天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秋冉用手绢包起黑乎乎的橘子,轻柔地剥开松软的肉皮,把冒着热气的橘瓤让仕安递给他。 软嫩多汁的蜜桔烧过之后风味更佳,酸甜绵长,回味无穷。不知不觉他把一个橘子吃得干干净净。 袁仕安立即邀功似的说道:“好吃吧?爸爸,要不要还吃一个。” “好啊。”他回答得爽快,一连接着吃了三个。 秋冉惊讶极了,不由地停下手里的火钳,问道:“你今天不去军部吗?”问完了,才觉失言。他已经从司令的位置上退下来,今天也没有穿军服,还去什么军部! 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无言、无语。 她立马说道:“不去就不去,难得休息。” 他没说话,只把头点点。 时间无缘无故空出这么一大段光阴,袁克栋一辈子都无如此清闲过。他在房间四处转悠,桌上没有报纸、茶几上没有杂志、五斗橱上没有留声机。唯一有的就是桌上摆着的就是秋冉随身携带的相簿。他不经同意,拿起来就看。 “不许看!谁让你看的?”她气哼哼地提着裙子跑过来,一巴掌重重拍在相簿上。 他一惊,鼻孔一张一合,眉间皮肤急促地跳动,秋冉有些害怕地退后两步,他猛地把相簿举在手中,作势要扔到火盆中。 “不要!”她大叫着冲过去,惊慌失措地抱住他的胳膊。 他的唇抖了两下,相簿“啪”地扔在桌上。站起来对懵懂的仕安说道:“仕安,我带你出去玩堆雪人。” 听见可以堆雪人,仕安一蹦三尺高,赶紧拉着他的手出去。 见他走了,秋冉这才把相簿小心地抱在怀里,用指尖轻抚摩挲。赶紧收到抽屉深处,不敢再随意乱放。 ———————— 77 新仇旧恨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玩耍是每一个孩子最喜欢的事情,如果双亲能陪伴身边就更能肆情。同样都是孩子,年纪差不多,成长的环境也相同,仕安比肇君远远显得怯弱和不自信。这恐怕与多年来袁克栋和宜鸢感情不和,对他关心不够有脱不了的干系。 因为和睦的父母关系对孩子的成长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一个长怀戾气,一个寄情工作,仕安从小就形成谨慎、敏感的个性。秋冉到来后,和袁克栋的关系和缓,仕安的情况大有改观。因为男孩终须由父亲来教育才能像男子汉。仕安的内心也渴望和父亲亲近,每个男孩最初的偶像就是父亲。 秋冉站在窗边,听着窗外的嬉笑欢乐声。 两父子玩雪玩得不亦乐乎,仕安在雪地里摔了几个跟头,双手冻得红红的,就是不进屋。 他们齐心协力在院子的空地上堆了三个大小不一的雪人。仕安开心地用黑色的煤为雪人做眼睛,又请小菱去厨房找来切好的红萝卜做嘴巴。 三个雪人堆得圆滚滚的,刹是有趣。一看就明白仕安心里想的是什么,小菱还故意逗他,问道:“仕安少爷,雪人堆得真好。是堆的哥哥、姐姐和弟弟吗?” 仕安小嘴一撅,不满小菱没有眼力价,气呼呼地说道:“才不是什么哥哥、姐姐和弟弟!是爸爸、妈妈和我!” “原来是三爷、三少奶奶和仕安少爷啊!”小菱嘿嘿笑着,端着熬好的汤药推门进去。 小菱进来时,秋冉正站在窗户旁唏嘘。看见她进来,忙把情绪收拾起来。 “三少奶奶,该吃药了。” 这些日子,秋冉虽没有向小菱直言自己的身份,也未曾再刻意隐瞒她。和沈一赫谈话的时候也从没有回避。小菱玲珑聪慧,不用细说也大致晓得。 她不再是三少奶奶,小菱还是一如既往地伺候。称呼不变,该做的事儿也没变。助孕的汤药按时按点的熬制好,每日不落。 “小菱,我不是上官宜鸢,你也别再叫我三少奶奶。我当不起。” “喊习惯了,一时半会改不了。”小菱不反驳,笑着把汤药端给她,说道:“三少奶奶趁热喝,冷了就更难入口。” 古圣手开的汤药委实苦无比,秋冉喝了一大半,差点全吐出来。 袁克栋掀帘子进来的时候,正看见秋冉干呕,小脸煞白煞白的。再看看桌上的半盏汤药,走过去拿起汤药就泼到门外的雪地里。 “不想喝就不要喝!”说完,他把碗“咣当”扔桌上。脸色铁青地坐在椅子上。他左右环顾,总想要找一点事情来干才好。不然,心烦意乱的感觉会把他吞噬。 “报纸!今天报纸的呢?雷心存!”他气急败坏地大喝一声。 雷心存赶紧跑进来,听见他问报纸,小心翼翼地看了秋冉一眼,凑近他耳边,轻声说:“司令,您忘了。是您交代——” “我说什么呢?”他眉头一竖,冲他吼道:“去把今天的报纸统统给我买回来!” “是!”雷心存一溜烟跑出去。不一会儿,把平京城里能买到的所有报纸、杂志都买回来。堆在桌上像小山似的。 他坐在小山后面,开始看报、读报。整整一个上午没有挪动位置。 到了吃饭的时间,他即放下报纸过来吃饭。小菱把报纸、杂志整理起来。秋冉不动声色,眼尖地瞥过纸上的油墨字,心慌意乱。 三人围桌吃饭,也是安静得可怕。袁克栋和秋冉不说话,仕安是不敢说。偌大的房间只能听见筷子声和汤匙碰到碗壁的叮当声。 诡异的安静总要找一点话题来说说说才好,他无话找话,向着仕安说道:“仕安,你的念得怎么样?国文、数学、英语都会了吗?我待会儿要检查你的功课!” 仕安害怕地小声说道:“我已经好多天没有国文老师了。” 袁克栋惊讶地说道:“你的国文孙老师呢?” 仕安一边喝汤,一边摇头。 秋冉心惊胆战,筷子上的文思豆腐都夹不稳。就在她去欢迎会之前,孙哲就已经请辞,脱身南下,经广州去香港,然后再去英国。她立即说道:“孙老师已经辞工。我还没来得及物色到新的老师,就被你关到这里来了。” “说来说去还是我的错了。” “就是你的错。” 袁克栋若思一会,转头看向身边的她,冷笑着说道:“顾秋冉啊,顾秋冉。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还是一直就被你牵着鼻子走?我早应该想到的,你办的那个什么杂志,越美在里面,孙哲也在里面。他们是不是早就认识?这一前一后的离开,安排得天衣无缝,亏我还信了你!” 秋冉咬紧唇,刚说“我没有——”。他就把筷子一扔,走了出去。 ————————— 袁克栋脾气阴晴不定,一天之内发了好几次火。大家如惊弓之鸟,能躲则躲,远远地避开他。 吃过午饭,他就待在房,站在窗边不停抽烟。两三个小时过去,烟灰缸里的烟头积下一层。 旁人能避开走脱,秋冉不行。她看着他生闷气,心里也不好受。 越美的事偏偏在这个时候被他发现,新仇旧恨,她的罪过又加上一道。 她是百口莫辩,一百个嘴巴都解释不清。可解释不清是一回事,不去解释又是另一回事。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去和他把话说清楚。走进房,看见烟灰缸里堆起来的烟嘴,她心里就痛了,也软了。 “越美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她一见到他,马上自承错误。 他冷冷淡淡瞧她一眼,说道:“你就只有越美的事对不起我?” 秋冉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道:“还有这一年来多冒充上官宜鸢的事。”说起来,她诓骗他是错,但也赔上自己的清白之身,好像……他也没吃亏。 “还有呢?”他把手里的烟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没好气地问道。 “还有?”她疑惑地反道:“还有什么?” 他们的事不就是这一年的事吗? 他十分生气地说道:“七年前在松岛,你就骗了我一次。你不记得了吗?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在洋装裁缝店里!” 秋冉在他的提醒下恍然大悟,他原来说的是那次。她理直气壮地说道:“七年前的事可怪不了我,是上官宜鸢使诈逼着我去的。她自己想退婚,又没勇气和你明说,就把我推出来当替死鬼。我是不忍松岛、还有阿霓小姐为难,才勉为其难和你约会!” “好一个不忍松岛,不忍小姐为难!你是为主尽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从那个时候起,你就在骗我!”他恼羞成怒,不单单是她的欺骗。而是后怕,后怕如果不是上官清逸横死,她现在就是上官家的少奶奶,和他根本没有关系。如果真那样,他和她且不是一生无缘无份?他到现在都不会知道,自己爱的究竟是谁! 看着他为七年前的旧事不依不饶,她觉得相当好笑。不由自主带着娇憨的笑容,说道:“都七年前的事了,你还想怎么样?” 他立即被她的无所谓激起火来,她一点都不在乎,或许在她心目中,他根本就是不该出现的错误! “你不觉得你应该向我道歉?” “好,我向你道歉。对不起。好不好?” 她飞快地说出对不起,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希望他不要再为这些事情生气。 袁克栋鼻腔里冷嗖嗖的,听到她的道歉没有任何开心,反而更加不愉快。他从铝制的白色烟盒里敲出一根香烟,正要点上。 秋冉着急地从他手里把香烟夺了下去,“别抽了,香烟和鸦片差不多,都对身体不好。” “我的身体好不好,你在乎吗?” “我——”她语塞得很,转了头,涩涩地说道:“就算我不关心别人也会关心。你是五省联军总司令,有夫人、如夫人,父母双亲,不为自己也该为他们保养身体。” 他嘴角一掀,重新敲出一支烟,点上。 “你不知道吗?我昨日刚刚通电全国,正式下野辞去五省联军总司令,我和上官宜鸢离婚手续也已经正式办完。” 说完,他故意把香烟喷到她脸上,秋冉尴尬地站着被他喷一脸的臭烟味。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咽了咽口水,“要是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 “等等,我还有一件事问你。” 他刚刚站在这里把越美的事情从前到后想了一遍,发现里面的故事绝不简单。 “什么事?” “你这么喜欢玩把戏,你出资办的那家杂志有没有什么猫腻?”他狠狠抽了口烟,凶巴巴地说道:“你最好老老实实自己说,别逼我去查。” “猫腻?没有什么猫腻啊?杂志就是杂志啊。” 他那双阴森森的两道寒光闪过来,秋冉心里一凛,语气也不确定起来。 “你不说是吧?”他作势要出去。 她立即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我说,我说!” 秋冉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沐风的真名……叫……叫岳沐修,我们在江苑就…认识……” 听到这里,袁克栋想要掐死她的心都有了。好个小丫头,办起事来不含糊。他还因为她单纯没心计,结果把他坐在鼓里,什么都不知。 沐风就是岳沐修! 他们还在江苑就认识了! 可见这个岳沐修和她关系匪浅! 上次见面,他就觉得那个叫沐风的主编不简单。他看她的眼神不一样。 “越美走脱的事也是你安排的吧。” “嗯,是的。”秋冉无法瞒他,局促不宁地站着,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手掐着另一手的胳膊,“本来那条线是阿霓小姐安排给我逃脱的后路,我看,越美实在可怜,就给了她用。” “你就没想过自己,还是觉得我就是发现了,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事实是,秋冉确实觉得他不会把她怎么样才底气十足地把后路让给了越美。两人在相处的时候,男人有没有走心,女人是能感受得到的。她能笃定,他对她至少有一点点的喜欢。 他真是被她气坏了,这个女人完全像拿捏小蚂蚁一样拿捏着他。把他算计得严丝合缝,没一点点疏漏。 她对他做的种种,凌迟处死都少了!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78 终于承认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上官宜鸢计划离开平京。她已买好车票,行李也收拾妥当。 “宜鸢!”惠阿霓在饭店门口堵住她,双手拉住她的棕黄色行李皮带。“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你去哪里吧?” 宜鸢拽了拽被她握住的行李,干脆把行李放开。 “惠阿霓,行李我不要了!” “宜鸢!”惠阿霓也松了行李,试图来抓她的胳膊,“我们是一起出来的,你就这样做了,我怎么向博彦交代!” 宜鸢大笑着,捂紧头上的帽子向大街上跑去。 “宜鸢!” “哈哈,哈哈哈——”她兴奋地在空旷的大街上手舞足蹈,欢欣地叫道:“我自由了、自由了!不要再来找,我也永远不会回去!” “宜鸢、宜鸢!” 惠阿霓迈走两步,小腹就隐隐作痛。她不得不停下来,眼睁睁看着宜鸢蹦蹦跳跳地消失在长街尽头。 望着宜鸢的背影,惠阿霓默默为她感到高兴。 是的,她终于获得梦寐以求的自由! 上官家终于还是失去最美的女儿,她也终于挣脱身上的枷锁。 “阿霓、阿霓?” 惠阿霓回头,勉强说道:“沐修哥。” 岳沐修把一件长皮袄子披在她的肩膀,关心地道:“你也是有身孕的人,要注意身体。” 惠阿霓点点头,笑着说道:“我不伤心,我是高兴。” 两人比肩从寒冷的街面走回饭店。岳沐修轻声问:“现在宜鸢也走了,你有什么打算。” “唉,”惠阿霓长叹一口气,“再找不到秋冉,我只能先回松岛。” “你是应该回去。一个身体两条命。再不回去,少帅该要急了。” 提起博彦,惠阿霓的脸上洋溢起甜蜜的笑意。 “秋冉的下落我会继续去查,一有消息就会通知你。” 惠阿霓点头,暂时也只能这样。她最担心的就是袁克栋已经对秋冉下了毒手。这样的坏念头,她想一下就不敢再想。她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岳沐修,说道:“不止是秋冉的下落,沐修哥,希望你也能帮我留意嘉禾的下落。” “阿霓,你还要找他,你不恨他吗?” 寒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提起嘉禾,惠阿霓甜蜜的心就会涌起苦涩。宜鸢说得对,没有人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又凭什么要求她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 嘉禾无论做了什么,她都难以真的憎恨或是讨厌他。他在她心中的地位,也许没有博彦高,但永远占领高地。 阿霓深吸口气,望着空无一人的长街,多希望思念的人会如往昔笑笑着从街尾笑着向着朝她走来,或是某一天清晨,他突然就出现在餐厅里,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和她打招呼。她现在什么都不敢奢求,唯独希望嘉禾能平安归来。 —————————— 袁克栋在小洋楼住了半个多月,好似还有要常住的打算。雷心存把他常用的东西都搬进来,电话也装了好几台。秋冉经常听见他在房声音巨大的冲着电话吼,也不知是骂谁。她有点同情电话那头的人,不管是谁,被他这样劈头盖脸的痛骂,脸面和心里都是不好受的。 后来,她转念一想。如果骂习惯了,可能也没什么问题。她不就是被他吼、被他骂吗?开始的时候,她也伤心、难过、心里苦,躲着偷偷哭。 现在慢慢地也知道他的脾气,话不多人又闷,骂起人来雷声大雨点小,凶是归很凶,却不会真的伤害谁。刚惹得他发雷霆,过一会儿就能一起同桌吃饭。晚上两人还能…… 哎,她也是够不要脸。 完全不要脸。 他们现在的生活像极结婚多年的夫妻,一饭一蔬,一床一衾。简单真实。 “只嫌欢愉短,寂寞夜更长。你也不必纠结与爱谁和谁在一起的问题。因为啊,从来没有人规定谁的一辈子只能爱上一个人。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反复歌颂从一而终,为坚贞的爱情大唱赞歌吗?因为根本就做不到啊。无论男人和女人本质上都是喜新厌旧的。”沈一赫轻呵着笑出来,侧身凑近秋冉的耳朵,小声说道:“这些……只能我们女人之间做私密话,千万不能让那些自大的男人知道。” 秋冉笑起来,为沈一赫的大胆。与世隔绝的小洋楼,日子过得极无聊。沈一赫是唯一能来看她的人。她经常拜访,不仅解除秋冉的烦闷,带来她想知道的消息。 比如松岛上官家的惠阿霓两天前已经坐火车返回松岛,老太太被上官宜鸢气病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小中风变成半身不遂。躺在床上,说话都困难。袁克栋已经和上官宜鸢离婚,宜鸢也离开了平京。还有奉州来的王之焕……等等等等。 如此多的消息却没有一个是好事情,秋冉听得是忧心忡忡。这次没有见到阿霓小姐,心里固然难过。可是,阿霓小姐再留在这里于事无补。袁克栋不许她们见面,不如早早回去,她在平京也不安全。 老太太的病不知道还好不好得了……她想去亲自照顾,恐怕这样陡然出现,会让老人更加受不了。折中之下,远远为她祝祷平安可能更好一些。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未来?”沈一赫眨着眼睛,轻轻说道:“你总不能永远待在这里吧?” 秋冉摇头,她不知道会不会永远这样下去,也不敢问他未来。 “七少奶奶,你说我有未来吗?” “心之所想必有所达。只要你不放弃,我看就有。” “七少奶奶真会哄人,”秋冉苦笑,“论起来,我的身份太低贱,怎么能配得上?” 沈一赫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放,愤愤地说道:“什么配不配!我就最不爱听这个,难道一个人爱谁还要先查一下族谱吗?天底下不相配却生活得幸福的夫妻多了去了!难道非要门当户对?这一年多,你和三哥相处得多好,大家都看在眼里,是任谁都羡慕的一对。” 秋冉没自信地说道:“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沈一赫微微一笑,“你知道家里人都是怎么评价你的吗?” “他们说我什么?”秋冉不安地问。 沈一赫笑道:“他们都说这次回来后,三少奶奶脱胎换骨比原来不知好多少倍。不仅下人们喜欢你,我看,就是老太太、仕安和三哥也喜欢。你比上官宜鸢好太多。哪怕,她是一个千金大小姐,她的学识超越你,但她的为人处事则远远不如你。人和人在一起生活,最终是要落到情感和人品上的。一个人才学再高,不懂忍让和体贴,什么事情都要以自己为大,那么和谁都过不好。不如寻一个知冷知热,体贴温暖的人。就像咱们出门吃饭,生生冷冷、摆盘漂亮的西餐再怎么昂贵也比不上街头小店的卤煮火烧对我们的脾胃。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听到这,小菱也插嘴道:“七少奶奶,我觉得也是这么个理。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如果都要被条条框框给箍死了,做人还有什么意思?什么事情如果都一尘不变,咱们的清帝就不会退位,我们也不会搞共和制!只怕,咱们现在还是秦朝呢!” 小菱说得激动,脸都红了。摸着头发,不好意思地说道:“不知道说得对不对?我就是希望三少奶奶能留下来,成为真正的三少奶奶。” 沈一赫瞅着小菱,惊讶地说道:“不错嘛,小丫头,话糙理不糙。事实上就是这么回事。合得来才是感情的至高之道!” ———————— 夜深人静,幽暗的房间里,只有床头亮着一盏小小的灯。 秋冉侧脸枕在绣着鸳鸯戏水的红枕巾上,藕白色的手臂露在被子外头。他放下手里的雪茄,走过去,拉开被子把她的藕臂放到被子中。 他一碰,她就醒过来。 柔黄色的灯光下,温润的眉目让他恍惚。他伸出手,把她额头上的浏海尽数抚到头顶。 果然,她还是有和宜鸢不同的地方。他终承认自己是蠢的,在这张容颜面前一次又一次陷了进去。 他突然,很想,如果能回到过去。如果他比上官清逸先遇到她。那么她所爱的人会不会有改变。同时,他也很懊恼,如果当初在松岛,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不顾一切强要了她。后面的事情应该就不会有了吧。他不会娶上官宜鸢,不会和她错过这么多年。 她亦傻呆呆地看着他,雪白的脸蛋渐染上红色。须臾之间,双眸又染上水气,“对不起……” 他摇头,他们之间不需要说对不起。他探手勾起她的下巴,“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和上官清逸相比而言,对你意味着什么?” 她垂下眼帘,眼睛中的水珠滴到他的手上。他感到手背滚烫,同时又有一种冰凉。 他收回手,自嘲地说道:“你不说,我也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她猛地握紧他欲撤回的手,急切地说道:“清……清逸是我的命,你是我的劫。” 命运的安排,让她遇到两个男人。 一个给她初恋的微酸,一个带她领略深爱的甘美。 她能说什么,她爱清逸,也喜欢他。也许从在松岛第一次相遇开始,就注定他们往后的纠葛。 他对她的回答不能说百分百的满意,不过,也很不错。至少她亲口承认,他在她心里是有一席之地的。 温柔的唇落下去,把她压在床上。贴在她耳朵边说道:“你说错了,他是你的劫,我才是你的命。劫能化、能挡、能去,而命改不了。所以,你兜来兜去都是我的。” 她被吻得透不过气来,额头上的汗水一颗一颗滴落下来。如果他是她的命,她是不是也是他的命呢?兜兜转转注定就是要在一起…… 不要想将来吧,也不要考虑未来吧。 欢愉短,寂寞长。就这样相拥着能过一日就是一日,能过一年就是一年。 一夜无梦,两人交颈相眠,睡得极为香甜。 清晨冷雾,寒气逼人。雷心存踩着薄雪在门外轻呼,“司令、司令!” 秋冉感到身边的袁克栋轻咳了一声当作回答。此时,她的胳膊像小蛇一样缠在他的胳膊上。他伸手把美人玉臂褪下来。 “今天我要回去一趟。” 她闭着眼睛缩在被子里,枕席鼻孔间萦绕的都是他的气息,瓮声瓮气地问道:“你晚上回来吃饭吗?” “不一定。” “不回来算了!”她赌气地翻身向里睡去。 他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把她从被子里拎出来狠狠吻了一道。吻得她面红耳赤,不得不睁开眼睛,“你干什么?要回去就快回去吧。省得家里的正夫人、如夫人等得心焦。” 他懒洋洋地笑着说:“等我回来,一起吃饭。”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79 下野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清帝逊位之后,国内的革命党效仿外国玩起国会,内阁,议会选举。政府的本意是好的。想要真民、主,还选票给民众。但就像袁克栋曾说过的一样,我们的国家现在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民众的教育程度参差不齐。要想马上做到外国那样的民、主,清廉、公开选举是不切实际的梦想。 贿选有错吗?贿选当然是错的! 但是贿选是每一个民、主国家初期必要经过的阵痛。任何人都不能因为贿选就否认民、主制度不好。 作为五省联军司令,袁克栋确实对国会的贿选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许多时候对报社进行搜馆、闭馆,对记者进行警告。这是因为他不愿意报社用传播工具对无知无觉的人民进行洗脑。人的教育水平不同,看待问题的高度不一样。越是下层缺乏教育的人民越是容易看到结果而不是过程。他们更愿意把自己生活的不幸归根到某一个人或某一个制度身上。 水至清则无鱼,政治均黑暗。这不是一句脱责的话。而是他对整个制度、整个国家深刻的认识后的结论。但是只要能保留民、主的火苗,等待国家强盛,民众被教化。到了那时,人民就会知道手里的选票究竟代表着什么。当他们明白之后,贿选也就会自然消失。 这几年来,国会选举即伴随着贿选,整个过程乌烟瘴气。年轻的学子痛恨贿选,痛恨政府无能,痛恨他这个有着实际权力的人不能对贿选进行有效打击。趁着王靖荛被杀事件,这些隐藏的深矛盾被激发出来。立宪派的政府被分割成几股势力。几位军阀画地为牢,东南、西南、鲁系、奉系,所有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盘。有的伺机而动,有的坐山观虎斗,都是希望能在这其中分得一杯羹。唐权从南下而来,直指平京。 袁克栋斟酌前后,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他暂时下野。 他下野的电文通报全国,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报纸都被卖空。 袁克放接替他的职务,做新军临时司令。看起来很不可思议,其实又在情理之中。袁克放的为人处事在中央政府很有口碑。他很得前辈的喜欢,再加上在政府多年深耕,人脉广袤。相不说别的,他和新闻界的关系就比袁克栋的要有好得多。上台之后,新闻界溢美之词虽然不多,冷嘲热讽的也很零星。 袁十金从内阁总理的位置上退下来后,就去天津做了寓公。结发妻子廖氏身体不好未曾同行,陪着一起去的乃是几位如夫人。 这次廖氏中风,袁克栋下野。老头子亦坐不住,从天津坐专列赶了回来。 老头子这次回来没有通知任何人。到了家门口,众人才知道。赶紧往里传着话,把他接进来。 “好了、好了。别生气。人都回来了,有话好好说。”如夫人郑氏抚摸着他的胸口。 袁十金下车后,先去天福苑看望结发妻子。廖氏歪斜着半边身体。看见他来,浑浊的眼睛里滚下几滴眼泪来。颤动着嘴角,含含糊糊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你快躺着。” 娶妻娶贤,纳妾纳颜。结发夫妻的情份在男人心里格外是不同些的。先不管情份浓薄,老妻变成这个模样,任谁都要于心不忍。 郑氏见此情状,忙和大家一起退出去。 袁十金拉着老妻的手,说了好些过去不曾说过的体贴话。大夫也说了,老太太这次中风把旧疾都勾出来。必须要好好地将养着,不能再受刺激。最好能扶着站起来走动走动,不然痰瘀在肺里,也是要坏。 廖氏体胖身宽,一身软肉,瘫在床上如面团一样,想要起床。好像没有这种可能。 人生在世,最割舍不下就是自己的骨肉。 廖氏说不清话,紧紧拽着丈夫的手流眼泪。袁十金忍不住也泪沾衣襟。“你不要急,好好养病。你想说什么,我都懂,我会帮你去做好。” 袁十金从廖氏卧房出来时,脸色比进去之前还要难看。天福苑的前厅中此时正站满闻讯而来的子孙。大家黑压压挤在一起,鸦雀无声。 “爸爸。” “爸爸。” “……” 袁十金环顾一下,发现袁克宗脸上的淤痕,问道:“老四,你这脸上是怎么搞的?是不是和你那些狐朋狗友们混在一起弄的?” “不……不是。”袁克宗尴尬地捂着脸,怎么能说是想做新军司令的位置被三哥打的!现在袁克放做了那个位置,他是更不敢说了。 虽说十指连心,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是十个手指还有长有短,袁家的幺儿就是老头子的心头肉。打小就是最偏宠、最偏爱的。哪怕是三哥都比不上项背,他怎么敢出声。 袁十金冷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做的那些事。马上就年底了,不管你是卖宅子还是卖田地,把账目上的亏空给我补回来!” 袁克宗脸如死灰,战战兢兢地答道:“是、是。” 骂完他,老头子转脸又去骂偷笑的袁克裘,“克裘,你笑什么?是不是你做得很好!把你的账目拿出来看看——” “爸爸、爸爸——”袁克裘被骂得狗血淋头,一脸苦丧。 轮番下来,老头子几乎把在场的儿子、媳妇骂了遍。 袁克栋回来时,正骂得高潮处。郑氏在门外拦着袁克栋,小声说道:“三哥儿,待会和老爷说话,脾气软一点。老爷也是六十多的人了,为了哥儿的事几日没睡觉。” “我知道了。”袁克栋点点头,侧身从门口溜了进去。 老头子眼睛尖得像鹰,看见儿子进来,没当场吭声。装腔作势地骂了几句后,让大家都回去思过。听见可以走,大家都作鸟兽散,急不可待地离开。 袁克栋没动,一直等着所有人从他身边走过。 如果老头子是把所有的慈爱都给了幺儿袁克放的话,那么他就把所有的期许和重担放在袁克栋身上。 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当过内阁总理的袁十金兼具这两者,家业、事业、军队、政治关系、家族未来是要交给长房儿子的,袁克栋上面的两个同胞哥哥一个夭亡,一个痴傻,根本不堪重任,他一出生就寄托重望。 老头子亲自择名师、选名校,为他成长的每一步保驾护航。严是严到骨子里,爱也爱得深沉。 袁克栋从小争气,样样都照着老头子画好的草稿,一步不差地走。兴许是少年时规矩过了头,所以一旦逆起龙鳞来也是叹为观止。 他这一辈子唯一没有遵照老头的就是一桩事就是婚姻。他坚持要娶一个他爱的女人,而不是家族为他选定的女人。 “跪下!” 袁克栋毫不迟疑地双膝着地。 “逆子!看看你做了什么?把你母亲气成什么样!” 袁克栋伏在地上,紧紧抿着薄唇,不敢争辩。 “人不会在一个水坑摔倒两次,你——摔得一次比一次惨!英雄难过美人关!你到现在还看不穿吗?是不是要把你妈妈气死,把我们全家人的身家性命都赔上!” “爸爸,我已经和宜鸢离婚。这样的事,再不会发生。” 听到这句话,袁十金笑了一下,背着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三哥儿,你别哄我。我问你,前几天回来把你妈妈气病的是不是上官宜鸢?那么随你从松岛回来的是不是上官宜鸢?还有现在,你刚刚又是从哪儿来?我等着你说——” 袁克栋背上冷汗直流。他不知道老头子知道多少秋冉的事。 他连忙说道:“爸爸,都是宜鸢。从松岛回来的女人和前几天回来的都是她!没有别人!” 袁十金狠狠地瞪着儿子,走过去朝着他的胸口就是一脚,他不敢躲,生生受了。 行武的人,手脚极重。袁十金一脚下去,心里就有些悔恨。老妻廖氏就余下这一个指望,若真踢坏了,怎能交差?他的后半生且不要后悔死。 袁十金想到这里,脸庞由红转白,倒在椅子上仰天长叹。 袁克栋跪着爬过去,匍匐在老头子脚边,说道:“儿子错了,儿子错了……” 他一服软,袁十金的气愤之情也消减三分。看着儿子的乌青的头顶,叹道:“哥儿,你要真知错了。就和那女人断得干干净净。别逼着我出手。” “是……”他现在哪里敢说一个不字,反正和上官宜鸢也离婚了,往后是不可能再有往来。至于秋冉……她又不是宜鸢,不是老头子口子的那个女人。 “你能知错还要能改!” “一定改。” 袁十金缓一口气,直起身体,说道:“这件事我本不想管,倒看你闹出什么花花来!现在你母亲也病了,你又离了婚,家里总要有人操持。回来之前,我已经见过宋标。你既然已经离婚,我看宋九儿不错,不如就把人定下来。和宋家接了姻亲,他们也就不好再咬着王靖荛的死不放。等到明年开春,给你和宋九儿大办一场婚礼,冲一冲晦气,也叫外面的人知道,你的夫人换了人!” 袁十金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没想到袁克栋想都没想,冲口而出,道:“父亲,你要儿子做什么事都可以,要我宋九儿结婚万万不行!” 袁十金脸色一变,抖着唇,指着他吼道:“你再说一遍?” “儿子暂时不想结婚。” 老头子勃然大怒,新仇旧恨都涌上心头,伸手一挥把桌面上的茶水杯盏全扔到地上。 “混账东西,当我刚才的话是放屁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那个女人藏起来的事!不成器的东西,精进努力的事不干,天天在女人裙子底下打转转!我看,你快被那个狐狸精迷掉三魂七魄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说着,也顾不上轻重,对着儿子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外面的人听见里面的动静,心里着急又不敢进来。最后,还是匆匆从军部回来的袁克放率先冲了进来。 袁克放进来后,毫不迟疑扑通跪在老头子脚边,一把抱住他的腰,喊道:“爸爸,你把三哥打死,嫡母可也活不成了!” 袁十金喘着气,腰身被袁克放紧紧箍着,动弹不得。他这时才看清楚,袁克栋一身狼狈,脸颊上鼻青脸肿,眉骨的皮肉绽开,血肉模糊。 “是啊,是啊。”郑氏也跟着进来,抚摸着他的胸口安抚道:“不管怎样都是一家人,有话慢慢说。先扶三哥儿起来,去包扎包扎伤口吧。” “不行!”老头子一把推开抱着他的袁克放,指着仍跪在地上的袁克栋说道:“把这个逆子给我押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放他出去!”说完,又转头指着袁克放,说道:“你——马上去报社,我要明天平京大大小小的报社都知道,他结婚的消息!然后,再把那个女人处理了!” “爸爸!”挨打没有叫唤的袁克栋这时急得吼出来,“我真的不想娶宋九儿!” “是啊,爸爸。”袁克放也在一旁帮腔,“感情的事是三哥的私事,现在都倡导自由恋爱。我们怎么好干预,我相信三哥自己会处理好。” “你们两个都闭嘴!”老头子瞪眼看着两兄弟,“公务上的事不见你们两个如此齐心。在女人事上倒是一对狐朋狗友!德谦,你要是不去办,我大可叫——” “我去,我去办。”袁克放也不敢再坚持下去,赶快答应。 见此情景,袁克栋也明白再倔下去,他没好果子吃,还会带累秋冉。只能暂时偃旗息鼓,待来日再做它想。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80 不必要的心思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老头子派袁克放去处理掉袁克栋在外面的女人,这差事着实让他犯难。他闲云野鹤,对爱情一向持兼容并包的态度。现在要去棒打鸳鸯,实在于他的性格不符。但是老头子的命令又不得不从。 沈一赫把他的犹豫看在眼里,提出不同的看法。 “或许父亲把这件事情交给你,就是相信你的能力。毕竟你做事稳重老练,也有章法。”沈一赫使劲给丈夫戴高帽子,把他夸得美滋滋的。“我猜想,父亲大概也是是希望你能放秋冉一条生路——” 听到这里,袁克放琢磨过来。沈一赫给他带高帽子的用意其实是在此,让他能手下留情,开一面。 他用手指在妻子的鼻子上狠刮一下,疼得一赫赶紧捂住小巧的鼻梁。 “你呀,别异想天开了。老头子才不会有这样的妇人之仁。他让我去解决,就是想在三哥心里埋下根刺。让他五脏俱焚,然后能知耻而勇,振作起来。” 一赫的小脸皱成一团,不敢相信地说道:“父亲怎么会这么做?难道他不疼三哥吗?” “疼啊!”袁克放毫不犹豫地说:“三哥和我不一样,和家里任何一个孩子都不一样。他承担着我们整个家族的未来和希望,为人处事容不得半点差池。如果他倒了,这个家就垮了。” 沈一赫对他的话很不服气,跳起来反驳道:“不是还有你吗?”在她的心目中,她的丈夫是顶天立地、威武无比的真男子!天塌下来,他都能为她撑起。 袁克放笑起来,坦荡荡地说道:“我是劲草,能傲雪霜,不能充栋梁。人贵自知,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三哥行为处事是冷漠狠毒,但无毒不丈夫。他才是国之重器,军中栋梁。父亲比谁都晓得,这个家缺了谁都可以,就是不能缺了他。” 一赫试探着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袁克放把手一拍,叹道:“这事我得去问问三哥自己的意思,总归是他的女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是宁可得罪老头子,也不能得罪了他啊。” 沈一赫刮一下他的鼻子,笑道:“你这个滑头!怪不得父亲不能把大业交给你。” ———————— 屋外北风呜咽,吹了一天一夜。房间里的灯照得人暖洋洋的,一起都像他走的那天。 秋冉呆坐在桌旁,桌上摆着他爱吃的菜。她木木地看着,不吃也不动筷。这样不移不动已经好几个时辰。 小菱和雷心存站在门外,你推推我,我推推你。都撺掇着对方进去。 “三爷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小菱向着雷心存小声嘀咕道。 “我怎么知道?”雷心存同样压低声音。 小菱在他皮鞋上狠踩一脚,啐道:“你不是他的副官吗?” “司令都下野了,我这个副官早名存实亡!”说完,雷心存从背后用力一推把小菱推进房去。 小菱三步两倒地差点摔个狗吃屎,气得向门外的雷心存跺脚,用唇语说道:“雷心存,你等着瞧!” 雷心存挤脸拌嘴冲她做个怪样。 小菱哼了一声,堆起笑脸,走过去说道:“三少奶奶,我看今晚三爷爷也不会来了,菜都冷了,不如先把撤下去。” 秋冉麻木地点头,小菱赶紧撤碟子。 他一走好几天,仕安也被接走,渺无音信。连常常来看她的沈一赫也像消失一样。 秋冉不问什么,心里明镜似的。这样的反常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再也不会来了。 每日上下打点的熟面孔唯独剩下个雷心存。他这几日同样脸色阴沉,话少得可怜。小菱想与他套套口风,也不得其法。 其实也不需要去套什么口风,第二天的报纸张张都是头版头条刊登着袁家和宋家联姻的婚讯。 “快、快把报纸收起来。千万别让三少奶奶看见。” 饶是小菱再收、再藏,也糊不住四处透风的墙。秋冉还是晓得他要结婚的讯息。 初初知晓时,她感到心脏的位置被揍一拳。还未感受到痛,先为松岛的未来担忧起来。若他真的和奉州的宋九儿成了夫妻,松岛的地位就很尴尬。未来的路不好走,阿霓小姐又该劳神。 她为自己倒没感到多大的悲哀,早应该知道,他们没有未来。 看秋冉无比正常,该吃吃,该睡睡,一点没变化的样子。小菱更加是担心起来。 “三少奶奶,你要是不开心不要闷在心里。我——我们去找三爷吧。我觉得他一定是有难言的苦衷。” 秋冉为小菱的天真笑起来,如果他真是有难言的苦衷,又何必去找他让他为难呢?报纸上都能刊发的婚讯,他就不能亲口跟她说吗?非要用这种难看的方式让她知道?让她亲眼看着报纸上长篇累牍的介绍,新娘是如何高贵美丽,新郎是如何威武有方,他们是多么男才女貌,有财有势的一对…… 她笑得趴在桌上,肩膀用力颤抖近乎于哭一样。凭心而论,哪个男人不愿三妻四妾,哪个女人又愿意丈夫和三妻四妾。她虽不是他正式的太太,心理上却免不得受到冲击。仿佛好像丈夫背着她偷娶淑女,她被世界遗弃一样。 “三少奶奶,你别哭啊!”小菱慌张地拿出手绢,想要阻住她哗哗的眼泪。 “我哭什么?我没什么可哭的?我是恨他既然自己要结婚了,为什么还要把我留在这里?”秋冉用手绢压住眼睛,泪水宛如瓢泼的大雨下个不停。 她的心里的恨啊,确实是恨,恨不得要把袁克栋剥皮抽筋。 该死的男人,如果起念要另结新欢,就不要对她温存。害她生起不必要的欲望,也动了不必要的心思。 —————————— 袁克栋要和宋九儿结婚的消息,第二天就被报纸铺得昏天黑地,热闹的程度甚至超过他下野的失意。 许多人在背后笑道,赌场得意,情场失意。原来他是要走桃花运了。看来他这新夫人一定貌美无双,不然怎么会把他从五省联军司令的位置上冲得退下来。 外人眼里的桃花运,在他心里是桃花煞。 老头子的决定不是添乱吗? 他暂时又不好放肆反抗,他现在就是一个闲人,没有功名在身。换句话说,失去权柄,容易被人掣肘。 老头子的话还言犹在耳呢。 他也害怕真把老头子激怒,辣手摧花,他想救都救不了。幸好,老头子开恩,让老七处理这件事情。老七这个人慧根深厚,为人处事是极为玲珑和妥帖。有他在,秋冉再不好,也总无生命之忧。 这几天,他被关在家里的地下室,地下室阴寒潮湿,冷得像冰窟窿一样。老头子发话把他关起来,家里人却不敢在生活上亏他。火盆、棉被、热腾腾的暖锅都一一送进来。 他烤烤火,看着每日报纸。气得后来索性也不看了,都写的什么?不知哪位想象力丰富的小报记者意淫出他的爱情故事,在报纸上刊载连载文章,写他艳福不浅,两妻两妾,一生风流。 难怪自古武将斗不过文臣,这些弄笔杆子的,不用刀,不用枪,就能把人捅出血来。他不怕别的,就怕秋冉看到他要结婚的消息,不知做什么想。是哭、是闹、还庆幸终于得了自由? 他一个人睡在地下室,天将明未明时,就醒过来。恍惚中听得有人在门外叩门,三声后,袁克放喊了一声,“三哥。” 他翻身坐起,进来的果然是老七,裹着大皮袄子,一身冷月味。 “你怎么来了?” “有事来请教三哥。” “你现在都是五省联军司令,还有话来请教我?” 袁克放嘿嘿笑着,不和他斗嘴,左右环顾一番,说道:“三哥这里不错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什么吃的没有?我还没吃早饭,真有些冷了。” “没有。”袁克栋指了指墙角结了冻的暖锅说道:“只有那个了。” “小日子可以嘛,还有火锅吃。还好,我自己带了干粮。”说着,袁克放从袖子里掏出两个烤番薯,一个交给他,一个自己吃。 剥开松软的番薯皮,金黄色的番薯肉又香又甜。大冷天的来一个最暖胃。 “你还记得这个啊?”袁克栋把小番薯掂在手里,叹道。 那时候还小,不比现在,一家子兄弟都住一起。算起来,还有几个未夭寿的弟弟。冬日里,大家聚在一起不是打雪仗就是一吆喝上街耍去。他算大哥哥,袁克放才三四岁。有一次,两人溜出门去买烤番薯吃。他年纪小又贪嘴,免不了多吃。回家积食不消化,半夜闹起肚子痛。把郑氏吓得哭天喊地,抱着他直逼到廖氏面前,问她让儿子给弟弟吃了什么?心歹得连她最后一个孩子都不放过! 从此起,他们兄弟就越走越远。也渐渐明白,他们之间纵使没有龌龊。因为两位母亲的缘故,也难走得很近。 长大之后,两兄弟有意无意特意地别开对方,一人文,一人武,井水不犯河水。 这是命,也是运。 哪怕现在他们被命运绑在一起,也是不由他们选择。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82 没得商量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番薯吃完了,袁克放把手一抹,说道:“三哥,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顾秋冉啊。” 袁克栋呵呵苦笑,盘腿坐在木板床上,“我说什么有用吗?你要问老头子是怎么想的。”他担心自己和老头子杠起来,最后吃亏的还是秋冉。 “老头子没说什么特别的,只交代我要处理得利利索索,不能给奉州留下话柄。” “利利索索”这四个字可做的文章就大了,可杀可留。 袁克栋接过他递来的香烟,点上,徐徐烟雾中,有种难言的心碎。 袁克放真词酌句地说道:“三哥,我想老头子的意思还没有到赶尽杀绝的地步。当然是活是死,主要看你。你若想她平安,就先断了这段缘份。和宋九儿把婚结了,过得一年半载,重新当上五省联军司令。再做他想。你如果现在执意,老头子一定不能容她。说起来,这件事也是因为她一意孤行硬要杀王靖荛雪恨。” 袁克栋认认真真地听着,也认认真真地说道:“你分析得这么透彻,一定是早想好了路。别藏着掖着,快说给我听。” 袁克放知道,该怎么安顿秋冉,三哥心里有自己最好的安排。让他讲,不过是套他的话。看他今天的话究竟是真心还是受老头子的托。因此胡乱说道:“我想把她送到乡下,或是去香港。” 乡下和香港怎么能好?人生地不熟,一个女人去那里,举目无亲。 袁克栋眼角一抽,装得绝情地说道:“她是上官家的人,我们和松岛还有些厉害关系。把事做绝了,对谁都不好。你发电报给惠阿霓,请她过来接人。” 他着重强调要惠阿霓过来接人,是因为秋冉交给谁他都不放心。而惠阿霓足智多谋,和秋冉感情深厚,一定会护她平安。 “好。”袁克放点头,道:“尘归尘,土归土。从哪来到哪去。这样是最好,各方都不得罪。她人走了,老头子也不会再说什么。”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 “还有什么事吗?” “我去见她的时候,三哥有什么话要带给她吗?要不要给她留些希望,让她等你?” 袁克栋手一颤,烟灰落在裤子上。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吵架,不停地各自生气。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难道真能说要她等他? 她不等就罢,他最怕的是她还巴不得走呢。前有上官清逸,后有岳沐修,她总是有好日子过的。 “我没有什么话可与她说的。”他把香烟狠狠地抽吸一口,“要她走,不要给她任何希望。” 她留下来,于他毫无帮助,于她还有生命危险。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她平安。往后的事真的只能往后再说。 两兄弟默默无言,相对着抽着香烟。 问完秋冉的去留,袁克放还是不走,袁克栋迟疑地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是不是学潮运动——” 袁克放马上说道:“不是学潮,自从你通电下野后,学潮运动就偃旗息鼓。” “那是什么?” “是章沁心。”袁克放为难地说道:“她携私卷逃,现在人被我们扣在火车站。老太太和老头子都还不知道,霍管家来请我向你讨个处理意见。” 原来这章沁心听说袁克栋要和宋九儿成亲后,知道自己要做正夫人的美梦彻底破裂。干脆把心一横,带上这么多年的私款、首饰再加上老太太的金银珠宝准备遁走。哪知道,还没上火车就被追来的袁家人阻了下来。 袁克栋听到这里自嘲地冷笑一声,他这妻宫可真流年不利。一年之内,和正妻离婚,一位如夫人红杏出墙和外面的男人跑了,一位如夫人携私而逃。一妻两妾走得一干二净。 “三哥,你看怎么办?要不要把人抓起来关进牢里?” “有笔吗?”袁克栋突然问道。 “有……有。”袁克放从衣兜里抽出一支钢笔交给他。 袁克栋拿起钢笔走到桌前,随意抽出一张纸,在上门龙飞凤舞写下几行苍劲的大字。然后交给弟弟。 袁克放接过一看,映入眼眶两个斗大的“休”。 “你去火车站,把休交给章沁心。告诉她,从此往后,我们再无瓜葛。除了老太太的东西,她的东西都让她带走。老头老太太问起,就说是我休了她。” 说完,他把笔往桌上一扔,人往木床上一躺。 桌上的钢笔滴溜溜的不停旋转,直到滚下桌子。 ———————— 沈一赫陪着袁克放一齐去见秋冉。这种事,夫妻同来,有些话也能好开口些。 奉上可观的金钱是烂俗的做法,但有时候又不得不用它来做试金石、敲门砖。望着堆在桌上的美金,秋冉发出一阵冷笑。 “顾小姐,请你原谅。”袁克放指着桌上的钱,有点难为情地说道:“我知道钱买不来感情,也代表不了歉意。仅仅作为一些对你微不足道的补偿。请原谅,我三哥不会再见你了。” 秋冉眼前一黑,勉强地问道:“请问七爷,这、这些话是他说的,还是你说的?” “这重要吗?”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她不争气地说道。 既然分手,他为何连见一面的勇气都没有?走的时候,明明说好回来吃饭。 袁克放沉默良久。 “请原谅。”他低着头再说一次,“顾小姐,我们会安排人尽快送你离开平京,从今往后也请你不要再入平京。因为这不仅是我们的自私,也是为了顾小姐的安危。” 秋冉不停地流着眼泪,却一直压抑自己的哭声。她不想被人看出她的懦弱。 “秋冉,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一赫握着她的手,陪着她心碎。 “没有。”她闭上眼睛,眼泪如雨。 “你……不想再见他一面?如果你愿意,我们也许可以安排……” “不要、不要!”她激动起来,大声哭着说道:“我不要再见他,永远都不要!” 伤心到极点,她只想快点逃开。哪怕心里那么渴望想要再见他一面。说一说她对他的感情,即使没有未来。 秋冉的反应看似无情,其实是有情。沈一赫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向着丈夫小声说道:“德谦,你就安排三哥和秋冉见一面吧。” 袁克放长叹一声,对着沈一赫说道:“事已如此,还有什么再见的必要。老头子的决定你也很清楚,三哥和宋九结婚是身不由己。如果让他们见面,免不了又是牵肠挂肚,藕断丝连。如果让老头子晓得,顾小姐会生命之忧。宋家那边也不好交差。三哥将来还想不想重掌帅印?如果老头子真铁了心,他的未来可就黄了。” 他这番话虽是对着沈一赫所言,其实是说过秋冉听的。 秋冉冰雪聪明,当然马上就知道其中的关窍。 人逢乱世,感情往往微不足道。他有他的天地和未来,再纠缠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从报纸刊出他和宋九儿联姻的婚讯开始,他的选择就清晰明了。 秋冉擦去眼泪,将自己的情绪稳住。输人不输势吧,她现在能做的就是保持最后的脸面,不要给松岛、给阿霓小姐、给自己丢人。 “七爷,请您把钱拿回去。因为我顾秋冉是自己走的,而不是被你们赶走!” 袁克放暗暗佩服眼前柔弱的女孩,比许多人都要坚强。铿锵有力的几句话,伴随着心痛,却没有过份的纠结。不像许多女性,面对不幸,最常做的就是控诉命运和没完没了地问:“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就不说什么了,顾小姐,祝你一路顺风!”他站起来向秋冉伸出手,“往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尽管来找我。我们仍然是朋友。” 秋冉颤巍巍地站起来,向他伸出手去。 突然之间,她感到眼前发黑。屋顶和地面在眼前飞旋起来,身体失去控制地往前倒去。 ———————— 她——怀孕了。 医生的诊断确定无比。 袁克放感到事情棘手起来。 小菱兴奋地说道:“三少奶奶,这真是菩萨保佑。你在这个时候怀孕,也许代表事情会有转机!你可以不走了!” 不,不会有转机的。秋冉清楚地知道。 “小菱,你别再说了。我还是要走的。” 小菱大惑不解,“你都怀了小少爷或是小小姐了,还要离开?” 是的。这和孩子无关。我要离开,而且要马上离开。因为这件事至始至终和孩子没有关系。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 “顾小姐,你暂时不能离开。” “为什么?”秋冉瞪着袁克放,抑制不住内心的气愤,“刚刚还是七爷一直在劝服我,希望让我离开。为什么现在又改变主意呢?” “此一时彼一时。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怀有孩子。三哥也不知道。所以我现在让你离开的话,对三哥不公平。” 秋冉气得牙齿在嘴里打架,身上的汗毛都要竖起,“听七爷话里的意思,是要留子去母吗?” 袁克放脸色一变,正色说道:“我从没有说过要留子去母的话,请顾小姐不要随意猜测。孩子来自于父母双方,他虽然现在在你肚子里,却不全来自于你。我三哥作为孩子的父亲,他有知情权吧?我只是希望,你能给三哥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他已经作出了选择。”秋冉的手抚向自己的肚怀,悲伤地说道:“七爷,你比我更清楚。他和宋九儿的婚姻是铁板钉钉。如果我留下来,我和我的孩子最好的结果不外乎就是一辈子生活在这洋楼里,东升西坠,做他的外室。或许有朝一日能熬到他夫人开恩,同意我进门做一位如夫人。”说到这里,她凄婉地哭道:“我不愿意,不愿意做他的如夫人。如果要做如夫人,我宁可你们现在马上端一碗堕胎药给我——” “你怎么能这么说!”实在听不下去的沈一赫走上前,严厉地说道:“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天派来的天使。我不懂你为什么会如此自私,只为自己考虑!你就没想过,孩子是无辜的,还没有出生就要被你——”说到这里,温存的沈一赫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她收回自己的手指捏成拳头,“你知不知道,许多人求神拜佛希望有个孩子都……求而不得。” 说完之后,她转身跑出房间。 望着妻子的背影,袁克放深深吸了口气,说道:“顾小姐,你是孩子的母亲,应该是世界上最疼他、最爱护他的人。如果你也不珍惜他的话。我想,他就确实不必要降生到这个世界山归来。但是,生命无辜。如果你实在不想要这个孩子,我和赫赫可以收养他。” “谁说我不要他!”秋冉哭着,愤怒地把身后的枕头砸到他身上,“我告诉你们,这个孩子是我的!我一个人的,和你们所有人都没有关系!” “顾小姐能想想通,承担起自己承担的责任是最好。” “滚、你给我滚出去!” 袁克放弯着腰,退出房间。 小菱捡起地上的枕头,走过来,小心翼翼地轻声说:“三少奶奶,你没事吧?” 秋冉摇摇头,避开小菱关心的目光。 “三少奶奶,你别怪七爷和七少奶奶。七少奶奶身体不好,不能生育,肇君少爷都是他们抱养的……听说,七少奶奶好几年前怀了一个,结果长到六个月还是……所以听见你要喝堕胎药,难免会生气。” 小菱的话让秋冉又伤又悲,她何尝不疼爱自己的骨肉!当她听到怀孕的时候,心情乍欢乍喜。才惊觉发现自己也在渴望为他生儿育女。可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她身份尴尬,孩子生下来又该如何自处?难道,她要怀着孩子眼睁睁看他和别的女人结婚吗? 小菱看她哭得伤心,诚心实意地说道:“三少奶奶,说句不中听的话。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不管过去的事,做母亲的总该为孩子的未来想一想,如果你能用孩子再回到袁家,我看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三爷对你有心,你也并非一点无意。两个人好好走下去,有时候误打误撞不也是成就一段美满姻缘吗?何必还斤斤计较前因后果,身份地位!”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83 恩断义绝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袁克放赶紧拉了拉他的衣袖,凑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三哥,你快和父亲说说好话,认个错吧。” 袁克栋把头一点,重重的把额头抵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父亲,我若错了,你罚我、骂我、打我都可以。五省联军司令的位置我也可以不要。这个位置本来是父亲给我的,父亲现在要收回去,我也无话可说。不过父亲说我有私心,真是冤枉我。我就是没有任何私心才把司令的位置让给德谦的啊!兄弟之中还有谁比他德才兼备,在中央政府中还有谁比得过他交游广阔,在父亲眼里还有谁比得上他更受宠爱!军中无背景可以培植背景。七弟媳虽娘家无人,但她自己有才,醉心慈善事业,在民众中威望是任何一位夫人都不可比肩的!我如果有私心,大可把新军交给一个有才无德,或有德无才的人。我不那么做,就是不想父亲的事业毁于一旦!” 他说得情真意切,句句在理。袁十金怒气冲冲的脸上也终于出现一丝缓和。他今天来,本来就是不放心袁克栋,想来看看他。可一入地下室,就看见袁克放。这两兄弟平日可素不怎么交道,现在居然能探慰? 反常必妖,老头子感觉尊严受到严重挑战,心里火气直冒。现在看着两个儿子在他面前诚惶诚恐的样子,慈爱之心复而又占领上风。 老头子转脸看见袁克栋刮胡整面,一身崭新的衣服。疑窦又生,指着他的衣服,问道:“你现在收拾得干干净净是要出去见谁?” “我……” 袁克栋若一迟疑,马上惹来袁十金一记耳光,指着他骂道:“你还想骗我!你是不是去见那个女人?好,你冥顽不灵,我也无需给你留体面!来人!来人——” “父亲、父亲!”袁克栋恐惧地抱紧老头子的大腿,情急之下喊道:“求父亲给她一条活路!她、她怀孕了!是我的孩子!父亲,让我去和她说清楚!我会和她一刀两断!” 他铿锵有力的话语让袁十金的暴怒收敛下来,怀疑地看着他,“你是说真的?” “是!”袁克栋跪在地上,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现在群雄混战,不是考虑儿女私情的时候。我已经想得清楚,长痛不如短痛。有些感情早分早好!” 袁克放听了这话,目光不由地多看三哥两眼。袁克栋是持重不多话的人。一句是千金,很少有谎语。刚刚的话不知是情急之下的开脱之词还是真心之话。 袁十金满意地点头,“响鼓不用重锤。你也这么大了。往后,我就看你怎么做。你要是做得不好,我自然会来帮你!” “是。” 老头子一满意,禁闭的事情自然也就撤销。临走前,袁十金拍着儿子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濂瞻,你不要让我失望。” 老头子走后,两兄弟也从地下室里出来。 袁克栋的心情与刚进去的时候天渊地别,刚进去的时候尚有希望。现在,老头子的当头棒喝再加上冷风一吹,脑子里发昏的情爱立即冲散不少。 “三哥,你有什么打算?”袁克放问。 我能有什么打算!袁克栋无奈地想。老头子走的时候说的,就看着他怎么做?意思就是,他做得合乎老头子的心意,万事好说。若是不合心意,呵呵,那就是万事皆休! 站在过堂风的当口,袁克栋感到自己双腿冻得麻木。缓缓敲出一根烟点上,“你帮我安排,找几个得力的人好好看住她,先把孩子生下来。” 袁克放一厢情愿地说道:“你是想先把孩子生下来,再慢慢打算是吧?这也是个办法,毕竟顾小姐肚子里的孩子是袁家的血脉。可孩子生下来后,又该怎么办?” “然后……”他茫然地说:“把孩子抱回来……交给母亲……” “啊!三哥你不是想——” 袁克栋点点头又摇摇头,手里的香烟掉到地上也没发现。 袁克放小声嘀咕道:“三哥,你不是想真的去母留子吧?” 袁克栋没否认,如果留不住母亲,就先留住孩子。两者之中,他总要留下什么。如果都走了,他知道今生也别想再追上她。 “你真是这么打算吗?”袁克放退后两步,摇晃着脑袋,说道:“三哥,你要是这么做,她是会要恨死你的!如果她是一个好女人,如果她有良知,你又怎么忍心这样伤害她?” 袁克栋没有说话,重新敲出根烟,猛吸一口,然后又把香烟狠狠扔在地上扬长而去。 —————————— 秋冉躺在床上,一点睡意都没有。距离袁克放走已经过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她天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一天、两天、三天…… 就盼着他能来。 盼星星、盼月亮,他终于来了。 夜深人静的残漏,他踩着月光进来,默默地站在床边凝视于她。 屋外很冷吗? 为什么她会感到,他身上浮起一层冰霜一样的冷气。 秋冉心脏突突地跳,夜太黑,看不清他的脸,这让她心慌。不见他的这一个月,她肚子里百转千回绕了好多话,都是要说给他听。现在他来了,五脏都燃烧起来。 她坐起来,刚说一个“我”字就被他捂住了嘴。 黑暗中,他的眉目在眼前清晰起来。第一次,她发自内心觉得,看见他就觉得喜悦。他的帅气和英武,充满男人的阳刚之美。 默默对视片刻,他的手从她的唇上缓缓下滑,摸到她的腹部。 他的大掌在她平滑的腹部揉压着,仿佛要借此力量感受里面的胚芽。 她吸了吸鼻子,害羞地说道:“我……我怀孕了。” 孩子、女儿。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怀孕是女人的转折,她从最开始的抗拒到现在的欢喜。在失去清逸后重新有了牵挂,对生命又有了希望。 “你见我,是想说什么?” 秋冉把手放在他的大掌上,一起抚着肚子,表情甜蜜又羞涩。一对水眸子,亮晶晶地看着他。她想要什么,他应该很清楚。 他的手一缩,猛然站起来。舌头像木头一样僵硬。 “濂——” “你还是先听我说。”他粗暴地打断她的话。 秋冉一愣,满心的欢喜顿时被泼了一瓢冷水。傻愣愣地问道:“你想要说什么?”他今天真有点怪,风雨欲来一身狂躁。 “你怀孕了。” “是……”她点点头。 “你可以把孩子生下来,也可以住在这里。” 秋冉脑子一炸,十几秒后才回味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你什么意思?”她牙齿在嘴里格格做响。 他极冷淡地说道:“话里的意思。” “你还是要和宋九儿结婚?” 他沉默片刻,坚决地说道:“是。下个月我就要和宋九儿订婚。” 秋冉瞪大眼睛,掀开被子站起来,赤脚踩在地上。寒气从脚逼头,刺得她站都要站不稳。 “你再说一次,你要和谁结婚?” 天底下那么多女人,他为什么偏偏要和松岛有仇的宋家结婚! 上官厉的死、清逸的死、清炫的死和宋家有脱不了的干系。他们没有直接参与杀人,但也是帮凶!是和王靖荛一样该死的人!他居然要和宋九儿结婚! 她气急败坏地指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是一定要和宋九儿结婚吗?袁克栋如果你非和她结婚不可,从此往后我们就是仇人!” 他转过身,像猛兽一样扑过来,大手捏住她的下巴,怒气十足地说道:“顾秋冉,你说,我是你的仇人!为什么是你仇人?是因为我要和宋九儿结婚?你是吃味我娶别人,还是觉得我不能娶宋家的女人!因为娶了宋家的女儿就会威胁到松岛、威胁到上官家?你恨着宋家,是不是因为他们和上官清逸的死有不明不白的关系!”他每说一句,就逼近一步,直到把秋冉逼得跌坐回床上。“你找我来,说想要见我,是不是准备用肚子里的孩子威胁我不许和宋九儿结婚!” “搞清楚了,你可不是我三媒六聘,八人大轿抬回来的妻子!我的妻子是上官宜鸢,娶的人也是上官宜鸢!你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乡下丫头,冒名顶替,鸠占鹊巢!这份账我还没有和你算!你就恨起我来!” 秋冉感到血液冲天,天旋地转。气到极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真是够狠。不用刀、不用枪就把她伤得遍体鳞伤。刀子招招都往她心房上最柔软的地方捅去。 时间像停止一样,她哆哆嗦嗦地说道:“好、好!袁克栋你记住你今晚的话!大不了——我走就是!” 她不是没骨气的人,如其在这里受侮辱,不如早早离去。她恨透自己刚刚的一厢情愿,还想着和他一辈子地过下去。原来不过都是黄粱梦。 秋冉推开他,赤脚单衣就往外走去,她浑身发热,眼眶中的眼泪在瞬间蒸发。 她什么都不要,只拿走抽屉中的相册。 “慢着!”他突然喊道。 她转过头,倨傲地说道:“请问袁先生,还有什么事?” 他的手指到她的肚子,“你要走可以,把孩子留下。” “为什么?”她尖叫起来,满脸愤怒。心里对他的绝情恨之入骨。 “因为我的孩子不可能跟着一个佣人去做私生女!”他收回手指,无法看她悲愤交加的表情。 他现在留不住她,就留住她的骨肉。孩子会像风筝的线一样紧紧牵引着她。不管她走多远,只要他拉一拉手里的线,她就会回头。 她不在身边的时候,一个棉花糖一样可爱的女儿会替代她安慰自己孤独的心。他会哄着她、娇宠她,一辈子呵护她,一辈子把她当成手心里的宝贝。 秋冉眼泪汪洋大海一样,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楚。她是个丫头,难道因为她是个丫头就没有感情、不配去爱人、关心人吗? 她冲过去狠狠在他脸上甩打一个耳光,哭着说道:“你不会得到孩子,你永远都不配得到她!她是我的!”是的,孩子在她身体里。她想生就生,如果不想生,也有很多办法不生下来。 他像看穿她的心思,揪住她的肩膀,把她重重推到墙壁上抵住,他的脸孔气到变形,她的脚尖已经够不到地面。 “别忘了。我帮你杀死了王靖荛!一命偿一命。你肚子里的孩子就算是代价。把她给我,从此往后,我们互不相欠!” “不……不……”秋冉痛哭地摇着头,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她知道复仇需要代价,但是她从没有想到。他要的代价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你还有仕安,为什么不把她留给我?” 她爱清逸是真,她对他有感情也是真啊! 他暴怒地扯着她的肩膀,摇晃道:“因为这是你欠我的!欠我的!你必须给我一个孩子!用她来换你的自由!” 天知道! 仕安? 他要的根本不是仕安,不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他要的是她,不管她是叫秋冉还是宜鸢,不管她是淑女还是丫头,不管她是不是从头至尾骗他还是爱着别人!他都喜欢她,喜欢她知冷知热,喜欢她温柔可亲,喜欢她靠在他怀里柔软、温暖的身体。 往后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日子,或者永远都不会有。 从今晚开始,她对他就是无穷无尽地憎恨。 她哭得天昏地暗,喘不过气来。牙关站站,整个人靠着墙壁都在颤抖。 终是明白了,今晚的事她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咬了咬牙,狠下心来,说道:“好!袁克栋,我把孩子给你!从此往后,我们恩断义绝!”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84 卑劣的威胁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最冷的冬天到了尾声,路边的杨柳最先感受春的气息,迎着寒风绽放出柔嫩的小叶片。在屋子里窝藏的人们,像土拨鼠一样探出头来。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徐行,有人匆忙。 这几个月来,岳沐修一边在坚持办杂志,一边在寻找秋冉。他不仅去警局报过失踪人口,还在各种报纸刊登寻人启事的广告。甚至花大钱雇佣私家侦探。 假消息收到不少,花了不少冤枉钱,走了不少冤枉路。几乎踏遍平京的大街小巷。庆幸的是在不懈地努力下,搜索范围一再缩小,几乎能确定秋冉所在的地点! 岳沐修得到地址,也不得门而入。洋楼是袁家的私人产业,内外士兵把守,守得铁桶一样,苍蝇都飞不进去。 硬闯不得,只能智取。 他一筹莫展,头发都要愁白的时候。杂志社工作的何飙无意中找到一条关节。他发现每日跟着家庭医生上门看诊的护士是自己的小学同学,于是乎赶紧搭上这条线, 三十六计美男计,再加上何飙的巧舌如簧,从美护士嘴里套到不少信息。 喜的是,美护士看过照片确定小洋楼里住女人的就是失踪的秋冉。忧的是秋冉怀孕,而且精神状态不好,身体也不好。听到这个消息,岳沐修眉头深锁,知道秋冉在哪里后,他就不能听之任之。 袁克栋和宋家联姻的事天下皆知,他这样强留着秋冉,简直毫无道理! “我要救她!” “你准备怎么救?”何飙问道:“他们可是真刀真枪的宪兵,你手无寸铁,去还不是送死吗?” “死我也要去!”岳沐修被气得冲昏头脑。 何飙在杂志社转悠两个圈,然后反手把门关上,说道:“其实只要有钱,搞枪也不难,哪怕是进去救人也不难。” “你是有什么法子吗?”岳沐修病急乱投医,明知道何飙做事轻浮狂傲。也不得不孤注一掷。 何飙勾了勾手指,凑在岳沐修的耳边说道:“我是有条门路,若不是你,我也不告诉……” —————————— 桌上的花瓶里插着两三枝新摘的桃花,挤挤簇簇,直愣愣地拢在一起。大约是屋子里的人太忙,过了几天,有些花瓣萎谢,掉在暗色的桌面上。她伸手轻轻一抚,花瓣旋即从桌上跌落。 “咦,冉小姐,你怎么又把窗户打开呢?”新来的丫头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走过去将窗户掩上,“你的咳嗽还没好,吃了这风又得喉咙痛的。我扶你去床上躺下吧。” 秋冉任由她搀扶着,回到床榻上躺下。 按照袁克栋的吩咐,除了小菱之外,洋楼里又招了三个佣人专门伺候秋冉。不仅如此,家庭医生、护理员、奶妈、产婆也安排得妥妥当当。家庭医生的名片就压在电话下。有任何情况,不管多晚,一个电话,医生和护士就会赶过来。如此细意,就是为了保证产妇和孩子的安全。 孩子成了换取自由的筹码,秋冉的心也灰了。 她不哭不闹,意志消沉。她心里不好过,看着她这模样的人也难受。 小菱拿着名片,煞有介事地向家庭医生汇报情况,“张医生,我知道怎么做的。可她就是不肯吃,多吃一点点都不愿意。今天又没有吃多少……你说心病该要心药医,我这到哪里去找心药啊!” 电话挂断后,小菱叹息着把医生的名片重新放回电话下压好。她扭头小声问身边的雷心存:“雷副官,三爷……真的要和宋家的小姐结婚啊?” 雷心存无聊地翻着手里的挂表盖,知道小菱关心的是什么。低声说道:“这些事情你就不要管了,也不要问。” 小菱嘟起嘴,有些不甘愿地说道:“我是为三少奶奶,不,是冉小姐不平!” 秋冉和袁克栋松了龌龊后,坚决要求所有人再不许称呼她为三少奶奶。 “你有什么不平?”雷心存把怀表用力一扣,正色道:“这件事从头到尾,司令就是最大的受害者。如果上官家的老督军不是利欲熏心,七年前,司令去提亲的时候,他就该把上官宜鸢中意七爷的实情说出来!不至于害得司令和宜鸢成一对怨偶!现在也是顾秋冉有错在先,她假冒宜鸢,诓骗我们!你看她现在可怜,司令和仕安少爷、老太太难道不可怜?如果不是为了她,司令不会把五省联军司令的位置也扔了,老太太不会气得中风瘫痪,仕安少爷不会天天哭着要妈妈。你现在看到的,是她一个人的委屈。司令的委屈呢?他又向谁去说!如果硬要把事情分个是非曲直。我看,司令的错至多两分,她的错有八成。司令现在待她亦还算不薄,好吃好喝地供着,并没有亏待啊!司令也说了,她如果想留下这里可以给她住。是她自己要走,司令才说要把孩子留下来!这不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吗?” 小菱冷哼一声,不满地说道:“你说这么多,好像是对。但三爷要和宋小姐结婚,就是伤人心!” 袁克放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唉,我其实不该和你说这些。男人和女人终究是不同。女人的世界就是男人、孩子和一个家而已。男人则要心怀天下,他要看得长远,就不能太顾及眼前的得失。” “呸!”小菱啐得雷心存一口唾沫,羞他道:“你啊,还看得长远?别逗了,看得最远的地方不过就是八大胡同!” —————————— 小菱不和雷心存瞎扯,径直来到厨房。把刚煮好的小米粥盛出来,再从壁角处的坛子里夹一点腌制好的酱菜。酱菜黑漆漆的,在幽暗的空气里散发一种异的清香。 她叹了口气,绝望地想:别人怀孕每天都是大鱼大肉,吃香的喝辣的,怎么到了……唉,每日就咸菜白粥! 医生都说过了怀孕的初期,孕妇的胃口就会好转。可这都到了四个多月,秋冉还是胃口差。 医生每次来看一回,就要说一次,夫人太瘦要多吃一点,不然胎儿会营养不良。可她就是什么都不想吃。 小菱没有办法,只好少食多餐,两三个小时就端白粥和酱菜进去。不管怎样,酱菜白粥多吃一些总比什么都不吃要强。 “怎么又吃,我不是刚刚吃过?”秋冉看见小菱端进来的食物,心烦意乱地摇头。 “三少奶奶,你好歹就吃一点吧。你早上喝得白粥稀得像水一样。” “我不想吃。”秋冉转过脸去,“还有,我不是说了好几回不要叫我三少奶奶!”听见这四个字,她刺心的疼。 “好好好,冉小姐!”小菱默默地把稀粥和酱菜放在桌子上。“求求你,就吃一些吧。” “我想睡一会。醒来再吃吧。”秋冉侧身躺下,把被子蒙上头。 小菱无奈,只得先退出去,等她过几个时辰再进去的时候。米粥和酱菜还摆在桌子上,一筷子都没动。她摸着凉透的瓷碗,叹息地说道:“冉小姐,我再帮你换一点热的稀粥来吧。” 如此反复,端去的稀饭三次难得吃一次。不吃东西,秋冉眼看着越来越消瘦。不但身体上一点孕相都没有,脸颊更加是凹陷下去。医生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再不加强饮食,别说孩子,大人的身体都有危险。 秋冉不肯吃东西,袁克栋也很急躁,让沈一赫和小菱轮番来劝,收效甚微。气得他恨不得伸手撬开她的嘴把食物硬塞下去。 谁的女人谁心疼。 这些天,他正陪着自己的未婚妻在平京游览山水,增进感情。小菱的电话追命似的一个接着一个,从军部追到饭店,冉小姐情况不好,早上呕了一回。中午还晕了一次…… 他再待不下去,猛地将眼前的茶盏一推,径直往门外走去。 好一会儿,宋九儿提着手提袋,款款从洗手间出来。 “濂瞻、濂瞻!去哪儿呢?”她在餐厅找遍,都不见人影。 哪儿都没有。唯有餐桌上打翻的茶杯,浅黄色的水渍沾污了白色的蕾丝桌布,水淋淋,湿答答,蜿蜒垂在地面上。 —————————— 他如春风,忽然出现在她的床边。两个月不见,她瘦得如纸片一样,纤细的四肢像竹竿一样,只有被褥子遮住的肚子微微有点突起。 “你来干什么?”她憋了憋嘴,故意讥讽道:“不要去陪你的未婚妻吗?来我这里做什么,我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莫脏了你的眼睛!” 看见她不爱惜自己的样子,怒气陡然涌上他的头。 “我知道你这个女人没有心。我帮你杀了王靖荛,你就无所畏惧了!活或死都对你没关系。但是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一条命!你做母亲不念着她,我做父亲的,却没有你这么毒!” 秋冉闭着眼睛,任他狂轰滥炸。 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她的骨肉,她再心如蛇蝎,也不可能饿死自己和孩子。实在内心苦痛,什么东西都难以下咽。勉强吃下去也是吐出来,反而更难受,还不如不吃。 他把她的静默当成默认,气得要撕裂她。 “顾秋冉,你给我起来!”他猛地从衣架上扯下她的大衣,把她从被褥中拎出,整个裹起来抱住。 “你要干什么?”她惊慌地睁开眼睛,不知他要干什么。只感到自己凌空被抱了起来。她挣扎着,却发现自己毫无力气,捶打着,如捶石墙。 袁克栋抱着她走上小车。他的面容是赫人的冷峻,动作却隐藏温柔。上车后,他拍了拍车顶。雷心存赶紧把车像箭一样驶发出去。 “你要带我去哪?”她尖叫问道。身体实在虚弱,挣扎两下便脸色苍白。 他的目光炯炯望着前方,没有感情地说道:“顾秋冉,你把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我用命来换她的命!” 她脸色雪白地问道:“袁克栋,你要用谁的命来换她的命?”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秋冉万万没想到,他带她去的地方是——宪兵队的监狱。 说是监狱,其实是宪兵队自建的黑屋子小牢房。抓回来的犯人先关在这里隔离审讯,然后再根据案情分流。 一排围成的简陋平房,成品字型,门外站在带枪的宪兵。秋冉走进一步,心里就发怵。牢房宛如猪笼,铁栏森森,臭气熏天。 关在牢房里的人每一个都像鬼魅一样,不是冲过来对他们狂吼,就是缩在角落,用莫名地目光看着他们。 宪兵队长点头哈腰走在最前面,一个犯人突然向他们冲过来,漆黑的手指差一点勾到秋冉的头发。她尖叫着后退,撞入他的怀中。 “干什么、干什么!滚回去!”宪兵队长用黑色的警棍敲打伸出来的脏手脏手缩了回去,警棍撞在铁栏上顿时发出当当的金属声。 秋冉惊魂未定,好几次想要逃跑。 “别怕!”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宽厚温暖。她心头一热,复而用力甩开他,怒道:“猫哭耗子假慈悲!” 他们一行人跟着宪兵队长一直走到小牢房的尽头,队长用警棍敲打着铁门,冲里面的人喊道:“岳沐修、何飙过来,有人来看你们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85 厉害女人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听到这句话,秋冉比牢房里被关着的人更激动。她拨开宪兵队长,将身体整个靠在铁栏杆上,生怕眼睛会看错。 不过,她没有看错。事实就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关在里面的人就是岳沐修和何飙。 “岳老师!” “秋冉!” 这样的相见比岳沐修预料中的坏太多。本想英雄救美,结果,自己身陷囹圄,得要美人来救。 岳沐修走到铁栏杆前,紧紧握住秋冉伸过来的手,焦急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秋冉摇头,“岳老师,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他们冤枉你?” 岳沐修默然叹气,唉,一言难尽。 一旁的何飙看见秋冉,像看见救星,奔过来,哭天喊地抹眼泪,“袁夫人,我和岳主编都是想救你出去……” “为了救我?”秋冉更是惊讶,焦急地问:“你们做了什么?” “他们去黑市买枪,被宪兵抓到。”袁克栋的话让牢房中的两人羞愧不已。 岳沐修胡子拉碴,面容憔悴。衣服脏了、破了,尚还能维持镇定。何飙则理智全无,脸上漆黑,不断向秋冉发出哀哀的哭泣。 秋冉控制不住轻颤的身体,转过身来,向着身后的始作俑者低声说道:“袁克栋,放了他们!” 他的嘴角扬起一点弧度,耸了耸肩膀,“放了他们不难,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 “袁克栋,你不要欺人太甚!”岳沐修怒不可遏地抓着铁栏杆用力摇晃,“一人做事一人担!我做的错事,我一人承担后果!你不要伤害秋冉!” 袁克栋看着牢房里的岳沐修,冷冷笑道:“岳沐修你一个人承担后果的话,就会要把牢底做穿!” “袁克栋!”岳沐修怒发冲冠,“你们中央政府还讲不讲法律?该我承担的责任我绝不推诿,不该我受的惩罚,我也决不领受!我要控告你和你的政府滥用职权!别忘了,我是犯人也是律师!” 袁克栋狂傲地大笑两声,突然脸色一凛,朝身后的宪兵队长使个眼色。宪兵队长用钥匙打开牢门,冲进去向着岳沐修和何飙就是一顿暴揍。 “岳老师!何飙!” 秋冉想要冲进去,却被袁克栋紧紧按住肩膀。 “你们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我什么都没说啊!” 何飙被打得蹲在地上抱着头,岳沐修一身傲骨,揍得鼻青脸肿,还是巍然不动。他双目如火种,瞪着袁克栋,道:“你等着,这个公道我一定会要讨回来的!” “妈的!你还嘴硬!” 宪兵队长一记老拳头,直接把他打趴在地上。 “住手!!”秋冉回过头来,揪着袁克栋的衣领,冲着他尖叫,道:“袁克栋,马上要他们住手、住手!” 说完之后,她只感到手脚发凉,眼前一团漆黑。整个人像没有力气的洋娃娃往后倒去。 —————————— 待她再睁开眼睛时,已经回到小楼。小菱正站在她的身边,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冉小姐,你醒了啊?”小菱弯着腰,细声细气地问。好似她是羽毛,说话的语气重一点点都会把她吹走。 她的目光越过小菱的肩膀,看向房间中唯一的男人。袁克栋正坐在墨绿色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支红酒杯。 他发现她的目光,一句话不说,用目光指了指桌子上摆好的碗碟。意思再明白不过。 秋冉的牙齿格格发颤,推着小菱的手说道:“小……小菱,我要吃饭!” 小菱又惊又喜,不知道发生什么。三爷带三少奶奶出去一趟回来,三少奶奶连性都转了。几个月没说过,想吃东西。她高兴地说道:“我马上去盛!” 小菱贴心,托盘上的小碟子,装的都是她喜欢的食物。 她望着精美的食物,深吸口气,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定,伸出手拿起汤匙。把饭菜搅合在一起,一口,一口往嘴里塞去。 她不知道嘴里的食物是什么滋味,一边吃,眼泪不停地往外涌流。酸涩的眼泪流到嘴里,和食物一起化成酸涩的苦味。 她边吃边哭,不停歇地把小菱准备的食物全吃下去,胃难受得几乎要撑破。她推开托盘,充满恨意地看着他,“可以了吧!你什么时候放了他们!” 他放下红酒,走过来,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托盘。然后对小菱说道:“以后你都要监督三少奶奶,她必须每天每餐都要吃这么多!” 听到每天都要吃这么多,秋冉的胃紧缩一下。她捂住嘴,差点要吐出来。 “想吐,也要忍着!”他冷冷地说道:“吐出来就重新吃,一定要吃到规定的量!顾秋冉,你必须把女儿给我平平安安生下来!” “我会!”秋冉深吸几口气,压下心里的恶心,怒目瞪着他,“袁克栋,我会把孩子生下来的!也请你遵守承诺放过岳老师和何飙!” “放心,我对蝼蚁的命不感兴趣!我已经让宪兵队把人放了。” 秋冉气得打颤,咬牙切齿地说道:“还有一件事……” 他大发慈悲地说道:“什么事?” 她痛苦地说道:“我虽然住在这里,但其实除了这个孩子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希望你不要干涉我的自由!”他一挑眉头,感觉她会要说出让他不爽的话,果不期然,秋冉马上接着说道:“我要写信去松岛,也要出门会友,同样,朋友也可以上门看我!” 袁克栋的眉毛攒成川字,思索片刻,说道:“我不会阻止你和松岛联系,适当的朋友来往也可以,只是你和任何人交往都要我经过我的同意。我不是担心你,我是担心我的女儿。” 秋冉咬紧牙关,揪着被角翻身面朝里躺下,恨声道:“袁克栋,总有一天,你会付出代价!” —————————— 八月二十是老太太的寿辰,不是大生日,但也得热闹热闹。 老人家的生日越过越少,子孙后代有心力,自然是要聚上一聚。宅门里摆开酒席,开了二十几桌,远近亲戚都来了。 晚上八点,花园里拉上洋灯,戏班子在临时搭的舞台上咿咿呀呀。调皮的小孩,在女眷们的长裙下钻来钻去。淘得不像话的,被母亲揪着耳朵拧出来教训两句。 老太太福大命大,去年小中风后,慢慢将养过来。现在搀扶着也能颤颤巍巍走两步。人老了,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一个字,乱。认不出人,或者是认出来,也对不上名字。 李妈妈引着宋九儿向着老太太,笑着说:“老太太,看看这是谁?是三少奶奶哩。” 老太太眯起眼睛笑了两声,拉着宋九儿的手,夸道:“好俊的姑娘,是谁家的娃娃,我怎么没见过啊?” 大家一哄而笑。 吃饭的时候,袁克栋为老太太敬酒,老太太拉着他的手,委屈地指着他身边的宋九儿,说道:“濂瞻,这个女的怎么这么不知廉耻,一直坐你身边!我又没老糊涂,李妈怎么说这位小姐是三少奶奶?宜鸢呢,她上哪儿去了?为什么我过生日,她也不来?” 袁克栋含糊地敷衍母亲几句,赶紧离开。 晚上八点,菜还没上完,他就喝得有些醉意。雷心存把他扶回房间,他靠在床头休息。 宋九儿的房间总是这么香,法国香水的味道浓得刺鼻。他听见她的皮鞋在地板上“得得得”地走来走去。她是回来补妆的,正对着镜子补粉。 “平京的天气真够热的!都已经快九月了,还这么热!把我的妆全脱花了。幸好我住在别墅,如果天天住在这里,且真热昏!”宋九儿微微的抱怨像桶落到干井里,悄无声息。 她愤愤地瞪着靠在床上的袁克栋,用力跺了一下脚,地板震了三震,他还是纹丝不动。 “三嫂,快出来。咱们三缺一,刚好少了你!”杜韵琳的声音活泼泼地传来。 宋九儿把粉盒吧唧一声合上,朝窗外高回一声“来了”!高跟鞋的声音叮叮咚咚地出去。 不知是不是酒精上头,他的眼睛热热的,脑子里回想的皆是去年在紫枫苑打骨牌的幕幕。一家人围拢在四方桌前,不知是不是故意,她总喜欢笑笑着拿着本坐在他身后看牌。他骂了几次,她就改到屋里去看。 现在想来,她笨笨的蠢样子也是傻得可爱。真希望,她还能在这里,哪怕害他每次打牌总是输。 “三爷、三爷!”雷心存胳膊里搭着毛巾,手里端着铜盆进来。 他睁开眼睛,接过他递过来的热毛巾,敷在脸上,清醒清醒神明。 结婚两个多月,他对宋九儿始终提不起多大的兴趣。毕竟是政治婚姻,彼此感情都很淡漠。宋九儿不愿意住紫枫苑,她不喜欢这里,厌烦大家庭生活,吵着要出去另觅住处。 袁克栋懒理得她,吵得烦了,干脆推聋做哑。 洗把脸,脑子果然清醒很多。趁着众人在外厮闹,他难得在这里偷得空闲。 算一算,结婚加上度蜜月,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过秋冉。刚从南方回来又被老太太的生日绊住脚。老太太脑子糊涂了,每天神神叨叨念着宜鸢的名字,刚刚还…… 袁克栋把白毛巾扔到水盆里,问道:“她这一个多月还好吗?” 雷心存把毛巾从水盆里捞出来拧干,点着头。秋冉自从去过一趟宪兵队后,东西吃得多多。经过小菱疯狂地大补特补,纤细的四肢终于长出二两肉来。 算算日子,预产期就在这半个月。想到就要出生的孩子,他心里止不住地期待。 “三爷……”雷心存迟疑一下,看着他眼神忽然有些躲闪。 “怎么?” “我觉得……那个岳沐修来得太勤!”他愤愤地说:“岳沐修每次打着冉小姐老师和杂志主编的幌子隔三差五就过来一趟。每次一呆就是几个小时。要不,我去警告他一下,让他不要再来了。” “他常来吗?”袁克栋心里翻倒一百缸醋坛子,酸得不得了。 雷心存小声说:“几乎……每天……” “妈拉个巴子!”他大骂,抄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朝雷心存砸过去。 茶杯落在地上,吓得雷心存倒退着出去。这几个月,袁克栋的脾气像火山一样,一点点小事就爆发。身边之人被烧得体无完肤。 雷心存跑出去,不一会儿,又跑着进来。急色匆匆地指着门口,“三……三……爷……” “你怎么呢?”袁克栋正心烦着,看他这样,没好气地说道:“有什么事,你不会好好说吗?” “松……松岛上官家的——惠阿霓来了!”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86 生产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松岛上官家的惠阿霓是个厉害角色。 这个结论不但上官家承认,就是惠家、宋家、袁家,甚至王靖荛哪个都不敢小看她。提起来个个竖大拇指,羡慕上官博彦能娶到这么一位好妻子。 窝里横的女人有的是,走到外面诺诺如小鼠一样。在家里能把丈夫呼来喝去,遇到真事情就只会哭天抹泪。惠阿霓则不,她冷静成熟,做事比男子还要冷静。所以才能力挽狂澜,救家业于水火。如果没有她,上官家不能这么快恢复元气,上官博彦也不得这么快振作起来。 来者是客。何况她是带着礼物贺寿来的。没有不迎进门的道理。 袁克栋穿好鞋,急急忙忙赶到前厅。 今日宴客,前厅亮堂堂的。洋灯之下,惠阿霓笑盈盈,热情地握着老太太地手,贴在她耳边,喊道:“老太太,我是上官宜鸢的大嫂,我叫惠阿霓!今天特意来给你拜寿来的,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好、好。”听了这些吉祥话,老太太喜得眉毛都弯起来,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地问长问短,“宜鸢是不是回松岛了?她为什么不来看我?今天我过生日,她怎么也不出现?” 惠阿霓笑着说道:“老太太,宜鸢想来看您呢!想得不得了,不得了的!可她病了,身体不好,实在不能来!你看,她让我给您送补品,都是你喜欢的,有人参,还有鹿茸!” 也不知道惠阿霓是不是故意,话说得又响又脆,里里外外都听到。站在老太太身后的宋九儿气得鼻孔呼呼地冒粗气。 “惠阿霓,你别太不要脸了!”宋九儿怒道。 惠阿霓一点不气,笑着说:“我再不要脸,有你们宋家不要脸!你姐姐抢宜室的男朋友,你就抢宜鸢的丈夫。你是没吃过饭吗?硬要抢男人才觉得有趣!吃相也太难看了吧!” “你——”宋九儿争不过她,气得只能摆出身份来压她,“袁克栋现在的妻子是我!你给我滚!” 阿霓呲了一声,转身扶着老太太的胳膊,笑着说道:“老太太,你还记得你的儿媳妇是谁吗?” “知道啊!”老太太这会儿一点不糊涂,口齿清晰地说道:“我的儿媳妇叫上官宜鸢,是松岛上官家的女儿。” 宋九儿气得倒仰! 袁克栋进来时,正看到两个女人斗法。宋九儿不甘示弱,惠阿霓也不是省油的灯。 “濂瞻,濂瞻,”宋九儿拉着他的手,不依地又是跺脚,又是撒娇,“你快把她赶出去啦!” 袁克栋轻声咳嗽一声,安抚地说道:“上门是客。没有把客人赶出去的道理。你先扶母亲出去,我和她说两句。” “哼!”宋九儿嘴嘟得一尺长,不得不搀扶着老太太先出去。 老太太出去前,还在不停回头,向着惠阿霓说道:“记住,告诉宜鸢,让她来看我!” —————————— 老太太和宋九儿都走了,宽阔的前厅显得比方才更加宽阔。佣人上茶,上点心。惠阿霓斜身坐在太师椅上,他不发话,她也不着急。 这场博弈中,谁先亮出底牌谁就先输。 丢人不丢面,里子没了,脸色还是要顾一点点的。 “上官夫人,你想怎么样?” 惠阿霓轻轻一笑,挑起小拇指捏起茶盏在杯口刮了刮,“袁三爷莫误会,我来是向你道谢的。不管怎样,王靖荛的死上官家欠你的人情。”她打算来个先礼后兵。“不过,这些感谢的话我上次就说过了。今天我的目的是要接秋冉离开。” 他同样呵呵一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袁克栋话音刚落,阿霓的手“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厉声道:“三爷,明人不说暗话。秋冉是什么情况,你我心知肚明!坦白说,你想怎么办?秋冉和我从小一块长大,我看她如看妹妹。上官家待她如待女儿。你把她囚在外面,名份没有名份,恩爱没有恩爱,是想干什么?她亏欠你的,上官家给你赔礼道歉!但你不可以这么对她!她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怀着你骨肉的女人!” 惠阿霓的话说得掷地有声,袁克栋紧抿着嘴。他知道惠阿霓来这里的目的是想为秋冉讨一个说法。他这样无名无份地霸占着她,于理不和。 “你为什么不说话?” “天下的道理都被夫人说尽了,我还能够说什么。我早和秋冉说了,我要孩子!” “你什么意思?”惠阿霓被激得怒火中烧,“袁克栋,你不要欺人太甚!一个大男人不要欺负弱女子!” “孩子是我的,我要孩子有什么错!” 留着孩子,就留着母亲! 他想把秋冉留下,又不想给她名份和地位! 惠阿霓看穿了他的虚伪,也看穿他为什么一再强调要孩子!她不怒反笑,理智地坐下来,“三爷,你要孩子,我就把孩子给你。但我有条件——“阿霓伸出手指指着他一字一字,说道:“孩子一生下来,秋冉就和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你能娶妻,她也能嫁人!” 袁克栋明知道她是在激将,眉头还是忍不住缩到一起,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自然。大家都有自由。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如果她结婚嫁人成为某人的妻子,孩子我是不许她再来看的!” 阿霓心颤地想:多么可恶的男人,既然拿孩子一次次来要挟。多可怕的手段,他的凌厉秋冉如何招架得住? 她笑着站起来,脸上的表情云淡风轻。她知道,如果在现在失去理智,她和秋冉便全输了。 “上官夫人,我说的话你明白了吗?”袁克栋也站起来。 阿霓抚了抚衣服上的褶子,淡然地笑着说道:“三爷的话我听得很清楚。不过三爷有没有想过,女人只要有肚子,孩子生十个八个也不足为怪。秋冉跟你的这一年,我就当她被鬼缠了。生了孩子我就送她去英国,她在那里可以重新开始。英国男人又多又绅士,一定能抚平她心灵和身体上的双层伤口。”说完,她很满意地看着袁克栋假笑到抽动的脸。提起手提包,走到门口,又扭头补充,“对了,你认识岳沐修吧?他挺喜欢秋冉的。你不觉得让他们结婚然后一起去英国,怎么样?” 他气得脸色都变了,回应道:“秋冉不会答应的。” “那可不一定,”阿霓笑笑着说:“你不晓得,秋冉一贯最听我的话!我要她往东她绝不会往西。” 惠阿霓是什么时候走的,袁克栋不记得了。他呆坐在前厅里,脑子里轰轰下着暴雨。惠阿霓说的一点没错,她对秋冉有着旁人没有的巨大影响力。如果她想要秋冉和岳沐修结婚,不一定办不到! 如果她真的去英国,如果她真的和岳沐修结婚…… 他恨不得立刻冲到她面前,他不要孩子,他要她! “三爷,”雷心存悄无声息地进来,“让我去收拾岳沐修吧,那小子太可恶。” 他呆点地一动不动,对雷心存的话充耳不闻,因为脑子里都全是她。 —————————— 自由是可贵的,尤其是斗争后得来的自由。秋冉为自己争得来之不易和朋友们交往的自由。袁克栋也不得不同意,她既不是他的夫人,又不是如夫人,凭什么干涉她。 岳沐修出狱后每天都上门看她,带来些籍、杂志;沈一赫也来,带一些精巧的小点心和刺绣的小手工。他们的出发点都是一样的,希望这些东西能填满她空虚的时间。 他们的好意,秋冉心存感激,也努力让自己不沉浸在不幸中。悲伤和痛苦还是有,但她不将把它们示于人前。 惠阿霓来信报喜,喜诞麟儿。得此消息,秋冉喜极而泣。 阿霓小姐终于当上妈妈,她心里的负罪感顿时也减轻不少。 肚子一天天变大,越到后期长得越快。夏日苦热,她既盼望孩子早一点出生又盼望着她不要出生。出生就意味着分离,她宁可把她永远怀在腹中。 预产期越来越近,秋冉越来越心浮气躁。原来什么沉得住气,不假辞色都是假的。她的恐惧和心慌像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在心门外累积得如山那么高,总有一天会要冲毁她的心门,将她吞噬。 昼长夜短,漫漫长日。她如百抓挠心,拿起本又放下本,拿起绣棚又放下绣棚。 “秋冉!” 她猛一抬头,惊喜地看着门外,站着的不正是惠阿霓吗? “我不是——做梦吧!”秋冉尖叫,扶着腰肢艰难地站起来,欢喜地不知说什么好。 “你不是做梦,大白天的做什么梦!”阿霓笑着迈步进来,做了母亲后,她的身材比之前丰满两分,特有女人独有的妩媚。 她一进来就拉着秋冉的手,脸上是笑的,目光落到她的肚子满眼都是心疼。 “小姐,你怎么来了?”秋冉低着头,不停抽泣。“你还才刚出月子没多久,小少爷……” 惠阿霓长叹一声,抚着她的脸说道:“你这样子,我坐月子都坐不安心。你就是我的妹妹,我不能看着你被人欺负!所以,一出月子就来平京。天底下没有这样欺负人的,我要来为你讨个公道!” 秋冉激动得话都讲不出,哭得泣不成声。阿霓就是她的主心骨,再没有能比她更好的人。 “傻姑娘,别哭了。不然,孩子生下来可是爱哭鬼!” 秋冉揉着眼睛,看见岳沐修一瘸一拐地跟在阿霓身后走进来,心惊地问:“岳老师,你怎么呢?” 岳沐修摸了摸腿,道:“没什么,昨晚上从杂志社回去的时候遇到几个流氓。” “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不要紧。” 正在这个时候,雷心存赶巧打窗边经过。看见来客人,探头探脑进来,扫视一圈。打量着岳沐修的伤腿,阴阳怪气地说道:“呦,岳主编,夜路走多了,把腿摔断了啊。可要小心,说不定下次把命都给丢了。” 岳沐修气愤填膺地说道:“身正不怕影子歪!光明磊落的人怕的不是夜路是像你这样的小人!” 雷心存被怼得满脸通红,灰溜溜地走了。 秋冉心痛问:“岳老师,你的伤是他们……” 岳沐修点点头,马上说道:“我总相信邪,不压正!” 小菱赶紧搬来凳子放在岳沐修的屁股底下,又吩咐几个丫头去倒凉茶来给客人解渴。 惠阿霓喝了一口茶,对着秋冉冷哼道:“昨天我已经上门拜访过袁克栋了。” “你……去过了啊?”秋冉感到手里的杯盏滑溜溜的,怎么也拿不稳一样。“那他……” “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阿霓伸手拍拍秋冉的脸,说道:“秋冉,过去你犟着要给清逸报仇不听我的,现在王靖荛也死了,可不能不听我的!再不能让他这么作践你!” 秋冉的眼睛分明又红起来,抽着鼻子点头。 他已经令娶新妇,她被强留在这里,身份尴尬又难堪,不是作践是什么!她不仅给自己丢脸,也给清逸,阿霓小姐,博彦少爷都丢了脸。如今还有何面目不听阿霓小姐的话。 “秋冉,你必须离开这!”阿霓斩钉截铁地说:“生了孩子就走!留下来得不到任何好处,袁克栋昨天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他和你没可能!我也气起来,也说了很多气话。” “阿霓小姐,你说了什么话?” 惠阿霓舔舔唇,道:“我说你生了孩子,马上就会和沐修哥结婚,然后两人一起去英国!” 秋冉惊白了脸,不安地看了岳沐修一眼,着急地小声,道:“小姐,你……这不是毁岳老师的清白吗?” 一声不吭的岳沐修突然朗声,插嘴道:“不,秋冉。你不要怪阿霓。其实她说的话就是我一直想说的话!只要你同意,我愿意照顾你一生一世!” 秋冉的脸从雪白变得通红,她的手指紧紧拘在一起,僵硬而麻木地弯曲。她觉得自己要找一点什么事情来做才好,目光移动到桌上的绣花棚子,乃是刺绣大师沈一赫亲手描的花样子。艳丽的牡丹,象征着花开富贵。 她稍稍移动身体,感到双股之间,温热的液体像洪水一样倾泻下来……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214 梦境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袁家的避暑别墅建在山腰子上,沿着盘山公路开出十分钟尔。再经过层层哨卡,南面山坡上的仿欧式古堡就是。 七月闷热,山上最适合避暑。宋九儿怕热,结婚后一直住在这里。最热的三伏天过后,还有二十四个秋老虎,燥热炎炎躲到哪里都是热的。 袁克栋走进家门,顿时感到房间中扑面吹来一团冷风。原来是仆人用大桶子装满冰放在四周降温。旁人家都是用冰做成冷饮来吃,宋九儿居然财大气粗地用来给房间降温。 “你回来了!”看见他进来,穿着真丝长裙的宋九儿从卧室出来。一副曼妙的酮体在薄纱下若隐若现。一般而言,衣着大胆的女孩都是对自己的女性魅力特别自信。宋九儿身量不高,曲线却特别好,浮凸有致。胸部肥美,臀部挺俏,简直是男人心目中的尤物。再加上她说话嗲声嗲气,又会撒娇,在奉州的时候多少男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对于新婚妻子的亲呢,袁克栋淡淡回应了“嗯”了一声。慢慢解开银色的领扣、然后是袖口,把军服脱下来挂在衣帽架上。 “亲爱的。”宋九儿从身后扑过来,胸前的两团绵肉紧紧贴着他的背脊磨蹭。昨日受的气倒现在还没消哩,心里把惠阿霓咒骂不下一万次。不过,她刚嫁过来不久,根基不稳,不能太拿乔。等到过一年半载,生下一儿半女,再找她算帐! 袁克栋回过身来,搂着她,蜻蜓点水似的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吻她的时候,直感到冲鼻的人造脂粉味。不小心碰到她的脸,衬衫上顿时蹭上一大团白色的粉末。 宋九儿像小狗一样在他衣裳上嗅着,然后捏紧鼻子,“嗯……你好臭!快去洗澡,晚上我们一起出去吃饭怎么样?我知道有一家私家菜馆很好。” “我今天有点事,先去房忙一下公务。晚上恐怕也没什么时间。” 宋九儿的眼睛瞬间蒙上一层水气,“亲爱的,你不喜欢我吗?”她像孩子一样摇摆着身体,“你总是说忙,究竟在忙着什么?” 他耐心地解释,“我真的很忙。” “不行、不行!”宋九儿双手合十,弯腰翘臀,闭着眼睛向他嘟起红艳的嘴唇,嚷道:“亲爱的,你的工作再忙,能比得上我吗?是我重要还是你的工作重要?” 此情此景,袁克栋感到真有些无语。一丝笑容都撑不起来。或许是有许多男人喜欢这种如孩童般爱撒娇的女人。可说实在话,他一点都不喜欢没长大的孩子,哪怕她童颜巨乳,丰满妖娆。 一贯而来,他喜欢的就是偏瘦偏高,容貌清丽秀美的女孩。如果她性格上再清冷和疏远一点的话,他简直爱之如狂,不能自拔。 “亲爱的、亲爱的——”宋九儿在客厅中嘟着嘴索吻半天都没有得到回应。等她睁开眼睛才发现,身边哪里还有袁克栋的身影?他早就走得无影无踪。 “哼!”她跺着脚,像孩子一样发脾气嚷道:“讨厌鬼,你不去,大不了,我自己去!” 说到做到。 宋九儿果真换了衣服,叫司机载自己出去吃饭。袁克栋站在二楼的窗户看着小车在盘山公路上越行越远。 他的房热得像蒸笼一样,摇晃的茶色木质吊扇,吹下来的风都是散的。空气在身边流动,就是吹不到他身上,密集的汗水在他额头、脸上、背脊汇集成小溪。和宋九儿结婚七十九天,老头子也在平京待了两百四十五天。在这两百多天里,他表现得非常好,是老头子的好儿子,是宋家人眼里的好丈夫。王靖荛的死引起的风波已经在渐渐消退,军中已经有零星的呼声在召唤他回去。按此情景下去,重回五省联军司令之位只是时间问题。 得此结果,他应该开心。 真开心? 也许有,也许没有。他现在连所谓的开心是什么都不知道,每天机械地重复做着相同的工作。感觉自己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做一个好儿子,好丈夫。除此之外,其他的东西都可以忽略不计。 大约是太热了,他有点没精神,倒在高背椅上。眼睛无神地望着窗外,天边的红霞实在灿烂,延绵数里。云朵被染成的深浅不一的红色。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电话抽筋一样地尖叫起来。 他跳起来,拿起电话,“喂——”声音出了喉咙,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得像沙砾在摩擦。 “我是袁克栋!……发作了吗?什么时候的事?一天一夜了!为什么不早说!我马上过来。” 电话里传来袁克放犹豫的声音:“三哥,你还是别来了。万一被老头子知道,就前功尽弃了。” 他拿着电话,手指紧紧抠着桌角。 “好吧。”他顿了一会,抬起头,窗外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不行,我还是来一下。” —————————— 自从怀孕后,秋冉的胃口就变很糟,一直没有什么食欲。开始是是吃什么吐什么。再后来,是心情郁结,不愿吃。 这不,一大早醒来又在吐,吐得胆汁水都呕出来。正趴在床上有气无力。 门外水盆“哗啦”一响,小菱在门外尖叫:“三爷、三爷!你来了!”接着是掀帘子的脚步声。 她心里一紧,赶紧把头往被子里一缩,把脸遮起来。 “你这是干嘛?”他走进来,似笑非笑的说。拽着她的被子往下拉了拉。“这样闷会闷出病的。” “不要你管!”她在被子中瓮声瓮气的发脾气。 不是说要分开吗?现在又来干嘛! 他不出现还好,一出现,她心里真把他恨死! “我不是管你,我是怕你闷坏我女儿。”这次,他真笑起来,几乎是趴在她身上拽被子。 “放手!” 她死拉着被子,无奈两人力量悬殊,眼看着被子越拉越下。一气之下,她索性扔开被子,对着他手掌的虎口重重咬下去。她用尽全力,嘴里尝到一股血的味道。 他不喊、不嚷,任她发泄。 好一会儿,她才松开。别过头,不去看他。 他的虎口上的牙印深得看见血痕。他收回手,擦了擦,嘟囔道:“好厉害的牙齿。” “滚!” 他不走,伸手碰碰她的脸,问:“真生气了?” “不要碰我!”她打掉他伸过来的手,“你不是说要分开吗?现在又跑来看我干什么?” 他笑起来,“谁说我来看你,我是来看我女儿。” “你——”她气得在他健硕的胸脯上扑打。 他一点不恼,反而让她尽兴发泄个够。打着打着,她也泄了气。 这样有什么用呢?除了把自己打得手痛,于事无补。 “你……走吧。”捶打到最后,她的手抵着他的胸,心酸地哭起来,“我们就这样算了……” 他捏住她的柔荑,心疼地说:“你说怎么算了。只要你别哭,我都听你的。” “让我走!”她摇着头,哭着说道:“我不要在这里看着你们结婚。” “孩子怎么办?你知道,我很想要个女儿。” 听到“孩子”两个字,她越发哭得厉害。手指揪着他的衣襟,头埋在他硬括的军服上。 她哭得抽泣,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 “你想要女儿,我也想要啊!” “你和女儿都是我的宝贝。”他搂着她,哄着、拍着、喃喃在耳边低语,“别哭了,我不会亏待你,也不会亏待孩子。我们三个永远在一起……” …… “唔……唔……” “秋冉,你怎么样?坚持住!孩子就快要生下来了!” 秋冉被一阵剧烈的疼痛痛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瞳孔中哪里有他,有的是焦虑的惠阿霓。肚子里的疼痛感像波浪一样一阵袭来。她一边咬着牙,一边摸着坚硬如鼓的肚子,满头大汗。她庆幸自己浑身暴汗,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她眼睛中流出来的眼泪。她痛恨自己软弱的时候还是会想到他,不由自主又以为他来看她。 “……”她痛得手脚抽筋,脸孔挤成一团。 秋冉紧紧咬着唇,嘴唇咬出血,也不肯哼出来。她要忍着痛,也忍着心里的伤。要让自己永远记住这刻骨铭心的痛。 惠阿霓擦着她额头上的汗水,小声安慰道:“秋冉,你叫出来啊!我听人说,生孩子的时候如果叫出来,就不会有那么疼!我生百里的时候,真的也是这样的!” “不——”秋冉在她怀里痛苦地甩着头。 他对她狠心,她则对自己更狠!只有这样,她才能逼自己坚强起来。 痛到极点,意识溃散的一刻,她终于小小地喊出一个名字,“濂瞻……” —————————— ————————— 袁克栋赶到医院,不敢走前门。悄悄把车停好,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从医院的后门溜了上去。 此时,袁克放已经在产房的楼梯口等着他。看见他的身影,赶紧走过去,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三哥,我不是说了嘛,不要来!” 袁克栋顾不得擦一擦额头上的汗水,虎着脸说道:“如果是沈一赫生孩子,看你来不来!”说完,急步就要往产房的方向冲。 “你干什么?疯了!”袁克放拽都拽不住。 “我去看她。” 袁克放忙把他抱住,连推带搡地推到楼梯间阴暗角落,“你现在出去,一切就都白费了!惠阿霓在那里看着你,你准备怎么解释?要是宋九儿和老头子晓得……” 他的身体往前倾着,最终没有迈出一步。 “她怎么样?为什么会提前发作?” “唉,这女人生孩子哪能说得准时间!不过她是初产妇,医生说阵痛的时间会比较长。” 关心则乱,袁克栋想到秋冉在受苦,嘴角猛地一抽。袁克放安慰道:“你放心好了,惠阿霓在里面陪着她,赫赫也在产房外面。不会有事的。” 话音刚落,就听见“吱呀”一声,产房的门被推开。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出来问道:“请问,谁是顾秋冉产妇的先生?” 袁克栋心脏一跳,几乎要越过去,脱口而出“我是”的时候。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抢先一步说道:“这、这位是顾秋冉的家属!” 岳沐修被惠阿霓推到产房门口。 袁克栋如遭雷击,双腿像在地上生了根。眼睁睁看着岳沐修走到产房门口。医生和气地对他说道:“好不容易,宫口已经开全,孩子马上就要出生。爸爸快把孩子的衣服和襁褓给我。” “好好。”岳沐修手忙脚乱地从身后提过一个大包袱交给医生。 产房的门旋即关上。 袁克栋的脑子嗡嗡的。他呆呆地站着,身体像掉在冰窟窿中。 惠阿霓真是个狠角色,说到做到。 她真的说服秋冉和岳沐修结婚吗? ————————— “哇……哇……” 孩子的一声啼哭,听得秋冉热泪盈眶。像在她的心房上注了一针强心剂。 这一刻,她再忍不住哭起来。 “啊,是个女孩!真活泼啊,小拳头握得这么紧!” 听到医生的话,她哭着又笑起来,她真的生了一个女孩。她躺在产床上,眼角的余光看见护士正用柔软的毛巾擦去孩子身上的污渍和血迹。软乎乎、红彤彤的孩子在不停地挣扎,嚎啕大哭。 “快把她抱过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秋冉顾不得下体的疼痛,冲护士哭道:“求求你,把她抱过来!” 护士用襁褓把孩子包了起来,有点为难地看着秋冉身边的惠阿霓。惠阿霓皱眉朝着护士摇了摇头,后者赶紧把孩子抱了出去。 “不——不——”秋冉尖叫,满脸的泪和汗,虚弱的她拼尽力气想要扑过去。 “秋冉!”惠阿霓抱住她,把她压回床上,伤心但又坚决地说道:“我知道你很难过、很舍不得!但你必须要舍下!孩子不属于你!你看她一眼、看她十眼,得到的只是更加难过!忘了这一切吧。统统都忘掉!就当没有过——” “阿霓小姐、阿霓小姐!我……忘不了……忘不了啊……” “秋冉,如果你狠不下心,就会有人对你狠心!你这一生都完了!” 秋冉哭得撕心裂肺,在阿霓怀里晕厥过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88 女儿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秋冉哭得撕心裂肺,在阿霓怀里晕厥过去。 她要怎么才能忘记?许多时候忘记自己很容易,忘记爱却很难。 孩子被抱了出来,惠阿霓亲自把襁褓中的小婴儿交到门外等候着的沈一赫手里。 沈一赫伸手抱过花朵一样柔弱的婴儿,心田顿时像注入一股暖流。 “七少奶奶,我们遵守承诺。孩子交给你们袁家了。” 沈一赫是失去过孩子的女人,知道怀胎十月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她担心地看了看产房,关切地问道:“上官夫人,请问秋冉怎么样?”她听见刚刚里面发出凄厉哭喊。 “秋冉会熬过去的。”惠阿霓用手绢擦了擦眼泪,努力维持着体面,“她是上官家的人。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照顾好她。也请,七少奶奶回去和袁三爷转告一声。所欠他的债,秋冉已经还清,往后大家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最好是,不问旧人长与短,从此山水不相逢!” 说完,惠阿霓转身决然走入产房,砰地一声产房大门在沈一赫面前再次关上。 “哇——哇——”襁褓中的婴儿像是知道分离一样,猛然大哭起来。 袁克栋一拳砸在身后的墙壁上,手关节发出一声脆响。人人都说十指连心,但他觉得根本抵不住他现在心痛的十分之一。惠阿霓果然厉害,字字诛心! 好像是要抵挡内心的疼痛,他发疯地捶打着坚硬的墙壁来自虐自己。 “三哥!住手!”袁克放用身体挡在他和墙壁之间。 他失去理智,一拳拳砸在袁克放的身上,狠狠揪着他的领子把他给凌空提起来。 “三……三哥……” “老七,你给我想办法!”他满脸挣得通红,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必须要把她留住!” 袁克放感到呼吸困难,双脚慢慢悬空,他费力地用脚尖在地面上滑动。 “别……发疯了!我怎么给你想办法?你也应该知道——” “我当然知道!”袁克栋愤怒到极点,“所以我才只能找你!” 在平京,再没有比袁克放更聪明的人,现在只有他能帮忙。 袁克放看他这急赤白脸的模样,心里也燃起恻隐之心。别人添子是喜上眉梢,开心快乐。他这是…… “好好好,我想想办法。” 听见他肯帮忙,袁克栋终于松开钳制。袁克放回到地面,拍了拍被揍痛的胸部,“要我帮忙可以,但我不能保证成功,而且你要听我的。惠阿霓不是好惹的角色。把孩子舍给我们,她心里肯定是不情愿!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说不定,他们现在就等着你去,闹开了。大家都没脸面,老头子那不好交差!说不定,一怒之下把孩子给她,正如她的心意。” 袁克栋咬牙连骂几句脏话,铁青的脸色上一副要吃人的恐怖模样。“你有什么办法?” 袁克放沉思一会,“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件事情我们得从长计议。” ————————— 失去孩子的秋冉浑浑噩噩,像被抽走筋骨,饭不吃,水不喝。她思念孩子,想要看一看那个没来得及见一面的女儿。她疯狂地想要见袁克栋,想要他把孩子抱来给她看一眼。 只要一眼、一眼就好。 “秋冉、秋冉!喝点汤吧。” 她呆呆地回过神来,岳沐修正捧着鸡汤放在她的眼皮前。一滴滴眼泪坠下。她也不知道要擦,低低地说:“岳老师,我没有胃口。” 岳沐修勉强笑着,把碗放在床头柜上,“不管怎么样,身体最重要的,你不能不吃啊。” 她还是摇头。 岳沐修又道:“我给你削一个苹果。” “我不想吃。” 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再好脾气的人也要不高兴,岳沐修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惠阿霓都看不下去,走到他身后,使个眼色,说道:“沐修哥。我来和她说两句。” 岳沐修出去后,惠阿霓搬来条后背高高的黑色椅子坐在秋冉的对面。她双手环胸,瞪着眼睛看着秋冉,还不用说话,秋冉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天底下,秋冉最怕的就是惠阿霓,她不敢对视阿霓的眼睛,窝着头,双手不停地扭着身上的棉被,“小姐,你不要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你知道该怎么做?”阿霓拉高声音,“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我看你是嘴巴上说得好好的,其实是什么都做不到!王靖荛死了,你的三魂七魄也丢了!袁克栋把你的心都带走了!秋冉,他对你无心,你又何必多情?你生孩子,他都不来看看你,这样的男人你念着他干什么!” 秋冉羞愧又张皇地说道:“没有、没有……我不念他,我是恨他,也对他死心了!” “是吗?如果你是真的对他死心,为什么又对沐修哥拒之千里?秋冉,你是女人,我也是女人。我懂你的难过。但这件事情,只有你自己走出来。谁都帮不了你!我说你也好,骂你也好。是怕你陷在自怜自艾中走不出来。如果一个人沉浸在自己是可怜虫的境地里,就真的是可怜。因为她会觉得全世界都亏欠她!不就是遇到个负心汉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一辈子那么长,谁能担保永远不在水坑里跌倒?跌倒了,拍拍灰尘赶紧站起来,难道还要一辈子赖在水坑?” 秋冉低着头,呜呜地哭个不休,单瘦的身体像空洞的手风琴发出悲伤的曲子。再刚强的女人都是女人,所谓刚强都能在一瞬间冲毁。 其实她一点都不勇敢。犹到现在还在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渴望他会回头。 “我……觉得他明明……是对我有感情的……我……我……想他是不是……” 惠阿霓坐在她的身旁,抚去她颈后的头发,抚摸她瘦骨嶙峋凸起的颈椎骨,心疼地说道:“秋冉,不要再自欺欺人。你不要用'我觉得'来为他开脱,也不要用不得已的苦衷来安慰自己。你也爱过人,也被人爱过。想一想当初清逸爱你的时候,他是怎么做的?他有多疯狂,他能为你做的有多好。如果袁克栋爱你,怎么忍着不来见你,怎么会忍着看你嫁给别的男人?我们的大门一直敞开,只要他来,我不会阻止。只要你幸福,你愿意,我也不阻止你和他一起走!但是他没有来,一直没来。你就要接受现实,听我的安排!忘记一切和沐修哥去英国。” 撕开的真相丑陋无比,秋冉的哭声在房间起起伏伏。她断断续续哭了几个小时。站在门外的岳沐修几次伸手敲门想要进来,手悬在门上又缩了回去。 窗外的天空变成橘红色的斜阳。染血的阳光从窗户外一直照在白色的床上。她的眼泪哭干,无助地看着窗外那轮残阳。直到它落下去,化成一抹幽兰。 是谁说过,谁也不能拽住太阳不让它落山。他们的分离就每天要落山的太阳。她除了接受,只能接受。 秋冉的眼睛像干涸的河床,涩涩地发痛。她呆呆地躺着,感受到颈子后惠阿霓手指的温柔,给她无尽的抚慰。 阿霓小姐是她最亲的人,是最为她着想的人。为了她的事,放下三个月的儿子从松岛赶来,就是怕她处理不来,迈不过这道坎。 冒充宜鸢小姐来平京是她一意孤行,坚持要求的结果。最后来为她善后的,来接她回家,为她安排好退路的还是阿霓小姐。 秋冉伸出手摸索到颈后的温柔,紧紧抓住惠阿霓的手。眼睛潮湿了,她知道这是最后的眼泪。过了今夜,所有的错误都将画上句号。 惠阿霓没有说话,同样紧紧握住秋冉的手。两人女人的手相握在一起,都在用自己的力量给予对方支持和勇气。 ————————— 秋冉住的仁安医院是共济会所办,院长是从美国来的传教士。惠阿霓选择这间医院的初衷就是想离袁家的势力远远的。 袁克放想来想去也没有很好的办法,现在的情况想留住秋冉。强留是不可能的,必定是她自己肯留下来。 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这件事还是要从孩子身上下手。不过惠阿霓棘手。她看问题通透又长远,一定很快看穿他的把戏。如今,只能先使一招调虎离山。 作为代理五省联军司令,伪造一封电报不是难事。 松岛急电:百里病重,请速回! 能用孩子留下母亲,也能用孩子引开母亲。 惠阿霓确实因为电报慌了手脚,人一慌,难免失去往日的镇定和缜密的头脑。甚至没法辨别电报的真假。 她想回带秋冉一起先松岛,可是秋冉才刚生产完,体虚身弱,不能经受长途旅行。如果不带秋冉走,她又实在不能放心。 “小姐,你定车票吧。我同你一起回去。”知道她为难,秋冉体贴的说道。 “快别乱动!” “我没事。”秋冉挣扎着要起来,阿霓把她压了回去,“别逞强了!生了才两天,床都下不了,怎么坐火车?” 秋冉抽了一鼻子,眼睛红通通的。“我不能再耽误你的时间,万一百里少爷……” “别——别说胡话!”惠阿霓低语轻斥,声音微微带着颤抖。低头揉着手绢,寻思对应之策。 “阿霓,你先松岛吧。”岳沐修站在她们身后说道:“你放心,这里有我。” 看到岳沐修庄严隆重的样子,阿霓笑着说道:“是啊,我怎么把你忘了!现在把秋冉交给你,再没有更合适的了。还能让你们增进增进感情!” “小姐,你不要取笑我了。” “好好好,我不笑!”惠阿霓拉着秋冉的手,叹道:“秋冉,我先回松岛。待百里的病情稳定,你出了月子,就来平京接你。我不在你身边,你千万要稳住!我担心你会被袁克栋说几句好话又搓哄回去,他已经有了太太,你就别再有幻想。你不想做他的外室或是情人吧?寄人篱下,身份地位永远都矮人一等。” “不!我对他不存在任何幻想!也绝不会做他的情人!”秋冉捏紧拳头,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已经一刀两断!” “对,你能这么想就是最好!他和宋家结姻亲,主动向他们示好。和我们就是潜在的仇人。他现在就是想留住你,然后脚踏两条船。你千万不要上当,不然,会毁了你的!” 在走之前,惠阿霓把叮咛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不放心的告诉岳沐修,务必要严防死守,不能让袁克栋和秋冉见面! 惠阿霓前脚登上火车,袁克放后脚就安排沈一赫抱着孩子去见秋冉。 看着抱着孩子出现在病房门口的沈一赫,岳沐修为难了,惠阿霓只千交代、万交代不许见袁克栋。但这沈先生和孩子…… 沈先生是有才德之人,刺绣之艺名噪天下,又醉心慈善。岳沐修纵然之前不认识沈一赫其人是谁,她的生平事迹也听闻过一二。 才德之人最怜才德之人,而且沈一赫是孤身一人抱着孩子前来。岳沐修总不能太不近人情地把她们赶走。 不知为何,孩子窝在沈一赫怀里哭个不停,怎么也哄不住。 “悠悠乖、悠悠听话,马上就要见到妈妈了!” 听到孩子的哭声,再听见一赫嘴里喊着“悠悠”。病房里的秋冉躺在床上就跟着就哭起来,流着眼泪,喊道:“七少奶奶,请你快把孩子抱过来!” 岳沐修无奈,只得放她们进来。 沈一赫进来后也不啰嗦,径直把孩子放到秋冉的怀里,心疼地说道:“快看看你的宝宝吧,比公主还要漂亮。” 秋冉此时此刻还能忍住就不是个女人,她的眼泪洒在女儿娇嫩的脸蛋上,贪婪地抓住她挥舞到空中的拳头,放在嘴边吻了两下,好半天,悠悠还是扯着嗓子嚎啕。 她不安地问道:“七少奶奶,她为什么哭个不停?” “大概是饿了,想喝奶。不知道为什么我找的乳母,乳汁又白又多,她都不怎么爱喝。我实在没有办法,才悄悄抱着她来找你。你有奶吗?” 秋冉迟疑一下,怀里的孩子像感受到她的犹豫,拼命地哭着向她怀里钻去。 岳沐修轻咳一下,面红耳赤地退了出去,顺手把房门带上。 喂奶之前,秋冉也有些怀疑自己是否有奶。生下孩子没开过奶,时间又过了四五天,不知回涨没回涨?可没想到,悠悠含着她的乳液用力吸允片刻,真的有乳汁流了出来。 她惊喜极了,为能给女儿哺乳而深深高兴。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89 诡计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她惊喜极了,为能给女儿哺乳而深深高兴。 十分钟后,喝饱了的悠悠在她怀里安稳的睡着。她幸福地拨弄着她额头上的小卷发,一边将自己的手指从她捏紧的拳头中撤出来。 “看这小丫头,吃得脑门儿上全是汗。”沈一赫笑眯眯地凑过来,用手摸着孩子柔软的额头,“可见上说,把吃奶的劲全使出来,原来就是这么个意思!” 秋冉苦涩地笑着,双手紧紧抱住女儿不愿撒手。 她护子的模样看起来让人心酸,一赫小声说道:“秋冉,你别怕,我不是来抢你的女儿的。要是你同意,我便在隔壁病房住下,随时可以把悠悠抱过来吃奶。” 秋冉神情一变,她马上说道:“你别误会,我觉得孩子总要吃奶不是?而且,你这小月子没出,也不得离开平京。何不和悠悠多相处几日。莫到她长大,说没吃过亲身妈妈一口奶,你听着,多难过。” 秋冉点点头,热辣的眼泪如满盘跑珠。 ———————— 此时,袁克放正坐在隔壁病房,他悠哉悠哉地看着报纸,吃着葡萄。看见沈一赫空手回来,笑着说道:“孩子没抱回来。” 一赫点点头,走过去在他额头上狠戳一下,道:”我就不该答应你,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是觉得虚。” 他从身后把妻子抱住,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轻揉着,“怎么会虚?你又非做坏事。让她们母女团圆,尽享天伦之乐可是天大的好事。” “是啊!”一赫转过头,凶巴巴地说道:“天大的好事!为的是利用悠悠把秋冉留下来。你们也忒坏了吧,我真是——秋冉如果晓得真相,不知把我恨成什么样!” 袁克放轻嗅着她的脖子,弄得她又刺又痒,他缓缓地说道:“秋冉现在恨我们,将来也会感谢我们。宁拆一座庙,不拆一家亲。三哥——” “他就打住吧!”沈一赫伸手捂住他的嘴巴,说道:“我不是为他,乃是因为悠悠,这么小就和妈妈分开,确实可怜。她又是女孩,更是需要母亲的呵护。” 袁克放捏着妻子的手,一赫把脸贴在他的胸膛,问道:“你就不怕秋冉抱着孩子逃跑吗?” “她能跑到哪里去?”袁克放自信地说道:“如果在这里让她带着孩子跑走,我这个代理司令还要不要当?”说着,他将手往门外、窗外一指,说道:“你别看着这里没人,其实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多的是眼睛。围得如铜墙铁壁,她一个弱女子插翅难飞!” “你们真坏!”沈一赫掐了他一下,说道:“你们就不怕上官家来找你们算账?” 袁克放拥着她一齐倒在床上,贴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傻瓜,你要相信,一个男人把女人千方百计留在身边,绝不是为了亏待她。” “他们会有好结果吗?” 他沉默一会,用不确定地口吻说道:“相互有感情就会有好结果。” 秋冉在医院住了七八天,再磨磨蹭蹭不愿意也到了该出院的时候。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她对女儿的爱满得快要泛滥成灾。 惠阿霓说得没错,孩子不看还好,一看、一碰、一沾上就拖不了手。眼睛、耳朵、嘴巴、脑子、心全被她占满。自我全不见了,只剩下母亲这个身份。 每天想的就是她是不是饿了、她是不是冷了,穿少一点衣服担心她着凉,穿多一点又担心她会太热。 秋冉迟迟不肯出院,就是舍不得和女儿分开。她不知道出了医院,还能用什么借口和女儿呆在一起。 今天,医生们已经向她下了最后通牒,必须要出院了,不能再占着床不走。秋冉心里不舍得女儿,一早上失魂落魄地抱着悠悠。唯恐她被人抱走一样。 沈一赫一进来,她像受惊地鸟一样,惊慌地抱紧手里的孩子。沈一赫在心里苦笑,第一次发现自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 “秋冉——”她贴着秋冉缓缓坐下,关心地问:“你的出院手续办好了吗?” 秋冉不回答她的话,反问道:“七少奶奶,你是受他的指使来抱孩子的吗?求求你,不要把悠悠抱走。她还要这么小?”说着,她的目光中渗出泪光。 沈一赫无奈地说道:“我即使不抱悠悠走,你能一辈子住在医院?” 秋冉脱口而出,道:“我能!”接着,又哭着说道:“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一个母亲的心情!” 沈一赫深叹一口气,无比同情地说道:“我也是女人,也做过母亲。不过没有你幸运,我的孩子生下来后,我连一眼,一次都没有抱过他,他就离开了我。所以你的心情我自认是能够理解的。母亲为孩子的牺牲能有多深多大,只有做过母亲的女人才能知道。我有一个提议,不知你愿不愿意?” “什么……提议?”此时此刻,秋冉对沈一赫的戒心大大减轻。只要能和女儿在一起,她什么都肯做。 “你可以暂时住到我家。” “住到你家?”秋冉差点尖叫起来。这个提议不能不说是荒唐。 沈一赫说道:“现在三哥把悠悠交给我照顾,如果你住到我家的话。不就可以和悠悠一起吗?” “可是……”秋冉犹豫极了,按情理,她知道自己不能和沈一赫走。除了这个法子,她又接近不了女儿。 “放心,你就来吧!”沈一赫温存地握着她的手,“你是我邀请的朋友,三哥也不会知道。” 沈一赫的劝说,让秋冉越来越举棋不定。一赫凝望秋冉的表情,知道她已经有五分动心。亏心地觉得自己就像条蛇,正引着夏娃走出伊甸园。 “秋冉,你就来吧。在随园你是客人,什么时候想要走,绝不会有人会来阻挡。你还信不过我吗?” “不,七少奶奶,我绝不是信不过你!” 沈一赫笑道:“既然信得过,就不要犹豫。” ———————— 岳沐修在办出院手续的时候耽误了不少时间,每一个环节耽误一点点,累积起来的时间就很可观。待他办完一切,回到病房,秋冉和悠悠都已不见。两个护士正在收拾病房。 “护士小姐,这……这里的产妇和孩子呢?” 白衣护士看着他摇摇头,岳沐修觉得背脊一阵发凉,转身刚迈出房间,迎面劈头撞见向着他走来的袁克放。与哥哥袁克栋的冷面不同,袁克放和新闻界的关系颇好,和一些记者朋友都有不错的私交。岳沐修和他不熟,只打过几回照面,充其量只能算半个熟人。 他看见袁克放笑吟吟地朝自己走过来,心里立马有种不好的预感。 “岳先生,”袁克放毫不介意岳沐修眼睛中的防备,自来熟地笑着说道:“好久不见。” 岳沐修淡淡笑着说:“袁司令,你好。请问有什么事?” “呵呵,呵呵呵。”袁克放笑得拘谨,伸手用指尖摸了摸鼻尖,“岳先生,是这样……顾小姐拜托我转告你一声。她现在暂时到我家做客——” 岳沐修大惊失色,没想到他办一个出院手续的功夫,袁克放就把秋冉带走了! “岳先生,你不要急,”看到他要发火的样子,袁克放急忙解释道:“我们没有用武力,也不是把顾小姐绑走的!她是我夫人邀请的贵客,我们一定以礼待人!” “袁司令,你们真是强盗!”岳沐修压抑着自己的愤怒,不齿他们下作的行径。“我要见秋冉!必须马上见她!” “欢迎、欢迎。”袁克放圆滑的笑着说:“我家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欢迎你任何时候来做客。” 他的大度让岳沐修在愤怒中又夹杂不少疑虑,“袁司令,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希望你不要产生误会,顾小姐是心甘情愿去我家做客的。我和我的妻子也非常期待岳先生能来。” “你们一定是用孩子威胁秋冉!” “威胁不存在!”袁克放神色一正,道:“是一个母亲的天性使然。宁拆十家庙,不拆一家亲。岳先生是正人君子,一定不忍心看见顾小姐和女儿骨肉分离。说句不中听的话,顾小姐未必不知道我们是在用孩子挽留她。她能听从我们的建议,也许是舍不得女儿,也许在她的潜意识里也还放不下我三哥!” “这不可能!”岳沐修沉不住气地说道:“秋冉马上就要和我一起出国,她也答应过阿霓要放下一切。” 袁克放摇头叹道:“岳先生,知易行难啊!特别感情这件事,无论是庙堂高宇还是芸芸众生,或多或少都要尝到爱情的苦涩。许多事情,顾小姐也许有心,但也确实无力。强求一个女子坚强、独自又勇敢本身就是一件很残忍的事。为什么不顺其自然,让她自己去选择自己的路。她的选择或者也能曲径通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也不一定啊。” “顾小姐现在还在月子中,出院后,有我妻子照顾总是方便些。”言下之意,岳沐修身为男子照顾秋冉诸多不便。“我还是那句话,岳先生想来我家什么时候都可以,顾小姐想走什么时候也都行!我绝不会阻止。只希望你把我当成朋友,大家化干戈为玉帛。” 袁克放是官场老狐狸,话说得又尖又滑,岳沐修气得颤颤发抖,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90 悠悠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松岛 惠阿霓心急火燎地回到松岛,来不及脱下外套,即去婴儿房看望儿子。百里活泼泼地躺在摇篮中,两只小脚使劲在床上乱蹬。她看看活蹦乱跳的儿子,再看看旁边安然弄孙的殷蝶香,心里默默惊诧。殷蝶香看见她,更是惊讶地问:“阿霓,你怎么回来了?一个人吗?秋冉呢?” “秋冉还在平京,我是太想百里,所以回来看看他。”阿霓怕说出真相老人担心,撒了一个小谎话。 “大少奶奶回来了啊!” “是,我回来了。” 阿霓笑着摘下帽子,把硬挺的黑色外套脱下来交给身后的巧心。才走过去,抱起摇篮中的百里,亲昵地把他柔软的小脸贴在脸颊上不停摩挲。百里吐着舌头,唾沫星子全弄在阿霓的脸上,阿霓也不介意,呵呵地笑个不停。 “妈妈,我不在的时候,百里还好吗?” “挺好的。”殷蝶香摸着百里的小脑袋,笑道:“这孩子不知多疼人,还这么小,一晚上就能睡五六个小时,不用起来喂夜奶。真是再没有比他更好带的孩子了。” “百里身体还好吧,没有感冒、咳嗽什么的?” “没有啊。”殷蝶香马上说道:“你看咱们百里,这小胳膊小腿多瓷实,是个小老虎!怎么会感冒咳嗽呢?呵呵,呵呵呵。” 此时,阿霓已经能肯定自己的猜测! 她中了袁克栋的诡计!这些坏人,为了引开她,无耻地把孩子抬出来做幌子! 下流、肮脏至极! 惠阿霓气得牙齿颤颤,把百里往殷蝶香怀里一塞,转身往外走去。刚走到门口,正撞上上官博彦风尘仆仆回来,两人迎面碰上。 “博……”阿霓乍惊乍喜的话未说出口,即被他抱个满怀。熟悉的怀抱又暖又安稳,顿时让她甜到心田。 上官博彦搂着、亲着、吻着,把怀里的人儿一路拥抱着转到房间。 房门关上,遮去满室绚丽。春风一度后,博彦还意犹未尽的沉醉在阿霓回来的喜悦之中时。阿霓已经翻身起床,开始收拾自己。 “你干什么?” 她捋了捋散乱的头发,用手腕上的皮绳把长发盘成一个螺髻,“我想赶快定火车票回平京。” 博彦“腾”地一下坐起来,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她才回来,又回去干什么? “我回来,是因为袁克栋用电报诈我!我收到假电报,说百里病了。现在百里好好的,我当然要回去!”她一边说,一边起床穿衣。 博彦从身后长手一神,把她手里的衣服扔得老远。重新把她压回床上。 “你干什么?”阿霓惊讶地问。他一条长腿压得她动弹不得,“我不许你再去平京!” 阿霓推推他的巨腿,笑道:“别闹!我还没有把秋冉带回来哩。等我把她带回来——” “你这次没有把秋冉带回来,下次也不可能把她带回来。”博彦把怀里的人搂得紧紧的。在阿霓离开的十几天,他尝够了思念的苦。后悔不该答应她要去平京的请求。 “为什么?” “因为袁克栋不会放人。” “他凭什么不放人!”阿霓生气地说道:“他有资格不放人吗?他现在已经结婚了!再不放秋冉,就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博彦心里想:“哪个男人不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话当然只能在心里默念默念,不敢真的说出来。 “阿霓,你就别过去添乱——” “我哪里是添乱!”她狠狠地在他胸膛上捏两把,“我是关心秋冉、爱护秋冉!” “我知道你是关心秋冉,爱护秋冉。如果是真的关心她,爱护她就不要去平京。你去的话,只会左右她的思维,让她难以做出最真实的决定!” “哼!”阿霓气呼呼地坐起来,俏脸绷得像拉紧的弹簧。“博彦,我记得以前你不是这样!”看见她真生气,博彦也起来,从身后抱着她哄道:“我以前是什么样?” “你以前总是让我劝秋冉回来,现在我要去接她回来,你倒要我不要去!这是为什么?” 博彦叹了口气,“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 “有什么不同!” “那时袁克栋不知道秋冉的身份,我怕他知道后会秋冉会有生命危险。现在他知道了,秋冉还是好好的。可见,袁克栋对秋冉有感情。你想把秋冉接回来,是不是要经过他的同意?” 阿霓理直气壮地说道:“我问了他,他同意了啊!” “你傻啊!如果他真心让秋冉走,你这次怎么会没有把秋冉带回来?” 博彦的反问问住了阿霓,一时之间,能言善辩的她被堵得语塞不言。 “你就听话,不要再去平京。感情的事终须当事的两个人自己解。从你的想法出发,不一定是秋冉的心之所想。你也不想秋冉将来后悔吧?他们现在又有了孩子,不是夫妻,彼此间也有了深刻的联系。你硬把他们分开,对孩子也不好。”他剥茧抽丝讲了一大堆道理,看她还是不太接受,只得说道:“袁克栋不是公私不分的人,他能伪造电报,把你诱开,可见对秋冉是很上心的。你不如再等等,给他一些时间。万一能柳暗花明。他们不就可以像我和你一样……” 听到这里,阿霓紧绷的脸突然笑得如花一样,转身把头埋在他怀里。 她在心里感慨,博彦说,像他们一样,什么像他们一样?不过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刀砍斧锤,咬牙坚持挺了过来才得觑爱情的真境。 ———————— 平京 悠悠没有出生之前,秋冉的日子是印在挂历纸上的数字。过一天,画一个叉。悠悠出生之后,她生活的日期变成另外一种计算方式。脑子里只会记得,今天悠悠十天了、今天悠悠半个月了、今天悠悠满小月、今天满大月…… 孩子的成长像春天的笋,一天一个样。悠悠乖巧可爱,越长眉目越是清爽,满头小卷发。像橱窗里的洋娃娃,惹得身边人爱不释手。 惠阿霓来信,原原本本说了袁克栋使计调她离开平京的前因后果。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在信中一一说明。她在信的最后,写到:“……秋冉,该去该留。没有人能替你做决定,因为没有人能代替你去过你未来的人生。每一种选择都意味着另一部分的牺牲和放弃。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和博彦、松岛、上官家,包括不在的清逸都会支持你。因为我们知道,你有多难。” 秋冉把信紧紧捏在手心,热泪盈眶。 沈一赫全力说服她来随园的目的是什么,不难猜出。是他想留住她,才拜托的袁克放夫妇。她住在随园,看似自由,其实如在小洋楼没有两样。周围的都是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他的眼线。正因为料定她飞不出去,她和悠悠才能朝夕相处。 如果她留下来,这样外表惬意的日子就能一直持续下去。如果她执意要走,不仅女儿要留下,她和他之间所有的一切就都在这里完结。 选择很难、决定很难,最难的是做出任何一种决定,将来都不能后悔。 因为世界上最难吃的药就是后悔药。 随园是好地方,袁克放和沈一赫也是很好的人。他们遵守承诺,秋冉在随园没有任何地不适或是膈应。小菱、青儿和梅儿都被接过来继续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用趁手的旧人,事事都能体贴入微。 小菱对秋冉是一百二十个贴心,对小悠悠更是爱到骨子里。有她在,秋冉彷徨无助的心终于有了些许依靠。许多早晨,她看着忙进忙出的小菱,就有一种恍惚,好像还留在袁家。曾经的每一天的清早,她们都是这样相对度过。 九月来了,学校开学,仕安也到了上学的年龄。每个星期六,雷心存都用小汽车载着他来随园看望秋冉和悠悠。这是仕安最开心的时候,当然,开心里面也有小小的不开心。 “袁仕安,你不是说不来我家做客吗?为什么现在每个星期都来我家?我不欢迎你!”袁肇君仗着自己长手长脚,立个大字挡在门口。 仕安气得满脸通红,赌气就要离开。但架不住心里对妹妹的喜欢。悠悠越长越开,出了月子,五官越来越见精致的雏形,加上微卷的头发和长睫毛,和画报上的洋娃娃一模一样。 肇君和仕安站在门口僵持,雷心存和小菱一人哄着一个,把斗鸡眼一样的两个小祖宗拉开。 “妈妈、妈妈!”仕安一进房间,来不及放下包。第一件事就是睁着大眼睛,趴在摇篮边上贪婪地看着妹妹。常常看得入迷,央求秋冉让他抱一抱妹妹。 每每这个时候,肇君就只能眼巴巴地干瞪眼。他什么都比仕安强,就这一件事不行。仕安有妹妹,他没有,好像未来也不会有。 “妹妹有什么好?我才不稀罕呢!”袁肇君说这话的时候,表情非常傲慢。过了一会,又忍不住放低姿态,说道:“仕安,把悠悠给我抱抱。我看她,挺好玩的样子。” “不给、不给!”仕安骄傲地把悠悠抱得更紧些。“她是我妹妹,不是你妹妹!” 看着仕安对悠悠的占有欲和呵护,秋冉的心莫名涌动一股愁绪。 “好东西来了、好东西来了!” 小菱端出刚刚蒸好的小笼包,笑着说道:“仕安少爷,知道你要来。这是冉——这是你妈妈今天特意下厨做的!” 看见热气腾腾的汤汁肉包一个个像白胖子一样,仕安欢呼起来。他用筷子挑起一个,放在嘴边使劲地吹。等不及凉透就吃完一个。 “小心烫啊!”秋冉急得马上给他递过来一杯凉水,“吃这么急,小心胃疼。” 仕安喝完凉水,又去拿包子。他猴急的模样,惹得秋冉和小菱笑个不停。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91 不一样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仕安喝完凉水,又去拿包子。他猴急的模样,惹得秋冉和小菱笑个不停。 小菱笑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老成的仕安少爷会有像孩子的一面。原来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也是狼吞虎咽的!” “我就是喜欢吃妈妈做的小笼包!”他边吃边说,作势把包子馅喂到悠悠嘴边,“妹妹也吃一点!” “我的祖宗!”小菱忙拦住他,笑道:“你妹妹还是奶娃子呢!” 相聚的时间总是短暂,雷心存来接仕安。他走的时候,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和秋冉依依不舍。小菱装作很忙地收检仕安的包,其实也悄悄的红了眼眶。 仕安非常早熟,大半年的变故,他看在眼里,想在心里。父亲娶了新妇,家里有了新妈妈,原来的妈妈和妹妹住到七叔叔和七婶婶家。 没有人向他解释,面对难堪和复杂,大人总含混着说:“等你长大就明白了。”其实,家庭关系改变时,孩子也会默默地思考,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 秋冉牵着仕安的手,一直把他送到门口。雷心存向她点头,她也向雷心存点点头。 “仕安,和我抱抱。”秋冉伸出手,仕安用力地抱着秋冉,轻轻在她耳边低喃,“妈妈,你回来吧!我和奶奶都很想你。” 她沉默着抚了抚他稚嫩的背脊,热泪印在他的衣襟上,“回去后要听奶奶的话,还要好好念!” “嗯。” 仕安心不甘情不愿地上车,屁股没坐稳,就把车窗摇下来,喊道:“妈妈,我下个星期还能来吗?放寒假的时候呢——我想来——我想和你住在一起——” 车尘扬起,秋冉含着眼泪点点头。 夏天走过,秋日行过。不知不觉,到了悠悠百日。 百日也算一个小生日,袁克栋心里爱重女儿,借了袁克放的贵宝地,小小的为悠悠庆祝一番。 场面是安排得很热闹的,袁家的三亲六眷都来了,还请来照相馆的师傅。人人都争着和悠悠合影。 韵琳起哄,要让悠悠的母亲出去见一见。袁克栋也有心,沈一赫来请了好几遭,秋冉就是不出去。 她心里别扭,她心里委屈,她心里迈不过去这道坎。 出去是什么身份? 悠悠的母亲! 除此之外呢? 她的人生不仅仅是一种身份吧? 出去了,不就是默认他给予她的这种不尴不尬的身份? 秋冉不肯出去见人,沈一赫叹息着把装扮得如粉果一般的悠悠抱到前面。袁克栋见她不肯出来,脸色黑漆漆的。 沈一赫把悠悠抱回来的时候,孩子的襁褓中塞满了金锁片和金戒指。秋冉默默无言帮女儿把锁片摘出来,收到红色的云锦布袋子里。她捏着红袋子,把它交给沈一赫,“七少奶奶,请你帮悠悠先保管。” 沈一赫把手推挡开,笑着说:“你这是干什么?悠悠是你女儿,这些东西理应该你这个做娘的保管!”见她只低头不言,沈一赫小声问道:“三哥也来了,你去见见他吗?” “不!”秋冉倔强地说:“我此生都不愿见他!”她忘不了他的无情和强留下女儿的下流手段! “他毕竟是悠悠的父亲。” “我和他已经恩断义绝!” “如何恩断义绝?你们有一个女儿!” “可不是吗?”小菱站在一旁苦劝,道:“冉小姐何必想不开呢?名份就是一个称谓。三爷对你有心不就是最好、最实在的吗?好小姐,你就回头吧!不看僧面看佛面,悠悠小姐长大了总不会愿意看见自己的妈妈恨着自己的爸爸吧?” 小菱提到悠悠,秋冉忍不住心里的悲伤,难过地说道:“小菱你想太远了,我应该不可能等到悠悠长大就会离开——” “冉小姐,你说什么?别胡说啊!悠小姐还这么小!你不在她身边要去哪里?”小菱抓着她的袖子,脸白白的追问。秋冉握着小菱的手,苦笑,“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何况我这无名无份的人,走也是迟早的事。有我这样一个母亲,悠悠将来会抬不起头来。与其到时候被厌弃,我宁可自己先走——” “冉小姐,你不要走!” 小菱抱着秋冉的大腿,嗡嗡哭起来。 沈一赫看两主仆你哭我哭,场面凄惶。把云锦袋收到袖子中,心里暗叹:“秋冉是入瓮的蛇,进了袁克栋的金丝,他且会容她轻易脱身?”只是这话她不好言明。一赫把小菱扶起来,说道:“今天是悠悠的百日,是吉日子。你就不要哭着加眼泪了!秋冉心情不好,你也该多安慰她,哭哭啼啼不是倒惹她伤心?” “是,七少奶奶。”小菱擦着眼泪,道:“我不哭,我笑,我要笑……”说着,把嘴咧开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倒真把一赫和秋冉逗得笑起来。 —————————— 白日热热闹闹后,晚上的随园终于安静下来。两位兄弟难得清闲。坐在花园的凉亭里,听着丝丝雨声,淡饮着杯中的清酒。 沈一赫出来的时候,只悄悄向两人摇了摇头。 袁克栋目光中闪过一丝暗淡,袁克放则抬手又为他斟上一杯清酒,“三哥,喝酒。船到桥头自然直。” 袁克栋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他神色不好,袁克放安慰他道:“事情已经发展成这样,你得慢慢想些好的。至少顾小姐她人还在你身边,松岛方面的态度也有所和缓,惠阿霓没有步步紧逼。可见,上官博彦是聪明人,惠阿霓也是。你的心情,他们是知道的。” 所有人知道有什么用?该知道的人不知道。 “你将来想怎么安置她们母女?”住在随园不是长久之计。 袁克栋落寞地凝视窗外的飞雨,他和上官宜鸢结婚、离婚,现在刚和宋九儿结婚……说心里话,他是喜欢秋冉,但他已经不想再离婚了。他和宋九虽没感情,可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并不是因为爱情而结合。没有爱情的婚姻可以离婚,利益结合的却不能随意分开。 “只要她愿意留下来,我可以答应她的任何要求。” 袁克放摇头,“我想,她并不是一个看重物质的女人。三哥,留一个人下来,你也许开始能用金钱、手段和权力。到最后的,一定是用感情。顾小姐能千里走单骑,以身涉险,为上官清逸报仇。说明她是一个至情至性的女子。她如此不能原谅你,也是因为她对你有爱情,希望你也能回应给他同样的爱情。没有人能永远处于巅峰,如果包围在你外在的东西都消失了,她还能留下来的话,她就是真的爱你。一个深爱你的女人现在向你要求一个名份不过份!毕竟是女人,正因为深爱你,怎么可能忍受你的身边站在另外的女人?试问一下,你会愿意看见岳沐修隔三差五地在她身边出现吗?” 初冬将至,轻轻的雨丝像霜一样轻薄。袁克栋苦笑着,他多希望,那抹熟悉的身影能从窗边经过,撑着一把黄油伞,殷殷地看着他笑,叫他的名字,“濂瞻……” 他捏着酒杯缓缓地问:“最近,岳沐修还经常过来吗?” “来啊!为什么不来?”袁克放说道。 袁克栋瞪着眼睛,怒道:“他来?你也这样好酒好菜地招待吗?” 袁克放故意寻他开心一般地笑道:“那是当然,登门来访皆是我的客人,我一视同仁,绝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 袁克栋双手抱胸,发出一声冷笑。最近,他在幕后对杂志社使了不少手段,就是要让岳沐修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来随园找秋冉。 袁克放看他愤愤不乐的模样,挾了一筷子清蒸鲈鱼放到舌上,同情地说道:“不过,你和他倒真有一件事不一样。”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92 再生一个儿子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袁克放看他愤愤不乐的模样,挾了一筷子清蒸鲈鱼放到舌上,同情地说道:“不过,你和他倒真有一件事不一样。” “什么事?”他急问。 袁克放不急不慌把嘴里的鲈鱼咽下,笑着说道:“他能得见佳人,而你不能!哈哈,哈哈哈——” ————————— 袁克放长着一张刁嘴,尝美食刁,损人更刁。说的刻薄话,样样儿都能在人心上刮刺。他的损话,袁克栋听得多了,胆颤心惊地疼起来。表面上稳如泰山,内底里早虚弱不已。两兄弟从上半夜一直喝到下半夜才散。 算起来两人喝得时间很长,但是酒没有喝多少。 袁克放酒量不及,醉得瘫软地上,被张隼抬回房间。袁克栋也感到头晕晕乎乎,走路时脚步踉跄,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 “三爷、三爷这边——”雷心存来扶他,被他一把甩开,“我知道是哪边!我又没醉!” “三爷,错了、错了!”雷心存急得跺脚,压低声音。拉着他的手,想拽又不敢真拽他回来。 他不予理会,脚步一拐,深一脚、浅一脚往园子深处走去。雷心存一拍脑门,会意过来。袁克栋是仗着三分醉意,七分装醉,往秋冉的房间去哩! 见他驾到,谁都不敢拦他。雷心存还在前面开路,“走开、走开!别挡着三爷的路。” 此时的秋冉带着女儿早已入睡,正睡得朦胧,听得门外噪杂嚷嚷。刚起身,小菱已经擦亮洋灯进来,急急地说:“冉小姐,三爷来了!” “他——来做什么?”秋冉慌得一跳,还来不及说话,袁克栋已经跌跌撞撞进来。 没有心理准备的陡然见面,四目相对下,两人都有些愣。她脸如海棠,微敞的衣襟,露出半片雪景。他的目光往下滑去,身体开始发热。 “三爷,你喝醉了。”小菱站在他身后,小声说。 “你出去!” 小菱为难地看着秋冉,半晌没动。 “滚!”他一把掀开小菱。 秋冉气得牙齿颤颤,哆哆嗦嗦把夹棉的袄子披上,狠狠在腰间系上一个结。指着他怒道:“袁克栋,你来这里撒什么酒疯!” 他两只眼睛充血似的瞧着她,突然像截木桩子“咚”地坐到椅子上,“我来看看……女儿……” “她睡了。你明天来吧!” 他看着她坐在床头,双手环胸,扭过头不肯看他。心想:“她就这么讨厌他,连一个目光都不愿施舍给他吗?五个多月没见面,她对他一点思念都没有?枉费他心心念念筹谋将她留下来。哪怕,她哭,她闹,她要他离婚,他都可以退让。但她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离开。” 他一拍桌子怒道:“老子看女儿还要挑时间吗?抱过来!” 秋冉被她气得骂道:“你是流氓吗?我说了她睡了!” 他被彻底激怒,站起来扑到她身上。他重心不稳,她身单难支。两人一同滚在床上,秋冉吓得尖叫,又怕他压到身边的女儿,又怕他满嘴的酒气熏到女儿。高声嚷道:“小菱,小菱,快看看悠悠!” 袁克栋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看女儿是假,特意装着酒醉来看她是真。小菱玲珑剔透,赶紧把悠悠抱起来,“冉小姐,你慢慢和三爷谈吧,我把小姐抱到隔壁去。” 啊?!秋冉脸色大变。小菱要走了,他还能有什么顾忌,且不是羊入虎口? “小菱、小菱!”喊破嗓子,小菱头也没回一下。出去时,犹体贴地为他们把门掩上。 秋冉气得用拳头捶床,身上的男人重得像铁塔一样。她推不动,挤不过。只能在他肩膀狠咬下去。她用了十万分的死力气,似要把怀孕后的委屈全发泄出来。咬到牙齿见血,他还是一动不动。 “袁克栋,你疯了吗?”她尖叫道:“放开我!” “不放。”他转过头,粗燥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因为是你先来撩我的,不能把别人浪起火来,自己就跑!” 他说得理直气壮,把一切归咎到她的身上。秋冉气得捶他,“现在是你来撩我!” “你想要女儿吗?”他醉眼迷蒙地望着她说道。 秋冉一愣,不知他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肯——把悠悠给我?” 他点点头,表情认真。 她心里一喜,恨不得让他马上起来立字为据,“你是说真的,不是骗我?” 他慎重其事地点点头,“是,我不骗你。只要你给我再生一个儿子!” 她的脸瞬间变成紫色,狠狠朝他脸上就是一耳光。 —————————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开始是淅淅沥沥,到了早晨雨势渐大。噼里啪啦砸在地上,低洼的湿地里形成一个个的小水洼。 袁克放宿醉未醒,早上十点还赖在床上不起来。昨晚喝醉后,闹腾一夜,又是吐又是笑,把沈一赫累坏了。袁克栋则神清气爽得多,很早就起来。他站在廊子上逗鸟,和昨日的沮丧焕然不同。 雷心存过来说道:“三爷,车备好了。” “好。”他转过身来,望着远远而来的沈一赫点头含笑。沈一赫莫名其妙,笑着问:“三哥要回去了吗?” “是啊,时间不早了。”他笑着说。 沈一赫迟疑地想,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不知他昨天遇到什么好事?再看他身后躲躲闪闪的雷心存,心里骤然一跳。该不会是趁着昨晚她忙着照顾醉酒的德谦,而去找秋冉吧? 送走袁克栋,沈一赫转身去找秋冉。 院门半开半闭,小菱正在指挥佣人把洗浴的木桶抬出来。随园里没有安热水管,入冬后洗澡不是很方便。看见她进来,小菱轻声喊道:“七少奶奶。”然后走近悄悄拉住她的衣角,指了指屋里,“七少奶奶,你进去劝劝冉小姐吧……” “昨晚上三爷是不是在这里?” 小菱点点头,委屈地说:“三爷今早上才走的,她在被子里哭了好几个时辰。好不容易劝着起床,起来就要洗澡。这才忙完。她大概是怨恨我昨晚没有帮她,现在都不和我说话。” “你别胡思乱想,”一赫安慰小菱道:“秋冉一定不是怨你,她是心情不好,所以才不和你说话。我进去劝劝她。” 沈一赫推门进去,秋冉刚刚洗浴完毕,正坐在梳妆台前发愣。脖子处梅痕点点,眉宇间更有倦倦之色。长长的头发微湿地拖在胸前,沾湿一大块衣襟。天气微寒,她的嘴唇冻得微微发白。 同为女人,沈一赫不消多问,也知道发生何事。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就不知道昨晚是两情相悦还是霸王硬上?她走近秋冉,叹息地拿过搭在椅背上的毛巾帮她擦拭滴水的长发,轻声说道:“秋冉,别气坏身体。他已经走了。” 秋冉的脸一下红得像煮熟的虾。昨晚上他仗着自己的力量,把她如面团翻来覆去地揉捏。到了早上还不放过她。她疲倦得没有一点力气,恨着他又推不开他。直到他走后,才慢慢缓过来。 “别和我提起那个人,他简直不是人!”秋冉愤恨地抄起梳妆台上的楠木梳子砸到镜子上。“砰”地巨响,镜子碎裂开一条大缝。把她的脸割裂成几道。 “秋冉,三哥怎么你呢?”一赫关心地问。 她张了张嘴想说,突然又收了回来。她该怎么说?他居然想要她再生一个孩子来换取悠悠。如果她再生一个孩子,是不是还要再生一个来换取这个孩子的自由?一个孩子接着一个孩子,如此往下,她且不是要一辈子被困在这里和他无穷无尽地生儿育女!她的一生都被他毁了! 秋冉鼻酸地看着一赫,哭着说道:“七少奶奶,是不是我出身下贱,是个丫头。所以他才能想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 “当然不是!”一赫反握住她的手抱歉地说道:“秋冉,你别哭。我保证这样的事情再不会有下次。” 秋冉寂然不语,只用眼泪和沉默来回答。 沈一赫的保证有用吗?像昨晚一样,他来她的房间,多少人知道,多少人看见。他要来谁敢挡他,大家都装得没看见。都推着把他们送作堆,要她得过且过。 她有心拒绝,奈何男女力量悬殊。他得手几次,说不定她又会怀孕。想到这里,她的眼泪汪汪而下,不停在心里叹自己悲苦。 秋冉哭得嘤嘤,沈一赫拍抚她的背脊,不停地安慰,“秋冉,其实三哥这么做。也是因为喜欢你,想把你留下来。你要不再给他一个机会?” 秋冉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永远都不会给他机会!他也休想!我——” 摇篮中的悠悠突然哼哼着大哭起来。小菱赶紧走过去把她从摇篮里抱出来,“小姐大概是饿了。” 母性战胜了悲伤,秋冉擦干眼泪,抱过啼哭的女儿。悠悠在她怀里着急地钻顶着,只要找到乳汁才安静下来。她的胸白如凝脂,上面有着少许不协调的抓痕和青紫。她宠溺地看着女儿,拍着她的背,哄着她慢些儿吃,不要呛着。 一赫转过头去,无奈轻笑。 现在的秋冉以为自己想要离开还能离开得了吗?不说三哥不放,就是摇篮中悠悠伸出的手,把她的心都已经紧紧揪住。 ————————— 屋漏偏逢连夜,最近的岳沐修点儿有点背,啥啥坏事都能找上他。他一直小心就怕因文获罪,没想到杂志社还是摊上了事。 何飙写的一篇世情小说,被人连作者带杂志社一同告到法院,说是此文伤风败俗、有碍风化。 在中国,吃官司总是一件麻烦事。损失钱财乃还是小事,主要是伤筋动骨,一趟趟上法院,递材料,写申诉。 幸好岳沐修自己学法律出身,也是律师。可越是懂法,越是感慨中国司法的腐败。 法官无能,一桩小官司拖延数月。庭警枉法,每次上庭都要向他索贿两元。执法之人如此目无法纪,让他痛心疾首。 杂志社、法庭两头奔波,再去随园看望秋冉的时间自然大大压缩。 他来得少,另一位自然来得多。 世上的事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一夜得了真滋味的袁克栋,开始明目张胆地往随园跑。他的理由很充分,他是来看女儿! 一赫怕他这样逼人,会把秋冉逼出病来,想着丈夫抱怨,“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三哥就不能收敛一些吗?秋冉也是要脸面的人!他这样就不怕秋冉走吗?” 袁克放把玩着手里的古董,道:“老头子回天津去了。他还怕什么?三哥说,要我们不要管他和秋冉的事,他有分寸!” “他这样做就是得寸进尺,没有分寸!我看,迟早会出大事!” “你急什么?”袁克放笑着把上好的黄杨木雕放到一赫眼皮前,“顾小姐总归是三哥的女人,三哥是什么人物,怎么也能把她哄过来的。你看,刚收来的上等货!这木雕的皮壳、包浆还有手工——” “我没兴趣!”一赫冷笑,推开眼前的木雕,“你们这些男人就是一丘之貉!” “你骂他就骂他,怎么还骂我啊?” “我就是骂你,你以前也是这么对我的!” 袁克放赶紧放下木雕,去哄妻子,“赫赫,你不要生气。我对你的珍惜超过这个世界!” “你就嘴贫吧!”一赫扭头,用力摔门出去。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93 如果,如果……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秋冉预料的不错,他来随园,入她房间如到无人之境。小菱不敢相帮,一赫有心无力。每次她都想在场,做个惹人烦的第三者。但袁克栋总有办法把她支走。 秋冉怕他缠人,想出一个办法。他不是要看女儿吗,她就让小菱把悠悠抱出去给他看,绝了他进屋来的借口。 他且会轻易让她如意? 两三次之后,小菱再把女儿抱出来,他直接让雷心存抱过,两个大男人带着悠悠一股脑儿上车扬长而去。 小菱看着吐烟的小车尾巴,几十秒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这一走,就把女儿带走整整一天。慌得秋冉六神无主,一会担心悠悠冷了,一会担心她是不是饿了。悠悠在外一日,她在家里哭了一天,滴水未入。一赫也跟着着急,电话摇了一天,派人出去寻。直到天色擦黑,袁克栋才带着女儿晃晃悠悠回来。 秋冉看见女儿回来,急得冲上去就把孩子抢过来搂在怀里,眼泪像水一样淌在她的脸上。 “你这个疯子,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她哭着问道。整整一个白天,她都快要崩溃了。 他气定神闲地说:“我带回去给老太太看看,老太太的亲孙女,老人家不应该看一眼吗?”她哭得抽噎,一双含水的眸子愤怒地瞪着他。他走过去,伸手把她脸上的泪水一抹,被她倔强地躲过去。 她真是犟,像牛一样。他再也没有见过比她更犟的女人,上官宜鸢都比不上!她心里的那道坎,无论他做什么,怎么都过不去。他不像袁克放,知道曲意伏低,能在女人面前百样逢迎。他要用自己的方法把她的心扭过来。两人过日子,心在一起就行。其他的都是形式而已。 小菱沏上茶,怯怯地说:“三爷……喝茶。” 他松开她的脸,接过茶,饮了一口。小菱把秋冉扶起来,跟在袁克栋身后的雷心存抬进来出来东西。小菱问道:“雷副官,这是什么?” 雷心存瞅了一眼袁克栋,“都是老太太赏给悠悠小姐的东西。老太太可喜欢悠悠小姐,说小姐长得好,是个美人胚子。还问三爷,这是谁家的骨肉?三爷说,请老太太猜一猜?老太太就说,娃娃长得像——三少奶奶。一定是三爷和三少奶奶的孩子。还说,要三爷把三少奶奶接回家去!” “今天若不是三爷强力,恐怕小姐就要留在老太太那里了!”雷心存瞅了秋冉一眼,低声说道:“新三少奶奶……也挺喜欢悠悠小姐,还送了她小金锁。” 听到这里,秋冉脸色都变了,她防备地把女儿抱得更紧一些。好像有人要来夺她一样。 “你别做那副样子,”袁克栋翘起二郎腿,“悠悠姓袁,迟早是要回去的!你早点有个心理准备。我也和九儿提了你和悠悠的事。她很大度,还送了悠悠金锁片做见面礼。” 秋冉气得发抖,哆哆嗦嗦翻开女儿的襁褓,把脖子上的锁片拽下来直接扔到地上。怒气冲冲地说道:“袁克栋,你什么意思?要我和你回去!你觉得你得到的还不够多,还不满意吗?你是要逼死我才甘休!” 他用若有似无的威胁击溃她虚弱的坚强。秋冉突然明白,她什么都不是。怀抱女儿却不能真的拥有女儿,他一声令下,随时可以把孩子抱走。悟到这一层,她再难以理智。狂怒的内心满满都是对他的怨恨。 他捏紧拳头,猛然把桌面上的东西拂到地上。 满意?不知他满意什么! 满意她对他的冷若冰霜,还是满意她的拒人千里? “冉……” “滚出去!” 他一声断喝,让小菱紧紧闭上嘴巴。雷心存赶紧牵住她,把她带到屋外。无人处小菱终于哭起来,她狠狠捶打雷心存的胸膛,骂他们这些坏男人,不是东西。 —————————— 经过把悠悠带走的事情后,秋冉切实地明白一件事。他没有把她怎么样,不是不能,而是他没有。对于他的慈悲,她要感恩,不能再恶劣下去。如果惹他发火,悠悠就会要送走,她将永远都有可能见不到女儿。 清早,小菱进来侍候。一掀开床帘,羞得立即转过脸去。床上的两个人正缠得像麻花一样。她慌得马上退出来,正等了半刻钟,三爷唤她名字,才进去。 袁克栋已经起床,小菱不敢看他。低头走到床边,把床帘子拉到紫金钩上,“冉小姐?” 秋冉目光呆呆的,任小菱扶她起来穿衣打扮。吃过早饭后,她还坐在椅子上发呆。小菱把悠悠抱过来,她也是木木地看着。 “三爷,冉小姐是怎么呢?” 袁克栋抿紧嘴,知道她在怪他对付她的手段凌厉。她挣脱不得,就来一个消极抵抗。 “今日天气不错,小菱你给三少奶奶打扮一下,我带她上街走走去。” 小菱是不敢拒绝,秋冉什么都不说。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像个木偶,任你摆布。 平京比松岛大多了,商业发达,店铺林立。米铺、油铺、典当行、布店、茶叶店和糕点铺。接着就是服务女人的各种各样的服饰店、帽子店和皮鞋铺。 苏北人会做生意,看见一身戎装的袁克栋像看见裹金身的活菩萨。把层出不穷的好东西源源不断送到秋冉的眼睛前供她挑选。新帽子、新裙子、新衣服、新鞋子、新手袋…… 秋冉眼睛都没眨一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雷霆之怒像密集的云层在汇集。 “顾秋冉,你别惹我生气!” 在他要发飙的最后一秒,她微抬手指,指着掌柜的最后拿起一双黑色的皮鞋,“这双——” “这双不好!”话还未说完,袁克栋就皱起眉:“我不喜欢你穿暗色的衣服或鞋。仿佛如丧考妣。你这么年轻,应该穿亮眼一点。" 怎么叫仿佛如丧考妣? 她就是如丧考妣啊! 他可不管她心情如何,叫来店主,掏出一大叠钞票,啪啪甩在对方脸上! “是、是!”店家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吩咐两个女佣把秋冉抬起来。 “你、你们要干什么?” 强壮的女人几乎是把秋冉架进更衣室,一套一套新衣套在她身上,然后推出去,像宠物小狗一样穿给她的主人看。 袁克栋坐在更衣室外的皮沙发上,悠哉地喝着咖啡对她的装扮评头论足。 这条裙子好看,那件外套可以,还有皮鞋…… 秋冉累坏了,以前陪惠阿霓来做新衣的时候,摸着闪亮昂贵的布料,偷偷幻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随心所欲的买买买该多好。 没想到幻想实现的时候,她却累得看一眼镜子里女人的欲望都没有。 女为悦己者容,她又是在为谁容? 买完衣服,他又带着她去做头发。秋冉直顺的长发在卷子下被烫起来,火热的钳子带着一股热气袭来。她无能为力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点一点变得不像自己。 是啊,自从她踏上为清逸报仇的不归路,她就越来越不像自己。 三个小时后,柔顺的长发变成小卷子弹性十足地披在肩上。她左右摇晃着脑袋,很不适应新发型,但不得不承认卷发让她美丽而又风情万种。 一番折腾下来,已经耗了一天。不太有食欲的她也感到饥肠辘辘。 “我们去吃俄国菜吧?平京有家俄国餐厅不错。”他兴致高昂地拉着她的手往街面上悬挂着巨大招牌的俄国餐厅走去, 秋冉心里畏缩一下,她知道西餐有许多讲究,自己却一窍不通,现在只能硬着头皮去。 果然,到了俄国餐厅光看菜单就难住了她,密密麻麻的蝌蚪文一个不认识。他看出她的窘态,拿过她的菜单,流利地用俄语点好菜交还给身边的西仔。 他点菜的时候,她一直端起透明水杯小口抿着,目光游移。她不是渴而是躲避无知带来的难堪。 秋冉环顾四周,发现餐厅分为两个部分,进餐区和舞池区。有一部分人在进餐的时候还有一部分人在跳舞。 餐厅光线幽暗,仅靠桌上点着的蜡烛照明。但无一例外,每一桌的男男女女都头靠着头,异常亲密。舞池里的人就不说了,再看就餐区的人,大部分的女孩不是坐在男人腿上就是腻在他们的怀里。她们嘤嘤蠕蠕像鱼池张嘴要食的红鲤鱼。 秋冉突然想起,清逸曾告诉过她。白俄人的餐厅有许多女招待不但端盘子,还陪客人吃饭喝咖啡。 那时候,她还天真地问,是客人出钱请她们吃饭,还是她们自己出钱? 清逸一脸坏笑地说,客人不但出饭钱,还要给她们陪吃饭的付钱。 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当时她还吵着说做人丫头还不如来餐厅上班。被清逸点着额头骂了一下午。 过去的甜蜜历历在目,现在想起清逸还是心里会酸。如果清逸还在,今天她也不会和他坐在这里吃饭。 如果,如果,她心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如果,如果!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94 争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如果,如果,她心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如果,如果! 秋冉食不知味的吃着,也不知吃了什么。食物很难吃,牛肉硬得像木头,汤水酸酸甜甜,面包也寡淡无味。反正这家餐厅并不靠食物来吸引人,只要女招待漂亮就行。 她勉强吃了一点后就不肯再吃。 不一会儿,他也放下刀叉。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她坐到他腿上。 她涨红了脸,头摇得如拨浪鼓。她又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招待。怎么能—— “快过来,不然,我坐过去。” 她还是摇头。他索性站起来,走到她身边,直接把目瞪口呆的她抱到怀里。 “你……干什么?”她接受不了他这样大胆荒诞的举动,在他腿上像尖屁股的陀螺扭来扭去。他眯起眼睛很享受她的摩擦,手在她的臀部揉着,“再动,我的骨髓油都要被你挤出来了。” 他很少说这样轻薄孟浪的话,说完后,自己的脸也稍稍泛红。 她就更不用提了,像个关公,浑身僵硬地坐着。 “知道吗?我好早就想和你这样一起吃饭。在松岛的时候,我们一起喝咖啡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可爱的女孩,娶回家,我要把她像女儿一样天天抱在怀里。” 秋冉低着头,窘得说不出话来,“现在你喜欢我多一些,还是喜欢清逸多一些?” “清逸才不会像你这么坏!” 他笑起来,手不知何时伸到她的双腿间,隔着丝薄的布料抚摸着,感觉到里面的湿热之意。 她求饶道,“求求你别乱来,我不动总可以吧!” 她是真害怕,眼睛里盛满泪花。他深吸几口气,把手拿了出来,等着最难受的劲头过去。搂着她切了块小牛排,用叉子叉起来递到她的嘴边。 她不敢惹他,张口接住。 “乖。”他满意地切下一块自己吃了。然后,慢慢地你一块我一块。磨磨唧唧吃完他盘子中的烤牛排,她累到不行。因为屈着身体尽量想远离他一点,结果越来越远,到最后只坐了他一点点膝盖,半个身体悬在外面,自然更累。 他啪地把刀叉扔桌子上,“该你来喂我吃了。” 秋冉拒绝不得,咬着牙伸手去端另一侧的碟子。她站起来的时候,他的手悄悄在桌下撩开她的裙子,趁她再次坐下时,一鼓作气伸到她的幽蜜中。 “啊……"她尖叫一声,碟子差点掉到地上。 “你真湿——"他的手指放肆地掏弄,邪恶地说:“小骗子,快喂我吃。我饿了。”现在的他就像一个坏孩子,在她面前卸下伪装,肆无忌惮地表现出自己的本质。 他爱她,所以忍不住对她使坏。 眼泪噙在眼眶,秋冉咬紧牙,屈辱地用刀叉艰难地切开冷掉的牛排,努力切成一小条一小条,颤巍巍喂到他嘴里。 在这过程里,他无所不用其极地在底下慢慢逼疯她。 “够……够了吧……”她忍不住泪流满面,伸手捶他,打他。 餐厅里暗到极点,他解开皮带,和她融为一体。 她把唇咬出血来,不敢声张,不敢乱动。但他每一个微小的颤动都让她有发疯的快感。有些爱,越克制越燃烧,越压抑,越疯狂。 “冉冉、冉冉!”在她要崩溃的那一秒,他用力含住她的耳垂。 她伏在他的肩膀上嘤嘤,为自己的放荡和恬不知耻。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哑然失笑,满足地把两人的衣服整理好。“不记得了吗?是你先找上我的。还因为你是我的女人。你的初吻是给了我,第一次也是给了我。所以我才是你命中注定的男人。冉冉,别白费力气,你属于我,也离不开我!” 秋冉忍不住这样的羞辱,捂着脸哭泣,“袁克栋,我恨你、恨你!” “不要紧,我喜欢你就行!” —————————— 初冬已到,井水冰凉。小菱坐在井边搓洗着悠悠的小衣服,她搓洗一会,抬起头来问身边的雷心存,“三爷会和冉小姐还能和好吗?” “当然会!”雷心存的小眼睛坚定不移,“她都给三爷生了女儿,还能怎么蹦跶!你看,最近她和三爷的关系不就好了很多!” 小菱嘟起嘴,倒和他的看法不一样。她以前待在天福苑老太太身边,常听得老太太和请来看病的医家圣手聊天。圣手说:“医病求本,标本兼治。病重先治标,病轻先治本。但归根到底,还是得治本。”她看,三爷用的猛药乃是治标不治本。冉小姐心里的心结不解,就不可能安生。 小菱洗好衣服,雷心存麻利地牵起绳子,帮她把衣服挂上去。边挂边腆着脸,眉色飞舞地说道:“小菱,你看。冉小姐如果和三爷重归于好。……我和你……” “我和你什么啊?”他的弦外之音,小菱且听不出来,红着脸把衣服用力抖落,把水珠猛地甩到他脸上。 雷心存扑一脑门子水,用手一抹,嚷道:“哎,说话就说话,你扑落这么多水干嘛!” “给你洗脸啊!”小菱咯咯笑着,越发把水抖落得更多一些。 “你这个坏丫头,真不是好人!”雷心存伸手想抱她,被她笑着躲开。他气得跺脚,“你跑什么!我就想和你靠近了说说话。” “呸!”小菱啐他一脸唾沫,拿起木盆,笑着转身走了。她哼着小曲儿回到房里,房间里静悄悄的,三爷不在,秋冉正坐在摇篮前看着酣睡的悠悠出神。她一手支着腮,心思不知飘到哪里。 小菱轻手轻脚地走近,听见秋冉发出幽幽一声长叹,心里一惊。转头一看,她只是把支腮的手换了一只,仍是发呆。 “她这样多久了?”小菱问一直留在房子侍候的青儿。 “三爷走后就一直这样。”青儿回答。 她又问,“三爷去去哪了,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青儿摇头,梅儿凑过来嘀咕道:“小菱姐姐,三爷是被新娶的三少奶奶叫回去了。” “你怎么知道?” “三爷接了她的电话,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小菱心里琢磨,这冉小姐就是心口不一,明明爱三爷入骨, “偏要嘴硬。三爷在的时候不珍惜,他走了,心里又伤心。” “你们先下去吧,我和小姐说说。” 青儿和梅儿走后,她掩上门,把炉里的火炭烧得旺一些。把心里想说的话打好腹稿,才搬着小凳子坐到秋冉脚边。 “你忙完了?”看见小菱乖巧的模样,秋冉微微向她挤出一个笑容。她喜欢小菱,许多时候都觉得小菱像自己的小妹妹一般贴心。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小菱慎重地点头,突然从凳子上滑下去跪在地上,“小姐,我对不起你。我是老太太的人,从你回来开始,老太太就让我监视你!” 秋冉扯动嘴角,把小菱扶起来,叹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地上冷,你快起来吧。” “你早就知道了!”小菱惊讶地问:“那你为什么不把我赶走?还对我这么好,让我待在你身边。” “我也是做丫头出身,你也是做丫头出身。我知道你的难。老太太不喜欢上官宜鸢,宜鸢又做过许多和她相撞的事。她要防着一手,也是情有可原。不过,她能把仕安交给我,又对我越来越信任,可见,你没在她面前说过我的坏话。” 小菱感激地说道:“你是做得真的好,没有错脚给人抓,怎么让人说坏话!老太太再不喜欢你,说你的坏话也是要真凭实据的!”说到这里,她瞅着秋冉,小声道:“其实是三爷去找的老太太,让她把仕安少爷交给你抚育。” 秋冉的手在悠悠的小被子上顿了一下,缓缓地反问:“是他吗?” “是啊!”小菱着急地说:“真的是三爷,李妈妈亲口说的。为了这事,三爷还和老太太争起来。小姐,三爷都是为了你!” 秋冉狠心地说道:“不,他是为了上官宜鸢!” “不是、不是!”秋冉的头都快摇断了,“小姐,三爷真心喜欢的人是你啊!如果你也喜欢他,就把他争过来啊!” “争,怎么争?他都和宋九儿结婚了。” “你来的时候,三爷身边不还有章姨太和越姨太吗?现在不也都走了?” 小菱的话像春雷震在秋冉的头顶上,她震惊地看着小菱,“我……从没有想过要争他,或是要把章沁心和越美撵走。” “但她们走了,不是吗?”小菱的目光灼灼的,像泛着光的湖面。她小声地言道:“只要你愿意,就能把三爷绊住。宋九儿自己受不了,自然也会走。” 小菱的话搅乱了秋冉的心,必须承认,她接近他的本初就是以色诱人。但和他在一起后,她从没有想过以色侍他。许多时候,他的靠近都让她心慌,唯恐自己不能承受这份厚爱。章沁心和越美的离去不是她的相逼,至始至终,她都想她们留下来。但是他娶宋九儿,她心里是很难过很痛苦,对宋九儿深含痛恨。 她愁想一夜,如果要留下来,小菱的提议是对她、对悠悠最好的出路。 一夜无眠,他的手始终搁在她的胸腹上。她挪开一点,他靠过来一些。她已经被逼到墙角,他犹在步步紧逼。 黑暗里,他的胸膛贴在她的背脊上。双手伸到前面,抚摸着她的圆润。落在背后的吻像破碎的镜面玻璃,一粒粒磕痛她的皮肤。 她的脸面对着墙,被他从身后侵入。这样的姿势,太亲密,太猥琐,她感到耻辱到极点。 “你……不要来烦我,你去找……宋……九……” 癫狂之间,他把她压制得喘不过气来,“她不如你。” 秋冉心里沮丧,身体却在情欲的海洋中沉沦。在他的攻势下,她不由自主发出浅浅欢愉的叫声。手指在墙壁上抓挠着,想抓住什么,结果,什么都抓不住。 他怕她受伤,把她的小手包绕在掌心中。她从暴风中的海洋回到海岸。他用胸膛温暖她,在她耳边低喃,“冉冉,你放心。她有的东西你都会有。” 她无力闭上双眼,很想问:“这句话的意思如果反过来讲,是不是我有的东西,宋九儿都会有。” 极乐之后,他们相拥而眠。迷迷糊糊中,青儿在窗外轻呼:“三爷,家里的电话……” “谁的?” “三……三少奶奶。” 他咕噜一声,放开她,转身准备起床。秋冉像幽灵一样贴住他的背,“濂瞻……” 袁克栋心一缩,双手不由自主握住她伸过来的素手。欣喜地说:“冉冉!”她有多久没叫过他的名字,久得他都不敢奢望再听到。 她的手把他环住,可怜地说道:“不走了,好不好?” “我只是去接一个电话。” “不,你会走的。像上次一样说好回来吃晚饭。我一直等你,一直等你……一直都等不到你……” “好了,别说了!” 他转身吻住她的红唇,吻掉她的怨气和眼泪。她迎合着他,娇娇呼喊:“濂瞻、濂瞻……” 两人酣畅淋漓,还管什么电话! 让它见鬼去吧!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95 要一个身份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袁克放是信守承诺的人,也是涵养到家的绅士。真如他说的一样,每次岳沐修登门,皆是客客气气,如待上宾。 岳沐修和秋冉相见、见多久、谈什么,绝没有人干涉。哪怕袁克栋旁敲侧击许多次,希望能探听些消息,都被他正色拒绝,“顾秋冉不是囚犯,我亦承诺过她有绝对的人身自由。” 袁克栋背弟弟气到,又无权干涉。他只能在秋冉身上下水磨功夫。缠得她没工夫喘气,没时间去应付岳沐修。 他知道岳沐修一直在撺掇秋冉去英国,表面上他装得不知情,背地里使了不少脏手段,不停地破坏他们的计划。 杂志社的官司了结,岳沐修腾出时间来到随园。 他看见秋冉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秋冉,这一个月你发生了什么,怎么变得这么厉害?” 秋冉尴尬地捏手搓裙,红脸低头。 她知道自己是变了,不仅是穿着打扮,更是身上的气质。当一个女人想着用自身去迷惑一个男人的时候,她就会不由自主产生改变。 没有羞耻了,也不要自尊,曲意逢迎,把自我压到尘埃之中。她的确成功地把他留在身边,他那么爱她,在乎她。她在他面前撒撒娇,落两颗眼泪,他便心软得不得了。到现在,她才发现,他爱她原来那么深。 她留下了他,又快乐吗? 不,一点都不快乐。因为知道,不能永远留下,他总有要离开的时候。每次别离,她越来越忍不住心里的焦躁,她会怀疑他是不是去到宋九儿身边,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做了什么,是不是也对宋九儿做了和她一样的事情。 嫉妒像蛇缠绕着她,勒住她的喉咙。 “岳……岳老师,你坐啊……”秋冉慌张地倒茶,茶盏滚到地上,她更急躁。 “秋冉,我不喝茶!”岳沐修站起来,定定地看着她道:“原本我是想有许多话想对你说。不过看到你这样子,我想,没什么再说的必要了。我先告辞,你好自为之吧。” “岳老师、岳老师!” 秋冉哭着也追不回走掉的岳沐修,她知道自己错了,她也恨这样的自己,但她像被困在一个金丝中,越挣扎越疼痛。 ————————— 新年将至,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马上就要到了。老头子从天津回来,袁克栋来随园就不能随心所欲。过年总是要一家人团团圆圆的,秋冉不能和他一起过节,嘴上不说,心里总归是不好。为了弥补,袁克栋不停地送她高级珠宝首饰,无限的华服。珠宝商拿来的珠宝项链,顺嘴念一句,“这条项链,袁三爷的妻子也看中过。嫌贵,没买。”她二话不说就把项链拿下。也是赌那口气吧,你不能拥有的东西,我能拥有。任性过后,她又越发的苦痛。一条项链,再贵重也比不过他。 痛苦中,她不停地折磨于他。故意拿着清逸的照片在他面前睹物思人,有意无意提起清逸是多么多么爱她,她曾经有多幸福。把他气得拂袖而去,她又失声痛哭。 她恨自己下贱如斯,把最珍贵的清逸都能利用为工具。 平京远离松岛,她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亲人和朋友。惠阿霓鞭长莫及,岳沐修也和她断了往来。她知道杂志社困难,送了许多钱和礼物过去,都被退了回来。岳沐修是有骨气的读人,不会吃嗟来食。他不接受她的馈赠,秋冉就更难去找他。没有人理解,她的彷徨无助更加深刻。 “秋冉,对不起。我和德谦今年要去南方过年,不能留在随园陪你。” “你和七爷也要去南方过年?”没有他们,那么随园就只有她和悠悠。 沈一赫羞涩地说道:“嗯,我的娘家在南方。德谦早就答应我,今年要陪我回去过年。” 秋冉羡慕地说道:“人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在松岛的时候,博彦少爷那么疼爱阿霓小姐,也不曾回江苑过过年。七少奶奶真的很幸福啊。” 一赫一脸的甜蜜,如少女一般害臊地捂住脸颊,“你不知道他坏的时候,气得我啊……”说着,她又笑道:“我和德谦是经过风雨的人,他懂我,我也懂他。你知道吗?他说,他第一次看见病怏怏的我就像看见发光体,夜里做梦都梦见。呵呵,你能想象吗,其实当时我又老又丑,脾气坏得要命还有肺病!” 秋冉失落地说:“命中注定的人会相互吸引,七爷一定真是看到七少奶奶身上的光。” 大年三十,满城爆竹,燃燃爆炸,悠悠被吓得大哭,她抱着女儿也跟着哭起来。 她非常思念,非常难过。凌晨四点,浑浑噩噩地起床走到电话房。她拿起电话,拨响了号码。 “喂,袁府,请问找谁?” “我……我找濂……濂瞻。”她赤着双脚,冻得不住发抖。 “你找——三爷?”电话那头的声音迟疑着,半晌后,一个悠扬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咯咯,请问哪位找濂瞻啊,他喝醉了。” 宋九儿的声音让她心碎如裂,她猛地挂断电话,在电话机旁哭了许久。 哭累了,她如幽魂飘回到房间,倒到床上,如死去一样。 袁克栋来随园的时候已是初五,秋冉病了好几天,正月里请医延药颇不容易又不吉利。小菱求爷爷告奶奶才说动城里的洋大夫前来。 秋冉躺在内室,听见他焦急地问小菱,“怎么病了?医生怎么说?” “三十那晚,半夜赤脚跑出去,回来的时候,身体冻得像冰一样,嘴唇都紫了。能不病吗?医生说是重感冒转成肺炎,现在每天挂水。” 他走进来,看着她窝在被子里憔悴的模样,心疼地伸进被子去握她的手。她挣扎两下,终究逃不过。温暖的掌心激得瞬间泪崩。 “三十是你打电话找我吗?”他伸手抚去她的眼泪。 “不是!”她嘴硬地说道。痛苦的面部表情却出卖了她。 他俯下身子,吻她满脸的泪水,心疼她的又傻又笨。 第二天,仕安也来了,他的到来,暂时分散了秋冉的痛苦。她这次病得蛮重,感冒转成肺炎。袁克栋不放心,在随园的时间大大增加。 因为病中,秋冉不吵不闹,显得比以前还乖巧些。袁克栋俨然和她过起夫妻生活来。照顾生病的妻子,抚育儿女。和对仕安的严厉不同,他对悠悠焕发出百倍的偏爱和喜欢。一个字就是——宠。不吝啬物质,也不吝啬付出自己的爱。许多时候,他看着悠悠,就觉得看着小时候的秋冉,加倍的爱叠加于一体地给予。 她喜欢看他逗弄女儿,爱怜地看着悠悠每一天的变化。悠悠笑的时候,他也会跟着欢笑,悠悠哭的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地皱眉。她也喜欢看他和仕安在园子里玩耍,他把仕安抱起来,抛向天空又接住。 四四方方的墙,圈住她整个世界。她安慰自己,不要紧,不要怕。她不仅有珠宝项链、有他的陪伴和爱更有儿女。这些东西宋九儿都没有,时间会慢慢证明谁才是胜利者。 元宵节到了,正月里最后一个重大的节日,也是团圆。年三十的饺子没有陪她吃,元宵可早答应过要在一起。 今年过年,天公不作美,冬雨靡靡,到了最近几天,清晨的雨丝变成冻雨,在门廊前的地上结成薄薄的冰。皮靴踩在上面会“咯吱咯吱”地响。 他是自律性极强的人,即使节庆也是一大早起床,绕着园子跑了几个圈。回来的时候,秋冉还在床上。她侧着身子,怀里抱着女儿,正在哺乳。 秋冉喂完奶,抬头正好看见他斜倚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胸部。俏丽的脸庞顿时绯红,抓起身后的枕头向他扔去。 他哈哈大笑,走过去,捞起她搁在怀里就是一场深吻。 “你知不知道,我恨你。”她在他怀中呢喃如燕。恨得不知是无情的他,还是无耻的自己。知易行难,她答应惠阿霓小姐的事,许下的要忘记他的豪言,都抛到九霄云外。躲在随园的一方天地,像陷入温暖沼泽的鸟,翅膀沉重。 他吻着她的鬓发,轻声说:“我知道你恨我,也知道你爱我。” “是不是就因为知道我爱你,所以你才有持无恐地伤害我。” “不是,”他摇摇头,“我不想伤害你,更不会伤害你。秋冉,放下你的执着,过一阵子和我回家去吧。” 她在他怀里一抖,回去就意味着要面对宋九儿,“你要我用什么身份与你回去?悠悠的奶妈吗?” “当然不是!”他簇紧眉,“下次不要说这样的气话。” “那你讲我是什么人,什么身份?”她不依不饶非要问一个结果,他始终没有正面回答。躲避的态度说明一切,即使回去,也是宋九儿为尊,她为卑。 元宵节必须要吃元宵,逛庙会,看灯展,猜谜语。大家在家吃过午饭,即收整衣裳准备去庙会逛逛。每一个人都拾掇得喜气洋洋,连悠悠也换上新做的棉袄子。秋冉细心地用胭脂在悠悠额心中点上一点红印,更显得悠悠的粉雕玉琢。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96 困境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元宵节必须要吃元宵,逛庙会,看灯展,猜谜语。大家在家吃过午饭,即收整衣裳准备去庙会逛逛。每一个人都拾掇得喜气洋洋,连悠悠也换上新做的棉袄子。秋冉细心地用胭脂在悠悠额心中点上一点红印,更显得悠悠的粉雕玉琢。 “走吧。”他深情地凝望着她,过来挽她的手,把她的素指搭在自己的胳膊肘处。“你今天真美。” 她莞尔一笑,靠近他耳语道:“女为悦己者容。不求别的,只求你的眷顾。” 他哈哈一笑,还要怎么眷顾,这十天,他就呆在随园,陪着她哪里都没去。秋冉现在如转了性一样,缠他缠得很紧,一刻都离不得她眼睛。接一个电话,她也要生气,如果提到回家,那更是幽怨不已。 “等一下。”临要出门,秋冉对着镜子再次整理衣裳。云想衣裳花想容。以色侍人的女人,外表容貌自然是第一位要顾念的东西。她也觉得自己庸俗不堪,可她只是一个凡人啊。 “好了没有?”他宠溺地笑问,她嘟嘴娇俏地说道:“可以了。不,等等,我的手提包——” 她提起手提包向他扬扬,得意地说:“好看吗?今年法国巴黎的最新款。” 他握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笑着道:“哪款都没有你好看。” “滑头!我才不相信你的话!” 两人在房里你侬我侬磨叽好久,才慢慢腾腾出来。仕安在院子里跺脚嚷道:“爸爸妈妈慢得像蜗牛!” “哈哈。”欢乐的笑声冲破云霄。 这个时候,煞风景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秋冉的脸色猛地一变,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濂瞻,我们快走吧。”她微笑地催促道,想和他尽快离开。 “三爷、三爷!”雷心存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不……不好了!” “什么事?” 雷心存径直走到他跟前,凑在他耳朵边叽叽咕咕好一会。 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秋冉拉住他的手问:“濂瞻,怎么呢?” “没什么,我要马上回家。不能陪你们去庙会了。” “为什么啊?爸爸!”仕安失望地嚷道,小嘴嘟起。 “仕安,听话!”他的语气非常严厉,立即指挥雷心存去发车。袁克栋转身时,才发现自己的腰间紧紧被一双小手抓住。他掰开她的素指,无奈地说道:“冉冉,我真的必须回去。” “那你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她挡在他的面前,被他扒下去的素指重新攀上来,用力扯住他的袖子,眼睛像火焰一样看着他,“你说清楚,到底什么事,非走不可!如果不说清楚,我不让你走!” 他沉默着和她的素指对抗好几次,终于失去耐心地吼道:“松开!” “到底什么事?宋九儿又怎么呢?她就不能放过我们吗?”秋冉哭着说道:“你早说好了,今天要陪我的。为什么她一个电话来,你就改变主意!” 他的脸颊抽动着,最后一次掰开她的手指,把她掀开,声如洪钟地说道:“宋九儿小产了!” 秋冉如遭雷击,陡然觉得浑身冰凉。她在温水中待得太久,忘记外面的严寒冰霜。 他是有妻子的人,他已有自己的家庭!比起他的妻子,她就是一个妾都不如的女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毫无尊严与脸面。 “对不起,冉冉。我必须要回去!”他软和下来,愧疚的说道。 她激动地叫道:“你走!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我不想再看见你!”他簇紧眉,虚弱不堪地强调:“我会回来的。” 那还有意义吗? 他头也不回地走掉,秋冉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 她被嫉妒击昏理智,没有尊严地哭得黑天昏地。她倒在院子里哭,被小菱搀扶到房间里哭。砸掉一切能砸掉的东西,诅咒宋九儿不得好死。 宋九儿怀孕了,宋九儿怀孕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宋九儿会怀孕,原来他对她所做的一切真的都对另外的女人做过。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会温柔地抱着别的女人,吻她的耳垂,抵死缠绵,整夜整夜同渡良宵…… 秋冉捂着心脏的位置,那里面抽风一样尖锐疼痛。她一口气憋过去,撑眼倒在床上。小菱拼命拍着她的胸替她顺气,“冉小姐,冉小姐——你别恼,气坏了自己的身体不值得啊!” 被人背叛的感觉真的好痛,甚至比失去清逸的时候更痛。失去清逸,她感到的是纯然的伤痛。失去他,痛中有恨,恨中有怨,怨中又有爱。 “妈妈,妈妈……” 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吓坏了仕安,他抱着悠悠,围在她的床边,兄妹俩都在哭。孩子的哭声把秋冉从深渊拉回来,半晌后,顺过气来的她。一手抱着仕安,一手抱着悠悠洒了好几缸眼泪。 她是哭可怜的孩子,也是哭走不出这困境的自己。 —————————— 初春飞雪,俗称“倒春寒”,冷得比真正的冬天还冷些,岳沐修冒着寒风,从城里出发来到随园。寒风中他裹紧脖子上的围巾,表情严肃。 岳沐修今天是来辞行的,这半年杂志社里的事太多了,桩桩件件都像在找茬。他总算是看清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他思前想后,决定痛定思痛。将杂志社关门歇业。人无法是流氓,国无法,乃地狱。他已经决定去英国继续深造研读法律。 袁克栋走后的这十来日,秋冉过得一点不好。用行尸走肉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岳沐修这个时候能来看她,是一个惊喜。几天没吃东西的她神情憔悴,化了浓妆亦遮不住疲倦和苍老。 “岳老师,你来了。”她向着岳沐修迎出来,轻飘飘像根芦苇。“请、请坐啊!” 关于“老师”这个称谓,岳沐修抗议了很多次,她还是改不了。他苦笑,真有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感觉。 岳沐修一见秋冉,惊觉地退后两步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遭后,说道:“秋冉,你怎么过完年,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是病了吗?” “是……生了一场病。”秋冉虚弱地说。不过最要命的病不是在身体,而是在心里。 岳沐修觉得她没有说真话,但不好深问。他站在摇篮前把摇篮里的悠悠凝视一会,这个孩子,脸庞儿像母,眉眼却很像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每次看着她,他都有种直视袁克栋的感觉。 “岳老师,你坐啊。梅儿,泡茶。”秋冉招呼他落座,梅儿泡茶,青儿摆凳,她又嘱咐小菱把悠悠抱到内室,她有话要同岳老师谈。 比起往昔的少女韵味,现在的秋冉眉角眼梢中也有了妇人的美韵。只是今日看她,浓浓的忧愁遮在她的眉宇之间,化都化不开。 岳沐修喝着六安瓜片,和秋冉谈了谈这两日的天气,接着说到这半年杂志社的窘况。《自由生活》销量不佳,杂志社入不敷出。后来惹上官非,现在是印刷机也坏了,工人也走了。看起来则是阳数已尽,马上就要关张结业的态势。秋冉则和他抱怨平京空气干燥,悠悠口角生疮,晚上睡不安宁,总要她整晚整晚抱在怀里。沈一赫推荐一个医生,专治小儿夜惊,她正想着要不要请过来看看。 两人所谈内容,风马牛不相及。如两个不在同一频道的电台,各自广播自己的稿子。他们都把自己最深、最想说的话隐藏起来。 “悠悠一定是被我惯坏了,我总一时不离地把她抱在手上,形成了习惯。所以,晚上也要我抱着才能入睡。”秋冉浅浅摇头,好像她虽知道孩子吵闹的情由,但并不会去改正。 岳沐修放下手里的茶杯,决定开门见山,“秋冉,我已经买下个星期去英国的船票,我要走了。”岳沐修冷不丁的话,像沸水“滋”到冰块,冒出一阵烟雾。 “岳老师,你要走了?”她错愕的问。 “是的。”岳沐修点点头,“这里已经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 秋冉眼前一阵眼花缭乱,脑子嗡嗡。连他也要走,那么她在平京再没有可依靠的人。伤心过度下,她觉得岳沐修的脸在眼前晃荡着,他的嘴唇在张张合合,他的脸在远、在近、在左、在右的摇晃。 岳沐修抱歉地说道:“本来想在这里陪你,但现在看来,我要失言了。杂志社已经办不下去了,没有杂志社我在平京也待不下去。”说到这里,他低头自嘲一笑,“我知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现在看到你有所归宿,吃穿不愁。我去英国也能走得心安。虽然知道说这话也是没用吧,但我还是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就像半年前,我们商量好的一样。去英国,去过新生活。” 他的目光燃着像星星一样的光,很微弱,但很闪亮。 秋冉的喉咙像被棉花塞住一样,吸满水份后越涨越大。她的手指抠在紫檀木背椅子上,手背上血管青筋暴起。她不知道岳沐修是不是上帝派来解她逃出困境的天使。 她能走吗?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97 决定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她能走吗? “哇——哇——” 悠悠的哭声骤然响起,秋冉手里的茶杯飞快地“当”地一声落在茶碟子上。她慌慌张张站起,气促又急,“悠悠……悠悠……孩子没有我,总是不行……” “秋冉!”岳沐修挡在她面前站住,不许她再拿孩子做借口,“现在,你必须要做一个决定了!继续留下来,还是离开。” 悠悠越哭越凶,小菱在内室怎么也哄不住,又不便出来。秋冉急躁得发狂,“岳老师,先让我先把孩子哄住吧!” “你今天哄住她,明天怎么办?她现在满了半岁,还有周岁,还有三岁、五岁、十岁、二十岁的生日!他们就是利用你的心软,让你走不开、放不下!长此以往,你就成了他的掌中鸟、金丝雀!阿霓是让你自己做决定,但我想,必须要推你一把!看看你现在,住在他的弟弟家,是何种尴尬的处境!”岳沐修痛心疾首,“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你能为孩子坚持下去,但能坚持多久?没有底线的退让,得到的常常不过是对方得寸进尺!我只问你,你快乐吗?你感觉到内心真正的欢愉和喜悦吗?如果你说,你做的一切牺牲是为了孩子。那么你这样没有尊严,能养育出有尊严的孩子吗?你有没有想过,因为你的懦弱,悠悠将来也会要遭受许多人的看轻!” 岳沐修的话像耳光反复抽打秋冉的脸,她脸无血色,羞愧得想死。 惠阿霓说得对,岳沐修也说得对。她的未来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好早之前,阿霓就劝过她一定要离开,那是洞穿世事。长痛不如短痛! 她懦弱,舍不得孩子,舍不得离开他,结果,把自己推入绝境。 一个人如果没有改变的动力和恒心,被谁推着走也都是没用。 悠悠好像哭累了,声音越来越低弱,渐渐不闻。 “听见了吗?她没有哭了。”望着内室的方向,岳沐修道:“不要自己骗自己,矇昧之中的婴儿只要有奶和怀抱就可以停止哭泣。但是真正的母爱不仅仅是提供给孩子乳汁和温暖,更要教会孩子做人的道理。什么是做人的道理,自强、自立、自尊和自爱。如果你不想你的女儿跪着生活,你自己首先就要站起来!” 秋冉脸色如雪,一声不吭跌坐椅子上。 “知道我为什么要你看《基督山伯爵》,一直不赞成你为上官清逸报仇吗?因为你用的方法低级又粗俗,说白了就是以恶制恶。解气是解气,但是不磊落也不光明。所以,你现在才会受制于人,被他掣肘!你现在要是不赶快走出来,将来的路会更难!” “秋冉,随我一起去英国,学习法律。修得学位回来,做一个律师,再堂堂正正夺回女儿的抚养权!这才是你和悠悠最好的结果!与其等着被人施舍爱和怜悯,不如,去争取自己应有的权力!男人如此,女人也该如此。” ————————— 做了这个决定,秋冉便不想再改。她明白自己选择了一条最难的路,路上荆棘密布,没有归期。但那是一条长远的活路,越走道路越宽。留在来,则是越走越窄的死路。 岳沐修说得很对,悠悠需要一个站着,堂堂正正的母亲。为人父母者为之计深远,仕安也是上官宜鸢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她难道不爱仕安吗?当然不是,宜鸢是因为爱得深沉,才知道不能拖泥带水。她留给仕安一个孤绝的背影,断掉他对自己的念想。仕安才能敞开怀抱接受秋冉,把秋冉当作真正的母亲去依恋。 她如果不改变自己,未来就会成为仕安和悠悠的累赘。他们长大之后,在面对婚姻大事,结婚恋爱的时候。亲家只要听说,他们有一个这样的母亲,都会摇头叹息。就像《红楼梦》里的赵姨娘,就因为她的出身、教养、地位生生断送女儿探春。环境决定命运,她继续留下去会越来越像赵姨娘。她对袁克栋的占有欲、不满、愤恨,已经变得不像自己。她呆呆地回想,自从她想着要把他留下,挤走宋九儿后。她就被嫉妒和仇恨覆盖住本心。她用尽手段把他留下,欲求不满后的挥霍无度,在得知宋九儿怀孕后的疯狂诅咒。想起来,她真为自己胆寒。 必须要离开,再留下来,人会变成鬼。 她也不想这样了。爱一个人不能只靠美色或手段,而是应该成为会发光的人,吸引他的目光。 争过了宋九儿不是成功,没有宋九儿,还有张九儿、王九儿、李九儿。人生太短,她不愿意把时间虚耗在这些上面,应该还有更值得追寻的东西。 天蒙蒙亮,小菱就起床,穿衣叠被,洗脸漱口。她走到厨房,惊讶地发现,秋冉已经在里面忙乎。 “冉……小姐?”她惊讶地喊道。许久未见,素面朝天,衣着朴素的秋冉,让她一时难以相信。 秋冉望着她笑道:“小菱,快来帮我的忙。好久不下厨,刀法都生疏了。手忙脚乱的。” 小菱不多问,卷起袖子为她做下手。两主仆忙了一上午,做出一桌子佳肴。有主菜、有面点、有中餐也有西食。 仕安看见一大桌菜,高兴地蹦起来,说道:“太好了,有我喜欢吃的鹅肝!” “是啊!”秋冉笑着把他拉到桌边,“快吃。” “好啊!”仕安开心地夹起一块鹅肝放到嘴里,看着秋冉,嘴甜地说道:“妈妈,今天好漂亮!” “真的吗?”秋冉笑了起来。捏着仕安的脸颊肉,“小鬼,你是哄我吧?”她今天在厨房烟熏火燎地忙了一上午,脸上汗津津的,哪里会漂亮。 “是真的漂亮!”小菱也附和道:“人心情好,自然就美丽。” 秋冉低头含笑,招呼小菱、青儿、梅儿也一同入座吃饭。三个小女孩诚惶诚恐,坚辞不过,才怯生生地坐下。 “吃菜,多吃菜。”秋冉站起来,为她们不停地布菜,“这一年多来辛苦你们,尤其是这半年。我做了很多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你们也跟着受苦。” “没有、没有——”青儿含着满嘴的食物,不停摇头,“冉小姐,我喜欢侍候你。你不骂人,也不打人!” 秋冉笑起来,立马又叹道:“做下人真可怜,不被打不被骂就开心得不得了。我以茶代酒敬你们!” 午饭吃了很久,大家嘻嘻哈哈说了很多的话。也不是多有趣的笑话,但每个人都笑得前俯后仰。 吃过午饭,秋冉让小菱取来一个三层铁制的饭盒,里面装着腐皮装黄鱼、蒜泥白肉和藕丝糖。 “冉小姐,这是……” 秋冉把饭盒盖好、扣上,笑着说:“看出来了?都是你三爷爱吃的东西。”小菱鸡啄米似的点头,“你是要——” “嗯,我想见他,所以——给他送饭。你说,他会高兴吗?”秋冉的脸上露出少女般的腼腆。 “三爷会高兴死的!”小菱笑着说:“我去打电话,让雷心存派车过来。” “不必了。”秋冉道:“让我给他一个惊喜吧。” “冉小姐真是有心。” 小菱抱着悠悠,秋冉牵着仕安,一齐走到门外。 仕安开心地指着门口的樱花树,说道:“妈妈快看,樱花开了!” 秋冉抬眼,樱红娇软的花朵在春风中随风坠坠,她伸出手,娇嫩的花瓣落在手上。 樱花是很美,却只能灿烂七天。她不想做樱花,她要做傲雪霜的寒梅。迎风招招,不畏严寒。 她弯下腰,在仕安额头上吻了吻,“仕安,我把妹妹交给你了。”“好啊!”仕安挺起胸膛,自豪地说道:“妈妈,你就放心去吧。我和妹妹会好好的。” 童言无忌,听得她好心酸。仕安让她放心地去吧,好像是在冥冥中宽她的心。 秋冉直起身体,想再抱一抱女儿,终于还是忍住。“小菱,帮我看着悠悠。” “好。”小菱点头,“冉小姐,让司机在门口等着,你早去早回。” 小青立马碰了碰她的手,笑道:“小菱姐,你就别操心这个。到了三爷那,三爷自会安排。说不定,小姐今晚都回不来了。” 小梅也笑着说:“就是、就是。” 秋冉淡笑不语,深深凝望女儿一眼,要她的容颜深刻入脑。 她登车而上,不见她们的影子时,眼泪才潺潺而下。 司机把车开到平京军部,此时秋冉已经收拾好心情,眼泪荡然无存。她提着饭盒下车,从提包里抽出一张钞票递给司机,“你回去吧,要她们不要担心。今晚上,我不回去了,和三爷另有安排。” 司机不敢多问什么,坚辞钞票,把车开回随园。将秋冉的原话告知小菱、青儿和梅儿。小菱有些惴惴,青儿和梅儿揶揄道:“难得冉小姐去看三爷,孤男寡女过一夜,明儿应该就能够破镜重圆。” 袁克栋下野,军部的办公室还是为他保留。袁克放对军务不熟,也并不想潜心学习,代理司令当得是两天打鱼,三天晒。许多事情的决策者仍是袁克栋,他依旧如平常来军部工作。 秋冉冒然出现,确实让他又惊又喜。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98 她走了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秋冉冒然出现,确实让他又惊又喜。 元宵节之后,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两个人心里都有疙瘩,存心避开。隔了这么久,他心里正琢磨着是该要去看她,没想到她倒先来找他。 “你怎么来了?”他站起来,笑着问。 “我来看看你,不可以吗?” 他亲自搬来椅子,笑着说道:“欢迎、欢迎。” 她笑起来,为他虚应的客气。把饭盒放在桌上,一样一样摆开,装得漫不经心地说道:“中午多做了几个菜,你不喜欢就倒了。” “不许倒了,我会全吃光!”他取过筷子,大快朵颐地吃起来。他狼吞虎咽,做出一副很饿的样子。此时才过午饭时间没多久,三份菜品下肚,他的肚子都鼓起来。 她疯狂地笑着,调皮地戳戳他的肚腹,“司令,你胖了,该要节制饮食,加紧锻炼了。” 他周身发热,伸手抓住她伸过来的小手,用力一带,就把她拉到自己腿上。 她闭上眼睛,感到轻轻的吻落下来,像微风中的樱花轻抚脸庞。她咯咯笑起来,勾住他的脖子,越吻越是缠绵。 “对不起,”艰难地结束这一吻时,他好抱歉地说:“最近,九儿——” 她伸手捂住他的嘴,问道:“宋九儿还好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失去孩子让她很伤心,也很——脆弱。” 秋冉感到内心的嫉妒像毒蛇一样丝丝吐着红舌,她赶紧摇摇头,把憎恨之心压制下去。宋九儿并没有做错什么,她现在也很可怜,还失去孩子。 他抚开她的手,再一次吻上她的红唇,急不可待地说道:“今晚上……我去你那……” “不,你应该回家。” 她感到自己的衣领被他解开,身体被他压在桌面上。他疯狂进入的一刻,她用力抱紧于他。 “濂瞻,给我一个孩子吧。一个像你、如你的男孩。” 她的情话是最振奋人心的冲锋号,他在她身体里抵死重装冲撞,恨不得把自己的生命都奉献给她。 小套房的床,一如上回记忆中的一样柔软。她趴在酒红色的床褥上,享受地闭着眼睛。他的手掌在她光滑的背脊上抚摸着,揉捏着,比得过最好的按摩师。 “冉冉,给我一点时间。三年,五年,等我坐稳江山,我会给你、给悠悠一个未来。松岛那边你也放心,我即使娶了宋九儿,也不会对松岛不利。我知道,松岛就是你的娘家……” 她翻过身来,微笑着注视他的眼睛,很想说:“你也等我三五年,不超过十年,等我学成归国,与你并驾齐驱,可好?” “冉冉?”他拼命地吻她,想要听她的答案。 “好,我等你。”她投入他的怀里,抱紧于他。 时间不早了,离她出发的时间越来越近。她的手滑到他的下半身,如春猫一样呢喃,“濂瞻,我还要……” “馋猫。”他笑起来,低下头又是新一轮征战。 秋冉起床的时候,他侧卧在她身边,睡意正沉。岳沐修提供的安眠药,起效慢,但入睡后的则效果强劲。普通人二十四小时没任何问题,身强力壮,常年锻炼的袁克栋醒来至少也要十二个小时。等他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在去英国的轮船上。 她穿戴齐整,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恋恋不舍捧起他熟睡的脸,吻了好几遍,“濂瞻,越握紧,越失去。我是因为爱你才要离开。我不想被你看见我变成坏女人的样子,也不想到最后被你厌弃!我会回来的,你等我回来!” 秋冉走出小套房,把套房的门轻轻关上,再收拾好桌上的残羹冷炙,将饭盒清洗。将办公室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做完这一切,她走出办公室,向着办公室外的女秘说道:“司令累了,在休息,不要吵他。如果雷副官来问,就说司令已经回随园去了” “好的。” 她走了,昂首挺胸地步出军部大楼,钻入军部前停着的小车后座。 “秋冉,你准备好了吗?”阿霓探出头来,微笑着问她。 她点点头,“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知道你心里很不好受。” 秋冉望着窗外出神,她当然是很难过的,再难过,路还是要往前走。 ————————— 六年后 春雨淅淅,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水珠顺着叶片汇聚成小溪往下流淌。仕安看看,又看看窗外的绿叶。卷曲的叶子像包藏着无数心事的少女一样,一层层地等待人去剥开。十二岁的他,乃是小小少年,消瘦,清俊。如窗外的芭蕉给人一种新鲜和干净。 生为男孩,他始终不太像父亲,越长大,母亲的美丽越来越多在他身上复刻。眉眼太过美丽,身体又太过单薄。偶尔暑假,头发过长一些。就有刚认识地人暗问:“他真的是袁司令的公子吗?怎么像个女孩?” 相反,妹妹悠悠则像父亲的地方更多,可爱归可爱。她的眉目里带着英气。生气起来瞪起眼睛,也像极了袁克栋。性格上也是洒脱的男孩个性,最喜欢缠着爸爸和雷主任,要玩他们的配枪。 多少次,袁克栋抱着女儿不禁感慨,悠悠,你要是个男孩就好了!爸爸就送你去部队! 悠悠蹑手蹑脚地跑进房,调皮地伸出小手蒙住仕安的眼睛,稚嫩地笑道:“猜猜我是谁?” “是小西吧?” “不是。” “是小贝?” “不是,” 仕安捏着手里的笔,装得很努力地思考,然后恍然说道:“我知道了,是大傻瓜!” 悠悠生气地松开手,嘟起嘴巴说道:“你才是大傻瓜!” 仕安笑着摸摸妹妹的头,把圆滚滚的她抱到膝盖上。悠悠翻着他摆在桌面上的课本,看见中搁着一张照片。小手一翻,把照片抽出来,问道:“哥哥,这是谁的照片?是妈妈的照片吗?” 仕安忙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再她耳畔,说道:“悠悠,小声一点。” 悠悠聪明地点点头,小小声回到:“我知道了。” 她拿着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停,白白净净的小手指在照片上的女人脸摸着,口水都快滴下来。“哥哥,她就是你说的妈妈啊?” “嗯。”仕安把悠悠抱起来一些,把头放在妹妹的肩膀上,和她一起凝视照片中的女子。“悠悠,记住她的脸。她才是我们真正的妈妈。每当难过的时候,我就把照片拿出来。总有一天,我要和妈妈一样离开这里!” “我不想你走!”听见仕安要走,悠悠的眼睛巴满眼泪,“哥哥,我们去找妈妈吧,或者让妈妈回来。你不要走——” 悠悠一哭,仕安的眼睛也泛起微红。他心疼地擦去她的眼泪,认真地说道:“悠悠,关于妈妈的事,是我和你的秘密。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如果你告诉别人,哥哥就永远不理你了!” 悠悠嘟长嘴,问:“爸爸也不可以吗?” “绝对不可以!如果爸爸知道我们想亲妈妈,会把我们永远关起来!” 悠悠害怕地说道:“我不要被关起来!” “那你就千万不要告诉爸爸。” “好。我谁也不说。” 时间过得真快。每过一年,袁克栋就觉得光阴荏苒。今年,他越发觉得光阴迅速。 过完新年第一件大事,老头子走了。脑溢血。吃过早饭在看报纸的时候,弯腰去拿眼镜。突然,倒在地上就再没有醒过来。家庭医生赶到时,已经回天乏术。 骤然发生的事情,让他措手不及。老头子的身体一向硬朗。他总以为老太太这几年长年累月的病况,脑子又不清醒,该是她先走。没想到,先走的那个会是老头。 老头死在天津,他和袁克放连夜坐专列过去。一路披麻戴孝,扶灵回来。 那几天他是不知道哭的,忙、累、疲,到最后,只愿这一切快快过去。等到喘口气的时候,才回味起伤心。袁家顶天立地的家长走了,他的父亲走了。 老头子一走,各方的势力开始蠢蠢欲动。真是按下葫芦起了瓢。 多事之秋,国运不济,家事萧条。自从他重回司令之位后,这几年过得一年比一年艰难。单单也不是他一家艰难,国人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平京政府风雨飘摇,越来越不行。贪污腐败层出不穷。国会选举一届不如一届,内阁的花样一年一新。人民失去信心,革命的火种遍地开花。法治不行,武治当头。乱世之下,到底还是要拳头硬。早有各地军阀虎视眈眈,现在又有外国势力的渗透,情势越发复杂。 北方的格局重新洗牌,宋家是不行了。上官博彦的德式枪械果然威猛,和士兵操练磨合。把宋家压制得无回手之力。去年,博彦一举而下,势如破竹地将奉州拿下。宋家毫无还手之力,四散而逃。有的灰溜溜到了上海,有的去了广州。还有几个跑来平京投靠宋九儿。 老头子小看了松岛,他小看了上官博彦!以为上官厉死了后,上官家会一蹶不振,再不能恢复元气。没想到,上官博彦能忍气吞声,也能一飞冲天。现在松岛气势长虹,势不可挡。他当年计划要将北方分而治之的想法已经覆灭。 “司令、司令!” 他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最近事情太多,他趴在桌上小睡半刻。醒来的时候,枕着的手有些发麻。到底是老了,想他年轻时,连续三四天不睡觉,没有一点压力。现在真是不行。熬一宿就支持不住,入睡后夜梦纷繁,桩桩件件没得好事。那么多人影在他面前晃荡,唯她的笑容是挥之不去的底色。 “司令,这是医生开的安眠药。”雷心存小心地把安眠药双手递上,“医生说这个药有依赖性,不可多吃。” 他把药丸收到口袋,骂一句,“多事,我的身体我自己不会晓得?” “是。” “走,跟我去看看今年招的新兵!” “是。” 他猛地站起来,脚明明落在地上,却感到一片眩晕。头往前一栽。幸好雷心存一把将他扶住,“司令,你怎么呢?”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等着眩晕的感觉退散,方才有力气说道:“没事!” “司令,让家庭医生来瞧瞧吧?”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99 大律师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司令,让家庭医生来瞧瞧吧?”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不知道吗?”他竖起眼睛,一把推开雷心存,径直拿起军帽和外套,说道:“你看我现在不好好的吗?请什么鬼医生!” “还是看看吧。” “不必了!”他把帽子戴好,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男人是从不会觉得自己老了的,刚强的战士更加不会。他只承认最近他是忙狠了些,为了和日益强大的上官家对抗,操练将士,演练新军比过去多了不知多少倍。再加上前些时候办丧事的劳累,身体有点负荷不住。但这都不是大事。 他坐在车里,还在安排工作,雷心存不时插两句嘴。工作的事告一段落,他话锋一转,问道:“我让你为仕安找学校的事情怎么样了?” 雷心存合上手里的记录本,立即说道:“国内的军校,除了黄埔就是讲武堂。再往下就都不行。而且他们招生有年龄限制,仕安少爷的年龄太小。” “国内的不行,国外的怎么样?日本、美国?” “这……我去打听打听。” 袁克栋生气地说道:“你不能打听打听,而是要给我切实的答复!” “是、是。”雷心存嘴里回答着,眼神却很漂忽,“司令,去读军校这件事,是不是要和仕安少爷商量一下。仕安少爷好像不是很愿意当军人。” 一个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是能从平日的生活中看出来的。悠悠爱闹,喜欢爬树,喜欢争,缠着雷心存要枪玩,仕安则从来都没有过。他爱静,一天到晚待在房。 “他是我儿子,就没得选!” 雷心存不敢再反驳,仕安的身份注定他要走职业军人这条道路。他不去从军,谁来继承袁克栋的衣钵。自从老头子去世后,袁克栋心里的紧迫感越来越强。 他终于理解老头子过去对他的严厉和不宽容,他是心里着急啊,着急孩子不成材、不成器。万一他哪天脚一蹬走了,军队该怎么办?家人该怎么办? 如此世道,处处皆是屠刀。仕安身负长子使命,不但要保护自己,更要保护妹妹和家人。他必须要像一个男子汉! —————————— 袁克栋最近忙着整顿军队,并没有留意到在上海的新闻界发生了一桩事。 什么事? 报社戏弄大总统,政府把本国公民告到了洋人法庭! 两年前大总统去世后,国民代表大会新选举的段总统是亲日派。他通过出卖铁路、矿山、森林等权益,换取日本政府巨额贷款来扩充自己实力,推行武力改革,激起举国共愤。 一片讨伐声中,位于上海租界的《民国日报》率先扛起大旗。他们用“来电”、“专论”、“要电”、“时评”大肆抨击政府,嘲弄政府是日本人的孙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总统气急败坏,要求严惩始作俑者。 但是《民国日报》设在上海租界,那里是洋人的势力范围,外国人享有领事裁判权。平京政府鞭长莫及,只能到上海公共租界会审公堂控告《民国日报》“侮辱大总统及在职官员”,要求严惩《民国日报》及作者的罪责。 上海公共租界的会审公堂接受了平京政府的诉讼后,向《民国日报》的总经理邵力、总编辑叶楚发出传票。邵、叶二人不甘示弱,聘请律师。和律师一道到会审公堂自行投案。身兼法官的英国副领事简单问过后,告诉两人两日后开庭。两人爽快表示,到时候一定准时到庭。接受法律的公正审判。 两天后,上海南京路上的公共租界会审公堂开庭审理“侮辱总统案”,主审法官是英国驻华领事馆副领事,陪审的华人法官是俞英。原告、被告双方都聘请了大律师一同到达会审公堂。 开庭后,先由平京政府的代理人律师穆安素宣读起诉,接着,主审法官问被告,原告的控告是否属实。这时叶楚抢先说道:“本人主笔报章已有十年之久,现任《民国日报》主编,当负刊载上之责任,但不负控告中所谓诽谤侮辱大总统与在职官员之罪责。我们所写文章其实就是玩了一个文字游戏,目的只是批评当局政府过分亲日的政策,并没有侮辱的意思《民国日报》的观点与作者的本意相同,是在希望中国政府越来越好,使中华振兴,独立昌盛,使国民享有自由和幸福!” 接下来,双方的律师展开激烈的辩论,现场吵成一锅粥。穆安素坚持被告有罪,认为叶楚的回答是强词夺理。被告方的律师则提出按照中华民国宪法的规定,人民有言论之自由,《民国日报》的行为正是行使了宪法授予的这项合法权利。 辩论完毕,主审法官宣布暂时休庭,去另外的房间和华人法官俞英合议一阵后,重又开庭判决。 最后,法庭没有按照御用律师所期待的那样,重判报人关闭报馆,也没有像辩护律师所主张的那样,宣判无罪。法庭认为,《民国日报》的文章在文字上侮辱了大总统和政府官员,但是本意良好,颇有价值,最后只判决处罚叶楚和邵力二人各一百大洋。 案件结果一出,平京政府再度成为全国人民口中的笑柄。有人即刻在报纸上评论此事讽刺道:“大总统的名誉也只值两百大洋。” 此事之后,代理这桩案件的被告律师名声大噪,在租界声明鹊起。这位声名鹊起的律师,即是回国不久在上海租界挂牌的岳沐修。 —————————— “Cheers!Cheers!” 满载美酒的酒杯在空中相碰,激荡的美酒泼洒出来,映着年轻的张张笑脸。今日的亨利饭店高朋满座,叶楚办宴酬谢为他赢得官司的辩护律师岳沐修。 宴请的包厢之中,名流云集。美驻沪的领事、报业同人、公共租界的要员和国内外的商贾富豪悉数在座。大家都为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欢欣鼓舞。民和官斗,自古讨不到好果子。没想到,今日在公共租界,这场官告民的官司没有赢到面子,里子也丢掉了。反观《民国日报》,虽然败诉,象征性地罚钱两百。但是报馆毫发无损,不仅算得是全身而退,甚至成为报界英雄,颇有凯旋之意。 “岳律师不愧是大律师,我真是要谢谢你。”叶楚端着酒杯,真诚地说道:“如果不是你在法庭上的慷慨呈词,我现在一定身陷囹圄。” 岳沐修畅饮一杯美酒,谦虚地说道:“叶主编哪里的话。你本身无罪,怎会受牢狱之灾。法律的准绳就是公正不倚。不管穷人还是富人都不能偷一块面包。不管是公民还是政府都要在法律的框架下行动!” “说的好!”人群中不知谁叫了一声,酒席上顿时响起清脆的掌声。 岳沐修踌躇满志,春风满面,在宴席上和大家侃侃而谈。等到包厢中的时钟到达八点时,他才反应过来。今晚上,自己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他起身告辞,虽众人苦留,奈何他去意坚决。 《民国日报》的总经理邵力,笑道:“你们就别留岳律师了,他家有娇妻,回去晚了,是要跪搓衣板的。我可是见过他的妻子,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还是他的左右手。” “邵经理就是爱开玩笑。”岳沐修笑着说道:“我都说过好多次。顾律师不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合作伙伴。她也是一位出色的律师。” “情人都是从谈得来的朋友发展起来的嘛!”邵力揶揄个没完,“岳律师,我们不挡你的桃花,你快去见你的顾律师吧。呵呵,呵呵呵。” 叶楚一直把岳沐修送到大马路上,用自己的小车送他回去。 —————————— 岳沐修坐着舒适的小车,吹着初夏微凉的夜风摇摇晃晃来到飞霞路七号别墅。红酒后劲上头,他吩咐司机先回去,自己站在门前的梧桐树下清醒清醒脑子。 时间好快,眨眼六年。好多东西变了,好多东西又还没变。 当年他和秋冉渡船去欧洲,渡洋的轮船航行一个多月,秋冉就吐了一个多月。下了船,找到上官姐妹,请医生一看才知道。秋冉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相比上官姐妹和他的震惊,秋冉反而是最镇定的人。生孩子,养孩子,学语言,报学校。她几乎完成了一项不可能的任务。 岳沐修在英国逗留的时间很短,他转道去美国密歇根法学院攻读法学硕士。两年后,秋冉带着孩子从英国到法国巴黎大学求学。岳沐修毕业后趁着暑假来到法国看望秋冉。 此时的她已经是相当坚强独立的新时代女性,她能在抚养儿子的同时,撰写毕业论文。能同时办理三四件事情,而井然有序。 岳沐修不禁感叹,一个人的潜力有多大,不经过谷底是焕发不出来的。 夜风一阵阵地吹来,拂得他热汗的脸上微凉。突然一个柔软的东西滚到他的脚下,他一惊,低头弯腰把脚边的皮球捡起来。 岳沐修笑着把皮球向着不远处的小男孩,说道:“小伙子,这是你的皮球吗?” 男孩点点头,大笑着朝他飞奔过来,像一颗重型炮弹冲到他的怀中。 “Ule!”皮皮大叫,把满是汗水的脸在岳沐修的身上胡蹭。 “你这小泥猴!”岳沐修笑着,把他扛进去。 这个男孩就是秋冉在英国生下的儿子,英文名叫“Peter”,因为实在太调皮,大家都爱称他为皮皮。 岳沐修揪了揪门铃,即刻出来一个微胖的宁波老妈子。老妈子看见是他和皮皮,赶紧把门打开,“岳先生,快请进。哎呦,皮皮,你又去哪里呢?这一身泥水儿,刚刚才洗过澡啊!” “我出去踢足球去了!”皮皮从岳沐修的肩膀上滑下来,蹦蹦跳跳往客厅里跑去。“妈妈,妈妈,我回来了!” 岳沐修紧随其后,问道:“王妈,顾小姐呢?”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00 回去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岳沐修紧随其后,问道:“王妈,顾小姐呢?” 王妈指着里面,说道:“顾小姐在里面哩。正在和上官夫人说话。她把行李都收好了。岳先生,你是她朋友,还是劝劝她吧。上海蛮好的,去平京干什么呦!留在这里不还好些么?一个女人家何必带着孩子东奔西跑。” 岳沐修走进客厅,门口的绿色格纹地板上果然齐齐整整放着三个皮箱。房间里的物品也收得利利索索,一尘不染。 客厅的长沙发上坐着两个女人,一个是惠阿霓,一个是秋冉。秋冉正在训斥儿子,不该这么晚跑出去玩。拍着他的屁股,把他撵到浴室重新洗澡。 看见他进来,坐在右侧沙发上的惠阿霓率先笑着向他打招呼,道:“沐修哥,这么晚,你怎么还过来。” 时间从不是女人的敌人,它们如宝石,聪明的女人会巧妙地用它来装点自己。现在的惠阿霓雍容华贵,生活的安逸和富足让她像珍珠一样晶莹剔透。秋冉则走向另一个方向,本使人年轻。知识成为包裹她的第二层皮肤。寒窗念的苦在她脸上留下风霜,却添有别样的韵味。她不需要华丽的衣服来装点自己,一双眼睛始终闪动睿智的光。 岳沐修笑着说道:“我知道你会来,所以赶着过来看看你。” “行了吧,当我三岁小孩哩。”惠阿霓睇望身侧的秋冉一眼,笑道:“我知道,你是来看秋冉的。你心里还想着她哩。” 岳沐修哈哈大笑,他和秋冉早已经成为朋友,也只是朋友。 秋冉佯装不悦地横了阿霓一眼,笑着对岳沐修说道:“岳大哥,你坐坐,我帮你去沏茶。” “不用忙,我就来看看你去平京的行李收拾好了没有?”岳沐修坐在惠阿霓身边,笑道:“最近一直忙着上庭,我还没有感谢你。《民国日报》的官司能赢,你也出了不少力。” 秋冉一边沏茶,一边说道:“我能出什么力?不过是提醒你,英国是法律的发源地,最重法律和契约精神。用法律规定的言论自由来打这场官司最合适不过。即使《民国日报》言论不当,但也罪不至死。” 阿霓听完后,啧啧赞道:“秋冉,你的真不是白读的。现在张口闭口都是法律、契约。以前真是我小看了你。” “阿霓小姐没有小看我,我能学成回来。最应该感谢的是你源源不断汇过来的学费。那些钱足以在上海买下一条街。我真不知如何感谢你。” 惠阿霓呵呵笑起来,仰靠在沙发上,手指转悠着自己腮边的头发。 秋冉把沏好的茶递给岳沐修,“岳大哥,你常喝的六安瓜片。” “谢谢。”岳沐修饮一口茶,问道:“秋冉,你真的还是决定回平京?” “嗯。”秋冉点点头。洁白的指头敲击着自己的瓷杯。 她出国念的目的就是为了回来,在异国他乡支持她的动力也是回国这个念头。只不过,读了之后。她比以前理智许多,想得深远。 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自食其力,她已经毕业,再不能让上官家来供养。归国的第一要务是要将自己的肉身安顿,养育皮皮。把自己的生活解决了,才有余力去做后面的事情。 秋冉从法国巴黎法学院毕业,最好的出路就是当执业律师,执业律师收入颇丰,养家糊口完全不成问题。但是,她没有想到,民国法律规定执业律师必须是二十周岁以上的男性公民才可以担任。所以,尽管她向司法行政部律师执照申请,也未获准。一筹莫展的时候,先于她一年回国,在上海租界开办律师事务所的岳沐修提出一条曲线救国方案。请她先去上海,通过法租界的会审公廨提出申请,获得律师执照。 六年寒窗委实辛苦,秋冉不想自己的专业无用武之地。遂来到上海法租界,按照岳沐修提供的办法,取得律师执照。 租界取得的执照也只能在租界执业,既然好不容易取得执照。岳沐修相请她加入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一来可以用自己的知识赚钱,二来学了那么多法律,也是想练练手。 秋冉经手的第一个案件是关于公司破产清算的债权主张问题。她所代表的地产商是一破产公司的债权人,公司资不抵债,完全无法清偿债务。为了使地产商收回债款,秋冉援引了《民法》第五一二条,主张土地是工商业活动之基础,破产清算亦应按照此顺序进行。此案胜诉,秋冉获得第一笔公费,共计五百大洋。后来岳沐修把事务所一半业务交给秋冉办理。三个月下来,她便“蜚声租界”,被称“美女律师”。 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她又要放下上海的一切要去平京。为了什么,阿霓和岳沐修心知肚明。 惠阿霓摇头叹息,手指头戳着她的眉毛骨说道:“你呀,你呀。在外国,蓝眼睛,黄头发,长胳膊,长腿的外国帅哥也见得不少。怎么就还惦记着这国内的臭男人!你难道就不能找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帅哥,生个混血宝宝吗?” 岳沐修在一旁开玩笑道:“秋冉,我记得上次去巴黎看你。有一个罗伯特还是菲利斯的男人在追你,还送你玫瑰花,对不对?” 阿霓兴奋地问道:“沐修哥,真的吗?萝卜……什么丝。外国人的名字怎么都是菜名啊!” 阿霓的混说惹得另外两人哈哈大笑,阿霓自己也捂着肚子笑起来。笑完之后,又正色,“秋冉,我知道我不能阻挡你回平京。你在英国念吃了那么多的苦,就是为了这天,堂堂正正地回来,拿自己该拿的东西!”说着,拉过她的手,左右细着,叹道:“宜画和宜维她们都告诉我了,说你在国外为了学习。六年假期,没有休假,也没有睡过一个懒觉。夏天热得满身痱子,冬天犯困,就站在屋外背。这手上面的疤痕,都是当时留下来的冻疮痕迹。” 秋冉低着头,把手蜷缩起来。读的苦,她并不觉得苦。真的苦是和骨肉、和挚爱的分离。 沧海桑田,人事变幻,现在的他还能接受她的归来吗? 阿霓握紧她的手,缓缓说道:“秋冉,我还是要告诉你。这六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松岛也是,平京也是。博彦有句话要我带给你。” “什么话?” “他说,他已经为家翁、清逸和清逸报了仇。往后,你就不要再背负报仇的重担了。” 秋冉咽了咽口水,陡然把手和阿霓的手握在一起。她睁着大眼睛,眼睛中闪着泪花。阿霓点点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六年,博彦和我,……我们上官家卧薪尝胆,等这一天等了六年。还好,这都不算晚。奉州完了,宋家也完了。秋冉,仇都报了。清逸会安息了。你也可以放下了。” 空气静静地,没有一点声音,秋冉感觉到眼睛里湿气氤氲。 报仇,想到这个词,她就心痛。想到年轻的清逸,心里又涌起淡淡的暖意。温暖过她青春的少年,依旧还是记忆中年轻的样子。 阿霓心疼地看着秋冉,她深知,这个傻姑娘一直背着沉重的枷锁。“秋冉,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能理解。不要再顾及我们,也不要顾忌松岛。你是自由的。” 良久沉默,唯有破碎压抑的哭声。 岳沐修打破沉默,道:“秋冉,我和你一起回平京。” “岳大哥,你要和我一起去平京?那怎么可以?你好不容易在上海打响名头——” “正是因为我在上海已经打响名头,可以借由这个噱头去平京开分社!再说,你虽然取得律师执照,但你的执照只在租界承认,也只能在法租界执业。到了平京你就没办法做律师。不如,我去平京开哥分号,挂我的执照,你来主理。你和皮皮有安生之处,又能为我守店赚钱,不正一举两得。” 秋冉还在犹豫不已,阿霓已经拍手称好:“秋冉,我觉得沐修大哥的想法蛮好。你在平京总要有个安生立命的根本。有了律师事务所的大招牌,想欺负你的人也要掂量掂量几分……”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01 谁跟谁是亲戚?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三个月后 七月的太阳热得像火炉一样,照得地面都要化开,知了在大树上“吱吱”地叫个不停。操场上的同学们汗流浃背,小脸晒得通红。 十二岁的袁肇君高高个头,远超过同班同学,他伸出脑袋,从队伍里斜眼看着队伍最前面的袁仕安。后者的背挺得极直,像白杨树一样,蜿蜒的汗水打湿他浓密的睫毛,也不见他眨一下眼睛。 “现在,我们请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言——”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袁仕安迈步上台。他的姿势优美舒展,像一棵移动的杉木。 袁肇君身后的同学踮起脚尖,在他耳边嘀咕,“我听我爸爸说,仕安毕业后,他父亲就要送他去日本读军校。是不是有这样的事啊?” 袁肇君向着天空翻了翻白眼,道:“你真烦!他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你们不是亲戚吗?” “不是!” 短短的几分钟后,袁仕安发言完毕,向着主席台的老师和会场中的同学鞠躬,然后从容下台。当他经过女生身边时,矜持的女生你推我搡,忍不住吃吃地捂嘴偷笑,情不自禁又多偷看他俊朗帅气的脸庞几眼。 今天是休学典礼,意味着明天就开始正式进入暑假。 袁肇君一想起漫长的两个月假期,心里就美滋滋的。 休学典礼完毕,袁肇君应付完几个套近乎的女生。挡住一个男同学问道:“你看见袁仕安没有?” “早走了,他家的车来接的。” 袁肇君气呼呼地说道:“家里有车接也不晓得捎我一程,我们还是不是亲戚?” 男同学笑道:“不是你说你们不是亲戚吗?既然不是亲戚,又要他捎你一程干什么?” 袁肇君气咕隆咚地回到家,心里还在为仕安的先走一步耿耿于怀。母亲沈一赫翻包的时候,看到儿子的考试卷子和成绩单。低空飞过的数字,满满触目惊心的红叉。气得尖叫,“袁肇君!” 她高分贝的声音惊得笼子里的鸟扑棱棱地乱飞。袁肇君开始还百般抵赖,一会是题目太难,一会是我粗心,但不是不会做。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搪塞。直到沈一赫问到,和你一个班的仕安考了多少分的时候,他彻底傻了。大热的天,屁股上吃了一顿竹笋炒肉,疼得坐都坐不下去。 晚上吃过晚饭,袁肇君咬着一个苹果,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一边叹息,一边念叨,“既生瑜,何生亮……既生瑜,何生亮……” “袁肇君,你又被七舅妈打屁股啊!”笑哈哈进来的,正是父母双亡,过来投靠袁克放和沈一赫的余依依。她七八岁的样子,长得红唇可爱,像极了母亲。 “小丫头片子,滚!”袁肇君讨厌死了这个小亲戚。他和依依是天生的克星,没有对付的时候。 “我不走。”依依嘻嘻笑着,转身猛地跳起来往袁肇君屁股上一坐,疼得肇君杀猪一样叫唤。 “余依依,我要杀了你!” “哈哈,哈哈——”依依一溜烟跑到门口,冲躺着的袁肇君,说道:“忘了告诉你,你的好朋友来了。” “我的哪个好朋友?”袁肇君没好气地问。他撑起手坐起来,扯起屁股上的伤处,疼得龇牙咧嘴。 “是袁仕安带着他妹妹来了。” “啊,他怎么来了?”袁肇君也顾不上疼,翻身坐起来,“依依扶我一把——” 依依蹦蹦跳跳过来,把他扶起来,他七哼哼地说:“你别胡说,袁仕安才不是我朋友!他和你一样,都是我仇人!” “仇人是吧?”依依猛地在他屁股的伤口处捏一下,撒手道:“我不扶你了,你自己去吧!” 袁肇君发出第二声惨烈的猪叫声。他扶着墙,歪歪扭扭,走姿怪地走到前厅。 依依说得没错,果然,前厅站着的就是仕安和悠悠。 怪的是,他身上还穿着毕业典礼上穿的校服。样子颇为狼狈,白色的校服沾染不少泥污脚印,脸上挂彩,嘴角也破了。身后还背着一个小娃娃。小娃娃穿着白洋裙,一双小萝卜腿样的小脚上绑着带蝴蝶结的红凉鞋。 肇君一看见仕安的样子,忍不住指着他笑道:“呦,我这个差生考试不及格挨打是活该,你这个优等生考了第一名怎么脸上也挂彩?哈哈,哈哈哈。” 沈一赫将肇君推开,把仕安背上蜜桃果子一样的袁小悠抱下来。悠悠歪着脑袋,乖甜地冲沈一赫喊道:“七婶婶,哥哥和爸爸吵架!暑假里我和哥哥都不回去了,就住你们家!你欢不欢迎我们?” “悠悠!”仕安想阻止妹妹都来不及。 沈一赫望了满脸通红的仕安一眼,呵呵笑着,把悠悠乖宝贝搂起来一吻。用同样娇娇的声音,说道:“欢迎,当然欢迎。不过悠悠得告诉七婶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哥哥会和爸爸吵架?” “是我的错。”悠悠嘟起小嘴巴,很大方地承认错误。 仆人给孩子们每人都端上一客冰淇淋,悠悠拿着银汤匙搅动着香草味的冰激凌,气呼呼地嚷嚷道:“七婶婶,妈妈好坏。丝丝咬我,她还在一旁笑!我就踢了丝丝一脚,她就来骂我,然后哥哥就来了,后来爸爸也来了……”说到这里,她咬着汤匙,大眼睛巴巴地看着袁仕安。“哥哥,我下次再也不调皮了。如果丝丝再咬我,我也不踢它。” 袁仕安心疼地抚摸妹妹的头,说道:“你傻啊,它咬你你也不踢它,哥哥就真的生气了!” 听到这里,悠悠绽放出笑容,快乐地说道:“哥哥不生气我下次还踢它。”悠悠的童真言语让仕安笑起来,她贴心地把冰淇淋往仕安嘴里塞去,“哥哥吃冰淇淋,冰淇淋快化了!” 袁仕安优雅地挑起冰淇淋放到嘴里,小口抿着。 “哥哥,好吃吧?” “好吃,悠悠也吃。” “嗯,好。” 沈一赫看着这一对兄妹,心里抽得一紧一紧的。仕安不是可怜孤苦的孩子,可她看着怎么就这么造孽呢!秋冉走后,袁克栋找了好久。遍寻无果,半年后得来消息,秋冉去英国。他才死心把悠悠也接回大宅。他疼悠悠,宠得如小公主。宋九儿小产后,也想把悠悠当自己的女儿来养。可这小妮子越大越乖觉。好像天生晓得宋九儿不是她母亲一样,就是不同她亲。一天到晚还在宅门里淘气,把宋九儿真气到好几次。 沈一赫让肇君把悠悠带出去找依依玩,单把仕安留下问话。仕安料到一赫会有许多问题想问,坐得笔直。“七婶婶,你想问什么?” “悠悠说的是真的吗?你和你爸爸吵架了?你爸爸打了你吗?为了什么?丝丝?仕安,你能和七婶婶说说吗?到底发生什么事。” 六岁之后的寒假、暑假,仕安和悠悠都是在随园过的。沈一赫不是母亲,胜似母亲。 仕安点点头,放下手里的汤匙平静地说道:“七婶婶,你放心。没什么大事,是悠悠调皮,拿火腿穿在树枝上故意去撩丝丝。后妈妈骂她。我心疼妹妹,就和妈妈争起来。刚好爸爸回来……就骂我不该和长辈顶嘴。事情就是这样的。” 事情真是这样?沈一赫疑惑地看着仕安嘴角的伤,再看他白衣上的皮鞋脚印。如果真像他说的,争几句嘴,袁克栋不可能发这么大的脾气。仕安也不会抱着悠悠连夜跑到随园来。 “仕安,真的没有什么别的事?” “没有。”仕安坚定地摇头。“七婶婶,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啊?” 一贯冷静的仕安突然显得很紧张,他抿了抿嘴,把身体从椅子上向前探出去,低声又充满期待地问道:“七婶,我妈妈是不是已经从国外回来了。” 沈一赫一呆,木木地问道:“你说什么,你听谁说你妈妈回来了?” 沈一赫的表情让仕安非常失望,他簇紧眉头,“如果没有这件事,就当我没问好了。”说完,他重新低下头,搅着自己杯里已经化掉的冰激凌。 大的是牛心脾气,小的也是牛心脾气。不管沈一赫再如何旁敲侧击,仕安就是什么都不肯说。颠来倒去仍是刚才几句旧话。 一赫拿他无法,走出前厅,问下人们,是谁把仕安少爷和悠悠小姐送来随园。话音刚落,雷心存就从屋檐下的影子里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大腹便便,不停擦着眼泪的小菱。 “七少奶奶。” “雷心存,是你把仕安和悠悠送来的吗?” “是我。”雷心存点点头。 “到底怎么回事啊?”沈一赫叹息地说道:“三哥究竟为了什么事打仕安啊?真是为了丝丝和三少奶奶?他们都是没妈的孩子,这样凄凄惨惨跑出来,看得我心里真是难过!” 听到沈一赫说仕安和悠悠没妈,小菱顿时哭得泣不成声。 雷心存把了把脑门上稀疏的头发,看着身后的妻子小菱,说道:“七少奶奶,具体的事我不清楚。宅门里,我不大走动。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要问小菱。” 小菱红着眼睛,抽泣着走上前来,“七少奶奶——” “小菱,你这有七八个月了吧?怎么还没有休息?还在外面跑来跑去,这多热的天啊!” “我……没事。”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02 全赶巧了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小菱,你这有七八个月了吧?怎么还没有休息?还在外面跑来跑去,这多热的天啊!” “我……没事。” 现在的小菱早就已经是雷太太,她嫁给了雷心存。但还是继续留在袁家,专职照顾仕安和悠悠。几年光景雷心存无事心宽,吃得得肥肥胖胖,高高的将军肚像个皮球。小菱也生了两个孩子,肚子里的乃是第三个。 小菱哭得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就是……回去……休息了……一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对不起……冉小姐……” “好了,好了。你别哭,先说说到底是什么事?” 小菱颠三倒四说了一刻来钟,沈一赫总算听得大概。 宋九儿自从几年前小产后,就养了条宠物狗,取名丝丝。爱得和儿子一样,同吃同睡,一时都不能不在眼前。这狗仗人势,自然比较凶。碍于情面,大家都尽量不去招惹她的小狗。偏偏悠悠这个祖宗,不让她碰的东西就是要碰,不让她玩的东西就是要玩。琴棋画样样不学,爬树摸鱼,倒最是应手。小菱快要临盆,请假回去。她就利用新来的丫头疏漏,把火腿穿在树枝上去逗弄丝丝。 畜生哪里经得起食物的诱惑,被她逗得发狂,呲牙咧嘴向她扑过来。悠悠一害怕,就用脚踢了丝丝肚子。丝丝负伤而去,引得宋九儿来兴师问罪。 悠悠被骂,委屈得眼泪巴巴。赶巧这日仕安开毕业典礼,很早就放学回来。看见妹妹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火星子都冒出来。别看他平日文质彬彬,待谁都冷淡淡的,唯独对悠悠疼爱得不得了。当即火大地和宋九儿顶嘴,狗是你儿子,不是袁家的子孙!但是悠悠可是袁家货真价实的小姐!你的狗要是真把我妹妹咬伤了,看你怎么赔!你没有生过悠悠,就一点都不心疼她!要是我们的妈妈在这里,今天的事就绝不会发生! 仕安的气话简直捅了宋九儿的心窝子,顿时哭得昏天暗地,要死要活。 没想到,今日袁克栋也回来得早,本来听说悠悠差点被狗咬。心急火燎地赶过来看女儿。结果,正好听到仕安的话。气得头发直竖,推门进来,一脚踢在仕安的胸口。然后上前,左右开弓就是两个嘴巴…… 小菱眼泪水汪汪地哭道:“今天的事情全赶巧了,仕安少爷回来得巧,三爷也回来得巧,刚好都还撞上……好几年了,我都没有看见三爷这么大的脾气。谁都劝不住。仕安少爷也是犟,死都不肯认错。还高喊,'我又没有说错,她不是我妈妈,就不是!'三爷气得不行!我们害怕三爷把少爷打死,只好把他们先送到你这儿来避一避。” 听完这一切,沈一赫长长叹了口气。 自从秋冉走后,她的名字和存在在这个家里就是禁忌,谁都不许提起。今天仕安的话是踩到老虎尾巴,被发怒的老虎扫到也是情有可原。 “七少奶奶,如果有机会,你也劝劝三爷吧。”小菱哭着说道:“三爷要把少爷送到日本去念军校!” “有这样的事?” “嗯……”小菱点头,“少爷单单瘦瘦,又不喜欢舞刀弄枪,去日本一定会被人欺负的!” “你这妇人之仁!”雷心存把妻子往后拽了拽,道:“三爷就仕安一根独苗,仕安少爷不去念军校,当军人,他的家业该交给谁?你现在就别在这里搅和这个事情!” 沈一赫向着雷心存忧心忡忡地说道:“雷副官,时间不早。你快带着小菱回城去吧。仕安和悠悠在我这,你们放心,回去后禀告老太太,也让老人家安心。” 小菱站着没动,目光殷切地望着沈一赫,手指不安地捏着衣角,“七、七少奶奶……” “还有什么事吗?” “我听说——冉小姐回平京了,这是不是真的?” 身后的雷心存赶紧又拽了拽她的衣服,小声说:“别问了。该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就不回来。” 小菱不为所动,固执地站着不动。 沈一赫讶异小菱居然和仕安问了同样的问题,“你是听谁说,秋冉要回来的?” “你不知道吗?” 一赫摇摇头,“你们到底听谁说的?” 小菱扭头看这身旁的丈夫,“是他说的。” 雷心存舔了舔唇,小声说道:“我是听七爷说的!” —————————— 袁克放五年前就把五省联军司令的位置还给了袁克栋,安安逸逸回去继续当他的工商总长。不明真相的外人,都替他的下野感到愤愤不平,觉得这一定是某人的阴谋诡计,袁总长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世人都以为权力是男人春,药。其实,只有袁克放自己知道,他是主动把联军司令的这个位置还给三哥的。术业有专攻,他本来就醉心古董和艺术,还是喜欢自己原来工商总长的位置。 每天可以不急不慢起床,晃晃荡荡上班,悠闲惬意地消磨时间。下了班,邀几个合得来的朋友去小酌一番,生活得不知多有滋有味。 何必要那么多的权力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把自己累死累活多不划算。 今天,下班后他又去酒屋和朋友聚会。期间品了一幅上佳的宋画,晚上吃饭的时候再配上一点金华火腿熬的笋汤。古画配火腿,滋味醇厚绵长。好吃、好看、回味无穷。 酒足饭饱,夜阑人静,他兴高采烈地哼着歌儿,踏着月夜回来。脑子里正飞速组织语言,要把今晚的闻逸事说给妻子沈一赫知道。 袁克放推开门,惊喜地发现,沈一赫还没有睡着,正披散着头发,拿着扇子,斜身依靠在床头。 “你没睡就好,我有话要对你说。”他喜滋滋地走到她身边,把她往床里挤挤,呵呵笑道:“今天我看了一幅好得不得了的古画,保存得极好,流传得也极好。你知道是谁的吗,我知道你一定想知道。但我就是不告诉你,我要你猜——” 沈一赫把手里的扇子往他嘴上一盖,非常严肃地说道:“德谦,今天别说这些,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问你。” 袁克放喝了酒后,脑子转动的速度直线下降。他呆然三秒,脑回路才反应过来。 他踢掉脚上的鞋子,仰面躺在她的身边,醉眼惺忪地问:“怪,你连画也不想谈,你想谈什么?” 沈一赫放下扇子,揉着他的脸,把他弄起来,道:“你别睡啊!是不是你说的,秋冉回来了?” 袁克放向着一赫点点头。 “真、真是你说的啊?”沈一赫失声尖叫,她没想到,传出这种流言的人真会是自己的丈夫!他的胆子也忒大些,就不怕被他三哥揍死? “你怎么知道秋冉要回来了?你是看见她了,还是谁告诉你的?”他摇摇头又摇摇头,表示两者都没有。“那你——” 袁克放拨开妻子的手,打个哈欠,说道:“你还记得岳沐修吗?” 秋冉头如捣蒜,她怎么会忘记这个和秋冉一起去英国,被袁克栋恨之入骨的男人。 “他回平京了。上个礼拜,我在市政府碰到他,他在注册律师牌照。准备在平京开律师事务所。” “他当律师了?” 袁克放闭着眼睛,道:“他本来就是律师,十年前在日本留学时学的就是法律。这次更厉害,在美国的密歇根大学获得法学硕士。如今回来申请牌照,开律师事务所是顺理成章!”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所以,我想,他都已经回来。顾小姐应该也会跟着一起回国吧。” “你确定秋冉会回来?” “不确定。”袁克放侧过身子,把头窝在枕头里面。实在是困得不得了想睡觉。 “岳沐修、律师事务所、秋冉?”沈一赫拖着腮沉思良久。突然听见身边的男人发出轻微的鼾声。“喂,德谦,你别睡啊!你倒说说,这八字没一撇的事情,怎么会传出去的?连仕安都知道了!” “我哪里知道啊?”袁克放不耐烦地把枕头蒙住头,翻身紧紧搂住妻子的腰肢,“我就和三哥提了一嘴,大概是被雷心存听到。他可能告诉了小菱。你知道小菱曾是顾小姐的女佣,仕安知道也不怪!” 听起来好像不可思议,其实非常可能。世上再没有比流言传得更快的东西了。 沈一赫点点头,心里还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他。没想到,又听一阵鼾声,气得在他胳膊上扑了一下,说道::“怎么又睡了啊!我还有话问你呢!”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03 草蜻蜓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星海亮得像千百盏的小灯,点缀在银河之中。仕安坐在廊下,抬头望着星河出神。突然,他听到院门外稀稀拉拉一阵轻快的脚步向着他的小院子而来。他赶快奔回房间,关上门,跳上床。 袁肇君蹑手蹑脚地从外面进来,前后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没人。才装模做样地过来敲门,“仕安,你睡了吗?” 仕安躺着不动,也不回答。 “你开开门,我有话对你说。”这次屋里不是悄无声息,而是传来轻缓的呼吸。 “吖,还真睡了啊!”肇君装得扼腕叹息的样子,说道:“既然你睡了,就算了吧。本来我还想和你说说你妈妈的事——” 肇君转身刚走两步,便听见身后大门“吱呀”一声。他回过头一看,这不正是刚刚睡得大呼的仕安吗? “袁仕安,你刚刚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妈妈的事?” 袁肇君拿腔拿调地说:“你不是睡了吗?怎么一下就醒来了?” 仕安站在黑影子里,只看到皎洁的月光照得肇君白牙如雪。 他的手在身侧捏成拳头,“袁肇君,你要是敢拿我妈妈来骗我——” “我怎么骗你?你怎么一开始就不相信人啊!”肇君走过来,伸手把他推进屋里去。 “袁肇君,你快说。你怎么知道我妈妈的事?” “偷听啊!你知道我牺牲有多大吗?冒着生命危险啊!如果被我爸爸、妈妈发现肯定要打断我的腿的!你看,为了你我得一辈子拄拐棍——” 仕安狠狠地瞪着肇君,他心里已经急得不得了,肇君还在这里故意和他耍嘴皮子。 “好好好,我说就是!瞪着这么大的眼睛,想要吃人似的。”袁肇君也不卖关子,爽快地把他偷听到的内容一五一十告诉仕安。 仕安听了他带来的消息,不喜反忧,心里更加是蒙上一层阴影。原来还是没有妈妈确切的消息,七叔也没有真的见到妈妈。妈妈回国的消息不过是他的推测。 看见他忧愤又伤心的表情,肇君安慰他道:“有消息总比没消息好。在平京做律师的不过几百人吧,开律师事务所的就更少。如果我们一家家的找下去,一定能够找到那个叫什么岳……的人。再通过他去找你妈妈啊!哪怕你妈妈没回国,至少也能得一个地址呗!你就能和妈妈写信啊!” 是啊,以前想找妈妈是大海捞针。现在至少有了一个方向,知道要往哪里去努力。 仕安第一次听从肇君的话,对他的建议没有反驳或是忽视。 他们甚至在黑暗中计划,明天该从哪家律师事务所找起,又去哪里询问…… —————————— 夏日炎炎,当空烈照。卷起的热浪把人似往火上灼一样。路旁的树像要融了一样,人在阳光下站一会,宛如要沸腾。这样暴热的天,谁都不敢久呆。 太阳下了山,人们才敢出来活动。选中这样一个季节办事真是活受罪。 夕阳下,一位穿浅绿色长裙,身材硕长的女性,正双手叉腰指挥工人,“挂高一点,再挂高一点——招牌可是门面,我们又是开律师事务所的!一定要挂得又正又稳当!让别人在街尾就能看见我们的招牌!” “夫人,您就放心吧。”两个光膀子、打赤膊的工人正爬在梯子上。一左一右把招牌挂上摆正。他们背上的汗水流成小河,在夕阳的余光中发亮。 夕阳下的夏洛特同样热得满头大汗,她用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待招牌挂稳当,即急急忙忙跑事务所。 这间新开的事务所刚刚整体装潢完毕,里面皆是一色崭新的桌椅板凳,墙上挂着“天下为公”四个大字,天花板上的绿色吊扇嗡嗡地摇个不停。里面比外面稍凉快一些,不过动一动还是热得很,满脸都是大汗。 “热死了、热死了!”她一边跑进来一边大叫,径直冲到茶水间,灌了一大杯茶水下肚。她走到风扇底下,抱怨地看着房间里埋头擦桌子的女人,说道:“平京实在太热了,我还是喜欢英国。” 秋冉停下手里的活,晶莹的汗水在她脸上闪亮。她抬起头来,笑着说道:“在英国的时候,你不是说,不喜欢英国又长又冷的冬天,做梦都想回来。如今回来了,怎么又嫌弃这里的夏天太热?” 夏洛特听完,哈哈大笑,坐在椅子上,道:“哎,人就是这样不知足。鱼与熊掌都想兼得!” 秋冉莞尔,低头继续。她用力地用湿毛巾擦拭桌面。每擦一下都像用尽全身力气。 六年,走了六年后,终于回来! 六年里受得所有苦,忍着刺骨的思念,就是为这一刻!可这一刻终于来到时,她又害怕了。 冰凉的汗水从她的额头落到桌面上,一滴滴,溅起来像小雨点一样。 夏洛特折回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问道:“这次回来,你准备怎么要回女儿的抚养权?是和他协商还是上诉——” 秋冉用抹布把滴落在桌上的汗水擦去,把抹布浸在桶里洗干净,然后拧干。 见她不说话,夏洛特自顾自地给她出主意,“袁克栋那个人自视甚高,应该不会轻易把女儿给你。你与其和他多费唇舌,不如一开始就来硬的。我觉得,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孩子带走。” 秋冉用手背擦了擦汗,她的脸上布满汗珠,别样一种生动活泼的美丽。其实她一贯是美的,现在更添端庄和雅气。 “越美,我既然学了法,怎么能不守法呢?偷偷摸摸把悠悠带走,这样对他、对悠悠都不好。而且,我虽然是悠悠的生母,但走了这么多年。对她而言,我就是一个陌生人!她怎么会跟我走?” 夏洛特点点头表示赞同,突然又伸出手在胸前比了一个叉形,鼓起腮帮子说道:“你又忘了吗?请不要再叫我越美,好不好?叫我孙太太或是夏洛特!” 秋冉笑着捏她的像青蛙一样的腮帮子,“知道了,孙太太!” “住手、住手!快把你脏兮兮的手从我脸上拿开!”夏洛特恼怒地跳开,拼命地在自己脸上抹着。 没错,现在这个涂脂抹粉,关心孩子功课,猪肉价格的女人就是曾经忧国忧民,一腔热血的越美。她和孙哲在英国团聚,结婚,生儿育女。这次,他们一家人是回国探亲。为了避免麻烦,越美和孙哲非常低调。越美花钱买了个国籍,把自己的国籍、名字都改了。就是怕被袁家找上。 “你究竟有什么打算没有?” 秋冉把手里的抹布扔到水桶中,“我已经发了信函给袁克栋,告诉他我回来了!” “What!”夏洛特的眼皮一跳,脸上的肌肉像抽风一样抖动,“天啊,你没搞错吧!” 错,怎么会错? 秋冉走到风扇下,任由一团团的热风吹走身上的炎热。 “我想见他一面,和他谈一谈。” “谈,谈什么?谈悠悠的事?” “也不全是悠悠的事。”秋冉低声说:“我想看看他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我猜,他应该不想理你。收了你的信函也毫无反应。” “你怎么知道?” 越美看着秋冉,叹息道:“你真是念念傻了!当初你不告而别的伤口还在那里,他如果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不是参佛参到一定境地,就是想要宰了你!” “想宰我,他就来啊!”秋冉嘟囔道:“信上我留了地址!” “你别说大话,他真找来,你可招架不住!读了念到博士也没用。你没听过一句话吗?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就是个兵!” —————————— 人人都知道,五省联军总司令的袁克栋脾气臭得像茅坑里的石头。发起火来,如孙大圣踢翻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在场之人无人幸免。 秋冉的信,对他而言是赤裸裸的挑衅,毫无顾忌地挑战他的底线! 老虎不发威,她当是病猫! 六年前的抽身而逃,和另一个男人逃到异国他乡,一走六年。到现在大摇大摆出现在他面前!嚣张地发来信函,上面写着:濂瞻,我回来了,我们能谈谈吗? 谈谈谈,谈个球! 他猛地把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好久没有如此愤怒,这些年,他已经把脾气练得收放自如。情绪隐藏于万丈深渊的海底。没想到,她一回来,马上破功。他的焦虑、烦躁、痛苦,像身体布满蠕行的虫,又痒又难受。 “司令,要不要我派几个人把律师事务所砸了!” 雷心存的提议立即遭到穆安素的反对,他直言不讳地说道:“雷主任去砸律师事务所就是没脑子!那家事务所乃挂的是岳沐修的律师牌照。咱们在公共租界输掉的官司,他就是《民国日报》的代理律师!你把他的律师事务所砸了,平京、上海,全国各地的报纸非是满坑满谷的责骂。现在各大高校一大批自由派的知识分子都在呼吁恢复法统。要求用法治代替人治,我们真不能再犯低级错误!” 雷心存缩了缩脖子,嘀咕道:“司令,你不会真的想去见她吧?” 袁克栋咬牙切齿,格格地恨声,道:“见,见个屁!我这一辈子都不想看见到她!要她去死!” 说完,他摔门而去。 —————————— 袁克栋确实不想去见秋冉,是因为他知道,离开他的这几年,她好像过得并不坏。 雷心存偷拍来的照片上,她精神了、自信了。风采、气质都有了不同。尤其是她的笑容,明媚带着光芒。不像最后留在他身边的一团死气。再看看她身边的岳沐修,温柔敦厚,同样是笑得一脸阳光。 他很不想想,又不得不想,他们应该是有了一个幸福的家。 越对比越伤痛,所以他宁愿闭上眼睛。 炎炎夏日,无处可躲骄阳。他突发想地让司机把车开到什那海。 他安慰自己一定是热昏了头,一定是炎热的天气让他只想清凉一下,所以跑来这里。 什那海还是什那海,依旧是消暑胜地。北堤上买花蝴蝶、蛐蛐儿、油葫芦的小摊贩都还在。 故地重游,往日情景历历在目,他想起,他和秋冉、仕安一起在这里吃河鲜,乘凉,吹着湖风赏荷花。她依着风笑的样子,美得让他心醉。就是在那一天,他决定要和她生一个女儿,热情地幻想着一家四口再来什那海的情景。 如今,女儿有了。他却再没有来这里消暑的心情。没有妈妈的言传身教,他只会一味没有节制地溺爱悠悠,使她如个男孩一般粗野。他想把仕安培养成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也没有得到仕安的理解。仕安不但不接受,还和他越来越疏远。 不知不觉,越想越伤痛的袁克栋来到人头攒动的气枪小摊前。此时,正好有个小男孩扛着枪,屏息静气。数秒之后,他连发数枪,“砰砰砰”几声,白布上的气球应声而破。小男孩骄傲地把气枪还给摊主,说道:“这也没什么难的嘛,多练习几次就可以。” “你这孩子年纪不大,口气挺狂傲啊!”摊主哈哈笑着把奖品递给他,奖品乃是一只草扎的蜻蜓。 “这叫做输人不输阵,何况我还没输!国人以谦虚为美德,可也不能太谦虚。太谦虚就会被洋人看不起,以为我们是真不行!所以行的时候,一定要说我行!不行的时候也要说我行!” “你前面的话我倒听懂了,你后面的话怎么是不行也要说行呢?这不是骗人吗?” “这叫做骗自己,给自己长志气!” 摊主惊地问:“孩子,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学校里的老师吗?” “不是!是我妈妈和Ule!” 袁克栋被男孩自信的气势吸引,不禁停下脚步。多看两眼,道:“小朋友,我刚刚看你三枪全中。你练了多久?” 男孩看见威武的袁克栋一点不怯,嘻嘻哈哈地笑着,说道:“不久,半个小时。” “那你敢不敢和我比一比?比输了把奖品留下,比赢了我请你吃冰棍!” 摊主看袁克栋穿着军装,身材挺直,低头和男孩嘀咕道:“你看他穿着军装,可是军人喔。你还是不要——” 男孩把手里的蜻蜓放下,说道:“比就比。不过比赢了,我不要冰棍,我要你的枪!” “好。”袁克栋答得爽快。 摊主递过两支气枪,两人定好规矩,比试十枪。袁克栋先开十枪,十枪全中,还有两枪同时炸了两个气球。轮到男孩时,他有些紧张,十枪下去,成绩不坏,七中。 “奖品是你的了!”男孩气呼呼地说完,把气枪还给摊主。摊主看见他不服气的样子,逗他道:“你去和叔叔求求情,让他把蜻蜓还给你。反正他是大人,应该也不喜欢蜻蜓。” 袁克栋正等着孩子来向自己求情,没想到他,非常严肃像小大人一样对摊主,说道:“我是一个有契约精神的人!定好的事情就一定不可以更改!”说完之后,他慎重地把草蜻蜓交到袁克栋的手上,“现在它是你的了。” 袁克栋拿着草蜻蜓哭笑不得,本来只是想和他开个玩笑,现在却好像缔结某种缘份。“小朋友,你把奖品拿回去。叔叔只是和你开玩笑。” “你是开玩笑,我不是开玩笑。”男孩非常认真地说:“叔叔,蜻蜓就先放在你那。等到我长大了,枪法比你还好的时候,我就把它赢回来。”说完,他一咧嘴,欢快地拿起摊位旁的包,笑着跑走。 “小朋友、小朋友!”袁克栋追之不及,男孩已经飞快地融入人群中。 “老板,你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吗。” 老板笑着摇头,“不知道。应该是走街串巷的报童吧。看他背的包里全是报纸。这孩子真不错。” “是不错。”袁克栋拿着草蜻蜓,赞道:“很难得看见这样懂事又有格局的男孩。好好培养前途无量。雷心存,你去找找他的父母,看他们愿不愿意——” “司令,”雷心存在一旁笑道:“你是不是看他长得和你有几分相像,所以想栽培他?” “他和我长得像吗?我没觉得啊?我们哪里像啊?” “鼻子像、眉毛像、说话的语气、神态都像。” “不可能!这么像,他不成我儿子了。” “说不定,真是呢!哈哈,哈哈哈——” 袁克栋的心情突然变得好起来,他突兀地拿着蜻蜓穿过人群。手里的草蜻蜓在晚风中摇晃着,一点一点,好像在向着他点头。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04 我的爸爸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孙太太夏洛特指挥工人挂好招牌,和秋冉闲聊完。然后开始对事务所里大大小小的物品进行评头论足。她一会批评事务所的窗帘颜色不好,像邮筒一样的墨绿,一会批评待客的杯子不是玫瑰骨瓷。 “夏洛特,你还不回去吗?现在已经七点了!” “天啊!已经七点了!”她尖叫一声,拿起椅子上的手提包,“我和孙哲还约了他的三姨吃饭!” 秋冉笑着送她到街口。夕阳西下,夏洛特羡慕地用手指戳了戳秋冉的腰肢,说道:“啧啧啧,真是羡慕你,腰还是这么细,看背影就像少女一样。怎么也不像生过两个孩子的人。我明明也比你多生一个,好身材没有了,过去的凌云大志也没有了!”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就是一家之母,要安排一家人吃喝拉撒睡,半个母亲半个老妈子。 “可恨啊!孩子真是消磨女人斗志的好东西!我要不是被几个小鬼拖着,今天我也是女律师了!” “别把自己的不努力归结到孩子身上!” “哈哈,哈哈哈!” “黄包车来了,你快回去吧。不然,孙哲回来看不见你,又该嚷嚷了!” 夏洛特提起裙摆,侧身坐到黄包车上。黄包车夫刚一抬车,夏洛特赶紧叫他停住,“秋冉,秋冉——” “什么事啊?” “秋冉,”夏洛特拉住她的手,真诚地说道:“如果遇到困难,一定要告诉我。” 秋冉腼腆地笑着,点点头。天边夕阳如胭脂印染在她的脸颊上。 秋冉目送黄包车远去,转回事务所时。日已经落山,暑热消退。她歇息一会,即转身上楼。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牺身之所,临时就住在事务所的楼上。本来这种当街的铺面,就是一楼加二楼整体售租。一楼办公,二楼住家,楼上楼下,干活方面。麻烦的就是,工作和生活混为一谈,生活的质量感会比较差一点。不过也没什么,暂时律师事务所还没打开局面,生意惨淡。 一楼的卫生已经完成,二楼的房间也收拾得窗明几净。秋冉的东西肃洁干爽。柜子里合体的四季衣衫三两套,床底下皮鞋两双。桌上常看的法律籍两本。梳妆台、珠宝首饰,她是一件都没有的。如她的风格,房间里多余的家具也没有一件,桌面整洁无尘,任何装饰花卉统统没有。 不得不说,这六年的生活让她把一切身外物的欲求压到最低。 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念、念、念。快点毕业,快点毕业。本充盈她的头脑,也让她对人生有了不同层次的领悟。 人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要改变命运,古往今来,念是唯一途径。从一个底层的女人,要站到和男人并肩的位置,她能做的也就是玩命地读来改变自己。 她从不后悔六年前的选择,现在的她更从容,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秋冉拿出床底下的皮箱,里面装的都是小女孩的洋裙子。一件件蕾丝、雪纺、缎带、蝴蝶结。她拿出来对着窗外暗淡的霞光比划着,眼睛中泛起泪花。 这些裙子,是她毕业那天去百货商场买的。一口气疯狂地买了好多好多,恨不得把所有合适小姑娘穿的裙子都买下。她要回家,去见她朝朝暮暮思念不已的女儿。 “妈妈,我回来了!”楼下传来皮皮欢悦的叫声,“妈妈,你在哪?” 皮皮把挎包往桌上一放,满脸是汗的跑上楼。他的小腿结实得像牛,楼板被震得要碎裂一样。 “妈妈!”他跑进来,猛地冲入秋冉的怀里。 秋冉被撞得差点跌倒地上,虽如此,她仍搂着儿子。哪怕他浑身脏兮兮,像个小泥猴。 “回来了?” “回来了!” “今天怎么样?报纸卖完了没有?” “我今天把报纸全卖光了!” “真的!那很厉害啊!”秋冉笑着在儿子汗津津的脸上重吻一下。两母子亲呢地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皮皮在她怀里腻了一会,伸长脖子问:“妈妈,你在干什么?这些是买给悠悠姐姐的裙子吗?” “是的。” “快给我看看。”皮皮伸手去摸,被秋冉赶快提着裙子躲开。 “皮皮,你的手太脏了,要洗了手才能碰姐姐的裙子!” 皮皮嘻嘻地把手伸到背后,满脸笑容。 楼下的岳沐修伸长脖子,朝着二楼大喊一声,“皮皮,叫妈妈下来吃饭了!” “好!”皮皮应到,拉着秋冉的手,高兴地说道:“妈妈,Ule也来了。他今天买了烧鹅!” 秋冉把小裙子整齐地收到箱子中,牵着儿子一起下楼。 —————————— 广粤顶级师傅烤制的烧鹅,皮酥肉嫩,吃到嘴里入口即化,充盈满满的油脂香味。吃完烧鹅用油汤拌饭也是香喷喷的,唇齿留香。 皮皮吃得满嘴流油,不停说着笑话,岳沐修一边和他讲话,一边从旁引导。秋冉尝了两点肥鹅就觉得饱了,去厨房冲泡三杯解腻的普洱端出来。她端着茶杯,充满慈爱地看着皮皮。 吃完晚饭,皮皮主动收碗,擦桌,很自然地把脏碗拿去后面的厨房清洗。 岳沐修欣慰地看着皮皮,饮一口普洱,道:“你把皮皮养得很懂事。” 秋冉笑着说:“我们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没有办法不懂事。” 岳沐修哈哈大笑,道:“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你现在可不是穷人,律师公费够一百个你们生活都绰绰有余。阿霓还在信上怨我,怎么能让皮皮去做报童?家里又不是穷得少两个铜板!把孩子晒得黑鬼似的,将来白都白不回来!” 秋冉笑道:“男孩子不比女孩子矜贵,要那么白做什么!我就要磨练磨练他,他才会知道铜板来之不易。” 岳沐修笑着向他伸出大拇指,“不错,少年强则国强。我们是不能再养出那些积弱的膏粱弟子。” 秋冉淡笑,“你最近在平京待了这么久,有什么收获没有?” 岳沐修叹了口气,说道:“我发现比起上海,平京还是太落后了。这种落后,不是经济上的落后,更多的是思想和观念上的落后。官本位、人本位,就是不能以法、以制度来为准绳。做什么事情都要求人,都要托关系。我们出去六年,没想到回来后,该乱的还是乱得一塌糊涂。” “积重难返,几千年的弊政怎么可能在几年改善?” “我明天就要回上海。秋冉,我是担心你,在这里应付不应付得过来?” “没事!妈妈有我!”说这话的,是刚洗完碗,从厨房出来的皮皮。他骄傲地拍着胸脯,“Ule,你放心。我会照顾妈妈!” 秋冉和岳沐修都笑起来。两人聊来聊去,不觉夜已深沉。杯中的茶也饮尽了。岳沐修站起来告辞,“时间不早,我先回去。” “Ule,外面黑,我送你。”正在洋灯下写大字的皮皮跳起来。 “好。”岳沐修笑着拍拍皮皮的脑袋,“皮皮,妈妈就交给你了。你可以的吧?” “当然可以!”皮皮认真点头,把岳沐修一直送到路口。 回来时,秋冉已经烧好热水,搁在天井的大木盆里招呼他过去洗澡。 “洗澡了!”皮皮看见木盆和水,欢快地把衣服一脱,跳到木盆中。呜哇呜哇乱叫,将水溅得四处。蹲在水井旁洗衣服的秋冉自然不能幸免,她笑着把泥鳅一样滑溜的皮皮压回澡盆。 “妈妈,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今天在什那海卖报纸的时候遇到一个叔叔。” “什么叔叔?” “神枪手!”皮皮兴奋地把手握枪状瞄准,“他的枪法准极了,一枪一个气球,还有两枪正中两个气球!把我的奖品都赢走了。” “把你的奖品赢走了,还这么高兴?” “他是神枪手嘛!”皮皮趴在木盆旁边,笑着说道:“你和Ule不常常告诉我,愿赌服输,做人要讲契约精神!而且,我比他年轻,总有一天会把草蜻蜓赢回来的!” 秋冉把洗好的衣服拧干,挂在穿绳上。走过来在儿子头上敲打两下。 “妈妈——” ”秋冉把毛巾扔到他头上,“我和Une教了你契约精神,也教你不可赌博吧?你还和人打赌,今天罚你写一百个大字!” 皮皮气呼呼地把毛巾压在头上,抱怨道:“明明有自来水笔,为什么还要练大字!很难写耶!” “很难写,所以才要写啊!”她拍拍儿子的屁股,把他推进屋子。 “快去!” 灯光如豆,皮皮小小的身影在桌前铺纸、提笔、蘸墨。 秋冉坐在桌的另一侧,手里捧着,眼睛却看着儿子失神。皮皮今天去了什那海……她想起那一年也是这么热的夏天,他们在什那海消暑,看花…… 朦胧的光线下,皮皮的眉眼像极了某个人。他一簇眉,一抬眼,都是那个人的影子。 他应该早就收到她的信,事务所的电话却一直没有响起过。很显然,他不想和她见面。他还在怪她,还在恨她。或许他早不怪她,也不恨她,就是不想见她。 她能理解时过境迁的今天,大家都在时间的河流中摸爬滚打。心境变了,想法也随之改变。 她用了六年时间改变自己,也是要给他一些时间,接受她的改变。 “妈妈,我的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皮皮一边划大字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秋冉一惊,“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在他们家,皮皮不是孩子,她不是大人,大家都是平等的,可以随意提问题的朋友。 “没什么,”皮皮耸耸肩膀,把毛笔蘸饱满墨水,笑道:“我是今天看见那个叔叔,如果我的爸爸像他一样也是神枪手就好了!嘻嘻……”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05 幸福来得太突然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秋冉回平京后的打算,本来是希望首先能和袁克栋坐下来冷静地谈一谈。念了六年的法律,她知道争吵和相互责怪是低级又无效的沟通。她想见悠悠,也想在适当的时候告诉袁克栋,皮皮的存在。 不过这六年,她成长了,有了成熟的想法。她想谈,袁克栋不愿。 秋冉愁思,以前在国外见不到女儿。现在回来在平京,和悠悠同住一个城市,还是见不到。她想要等到袁克栋回心转意,到同意她和悠悠见面,中间不知还有多少波折。 秋冉已经做好持久战的准备,她安慰自己,六年都等了,不差再多等六个月。正好可以在这半年里,把事务所办起来。解几桩官司,一则向老板岳沐修有所交代,二来也让世人见识见识,女律师不比男律师差! 律师事务所开张,果然和预想的一样,生意冷清,门可罗雀。 一来是岳沐修和秋冉在平京还没打响名头,二来则如岳沐修所说,平京人思想和接受新思想的能力比上海要晚。出事的时候,大部分人还是依靠着托熟人,找关系,并不想用法律来保护自己。 不见有上门委托的客户,连夏洛特这个陪看的都跟着着急起来,再这么下去,可不要喝西北风吗? “你急什么,医生、律师闲的发慌是好事啊。代表天下没官非,没疾病。”秋冉反而来安慰夏洛特不要急躁,事务所不是糖果店,不可能上街拉客人。只要开得长久,作出口碑,自然会有客人上门。 事务所开张到第七天,终于有人走近事务所的大门。这位委托人也不是自己主动上门,乃是秋冉看她在酷暑下,于事务所门口徘徊良久。似欲进又怕进,几次抬起腿想进来又缩了回去。秋冉不忍她继续在毒日下徘徊,走出去唤住妇人,“你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事,我正好有时间,不妨进来说一说。” 妇人涨红了脸,眼睛通红,啜泣着说道:“我……听说……律师都是按小时收费,我……没钱……”她低着头,窘迫地紧紧捏着手里的包袱带子。看得出是穷人出身。但人有时候越穷越有志气,不是走投无路不会求人,更不会徘徊在一个陌生人门前踌躇不定。 秋冉叹了口气,“进来吧。我不收你的钱。” 听到这里,妇人才肯跟她进来。 “渴了吧?先喝一杯水吧。” 秋冉为她倒茶,她“咕噜”喝了好几杯,喝完后噗通就秋冉脚边,声嘶力竭地哭道:“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如果再找不到人帮我,我就只有带着孩子去死!” “到底是怎么回事?”秋冉忙把哭哭啼啼的妇人搀扶起来,妇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颤抖,激动处有几次差点晕倒。 原来这位妇人的丈夫陈阿堂乃是商贩,在平京码头的货船上贩卖货物。哪知飞来横祸,几天前,巡铺来家通知,声称陈阿堂在日轮上行窃被抓,畏罪逃跑,不慎撞击头部而亡。 陈夫人哭着说道:“我丈夫不会行窃,绝对不会!我们虽穷,做人的骨气是有的!哪怕饿死也不会拿日本人的东西!他一定是被日本人诬陷殴毙!” 秋冉将手帕递给陈夫人,安慰她节哀顺变。心里对这桩案件的复杂性做了一个大概的分析,这既是刑事案件又是涉外案件,案情扑所迷离。 “陈夫人,既然你对陈先生的死有疑问,应该先去巡捕房和法院?” “我去了!”陈夫人慷然地说道:“我四处陈情,是一定要为阿堂讨回公道!但是巡捕房不管,说出事的地方是日轮,对方又是日本人……” 秋冉听到这里怒火中烧,“真是岂有此理!我们泱泱大国,居然被日本人欺负到头上来了!武不行,理也不行吗?眼睁睁看着同胞丧命,连给他讨回公道的勇气都没有吗?” 说到这里,陈夫人又向着秋冉跪下来。这次,无论秋冉怎么拉她,她都不起来,“求求你一定要帮帮我,我找了好多律师,他们都说没有办法,不想得罪日本人。我说这天下就没有不怕日本人的律师吗?有个人说,这街面上刚开了一家新的律师事务所,让我过来试试运气。如果你也不肯帮我的话,我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阿堂死都不会瞑目啊!” 秋冉心里冷笑,知道同行是故意把陈夫人推到她这里。 一群男子汉,如缩头乌龟,没手没脚,比不得两个女人。 “陈夫人,你放心。陈阿堂的案子我接了!而且你是我的第一个客户,我不收你分文,免费辩护!” —————————— 秋冉说到做到,立即让陈夫人回去提供她需要的材料和各种资料。而她则开始筹划该怎么让陈阿堂的案件有所转机。 夏洛特听见她接下生意,开始还很高兴,但又一听是这样的案子,眼睛几乎要跳到眉毛上。 “秋冉,你这不是赔钱赚吆喝,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啊!陈阿堂的事,不仅收不到律师公费不说。政府不管,巡捕房不立案,律师公会都不吭声,你去逞什么强?” 秋冉笑笑地翻着手里的资料,道:“夏洛特女士,我记得你以前是中国人的时候,可比我还要有爱国心的喔!那时候——” “别别别,打住!快别提那时候!”夏洛特做了个鬼脸,“以前无家无口,当然不知道害怕。现在我们都有了孩子,我是担心你的安危。” “放心!”秋冉安慰地拍拍好友的肩,“我会小心的!” “政府都不管的事,你有什么办法帮陈夫人?” 秋冉笑着说:“政府怕得罪日本人所以不管,我就要逼得它管!” “怎么逼?” 秋冉呵呵笑道:“这种事情你以前不是最会的吗?” “什么意思,你快告诉我!” “我已经把陈阿堂的案件告诉了岳沐修,他也觉得这个案子必须要接。我们计划先收集证据,有了翔实的证据链。然后就把证据发给各大报社,让他们为陈阿堂鸣冤叫屈!国人对日本人已经痛恨至极,陈阿堂的事一定会引起公愤。到时候群情激愤,政府不想管也得管!” 夏洛特笑着说:“你们这明明是倒逼!” “倒逼也好,顺逼也好,能逼着一个无能的政府往前走就是好事。” “砰砰砰!” “砰砰砰!” 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夏洛特疑惑地说:“这大中午的,是谁啊?没看见我们门口挂着午休的牌子吗?” 秋冉笑道:“我去开门。应该是陈夫人,大概是又找到什么遗漏的资料送过来。” 秋冉没想到的是,幸福会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在她满满萦绕的都是陈阿堂和他的案子的时候,一对小人儿就这样跳到她的眼睛中。 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努力眨了好几次。 “仕……仕安!” “妈妈!”仕安激动地大叫一声,猛地扑过来搂着她的肩膀。他小小的肩膀发着抖,开始时还是隐忍的小声哭泣,最后变成巨大的嚎啕。眼睛里流出来的眼泪像盛夏晶莹的葡萄一串一串。仕安的哭声惊得他身边的悠悠也哭起来。 “妈妈!”仕安的一声呼唤,让秋冉的心都裂了。她伸出双臂把他们都抱入怀里,双唇颤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觉得眼睛一片模糊。 再见到秋冉,仕安既高兴又激动。这大半个月冒着酷暑的寻找终于有了结果。“妈妈,你看这是谁?”他伸手把身边的悠悠往前推一推,径直推到秋冉面前,对妹妹说道:“悠悠,这是妈妈。” 悠悠嘟着嘴,紧紧拽着仕安的手往后躲。她尚在襁褓中的时候,秋冉就抛下她去了国外。这么多年,没有妈妈的生活,和她最亲的人就是哥哥和爸爸。现在乍然把她推到秋冉面前,告诉她这是妈妈,她内心的涟漪和激动远远没有仕安的剧烈。悠悠摇晃脑袋,看看哥哥,再看看秋冉,心里只感到有趣。 “悠悠,我是你妈妈!”秋冉流着眼泪捧着悠悠的脸不断细看。仿佛想要看到六年的时光,如何把一个小婴儿幻化成今天的模样。 悠悠咯咯笑着,一点不怯生,扑扇着鹅毛扇一样粗密的眼睫毛抬着脸任由秋冉看个够。她本身就是可爱的小姑娘,微卷头发,戴着一个红色的发箍。大眼睛像玻璃球,微翘的小嘴,肉嘟嘟的脸颊。手里还拽着一个木偶。 “悠悠,我是你妈妈……“秋冉哭着把悠悠的小手放在唇边不停亲吻。 她调皮地扭过头,对着也在哭泣的仕安,说道:“哥哥,她真的是妈妈,和你给我看的照片一模一样。”说完,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擦去秋冉的泪水,甜甜地说道:“妈妈,不要哭。哭起来会不漂亮的。”然后,在秋冉的脸颊左右各吻一下。 出来看见这一幕的夏洛特同样热泪盈眶,她走到仕安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仕安,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仕安打量她半晌,迟疑地说道:“你是……”想了半天可还是摇了摇头。 “你这小子。”夏洛特摸着他的头发,感慨地说:“有些事情你不记得更好。我叫夏洛特,你就叫我夏洛特吧。” “夏阿姨,你好。” 仕安的一板一眼逗得夏洛特疯狂大笑,她越发地蹂躏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揉得像鸡窝一样。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06 安宁和幸福的夜晚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幸福突如其来,秋冉沉浸其中,开心的不知如何表达,深恐这是一场美梦。她感慨自己从英国买来的小裙子终于找到主人,迫不及待想要悠悠穿上。 幸福和兴奋过后,理智逐渐回来。她才意识到要坐下来和仕安好好谈谈。他是怎么找到律师事务所的,袁克栋晓得儿子和女儿来这儿吗? 六年不见,记忆中稚嫩的男孩长得又高又帅,身材像笔直的杉木。虽然还是一张稚气未脱的孩童之脸,不过眉宇之间隐隐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秋冉的第一句话是真心的感谢,“仕安,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把我的照片拿给悠悠看,让她不要忘记我。今天她根本不会认我这个母亲。”说到这里,秋冉的眼角渗出一颗眼泪。她最担心女儿不认她的事情,像露珠消失在阳光下。悠悠一声“妈妈”,甜得她的心都化成了水。 仕安白皙的脸上显出少许的红晕,他温柔地摇摇头。“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一直坚信妈妈会回来!妈妈离开我们是迫不得已、是受了委屈不得不走。所以,一定会回来!我告诉自己,在妈妈不在的时候,我也不能让悠悠忘记妈妈。我和她会一直一直记着妈妈,一直等妈妈回来!” 秋冉感动得无以复加,什么话都说不出,只再一次把仕安抱在怀里。眼泪噗嗤噗嗤落在他柔软的发。仕安比成熟的大人还要成熟,还要善解人意,还要体贴入微。幼小的他坚信着心中的信念一直等待。 他们相对着哭了好一会儿,哭这六年的分离和思念。哭到最后,想到如今欢乐的重逢又笑起来。 “仕安,你带妹妹来我这,家里人知道吗?” 仕安摇头,坚定地说道:“妈妈,我不想回去了。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秋冉的脑子轰然一炸,立即问道:“你能告诉我,是为什么不想回去吗?” “家里没有温暖!” 秋冉心想:“仕安是长子,袁家的传统又是最重长子的。即使是宋九儿也绝对不敢对仕安不好,仕安为什么说家里没温暖呢?” ”家里为什么没温暖,你能说得清楚一些吗?” 仕安的脸变得煞白,他不停吞咽口水,鼻翼煽动,表情痛苦。 “仕安,怎么呢?” 仕安流着眼泪说道:“妈妈,爸爸要送我去读军校……” “你不愿意做军人?” 他猛摇头,声音小小地说道:“我从来就不喜欢军人。我想念考大学,以后当医生。” “做医生很好啊,救死扶伤。你爸爸不同意?”仕安不用回答,秋冉也能猜到袁克栋的反应。长子不愿继承他的衣钵,一定气得要命。“你不去念军校,爸爸是不是很生气?” “嗯。”仕安擦了擦眼泪,“爸爸气坏了,抽我的耳光。说我,不当军人是贪生怕死!”仕安说这句话时,秋冉能感受到他心里的委屈。 “你别听他胡说!”秋冉心疼地抚摸着仕安的肩膀,“你爸爸是气糊涂了。天底下有这么多不是军人的人,难道通通都是贪生怕死?军人里有贪生怕死的,普通人里也有勇敢的人!” 仕安擦着红肿的眼睛,央求道:“妈妈,爸爸就像暴君一样,谁说的话都不听。前些日子,就因为我提到你和不愿上军校的事。他就揍了我,还说要关我禁闭。祖母心疼我,让雷副官送我去随园过暑假,我才能躲开他。妈妈,求求你,不要送我回家!让我和你一起生活吧。” 秋冉心里很为难,情感上她当然希望仕安和悠悠能留下。理智上更加知道,他们留下是不可能的事情。她不忍说出真相伤仕安的心。只能宽慰他,不要着急,慢慢来,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 久不下厨的秋冉今天难得上街买菜做饭,她做得几个清爽又不油腻的好菜,夏日里吃来,特别舒服。 傍晚时分,卖完报纸的皮皮回来。看见家里多了两个客人很是有些惊讶。秋冉也有些忐忑,含糊地为孩子们相互介绍仕安是哥哥,皮皮是弟弟,悠悠是妹妹也是姐姐。 皮皮盯着悠悠身上的裙子看了好一会儿,说道:“啊,你就是姐姐!” 悠悠嘟着嘴,捏着手里的木偶,说:“我是妹妹,不是姐姐!” 皮皮向着仕安,喊道:“哥哥。” 一开始仕安看着皮皮眼神似有些防备,他左看一会右看一会,心想道:“这个皮皮,语气神态好像爸爸。难道他也是爸爸的孩子?”到底是孩子,想到即问道:“妈妈,皮皮也是爸爸的儿子吗?” 秋冉尴尬地点点头。皮皮听见仕安提到爸爸,兴奋地拉着他的手问道:“哥哥,你认识爸爸吗?爸爸是什么样的人?他高吗?他会开汽车吗?他会——” “我爸爸什么都会!”悠悠一撅嘴,骄傲地伸出大拇指,说道:“我爸爸是这个!他长得高、又长得帅、会开车、会骑马,还是神枪手!” “真的?”皮皮一蹦三尺高,跑过来又拉着悠悠的手,“爸爸有枪吗?是不是真枪?” “当然是真枪!”悠悠鄙夷地瞪他一眼,得意地说道:“爸爸抱我去靶场,还教我开枪。枪真沉,我举不起来,他就帮我托着……” 悠悠和皮皮年纪相仿,兴趣相投,两人说着说着就玩到一块。一顿饭的功夫就“姐姐、弟弟”的,你来我往叫得亲热。皮皮去刷碗的时候,悠悠拿着小凳子去帮忙。 晚上,皮皮练习写大字,仕安当起指导老师。一指一点颇有架势。调皮的皮皮也服仕安管教,在哥哥的指点下大字的水平进步很快。 晚上,秋冉把两个小的先安顿睡下。皮皮睡相不好,四仰八叉。悠悠抱着娃娃,蜷成虾状。唯独仕安最自律,己身的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鞋头朝外平齐床线。 秋冉拿着风扇进来的时候,他还没睡着。 “热不热?”她在房间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插座。 “妈妈,没关系。我不怕热。” “怎么会不热?”秋冉忙乎半天,硬是从楼下接上来一根长长的插座线。连上电线,风扇摇晃起来,徐徐清风。母子并排坐在床上,惬意地享受。 秋冉问:“仕安,你觉得皮皮怎么样?” 仕安沉默一小会,“皮皮很好。我觉得和他很亲,就像悠悠一样。” 秋冉欣慰地拉住他的手,不知该说什么。仕安真的善良,他善良得不让人为难。 “仕安,皮皮的事,你爸爸并不知道。你能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吗?等到恰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爸爸。” 仕安点点头,“妈妈,我会保守秘密的。” “好。你早点睡。不要担心念的事,我会找你父亲谈。” 仕安露出笑容,开心地躺下去。秋冉走到门口,他突然又坐起来,“妈妈——” “什么事?” “你能打个电话去随园吗?” “怎么呢?” “没什么,就是……七婶和七叔还不知道我在你这里……” —————————— 万籁俱寂,一片祥和宁静之中,随园里发出十分不和谐的竹笋炒肉声。此时,春天已过,当季的竹笋变成老笋。肉却还是鲜嫩多汁的小鲜肉。 “袁肇君!你到底说不说?” “啊——妈妈,我真的——不知道——” “好啊!你还说谎!明明是你们三个一起出门,现在你一个人回来,还嘴硬!最近,仕安和你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最久,你不知道就有鬼了!” “妈妈,妈妈!” 沈一赫手起苕帚落,打得肇君嗷嗷如掉到热锅的虾,上窜下跳。一时间,两母子在屋子里,你追我赶。大热的天,身上的痱子像火星子爆爆地炸。沈一赫累了,靠坐在椅子上喘气 ,怒目瞪着躲在门口随时准备跑走的儿子。 肇君揉着被抽痛的小腿,哀求:“妈妈,我只能告诉你,悠悠和仕安现在在很安全、很安全的地方——” 沈一赫“啪”地把苕帚向他扔过去,几乎哭起来,“你把话说清楚!安全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仕安和悠悠是在我们家做客的。如果人不见了,我和你爸爸怎么向你三伯交代!” 肇君委屈地看着沈一赫,用很小声又很坚定地声音,说道:“妈妈,我答应了仕安,不能说。” “你——”沈一赫一拍桌子,跳起来又要撵他。 这个时候,依依哭着抱着一赫的腰,“舅妈,你再打,肇君哥哥就要被打死了!” “他不听话,打死活该!” “不行,不行!”依依哭着摇头,“你打死肇君哥哥,依依就没有哥哥了。” “七少奶奶,”张隼急忙忙走进来。仕安和悠悠不见,他也是急得团团转。他挡住一赫,高兴地说道:“七少奶奶,人找到,找到了!” “找到仕安和悠悠呢?”一赫欣喜地问。 “找到了!” “在哪?” “电话里。”张隼说完,马上意识到自己太兴奋说错话,“不是在电话里。是顾秋冉来了电话,仕安少爷和悠悠小姐都在她那,她请你和七爷不要担心。” 沈一赫听后,第一反应是孩子们安全,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第二想的是,秋冉真的回来了。仕安和悠悠是去找妈妈。难怪仕安叮嘱肇君死了都不可以说。 “张隼,我要马上打电话给秋冉。”沈一赫提着裙子出去,走过仍躲在门口发愣的肇君身边时,凌厉的目光扫过去,肇君的小身体立马害怕地抖了一下。“等我打完电话,再来打断你的腿!” 沈一赫终究后来还是没有打断肇君的腿,她和秋冉的电话。一聊就聊得不可收拾。她们谈了整整一夜,挂上电话,天空泛起鱼白,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她看着缕缕晨光,心想:“这个夏天,不,今年家里都不会太消停。”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07 大律师出手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秋冉和沈一赫聊完一夜,丝毫的睡意都没有。她冲了个凉,饮喝一杯不加糖的咖啡。 仕安、悠悠和皮皮起床时,桌上已经摆好早餐。有包子、肉卷、烧卖、油饼和豆浆。东西不贵,皆是平民食物,但是品种丰富。都是热腾腾,新鲜出炉。 孩子坐定在桌旁,皮皮和悠悠一边吃一边嘻嘻笑笑说话。悠悠嚷着要和皮皮一起去卖报纸体验生活。没想到,仕安也对卖报感到兴趣盎然,三个人你来我往,谈得不亦乐乎。被秋冉批评几次才安静下来。 吃完饭,皮皮洗碗,悠悠依旧跟着去帮忙。秋冉则安排仕安在看店,“如果有客人来就请她等一会,夏阿姨马上会来。” “妈妈,你是要出门吗?” 秋冉点点头,摸着仕安的头发,说道:“仕安,你已经长大。妈妈不想骗你,我现在去见你的父亲。和他谈一谈你的事。” 仕安的脸色由白转红。他没想到,秋冉会这么快去找袁克栋。他既期待又有些害怕,憋了很久才说一句:“妈妈,爸爸脾气很坏,你要小心!” 仕安的担心让秋冉笑出来,“你这小傻瓜,放心吧。做了律师之后,妈妈是多难缠的人都遇到过。不过,你也要有心理准备。我去找你爸爸谈不表示一定就能说服他改变心意。你知道,你爸爸有时候是很固执的。” 仕安非常失望地说道:“如果连妈妈的话都没用的话……我恐怕是真的要去日本念军校了。” 秋冉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没用是没用。但是如果我们连说都不说,争取也不争取。他就永远不知道你的感受。一个人所有的权力都是靠自己去争取的,而不是别人怜悯给你,施舍给你的!懂吗?” 仕安慎重地点点头,“妈妈,我觉得你现在懂得好多东西,还会给我讲好多道理。许多事情,你和我一讲,我就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真的?”秋冉开心地说道:“我有那么好吗?” “是很好啊!”仕安指手画脚,连连比划道:“而且,妈妈好漂亮!比我所有同学的妈妈都要漂亮!” 秋冉哈哈大笑,前俯后仰。她不以为意,并没有把仕安说自己漂亮的话放在心上。 她一直是自卑的人,小的时候在惠家做丫头,阿霓小姐是进退有度的名门小姐。到了松岛,环绕在她身边的小姐们更是了不得,宜室、宜画、宜维小姐又美又有才华,个个都有自己出色又擅长的地方。后来,来到平京。时时刻刻要向宜鸢看齐。再加上越美和章沁心和沈一赫,她又才知道天外有天,山外有山。最后坐船去英国,再认识异国他乡的淑女和闺秀。她越发知道自己和她们比起来就是丑小鸭。人的眼光和眼界是可以慢慢培养出来的,十几岁的时候漂亮是外表和身材,二十几岁的时候漂亮的是衣服和珠宝,到她这个年龄,所谓漂亮就更加复杂。 漂亮和美丽,这两个词从来她是不搭界。她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漂亮过。她就是一朵陪衬的小花,永远开在幽暗的角落。 —————————— 军部的上班时间是从上午八点开始,拿薄薪养家糊口的人不敢迟到,操控大权的老总们却总是迟到。 七月的大热天,一日二十四小时走哪儿去哪儿都是热。在竹覃上翻腾一夜。醒来时,身下的汗能浸成一个人形。白天里,汗衫总是湿漉漉的,用手一摸,能从汗衫上抹下盐来。 雷心存无心睡眠,天热,孩子闹,小菱又要临盆。站在屋子里,还不消活动,他背上的汗水就如瀑布一样。 最近两三年,他发福的厉害,肚子腆起一大坨,圆滚滚的,全是肥肉。人胖越发觉得热。所以他宁可一大早起床来军部,这里至少比家里凉快一点,没有恼人的小孩和烦人的老婆。 他在军部食堂买二两稀饭和咸菜肉包,边走边吃。司令秘室的美女秘小雯也来了。 雷心存走过去,一屁股坐在小雯的办公桌上,开始和这位高高瘦瘦,刚刚二十岁出头的美人套近乎。 他是男人,有些生理需要总是要的。最近老婆又不能,就调戏调戏美女过过嘴瘾。 “小雯,这么早啊。” “雷主任,你也早啊。” “呵呵,找男朋友了没有啊?” “没有。” “咱们这有没有合你心意的,需要雷哥给你介绍一个吗?” 小雯心里厌烦,又不好开罪这位副官,甜甜笑笑着说道:“不需要介绍、不需要介绍,因为我还不想谈恋爱。” “不谈恋爱多寂寞啊!”雷心存靠得近一点,色迷迷地说道:“晚上一个人睡觉,你就不害怕吗?” 这样的话题已经完全超越了普通同事的范畴,小雯勉强隐忍着。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往后避开雷心存的靠近,干笑道:“雷主任,有人来了——” “你别不好意思,”雷心存又往前凑一点,“如果你晚上寂寞的话,给雷哥我打电话,我随叫随到!” “雷副官,真的有人来了!”小雯急躁地瞅瞅他身后,尴尬地猛然站起来。 雷心存一个趔趄,差点从桌子上摔下来,“小雯——别躲!我是好人——” 突然,雷心存感到身后有一双小手在重拍他的肩膀,他回头怒道:“谁啊?老子——”他回头一看,惊得两只眼睛都直了。屁滚尿流地从桌子上滑下来,站直身体,“三……三……三……不是。冉……冉小姐,你怎么来了?” 他支吾半天,用的还是旧称呼。 秋冉看着他微微一笑,红唇往下抿着,带着整个下巴都绷成一道弓形。她不搭雷心存的话,越过他走到羞臊得满脸通红的小雯面前,关心地问:“女士,你没事吧?关于刚刚这位雷先生的行为,需要我帮你叫警察吗?” 小雯一愣,忙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不、不……不用。” “这……这需要叫、叫什么警察吗?”雷心存错愕地说道:“我就是和她开个玩笑!我和她是同事。我和她在说话,叫什么警察?” “你确定你是在说话,开玩笑吗?”秋冉转过头,严厉地对着雷心存说道:“我明明听见你是用言语轻薄、冒犯、非礼这位女士!你让她感到不舒适和恶心!并且你明明看到这位女士的尴尬和不情愿。但你不以为意,反而觉得这很有趣。这种行为非常地没有礼貌和粗俗!我可以控告你骚扰!” “骚扰!……”雷心存汗都下来,心里骂一万句娘,气急败坏也不管什么身份,“她自己都没觉得被冒犯,你就别搅和!别以为去外国读了几年回来就教训人。这里是中国,不是外国!我们不吃你那一套!” 秋冉气得脸色通红,她压抑自己的火气,从手提包里拿出名片,递给震惊中的小雯,说道:“女士,你不要害怕!任何时候如果你想告他,我随时可以做你的律师或者是证人!国人向来对女子的法律地位向来漠视,我们努力争取男女平等,争取和男人一样出来工作机会。许多时候却被人当做装点门面的花瓶。男人对我们付出和工作并不感激和珍惜,难道我们还要忍受他们在职场上对我们的骚扰吗?现在国家正在由人治转为法治之际,我们女子一定要振作有为,用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这也是我们为增高女子法律地位所尽的努力!” 小雯看看雷心存,再看看秋冉。不知怎么办才好,半天才接过秋冉递过来的名片,从喉咙里挤出一个“谢谢”。 雷心存的脸涨成紫红色,憋着气,没好脸色地看着秋冉。 “雷副官,你是对我有不满吗?” 他硬邦邦地说道:“我现在不是副官,是侍从室的主任!” 秋冉微微一笑,客气地说:“既然你现在是主任,就应该更要以身作则,为部下树立榜样。你想,如果我把你今日之行为告诉小菱,她会怎么做?” 雷心存眼睛都睁圆起来,如果被小菱知道,她一定会大吵大闹,然后带着孩子回娘家。严重的话甚至会要和他离婚。即使不离婚,未来的下半生,必定会不时把这件事拿出来敲打他。 想到这些,雷心存脸色都变了,不听地吞咽口水,老老实实弯下腰来,哀求秋冉高抬贵手。 “你既然会怕就是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对,也知自己是有老婆的人,这样做是对她不起!该不该追究你的责任,决定权不在我,而是在于这位受你冒犯的女士。” 雷心存立即一脸祈求地看着小雯,小雯的脸红得比刚才更厉害。莫说雷心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她也是第一次啊,同样的一脸茫然,支支吾吾地说道:“没……没……关系。我不追究。” “这位小姐原谅了你,不代表你无错,而是更证明她的优秀和宽宏大量。作为男子汉,你是不是欠她一句道歉的话?” 雷心存气得脸红脖子粗,差点就要拂袖而去。可又想一想,小菱曾做过她的侍女,现在每每提起这位曾经的“三少奶奶”仍是满嘴称赞。如果她真的和小菱说点什么,他可吃不完兜着走! 韩信还能忍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 雷心存把脖子一梗,向小雯弯腰鞠躬,大声说道:“小雯,对不起!” 他的慎重慌得小雯忙不迭地摆手,“雷主任,雷主任快起来吧。我受不起。”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08 话不投机半句多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日头微升,暑气再次从地面上汇聚。一团团的热气闷得人脸上泛起油光,像是猪油抹在脸上,亮晶晶的。 迎着阳光步入办公室的袁克栋大步流星的脚步突然稍稍停定一下。军人的警觉,让他嗅到办公室里和往日的不一样。他一双鹰眼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东西。秘小雯正坐在办公桌前,不停地整理文件。看见他进来,慌得忙站起来,喊声:“司令,早!”她撞翻了桌上的茶杯,急急忙忙又去捡。 “司……令。”雷心存擦着脑门上的汗,小跑着走过来。 “你怎么这副表情?”袁克栋发现他这位粗手粗脚,神经大条的部下,今日的表情如丧考妣。 雷心存哭丧着脸,实在说不出自己所做的丢人事。他不仅给自己丢脸,也把司令的脸丢光了。 “出了什么事,快说!” “司令……” 袁克栋想到没想到秋冉会跑到军部来,一来就给他一个下马威,把他的部下训了一顿。打狗还得看主人,这简直是不给他脸面!存心给他难堪! 雷心存委屈地说道:“司令,这念了的女人好可怕。顾秋冉和原来大大不同了,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她这哪里是律师,根本就是过去的讼棍!” 袁克栋生气地骂道:“她是律师还是讼棍,关键还是你!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好意思埋怨别人!你等着,我先进去收拾她,待会再来解决你!” 他气得火星直冒,气急败坏地把解开衬衫上的纽扣,怒气冲冲地走近办公室。指着里面的女人,张嘴就骂道:“是谁准你进我的办公室的?给我滚出去!” 他的声音气贯山河,如雷压顶。一般人应该早吓得腿发软了。 秋冉倒不是一般人,站在窗边的她显然是被他吓了一跳。但很快她就镇定下来,回首看他。 四目相对间,两人都有些被对方惊呆。 他比原来沧桑,也比原来成熟。国事动荡,如逆水行舟。六年里,多少军阀来来去去,多少新旧交替。他能在五省联军总司令的位置上坐稳,就是难得的成功。 袁克栋看她,觉得眼前的女人虚得像水里一抹浅白的月光,又隐隐约约如一个梦里面的影子。他怕说话,也怕靠近,怕自己伸手一捞,幻影就会化开。 眨眼之间,虚幻的她渐渐变得真实起来,再不是梦里让他心痛的影子。她的眉、她的目、她的唇、她的呼吸和起伏的胸部都是温柔而真实。 此时此刻,他才有感觉,她是真的回来了!变成一位成熟,有知识的漂亮女性。 “你不要生气,是雷主任让我进来的。” 袁克栋绷紧着脸,一时也忘了自己刚刚问了什么问题,发了什么脾气。 秋冉微笑着从窗边转过身体,她慢慢向他走近。手指从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抚过,她温柔地看着他,声音像春风吹皱的湖面,轻软妩媚地说道:“濂瞻,好久不见。” 他脸上的肌肉像弹簧抽动两下,无端地后退两步。他单枪匹马入敌阵没有怕过,面对枪林弹雨没有怕过。现在他却感到害怕,他怕自己抵挡不住她的温柔。怕自己还没有进攻,就已经投降。 “这里一点都没有变。”她已经走到他的面前,眨着凌波一样的眼睛。他面无表情又毫无反应。“濂瞻,你收到我的信了吗?我有些话想和你谈。” “顾秋冉,你还回来干什么?” “因为我还爱你。” 她直视于他的眼眸,深黑色的瞳孔像风眼的中心。她感觉不到风,但是暴风已经将她包围。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额头上的青筋像在跳芭蕾。心里的愤怒像沸腾的钢水噗噗燃烧。 “你又想骗我!”他一手擒住她的手腕,一手伸向她的脑后。秋冉猝不及防跌入他的怀里。 他的吻来得急促又野蛮,辗转反复,只为印证她的存在。 不是吻,而是咬。 “濂瞻,你弄痛我了!”她抗议着,猛力地推挤他。 痛?你知道什么是痛吗? 他将她推抱着,一脚踢开与办公室相连的小卧室的房门。两人拥吻着跌倒酒红色的大床上。 一阵天旋地转,秋冉发起急来,阻止那只在裙子底下粗鲁滑动的大手,“濂瞻,我真的是来和你谈事情的!”丝袜被扯破了,她紧紧夹着双腿,不让他侵袭进来。 不一会儿,两人都是气喘吁吁,浑身大汗。她狼狈地躺在他身下,旗袍的胸口松开一大截,裙子也撩到腰际,雪白的皮肤,布满晶莹的汗水像沾着露水的水蜜桃,活色生香,诱人无比。 他咽了咽口水,把手艰难地从她发凉的皮肤上挪开,背对着她坐在床边,道:“顾秋冉,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你也不是真心想和我谈什么,不过是想再一次迷惑我,使我心软,让你和悠悠见面!我告诉你,你就死了这条心。我不会让你见女儿的。你一走六年,根本不配做母亲!休想认她!” 秋冉从床上坐起,把衣服拢起来扣上。破了的丝袜是穿不上了,卷卷放到手提包里。望着袁克栋倨傲的背影,她长叹一声,可怜的男人,还不知道她已经和悠悠见面的事。她慢腾腾地向他挪过去,轻声说道:“我今天来不是来和你谈悠悠的。我已经见到悠悠了。谢谢你把她照顾得很好,她很可爱。” 袁克栋像被雷击一样,扭过头来,满面震惊。 “你什么时候见到悠悠的?”他狂怒的问道。 “昨天。”她笑笑着说。 他站起来,像要把她撕毁一样的愤怒,又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猛兽,“是谁,是谁安排你们见面的?”知道那个始作俑者后,非宰了不可!不,是宰了,都难泄他心头之恨! “没有谁安排。孩子们自己来的,他们用脚选择了我!” 她的话无益是火上浇油,激得他暴跳如雷。 “濂瞻,我今天来,是想和你谈谈仕安的事。” 他捏紧拳头,呵呵冷笑。“你这女人有没有搞错,仕安不是你儿子!” “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呢?”秋冉无惧他的怒气,走近两步,说道:“仕安不想当军人,不想念军校,他想从医。我知道仕安对你的重要性,但是,你也不能不考虑他的感受逼他去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袁克栋越发怒不可遏,像困兽一样在房间里转来转去。 这个该死的女人,回来才多久。他的儿子、女儿就都向她倒戈,他还如傻瓜一样,天真的沾沾自喜。以为能用孩子让她痛苦、难过。没想到,现在的他既失去女儿还赔上一个儿子! “你、你、你是我家的什么人?我家的事情不需要你管!”他咬牙切齿向她咆哮,声音像虎啸一样震得地动山摇。 门外的雷心存和小雯被他的声音惊得面面相觑,唯恐里面发生不能收拾的惨祸。 秋冉幸而还能维持镇定,只是苦笑。袁克栋的质问让她哑口无言。从法律上说,她是悠悠的生母。可确实和他、和仕安没有任何关系。凭什么对他的家事指手画脚、多嘴多舌。 “濂瞻,我以为经过那么多事,我们应该—至少是朋友。” 他的愤怒像被生生泼了一瓢冷水,像用尽全力打出去的拳头都被对方化解。在他心中,他和她有千万种关系,唯独不会是朋友。不管是真朋友还是酒肉朋友,相处时,再不堪也尚能维持理智和体面。而他和她在一起时,她不用说话,一颦一笑就可以把他带到天堂和地狱。 他突然一声不吭的沉默,让她捉摸不透。秋冉迈近一小步,想尽最后的力量去说服他,“濂瞻,仕安是一个有自己想法的孩子。你不应该再把他当作小孩。试着把他当一个和你平等的人,真的听听他的心里话。我觉得他想学医,是一件好事。悬壶济世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 他仍是冷漠地看着她,从脚底到头顶都散发着强烈的拒意。 “濂瞻?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他退后一步,转过身去,“顾秋冉,限你三天之内把孩子们给我送回来。不然,我就告你拐带儿童!”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09 丢人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小雯和雷心存赶紧装忙装样。 秋冉迈着优雅从容地步伐走到低头猛看文件的雷心存面前,点头笑道:“雷主任,我先走了。” 雷心存抬了抬眼皮,“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面对他的傲慢,秋冉不以为意,继续微笑着说道:“请代我向小菱问好,有时间我会去看她的。” 这下,雷心存脸色顿时变得紫红发青,尬笑道:“小菱很好……不敢劳你大驾……” 秋冉笑而不语,向他、向小雯微微点头,退身出去。 她走了半晌,小雯还在看着门口的方向,揪着雷心存追问:“雷主任,那女人是谁啊?年纪不小了吧,气质还这么好!身材也棒棒的!走路的时候婀娜多姿!我的天啦,等我老了,只要有她一半,就谢天谢地!” 雷心存冷横她一眼,指着袖子上的白手指,挑起眉说道:“你这样,我可不可以告你骚扰我啊?” 小雯把眼儿一鼓,哼地一声推开他,“你确定要告我?她的名片我还留着呢!对了,我有名片!”小雯从抽屉中翻出名片,快速看了两遍,尖叫地说道:“哇,好厉害!她是律师耶!毕业于法国巴黎大学法律系!难怪这么优雅高贵!”她扬了扬手里的名片,骄傲地对雷心存说道:雷主任,要不我去一趟她的律师事务所?” “切!你这小鬼,给你两根鸡毛还真当令箭呢!懒得理你。我不和你们计较。”雷心存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顺势就下了坡。 袁克栋的办公室一直安安静静。雷心存有些不放心。走过去,敲了敲门。 “司令。” 袁克栋正坐在红木桌子后吞云吐雾,看见他进来,姿势也没变化一下。 “司令,要不要我做些什么,帮你出口气?” 袁克栋气得把手里的雪茄向他砸去,“没脑子的东西,一天到晚就是教训这个,教训那个!到底来,你干的那些破事,还没张嘴就被别人教训!给我丢尽脸面!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你一样!每天上班就是调戏女下属!” 雷心存被吓的战战兢兢,被雪茄烫了头也不敢去摸。袁克栋又拿出根雪茄点上。抽了两口,说道:“你给我派两个机灵一些的人,二十四小时盯着那间律师事务所,盯着顾秋冉!” “司令,你是打算——” “你别胡思乱想,别自作主张!”袁克栋把手里的雪茄又朝他扔过去,“我让你盯着她,是因为现在仕安和悠悠在她的律师事务所里!所以你要派人保护他们的安全!” 雷心存大吃一惊,又大吃一惊,嘟囔着问道:“仕安少爷和悠悠小姐怎么跑到她那里去了?他们不是在随园吗?”人还是他和小菱亲自送过去的。 袁克栋的心情恶劣到极点,没好气地说道:“滚滚滚,别在这烦人。我看着你就来脾气!” 雷心存求之不得地溜之大吉。 袁克栋撵走了雷心存,却撵不走心里的人。心情越来越烦躁。 一盒雪茄,拿一支抽两口扔掉,然后又拿一支抽两口。十二支雪茄全糟蹋了个遍。他心烦意乱,也无心继续呆下去。总觉得这里到处都萦绕着她的味道。她走过的地方,抚摸过的东西,甚至是他的手,都让他感到烦躁。 他走出办公室,向着秘小雯下达一个莫名其妙的指令,在他明天来之前,把办公室重新装潢! “啊?”小雯惊愕地看着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走到走廊,她才忙颠颠地跑出来问道:“司令,你、你是说真的吗?你要怎么装、想要什么风格?” 小雯扯破嗓子,只得到一句“随便”! ————————— 袁克栋离开军部,司机把车开来,恭敬地问道:“司令,去哪?”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想去的、要去的地方没有,能去的地方又不想去。 “回家吧。” “是。” 回到家,心情也不见得能好起来。没有仕安和悠悠,家里气氛沉得像枯井,石头掉进去声音回音也闷。 老太太身体越来越不好,思想早就乱套。一天到晚说胡话。常常拉着仕安的手,问:“濂瞻,读可要用功啊!一定不能比那高丽女人生的儿子差!”仕安在她耳边大声说:“奶奶,我不是爸爸。身后的才是爸爸!” “啊?”老松开仕安的手,拉着他的手瞧半天,说道:“濂瞻啊,都什么时候了,宜鸢怎么还不回来?告诉你,我在庙里为她求了一支上上签。菩萨说她会开天辟地,干一番大事业!咦,我的签呢?签到哪里去了……” 每次听到老太太说这样的话,他都想哭。 说真的,他挺恨她。从她走后一直恨到现在。如此要强,宁可把自己逼到绝路,置于死地而后生,眼睛里也揉不得一点沙子。他什么都愿意给她,心里早把她当成自己的妻子。唯独是没有妻子的名份。她都不肯原谅他。一个告别都没有,在他最欢欣喜悦的时候,抽身而去…… “回来了啊?”身后传来一声慵懒的声音,他回过头一看。正是宋九儿怀抱着丝丝斜斜倚靠在门口。 自从孩子小产之后,宋九儿就对自己自暴自弃。她像忘记自己出生名门,受过高等教育一样。如一个市井村妇,走路叉腰,说话尖锐。每天的日常生活就是骨牌、逛街、喝茶、养狗。日上三竿才爬起来,头发也不梳,衣服也不换,抱着小狗“心肝宝贝”地吻个不停。 他不禁想起今天的秋冉,她比宋九儿年龄大。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也有细碎的如碎波浪一样的细纹。但她的气质,风度优雅得像珍珠一样。那是时间和岁月蹂搓她、包裹她、打磨后形成的柔软和芳华。 “丝丝,快看,爸爸回来了!”宋九儿把小狗抱起来凑到袁克栋的眼皮前,期待他能抱一下。 袁克栋不给面子地退后两步,眼睛中藏不住的厌恶。 宋九儿一点没发现自从养了丝丝后,袁克栋就很少去她房里,更少留宿。是因为他不想亲吻她那张吻过小狗,一嘴狗毛的脸。 “你可以不养狗吗?”他问。 “为什么?”宋九儿尖叫,把丝丝紧紧抱在怀里。“我只有丝丝,丝丝也只有我!” 他忍着怒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丝丝会咬人,上次它就差一点咬到悠悠!你觉得是狗要紧,还是悠悠重要!” 宋九儿的脸涨得通红,她不说话,就是默认在她心目中,丝丝比悠悠更重要。“我可以带着丝丝住到山上的别墅。” 这几年,他们的感情实在是坏得很。相互间都有怨言。袁克栋觉得宋九儿不管孩子,不管家。宋九儿觉得袁克栋对她的亲人冷漠无情。政治婚姻,最重要的就是政治连接要紧密团结。松岛和奉州交恶,袁克栋出于自身利益考量,没有出手相帮。这让宋九儿非常不满。两人关系如履薄冰,许多时候连维持台面上的和谐都不能够。做夫妻,生小孩那是更加不会的事。 宋九儿的表现让袁克栋灰了心,他也是累了。本来还想着把小狗送走,他和宋九儿过正常的夫妻生活。这样无论外面如何狂风暴雨,他的身体都有一个归处。哪怕是假的也好,虚幻的也好。 宋九儿的拒绝直接粉碎他的幻想,她并不愿意和他一起抵抗外面的风雨,她只想抱着她的丝丝躲得远远。 “濂瞻,我们……” “算了,随你吧!”他揉着鼻根,不耐烦地挥手向外走去。 宋九儿突然冲他的背影喊道:“袁克栋,我们离婚吧!” 他的脚步凝滞一下,却没有停留,继续往外走去。 宋九儿抚摸着手里的小狗,呆呆地说道:“丝丝,你看。他就是这样,对我的话,听见了也当没有听见。” —————————— 秋冉心事重重走出军部大楼,心里实在觉得对不起仕安,有负他的重托。她回头仰望大楼最高一层,属于他的那间办公室。 今天的见面,不能算好。他原来那么恨她,恨得连见都不愿见她。她的手默默抚摸到热辣的嘴唇上,刚刚一吻,激得她差点…… 不能再想,她必须要马上赶回去。孩子们还在等她回去,尤其是仕安,不知急成什么样。在回律师事务所门口,她拍拍脸颊,勉强让自己挤出笑容。因为无论有什么坏事,也不能让孩子们来担心。她只想让孩子们看到她积极向上的一面。 “秋冉,你可回来了。”秋冉一进门,夏洛特就冲着嚷道:“我今天可得向你表扬仕安,他真是不错。” “仕安做了什么,让你这样来夸奖?”秋冉把包挂到衣帽架上,笑着问道。 “你看,今天,陈阿堂的夫人又来了。我和你刚好不在,是仕安接待的她。他把陈夫人提供的新线索清清楚楚地罗列下来。你看一下吧。”夏洛特递给她一沓信纸,上面的字迹虽稚气,却非常工整,记录得条理分明。 秋冉拿过信纸,如饥似渴地翻开起来。原来当时陈阿堂上日轮卖货的时候,并非是他一个人,还有一个叫颜字国的同行。陈阿堂死后,颜字国亲口对家人说,事发当晚,他看见陈阿堂和日本船员发生口角,然后被其挾入室内…… 得到这么重要的线索,秋冉如获至宝。她顾不上别的,赶紧把仕安招过来问道:“仕安,陈夫人有没有告诉你这个颜字国现在在哪?有没有留下他的地址或是电话?” 仕安道:“陈夫人说自从她丈夫死后,这个颜字国就跑回乡下。这几天才从乡下回来。我把他的地址记录在最后面了。” “好好好。”秋冉翻到最后一页的地址,笑得嘴都合不拢。在仕安的脸上亲吻一下,说道:“仕安,你真是好棒!现在我马上去找颜字国,他是关键证人,必须拿到他的证词!”说完,她急急忙忙重新把衣帽架上的手提包拿下来,将仕安写下的地址塞到包里,匆匆出门而去。 她像阵风,回来不到五分钟,又走了。 仕安呆呆地指着秋冉的背影,不置信地向身边的夏洛特问道:“夏阿姨,我妈妈就这样走了吗?她——”她还没有告诉他,今天和爸爸谈话的结果! “是的,她走了!”夏洛特双手叉腰,无奈地耸耸肩膀,道:“仕安,你得慢慢适应。你现在的妈妈就是一个工作狂,当她投入到工作中去的时候,就会忘记周围的一切。”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10 和过去分道扬镳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陈阿堂的案件有进展,秋冉非常高兴。她不辞辛苦,赶到颜字国的家。颜字国听说她是陈阿堂的代理律师,开始并不愿意见她。秋冉对他晓以大义。再加上国人对日本人的痛恨。颜字国终于痛下决心愿意做证。他不仅是那天晚上的第一证人,更是向巡捕房报告陈阿堂失踪的人。当天,颜字国和陈阿堂一起上船,他亲眼所见,陈阿堂和日本船员发生口角,几个日本船员把他拖入室内,关锁其中。几个小时后,陈阿堂又被日本人拖出,塞入火炉间。这时,他亲眼看见陈阿堂的头被裹扎!五官不见,四肢被缚,蜷缩如猪。几个小时后,他还不见日本人放陈阿堂出来,恐其不测。下船后,即向巡警报案。巡捕房登船寻人,日本人知瞒不过,方才自告火炉内有陈尸。 再没有比颜字国的证据更有力的证据了!得到第一手的资料后,秋冉连夜赶到联系好的报馆。将她这些天收集来的资料、证据和陈夫人和颜字国的证词、证言汇总编辑,一篇热腾腾的《商贩惨死日轮,义为遗属伸冤》的文章被火速加印出来。 秋冉和报社的编辑一起来到印刷厂,等着第一份报纸送到手上。看着喷着油墨香的报纸,秋冉大舒一口气。感到陈阿堂的案子终于有了一线希望。 “顾律师,你放心好了。这篇文章一出,明天多家报纸一定会跟进此事发展。市民们绝对会要议论纷纷,舆论哗然。我就不信,到了这样的时候,政府还能置之不理!” 秋冉笑着把报纸收到包里,说道:“有时候,人就是要被逼一逼,才能往前走。政府也是一样。它要是不进步,我们就用鞭子逼着它进步!” “哈哈,顾律师,你真幽默。” 忙完一切后,秋冉终于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家。她马不停蹄忙了一天,走出印刷厂时,才发现屋外已经是星光闪烁。秋冉这时才想起,她出门时,仕安渴望的眼睛。 “糟了!”她在心里深深自责,应该和仕安说两句话的。他等了一天,不知着急成什么样子。 黄包车把她送回律师事务所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万物俱静,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孩子们应该早睡了吧。她拿出钥匙,轻手轻脚开门进去。楼下的办公区留着一盏油灯,仕安正趴在桌子上。 秋冉走过去,摇了摇他的肩膀,“仕安,仕安?” 仕安揉揉眼睛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妈妈,你忙完了吗?找到颜字国了吗?他愿意做证人吗?” 秋冉点头,从包里把报纸拿出来,脸上洋溢着喜悦地说道:“颜字国开始不愿意做证人,我劝了他很久,说大家都是中国人。如果出事的是他,他会不会希望陈阿堂为他作证。颜字国终于同意作证,他把那天晚上他看见的事情全说了出来。你看,这是明天的报纸头条。” 仕安一目十行,快速看完后,激动地说道:“这些该死的日本人,我看他们还怎么抵赖!明天,我也要和皮皮一起上街卖报纸,要让所有的平京人,不,是全中国人都知道他们的无耻行径!” 秋冉摸着他的头,笑道:“我能在今天的到颜字国的证词,还得谢谢你这个笔记员的工作做得好!” 听到夸奖的仕安颇有些不好意思,他手捏着报纸,小声问道:“妈妈,你今天见到爸爸了吗?他有没有说什么?” 秋冉点点头,“我今天是见到你爸爸,也和他谈了一些事情。不过,仕安你要知道。你爸爸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他不会凭我说一些话就会改变他的想法。” 仕安失望地看着地面,“如果妈妈都无法改变爸爸,也许……我就真的只能去念军校!”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这么说。 “你不要灰心丧气!”秋冉大力地拍着仕安的肩膀,说道:“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时候!你放心,我也会不停地找你父亲谈,也会请他信任的人和他谈!一直谈到他改变,好不好?仕安,你不要放弃。你看,陈阿堂的案子这么难,我们都可以有转机。你的事情一定也会可以!” 仕安深吸口气,把头靠在秋冉的怀里,依偎着说道:“妈妈,如果你一直都在好了。大家都说,如果你在这里没有离开的话,爸爸的脾气就不会变得现在这么坏。” “是谁这么说的啊?” “小菱、七婶、雷叔叔都这么说过。他们说,以前每当爸爸发脾气的时候。只要和你说说话,他的心情就好了。你说什么,他都会听!” 秋冉被仕安的话逗得苦笑起来,“仕安,如果我对你爸爸真有那么大的魔力就好了。你千万别对我抱有很大的希望。你七婶婶、雷心存和小菱是幻想,他们是想着有一个人能帮她们承担难题。其实我在最开始面对你父亲的时候也是胆战心惊的。很多时候,我光想到他的名字都想要逃跑。” 仕安拼命点头,他没想到妈妈的想法居然和他一样。他的爸爸确实就是能给人压力的人。 “面对你爸爸需要强大的心脏。”秋冉感慨道:“不过,他不是坏人,对不对?虽然他嘴上从不说,但是你要记得他永远是爱你、关心你的人。他的所作所为是为你的未来出发。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他,他也会明白你。你们就会和解。” 仕安着急地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还有两个月我就要开学了!” 秋冉长吸一口气,像孩子一样敲打自己的下颌。 这个父与子的和解…… “妈妈,你快讲啊!” 她无奈地微笑着说道:“应该……是在你做了父亲后,你就能够理解你父亲。” “妈妈!你不要开玩笑!” —————————— 秋冉累坏了,和仕安谈完心后,倒头就睡着。在梦里,身如浮萍。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感到自己像在云端里漂浮一样。 她陷在一片柔软的白色海洋中,身体浮起来,手和脚都变得半透明的。 “秋冉、秋冉!” 秋冉顺着声音的来源回头,惊喜地喊道:“清逸!” 她划开手臂,拼命地向着清逸奔。但她费尽全力,都游不过去。她着急地向着清逸喊道:“清逸,你过来,到我这边来!” 清逸微笑着向她摇头,一步步慢慢往后退却,他把手和成喇叭,大声说道:“秋冉,我要走了!我是来和你道别的,谢谢你!” “清逸,你要去哪里啊!”秋冉眼角湿润着喊道。 清逸没有回答,他笑着始终向她挥手。 她不再划动双臂,而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目送他渐去远方。 心里已经很明白,清逸死了,死了许久许久。和她道别的也许是他因为担心她而不肯离去的灵魂,也许是她在心中久久不肯放手的固执。 “清逸,再见!你放心,我很好,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秋冉哭着从梦中醒来,忍不住捂着脸又再哭一次。她终于在心中和十七岁爱上的男孩告别,终于心平气和,没有怨恨地和他分道扬镳。 上官清逸还是她的过去,却再也不是她的未来。 她哭得抽泣着昏睡过去,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她的身体里还有这么多的眼泪,像流不尽的小溪,蜿蜒成河。 “皮皮,皮皮,今天的报纸都卖光了吗?” “都卖光了!所有人都争着买我的报纸。他们都在说陈阿堂,都在说日本人!” “哥哥,哥哥,你的呢?” “我没卖报纸。我是买了很多报纸,发给那些没有钱买报纸的人。让他们知道陈阿堂的事情,还有让他们知道陈阿堂的代理律师是我们的妈妈,是她揭露的真相!” “哥哥你好棒,皮皮也好棒,妈妈也好棒!” “袁仕安,你是不是傻啊?自己买报纸,发报纸。我问你,买不起报纸的人,能看得懂字吗?” “袁肇君,看不懂他可以听,他可以让别人念给他听!” “他既然用耳朵听就好,你还送他报纸干啥!” “你——” …… 秋冉被一阵叽叽咕咕的童声吵醒,躺在床上定了会神,听不出是哪个孩子的声音,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楼下来了一大帮的孩子。 她起床换衣、穿鞋,越往楼下走越听见浓浓的笑声。一看,差点吓一跳,律师事务所变成托儿所,到处坐满叽叽喳喳的小孩。她定睛数去,有仕安、悠悠、皮皮、还有夏洛特家的威廉、吉尔和爱丽丝,还有一个最高,相貌最俊朗的就是——袁肇君! “秋冉!秋冉!” 秋冉还没反应过来,沈一赫就挥动着手臂,笑着跳到她的眼睛中。一赫拉着她的手,热情地说道:“你不会怪我不请自来吧。” “怎么可能,”秋冉笑道:“七少奶奶,好久不见!” “咦,你快别叫我少奶奶。叫少奶奶土掉渣了!”沈一赫皱眉,然后马上又笑道:“叫我一赫吧!” 秋冉点头,两人相视而笑,如老友重逢,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秋冉,我看了今天的报纸。你敢接陈阿堂的案子真是太厉害了!男人都不敢做的事情,你做了,还做得这么好!真是好样的!是我们女人的骄傲!我看法律也该要改改,男人和女人一样念。考试的时候,老师又没有男女有别的发两套试卷。凭什么只有男人能当律师,女人就不可以?” 今天所有平京人的话题都是围绕在陈阿堂的话题上,大家都在讨论这件事。群情激愤,义愤不平。随着案件被关注,代理这件案子的秋冉也被人们频频提起。 面对赞誉,秋冉笑着摇头,谦虚地说道:“陈阿堂的案子现在还只是一个开始。往后难处会越来越多。” “难处是难处,但我们不怕难处!只要大家团结一心,我就不信它们能颠倒黑白,把死的说成活的。” 秋冉笑而不语,把沈一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转移话题道:“几年不见,你瘦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11 身体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秋冉笑而不语,把沈一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转移话题道:“几年不见,你瘦了!” 沈一赫摸着脸颊,故做忧愁地说道:“唉,何止是瘦了。面相也凶,人也老了!如果你有我这样一个儿子,保管你瘦得比我还快,老得比我还快!” 秋冉被她的话逗笑起来,这是只有做了母亲的人才能体会的心情。跟在沈一赫身后的肇君做了个鬼脸。大不把自己妈妈的话放在心上。他好了伤疤忘了疼,坐在车上还哼哼抱怨被藤条抽得屁股好疼。一下车,看见仕安,立马像得了健忘症。“仕安,仕安”的叫得热乎。 这么多年没见,一见面当然有许多事情要聊。前两天,秋冉和沈一赫在电话里聊了一夜,今天坐在一起还是有许多话要讲。 一屋子黑压压的小朋友吵得翻了天,孩子们都在嘻嘻哈哈,唯独仕安心事沉沉。他不和弟弟妹妹们玩耍,紧紧地坐在秋冉身后。 “你上次走得太匆忙了,有好些东西放在随园没带走。这次,你回来。我昨天特意把东西又找了出来。” 一赫笑笑着从皮箱中拿出一匣子、一匣子的首饰珠宝,接着是悠悠的锁片、金坠子。秋冉一件件翻看,不禁淡淡笑着摇头。 看见这些东西,秋冉就想起当时的自己。那时候,她可比现在富有多了。多贵重的珠宝眼皮都不眨一下就能买下来。但再贵重的珠宝也买不来内心的安宁和富足。 “喔,还有一样东西!差点忘了!”说着,沈一赫从随身的提包中拿出一本相册,“这应该是你很重要的东西吧?” 看到相册时,秋冉眼睛一亮。沈一赫用手指敲打着相册的封面,促狭地说道:“我偷偷看了一眼,里面的男生真的很帅。” 秋冉迫不及待地接过相册,当时离开的时候,她最遗憾的就是把相册留下。因为,她怕带着相册会引起他的怀疑。 须臾一晃六年,再次翻开旧照片,泛黄的残角掩不住依然青春勃发的脸。再看看她自己,十年沧桑,容颜已改。再不是十六岁无忧无虑的女孩。随着岁月流逝,她会一年年快速衰老,照片中的清逸却将永远年轻。 “太好了,太好了。”秋冉感激地向着沈一赫,说道:“我还以为,我走了后,他会把相册毁了。” “三哥是好几次把相册都扔了出去,但我看他又偷偷从垃圾堆里找回来。就知道这本相册一定有许多你和他才知道的故事。所以,我把相册和你的东西都收在一起,锁起来。三哥知道后也没说什么。” 秋冉眨了眨眼睛,伸手紧紧握住沈一赫的手,千言万语道不尽一句,“谢谢,对我而言,这本相册是比所有珠宝都要贵重的东西。” “你不应该谢我,应该谢三哥手下留情。” 一赫的调侃,让秋冉脸颊泛红。 “妈妈,你们在说什么,在看什么?”仕安长得高高,轻易就从身后伸手抽走秋冉手里的相册。他打开相册看了两张,惊讶地说道:“咦,这照片中的哥哥和我长得有点像啊。” 秋冉笑了,抚摸着他的脑袋,解释道:“这不是哥哥,这是你舅舅。” “我舅舅?”仕安皱起眉想了一会,“我记得松岛的小舅舅好像只比我年长几岁,大舅舅好像和父亲一样年纪,这是哪个舅舅的照片?” “你讲的都不是,这照片上的人既不是你的小舅舅云澈,这也不是你的大舅舅博彦。而是你另外的,已不在人世的三舅舅。” 听到秋冉悲伤的口吻,仕安赶紧把相册关上还给她,小声说:“对不起。妈妈。我不知道。惹你难过了。” “没关系,仕安,我已经不难过了。”秋冉拿着相册,把它轻轻放在胸口压着,“这里的伤口已经被时间愈合,虽然我依然怀念他,但已经不会再难过。” 她已经懂得,万千江河归大海,十六岁的秋冉永远陪着年轻的清逸。他们的爱情在历史中,没有消亡,没有死去。只是在那里存在,再不能前进。 “妈妈,你放心,死去的舅舅一定会在天上保佑你的。”仕安认真地说道。 “真的?” “真的!”他举起手来保证,“舅舅就是哥哥啊,是我们的亲人。他不保佑你又保佑谁呢?就像我保护悠悠一样!” 秋冉点头,清逸已经变成她的家人。换了一种方式和她永在。沈一赫不忍打断这温馨的一幕,但又不得不打断,她轻咳道:“秋冉,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就是我要把仕安和悠悠带回去。” 仕安最担心的事情终究来了,他立即激动地说道:“七婶婶,我不想回去。我就想和妈妈在一起。” “仕安,你先听我说完。”沈一赫看着仕安,说道:“妈妈是你的妈妈,爸爸也是你的爸爸啊!你想念妈妈,想和妈妈在一起生活。悠悠呢?你问过她,想爸爸吗?你这样跑出来,你爸爸没有提枪找过来,就是给你妈妈面子了。我相信,你妈妈去见你爸爸的时候,你爸爸一定对她说了狠话的。” “妈妈,爸爸有吗?他说了什么话?他是不是凶了你?”仕安着急的问。 秋冉摸了摸仕安的额头,让他冷静下来,“你爸爸没说凶我,只是说让我三天之内送你们回去。不然,就会告我拐卖儿童。” “岂有此理,是我自己来的,他凭什么告你!”仕安气得都要哭了。他总觉得父亲是最不讲理的恶魔。 沈一赫苦口婆心地劝道:“仕安,这件事,你真要听七婶婶的。你也不想爸爸和妈妈为了你的事吵得更厉害吧。我也不送你回家,你和我一起回随园,好不好?如果你想妈妈,你可以再来,是不是?这样,你爸爸也无话可说。你也还是可以和妈妈在一起。” 仕安擦擦眼角的泪水,问道:“七婶婶,我真的可以天天来看妈妈吗?” 沈一赫看他回心转意,赶紧答应道:“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我让司机每天上午送你来,下午再接你回去。” 得到如此承诺,仕安才同意和沈一赫回去。仕安决定回去后,即去二楼房间收拾行李。沈一赫看着秋冉,感激地说道:“谢谢你,没有阻止我把仕安和悠悠带走。我知道你心里很舍不得他们。” 秋冉微笑着摇了摇头,“仕安和悠悠是从随园偷跑出来的。我知道,你要是不把他们带回去,心会难安。” “感谢理解,感谢理解。” ————————— 仕安和悠悠跟着沈一赫回随园的消息很快传到袁克栋的耳朵。他向传递消息的佣人摆了摆手,示意他知道了。 和宋九儿结婚六年,这间别墅是他送给她最大的礼物。她曾经很喜欢这里,喜欢用各种家具、饰物、花卉来把这里填满。 今天,他木然地坐在长沙发上。房间里静悄悄的,宋九儿把别墅里的家具搬得不剩几件。空荡荡的房间,只有一张带不走的沙发和头顶木质吊扇慢悠悠地旋转着。一圈一圈的影子落在他的头上,终于,呆扇停了下来。过去的光鲜亮丽变成一地鸡毛。 他承认自己是听见了,宋九儿说的话。 离婚! 她要离婚。 可她期待他能给她一个什么反应? 同意,不同意? 他和宋九儿的感情本来薄弱,奉州被松岛吞并之后,更是荡然无存。宋家和宋九儿大概也是没想到,大难来临时。想用联姻来化解危机也是不好使的。毕竟没有深刻的感情,他考虑得更多的是自己的利益。他对宋九儿也感到亏欠,想弥补。但怎么弥补?离婚吗? 他是多失败的男人,别人离一次,他这是第二次。他又是自私到可笑的男人,到了这个时候,想的还是自己的面子。 “司令,司令——”雷心存摸黑进来左后张望,发现他正坐在沙发上出神,说道:“司令,我们下山去吧。别墅停电了。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 袁克栋点点头站起来,突然眼前一黑。 待他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家里的大床上。身边围拢着不少人。他挣扎着要坐起来,被袁克放压了回去。“三哥,你别逞强了!好好躺着!” “我要起来!” 袁克放严厉地说道:“你忘了老头子怎么死的?我告诉你,你现在的血压只差一点就要爆了!你要是不赶快把血压降下来,轻则中风,重则半身不遂,你自己选!” 袁克放的话没有吓到他,他不怕死,大不了二十年后又好汉。可把悠悠吓坏了,她不知道中风和半身不遂是什么意思,但是从七叔叔的口吻和表情里也知道爸爸一定生了很严重的病。她把袁克栋紧紧抱着,哭着说道:“爸爸,爸爸,我不要你死……” 柔软的小妞像海绵一样压在他的胸膛,把他的心都压碎了。他抚摸着女儿弯曲的头发,喃喃说道:“傻瓜蛋,爸爸不会死。爸爸睡一觉就好了。” 悠悠嘤嘤哭着,搂着他脖子,不停地叫着“爸爸”。害怕自己一放手,爸爸就会飞了一样。 袁克放叹道:“三哥,你也不年轻了,还以为自己十八岁呢。要学会保养自己的身体。千山万里,不如健康要紧。有些事情,交给后来者吧。” “后来者还要有后来者肯挑这副重担啊!”袁克栋的目光移到床边低着头不说话的儿子身上。人一生病,就会软弱,觉得前路渺渺。他也觉得这样逼仕安不好,但是他如果不肯背这副担子又谁来背?他现在可没有第二个儿子。 袁克放当然知他话里的意思,伸手把仕安一推,“他可是你老爸,去说两句!” 仕安往前两步,跪在床边,艰难地说道:“爸爸,你安心养病。我……我去日本。”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12 离婚委托人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家长利用自己的身体来要挟孩子低头,这真是一件超级无耻的事。可明明父亲这样很无耻,仕安也狠不下心来坚持自己的立场。 “妈妈,我这样是不是很懦弱。” 仕安站在律师事务所里,悲伤地看着秋冉。所有人都为他的决定感到欢欣鼓舞,他们父子的和好,大家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的苦痛唯一能倾诉的人就是妈妈而已。 秋冉长叹一声,本来她还想着多多的沟通几次,事情总会又一线转机。至少不完全扭转袁克栋的想法,但应该能拖延仕安去日本的时间。 “仕安,你一点不懦弱。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勇敢。人生有许多种选择的机会,但你只有一个爸爸。” 仕安抽泣着点点头,“我想当医生,也是因为经常看见奶奶生病。当她身体痛苦难过的时候,能帮助她的只有医生。所以,我希望能当个医生,在家人生病的时候,至少能陪伴他们,给他们一点帮助。但对爸爸来说,我能做最好的就是去念军校,当一名军人。” “军人是很神圣的职业,和医生一样都是帮助人。仕安,也许你会慢慢喜欢的……” 秋冉尽力地安慰仕安,她只能让这个孩子多往好的一面去想。 悠悠和皮皮缩头缩脑地躲在门外,偷听着哥哥和妈妈的谈话。 椅子发出一点声响,两个孩子就吓得飞快地跑开。他们跑到天井里,捂着嘴,嘻嘻地笑着。 笑了好久,皮皮停下来问道:“姐姐,爸爸病了吗?” “是啊。”悠悠大眼睛伤心地眨着,“医生说爸爸太操劳,得了慢性病。要好好休息,以后不可以急,也不可以生气。所以,哥哥和我都回去了。” 皮皮点点头,有点羡慕地看着悠悠,说道:“你可以和爸爸在一起真好。” 悠悠扬起小脑袋,摸着自己的头发,说道:“我觉得有妈妈才好呢!妈妈会帮我梳头、洗澡、睡觉的时候给我哼儿歌,讲故事。我长大了,要像妈妈那样,把头发烫得卷卷的,穿长长的裙子!多漂亮啊!” “爸爸也好啊!”皮皮把手伸出来在空中划一个大圈,“爸爸有枪,枪比裙子好多了,我最喜欢枪了!” “裙子比枪美多了!” “枪好!” “裙子好!” “枪好!” “裙子好!” …… ————————— 袁克栋晕倒对外乃是严格保密,如果不是仕安告诉她的话,秋冉收不到一点消息。 陈阿堂的案子爆出来后,律师事务所的业务量激增。有些顾客是真的有官非,而有些只是来看看所谓“女律师”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孙哲的休假完结,夏洛特和他一起返回英国。律师事务所一时又招不到合适的笔记记录员。秋冉是又要忙里又要忙外,又要忙上又要忙下。总而言之,律师事务所有人上门是好事。但她就忙得焦头烂额,恨不得一天能有四十八小时。 这不,刚刚前脚送走一位,马上就有一位客人登门。 这位顾客很怪,人没有下车。就先让随从把律师事务所的闲杂人等全清了出去。没有其他人后方才下车进来。 这位客人是位女士,身穿过膝黑色裙子,鼻梁上架着一副茶晶眼镜,头上戴着大阔边的洋帽。周身遮得密不透风,谁都看不到她的脸。 她进来之后,先朝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立即把事务所的窗帘全拉上。 秋冉错愕地看着自己的事务所被喧兵夺主,她像主人,自己倒像客人。 窗帘全部拉上后,事务所里幽幽暗暗,更加看不清楚。女士向随从点点头,随从们立即退到门外。房间中只剩下秋冉和她两人。 本着来者是客的态度,秋冉好脾气地为她倒上一杯凉水。 “请喝水吧。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解决的事情,我们可以坐下来谈。” “谢谢。”黑衣女士的态度非常傲慢,她并不伸手接秋冉递过来的水杯,而是转身左右环视。秋冉尴尬地把水杯放在桌上。“请坐吧。” 她也不坐,绕着事务所的办公区疾步环走一遭,道:“你真的就是报纸上那个报道陈阿堂案件的女律师吗?真的是你?” 秋冉心想,“难道她是为了陈阿堂的案子来的?”刚想问一问,就听见她继续说道:“报纸把你吹得神乎其神,我没想到你的办公室这么寒酸。” 秋冉笑笑着说:“办公室寒酸不代表我业务能力不好。金杯银杯不如大家的口碑。只要是关于法律上的任何问题。我相信我都能帮助你。如果你现在有官非,或是需要走法律途径的为难事,我帮你打赢官司,讨回公道不就行了吗?办公室豪华或寒酸真的不是要紧的。而且我们这一行,易遭妒忌,又容易惹口舌是非,还是低调一点的好。” 黑女士好像被秋冉不卑不亢的话说动了心。她沉吟一会,低声问道:“顾律师,你接离婚官司吗?” “当然。身为女律师,我经手最多的就是离婚。”既然她提到离婚。秋冉猜想,她要这么包裹严密又谨小慎微,一定是和自己的婚姻有关。由于过去包办婚姻,许多女人几乎终身都生活在一种恶劣的家庭环境之中。离婚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不亚于“洪水猛兽”,各地的离婚诉讼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 “女士,今时不同往日。离婚其实早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皇帝都离婚了,何况是普通人。现在有一种提法叫做‘婚姻革命’,就是要打破一切旧道德的婚姻制度,建立一种新的婚姻制度。” 黑衣女士好地问:“顾律师,什么旧道德的婚姻制度,什么又是新的婚姻制度?” “一切恶习惯、非人道、不自然的机械婚姻就是旧道德的婚姻制度。而平等、自由、爱情为基础,使男女当事人成为婚姻主体的婚姻就是新的婚姻制度。关于离婚,你也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我查过资料。去年平京地方法院受理的离婚案件高达874件,其中判决离婚的611件。同期平京居民的婚嫁人数为10999人,平均有5499对婚姻关系成立。从这组数据可知平京的离婚率为百分之十一,差不多相当每九对结婚者众就有一对离婚的。换句话说,你认识的九对夫妻未来就有一对会要离婚。你在街上遇到的二十个人适婚男女中就有一个是离婚人士。所以,你完全不要不好意思。如果在不幸的婚姻中继续苟且才是最大的不幸和羞耻。父母也许包办了你的婚姻,令你不幸,但是现在法律给了你机会去选择新生活,你不用就是你的责任!” 听到她这么说,女士好像完全卸下心防。她下了很大决心,取下墨镜,又摘下帽子。铿锵有力地说道:“顾律师,我请你为我的代理律师,我要离婚!” 秋冉笑道:“女士,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首先,你丈夫同意离婚吗?如果他同意,你们可以先协商。” “他不同意。” 秋冉了解地点头,“如果他不同意,你就可以向法院提出离婚诉讼。要求法院来判决你们离婚。我可以帮助你向法院提出申请,不过,你总要告诉我。你和你丈夫的姓名、年龄、家庭状况、因何离婚吧?” 黑衣女士捏着帽子,抿了好几次发干的嘴唇,说道:“我叫宋九儿,祖籍奉州,今年二十八岁。我的丈夫袁克栋,平京人,是五省联军司令,今年三十九……” ————————— 袁克栋休整两天后身体已经没有大碍,医生劝他多卧床静养,他也不听。执意要起来去军部。他固执地说:“生命在于运动,不动就是废人!” 众人阻不了他,只能让雷心存多注意,不要让司令太劳累。老头子的死就是前车之鉴,都不敢掉以轻心。 雷心存开车,和袁克栋一起来到军部。袁克栋走进办公室,就投入工作之中,开始处理这几天挤压的公文。公文处理完后,又把最近几日来不及细看的报纸翻阅一遍。 “哼!”他猛地把报纸拍在桌上。雷心存凑近一看,他手指压着的地方,报纸上登着顾秋冉的巨幅照片,称她为中国女律师第一人,国人骄傲云云。 “现在,这桩案子怎么样了?” 雷心存小声说道:“陈阿堂的新闻一爆出来,舆情哗然,平京政府迫于压力,已经向日方提出严重交涉。日本总领事成田已经派警调查,拘禁了房太郎和车矢库二。” 袁克栋喉咙里咕噜冷笑一声,说道:“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不错,看把她美的,都快要捧上天去了!” “是啊,为了这件案子。平京政府受了不小压力。听说,顾秋冉还不满足。她昨天还携带着证据去面见日本领事。” 袁克栋大惊说道:“她见成田干嘛?”这个女人是真的不怕死吗? “谴责船员暴行。她还说,日人残害华民,宜当交付中国处置,赔偿家属,以免影响中日邦交。” “成田同意了?” 雷心存摇头,“没有同意。她又透过报纸分析案情,说按照中国暂行新刑律三三一条,杀人者处死刑、无期徒刑或一等有期徒刑。此案犯罪者,证据确凿,案情重大,处以死刑,犹不为过。” 袁克栋眉心里结成结,骂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她不知道成田有领事裁判权吗?他要把本国船员引渡回本国受审,你能奈他如何?” “现在这事就是棘手的很。成田强烈要求按照《国际法》把房太郎和车矢库二引渡回日本,我们的民众则强烈要求他们在我国法庭受审!正闹得不可开交。” 袁克栋鼻子噗噗地喷着热气,正待要发言时。秘小雯敲了敲门,进来说道:“司令,顾律师来了。她要见你。” 她又来干什么? 袁克栋的第一反应是要她走,但想到成田的事,挥手让小雯放她进来。 雷心存担心地说道:“司令,你和她还说什么?我看,她这次回来后,惹得麻烦够多了。先是害我们在上海公共租界输官司,现在又是陈阿堂的案子,再有仕安和悠悠小姐。她处处和我们作对。今天来又不知是什么花样?” 袁克栋一言不发,雷心存只得退了出去。他在门口和秋冉擦肩而过,眼神中满满都是不满。 ————————— 小雯把秋冉领进来,为两人倒了两杯咖啡后即退了出去。 今日的袁克栋和上次的相比,心平气和许多。虽然目光依然冰冷,至少没有气急败坏。他能想到秋冉来见他的原因,应该和上次一样,还是为了仕安念军校的事情而来。 他觉得这件事情完全没有商谈的必要,他就仕安一个儿子,仕安不接他的衣钵,谁接?他今天同意见她,念的是旧情。想她是悠悠的母亲,有些话,他必须要提醒她一下。日本总领事成田是彻头彻尾的小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这样三番五次给他难堪,势必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秋冉走进办公室,即惊讶地发现,办公室里的家私和摆件都换了新的。花里胡哨的窗帘,西洋风味的家具,在配上装饰的花哨摆件。和过去厚重古朴的风格大相径庭。也和他的风格完全不一样。更突兀的是,桌上的瓷瓶中插着一只用蒲草编的蜻蜓。也不知插了多久,鲜嫩的蒲草变成干枯的黄色。蜻蜓也失去活力,无力地垂下翅膀来。 秋冉的手指在蜻蜓背上弹了弹,好地问道:“这是悠悠的吗?你的办公室怎么大变样了?我觉得还是以前的样子好看。现在这样不伦不类的——” 他不耐烦的打断她道:“顾秋冉,你今天找我什么事?不是专门来看我办公室的装潢吧!你有事就讲,有屁就放!我没时间和你干耗!如果是仕安的事就省省口水,他是一定要去日本的!我就这一个儿子,他必须听我的——”有时候男人喋喋不休个没完,是因为心里压力太大。特别像他本来是话不多的男人。他滔滔不绝说了许多话。 “停、停、停!”秋冉无奈地说道:“我今天来不是为了仕安的事。”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13 拍卖会(1)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停、停、停!”秋冉无奈地说道:“我今天来不是为了仕安的事。” “不是为了仕安,那是为了什么?”他有点惊讶,她还会有其他的事来找他。 秋冉脸色微微泛红,怎能说,她现在是宋九儿的代理律师?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索性一咬牙,从皮包中掏出一张名片递到他的眼前。“这是我的名片,你可以叫我顾律师!” 什么意思,有话不能直说,拿律师的身份来压人? 他眉头跳跳,没好气地抽过她手指间的名片往地上一扔,“顾秋冉,当了中国第一女律师了不起啊?就是你当了法官,你也是——一个女人!” 他差点说出我的女人,自己也被跳到舌尖上的话吓了一跳。原来在他心目中,她还是他的女人。 他低着头猛喝几口水,心情像初恋的少年心意慌乱。 “女人,女人怎么呢!”秋冉被他蔑视的话气得眼珠子都鼓出来,捡起地上的名片狠狠扔到他脸上,向着他大声说道:“袁司令,你不要看不起女人,也不要侮辱我的专业!天底下的男人都是女人生出来的,天底下的妻子也都是女人!我今天不是为我自己,是代表我的当事人宋九儿来的!” 袁克栋嘴里的咖啡喷出来,溅得到处都是。他瞪着眼睛看着秋冉,好像她是怪物。 “宋九儿怎么呢?” “我的当事人委托我转告你,因为夫妻感情破裂,没有共同语言,我的当事人决定和你离婚!” “你——”他气急败坏地把茶杯砸在桌上,“顾秋冉,你真的胆大包天!居然做宋九儿的律师,来和我离婚!是疯了吗?” “我是疯了。”秋冉冷静地说道。从包里拿出离婚协议重重甩到桌子上,“袁司令,我的当事人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考虑。如果你愿意,请在协议上签字。如果不愿意,我们就在法庭上见吧!” ————————— 随着立秋往后走,节令由阳转阴,大地上的暑气渐渐被秋风收走。一句话说得好,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换言之,夏天来了,秋天还会远来? 家庭医生一日三次为袁克栋测量血压。袁克栋坐在沙发上,抡起半截袖子。医生把血压计的袖带缠在他的上臂。随着血压计上水银柱的上下波动,袁克栋感到手臂上紧紧缩缩。 半刻之后,医生把听诊器和血压计都收起来。拿出笔在本上记录下数值。 “医生,怎么样?”雷心存问道。 “司令的血压值还是有些偏高。”医生低头在登记本上写写画画,道:“血压最忌讳的就是上上下下,忽高忽低的波动。所以,请司令还是要尽量保持心情愉悦,不要动怒。” 袁克栋把卷到胳膊上方的袖子拉下来,在心里嘀咕,“顾秋冉就是有那种把他气死一百次还能活着的魔力。遇到她,没哪一次,他不被气到半死。每一次,他刚找出应对的办法。她就有新的麻烦向他抛出来。总有各种各样的方法让他抓狂。” 雷心存把医生送出去回来,袁克栋正在扣袖扣。见他进来,问道:“找到宋九儿了吗?” “平京都找遍了,都不见她人影。大概是去广州了。听说她和顾秋冉签了委托,请顾秋冉全权代理她的……离婚案。”雷心存一边说,一边偷瞄袁克栋的脸。斟词酌句生怕刺激到他。 但他还是生气了,眉头绕成百结,生气地说道:“真不知道这些女人是什么意思!不就是离婚吗?她下了决心,难道我会哭哭啼啼跪着求她别走?雷心存,你派人去广州。我不管是登报启事还是挖地三尺,都把人给我找回来!” 宋九儿要离婚,他不强留。但他不愿意再和秋冉打交道,这个女人总能让他血压飙升。为了生命安全着想,他要远离危险。见他穿好衬衫,雷心存赶快从衣架上取下军服为他穿上,小声地说道:“司令,成田领事来了?你见不见?” 袁克栋一愣,旋即问道:“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吗?” “应该是为了陈阿堂案子的事吧?不然,他也不会纡尊降贵,还带了许多礼物。” “自己是不要脸的东西,还想着我会和他一样!”袁克栋往外一边走,一边骂道:“在中国杀了人,还趾高气昂。看我不去削他!” “司令、司令!”雷心存小跑着追过来,“医生刚刚说的,要保持心情愉快。” 愉快,愉快个球! ————————— 今日随园热闹,大门洞开,迎来送往。从一大早开始,就有三五成群的贵夫人结伴而来。不是舞会,更不是茶话会,而是慈善拍卖会! 沈一赫和袁克放一直醉心慈善,尤其是一赫,连看着街上流浪的猫猫狗狗都不忍心。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小孩受苦。这么多年下来,与平京的各大官方或民间团体都维持良好关系。 平京妇女协会办过女童福利院,沈一赫是副会长。她想着女童福利院的作用还是有限,要想彻底地救助这些无依无靠的孩子,就必须让她们走上社会后有一技之长。不让她们被人利用,堕入邪路、歪路。所以她就和崔会长商量再开办一个女子技工学校。免费教女孩子们刺绣、读、打字等等。但是办学要钱,找政府拿钱是不现实的。平京政府大失民心,收入是入不敷出,政府官员都只能半薪,哪里还有闲钱来办女子技校。 想来想去,为今之计,唯一的办法就是发起一场募捐拍卖会。沈一赫的提议刚说出来,马上得到各方响应。秋冉也觉得这是很有意义的事情,既然身为女子,就更应该帮助那些家境贫寒又向往希望的女孩。 作为倡导者的沈一赫当仁不让,拿出拍卖的是自己刺绣精品。这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要知道,沈一赫沈先生的刺绣享誉国内外,曾获得过国际博览会金质金奖。最主要的是,她的作品有价无市,因为爱惜羽毛。一赫并不将自己的绣品大量流通市面,偶有几件小作送给自己的亲朋好友。所以,平京的达官贵人,商贾富绅,听闻沈一赫要拍卖自己的绣作为拍卖会筹款,立即趋之若鹜。 既然是拍卖会,就不能只有沈一赫一个人的刺绣,许多贵夫人也象征性拿出自己的珠宝首饰,手表玉器。秋冉身无长物,身边并没有值钱的东西。想来想去,唯有袁克栋曾送过她的那些首饰。冤枉来的东西,冤枉去。她索性一股脑儿连匣子全捐了出去,当是积德行善。她也是心里被他气到,他怎么能如此看不起她,看不起她的职业。 真是可恶的男人,满脑子大男子主义!一点不懂尊重女人! 秋冉领着皮皮一大早就来到随园参加拍卖会,她刚进大门,绕过影壁。沈一赫和肇君、仕安、悠悠就迎过来。 一赫笑道:“来得真早。” 秋冉笑云:“知道你今日会忙,所以我早些来,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呵呵,我确实还真有事情要请你代劳。”一赫笑着拉她的手,“你快和我来,帮我看看,这些展品该怎么摆才好。我实在是想得头都痛了。” 沈一赫和秋冉一走,孩子开始撒欢。仕安和肇君要负责接待客人,嘱咐皮皮和悠悠在园子里不要瞎跑。悠悠嘴巴上答应得好好,一转眼就拉着皮皮跑得不见影子。 “悠悠姐姐,你带我去哪啊?”皮皮跟着悠悠一溜烟儿跑到大门前,拉着她的手,说道:“姐姐,哥哥说了只能在园子里玩!” 悠悠一甩手,傲慢地说道:“你怕什么!皮皮,我带你去见爸爸,你敢不敢跟我来!” 一听要去见爸爸,皮皮顿时睁大眼睛,“你……你说你带我我去见爸爸?” “对啊!”悠悠手叉着腰,像个大妞一样,“哥哥能带我去见妈妈,我当然能带你去见爸爸。但是如果你不敢,就算了!” “我敢!”皮皮不服气地说道。 “好!”悠悠一扬手,门口小车上的司机,立即跑下来,说道:“小姐,什么事?” “王叔叔,你把车开过来送我回家!” ———————— 明亮的房里,烟雾缭绕。袁克栋正撩起二郎腿,边笑边抽着雪茄。“原来成田领事也喜欢平京的烤鸭啊,不知道你最喜欢哪一家的烤鸭?我家的厨子烤鸭做的不错,要不留下来吃午饭,怎么样?” “袁司令,我今天来不是来和你谈烤鸭的。”成田领事坐在袁克栋的对面,身板挺直,表情严肃。 “不谈烤鸭?那你是喜欢吃烤鹅?广州烧腊不错。成田领事去过广州吗?有时间,你真应该去一去,去了你就知道。我们中国地大物博,比你们日本大了不知多少!”说完,他深吸一口雪茄,喷出的眼圈直扑成田的脑门。 袁克栋知道成田崇尚武士道,要求甚高,烟酒不沾。但他就是喜欢看着成田满脸烦躁又不得不耐住性子坐下去的痛苦表情。 他们已经这样左顾而言它地谈了一个多小时,不管成田如何把话题将陈阿堂的案子上引,他就是不接茬。话题不是烤鸭、烧腊就是天气、船只。 终于,成田忍无可忍地说道:“袁司令,我们就不要拐弯抹角了!我们日方愿意给陈安堂遗孀五百块当作人道补偿,另外再拿出五千给中国政府,就请您把这件案子息事宁人!” 袁克栋的假笑迅速从脸上消失,他不动声色把雪茄摁灭在烟灰缸中,说道:“成田领事开的好价钱,现在黄包车夫一个月的收入不过才两块。买一栋独门独院的小楼市价才一百二。你开口就给五百、五千。也算仁至义尽——” “袁司令,理解万岁。” “呵呵,”袁克栋干笑两声,突然站起来拔出枪对着成田的脚下就是两枪。 “砰砰”巨响,成田身后的随从被袁克栋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倒退两步。后知后觉,大骂着把枪掏出来。 成田一挥手,用日文喝退随从,目光如炬地看着袁克栋。 “袁司令,有话直说。不需动刀动枪。” “和人讲话当然是用嘴巴讲,和畜生……呵呵。”袁克栋冷笑着把枪收回腰间,“成田领事,我们中国人穷,但不穷志气!我们要的是公道,不是钱。陈阿堂的案子,我们要的是凶手受到法律制裁。不管他是在中国还是日本受审。如果法律判决他赔偿我们一分钱,我们中国人就领受一分钱的赔偿!但是如果法律判决凶手死刑,那我们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他!我相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条铁律,无论是在中国,还是日本都是一样的吧。” 成田脸色铁青地站起来,向他点点头,:“袁司令的意思我已经明白,告辞!”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14 拍卖会(2)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雷心存把成田领事送走后回来,忧心忡忡地说道:“司令,你刚刚还说顾秋冉不知天高地厚。你怎么也和她一样冲动。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滚!”袁克栋抄起桌上的烟灰缸向雷心存砸去,骂骂咧咧地说道:“小日本欺人太甚,谁能忍得住不发火!你他妈的,老子死也不能当卖国贼!” 雷心存跳将着出了房。 不一会儿,他又来敲门。 “滚,别来烦我!”袁克栋心情恶劣着,没好气地说道。都是顾秋冉害的,回来后,他样样事儿没一件顺心的。 “爸爸……”推门进来的不是雷心存,乃是娇滴滴的小女儿。悠悠跑进来,搂着他的脖子撒娇,道:“爸爸,医生伯伯说了,让你少抽烟。” 看到乖女儿进来,袁克栋的心情瞬间好了不少。他把女儿抱到大腿上,把雪茄摁灭了,刮着悠悠的小琼鼻,“你看,爸爸现在不抽了,好不好?” “好。”悠悠点点头。 “悠悠,你怎么就回来了。七婶婶不是接你和哥哥去玩吗?” 悠悠的小手摸到他眼睛上,笑眯眯地说道:“爸爸,快把眼睛闭上!我把弟弟带回来了!” 袁克栋的眼睛被女儿的小手糊上,他笑着问:“弟弟,什么弟弟啊?” “我的弟弟,你的儿子啊!”悠悠两只手盖住他的眼睛,扭头冲门口,喊道:“皮皮,你快来啊,快进来!” 皮皮听到声音,从门外探头探脑地申进半个脑袋。他的眼珠子向着悠悠瞅着,然后摇摇头。 “胆小鬼!”悠悠嘟起嘴,从袁克栋的腿上爬下去,跑到门口把退缩的皮皮拖了进来。 袁克栋的双眼重获光明,只见着悠悠拖着一个不小男孩一直走到他的面前。他即刻认出这个男孩就是那天在什那海和他打赌的男孩。他笑着说道:“咦,小朋友。还记得我吗?” 皮皮涨红了脸,小声说道:“你是……神枪手叔叔……”突然,他的表情变得兴奋又开心。 袁克栋摸摸他的头,又问:“你怎么来我家了,你认识悠悠吗?” 悠悠骄傲地站到袁克栋面前,拍着胸脯说道:“他当然认得我,他是妈妈的儿子,就是我的弟弟!皮皮,你快叫爸爸,这是我们的爸爸!” 女儿的话像在他脑子里投下一颗炸弹,袁克栋的脑子被炸得一片焦土。他感觉自己的放在皮皮头上的手千斤之重。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皮皮,放肆地看着。气息不稳地问道:“小……小朋友,你的名字是什么,你的妈妈是……是谁,她叫什么名字?” “我叫顾皮特,我的妈妈叫顾秋冉。”皮皮的眼睛明亮地看着他。 袁克栋感到自己的喉咙塞了一块海绵,越涨越大,“你,你是几月生的?生日是几号?今年几岁了?” “我今年五岁了,生日是十二月十二号。” “你的爸爸……你妈妈……岳……”他紧张得要问不下去,心跳得厉害,语无伦次。 “我和妈妈在法国的时候,一直没有爸爸。妈妈说我的爸爸在中国,岳叔叔是Ule,不是爸爸!” 袁克栋猛地把皮皮抱起来与自己平高,他抹过皮皮额前的头发,认真地端详他的小脸。眼泪模糊眼睛,他又急切地把皮皮抱到窗前明亮处想看得更清楚些。阳光太耀眼,逼得他泪水翻涌。 “爸爸,你怎么哭了?” 皮皮的一声“爸爸”让他哭得更加厉害,他抽泣着,大喊道:“雷心存,雷心存!” “什么事,司令?”雷心存跑进来,即看见这惊人的一幕。袁克栋把皮皮抱到他的眼前,眼泪纵横地问道:“雷心存,你看看这个孩子和我像不像?” “这不是上次打气球的小孩吗?”雷心存说。 “是,就是他!”袁克栋激动地说:“他是我儿子,秋冉跟我生的儿子!” “真的假的?”这下震惊的人轮到雷心存,他搓着手,围着皮皮左看右看,道:“哎呀,是很像。我上次就说像司令。没想到还真是司令的儿子!” 袁克栋笑得如傻瓜一样,得意地把皮皮高高抱起,用胡渣渣的下巴使劲刺着皮皮的脸蛋,“儿子,我的儿子!呵呵,呵呵呵。儿子,你想要什么?”他恨不得要把一切拱到皮皮面前来补偿这几年缺失的陪伴。 皮皮把手举起来,大叫道:“我要枪!” “好,不愧是我儿子!”说着,就把腰间的枪取下来塞到皮皮手里,“从此以后这把枪就是你的了!爸爸还要带你去靶场,教你打靶,好不好?” “太好了!”皮皮拿着真枪,爱不释手的把玩。注意力全被手里的真家伙吸引住。 雷心存首先从亢奋中恢复过来,他小声说:“是不是应该去找一下顾秋冉,她毕竟是皮皮的妈妈……” “她现在在哪儿?”提起顾秋冉,他现在是又爱又恨。恨不得是把她吊起来用皮鞭抽,爱起来又想把她抱在怀里深吻一夜。 “妈妈,现在在随园参加慈善会哩!”一直被冷落的悠悠开口嚷道。吃醋地说道:“爸爸偏心,有了皮皮就不喜欢悠悠了!我也不喜欢爸爸,我去找妈妈!” “哈哈!你这小鬼鬼!”袁克栋笑着把悠悠也抱起来,一手一个,都是他挚爱的宝贝。 ———————— 接到袁克栋电话的袁克放诧异不已,他三哥一贯不参加这样的活动的。今天怎么转了性,自己打电话说,他要来。还责问他,为什么不发请柬请他? 袁克放在门口接了这位大人的“圣驾”后,更是怪。他三哥还是他三哥吗?袁克栋像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精神抖擞,满面春风,说话的时候和风细雨,温和可亲。 “三哥,你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这么开心。” “呵呵,呵呵呵。”袁克栋嘴角的笑意掩藏不住,他伸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道:“是有一桩好事。不过,这个以后再说。慈善会快开要开始了吧,我们先进去吧。” 园子里的秋海棠开得正盛。花枝低矮,袁克栋从树下经过时,头碰到树干,落花纷纷,不由沾染香气满身。 花厅做了展厅,挪开了不想干的家具和摆设。宽敞的花厅中央摆着八张长桌,上面铺着红艳逶地桌布,素蓝明丽的桌旗。一一用圆形玻璃罩扣上。玻璃罩里面多是漂亮的首饰、玉器、胸针、镀金怀表、银烟斗等。每件物品下方竖着一个小纸牌,写明某某夫人捐赠,价值几何,底价几何。 正中大桌中央乃是一幅刺绣,正是沈一赫的作品,绣的是银碗盛雪。 银碗盛雪,这考验得是硬功夫。 只见绣布上洁白的瓷碗摆在雪地里,里面满满盛着一碗新雪,碗旁边落着三五朵白洁的梅花。绣作的底布是白的,瓷碗是白的,梅花仍是白的。三者合在一起,层次分明,宛如真的一般。 谁曾见过这样的刺绣,过去的绣都是热闹的,艳丽的,花团锦簇,万马奔腾,气势汹汹恨不得从底布上涌出来的。 而这瓷碗盛梅,绣得静。看着看着,像冬天到了眼前,有一美人捧着瓷碗站在梅花树底下,冰凉的碗,幽幽的香。一朝醒来,烟花梦碎。 三三两两的贵妇人们正聚集在花厅里面。看见袁克栋和袁克放两兄弟一齐进来,立即发出嗡嗡的声音。这一对男子一文一武都是人中龙凤,怎能不引起在场女子的窃窃私语?一时间会场内都有些小骚动,有人向他们点头致意、有人向他们微笑、有人在窃窃私语。 看见袁克栋也来了,站在沈一赫身边的秋冉小声嘀咕道:“你不是说他不会来吗?” 沈一赫小声答道:“他是不来的,我连请柬都没发。怎么突然就来了?”说完,她低头莞尔,向着秋冉低语,道:“该不会是追着你的脚后跟来的吧?” “胡说!”秋冉推了她一下,脸骤然升温。 袁克栋和几位世交打过招呼后,径直向着秋冉走过来。众目睽睽之下,他就这样来到她的身旁。秋冉一时之间,成为全场焦点。她不禁承受着他切切的目光,更承受着在场所有女性嫉妒又羡慕的眼光。 “秋冉……” “请叫我顾律师!”她心里还记恨着,这该死的男人那天给她的难堪。 “我有话要同你讲——”他的话没说完,会场响起一阵音乐。沈一赫走到花厅中间宣布慈善拍卖会正式开始。 秋冉不再看他,扭头看向花厅中间的沈一赫。袁克栋看着她美丽的侧颜,小声说道:“拍卖会后,你等我。我必须要和你谈谈。” “你找我谈,我就必须和你谈嘛?”秋冉赌气地说道:“还记得吗?每次我找你,都被你赶走!” “冉冉!” 他这个坏男子,用一声低喃就让她弃甲投降。情动处,他曾唤过她多少次冉冉,她就叫过他多少次濂瞻。世界上再没有比相爱更能在大脑中镂刻回忆。她的鼻子酸酸的,都听不清楚,拍卖会上各位的发言。 拍卖会进行得很热闹,虽然没有严谨的次序和安排。一堆的女子挤在一起吵吵嚷嚷,嘻嘻哈哈。不过本着有钱捧个钱场,无钱捧个人场。所筹的款子倒也数目惊人。众人也都明白,有袁家的两位兄弟在此,最大的“债主”肯定是其中一位。 拍到最后,场内只剩下压轴刺绣,沈一赫的银碗盛雪。 这幅绣品一拿出来,全场顿时安静下去。嘻嘻哈哈的女人们都不说话了,全部都在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主持人从玻璃罩下取出刺绣,把它捧在怀里。 “各位在场的女士们,你们是今天平京最幸运的人。沈先生的绣作有市无价,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东西。今天,为了我们的女子技工学校。沈先生特意捐赠这幅绣品。针针线线皆是沈先生对女童的爱心。我们请沈先生上台来讲几句,怎么样?” 花厅里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秋冉也跟着鼓掌。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15 拍卖会(3)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花厅里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秋冉也跟着鼓掌。 沈一赫的脸比煮熟的虾子还红,她不停往后退缩,还是被主持人和大家推到台上。 她面红耳赤,声量不大,夹杂着南方女子独有的绵软,说出的话却是充满拳拳爱心。 “我……我很高兴,能为女童尽一点绵力。我是母亲,也是一个从女童长大成为女人的女性。我深深明白在中国,女性生活的不容易和艰难。在家庭中她们承担着繁重的家庭劳动,还要生儿育女。没有地位、不受重视、得不到教育、生病时缺乏医疗……有时候甚至还会因为身为女性而被遗弃。提起女人,我看过的不多,但她们的形象不是弱者就是悲剧。不然,就是泼妇。”人群中发出一阵笑声。“总之,女人必须依附男人才能生存下去。但现在,时代已经不同了。只要有能力有学问,女人也可以找到工作养活自己,养活孩子。所以女人要团结起来,自强自立。我们要接受教育,努力学习。成为和男性一样优秀或者比他们更优秀的人。藩篱是可怖的,而最可怖的是不去推倒藩篱。我今天所做的是抛砖引玉,希望未来有更多更优秀的女性加入我们队伍中来,为中国女性的进步贡献一份力量。谢谢大家!” 沈一赫讲完,全场鸦雀无声。贵妇人们睁大眼睛,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秋冉也“咯噔”一下,沈一赫的思想太前沿,比上海的进步学生还进步。在场的这些官太太、贵夫人常年会做的就是裙子底下做文章,男人跟前玩手段。能听得懂她的话吗? “好!说得真好!”袁克放一边大力鼓掌,一边大步流星走到沈一赫身边。沈一赫羞红了脸,在丈夫身上娇羞地捶打一下。 秋冉会心一笑,马上跟着鼓掌。掌声渐渐增多,慢慢汇成海洋一般。 总有一天,新时代会取代旧时代的。就像新人总会取代旧人。 拍卖开始,绣品的底价一百,喊一次加一百。贵妇人们叫价热烈,价格立即飞升到五千多。 “天啊!”秋冉被她们的疯狂吓住,“这也未免太疯狂了吧?” 袁克栋笑着凑在她耳边说道:“你不知道。沈一赫的绣作确实有市无价,是有钱都买不到珍品。她身体不好,绣作出得极慢。德谦爱乌及乌,一年都舍不得放出一幅作品来。他说,一赫的绣作都是她的心血结晶凝成的艺术珍品,许借展览不许买卖。这次,还是沈一赫自己强烈要求说是捐赠不是买卖,才同意拿出来。外面的琉璃厂,沈一赫过去的旧作都炒到一寸黄金一寸绣的地步,就更别说她得奖后的今天。你说,底下的人能不疯狂?” 听了这些话,秋冉才有些懂得。人们并非关心筹建女校,她们想的是一掷千金,买下沈一赫的绣作装点自己的门楣。 分神一小会,秋冉把视线再调回来时,价格已经升到六千多。场里的起价声渐渐少了,但还是有契而不舍的几个声音在投价。其中,叫得最凶的就是袁克栋,他像和袁克放抬杠似的,你追我赶,加码翻翻往上走。 “你带那么多钱来吗?”秋冉小声问身边的他。 “没有。” 秋冉脸色都变了,“你没钱喊什么价啊?” “无所谓。反正德谦志在必得,我是成人之美。” “八千!”袁克栋喊出一声惊人的高价,袁克放越过人群狠狠瞪他一眼,台下惊呼一片。 袁克栋玩上了瘾,笑嘻嘻地对秋冉说道:“冉冉,你也出价嘛,不怕德谦不跟!” 宜官头摇拨浪鼓一般,她没钱,也做不出买东西不带钱的事。 “八千八百,第一次!” “八千八百,第二次——" “八千八百,第三次!一锤定音,我们恭喜袁克放先生称为这副'银碗盛雪'绣品的新主人!我谨代表平京妇女协会、平京女童福利院的孩子们谢谢袁总长慷慨解囊。他真是新时代的楷模!是最伟大的慈善家! 袁克放走到会场中央,接过主持人手里的绣品,眉目传情如画地向大家一一鞠躬。 花厅里的掌声更加热闹地响起来。和着巴掌声,女人们又妒有恨的议论也传了过来。 “有钱真好,想怎么任性都行。” “八千多,都可以买下一条街了。” ”袁总长可真帅,帅透了……如果,他是我丈夫该多好。” “……要是没结婚该多好。” 袁克放捧着绣作走到袁克栋的面前,说道:“三哥故意和我抬价是吧?生生让我多出几千大洋。” 袁克栋笑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然要做慈善家,我就推你一把。明天的报纸又该把你夸到天上去,工商总长出钱买妻子绣作,捐钱办学!多好,我连名字都替你想好了。你就是钱多烧得慌,想建学校直接捐款得了,非来绕一个圈子。展现一下夫妻恩爱。” 秋冉倒没觉得沈一赫和袁克放是在故意显摆恩爱,沈一赫寥寥数语的发言,已经证明她是发自内心想帮助女童。她不但拿出作品还亲自抛头露脸来呼吁就是为了拉动更多的人加入关心女性发展的事业中来。袁克放一定也是因为理解妻子,为了完成妻子的心愿,才这么做的。 秋冉猜对一半,沈一赫的确想建学校,但不想太依靠丈夫的力量。所以才要拿出刺绣作品来拍卖,她的初衷是要用自己的刺绣来扩大影响力。 筹办学校不是办家家酒,不是甩出几千万把块钱能解决的问题,需要许多后续的人、物、力和影响,只有社会上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它才会办得成功。 袁克放拗不过妻子的想法,他爱惜一赫,也爱惜她的绣作。实在不想一赫的作品流入不懂艺术,不珍惜艺术的商贾之手。只好自己出手把“银碗盛雪”拍得下来。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把他的计划全打乱了。 袁克放被袁克栋的话气得吹胡子瞪眼,压低声音,说道:“三哥,多行不义必自毙!” “哈哈,哈哈,”袁克栋开心的大笑,拉起秋冉的手,嚣张地说道:“放心,我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那倒霉事发生。”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主持人急急忙忙地说道:“大家请留步,大家请留步。因为疏漏,这里还有一件拍卖品,没有拿出来。” 花厅里的人群本来都向门外走去,听得主持人的话又转折回来。袁克栋、袁克放和秋冉也转头看向花厅中间的主持人。 主持人尴尬地手持拍卖物,笑道:“这是一枚别致的蓝宝石胸针。大家看,它做工精美,造型独特。设计师别出心裁的把它设计成帽子形状,周围还绕着一圈碎钻石——” 秋冉发出一声惊呼,立即用手捂住嘴。 天啊,她怎么把那胸针放到拍卖物品一起拿了出去? 袁克栋也认出主持人手里的胸针,咬牙切齿说道:“顾秋冉,你居然把我送你的东西拿出来拍卖?你知不知道,那枚胸针是我特意请国外的设计师为你设计,订做的!” “对不起,对不起。”秋冉慌了神,差一点哭道:“你别生气,我把它买回来就是。” “喔,你想买回来是吧?”一旁聆听不语的袁克放坏笑地向着花厅中央的主持人喊道:“我出八千买那枚胸针!” “我出一万!” “我出一万二!” …… 这一番景,吸引的人数比刚才拍卖会的人数更多。 大家都在看袁家的这一对兄弟发神经,一家子人抬价抬得不亦乐乎。 “银碗盛雪”最后八千八成交,蓝宝石胸针最后成交价是开了先河的三万八! 袁克放笑得打跌,一个劲地说:“三哥,原来你才是真正的大慈善家。明天的报纸真该把你夸一夸。多好的好人啊,一枚胸针花了三万八。”说完,他又向着脸色惨白的秋冉,笑道:“顾小姐,真该谢的人是你。请问,你还有没有这样的胸针。如果还有几个,拿出做拍卖,全中国的孤儿都不愁学费了。” 袁克栋气得吹胡子瞪眼,也不全心疼钱,主要是秋冉怎么能把他送的信物随手就拿出去拍卖? 在她心里还有他这个男人吗? “濂……濂瞻……”秋冉磕磕巴巴地说道:“你不是……说拍卖会后有话同我讲……” 他“啪”地一声把胸针锦盒盖上,气冲冲地往她手里一塞,“顾秋冉,这三万八我记你头上了!” 秋冉忙不迭地把胸针塞回他手里,“我不要!” 三万八,她一辈子都赚不了这么多钱啊! 见她不要,他更加生气。不管不顾就把胸针塞她手里,转身就走。 秋冉追着他出来,一直追到他上车,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濂瞻,你要和我……说什么?” “顾秋冉,我要和你说的就是,我这一辈子和你都——无话可说!”他怒气冲冲地说完,猛地把车门关上,扬长而去。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16 我累了……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袁克栋走了,秋冉站在路边,手里拿着锦盒,半天回不过神来。他今天是怎么呢?忽喜忽怒,让她无法适应啊。 “妈妈,妈妈,”这时,仕安急急忙忙跑过来,满头大汗地说道:“悠悠和皮皮都不见了!” “什么?”听到这里,她也顾不得再想别的。把锦盒往包里一塞赶紧去找孩子。 悠悠和皮皮的下落很快就查到,本来也不是被人故意拐骗。晓得悠悠把皮皮带回袁家后,秋冉放下的心又立即悬了起来。 悠悠为什么要带皮皮回去,她肯定不会无缘无故! 秋冉打电话去袁宅,袁克栋不接她的电话。问雷新存知不知道,他是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秋冉急得要命,马上就要去找袁克栋,但被袁克放挡下来。 “顾小姐,我三哥现在肯定正在气头上,你去就是火上浇油。何必去吵一架,大家都不开心。你听我的,先回去。皮皮是你儿子,也是他儿子。他正不知怎么去爱这个小儿子,你就让他们父子多相处两天,培养培养父子感情。等过几天,三哥的气消了,自然就会见你。事缓则圆,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仕安也说道:“妈妈,你不要急。我马上就回去,如果皮皮在家,我会马上让他和你通电话,报平安。而且有我和悠悠在家,皮皮不会有事的。” “是啊,顾小姐,当初,仕安带着悠悠去找你的时候。三哥不也气得要命吗?但也未直接去律师事务所把孩子抓回来。我想,他也是知道,大人的矛盾不应该影响到小孩。如果让仕安和悠悠看见你们当面吵架对孩子不好。你现在急着过去,一定会和三哥发生冲突。你也不想让皮皮看见你们吵架吧?” 秋冉见这么多人劝她,大家又说得在情在理,就未坚持去袁家找皮皮。她想等几天就等几天吧,他总不能让她不见儿子吧! 仕安回家后,问起皮皮。佣人摇头,不知皮皮是谁。但说起司令确实带着一个男孩和悠悠小姐去靶场练枪去了。他再问,小男孩的体貌特征,和皮皮也是对得上的。确定是皮皮无疑了。 秋冉接到仕安的电话,再听说,袁克栋带着皮皮去靶场练枪去了。 心里直叹息,到底是父子连心。皮皮这孩子就是像他,尚武,也爱舞枪弄棒。 秋冉开始想,他最多三天就会消气,把皮皮送回来。过了第三天,她想最多五天。过了五天,她想最多七天。等到第七天,皮皮还是没有回来。才真的急了,再坐不住。谁劝她也没有用。叫辆黄包车直杀到袁家。 近乡情怯,这一走六年,回来心终有些虚。 老太太老得有些糊涂,总不能不去见一面。 秋冉买了好些礼物,她以为老太太会不认识她。没想到,老太太一看见她,惊喜地叫道:“宜鸢,你回来了!是濂瞻把你接回来的吗?”用人立即上去拉开老太太,在她耳边说道:“老太太,这是顾律师!” “什么,什么湿?下雨了吗?宜鸢,你可千万不要打湿啰!” 老太太的话让秋冉哭笑不得,她陪着老太太坐聊一会。即去找袁克栋。雷心存把她领到紫枫苑。 秋冉在心里算计,一走六年,紫枫苑有七年未曾涉步。一景一物,旧物如旧。除了院子里的石榴长得翠盖如冠,一切都没改变。 她没想到,离去时轻易的别离,归来整整花了七年。 袁克栋和宋九儿结婚后并未住在紫枫苑,秋冉走后,他就把紫枫苑关了七年。直到前几天皮皮回来,才命人把紫枫苑打扫干净,让皮皮住进去。 秋冉一踏进院子,即见他坐在石榴树下的石凳上饮茶。 “袁克栋,皮皮呢?你知不知道皮皮对我有多重要。他长得这么大,从没有离开我一天!你怎么能这样!” 袁克栋拿着茶杯,冷冰冰地看着她。实在搞不懂,她把儿子隐瞒六年,居然有脸质问他! “冉、冉小姐……” “小菱!”秋冉惊喜地发现,小菱正大腹便便地坐在他的对面。她眼泪汪汪地站起来,拉着秋冉的手不停流眼泪,“冉小姐,你怎么能这么狠心?说走就走。你不念我们,也该念念悠悠小姐啊!她还那么小。你走了,仕安少爷,不知道多难过。别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 秋冉心里发酸,握着小菱的手,不知怎么解释,“小菱,我不是故意伤你们的心,实在是有苦衷。” 袁克栋冷笑一声,“苦衷。小菱,心狠者的苦衷往往就是爱自己更多!” “你——”秋冉气得想抽他耳光。气急地说道:“袁克栋,我不和你打嘴仗。皮皮在哪里?我要见他!” “你放心,他在很安全的地方!” “我要见他!” “不可能。” “为什么?我是他妈妈!我要见我的孩子!”秋冉激动地冲过去揪着他的衣襟。 袁克栋掰开她紧握他衣领的素手,“你这个狠心的女人,藏起儿子五年,我也要霸占儿子五年。我要把皮皮送到国外,一个你再找不到的地方,你等他十岁才来看他吧!” “你、你——”秋冉又急又气,听到他不让她见儿子,方寸大乱。“濂瞻,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在去英国的船上才发现自己怀孕……回来后,我就写信说想和你谈一谈,是你一直拒绝我……” “狡辩!”她的话一点不能使他动容,反而让他更生气,“顾秋冉,我发现你做了律师后,睁眼说瞎话的本领越来越强!你说要谈一谈,提过一点皮皮的事吗?我们见面后,你不是谈仕安,就是宋九儿,有没有一秒钟的时间让你想到我们还有儿子!你根本就不想让我知道皮皮的存在!你根本就是害怕我知道皮皮后,会把他带走!” 毫无疑问,他一下就踢中她的关窍。她确实是害怕皮皮会重蹈悠悠的覆辙,所以迟迟不能将皮皮的存在告诉于他。她已经失去悠悠,不能再失去皮皮! “濂瞻,”秋冉双手合十,唯唯哀求:“对不起,对不起……”说到最后,眼睛里的泪水如小溪一样流下,“我已经失去悠悠,我不能——” “住口!”曾经她的眼泪对他总有特别的魔力,任她要什么,他都会为她去做。但今天,他实在是气不过。“顾秋冉,你从来没有失去过女儿,六年前,是你抛下她走的!我知道你委屈,所以一直挽留你,补偿你!你走后,我疯狂地去找你!上天入地,上海广州,每一个地方,只要有一点点线索,我去寻找!” “濂瞻!”她哭得稀里哗啦,大声说道:“我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我忍不了,你的身边有其他女人!忍不了你也对她也做了对我所做的同样的事!忍不了她也会怀孕,也会为你生儿育女!我恨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如果我和宋九儿一样有高贵的出生,或是像上官宜鸢有出色的才学。你是不是就会不顾一切要和我结婚?所以,所以……” “所以,你要离开我,离开我和悠悠,离开仕安!因为你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他伸出手,扶住她的后颈拉向自己,额头贴着额头,眼睛看着眼睛。“你总说我不懂你,其实,不懂的人是你。顾秋冉,不管你是谁,有没有好的出身和才学。我都不能再多爱你一分。但现在已经是不可能了……” “不,濂瞻、濂瞻!”她哭着去拉他的手,握到的不过是一片虚无。 “我不会让你见皮皮,如果你要上法院,我奉陪到底。” ———————— 秋冉流着眼泪从袁家出来,边走边哭,失魂落魄。她在心里不停问着自己,她错了吗?六年前的选择,是错吗? 追求自己,去做一个更好的自己,是错吗? 她跌跌撞撞,一不小心撞到男人身上。 “对不起。”秋冉低声说道。她疾步往东边走,撞到的男人也往东走。她往西走,男人也往西。 秋冉疑惑地看着男人,确认自己并不认识他。 “请问,你是顾律师吗?代理陈阿堂案子的顾律师?”男人用生硬的中文问道。 秋冉点点头,“是我。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那我就没有找错人。” “你什么意思?”职业的敏感让秋冉嗅到危险,她尖锐地问道:“你是——日本人!” 男人的嘴角微微扯动一下,秋冉转身就往后跑。男人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抓住秋冉的头发。 秋冉尖叫,“救——” 她的鼻嘴被人捂住,闻到一股刺激性性的味道。意识逐渐陷入模糊中…… 秋冉走了,他还呆在原地,傻傻呆呆地出神。小菱扶着腰,站在他身后叹息,“三爷,明明冉小姐走后,最伤心的人就是你,最希望她回来的人也是你。现在她回来了,你为什么要说那么多伤人的话,把她推得远远的。冉小姐如果再像六年前跑掉了,该怎么办啊?” 袁克栋揉揉鼻梁,人就是这样矛盾,明明是想要靠近,却因为嫉妒、怨恨,反而把对方推得更远。 “小菱,你出去吧。帮我把雷心存叫进来。” “是。” 小菱退出紫枫苑,把站在外面的丈夫唤进去。 “司令。” 袁克栋无精打采地说道:“雷心存,找到宋九儿了吗?” 雷心存摇头,“人是找到了,她在广州,可就是死活不肯回。” “她不回就算了,离婚协议我已经签好。待会你帮我送到顾秋冉那里去吧。” “司令!你真的——” 袁克栋摇了摇手,无力地说道:“雷心存,我累了。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你找女人的眼光比我好,小菱是会踏踏实实和你过日子的女人。不像我,找的女人一个一个心比天大。” 雷心存笑道:“司令,不是你找的女人心大,是你喜欢的女人格调高。所以……难免要费周章。” 袁克栋冷哼一笑,不得不说,雷心存真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把他的心思都摸透了。话专捡好听的说。他所谓心灰意冷不是真的心灰意冷,而是累了,想要休息休息。待得睡一觉醒来,他想要的还是那个高格调的优秀女子。 吃过鲍鱼龙虾,自然不想吃小河里的小虾小蟹。 他想,他只要睡一觉,睡醒后自然会有办法。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17 一辈子赖着他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傍晚后,天空开始下雨。细雨如丝,下一阵停一阵。吃饭的时候,皮皮和悠悠在他面前嬉戏打闹。他看着两个幼小的孩子,什么烦恼都好像没有了,但觉生命美好,无限美丽。 “爸爸,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啊?”玩闹一阵,皮皮跑过来问道。 袁克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想妈妈了?” “嗯。”皮皮用力点头,“这么久不回去,妈妈也会想我的。爸爸,你送我回去吧,或者让妈妈来接我。” 他叹了口气,母子连心。他虽然嘴巴上硬气得不得了,其实又狠不下心。不要皮皮和她见面,他不怕她恨他,将来皮皮也会恨他。 “皮皮——” “司令、司令——”雷心存急急忙忙跑进来,满头大汗,“顾秋冉,顾秋冉——” 皮皮耳尖听到,问得比袁克栋还快,“雷叔叔,我妈妈怎么呢?” 雷心存擦擦汗,支支吾吾的满脸为难。袁克栋马上站起来,“皮皮,你和姐姐去出去玩。我和雷叔叔有话说。” 皮皮和悠悠一离开,袁克栋马上问:“雷心存,秋冉出了什么事情,你快说。” “司令,顾秋冉到现在还没有回律师事务所!” 什么! 这个时候还没回去! “你问清楚了没有?”他一把提起雷心存的衣领。“她是不是去了别的地方!” “都找遍了,问遍了!”雷心存的脸色也雪白雪白,如果不是事出紧急,他也不会来报告。 “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我……我们在找她的时候,有人……在路上捡到她的皮包!” 不祥感一波一波涌来,袁克栋觉得自己肝胆欲裂,咬牙切齿地问道“谁捡到她的皮包,在哪捡到的!” 雷心存感觉到脖子处被勒得喘不过气来,“是……是一个流浪汉捡到的,他说,看见顾秋冉被几个男人迷晕了带……带走……” “你——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到现在才说!”袁克栋气得要扇雷心存两耳光。“通知巡捕房,通知宪兵队没有?” “已经通知了,早派人去找。三教九流都没有下过这个黑手,市面上也没有听到想对顾秋冉不利的消息!” 袁克栋表情凝重地说道:“日本人是不会找小混混去办大事的。他们嫌弃小混混手脚不干净!” “司令,你怀疑是日本人?” 这还需要怀疑吗?袁克栋瞪了雷心存一眼,“马上派人去查成田,看他身边人有什么异动!雷心存,马上备车,我要去日本驻平京领事馆!” “是!” ———————— 秋冉被蒙着眼睛,手脚绑缚死紧。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自己被抱起来又被抛下,不停地被转移,被带往不同的地方。 最后,她感觉自己被抛到一张大皮椅子上,随着眼睛上的黑布被扯落,白光刺得她眼睛都睁不开。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微眯着眼睛,稍睁开一些。 “顾律师,你好!” 秋冉摇了摇头,模样狼狈,脸上的笑容,却依旧从容,“成田领事,你这样请我来,我怎么会好?” 成田背着手,微微笑着,说道:“不是我不想顾律师好。中国有句古话,敬酒不吃吃罚酒。顾律师确实是硬骨头,我们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秋冉把捆扎住的双手举起来,说道:“请问,这就是你们国家的待客之道吗?” 成田皮笑肉不笑地挥了挥手,“如果顾律师愿意和我们做朋友,自然一切好说。” “喔,”秋冉摇摇头,说道:“成田领事,我可以这样理解你话里的意思吗?是顺你者昌,逆你者亡。请问,这么霸道的法律是贵国的特产吗?如果是这样,你把我绑着算了!因为——我不会和强盗做朋友!” “顾律师好刁的嘴。一个女人这么厉害是会嫁不出去的。我听说,顾律师现在还是单身,可不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呢!” “你闭嘴!”秋冉气得要越起来踢他,“我嫁不嫁得出去,关你什么事?你把我绑来就是为我的终身大事吗?成田领事,那我只有告诉你,我宁可做一辈子的老姑婆,也不会嫁给日本人!” 成田气得脸抽一下,怒道:“顾律师,实话告诉你。作为领事,我有领事裁判权可以不把凶手交给你们中方审判!我只希望,你不要穷追不舍,追着我们不放!也不要给中、日两国外交蒙上阴影!” “哈、哈、哈!”秋冉仰头大笑三声,转而正色,“成田领事,到底给中、日外交蒙羞的人是你们日方,还是我们!我是不会放弃的,即使你用领事裁判权拒不把凶手交给中方。但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们转回日本,所犯的罪过也不会消失。我会一直跟进,一直到凶手转送日本当地法庭接受审判。我相信法律会还陈阿堂一个公道!” “你就不怕死吗?”成田凶神恶煞地说道。 “我怕死,但我更怕活着像死了一样!” “好!有骨气!我就杀了你扔到平京江里喂鱼!”成田将脸一变,跳过去用双手紧紧掐住秋冉的脖子。 秋冉顿时感到自己喉咙一阵紧缩,呼吸不畅。她疯狂地挣扎,力气却越来越小,“放……放……” 成田狰狞地笑道:“真可惜了,这张花容月貌……” 秋冉感到天旋地转,大脑缺氧却得快要不能思考。 “我是不是真的快死了?”正在她胡思乱想,意识溃散的时候。突然“砰”地一声,房门被人用力撞开。 一个男影闪进来,朝着成田的脑后暴击。 晕厥之前,她抿起嘴,悠悠笑了笑。她的男人,揍人的样子,好帅! “秋冉、秋冉!”袁克栋拍着她的脸,焦躁地想把她从昏迷中唤醒过来,“秋冉,秋冉,你不要死!你睁开眼睛,和我说说话。你说说话啊!只要你醒来,我什么都答应你!皮皮给你,悠悠给你——” 秋冉的睫毛微微一颤,手指慢慢抚上他的袖子,嘴角不由自主上扬一个弧度,笑眯眯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数!你自己说的,不和我争皮皮和悠悠!” 袁克栋气得猛把她往地上一撂,她就不知道他急得成什么样吗?还有心情开玩笑!还…… “濂瞻、濂瞻,你不要走啊!” “顾秋冉,你这一辈子都别想着见孩子了!” ———————— 成田绑架秋冉,袁克栋把成田揍得头破血流,此事在两国邦交上产生深远影响。 成田仍是以领事裁判权拒绝将凶手交给中方,并以涉嫌一年一年以上徒刑之案须移送本土法院审理为由,将两位凶手转解至长崎。 虽然陈阿堂的案子在华审理无望,秋冉还是继续收集整理相关证据,包括各种照片、票据、信件、证人证言等。编纂了《陈阿堂报告》,以期支持控告之用。审理期间,她还专门函寄证据给中国驻长崎领事,请其呈交日本法庭。 长崎地方法院裁判所作出裁决,以“不法监禁”和“伤害致死”罪,分别判决凶手四年和两年有期徒刑。日本驻平京领事馆民事上赔偿三千元。至此,陈阿堂案子告结。为此案奔走数月的顾秋冉不仅分文未取,还为办案和安抚陈阿堂的家属支付过三百银元。 这些,当然都是后话。 陈案告一段落,袁克栋还是不答应让秋冉见皮皮,秋冉只能搬出“缠”功。死皮赖脸地跟着他,他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她也不靠近,远远的用可怜巴巴地用大眼睛看他。还未说话,眼睛里首先流下眼泪。秋冉心里明白,要儿子这件事情是持久战。她也是理亏,把皮皮的事瞒了这么久,确实不对。所以只能用笨办法请求他的谅解。她打定主意,他一天不谅解,她来一天。他一年不谅解,她来一年。一生一世,好似也赖定他一样。 她这样,袁克栋心里也不好受。他们之间仇怨有,恩爱也有。往事纷沓,把他的心搅和得一锅粥。想一想,他们之间连两个孩子都有了。寻常人家,都是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他们还这样吵吵闹闹,有意思吗? 他的人生已过大半,往后还有几个六年能这样蹉跎?话虽如此,不过就是心里还是有一口气咽不下。她都折磨他六年,他非也要好好地折磨她一下。毕竟,他占领上风的日子太少了。 秋冉每天下了班就来军部蹲守,他下班时间比她晚多了。来得几次,秘小雯也见怪不怪。她还热情地问秋冉,顾律师,需不需要一杯独门秘制的花草茶。 喝着小雯的花草茶,秋冉从包里拿出新接的卷宗翻阅。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坐着也是坐着,不如找些事干。这叫做工作、生活两不耽误。 袁克栋从办公室出来,就看见她窝在办公室外的沙发上,身上盖着薄毯睡得正香。沙发脚边摆着一张小矮凳子,上面有花草茶、小饼干和糖果。 这女人把他办公的地方当什么呢?茶话会还是联谊会?外人走进来看见,成什么样子? 他气得在心里骂一大串脏话,走过去敲了敲她两下爆栗。 “啊,痛!”秋冉摸摸被他敲痛的头,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你为什么敲我?” “你把我这里当什么了?”他怒气冲冲地指着矮凳上的零食糖纸。“托儿所还是幼儿园?吃零食,我最讨厌人在工作场合吃东西!” 她咬着唇,还没来得及说话。刚刚从洗手间出来的小雯急匆匆地跑过来,说道:“司令,对不起,对不起!不关顾律师的事,零食都是我的。是我看她没吃晚饭,就把自己偷藏的零食拿出来分给她吃……”小雯越说声音越小,“顾律师一直说不吃、不吃的。她就吃了一颗糖……” 听完小雯的解释,他的脸色稍稍好转一点。也不说话,转身往外走去。 “濂瞻、濂瞻!”秋冉起身去追,怀里的资料呼啦落在地上。她忙又把资料捡起来胡乱塞到包里。 她急匆匆地追出军部大楼,可恨脚上的高跟鞋和身上的包身裙子着实害人,怎么快也快不了。 袁克栋坐在车里等了好一会,她的影子才从军部大楼里跑出来。车上的司机会心地笑道:“司令,顾律师来了。” 他脸色一窘,“你怎么还不开车,磨叽什么!难道还在故意等她吗?” “难道等顾律师的人不是司令吗?”司令笑着把车发动。 秋冉大叫着,“等等、等等——”千钧一发,她一个虎扑跳上车,跌到在他的怀里。鼻子碰到他的胸壁,他稳稳将她扶住,“顾秋冉,你休想用投怀送抱来换取儿子。” “我……没有……”秋冉话都说不清楚,脸红得像煮熟的虾。 他们的关系就像一个轮回套着一个轮回,总是她追着他跑,用各种方法引起他的注意。 “濂瞻,你别误会啊!”她伸手把他胸前撞皱的衬衫抚了抚,“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现在在我身上摸来摸去又是什么意思!是不想投怀送抱?” 秋冉一愣,小手就被他拉下。 哎,她发现自己好像不管做什么都是越描越黑。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18 大结局 幸福是什么?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司机把车停在一家湘菜馆的门口,袁克栋率先下车,秋冉期期艾艾地说道:“我……还是在这里等你吧。” 袁克栋冷冷道:“你不是也没吃晚饭吗?来不来,反正饭钱会从那三万八里扣!” 他的态度可气不可气人? 秋冉咬牙切齿地跟着下车,买胸针的三万八为什么要她出?明明就是他自己开始和袁克放抬价被人反将一军!何况是建女校,乃是积德的好事。凭什么要她出这个钱! “吃吧。” 秋冉气嘟嘟地跟着走进餐馆,心里还在想胸针的事情。袁克栋已经点好菜,菜上桌后,挾一筷子红烧排骨放到她碗里。 “我不饿!”她双手环胸,气呼呼地说道。 他眼睛一瞪,“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不吃就一辈子别想看儿子!” 秋冉委屈至极,拿起筷子,说道:“我吃,我吃还不行嘛!” 大晚上的吃湖南菜,辣、爽、鲜、香,曾经她很喜欢这样浓汤酱赤的重口味。大块大块的辣子鱼辣得嘴巴火麻火辣还停不下来,螺蛳肉炒辣椒也是又香又辣,更不提招牌的辣椒炒肉全是又火又辣。 她吃得停不下来,不断往嘴里塞。好像好吃得要把桌布都吃下去。其实,她这几年在欧洲,口味早趋于清淡。陡然吃火辣猛烈的湘菜,嘴巴、舌头和胃都受不了。 舌头不听使唤,嘴唇辣得微肿起来,眼泪噗噗滴下来。还在笑着说:“你吃啊,好好吃的,你怎么不吃!” 他知道,她是故意用食物虐待自己的胃来气他。她笑颜如花,刻意的温柔却显得无比虚假。他生气极了,本来是想她没吃饭,所以带她来吃顿好的。知道她不喜欢人多,他还特意包下一层。只为能换她一点感动。没想到,他的好心变成恶意,被她嫌弃! “顾秋冉,你不想陪我吃饭,直说!” “我没有不想。”她用筷子戳开碗里的鱼肉,拒绝承认自己的在乎和软弱。 他冷笑,“你这个骗子,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骗你!我只是很想皮皮,你可不可以把皮皮还给我!” “皮皮、皮皮!”他猛地说道:“我们的问题难道是皮皮的事情吗?顾秋冉,你本末倒置了吧?” 说完这句后。他的脸阴沉沉的,把筷子一甩,“不吃了!” 不吃饭又要去干嘛? 他要去跳舞。秋冉只能继续跟着。 他们来到舞厅,白俄女人扎堆的外国舞厅,烘热喧闹。高大健壮的俄国男人在舞池边和着节拍拍掌,迷人的俄国小姐们搂着各种各样的男人在舞池旋转。 他招来两个高挑的白俄女人,左拥右抱好不快活。他一会搂着她们跳舞,一会儿和她们喝酒划拳。她则像傻瓜一样坐在一边看着他们调情、谈笑。 秋冉忍了又忍,好想把他的手从白俄女人身上拿开。 夜已深沉,舞厅散场,他没玩够也得回家。 “可以回去了吗?”她问。 “什么时候了?”他醉眼朦胧地抬手看看手表,“这个时候……可以,可以回去了。” 他说的可以回去,不是回家。而是带着两个白俄女人和她来到旅馆。 舞厅后面的旅馆,再笨的人也晓得是哪些人常去的。 他依在房间门口,口齿不清地说道:“你要不要,一起……进来?” 她气得咬紧牙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那你在这等我。” “我不!”秋冉尖叫,差一点就要狠揍这个无耻之徒!她发誓如果不是因为孩子,她此生都不会和他说一句话! “你必须等我!”他嘟囔着在她脸上掐了一把。秋冉突然感到头顶一片黑影,原来是他把身上的军装脱下来抛到她头上。“站在门口等着,我出来的时候要看见你!不然你一辈子都别想——”别想见儿子嘛!他每一次都用这个借口来威胁她! 他进去了,房间传来女人的嬉笑,他的声音夹杂其中。 秋冉捏紧手里的军装,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听,不要想,她又不是他的妻子,他和谁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幸好不是他妻子,谁和他在一起,谁倒霉! 房间里的笑声越来越低,渐次取代的是婉转肉麻的呻吟声。秋冉觉得心里针扎一样疼,难过得不行,站在门外痛哭几次。 从深夜站到凌晨,高跟皮鞋,双腿酸涨。耳朵里还听他们不绝于耳的浪声,秋冉备受煎熬。 凌晨五点,白俄女人们终于开门出来,头发蓬松,敞胸露乳。她们相视一笑,故意慢悠悠地站在秋冉面前系着胸衣,用夸张大声的白俄话说着长串的话后大笑着扬长而去。 秋冉听不懂白俄女人说的话,也知道她们是在笑话她。 真是下贱,她简直连出卖身体的女人都不如。 “你还真在啊。”他的声音懒洋洋的传来,他同样的衣冠不整。她恨恨地转过脸去,不去看他。 “帮我穿衣服。” 她刚想说“不”,他一个鹰眼扫过来。她只能迈开发肿的脚靠近他。踮起脚帮他把敞开的衬衫扣上,极力要自己不要乱想。 衬衫穿好了。 他摸了摸手腕,看着她说:“我的手表忘在里面。” 她怔了怔,“我去拿吧。” 推门进去,密闭的空间挂着厚地毯似的窗帘,房间充满淫靡的气味。呛鼻的烟味和酒味充斥她的鼻腔,床铺凌乱不堪。 她闭上眼睛,心里咒骂他一万遍。急匆匆走到床头,他习惯睡觉前取下手表放下床头柜上。刚走到床边,突然,从背后而来一股极速的力量重重把她推倒在床上。 “啊……"她发出闷哼,脸贴在凌乱的被褥上。 身后的裙子被撩起来,一双铁手像铁钳分开她的双腿。他就这样从身后扑倒在她身上。 “你这混蛋!”她忍不住哭着骂道:“是不是觉得这样折磨我很有趣!” “你哭了?”他伸手摸了摸她的眼睛,摸到两行湿滑的眼泪,“伤心了?心痛了?你站在外面一夜就觉得受不了,有没有想过,我站在你的门外站了六年!” “滚、滚、你滚!”她被压在他的身下动弹不得,踢不到他,打不到他,唯一可做的就是哭。 她哭得越伤心,他倒好像越高兴。 两个人越贴越近,气氛急剧升温。她拼命地想把他从身上推下去,结果是一个推,一个挤。裙子被撩到腰肢上,他霸道极了,放肆地挤入她的蜜地。 “这么湿……" 她羞愧于自己的情难自禁。可欲望之门一旦打开又怎么可能轻易关得上呢? 夜听淫浪之声,即使她能用意念控制自己的心也控制不了身体的反应。 邪佞的眼眸染上笑意,欲焰狂烧在他眼底。 霍地,他撤出手指,握住她的翘臀直接刺入她柔湿的体腔内。 “啊……"细致的雪背僵硬,她霍地呐喊,瞬间迷失在他的狂猛冲击里。 人最难的不是战胜敌人,而是战胜自己。有时候抵御自己的欲望,比死还难。 她的呼吸急促,完全支撑不了他的掠夺,娇小的身体随着他的肆纵而左右摇摆。她感到自己仿佛在一边坠落深渊一边在享受极乐,这样的刺激让她无法自拔。 她狂乱的表情带动他的情绪,动作越来越快,她尖叫着紧缩,快感冲破头顶。 “冉冉!”他粗粝的掌把她的头紧紧压在枕头上,嘶吼着释放。 相隔六年再次相拥,双方抵力付出全力。回归平静后,她精疲力尽,被他抱在怀里,扭捏着说道:“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家……” “冉冉,你累了!” “我不要!”她面红耳赤地在他肩膀上大咬一口,生气低说:“刚刚那两个女人……” 她的矫情,他不怒反喜,笑着摇铃招来旅馆经理要求换一间更大更舒适的套房。 他用床单把她裹起来抱到新房间,亲自抱到浴室清洗,两个人一起洗澡。自然免不了在浴室里又来一次。洗过澡出来,订的午餐也已经送来,还有一客香蕉冰激凌。 从怒到喜,一天之内,他的情绪翻了个跟头。 香蕉冰激凌被一点一点涂在她身上,他一口一口添着吃掉。 她颤栗着发抖,根本无从思考其他问题。 是的。他说得没错。他们之间的问题就得他们自己解决,和皮皮、悠悠、上官宜鸢、宋九儿都没关系。 她要他的爱,他也如是一样。 ————————— 平京妇女协会为了感谢袁克栋和袁克放两兄弟在拍卖会上的慷慨,特意主办一场答谢会。平京各大报馆记者云集,争相报道。 两位袁先生皆是盛装出席,他们在台上接受答谢,身为家人也感到与有荣焉。尤其是孩子们,为自己的父亲深深感到骄傲。 “袁司令,袁总长,我们一起合张影吧。”答谢会后,妇女协会的崔干事笑着邀请两人。“明天的平京就都知道你们的善举。有了你们的帮助,女子技校一定会顺利开办!” “好啊!”袁克栋欣然说道:“虽然说善要人知不为善,但是办学是义举,光靠一些钱和某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希望我和德谦德作用能够抛砖引玉,让更多的人加入到办学的事情中来。” 话音刚落,引得现场一片掌声。大家簇拥着他来到主席台前合影留念。 袁克放西装笔挺,春风拂面。微笑地说道:“三哥,今天你是主角,请站中间。” 袁克栋笑着谦让,道:“该你站中间。你才是大善人。” “不敢,不敢,八千的哪里敢和三万八的抢风头。今天就该你站中间。” 袁克栋哈哈一笑,爽快地站到人群中间。 镁光灯一闪,定格瞬间。 “爸爸、爸爸!”悠悠和皮皮一蹦三跳地跑到袁克栋面前,他伸出手,把孩子一手抱一个。笑着把他们抱到车上。 小车呼啸,径直开到秋冉的律师事务所门口。车门一开,皮皮和悠悠一左一右冲了进去。 “哥哥,妈妈呢?” 仕安正在打字机前“噼里啪啦”,头也没抬地说道:“今天有案子开庭,妈妈去法院了。” 悠悠大叫着跑到仕安身边,惊喜地说道:“哥哥,你会打字啊!” “打字又不难——”仕安抬头看见袁克栋进来,立即站起来,“爸爸……”袁克栋点点头,向他问道:“什么时候学会打字的?” “不是……”仕安小声说:“夏阿姨回英国去了,妈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笔记员。我只是想帮帮她,就自学了……不过,爸爸,你放心。我会去日本读军校的。” 袁克栋拍拍仕安的肩膀,深吸口气,“仕安,我考虑了一下,你去日本的事还是缓缓吧!你妈妈说得对,你志不在武。学文可能对你的未来更好。而且你才十二岁,以后的路还很长。现在先把念好吧。” 仕安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想到固执的爸爸会突然改变主意。“爸爸!”他开心得说不出话来,激动地看着袁克栋。“谢谢。” “不要谢我,要谢谢你妈去。” “是!”仕安立直向他行一个军礼。逗得弟弟妹妹们哈哈大笑。 秋冉晚上回来,天已擦黑。她一边擦脸,一边向着袁克栋问道:“孩子们呢?” 袁克栋喔了一声,道:“小菱前几天在医院生了,悠悠吵着要去。我让雷心存开车,把他们全带去了。” “小菱生了啊!”秋冉惊喜地说道:“男孩还是女孩啊?” “女孩。” “那太好了,女孩最贴心!”秋冉开心地笑道:“明儿抽空,我得去医院看她。最近太忙,一直抽不出时间。”她今日忙了一天,晚饭还没吃。现在饥肠辘辘的,到厨房盛了一点冷饭,泡一点白水,就着晚上的剩菜吃将起来。 “你就这么忙,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秋冉一边吃一边呵笑,表示自己真的没时间。 “是不是我找你什么事也要请你做律师,才可以?” 秋冉听出他话里的不爽,停住手里的筷子,开玩笑地说道:“那也不一定,如果是你委托我的话,算你五折。” “我是真的有事要委托你!不要打折,是要尽心尽力为我办好即可。办好了,我给你的律师公费包个大红包。” “真的啊。”秋冉吃净碗里最后一粒米后,笑道:“我的律师公费要三万八!” “好啊!” 他答得如此爽快,秋冉全然当他是玩笑了,笑得前俯后仰。 “你别笑,我是说真的!”他凑过来,拉住她的手,认真地说道:“我要到法院去告一个人。” “你要告谁?”她看他说得认真,也认真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告他?他做了什么?” “你说她可不可恶?因为她,我离了两次婚,走了两个小妾。几乎是家破人亡。你说,这样的女人是不是应该被告到法院?” 秋冉的脸热红热红,揪着他的衣襟,笑盈盈地说道:“为了这样的事告到法院太小题大作了吧。不要浪费国家资源,劳民伤财。我建议你们私下协商解决……你有什么要求……我可以帮你转达。” “我没什么要求,要求法律还我一个公道。判她终身监禁!” “监禁!你也太坏了吧?” “她害我没了老婆,就让法官罚她做我老婆,一生一世都不许离开,终身监禁在我身边!” “坏蛋、坏蛋!休想!”秋冉咯咯笑着。 他搂着她的肩,抱在怀里情不自禁地深深亲吻。兜兜转转,他终于抓紧了她的手。 她被他揽在怀里,头顶上有淡淡发亮的灯,晕黄的光圈像太阳一样。 她想,幸福是什么啊? 大约就是如此吧,有孩子、有工作、身边有他!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19 这是幸福的番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番外 又到一年月中秋,今年人月两团圆,阖府上下热闹非凡。小孩子们又在比划谁的兔儿爷最好、最棒。悠悠和依依斗得不分上下,谁也不服气谁。仕安伸过脑袋,望一眼屋子里的孩子们,说道:“幼稚!”袁肇君也伸过一只脑袋,同样说一句,“幼稚!” 孩子们有孩子们的玩意儿,大人们也有大人们的乐子。 一个临水吹笛,一个凭水画荷。袁克放和沈一赫的爱好永远别致又高雅。 沈一赫一手拿着画板,一手拿着画笔,一边提笔绘画,一边说道:“你说,秋冉为什么迟迟不和你三哥结婚?” “能为什么,她不是忙吗?接了几个大案子,没时间。”袁克放不以为意的说。说完才发现沈一赫笑得很怪,“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沈一赫的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德谦,你太不了解女人,你以为,一个女人会因为忙,因为没有时间而不和喜欢的男人结婚吗?” “你的意思是——顾秋冉不想和三哥结婚?不可能吧?三哥权势有、相貌有,又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顾秋冉会不想和他结婚?她就不怕三哥跑掉吗?” 沈一赫呵呵笑着,连说三个“No”。她拿着画笔在画布上轻挥,“在你的心目中,也许你的三哥还是婚恋市场上的抢手货。但是,女人和男人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 袁克栋饶有兴趣地说道:“那你说说,男人和女人截然不同,是截然不同在什么地方。” “你三哥已经离过两次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离一次也许是双方感情不和,是女方的问题。那么两次呢,就不能全说是女方的责任吧?你三哥肯定也有问题的。而且人们都说事不过三。说不定,你三哥还要再离一次。我估计秋冉也许也是害怕。所以迟迟下不得决心和你三哥结婚。” 袁克放哈哈大笑,用手里的笛子敲她的头。“我三哥被你说得好像一无是处似的。我倒问你,顾秋冉也是大龄女青年,还生过两个孩子。除了我三哥,她还能找到更好的结婚对象吗?” “这可真不一定。”沈一赫笑着说道:“秋冉生过孩子是没错。但是没有能力养孩子的女人,孩子才是拖油瓶。有能力养活自己和孩子的女人,孩子根本不是事。男人根本不会在乎她有没有孩子。” “按你这么说,秋冉还是抢手货啰!” “是啊!”一赫放下画笔,兴奋地说道:“你是不知道,知道秋冉单身后,好多人都想给她做媒人。前两天,有一个男委托人故意拿走律师事务所的资料,打电话来说是自己不小心带走的。然后约秋冉去咖啡馆拿。呵呵,你说,这不是摆明想要约她吗?” 袁克放听后也点头,笑道:“是有趣。但这件事情千万不能让三哥晓得。” “呵呵……” 雷心存觉得自己脑壳痛得很,很想冲过去对着七爷夫妇说一句,“你们就不知道隔墙有耳这句话吗?何况凉亭之上墙都没有一堵!站在上风,所谈所笑能顺风飘三里!” 袁克栋背着手站在雷心存身边,脸色铁青。他既快被自己的弟弟和弟媳妇的话气死,又不得不认真思考他们的话。 秋冉最近确实忙,律师事务所有事,她还要忙着慈善。自从参加过上次的慈善拍卖会,她就加入沈一赫关心女童的慈善事业中去。经常在休息的时候去女童福利院帮忙,还收养一个失去双亲的女童为养女。 一人身兼数职,私人时间压缩到几乎是无。 他绝不相信秋冉对他会有二心,但是沈一赫的话又让他不得不担心…… 男人也会怕啊。 ——————— 星期天是个好日子,每逢星期天秋冉都要做一些点心拿到女童福利院看望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今天也不例外,她不但做了一些香饼,还买了一些糕点。和仕安、悠悠、皮皮一起送过去。 孩子们蹦蹦跳跳,走在前面。秋冉扬起头颅,走在灿烂的阳光下,金光的阳光在她头顶染上一层薄光紫晕。她笑着提着食物篮子,笑得比花都甜。 今日的孤儿院显得比往常安静,教员们看见秋冉来,笑道:“呦,顾律师真有心,星期日还来哩。” 秋冉笑着点点头,沈一赫也在,忙忙碌碌的。她把装着食物的篮子放在桌上,笑道:“我自己做的,请老师和孩子们吃。” 皮皮和悠悠一齐把香饼拿出来发给大家。 “客气,顾律师就是好。”教员们吃着香饼,赞不绝口,“好吃,香甜。” 秋冉在办公室里环顾一周,看了看墙壁黑板上的课程表,今天是星期天没有安排课程,便对沈一赫说:“今天天气好,我想宿舍转转,整理整理内务。督促孩子们把自己的被褥搬出来晒晒。你和我一起吗?” 沈一赫笑着摇头,道:“我要去食堂,你去完宿舍能来食堂吗?” “好啊。”秋冉不疑有它,转身去宿舍帮助庶务管理内务。别看都是女孩子,一天不在她们耳朵边念叨,不再背后跟着收拾,宿舍准乱成一锅粥。 女孩们嘻嘻哈哈的,尤其是看见仕安,更是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秋冉收养的女孩七七,瘦小如鼠。因为是秋冉养女的关系,仕安待她和别的女孩自然不一样些。给她带了一些额外的东西,啊、本子啊、笔啊,等等。鼓励她好好念,有朝一日去考大学。七七低着头,羞得连谢谢都讲不出口。 整理完内务,孩子们穿着统一的蓝衣黑裙在操场集体唱歌。她们的声音高亢嘹亮,直破云霄。看见秋冉抱着棉被,远远就喊道:“顾律师,顾律师——" “什么事?”秋冉笑着向她们挥手,几个年长的女孩跑过来拉她的手,“顾律师,来听我们新排练的歌吧。” “喔,是什么新歌?” “你来听就知道了。” “好啊。” 秋冉放下手里的棉被,坐在操场边浓荫之下,和着她们美妙的歌声打起拍子。 “天上飘著些微云, 地上吹著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著海洋, 海洋恋爱著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麼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裏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 不知哪位新潮老师教了这么一首肉麻的情歌,和着儿童们幼稚的声音参差不齐的唱起,笑得秋冉肉疼。 呼唤情人的爱语生生被她们唱出“叫妈妈回家做饭”的感觉。 孩子们唱完,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突然扯开嗓子大喊道:“顾律师,祝你生日快乐!”秋冉一愣,来不及反应,孩子们又接着喊道:“希望你——永远像十六岁,开心、快乐!” “顾律师,生日快乐啊!”福利院的教员们站在楼上办公室窗口,大笑着向她挥手,“生日快乐。”女教员手里扬着手绢,男老师则挥舞帽子。大家喜庆得像过国庆日。 “谢谢你们。”秋冉同样笑着挥手。 “妈妈,你今天过生日吗?”她的孩子们笑跑过来把她团团围住。 秋冉点点头。 “妈妈,你怎么不告诉我们你今天生日?”悠悠嘟起嘴嚷道:“我还没有准备礼物哩!” 秋冉蹲下来,说道:“悠悠,送妈妈一个吻吧。你的吻就是最好的礼物。” “谁说没有蛋糕?”沈一赫在食堂门前向他们挥手,“快来吧。这里什么都有。” 大家笑着、闹着、簇拥寿星往食堂而去。秋冉一走进食堂,简直快惊呆了。天花板上飘满飞起来的彩色气球,气球下面垂着霓虹色的丝带。桌子上摆满琳琅满目的丰盛食物。奶油蛋糕、朱古力奶茶、柠檬饼干、橘子汁和北冰洋汽水…… 孩子们高兴坏了,尖叫着冲进食物堆中。秋冉的生日成了她们的节日。 “妈妈,生日快乐!”仕安牵着皮皮和悠悠过来,他们亲昵地拥抱一下后,孩子们立马走入更多欢乐的孩子们中去。 沈一赫笑眯眯递给秋冉一杯汽水和一个朱古力甜甜圈。秋冉接过汽水,慎重地道一声:“谢谢你。” 沈一赫“噗嗤”笑出来,“你明知道这不关我的事。” “那关谁的事?”秋冉问着,心里已有种预感在发烫。 “呵呵,你说呢?”沈一赫调皮地和她碰碰汽水瓶,把脸藏在玻璃瓶后摇曳,“你啊,就是明知故问。” 十六岁,为什么不是十五、十七、十八而是十六。 她认识清逸的那年就是十六岁。 “快去吧,他在外面等你。”一赫轻推她的肩膀,笑道:“前几天,我和德谦说了一些笑话被三哥听见了。他心里很紧张,生怕你不愿意嫁给他。” 她放下汽水,没有迟疑地走出去。 操场边的浓荫底下站着一抹硕长的身影,秋冉向小鹿一样飞奔过去扑入他的怀里,紧紧抱住,“濂瞻,我们结婚吧!” 面对她的主动,他又生出不自信,“秋冉,你不会后悔吧。我接过两次婚。” “不后悔,但是你要发誓,你和我是最后一次!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离开我!” “我发誓!” 他紧紧环抱着她,失而复得的珍宝,苦尽甘来的幸福。希望这一辈子。不,下辈子、下下辈子,还要永远在一起! (完) ————————— 好像每次结文都结在出其不意的时刻,说完就完,我自己有时候也毫无准备。他们故事完结了,下个故事开始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 序曲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写在前面的话,严格上说,这应该算是双男主的故事。宜室的故事写得很难,也写得很慢,好歹是——写完了。 实在没有其他人边写边发的能力,我又喜欢改又从来没有大纲。常常像画画一样叠色了一层又一层…… 旧话,感谢火星,感谢喜欢这篇文或正在看文的你们。 ——谷雨白鹭 楔子 时间马上要到了,远航的巨轮就要出发。 阳光很好,金色的太阳驱散多日的阴霾,照得人暖暖得想脱衣裳。 岳锦然受了惠阿霓的重托,从松岛穿过战区,小心护送上官家的三位千金去往英国。 一路上怕嗑、怕碰、怕被人觊觎,最危险的是穿过战乱的北方,好不容易来到上海,登上这艘康麦脱丝号。再过几个小时这艘大轮就要驶向大海。 岳锦然事情办得妥帖、漂亮,一等船舱宽大,舒适。甚得几位小姐满意。脚夫把行李给小姐们送到船舱,大家忙忙碌碌规整物品。 出发匆忙,大家所带的东西也不多,很快就都整理好。 一切就绪,等待出发。剩着一点点空余时间。 干什么呢? 刚巧又是四个人。 不知谁说了一句,咱们还是打桥牌吧。 大家欣然同意,岳锦然找船员借来一副扑克。宜画和宜室坐南北、岳锦然和宜维坐东西。 桥牌是牌桌上的战争,最讲究策略和合作。 四人之中,宜画好胜心最强,偏偏宜室全无斗志。三局下来,两人尽输。不仅输,还输得难看。 第四局开始,宜室又心不在焉,错过叫牌的极好机会。气得宜画杏眼圆睁。 宜室颇不好意思,把手里的牌往身后的侍从一交,说道:“烦你帮我替两局吧。这舱里的空气实在太闷,我去甲板上透透气。” 她也不管其余三人同意不同意,起身就出船舱往甲板上走去。隐隐约约听见妹妹宜画在身后发脾气,说:“不玩了、不玩了!” “宜画姐姐,你别气。宜室姐姐可能真是有些不舒服。”宜维德声音小小的。 “她不是不舒服,是脑子笨!” 上官宜室落荒而逃来到甲板,身体还在发颤,眼泪簌簌而流。 宜画的话说得一点没错。 她就是太笨,从一开始就该晓得。 如果她不是上官家的二小姐,这一切或许就都不会发生。 宜室越想越是伤心,又不愿待会被妹妹们看到她红肿的眼睛。在袖子里狠狠掐着自己的胳膊,拼命要自己坚强。一定要勇敢。一定要忘记那个男人!不,是那两个男人! “请问,你——是上官宜室小姐吗?”她的身后顺着风声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宜室忙用手绢擦了擦眼角,回过头来。 眼前的男子,儒雅俊秀,高高瘦瘦,穿着一身合体的西装,戴着银边眼镜,手里拿着一本。她认得那本的封面《了不起的盖茨比》,瞬间脸色大变。 “你是谁?”她惧怕地问道,确信自己不认识这位先生。 男子微微一笑,道:“我是谁对上官小姐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受人所托带了一封信来。写信之人让我务必一定要把信转交小姐手上。小姐还记得这本吗?” 男人把手里的递到宜室的眼皮底下,她惊恐地摇头,“……我……我不认得!” 她转身欲走,却被男子转身挡住,“宜室小姐莫怕啊。”男子优雅地翻开手里的,秀长的手指从中捏起一封黄色信封来。“先看看信吧。” 宜室倒吸一口凉气,不用看字迹,光是看那极平整像热熨斗烫过的信封就知道写信的人是谁。 世界上只有他才会那么讲究,小到一枚纽扣,一个信封都要小心安置。 “你、你把信拿回去。他的一切东西我都是不会看的!” 她畏缩地退后两步,转身欲走,男人也不强留,轻轻笑着说道:“上官小姐的反应还真和参谋长说的一样。他说小姐不会看他的信,果然如此。”他呵呵笑了两声,接着又说:“宜室小姐,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信。这信封里不过是一样你极感兴趣的东西而已。” 宜室知道自己应该马上离开,又忍不住被他的话吸引下来。 她狐疑不决,懦弱地问道:“是什么东西?”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我保证你会喜欢。” 男人把牛皮信封递过去,她迟疑一会,终于伸手接过。 颤抖的手指打开信封一看,滑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是她的姐姐上官宜家。不,应该称为宋太太或是宋上官宜家。 宜家坐在圈椅中,面容憔悴,眼神无光。从袖管里露出的手腕细得如柴木。 “你怎么会有我姐姐的照片?”宜室捏紧照片激动地问道。自从松奉战争以来,大姐宜家就失去音讯。上官家危在旦夕,对这嫁出去的长女也有心无力。 王焕之此时把照片拿过来给她看,是什么意思? “我大姐在哪?”宜室厉声高问道。 男人微笑着说道:“宜家小姐现在很好,参谋长的公馆里,正等着宜室小姐去姐妹团聚哩。” 宜室心潮翻涌,咬得嘴唇都要出血,还是得忍住眼泪。 “要是我不去呢?” 男人像看不见她的悲伤,温和谦逊地笑着:“如果宜室小姐一意孤行,恐怕我们就没有办法再保证宜家小姐的安全了。你知道现在的情况有多凶险,宋家是容不下你家姐的,如果不是参谋长一力保全。一个弱女子,在豺狼之地……你就不担心宋家将她剥皮活吞了吗?” 宜室肩膀颤动起来,如何勉力都控制不住。 还不够吗? 他认为还不够吗?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都要远走他乡,还要步步相逼! “宜室小姐,请快做决定吧。宜室小姐,宜室小姐……” “回去转告你的王参谋,宜室小姐是不会去的!” 岳锦然的声音适时响起。因为不放心,特意上来甲板。结果刚好瞧见这一幕。他的声音救了快要崩溃的宜室。 “宜室,不要怕!”他走到宜室身边,把啜泣的她护到身后。凌然地说道:“回去转告王焕之,他用如此卑劣手段胁迫一个弱女子,太胜之不武。还是他本身就是卑劣之徒。” 男人不卑不亢说道:“成大事者不能太拘小节。参谋长和宜室小姐毕竟做过未婚夫妻。他知道宜室小姐怕冷,英国天寒日冷又食物欠佳,远远不如在国内安逸。” 宜室哭得泣不成声,万念俱灰,恨透了过去傻得要命的自己。 “欺人太甚!”岳锦然大怒,冲动地从怀里掏出手枪来。乌洞洞的手枪径直对着男人的额头。“再不滚,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 看见手枪,甲板上的人惊呼着做鸟兽散。 “我信,怎么不信?这个时代,枪杆子里出政权,有枪就是王!不过——”男子幽幽一笑,用手指轻巧地拨开岳锦然的枪口,道:“岳先生又不会杀我,何必拿枪出来吓唬人?我若在甲板上血溅三尺,今天这远洋轮船也就开不出港口。到时候,不仅宜室小姐要留下,恐怕宜画和宜维小姐也得留下。惠阿霓苦心安排的后手就要付之东流。两军激战,上官博彦现在焦头烂额,你们还要让他腾出手来搭救你们吗?” “你——” 他的话字字在理,寸寸打在岳锦然的七寸上。 宜室脸色煞白,她再苦也不可以让家族为她蒙羞,再不能因为自己而让家人陷入险境。 “锦然,你把枪放下!”宜室收起眼泪。心下明白,如果今天我不随这男人下船,宜画和宜维休想去得英国。 她整肃衣裳,对岳锦然道:“锦然,宜画和宜维就交给你了,务必一定要平安护送她们去英国。” “宜室!” “两权相害取其轻。”男子哈哈大笑,摘下头上的帽子向岳锦然身后的宜室行礼道:“宜室小姐,鄙人在码头等你。我们待会见。”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2 无声眼泪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汽笛鸣鸣,袅袅雾霭遮天蔽日。远轮起航而去,码头上送别的人群三三两两散开。 没有阳光,就觉得阴冷。 上官宜室孤零零地站在码头上,身边一件行李都没有。淡蓝色的长膝旗袍,肩膀上拢着一条米白色开米司薄披肩。远远看去,像一汪水掬着一轮明月。 一碰,就散。 张卓阳走到她身边,恭敬地弯腰说道:“宜室小姐,请随我上车。” “去哪?”她木然地问。 “去了,就自然知道。” 上官宜室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她知道,他身边的人不会轻易回答她的任何问题。就如他在她面前一样,琢磨不透他的心思是永恒的主题。 宜室注意到来接她的是一辆普通的黑色轿车,这样的车型在繁华的城市并不鲜见。像极了他,伪装成一个普通人,其实一点不普通。 她上了车,还不等看清,张卓阳飞速把车帘拉上。 “阳光刺目。”张卓阳假惺惺地说。 宜室在心里冷笑,现在人为刀俎,她为鱼肉。便就是认得街道,遇到巡捕,难道她呼救就会来人救她出水火吗? 此时此刻,她什么都不想管,唯一想的只是如何救出大姐。 父亲、两个弟弟都因为她死了,她不能再看着上官家的人因为她送命。 宜室浑浑噩噩,不知小车行驶多久,恍惚听见有人叫她,才知道车停了。 “宜室小姐,请——” 车外的天已经全暗了下来,小车停在一溜花园洋房前面。不知谁家夜宴,道路两旁塞满了各色崭新时髦的小车。欢笑妍妍的女子成群结队从她身边走过。和她们比起来,宜室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路人一般。 “你是领我来参加宴会的吗?”宜室讥讽地问道,明知他什么都不会答。 面对讥讽,张卓阳得体一笑,淡淡地说道:“宜室小姐参加过的舞会何其多,何其好。我们这是家常小宴,上不得台面。请随我来吧。” 他领着她穿过衣香鬓影的人群,往最热闹的繁华中心走去。 高耸的四层洋房,前面有宽大的花园,后面有游泳池和球场。拉来的彩灯成串成串搭在花园的绿树上,穿制服的西仔端着酒水饮料满场飞。 花园的正中搭起戏台,生旦净末丑轮番上场,咿咿呀呀的婉转唱腔把人的心也提起来。 上官宜室跟着张卓阳,越往铿锵的锣鼓喧天声中走去,越把嘴闭得紧紧。 如此胜景,对应的是上官家的满眼白色。是炸成尸块的父亲和弟弟,是浴血的兄长,是她合家老小命悬一线的苦苦挣扎。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一句话,心已经荒成坟地,话一出口,泪就要止不住。世家小姐的教育和骨气不许她在敌人面前露出一丝软弱。 她可以死在敌人面前,但不可以在敌人面前哭。 他们一路畅通,未遇到任何阻挠。 张卓阳领着她穿过热闹的花园,走过游泳池,到达主楼,顺着楼梯一直往上。登上最顶层的四楼。 “请好好休息。” 张卓阳打开阁楼的门,恭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们打算把我关起来?” “不是。我们把宜室小姐当最珍贵的客人。” 上官宜室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身后传来一股推力。她不自觉往前两步走进去,还没看清屋里的陈设,身后就传来关门落锁的声音。 她猛然转身去拉门栓。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没有用,不管她如何拉扯用力,门锁纹丝不动。把指甲抠进去,寸长的白指甲被暴力翻起。那是比折断还要痛的难过。 指甲下的肉,红嫩带血,轻轻一沾,火烧火辣。 窗外的戏台继续唱着,匀了脸的戏子在台上长袖弄舞,一夜就演尽人生。 —————————— 宜室在阁楼一关就是数日,她像被囚禁的鸟,没有任何自由。 每天她都能听见楼底下快乐的歌舞声和仆人们端着盘子、碟子来往穿梭的叮当声。这栋小楼像极了欢乐的海洋,不分时辰的举行舞会。有时是晚上、有时是下午、有时是早晨。 她从小楼的窗户望出去,看到街上排着长队来拜访的小车。来的人那样多,个个都是西装革履的上流人士。她曾经的未婚夫,差一点就做了丈夫的人。每日都拥着不同的女士在花园中漫步、歌舞、调笑。 真是讽刺啊! 她把指甲抠到掌心的肉里,生生拽下一块。 今夜的晚宴又是如此,非常成功,宾主尽欢。酒好、菜好、戏班也好。也算给足日本人和奉州面子,上海、苏沪的几位头面人物都来了。 台面上敬酒、喝酒,把酒言欢。台面之下,明里暗里,各自把实力、交情、利益兜转几回合。该支持谁,不该支持谁,大家心里都有了计较。 北方的战局正处于胶着,松岛上官家失去老帅元气大伤。再碰上迟迟付不了钱,到不了货的德式枪械,纵然上官博彦少年英才也难支撑。这场战役中,奉州尽占上风。不仅有王靖荛率队的投诚,更有投靠日本人后的火力支援。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宋家的胜利指日可待。 战争是需要钱的,不管是得胜后,还是得胜前。一场大战消耗把奉州的家底都兜上来,如果继续下去,急需大量的金钱和物资做后盾。奉州暗地里已经和日本人做好交易,把金矿山的开采权交给日本来换取他们的支持,但还不够,必须要得更多。王焕之来上海,是希望能联络南方的商贾富豪,为奉州捐款捐物,以图后日发展。 权钱交易,官商勾结。谁能担保宋标不是未来的上官厉?南方商人们都在密切观望战局,都在想该把宝押在哪一方势力上才能万无一失。 国家还要考虑未来,商人只要利益,如何利益最大化,如何在最短的时间赚更多的钱,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尤其在上海滩这个纸醉金迷的洋场,看重的是你能为我带来什么东西、创造多少价值,而不在乎你是谁。 王焕之站在门口笑着送客,“张行长,有空再来!” “王参谋,我过两天来找你。我们好好谈一谈。哈哈,哈哈哈——” “好好,一定要来。” 王焕之笑得脸都快僵了,风把他的头发吹得稀乱。众人眼里他是满面春风的青年才俊。谁都不知道,他的心早已经抽离他的身体,飞到了别处。 “焕之——” 轻软的甜笑之后,一只柔软的小手突然搭在他的胳膊处,撒娇地摇晃着。“我要和爸爸、妈妈回去了。”柳霏霏的小嘴嘟起,十分难舍难离。 “时间不早。确实该要回去。”王焕之含笑的说道。 “我不要!” “霏霏,听话。” 他安抚着任性的少女,不动声色牵引着她的手走到她父母身边。 “柳部长。” 柳中原“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柳太太忙去把女儿劝回车上。 三人坐着小车一骑绝尘,扬起灰尘漫天。 这是今天最后一位重要客人,目送他远去。王焕之只觉腿脚发麻,疲倦像毒蛇一样爬上他的皮肤。 身累,心更累。 他站在花园,闭目养神一会。回过头,马上又恢复如常。 抖擞精神走到二楼房,张卓阳早已经在里面等着他。 看见他进来,张卓阳从沙发上站起来,嘴唇一碰,就被他抬手制止。 “我们先谈正事。” 张卓阳一愣,旋即点头。 生死存亡之际,儿女情长算得了什么? 房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北方地图,上面插满了小旗,三色笔在上面涂涂画画。红色代表松岛上官家、黑色代表奉州宋家。如此而来,一望即知,透过层层勾画的地图,北方的形势一目了然。红色在不断缩小,黑色的势力在不断扩大,就快要把红色包围。 王焕之走过去,拿起桌上的黑笔,在地图上面围着雁荡的位置画一个大圈,笔杆在上面敲打着。刺陵已经失守,现在只要攻下雁荡,松岛就可长驱直入! 看见他画的圈,张卓阳很高兴地说道:“看来再过不久,战争就会彻底结束。” “但愿吧。”王焕之的剑眉微微抬起,把手里的钢笔扔回桌上。“听说,惠阿霓去江苑筹钱去了?” “是。”张卓阳答道:“上官家现在都是她在操持,不过即便她能借到钱,德式枪械从运过来也要几个月,再加上和士兵的磨合。没有一年半载可发挥不了作用。” 王焕之愁眉道:“巾帼不让须眉,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她可是一个狠角色。” 张卓阳呵呵笑起来,“惠阿霓的大名我也听说过。看她回到上官家这几个月所作所为,确实是位拔尖的能人。这次几位小姐的留洋就是她一手安排的。但她千算万算,都没想到,我们会在最后一步把人截下来。” 王焕之的心猛地像被什么东西扯住一样,想起此时阁楼上还有一个人。 一个他想见又怕见的人。 宜室都在阁楼住了几日,他胆怯得几乎害怕。他害怕看见她清亮的眸子,害怕她红润吐出来的话全是对他的恨。 看见他骤变的脸色,张卓阳心里暗暗后悔,真不该提起这茬。 “参谋长,没事,我先出去。” 王焕之点点头,挥手示意他出去。 随着关门的声音,他将自己的身体抛进柔软的沙发软垫。 这一刻,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揉揉眉心的皮肤,压压太阳穴的位置。 他感到累和疲倦。这样的生活何时才会是个头? 不禁回想起曾经的大学生活,无忧无虑,开心自在。 那个时候,天是蓝的、草是绿的、宜室…… 他突然一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刚刚不知不觉睡着了。 深夜已过,窗外的天泛起幽幽的蓝色,现在已经是苍茫混沌的黎明。 “吱——”楼下传来汽车轮胎的摩擦声,尖锐刺耳。 他走到窗前,轻轻撩开窗帘一角。妹妹王璐璐千娇百媚地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从车上下来。他们相视一笑,郎情妾意无限缱绻。 该死,他怎么来了? 王焕之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邀请过,或者同意过盛永伦踏入他的家门。 野兽都有领地意识,作为男人也不例外。 他放下窗帘,步出房往阁楼上走去。顶层阁楼经过重新装潢,隔出舒适的起居室、通热水的洗手间,甚至还开辟出来一间衣帽间。 幽暗之中,他看见宜室面朝里侧躺着。她脱了旗袍,只穿着里面柔软贴身的真丝衬裙。藕色样雪白的胳膊裸在丝被外面,光滑软腻,动人心肠。 多少次,他把她揽在怀里,紧紧抱着,抚摸着。那只胳臂是他的,胳臂的主人也是他的。 他快步走过去,坐在床沿,抓住她的胳膊狠狠咬下去。他是真的咬住那柔腻的白肉,恨不得撕下一块肉来。 上官宜室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她的手里渗出汗来,手上的剪刀滑嘶嘶的。 他靠过来的一瞬间,她心动了,就一瞬间的功夫,她的心又硬起来。 此时不做,更待何时?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3 他是谁?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她握着剪刀的手猛地向他刺去,用尽全力,代表她心里的恨和痛苦。 “啊——”她的手背被他捏住,重重撞上床头柜上的边角。 剪刀应声落地,她的表情痛苦不堪。 “别和我来这一套。”他的唇像毒蛇的信子一样贴上她的脸颊。“你还太嫩了些。” 她厌恶地偏过头去,眼泪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王焕之!你想干什么?” 他不说话,用行动代表回答。 目的昭然若揭,薄薄的布料在空气中粉碎。 没有怜惜、没有爱意,完全是野兽般的占有。 最后的一刻,她嘶哑着哭着喊道:“王焕之,我已经脏了,你还要我吗?” 他呆了,愣愣地看着她。 脏,什么是脏? 一股血气从脚底一直往上翻涌,“宜室,你是什么意思?别唬我!” “我唬你……什么?”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宛如珍珠。“你都要有新的未婚妻,难道就不许我再找一个?” “我是我,你是你。”他粗糙的大手在她光滑的脸皮上滑动,邪气十足地说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准别的男人接近你。” 宜室哭着笑了,笑着又哭。 她倨傲地把头偏向一侧,抽泣地说道:“已经晚了……我已经和别人……” 宜室闭上眼睛,无声的眼泪簌簌坠落下来,她凝重的表情不是骗人。 “你——别骗我!”他不自信地问,企图还要欺骗自己。“宜室,我知道你恨我,你这么说是故意气我。” “我是恨你,所以才要彻底了断一切。我不能回头,也不想回头!你应该知道,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是我对你最狠的报复!” 时间静默,他脑子中一片雪白。 “谁,是谁!”他怒吼道:“是不是那个叫岳锦然的?我要杀了他!” “不是他。” “那是谁?”他怒得要拧断她的脖子。青筋爆现的额头,脖子都涨得通红。 “是谁?”宜室潺潺眼泪,看着他冷笑,“……你真傻。能近我身的人,当然是我爱的人——” “啪!” 他猛地抽手甩她一记耳光,用力把她从床上扯起。 “是盛永伦,对不对,对不对?” 他像疯子一样,把她拖到窗前。从阁楼上的小窗户望下去。 刚好能够看见花园一角,盛永伦正在和王璐璐在花园中并步耳语。 “是他,对不对?”王焕之掏出手枪,对准了楼下的盛永伦。 “我要宰了他!” “不——”宜室尖叫起来,朝窗外的盛永伦大喊:“永伦,永伦!快跑!” 好像有人在叫他? 盛永伦抬起头,机警地望向阁楼的方向。阁楼紧闭的窗玻璃上反射着太阳的微光。一群白鸽从法国梧桐的大叶子中飞过。 王焕之把宜室一推,她踉跄着摔在柚木地板上。 “永伦,你在看什么啊?”王璐璐娇滴滴地问着,用手把盛永伦的脸掰正,“今天,你除了我,不许看任何女人。” “看鸟、看风景都不可以吗?”盛永伦笑着问。 王璐璐呵呵笑起来,任性地说道:“不可以。母的,性别为女的都不可以,你只能看我。” 盛永伦抚摸着王璐璐的圆脸,刚想着这个女孩怎么这么傻时,阁楼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声音大得楼板都被震翻。 “这是——”王璐璐的话没说完,盛永伦已经撒腿往阁楼的方向跑去。她跳起脚高喊,“永伦,永伦,你去哪——” 王璐璐的声音在身后回荡,他脚步飞快,一点没有为她停留。 他的猜测果然没错。 宜室一定在这!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不顾张卓阳阻拦,一口气冲上阁楼,站在楼梯大喊一声:“王焕之!” 王焕之逆光站在楼梯上,缓缓把阁楼门倒锁关上。转头看着跑得气喘如牛的他,镇定而又故作怀疑地问道:“盛永伦,你怎么来这里?我好像没有邀请你来我家做客!” “我刚才听到枪声。”盛永伦不回答他的问题,他的目光飘向落锁的阁楼,大声质问道:“里面是什么,里面有谁?” 面对他的激愤,王焕之冷漠得近乎可怕。收好钥匙,默默从他身边走过,坚硬的肩膀狠狠撞到他身上,几乎将他从楼梯上撞下去。 “你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枪支走火,至于吓成这样?” 王焕之的奚落,让盛永伦浑身发颤。他压住火气,拼命要自己忍住、忍住。他告诉自己,不能乱,不能慌。他答应过岳锦然和宜画不管发生什么,一定要保证宜室的安全! 张卓阳朝盛永伦客气地说道:“盛先生,请您随我下楼吧。” “王焕之,你是不是抓了宜室?”盛永伦冲到王焕之面前气愤地问。 “这不关你的事。”王焕之耸了耸肩膀当做回答。 “你这个人渣,你这么做对得起宜室吗?”盛永伦揪住王焕之的衣领。 王焕之压抑着不少于他同样满腔的怒火,拨开盛永伦的手,道:“我和宜室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 五年前,松岛 初秋的黄昏,南方还是温煦的秋阳高照,这里便已经是寒在在料峭。下午五点多,阳光全躲到云层后面。没了太阳,半点热气都拢不住,总觉得有点冷。 上官宜室低头抱紧手里的本,匆匆加快脚步,她的小脸上有藏不住的一抹笑意。 她匆匆跑入图馆,抬头一看。 还好,心怡的座位还在。 松岛大学是间新式大学,虽然比不上上海的圣约翰、北平的燕京大学,但胜在新。 新建的大楼,新来的课本,新请的教授,连图馆都是又大又明亮。不仅采光好,还有照明的洋灯,即使在这样蒙蒙的秋日也是极敞亮。 图感里学子云集,他们均在埋头苦学,笔尖的沙沙声在纸上划过。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个刚刚进来的清秀女孩,她的父亲就是这间图馆乃至这所大学的捐助者。 她是富贵人家生出来的绮罗儿,家世了得。幸运的是没有染上一丝一毫的娇惯坏脾气。走路说话,温柔如水。盈盈抬头,月光都像掬在她的双眼中。 上官宜室摸了摸腮边的头发,抿嘴一笑,走到靠窗的一个相连的座位旁。她端端正正地坐下,不动声色把自己怀里的本推到旁边的座位上。怀春的少女明明知道所做的一切没有人在意,但不由自主仍捂住羞红的脸颊。 好难为情啊! 她也觉得自己有点——太主动。 只因为心里生出来的情愫,就没皮没臊地—— 唉—— 她把头搁在冰冷的木头桌上,新刷的松木香味丝丝缕缕飘进肺腔里来。 上官家的姐妹之中,她的姿容比不上姐姐宜家的端庄大方,也比不得妹妹宜画的绝色倾城,好歹也是小家碧玉一枚。大嫂就常夸她是秀丽端庄,正范十足。 她那时候还小,懵懵懂懂地问大嫂:“正范是什么范?” 大嫂哈哈一笑,捏着她的鼻子说:“傻瓜,就是正宫娘娘!你这张脸早生十年就是皇后娘娘的脸。” 想起姑嫂间的谈笑,她刹那间又热红了脸。 父亲是大军阀,一方诸侯,兵马众多。她从小到大衣食不愁,十指不沾阳春水。每天的日常生活就会读、习字、绘画。大哥讨了媳妇,她多了一位大嫂后,日常生活又添一样。陪大嫂惠阿霓做新衣裳、穿新衣裳、收新衣裳,看首饰、订首饰、戴首饰。完了然后又是新一轮的重新开始…… 上官家是权力到了巅峰,再配上江苑惠家的财,这几年的生活真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生在这富贵之中,万事万物都有得的。旁人有的,她有,旁人没有的,她还是有。 唯独一样没有,就是做不得自身的主——婚姻。 这一点,上官宜室早便知道。她的婚姻再要紧,也是权力天平上的一桩交易。看看自己的两个姐姐都是如此,父亲再宠爱宜鸢,也没让宜鸢从了心愿。她,就更不可能了。 可现今,事情出现了一线线的小转机。虽然现在这转机小得如转瞬即逝的流星,她也期待着能去抓一抓。 说起来,这转机还是她的大嫂惠阿霓带来的。 惠阿霓和上官博彦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聪慧的阿霓常常感叹博彦就是一个“傻少爷“,不仅不解风情,还处处和她做对。所以私下里对几位小姑子的婚配格外上心些。总在家姑面前灌输新式思想。撺掇着让小姑子自己挑喜欢的人。 倒不真是让宜室和妹妹们自由恋爱,而是在父母圈定的人选范围内选择自己中意的对象。这也算是在有限的一小点自由吧。 如果真能随自己的心找一个爱人,两人诗文相和,举案齐眉,该是多美的事! 想一想都让她心动。 “同学,请问这里有人坐吗?” 宜室猛一抬头,眼眸里撞进一双漂亮的眼睛。 可惜,不是他—— 她不禁有些失望。 “请问,这里有人坐吗?”长着漂亮眼睛的男生又问一次。他生得干净,和一般的学生不一样。没有一点学生样子,身上的衣服也太时髦,棕色大领子皮夹克。这样的衣服,宜室还只在电影中看外国人穿过呢。 他咧着嘴,一直看着她微笑。 “小姐,你一直看着我。是我脸上有饭粒吗?” 宜室脸颊微红,捏着手里的课本,说道:“对不起,这里有……人的。” “喔,是吗?”男生难掩失望。伸手挠了挠头,走开两步,不死心地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找个位置坐下。他也不看,就斜翘着腿坐着,目光紧盯着宜室。 宜室被他盯得脸红,把竖起来遮住他的视线。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4 冉冉星光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宜室被他盯得脸红,把竖起来遮住他的视线。 “他为什么要这么看我?难道是我脸上有饭粒?” 她躲在本后胡思乱想,眼睛不由转向窗外。 天已经快全暗下来了,想等的人还是没有出现。是不是今天遇到什么事,绊住他的脚,还是他遇到什么事? 越想她越有些坐立不安,拿起本刚想站起来。头顶突然笼下一片阴影。 “同学,请问这个座位有人坐吗?”低压的磁性声音悠然动听,像一块海绵瞬间吸走她所有的思想。 不用想,就晓得是他来了。 宜室面红耳赤,窘得头都不敢抬,腼腆地低着头摇头再摇头,忙把身边座位上的移到自己眼前。 “这里没人,请坐。” “谢谢。” 他坐了下来。 宜室感到头晕目眩,四周盈满了属于他的味道。清清淡淡的,非常好闻。像清新的水扑在油绿的植物上,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自然香味。 王焕之低头从包中拿出本,摊开在桌子上,认真地阅读起来。 他的侧颜可真好看,看的时候也好认真! 宜室翻一页然后又抬头看他一眼,看完之后,心慌意乱地低头含笑。 她从没有见过生得这么五官分明的男人,说不出的好看。温柔而儒雅。虽比不上博彦哥哥的俊朗,也比不上嘉禾哥哥的精致,但一看见他,她的心就涌起无限的喜悦和开心。他不但十分英俊,还十分的温柔。 上官宜室不知这样痴痴地看了多久,只到他收拾起本,起身离开。才知时间匆匆。 望着他的背影,她发出长长的叹息。今天还是和昨天一样,什么话都没有说。她默默在心里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和他说话。她把滚烫的脸贴在冰冷的木质桌子上,手指在桌面上一笔一画反复写着:王焕之。王焕之。 一连几天,宜室就像傻瓜,天天去图馆,占着靠窗的旧座位等着。就为多看他一眼,多和他待几十分钟。 她的喜欢那么明显就是傻瓜也看出来了吧? 好朋友沈兰香就总取笑她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你何不把你大小姐的身份直接亮出来,还怕他不受?”沈兰香笑得花枝乱颤,满脸笑容如阳光下湖水粼粼,好看的紧。“只怕他知道了,诚惶诚恐来抬你的玉腿。” “他才不会呢!”上官宜室有些生气朋友对王焕之的中伤。心想:“若他也像那些阿谀奉承的人来恭维她,倒枉费了她的一番心意。” 沈兰香拧着她的腮帮子,笑道:“瞧瞧,瞧瞧!你这心急如焚爱护情郎的样子。简直是把整颗心都牵挂到他身上啰!” “沈兰香,不许你取笑我。”上官宜室气得跺脚,声音不自觉的扬高。 “同学,这里是图馆,请肃静!”图管理员皱起眉头。 “对不起。” “对不起。” 俩人相互吐吐舌头,躲在后捂着嘴低声轻笑。窗外的秋阳正好,洒在两个小女子身上。兰香把头靠在宜室肩膀上,笑嘻嘻地说道:“宜室,你吃不吃朱古力?” 宜室推她一下,小声道:“图馆里不能吃东西的。” “偷偷的嘛!还能让人知道?”兰香笑着,把朱古力塞到她嘴里,“好不好吃?” 宜室捂住嘴,笑得眼波流转,朱古力一直甜到心里。 沈兰香眼睛贼尖,一下瞄见图馆门口的身影。立刻拉拉宜室的袖子。小声说道:“等会再聊。现在,我得给你的男神挪位置了。” “兰香,别走!” “是真的要我不走,还是假的啊?”兰香听见她的话后,把挪走的屁股又挪了回来。 “讨厌!” 沈兰香嘎嘎笑着,猫腰起来,满脸揶揄夹起本走出图馆。 上官宜室满脸燥红。王焕之站在门口,冲图馆里环侍候一周。径直往最常坐的位置走去。 他越走越近,宜室心跳越来越快,不禁低下头。 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 她所有的心事都挂在一张红布样的脸上。 唯恐他知,又唯恐他不知。 王焕之脚步从容而坚定地往她走来。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煞风景的程咬金凭空冒出来,抢在他的前面,一屁股坐上官宜室身旁的座位。 突来的状况让宜室彻底蒙了,她睁大眼睛,认出眼前抢座的男同学就是前几天的皮夹克。 此时,皮夹克一挑眉毛,半挑衅半笑着问一脸懵逼的宜室,道:“同学,这么吃惊地看着我干什么,难道这里不能坐吗?”宜室语塞,脸上红窘红窘。 皮夹克痞气的用手指向王焕之,道:“还是——只能他坐,不能我坐?”说完,他用手指捅捅前面地同学,道:“同学,你们来评评理,图馆的桌子、椅子、又没有写某个人的名字!我们大家是不是都可以坐!” 同学不明就里,傻傻地点头。宜室的贝齿咬紧嘴唇,又气又羞。 站在一旁的王焕之同样愣了一下,他看到宜室满脸绯红,被气得要哭的样子。便走到抢座的皮夹克面前,沉声说道:“同学,这个座位自然是谁都可以坐。但做任何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是不是?” 皮夹克挑衅地说道:“没错。可你——比我先来吗?” “我是比你晚来。不过,我曾委托你身旁的这位女同学为我留座。” 皮夹克脸一塌,愤愤不平地说道:“你别吹牛皮,你们认识吗?虽然你们下午总在图馆看,可一句话都没说过!” 宜室又惊又惧,不知这个皮夹克为什么会这么清楚。 王焕之深吸口气,朗声道:“我当然认识她。她叫上官宜室,今年十七岁,在隔壁的女校念。不信,你可以问她。我说得对不对?” 宜室心跳得“砰砰”的,窃喜得快要飞起来。没想到,他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年纪和学校! 皮夹克眨眨眼,双手环胸,口气甚为气恼的说道,“你知道又如何?整个图馆的人都看见我比你先来,这张桌子又不是你王焕之的专属物!凭什么我要让给你!” 王焕之眉宇间团聚风云,额间促起川字。对着皮夹克道:“你是想找茬吗?” “是啊。我就是想找茬。”皮夹克不甘示弱。 宜室立即站起来打圆场,指着不远处的空位置,对王焕之小声说道:“别吵了,我们去另外的桌子坐就是。” 王焕之点点头,宜室忙把桌上的本归拢抱在怀里。 “慢着!”皮夹克伸出长腿,硬生生挡在宜室的前面,道:“他去他的,你跟着干嘛?” 靠窗的长桌,宜室出来必定要经过他的座位。他现在把身体一横,长腿直跨在桌上。宜室被他堵住,哭笑不得的说道:“同学,你讲讲道理好不好?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 皮夹克嘴皮掀了掀,极低极低的声音嘀咕一句不甚清楚的话。宜室也不管那么多了,提起裙子,抬脚想从他腿上跨过去。这家伙,猛地把脚一抬,吓得她赶紧缩退,身体像后倒去。 跌在椅子,后脑勺沉沉地撞在身后的窗玻璃上。 “嗯……”她捂着头疼得呻吟。 “宜室!” 皮夹克还未反应过来,身体便悬离地面。他回头一看,是王焕拽着他的后领,把他抬离地面。 “王焕之,你想干什么?打架吗?好啊,我正好手痒。” 那日的图馆一片狼籍,血气方刚的少年互不相让。他们你来我往,用年轻的身体和有力的拳头张扬自己。他们抱在一起扭打,从桌前撞到身后的架上。 毫不退让,丝毫都不让。到最后,两人身上都挂了彩,都红了眼睛,都使出十二分的吃奶的力。 “别打了!别打了!” 上官宜室拉扯着,也被少年裹挟着一齐向架撞去。三个年轻人的巨大的力像推倒悬崖上的巨石。 “哐——哐——哐——” 架像倒了的骨牌,一行压着一行,如倒塌的巨人石碑整齐笔直砸下。 混乱中宜室愕然跌坐在地,慌了神,抬起头看见成千上万本在头顶倾倒下来。她心里想着:“完了、完了!这么多非把脑袋砸穿,脖子砸歪不可!今天会不会……死在这儿啊!” 她闭着眼睛等了好一会儿,并没有等到预料中的狂风 暴雨和把脑袋砸穿的疼痛。 睁开眼睛一看。头顶上两双眼睛,四只撑开的大手还有不宽厚却愿意担当的两幅肩膀围成圈帮她挡着。 一本布面红色《堂吉柯德》从王焕之背上滑下来,瞬间被另一个人接住。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他们异口同声地问。看她的眼神那么担忧、那么着急、又那么可爱,每一只里面都闪烁着冉冉星光。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5 谁的妹妹不是妹妹?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宜室是在一片窸窸窣窣声中被惊醒过来,她迷迷糊糊地和衣躺在床上,听见声音,回过头来。 “你、你要干什么?”她惊恐地叫道。 月色之下,王焕之正一件一件把身上的衣服剔除。精瘦的身体有材有料。 他不说话。 “王、王焕之,你没权力这么做!”她慌张地想要爬起来,突然一阵头晕目眩,无力地跌回床上。 因为生气,因为气愤。她这些天里吃得少极了,现在哪里有力气去对抗一个男人。 ”不、不要……不要……“ 他像巨塔一样朝她压过来。她无处可逃,连推拒的力量也没有。只能任他、由他、随他。 他的手无情地捏着她的腕子,她在黑暗中疼痛难哭泣。 她不懂,真不懂。 曾经的他,用身体保护过她。而现在,却用身体无情地伤害她…… 事完之后,她拥抱着被子麻木地偏过身去,裸、露在空气中的白背像美玉无暇。 她本是白玉,今日却垢陷在他的手中。 身体得到满足,心里却无限空虚起来。 他不急着去清理身体,坐起来靠在床头点燃雪茄。他贪婪地嗅着空气中残留的荼靡味道,仿佛能欺骗自己,他们依旧还爱着。 宜室流了一会眼泪,终了解到眼泪是没有用的。 “我大姐在哪里?”她问。 “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我要见她。” “方便的时候,我自然会安排你去见她。” 他漫不经心的话让她气结,不见大姐,她来的牺牲又算什么? “王焕之,我恨你!”她翻身坐起,狠狠在他铜墙铁壁般的胸前捶了几下。明知他不怕痛,她还是忍不住要用拳头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王焕之巍然不动,难道他不知道她恨他吗? 很早之前,在一切还没发生。她还深深爱着他的时候。他就晓得,某一天,她终将会恨他入骨。 “你笑什么?”她怒喝。 “笑你呗,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和上官家的处境!” “你——” 宜室话音未落,他的掌马上袭来,毫不留情扯下她遮在胸前的薄被,美好的曲线顿时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哈哈,哈哈哈——”看着她的柔白,他狂野大笑。 “——王焕之,你这个畜生!” “不行、不行——我好痛——”她的脸埋在枕巾上,像车轮下的小猫呜咽求饶。 没用、没有任何用。 不管她如何央求,他凶残的进攻没有丝毫退让,更不见怜悯和慈悲。 她觉得这是恨,他亦知道这已不是爱了。 —————————— “你在找什么,永伦?” 王璐璐立在楼梯口,明艳的小脸不解地看着正欲往阁楼上走去的盛永伦,说道:“该吃饭了。大哥在餐厅里等我们呢!” 盛永伦吱唔两声,恋恋不舍把脚从光鉴照人的木质楼梯上挪下来。王璐璐立刻笑容灿烂地挽着他的胳膊,往餐厅方向走去。 “我们可得快一点,大哥最不耐烦等人。” 盛永伦“嗯、嗯”应着,转身不时回望阁楼方向。 “璐璐,阁楼能上去吗?” “能也不能。” “什么意思?”他问。 王璐璐嘻嘻笑道:“能是指只有我大哥一个人可以进去,不能是因为我们都不能进去。” “这么神秘?”盛永伦摆开玩笑,道:“难道里面藏着你大哥的宝贝?” “有没有宝贝我不知道了。他就是一个喜欢搞神秘的人,从我认识他开始就是这样。”王璐璐皱了皱她的小鼻子,道:“大概是有绝密资料吧,所以除了他谁都不许上阁楼!” “这么有意思,我——” “想都别想!”王璐璐冰雪聪明,立马捂住他的嘴,“永伦,你不知道。我大哥的脾气有多坏!惹毛了他,直接请你吃花生米。你知道花生米是什么吗?”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 盛永伦把按在自己唇上的玉手拿开。 “花生米就是枪子嘛。” 王璐璐俏美的脸上突然染上愁绪,说道:“这男人啊,就是不能入伍。你看我大哥,本来在大学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一个男人。结果一入了军队,又凶又恶,骂起人来,霹雳吧啦像开机关枪一样!这两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说到这,她挽起他的胳膊往餐厅走去,“永伦,还是你好。永远都是这样不慌不忙。” “商人又什么好,一身铜臭味。熏都熏死人。” “哪里?呵呵……”王璐璐笑得花枝乱颤。这个时代,笑贫不笑娼。作为银行小开的盛永伦可是婚嫁市场的香饽饽,谁都想亲一口。 两个人不一会儿就来到一楼的餐厅,欧式风格的餐厅连着厨房,地上是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墙角摆着大而重的西洋钟,指针正“嘎哒、嘎哒”地转动着。 王焕之端坐首位,一脸阴霾。 他不高兴,盛永伦也不搭理。自己一挑眉,捡一张离他最远的椅子坐了。王璐璐着实有点怕她这个阴晴不定的大哥,怯怯地低声喊了句,“大哥。” 这时,一个仆人跑过来在王焕之耳边低语几句。王焕之不动声色,挥手让他下去。 “大哥,什么事啊?”王璐璐认得,刚才得仆人是王焕之的心腹。若不是要紧之事,也不会失了礼数在吃饭的档口跑进来嘀咕。 “你看现在几点了?”王焕之一拍桌子,把红木桌面上的白瓷餐具震得跳了起来。 王璐璐吓得脸都白了,盛永伦的眼睛往西洋钟上一瞥。 啧,六点过五分。 “大哥,不就迟了五分钟吗?” “五分钟!五分钟就不是时间吗?我告诉你,下次来我这吃饭,差一秒都不可以。”王焕之像发怒的老虎,曲起的手指头在桌面上咚咚作响。 王璐璐委屈地回答一个“好”字,低着头,眼泪都掉到碗里。 当着外人的面,真真不给妹妹留一点情面。 吓唬谁呢?盛永伦一点不怕,眼神中注满轻蔑。 人已入席,仆人鱼贯将菜端上桌。一时间只闻筷箸声。 清蒸蟹粉狮子头、文思豆腐、炒虾仁、松鼠鱼……多以注重本味的淮扬菜为主。 王家人行伍悍将,爱的是香辣俱全的重口味菜。盛永伦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心想:是不是得感谢王焕之特意照顾他这个南方人的胃口? 盛永伦嘴刁,王家厨子委实一般一般。王焕之也吃得很少,尝了几块,即不吃了。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王焕之冷不丁地冲王璐璐问到。 幸好王璐璐没有吃鱼,不然当场就被卡住。 她猛呛起来,大喝几口水。扭捏地说道:“大哥,你别胡说!我和永伦现在只是——朋友,结什么婚啊!太早了。” 确切的说,王璐璐和盛永伦的关系,一直是王璐璐比较主动。这次,盛永伦突然联系上她。王璐璐到现在都如做梦一样,怎么也想不到盛永伦会向她吹起进攻的号角。这个年代,说穿了就是金钱至上的年代。盛永伦是银行小开,他的伯父盛观衡是广州首屈一指的大富豪。王璐璐自然是巴不得能当盛太太的!但这不是她想就能办到的事情。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总要慢慢来。 王焕之扭头看向桌一侧,离他远远而坐的盛永伦。 盛永伦撩着二郎腿,老神在在地坐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仿佛他们谈论的是和他完全不相干的人和事。 “璐璐是年轻女子,害羞怕丑。我作为她的哥哥,不得不过问她的终身。盛永伦,你对我妹妹是什么打算?” 最后一句话夹杂雷霆火怒,盛永伦绵绵一笑,春风化雨般,说道:“我能有什么打算,就和璐璐的想法差不多吧!” 一听这话,王璐璐脸都青了。 旧时的恋爱,都是以结婚为目的的交往,不是板上钉钉的未婚夫未婚妻哪肯带回家见家人走明路的。 王璐璐当然是想做盛太太的,不过这话不能由她来说,必须盛永伦提起,才显得她贵重。到时候求婚、订婚、结婚一趟趟的繁复程式走下来才算是水到渠成。 她可不想走到一半黄了,图添别人笑料。 璐璐认识的人里面,就有一个女孩订了婚,又被未婚夫抛弃,日子过得叫一个惨。任凭她家世多么多么好,都变不了成为婚恋市场的嫌弃品的事实。 没想到,现在盛永伦顺着她的客套话往下说。这可不是…… 她推开了椅子,扯下餐巾跑了出去。 此时跑走也是为了让盛永伦知道自己的错误,追出去向她道歉。 王璐璐跑走了几分钟,估计已经在花园等得心焦了,盛永伦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餐桌前。 “盛永伦,你——糟蹋我妹妹!”王焕之指着他一字一顿说道。 盛永伦把身体靠在椅背上,轻摇慢晃,“王焕之,你说话真有意思。王璐璐是你的妹妹,宜室就不是上官博彦的妹妹?就你能糟蹋别人的妹妹,不许别人糟蹋你的妹妹!” 王焕之抄起桌上的筷子向他扔去,盛永伦一个闪躲,躲过筷子的袭击。身体重心不稳,自己也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他有些狼狈地爬起来,朝王焕之喊道:“王焕之,你把宜室藏哪儿去了?” “宜室不是去英国了吗?”他也说谎不打草稿。 “你放屁!”盛永伦拿起筷子向他扔去,“你少唬鬼。我告诉你,等上官家知道她被你劫了,有你吃苦果子的时候!” 一根竹筷擦着王焕之的脸颊飞过,留下一道红痕。 王焕之摸了摸脸,鼻端嗅到血腥之味。他的眼底印出红光。 “盛永伦,你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有什么资格来向我问宜室的下落?我不要她,她也不要你!” 王焕之的冷言冷语没有使盛永伦有一点不快,他整了整衣角,略含得意地说道:“中国有句古话,此一时彼一时。过去为过去,现在为现在。我既然来找宜室,自然有我的道理。我和她关系不是你这个外人可以了解的。” 王焕之心下微微惊异,盛永伦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和宜室之间发生了什么?他的话为什么和宜室的话高度重合?难道宜室说的话都是真的? 不,不可能! 他到现在都不能相信,也不会相信,宜室绝不会背叛他的,绝不会! 这时,刚刚进来的仆人鬼三又匆匆忙忙进来。看见剑拔弩张的两人,慌里慌张收起脚步杵在原地。 “怎么?”王焕之冷眉扫来,鬼三立即躬身踮脚,轻悄悄地走到他的身边,在他耳边嘀咕。 王焕之眉越攒越紧,腾地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喂,王焕之,我们的话还没说完呢!”盛永伦伸手挡住他的去路。 “滚开!”王焕之一挥手把他掀开,喊道:“来人,把他给我扔出去!” “是!” 话音刚落,两个戎装侍卫马上出现,一前一后扣住盛永伦的胳膊,不容反抗地将他往大门方向拽拖。 “王焕之,你、你——敢扔我!” “扔的就是你!”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6 炒牛奶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鬼三和张卓阳一样都是王焕之的心腹,张卓阳负责的是外的联络和传递消息,鬼三负责的是内部贴身的事物整理。 上官宜室也算他的“贴身事物”之一吧? 王焕之出了餐厅匆匆往阁楼上走去,刚走到楼梯口,张卓阳满面焦急地从门外进来。 “焕之,我刚收到一个消息——”张卓阳一贯稳重,今日情急之下居然直呼其名。 王焕之一惊,立刻说道:“鬼三,你先去阁楼等我。我马上来。” 张卓阳转身往房走去。 鬼三一向沉稳,听了王焕之的话。脚下一软,脑门子上都是汗。阁楼上那一位,他可真是没法对付了。 “少……少爷……” “鬼三!”王焕之冷眉扫来。 鬼三战战兢兢回答一个“是”。 “捆人会吗?” 鬼三一愣。 王焕之继续说道:“拿绳子把人给我捆扎实,嘴里塞严了,抬我房里去。” 话刚说完,他抬脚即往二楼房走。 张卓阳正在房转悠,走走停停不住看向门口。 王焕之推门进来,他赶紧挺直背脊。 “怎么回事?” “我收到消息,上官家预定的德械军火已经刚刚从欧洲启程,不日将到达天津。” 王焕之头顶仿佛炸响焦雷,心像被魔鬼抓住一样。 “你确定吗?” 张卓阳点点头,“上官博彦还放出话来——” “什么话?” “有人不止一次听见他对将士们说,他和松岛都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大家不要慌,钱粮、武器,他应有尽有。奉州耗一年,他耗两年,奉州若耗十年,他就奉陪十年!” 王焕之的拳头捏得死紧,冷笑道:“应有尽有?他这是画饼吗?即使惠家肯帮他,贴尽家底不过是把德械武器买来。军饷、粮草、他从哪里来?天上掉下来?”现在的世面上,除了江苑的惠家真再没有人会借钱给上官家。他不信上官博彦还能蹦跶得几天。 张卓阳眉头紧锁,不说话。 “是不是还有什么?”王焕之一飞眉头,张卓阳可很少这么吞吞吐吐。 “收到消息,最近上官博彦收到一笔巨款。款资之巨和购买德械的钱不相上下。所以——”所以上官博彦才有持无恐,大放厥词,“这不是空穴来风,最近上官博彦非常大方。不仅把拖欠的军饷一次性全补发,还给部属论功行赏。上官军里士气大增。本来许多已经做了逃兵的都又跑了回去。” 王焕之胸口一阵闷痛,眼睛发黑。 “参谋长,你没事吧?”张卓阳把他扶到靠窗的沙发上坐下。 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这场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 他看不到未来,更看不到希望。漫长的时光里,他快要耗得绝望了。他的战争已经持续十年,不,比十年还要久的光阴。现在,他疲倦得只想回家。 “查得出钱的来源吗?” “只知道钱是从瑞士银行发出来的,再往下查就不行了。我的力量在国外根本不起作用。” 没由来,他眼前闪现着宜室流着双泪的眼睛,模模糊糊耳边又听到盛永伦得意的话。 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牵连?肯定是有所牵连的!盛家就是做银行起家,他们和欧洲银行…… 心头的麻痛越来越强, 看他手捂着胸口,脸色发白。张卓阳道,“参谋长,这些天呢也累了。今天还是早些休息吧。” “不。”王焕之道:“卓阳,你一定要帮我查这笔钱的来历。我想知道这钱和广州的永胜银行有没有关系。” 他痛不是为自己,是为北方千千万万自相残杀的将士。他们都是一片土地上的子民,却为了不干己的争斗,抛家舍业,枪林弹雨。 “查当然是要查。但现在形势已变。我们要早做打算。”张卓阳的善劝,让王焕之的心脏又抽一下。 战争胶着,到最后比得是车马、钱粮和资本和武器,主场已经由战场上转移到战场下。 本来速战速决对松岛有利,现在形势逆转,拖延战术反而能让他有时间休养生息,招兵买马。 张卓阳摇头叹道:“我们太小看上官博彦,以为他是撑不下去才要把妹妹送走。没想到,他是准备长期作战。搞不好,上官家的女儿是早计划好要出国的,斗志按部就班的计划。” 王焕之沉默良久,“我们能收到的消息,奉州也收到了吧?他们有没有什么消息传出来。我父亲在燕荡怎么样?” “一切如常。” 现在的情况瞬息万变,宋家和日本人已经牢牢捆在一起。 越是关键时刻,越是沉得住气。但是,他越来越沉不住气。 心灰,又痛。 张卓阳突然说:“刚刚收到一封奉州的电报。” “什么电报?” “玉支小姐要来上海——” 王焕之沉沉坐在硬皮红色沙发上,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什么时候来?派人去接她。” 张卓阳很想说点什么,想一想,终究什么都没说,退了出去。 他心绪纷乱,乱世乱世,人如蝼蚁。所求不过是一苟且,而这也成奢望。 唉—— “快快,快——” 张卓阳走到走廊,正瞧见鬼三命人把一床单裹好的人抬到王焕之的房里。 他的嘴角突然现出一抹笑意。 唉,怎么忘了? 他们还有这么个活宝贝在手! “鬼三,她怎么呢?”张卓阳拉过鬼三,悄悄地问。 鬼三擦了擦脑门子上的汗,道:“能怎么着?女人呗,一哭二闹三上吊呗!把我快折磨疯了呗!” “哈哈。”张卓阳笑后忙道:“现在可不能让她死了。” “可不是?我是一头两个大!”鬼三摇头,扯住张卓阳,问道:“张副官,宋小姐是不是要来?” “嗯,我也不清楚。”张卓阳手捏着下巴,露出暧昧不明的笑意,“有时候我不得不对参谋长佩服啊!” ”佩服什么?“ “招女人喜欢的能力!”张卓阳悠然一叹,“和他的枪法一样,一枪一个。没有逃得脱的。” ———————— 命运给予中国女人,可供选择的机会从来不多。尤其在脱离父母和亲族的庇护后,赌上性命嫁人是最后的希望。如果那个人连你的命也不顾了,活着也不过任他鱼肉。 上官宜室不愿这样活着,她本已经没有脸面苟活,若不是大嫂请求她带妹妹们去英国,也许她早像肖姨娘一样吊死在洗手间的热水管上。 她忘不了姨娘的死,人死以后身体会变得发僵,摇晃的身体铁青的脸,和活着的时候判若两人。 第一次看见死人,她腿软得摔倒在地上。 心中有种莫名的痛楚,都为女人,今时今日,当她也想走上那条路时。才有一点明白,肖姨娘的苦是怎么回事。 没有善始,何来善终? 她很累,身累心更累。 自从爆发战争,自从父亲罹难,自从撕下他伪善的面目,她心里的弦就一直绷得紧紧的。 今天,弦终于断了。 她无力坠下,如浮萍飘荡。昏昏沉沉,如絮随风。 忽然,有一双手接着了她。轻轻地捧着她的脸,温温的毛巾细腻地擦着脸上的泪痕。 宜室听见他在叹息,似心疼,似无奈。 许多年前,他也曾这样宠溺地看着她做每一件蠢事。 那时,她多幸福。 沉在最美的梦里,因为梦里面有他和他的温柔。 她睁开眼睛,透过幽暗光线,确实也看见一双隐含担忧的眸子。 “你为什么不珍惜自己?”他痛心的问。 宜室空洞地看着他,心想:“他所说的不珍惜是她的自残吗? ”她的手腕上刀痕深深。 她没有说一句话,直直地看着他,眼睛落下一行清泪。 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宜室的眼泪让王焕之的内心痛到不可自已,这场爱情,从开始就注定是场悲剧。 “不说这些,这些天你都没有吃什么,想吃什么,我让厨子帮你去做。” 宜室的头软软靠在他的胸口,依然是恨,恨到想杀了他再杀了自己。 真面对他时,汹涌的爱和噬人的恨一样多。不可否认,她是多情又长情的女人,她依旧对他有感情。 重逢后初次的温柔,王焕之欣喜若狂,吻着她的额头,以指为梳抚摸她的头发。轻言细语的在她耳边低问:“宜室,你饿了吗?想吃什么?” “我……想吃……”她干涩的唇碰在一起,发出艰难的声音,“……” “什么,宜室你说你想吃什么?”他凑近耳朵去她耳边听。 “我想吃……炒牛奶。” —————————— 炒牛奶是一道什么菜? 它是菜吗? 牛奶不是喝的吗?怎么在它前面加了一个炒字。 但宜室好不容易开了口,再为难的事,王焕之也会为她去做。 他能为她做的事情已经不多,做一件是一件吧。 问遍厨房也没有人知道炒牛奶是什么。更不用讲做出来。 王焕之不甘心,又派人去上海的酒店请教几位名厨。最后,还是一位从南方来的广州厨师给出了答案。 在广州的永汉路木排头横巷里,有一家自梳女经营的“西厢”小食肆,以凤城食品驰名。该店名菜——炒牛奶,是把“滴珠原奶”煮沸后冷置取面上凝结的薄糜,一层层炼取。俗称之为“奶皮”,然后再以猪油,猛火热炒而成,甘香嫩滑。 这道炒牛奶好是好吃,但局限性很大。因为炼取奶皮还沿用古代制“酥”的方法,经过煮沸、搅动、冷凝、取皮几个环节,逐层片取,功夫繁杂。只限于私厨捻手少量制作,所以仅能满足少数富人口腹需求,而不能大肆推广。 吃的人少,知道的人就更少。 王焕之听了之后,半晌没有说话。 上官宜室是北地人,怎么会知道这道南地美食。 不用想,一定是盛永伦。 他是广州人,人称西关大少。知道炒牛奶毫不怪。 “参谋长,这炒牛奶……还做不做?” “做。”为什么不做?王焕之抚着眉心,道:“鬼三,让厨房去预备吧。” “是。” 鬼三下去,沉沉的脚步压在红木地板上,咿呀咿呀发出声响。 王焕之的思绪被这脚步声拉得好长好长。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7 一辈子吃香喝辣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图馆的架推倒引起轰动,整个学校都被惊动。老师们哀呼阵阵,校长捶胸顿足。三个始作俑者被骂得狗血淋头。 在老师的训斥声中,三人第一次相互认识彼此身份。打架的男生均是本校的学生,一个借读的旁听生叫王焕之,一个是念商科的盛永伦。引发事端导火索的女孩叫上官宜室,是隔壁女校的学生。 三个年轻人站在校长面前,女孩青春少艾,男孩一个阴沉内敛,一个桀骜不驯。 出了这么大的事,宜室觉得又羞愧又害怕,眼泪一直在眼眶打转。校长还没有批评她哩,首先就忍不住哭起来。 听到她哭,王焕之跨前一步,向着校长,耿直地说道:“校长,都是我的错。你不要骂她!”盛永伦瞪他一眼,把手插在裤兜里,狂傲地说道:“宜室你别哭,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不就是赔钱嘛,砸坏的架多少钱?我赔!大不了,我赔个新的图馆!” 王焕之冷笑,“这是钱的问题吗?” “天底下的事没有钱不能解决的!你如果觉得钱解决不了,那是因为你的钱太少!” “狂妄自大!如果钱真的无所不能,你去买一个昨天的太阳!” 盛永伦一拍桌子,盛气凌人地说道:“王焕之,你要抬杠还是怎的!”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好啊!”盛永伦抡起袖子,道:“打架是我们两人,我赔一半,你也赔一半!” 校长一句话还没说,两个年轻人倒在他面前先吵起来。 “你们给我住嘴!”校长把三人的名字写在纸上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罚他们把图馆的籍、架整理复原。 校长处罚轻之极轻,盛永伦还很有些不满,围着校长嘟嘟囔囔要个公道。王焕之未发一语,转身往图馆走去。 “王焕之,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宜室跟在他身后,小脸红扑扑的,羞赧中藏着一丝难言的快乐。 “你回去吧。”王焕之对着身后的她,道:“今天你也吓着了,就不要跟去了。” “就是,宜室我开车送你回去!”盛永伦追过来,作势拉起宜室的手。却被宜室躲开,她把手藏在身后,没好气地对盛永伦说道:“我不回去。图馆变成这样,我也有责任。我要留下来和大家一起收拾。” 盛永伦碰了硬钉子,面子上相当挂不住,“没见过像你这么蠢的人!随你!”说完,气冲冲地走了。 盛永伦走了,宜室一点也不觉得可惜。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孩怪怪。她根本不认识他,他却像和她很熟一样。亲昵地叫她名字,不见外的干涉她的生活。 他究竟是谁啊?她除了他的名字,什么都不知道啊。 宜室执意跟着王焕之一起来到图馆。看见一片狼藉的架和籍,两人话不多说,抡起袖子开始干活。 宜室站在离王焕之不远的地方,蹲着身体把地上的一本一本捡起来。游离的目光一半在捡,一半在看王焕之。少女的爱和喜悦,说难得也难得,说容易也容易。会因为一个背影爱上一个人,也会因为一句话而深深讨厌一个人。 宜室早忘了是如何喜欢上王焕之的,大概是林荫路上的无数次擦肩而过,可能是图馆的每一次不期而遇。她的生活中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男孩,温柔至极,对路边的流浪猫也会伸出慈爱之手。也非常神秘,浑身上下散发着低迷的阴郁之气。像冬天清晨的薄雾,从雾里面走来,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雾水中。轻吹一口冷气,就消散在晨风之中。 宜室踮起脚把本放在架子上,见左右无人,悄悄地走到王焕之身边,害羞的问道:“……王……王焕之,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此时王焕之正单腿蹲在地上,面前搁着厚厚一大叠。他修长的手臂在散落的籍上停顿一下,瞬间把捡起来,“我看见你的本上写着你的名字和学校班级。” 原来如此。 宜室难掩小小失望,还以为心中的男神也像她关注他一样,费劲思量地打听关于他的一切,他的身高、体重、年纪、爱好。对她来说都是比天大的大事。 王焕之把抱起来,起身准备交给老师。宜室见状也跟着站起来,“等等我——” 一阵眩晕向她袭来,眼前放花。 她感到自己快要向后晕倒的时候,一只温暖的手托住她的胳膊。 温柔的男性气息袭来,靠她靠得那么近。近得可以嗅到他衣服上的香味影影绰绰。她的心脏小鹿乱撞,羞涩地睁开眼睛,“谢谢——” “不客气。”盛永伦笑眯眯地说道:“要是需要,我的胸膛可以借给你靠!” “怎……怎么是你?”宜室慌张地把胳膊从他的手心中抽出来,气恼的说道:“你怎么又回来了?”刚刚不是走了吗? 盛永伦收回手,委屈地说道:“不是我,你以为是谁?王焕之,他早走了!” 宜室踮起脚尖,越过盛永伦的肩膀。果然,王焕之留给她的又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她气得跺脚,作势就要追上去。 “宜室,别走!”盛永伦恬不知耻地抓住她的手。 “放开我!” “我还有话没说完。” “什么话?”她的双眸中跳动着愤怒的火焰。本来今天一切都很美好,都被这个罪魁祸首给破坏了! 他嬉皮笑脸站在她面前,整了整身上的皮夹克,然后摸了摸油亮的头发,伸出手道::“先做个自我介绍吧。我叫盛永伦,广州人。” 宜室狐疑地看着他,闹不懂他葫芦中卖的什么药。见她不伸手,他厚颜无耻地自己伸手紧紧握住宜室的柔荑,气得宜室赶紧甩开。 “你想干什么?” 他依旧嬉皮笑脸,“宜室,不要拒人千里嘛。我觉得,我们挺合适的。要不你做我女朋友。等我毕业了,我们一起回广州。”说着,他把手一搭,直接搭在她的肩膀上,“跟着我,保准你一辈子吃香,喝辣!风吹不着,雨淋不到!” ———————— 南橘北枳,王焕之端来的炒牛奶,宜室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 “怎么不和胃口吗?”王焕之拿过宜室的筷子尝了一口,“还不错。”他没吃过正宗的炒牛奶,自然品不出此味的高低贵贱。再加上平日在饮食上留意不多,舌头疏于评鉴,难得体会出食材和烹饪的奥妙和细微差别。 宜室则和他不同,她吃过正宗的炒牛奶,也吃过改良的炒牛奶。为她烹饪这道美食的人,觉得传统的炒牛奶虽然甘香爽滑,但却口感单调。特意在水牛奶里面加了鹰栗粉,还有鸡蛋清,配料增添爽口弹牙的鲜虾仁、甘香的鸡肝粒、油香的炸榄仁,嫣红的火腿茸。成菜既奶香醇厚,洁白嫩滑,又色彩鲜艳。 炒牛奶已经在桌上冷透,这道菜刚出锅的时候最好吃。一待它凉,滋味也就大打折扣,全然没有开始的美味。 他们之间的爱情也像那碗冷透的炒牛奶,早也没有往日的甜蜜和恩爱。时间越长,越食之无味。 “参谋长。”鬼三在门外敲了三下,厚重的橡木门发出清脆的声音。 宜室闭着眼睛装睡,身侧的床褥往下陷了陷。王焕之轻手轻脚起床,披件睡袍去开门。门缝里透过一丝丝光,拉长两个人的身影,隐隐约约里,听到鬼三在说:“……玉……支……小姐的火车提前了,现在人在楼下。” 他虚应一声,似乎回头向宜室的方向张望一下。门“咯吱”关上。 宜室的心悠悠落到深井。她感到冰霜一样的冷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她的心脏被迅速的冻住。眼泪冻成冰柱,痛也不知痛了。 原来真心总错付,原来伤心无声音。 想来自己年轻的时候真是太傻。大嫂说得真对,一段感情里谁越是付出愈多,越是没有好结果。 王焕之慢慢踱步走到房,房的门口站着两个士兵。看见他,立刻立正敬礼。他抿了抿嘴,推门进去。田玉支正站在沙盘前凝神。一改往日的淑女打扮,今日她穿着飒爽的军装,腰间的皮带束得腰肢不盈一握。坚硬的皮靴高至膝下,腰间的配枪亮闪闪的。此时,她的眉头深锁,表情却不严肃。 “你来了。” 玉支头也没抬,道:“是不是来得不巧,打搅你和宜室的美梦了?” 王焕之睇望她一目,没有说话。眼神转向窗外苍茫的夜,黎明就要来了,天色是最昏暗不明的时刻。雾气在黑暗中弥漫,侵蚀盘绕上身体四周。他不禁想起,和宜室在上海念时。第一次肌肤相亲,她在他的身体下颤栗。明明痛得流眼泪,还拼命睁着大眼睛。 他吻着她的眼皮,要她把眼睛闭上。 “不,不——”她用力地抱着他,说她要把他看清楚。从前他是雾气凝结成的人,现在终于变得真实,可触摸、可拥抱、可深爱。 “焕之君、焕之君!” 王焕之从失神中猛然醒来,玉支已经从沙盘边走到他的身边。朦胧的光映照在她柔白的脸皮上,他发现上面已经有最好的进口胭脂也盖不住的细纹。玉支和宜室同龄,因为经历的事情多,所以更快的步入衰老。 “怎么呢?看着我一动不动。”玉支是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着说道:“不用问,一定是我的这张老脸比不得宜室的花容月貌。”她叹息地把手放下,“半年前见她的时候。我就想,我都老了,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年轻。长着娃娃脸的女人总不容易老些。” 王焕之不怎么喜欢听玉支提起宜室,心思深沉的女子每一句话都有深意。 鬼三进来送茶,他适时地把话题引开,道:“我接到消息。上官博彦最近得了一大笔钱,预定的德式器械不日将到达松岛。” “是的,我们也收到同样的消息。”玉支的皮靴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脚步声。她拿起咖啡小饮一口,“我们本以为王靖荛反水后,再加上上官厉一死,松岛必败无疑。到时候,王靖荛当上松岛王,你就是太子爷。现在的情况却横生枝节。奉州的宋标是老狐狸,从我军要钱要粮,就是行动上不积极。” 王焕之自嘲地说道:“他不是狡猾,他是要脸。谁能真心想做卖国贼,只有我们这种杂种!” 玉支的目光如箭穿心像他刺过来,转眼,耳光飞上他的脸颊。 房间中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明明自鸣钟的钟摆声音大得出,他偏偏一点都听不见。耳朵里轰隆隆的像极了海浪的涛声。 玉支的胸脯剧烈起伏着,脸孔微红。隔了半天,才舒出心中之气,“我——不准你这么说自己!我们十年前就做出选择。别人能轻贱我们,我们自己不能!你听好了!今天我是来向你传达大佐的新指令。大佐希望你能利用宋十小姐对你的好感接近宋家。你们如果能结婚的话是最好不过。这样一来你就是宋家的姑爷,哪怕燕荡、刺陵失手,你和王靖荛也能依附在宋标之下。一能伺机而动继续为我军效力,二能监视宋标。还有,大佐让我转告你,和盛永伦的关系,请务必要保持良好。” 他不屑地说道:“我和他从来不对付,大概这一辈子都没办法维持良好关系。”同喜欢一个女人的男人是天生的敌人,他怎能保持良好?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8 喜欢从来是误会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他不屑地说道:“我和他从来不对付,大概这一辈子都没办法维持良好关系。”同喜欢一个女人的男人是天生的敌人,他怎能保持良好? 玉支笑着,把手抚上他刚刚被揪打过的脸颊,浅吟低笑,“焕之君,你不要任性。盛永伦是永胜银行的继承人。大佐已经查到,上官博彦的钱就是他父母留在瑞士银行的遗产。如果没有这笔钱上官家是死活也不能起死回生的。我们和宋家攀交关系是权,和他攀交关系是利。” 他拉下她的手,不动声色地问道:“大佐如此安排我,他又是如何安排你呢?” “我?”玉支扯动嘴角,目光如寒冰笼罩,“我现在是宋家的家庭教师,也是宋毅的情人,十小姐的闺蜜。你放心好了,十小姐早对你芳心暗许。过不久,她就会来上海。你去向她求婚,她一定会允你。” 王焕之眼目前一片眩晕,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只要照着做。没有选择的余地,也不能选择。 “玉支,一切都回到原点,是不是?”他颓然的说道:“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不!”玉支飞快的道:“看似原点,其实已经有了质的飞跃!焕之,你要有信心,总有一天我们都能——回日本。” “能什么?根本不能。” “……” 门外传来压抑急促的呼吸声,有人在门外偷听。他大喝一声:“谁?”转瞬冲到门口,紧随其后的玉支从腰侧掏出手枪。 王焕之一脚踢飞她手中的枪柄,怒道:“你疯了!是宜室!” 走廊上的人影跌跌撞撞,像无头的兔子张皇地跑走。她不曾回头,倔强的背影透出害怕和恐惧。 玉支愣然,半晌后默默把枪收回来。 “快把你和宜室的事情做个了断吧。你马上就要有新的身份和爱人了。如果被大佐发现你还留着她,会有麻烦。” —————————— 幽暗的房间,窗帘紧紧闭着。心理阴暗之人,好像做多坏事后,忍不得阳光的直射。王焕之在每一间房都挂满厚厚的窗帘,尤其是自己的卧室。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宜室把被子紧紧裹住自己,面朝墙蜷缩着身体,因为害怕牙齿在空腔中不停打架。 “宜室……”他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一下一下,声音中带着无限的爱怜。 她不说话,把头往被子深处缩去。她觉得自己太傻了,今天才知道他一直在骗她。五年,整整五年啊!他身上的秘密,到底还有多少! “不要用你的脏手碰我!” 他强力地把她从被子中拖出来,逼迫她的眼睛看着他,愤怒的说道:“你说什么!” 宜室的眼睛中蓄满泪水,“王焕之,原来你一直、一直在为日本人做事!你骗了我这么久?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圈套!看到我像傻瓜一样被你哄得团团转,你很开心吧?我恨你!恨透你,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原谅!” 他的牙齿在嘴里颤抖,“我知道你恨我,从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你会永远恨我!但现在我只想问你,盛永伦为什么会把自己在瑞士银行的遗产给你大哥?” 她冷冷发颤,到了最后,至极的苦最后变成笑,“哈哈哈,哈哈哈……” 她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脖子像天鹅一样往后伸着,睡袍敞口,一直蜿蜒到腹部。真没想到,被她知道那么多肮脏事后,他第一时间不是惭愧、不是后悔,而是来质问。到了这个时候,他不为民族大节,还在纠结于个人感情,真是让人不齿。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权力,是何种教育让人如此厚颜无耻! “你笑什么?”他的表情狰狞可怖,像被夺食的怪兽恨不得要撕裂她。 宜室支起手臂,勉强撑起身体。用手指弹去眼角的泪水,充满同情地看着他,一声比一声高调的说道:“……因为我把自己卖给了盛永伦!像娼妓一样陪他睡觉、陪他上、床、陪他做爱!他才把钱借给我哥!” “住嘴!不要说了!” 她失去理智,不要脸面,尖声叫道:“为什么不说!我偏要说!我和盛永伦上过床,好多次。就像你的妈妈美智子一样,用身体去卖、去挣、去换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要说了!” “我要说!” “闭嘴!” 他被愤怒冲昏头脑,死死掐住她的脖子。他掐得死紧,像真要把她捏断气一样。宜室扑打他,揪他的脸,他的头发。 一分钟、两分钟……没有空气,脑子憋得涨大。渐渐的,手脚在床单上乱挣乱扎后渐然不动。 这就是所谓的爱吧,感情到了无能为力的时候,就会想要和对方同归于尽。 “焕之君,你再不放手,就真要把她掐死了!” 王焕之收回手,虚脱地跌坐地上。 他身后的女声柔媚却不带一丝感情,听得出,看见他要杀死宜室,她非常开心。他背脊上的毫毛像倒刺一样竖起。宜室在她的掌下晕厥过去,脖子上残留着两个拇指的压痕。 他捂住脸,无脸再看。 老天,他在做什么? 差一点就…… 齐藤乃花上前,伸手在宜室鼻底下探了一下,道:“还有气。” 说完,转身对王焕之笑着说道:“支那女人是该死,但现在还不是要她性命的时候。把她交给我,和上官宜家关在一起。有了她们两姐妹,就能向上官家讨几个便宜。即使没便宜讨,也不会吃亏。大不了,把她们都送去军营。呵呵,你知道,那里很缺女人。” ——————————— 夏日的轻风撩开窗帘,洁白的窗纱被吹得拂动。如有人能定睛看,必能发现窗帘上绣着银丝压线的小雏菊。像在阳光下舞蹈一样,跳跃飞舞。 身边的电话铃快响爆了,盛永伦都不动弹一下。 他坐在沙发上,嘴里叼着烟卷儿,手里拿着副扑克“啪啪”地在两手间不停倒腾。模样儿如极街上的流氓小青皮。不,真正的流氓没有流氓样子,他倒像足十分的流氓样。他这样不着调的样子,还是五年前吧。在松岛念的时候,轻狂的没边,走路带风。 后来,感情上受了些苦楚,又去国外念,慢慢就沉稳下来。 有人说时间催人成长,其实催人成长的不是时间,是故事,是事故。 往事不堪回首,现在先顾眼前。 是的,他能确定,宜室就在王焕之的宅邸,至于是不是那间发出枪声的阁楼……可有什么办法去确定,又有什么办法把人给救出来! 他挠着头发,把头顶的发都要揪下来。 有什么办法,如果必须,他得去亲自确认才行! 可惜,打草惊蛇,想要再去王家一趟,难于登天。再走王璐璐这条线只怕王焕之不会买账,王璐璐也不会理他。 聒噪的电话铃声终于安静下来,看来,是有人听不下去把它接了。 “好的,好的。王小姐,请稍等!”万泽把电话捂住,小声说道:“少爷,王小姐电话,想邀您晚上去仙丝乐跳舞——” “不去!”他眯着眼睛“吧嗒”吸两口烟,随机从手里的牌中抽出一张。是张小鬼。“妈的!”盛永伦咒骂一句,嘴里香烟落在高级地毯上滋滋烧起黑烟。 跳舞有什么好玩的? 从来都是没意思!他舞跳得不错,至今却都不怎么喜欢。不喜欢叮叮咚咚的音乐声,不喜欢拼命缩着肚子,把自己塞到紧绷的燕尾服里,不喜欢被挺括的领子顶着下巴。更不喜欢看见心爱的女孩子在其他男人面前笑得如春风浪漫。 时间过了这么久,有些记忆的痛,仍像钢钉一样钉在他的骨头里。他不想给自己添堵。 万泽在电话中客气地回绝了王璐璐,璐璐大概是不想放弃,不依不饶地继续央求。央得万泽这个老男人也不好意思,过了好一会儿,只得压低声音为难地再次问盛永伦:“——少爷,王小姐说,如果不去跳舞,晚上一起吃饭,行不行?” “没兴趣!”盛永伦掏出香烟盒,重新拿出一根点上。 “王小姐说,他哥哥说要向你赔礼道歉。” 王焕之? 他手里的扑克牌猛地像脱了缰的野马飞了出去。 望着满地零散的扑克,一张一张毫无头绪。他凝神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留下的还是那张小鬼。 “把电话给我。” 万泽一惊,怕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我说,把电话给我!” “是。” ————————— 今天的阳光极其灿烂。夏天,高辐射的阳光仿佛能穿透屋顶直射下来。空气清澈、甘洌。从小巷的这头能一眼望到那头,一个人都没有,街上、地上,干干净净。 盛永伦一派绅士打扮,手捧娇嫩的鲜花从小车上下来。他处事周全,即使是来领受王焕之的赔礼道歉,登门也绝没有空手的道理。 鲜花赠美人。王璐璐收到花,笑得眼睛都看不见,红扑扑的脸颊上泛起红潮。欣喜地说了好几个“谢谢”。 盛永伦这个人,王璐璐是摸不透的。他用生意场上的原则对待她,身体在和她应酬,心却远得十万八千里。所以璐璐能感到他的体贴细腻,却难以觉察到他作为一个情人的喜怒哀乐。再说,他们做情人才几天,一切都在相互试探和交往中。上次的不欢而散并不没有阻止她想做盛太太的热情。 她挽着他的手,娇羞地说道:“快进来吧。” “好。”他的脚踏上台阶,不动声色地说:“我带了一盒哈瓦那雪茄给你哥,不知他喜不喜欢?” 王璐璐笑着说:“我代他先谢谢你了。不过,现在我哥暂时不在家。” 盛永伦眉头一展,王焕之不在家,他正好可以找机会去阁楼看看,甚至把这栋小楼从上至下搜查一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听说,你曾在松岛大学念过?” 王璐璐的声音飘飘荡荡,前面说的什么,他全没听见,只听到后面这一句,立刻接茬笑道:“是啊!怎么,你不相信?” “我是很难相信嘛!”璐璐挽着他的胳膊,娇媚地说道:“松岛大学当时就在我们女校隔壁。你这么帅,这么出名,我不可能对你没有印象,不认识你?” 盛永伦呵呵干笑,不自然地用手把了把额头上的头发。他当时的打扮可不像现在如此低调。王璐璐不是不认识他,而是没有认出来。盛永伦自己看五年前的照片,也要脸红。那时的他油头粉面,样子轻浮得能飞起。 他含蓄地说道:“我当时的样子和现在有点分别。当时……比较稚嫩,现在比较成熟。而且你对我没有印象也自然,我只在松岛念了一年大学就转学了。” “为什么?” “因为我当时还不认得你。如果认识你,就不会转学了。” “哈哈,哈哈哈。”王璐璐笑得前俯后仰。女人都是听觉动物,明知他是说假话,心里却很是受用。抱着玫瑰花,领着他往家里走去,“前几天,真对不住。我哥太冲动了,害你饭都没吃好。” “希望他今天不要再拿叉子扔我。” “不会,不会。”王璐璐忙不迭地说:“我早和他说了,不许再乱来。你是我请的客人。他也说了,要向你赔礼道歉!” 盛永伦绅士地笑笑,王焕之会向他道歉,他才不信。随着王璐璐一齐踏上台阶进入客厅。他警惕地环顾周围,发现今天的气氛和上次截然不同。平和、安稳、缓慢,不像上次处处都透着紧张。 王璐璐把花交给佣人,特意交代一定要用花瓷洋瓶装起来放到她的房间里去。“永伦,时间还早,我们去花园走走。” 盛永伦拉住她的手,笑着道:“次次都去花园多没意思,我们去房间……” “房间……”王璐璐顺着他的话,骤然红透脸颊,跺脚低嚷道:“你这个色狼,怎么就想着干坏事!我的房间在楼上……人家还没有做好准备哩!”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9 看我怎么收拾你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盛永伦在阁楼转了几个圈,从东看到西,又从西看到东。觉得不对,又实在找不出破绽。 这间阁楼,就是一间改装后的小武器室。一眼看到底,靠墙的货架上陈列着许多武器。他把枪支搜寻一遍,把柜子又上下左右细细看过。除了在柜子后的窗台上发现一个弹孔的痕迹外,什么都没有。 他摸着被子弹烧灼后的木纹,心里的疑问越扩越大。 王璐璐不耐烦地站在门口,双手抱胸,神色难看。盛永伦没有表错情,是她会错意。还以为他要和她……真是丢脸丢到外婆家去了。 “永伦,你看完没有。”她嘟起嘴,道:“我真没想到。你也会喜欢枪。” 盛永伦“嗯”了一声,步出阁楼。他已经得到想要的信息,安抚璐璐道:“男人爱枪,女人爱花,天性使然。走吧,我们下楼。” 王璐璐转怒为喜,笑着挽他的手。从四楼的阁楼上下来。盛永伦眼尖的发现几乎每一层楼,每一间房都是大门敞开。好像诚心要翻开肚子给人看,又好像在说,我没有秘密,什么秘密都没有!不信,你来看,快来看! 王焕之的用意十分明显,盛永伦已然明白。他在明,王焕之在暗。宜室再一次和他失之交臂。他心中无限懊悔,如果那一天,他不顾一切冲上阁楼。是不是情况就会有所不同? 盛永伦和王璐璐走进餐厅时,王焕之正坐在主位上,悠哉地品鉴盛永伦送来的雪茄。 “哥,你回来了。”王璐璐率先和王焕之打招呼,“我刚刚和盛永伦去你的阁楼参观了一番。” 王焕之偏过头,用一种“我就知道你会去”的表情看着盛永伦,“雪茄不错。”他笑着说道。 盛永伦拉开把椅子,皮笑肉不笑地回道:“不客气。” “呵呵,呵呵呵。” 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对彼此恨之入骨又要维持表面和平。 为了以示诚意,王焕之特意请回两个名厨烧了几道广粤名菜。 盛永伦重吃、会吃。今天的菜委实也很不错,比起上一次有了很大的分别。清炖脚鱼、咕噜肉、荔蓉鸭和猪肚煲鸡。菜式很多,味道正宗。但在座的除了愚蠢的王璐璐,谁又吃得下呢!王焕之随意夹取两点,盛永伦吃得更少。 “你再吃点吧。”王璐璐殷勤地劝道:“没见你吃多少,是菜不和胃口吗?” “菜挺好,是我没胃口。” “怎么会没胃口,病了?”王璐璐的关心溢于言表。王焕之暗讥道:“他吃惯了珍馐美味,吃不得我们这里的粗茶淡饭。” 盛永伦冷笑,不理王焕之的挑衅,转头对着王璐璐说道:“璐璐,有没有去过广州?”王璐璐摇头,“广州可不得了,食在广州一点不错。光是荔枝湾的花艇就能让人流连忘返……” “什么是花艇啊?”王璐璐好地问。 盛永伦向她招招手,示意她把耳朵伸过来。两人头贴着头,唧唧哝哝。王璐璐脸颊飞起红云,娇嗔嚷道:“你这个讨厌鬼,真是太坏了——” 王焕之的脸色越变越差,腾地站起来,猛地把桌子掀翻在地。 桌上的汤汤水水尽数倒在地上,噼里啪啦碎满一地。王璐璐错愕地看着他,傻道:“……哥……哥……” “盛永伦!”王焕之把盛永伦整个人从椅子上提起来,两只眼睛像喷火的铜铃。 盛永伦毫不怯让,也用斗大的眼睛怒瞪着他,“王焕之,宜室在哪?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王焕之揪着他的领子,额头上青筋爆起。他恨不得,真恨不得拿枪把他给毙了!他和宜室之间的事像鱼刺一样梗在他的喉头。 “……你和宜室有什么交易?你说!”他咬牙切齿再问不下去。 “哥,你放开永伦,你想干什么,干什么啊?”王璐璐拉扯着王焕之的手。他像蛮牛一样,根本拉拔不开。好的说道:“哥,好端端的,你提上官宜室干嘛?我们吃饭关宜室什么事?” “宜室和你说了什么?”盛永伦只把眼看着他,一副胜卷在握的表情。 “是我在问你、问你、问你!”王焕之像疯了一样把他顶到墙壁上。 “我和宜室的事情和你没关系!”盛永伦大吼,“我们的事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如果你非要我说,我就告诉你!宜室是我深爱的人。从她十六岁开始,我就认定她是我的妻子!如果不是你,她不会过现在这样悲惨的人生!她所有的痛苦都是因为遇到你、喜欢你!你就是她人生最大的不幸!” “闭嘴、闭嘴、闭嘴!” 王焕之真疯了,坚硬的头像石头一样狠狠砸向盛永伦的脸。疯狂而暴力。盛永伦感到鼻梁一阵剧痛,血顺着他的鼻腔往下直涌。 一点没错,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 宜室第一次吃到炒牛奶时是在沈兰香家。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星期日,沈兰香邀请她去家里玩,还神秘兮兮地说,有样特别稀罕又好吃的东西请她吃。 生在权力滔天的家庭,宜室从小就被养得嘴刁。闲暇的时候,若有兴趣,也会下厨做做蛋糕点心,特色小吃给家人品尝。 沈兰香说请她吃东西,无论吃什么,宜室都不大放心上的。沈家的家境远远不及上官家,她想不出有什么东西是沈家有而上官家没有的。更想不出什么东西是沈兰香吃过,而她没有吃过的。 家境悬殊的两人能做朋友也是迹,宜室乖乖女当惯了,一举一动都被禁锢在条条框框中。她羡慕兰香疯癫张扬的个性,喜欢她不按牌理出牌,喜欢打破常规的出挑。和她在一起,宜室感到莫名的舒服和满足。她们常常在一起做小小的恶作剧,比如在图馆偷偷吃东西,偷偷摸摸上街去白俄人的酒吧,相互传看外国来的爱情小说和画报。那些画报真是不堪入目,一本本放在口袋中,用手快速翻过能看到一男一女在做不能言说的事。她们看得尖叫,害羞地捂住眼睛,又忍不住再看。 当宜室第一口吃到炒牛奶时,感觉周遭的万物都像失了光彩。相比之下,曾经吃的东西简直糙得令人发指。 “好不好吃?”沈兰香托着腮,颊上生笑。 “好吃,很好吃。”宜室吃得性急。不一会儿,一碗炒牛奶就见了底。这吃相实不像淑女行径。她不好意思地掏出手绢擦了擦嘴角,笑道:“你们家的厨子真不错,是从南地请来的吗?我爸常说吃在广州。” 听了她的话,沈兰香捂着肚子,哈哈大笑。模样夸张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滚。 宜室惊讶地问:“兰香,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沈兰香笑擦着眼角的泪,道:“做这道菜的人是粤人不错,但他不是我家的厨子。我想,他这一辈子除了你外,从没有被人当作厨子过。我家也请不起这么贵的厨子。” “你是说谁啊?”宜室笑问,一点听不懂兰香的话。 沈兰香扭头冲着里屋喊道:“你就出来吧,她把你做的炒牛奶都吃光了。” 上官宜室伸长脑袋,一看里屋里出来的人,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咽死。她站起来,转身就要往外走。被沈兰香和盛永伦一前一后的挡住。 “宜室!别走嘛。” “宜室——” 她气呼呼地甩开沈兰香伸过来的手,没好气地说道:“你真是坏!明知道……还这样。我不理你了!” “宜室——” 盛永伦伸长手臂,宜室往左一步,他也往左一步,宜室往右一步,他也往右一步。英俊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痞笑。 “小宜宜……” “小室室……” “滚!不许这样叫我!”宜室气红了脸。 在宜室的心目中,盛永伦是没皮没脸的二世祖!是她最看不起,最不喜欢的纨绔子弟!上次在图馆,故意抢座位和王焕之打架,还大言不惭说要她做女朋友。她的回答,就是扬手给他一记耳光! 可气不可气的男人,坏透透了!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没有一丝好骨! “好好好。不这么叫,不这么叫。”盛永伦没个正形,疯疯癫癫地说道:“我就想和你做个朋友。才让沈小姐把你请来。不做男女朋友,做普通朋友总可以吧?炒牛奶是我家乡的名菜,我轻易不下厨做给人吃。今天当是我们朋友间的见面礼。你看,为了做菜,我的手都被割伤。” 说完,他把双手伸到宜室的眼皮底下,给她看。宜室瞪大眼睛,只看见一双修长光美,比女人还好看的双手。滑不溜溜,漂亮得不像话。 “你的手哪里受伤了?” “这里,这里。”盛永伦调皮地把手在她面前飞舞两下。忽地掌心一变,揉住她肉嘟嘟的小脸,死劲把她的腮帮子往中间挤成面包状。 “你干什么!”宜室气得跳起来要揍他,“盛永伦,你讨厌不讨厌!” “小妮子,敬酒不吃吃罚酒。知道我喜欢你,蹬鼻子上脸不给我留脸。看我今天不收拾你。”他笑呵呵地用指头捏住她的脸,一手猛揉她的头发。转瞬,宜室的头发就变成鸡窝,气得她呱唧大叫。 “盛永伦,盛永伦,你给我住手——” “哈哈,哈哈——”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0 疾风偏要迎风走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第一印象是很难改观的,很长的时间,宜室就是认为盛永伦是花里胡哨,干着不入流事儿的败家子。有事没事,开着崭新的红色敞篷小车停在校门口滋扰她。 对于宜室,盛永伦就像入睡后恼人的蚊子,黑暗中嘤嘤嗡嗡在耳边不停回旋,气得人想捏死。打开灯,根本抓不到。关了灯,他就出现。 他永远有办法出现在一切他想出现的地方,她上学的路上、放学的路上、逛街的途中、电影院、咖啡馆、图室……任何一个地方,他都能突然地跑出来。随时随地给她一束花、一声尖叫或者是一个猝不及防的热情拥抱。 宜室回应他的,往往是一句惊恐的:“盛永伦,你走开、走开!”仿佛他是令人恶心的狗屎。 因为盛永伦的大胆,宜室已成为学校的笑柄。嫉妒她的女同学刻薄地说道:“上官宜室,这里是女校,不是菜市场。你的人生理想如果是钓个金龟婿的话。就赶快回家准备嫁妆吧,不要在这里影响我们念。” 宜室羞愧得头也抬不起来,生而嘴笨,辞令笨拙,面对取笑还没回应就急红眼睛。还是沈兰香够朋友,为她出头,把王璐璐的话怼了回去,:“王璐璐,你就是嫉妒吧!谁不知道,你所谓的男朋友可比宜室的多多了去!要不我一个个地给你数数!”说完,她竖起手指一个一个数道:“张公子、李先生、王……” 众人哈哈大笑,王璐璐恼得和兰香发怒,“你这个外地来的插班生,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们班上的事轮不到你插嘴!” 沈兰香不服气地说:“我就看不得你欺负人!” “我欺负你了吗?” “宜室是我的朋友,你欺负她就是欺负我!” “你——” 面对兰香的仗义,宜室感激不已,“兰香,谢谢你!” “谢什么,说两句话而已。我们是好朋友。我相信我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也会为我说话的!” “嗯!”宜室用力地点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 疾风偏要迎风走。 盛永伦这个人就是喜欢拗着一根歪筋。从小到大,什么事若是不许做他非要做,什么东西若不许他吃,他偏要尝尝。就好像宜室不喜欢他这件事,明明知道,还就是要来继续招惹她。 送花、送巧克力、送洋娃娃,宜室不要,他就送给女校所有的女同学,人手一份,宜室想拒绝也不能拒绝。每天下午雷打不动来女校门口堵她放学。每每这个时候,宜室只好央求同学帮忙,让她躲在簇拥的人群中逃出去。 今天又是如此,宜室夹杂在七八个女生中,用包挡着头。趁他不注意地时候跑出来。跑得很远,才敢拿下头顶的包,长舒口气。 沈兰香用手指点着她的额头,笑呵呵地说道:“宜室,你会遭天谴!这么好的男生,有钱有颜,你都看不上。真不知道你到底要找什么样的男孩。” 宜室鼓起腮帮子掐沈兰香的脸,“你怎么也和她们一样笑话我,我是看不上他吗?我是真真的怕了他。我要找什么样的男孩——”宜室吐吐舌头,把嘴一撅,“……反正,就不是他那样的!油头粉面,每天打扮得怪模怪样!” 沈兰香回头看了一眼仍杵在车边傻等的盛永伦。 要是在上海、天津,他的衣裳是登样的时髦,可在民风保守的松岛他的装扮就是不伦不类。 盛永伦喜欢把有趣和严肃的衣服搭配起来穿。有时候正经的西装里配上夸张图案的衬衫,或者是条鲜艳的领带;有时候是深色的裤腿下隐约可见一双亮色的袜子;有时候是亮亮的皮夹克,穿上像极了美国电影中的飞行员。这些还不够,鼻梁上常常架着一副时髦的茶色蛤蟆眼镜,头发抹得光溜溜。乍一看,的确像是——怪模怪样。虽然,在许多女生眼里,他怪模怪样得挺好看。兰香就觉得盛永伦比王焕之更帅气,更有男人味。但事无绝对,像盛永伦这种时髦的美,对于看惯男人穿军装,一本正经的宜室来说,就很难接受。 兰香凑近宜室的耳边,笑着说道:“哎,知道你中意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男生。比如——王焕之那样的,对不对?你最近和他怎么样了?” “你真讨厌!你为什么总爱哪壶不开提哪壶?”宜室娇羞的用手肘撞了撞沈兰香,小跑着快走几步。树影下,她的裙角飞起好看的弧度。 “宜室,你今天还去图馆吗?”沈兰香在她身后追问。 宜室点头然后又摇头,月牙一样的脸上布满忧伤。 “怎么呢?”沈兰香走近两步,关心地问。 “兰香……”宜室光洁的额头折叠成蜿蜒的河流,两颗晶莹的眼泪噙在眼眶中,欲坠不坠,惹人爱怜。 沈兰香惊讶地拉着宜室的手,道:“到底怎么呢?” “自从上次……我就再没有见过王焕之……”说着,宜室忍不住扑在沈兰香的怀里哭道:“……好多天,他都不来图馆。”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沈兰香抚拍着好友的背,像拍哄着孩童一样,安慰她道:“没事。他——大概是最近有事吧,所以才没有去图馆。说不定是课外实习或者是家里有人生病,再不然,就是他自己生病……” “不是,不是。”宜室哭得更加哽咽难言,“我都打听过了,他是旁听生。听同学们说,他把旁听证都还给老师。还说,往后再不会来听课,也不会来图馆……” “啊……有这样的事啊?”沈兰香的心也为好朋友波折的爱情揪起来,忧心地道:“这可怎么办好?你除了他的名字、学校外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嗯。”宜室点点头,大颗的眼泪又坠下来。 ———————— “咦,原来你们在这里啊!” 一道阴影突然从两人头顶笼罩下来。盛永伦站在她们身后像巨塔一样,他摘下茶晶眼镜,焦急地问:“宜室,谁欺负你了?你怎么哭了!” 宜室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盛永伦居然会从校门口追到这里。她的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水,初恋的忧伤转眼被气急败坏所取代。 她一言不发,抓起兰香的手就往前走。却奈何不过盛永伦的大长腿。即步即驱的跟在她们身后。她们跑快一点,他就快一点。她们慢一点,他也慢一点。 “宜室,你跑什么?”阳光灼灼,映照着他皓白的牙齿,模样潇洒又肆意,“我有车,要不要送你一程?” “盛永伦,我警告你,别跟着我!” 他嗤笑,“你怎么觉得我就是跟着你?马路是你家的?就许你走,不许我走!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大路通天,各走一边!” 宜室跺脚生气,被他烦得几乎要哭出去。 阴魂不散的臭男人,不但像只蚊子,还把她的清誉毁得一干二净。 盛永伦把手放在脑后,悠哉悠哉地吹着口哨。表情不知道多贱,多招人恨。宜室立住脚步,他也在隔她三步远的地方立住脚步。 他笑眯眯的看她。宜室生气地把挎着的包解下来朝他扔去,“你给我——滚!” 笨重的包砸在他怀里,他片刻错愕,马上笑嘻嘻的抱着包,挎到自己肩膀上,“包不要了?我收了啊!” 宜室惊然,跳脚去抢,“把包还给我!” “现在想要包可没有那么容易啰!”他单身把包高高举起,“有本事你来抢啊!” “盛永伦!把包还我!” “是你自己不要的。” 他低着头,十分喜欢看她站在他的胸前像小鸟一样跳来跳去。 “盛永伦!把包还我!” “你抓得到就给你!要不然,陪我吃饭!” “你休想!” 长长的林荫道上,两个人的影子追追叠叠,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一会拉长,一会儿缩短。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1 坏家伙!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盛永伦是西关大少,爱吃、会吃,讲究吃。宜室和他相处的至多时间,好像都是陪他吃饭。 上写“官宦三代,才学会穿衣吃饭。”盛永伦生着一张贫嘴,更生一条刁舌。松岛的馆子没有能让他满意的。不是嫌弃厨子的刀功不好,就是鄙夷馆子里的制汤不够正宗。所以,他请宜室吃饭基本都是自、己、做! “真是好男人啊!”沈兰香看着挽起袖子,在案台前忙忙碌碌的盛永伦,幽幽地问身边的宜室,道:“你说,是不是搞错了?盛永伦根本不是什么有钱家少爷。他的车、他的西装是借来的。他家可能世世代代就是做厨子的。不然,他怎么会下厨,还这么喜欢下厨?” 宜室郁闷的心情被兰香的话逗得舒朗起来。每次和盛永伦吃饭,宜室拖也要把沈兰香拖上。她一点都不关心盛永伦是富家少爷还是厨子,只觉得怪,都说男子远庖厨。盛永伦不仅不远着厨房,还特别地喜欢亲近那些鸡鸭鱼肉、荠菜豆腐。有一次,他还把车开到狭小的菜市场,兴致勃勃买来新鲜的鱼肠,要给她做鱼肠粉。一点都不介意,腥咸的鱼味染在车里几日都挥散不去。 不管宜室如何讨厌盛永伦这个人,又不得不承认,她无法讨厌他烹饪的食物。盛永伦不管做什么菜,哪怕最简单的炒鸡蛋都能做得与众不同。每一次尝到,就像第一次吃到炒牛奶时一样,味蕾会比她的脑子更快的发出惊叹。 被惊艳到的味蕾何止宜室一个,沈兰香同样沉溺其中。赞不绝口,“真是太好吃了!盛永伦,你做的炒鸡蛋,为什么这么好吃?” 今日时间仓促,所做的都是几样家常菜,琵琶蛋、蒸鲜咸鱼、猪肉汤、梅菜扣肉。 这琵琶蛋其实就是煎蛋饺,但是它和家常的煎蛋饺又有很大的分别,比普通的煎蛋饺好吃得多。 首先它用上等鱼肉碾之为肉泥,然后加入半肥半瘦猪肉泥,再加入冬菇粒、笋粒、马蹄粒。将鸡蛋破开后,加适量的油、盐,将鸡蛋打至大泡,再加入肉泥,搅匀煎之即可。东西不贵,难为是费时费事。 沈兰香赞他是,“有心有意。” 宜室嘴上不饶人地嘟哝,“年纪轻轻,不专心于学业。花时间在吃的上,玩物丧志!” 兰香在桌子底下拉她衣裳,“吃人的嘴软,你就不能说两句好听话吗?” “不能!”宜室硬颈的说道:“我是不屈的战士,不会为一顿饭而折腰!” 盛永伦笑得哈哈,摇晃着红酒杯,伸手在宜室白嫩的脸颊上摸一把,“傻瓜,民以食为天。在中国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吃饭不能解决的,如果一顿饭不行,就吃两顿,两顿不行,就吃三顿。天长日久,有一天总会行。” “盛永伦,你别碰我!”宜室生气地用手里的餐叉去刺他的眼睛。 盛永伦一个闪避,用手格挡,叉子戳在手背上。疼得他立马把手缩回来,摸着被刺痛的地方,恶狠狠地说道:“没良心的东西!老子下厨做饭给你吃,你却想要我的眼珠子!” “是啊!”宜室竖起眼睛,凶横地说道:“我要拿你的眼珠子做下酒菜!” 盛永伦啧啧摇头叹息,“真是最毒妇人心。” “谁要你阴魂不散的缠着我!我警告你,你再敢动手动脚,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宜室说完狠话,把叉子用力扔到他的红酒杯中。钢叉叮叮当当在红酒杯中打了几个圈,玻璃和金属发出尖锐的碰撞声。 沈兰香有些惊恐的看着宜室。宜室一贯温柔谦和,今天却变得特别凶残和暴力。还是说兔子急了也咬人,盛永伦杀伤力太强,逼得淑女也要龇牙咧嘴,急跳脚。 盛永伦依旧含笑,一点不怕宜室的威胁。他知道,她是纸老虎,就敢呼呼。他笑嘻嘻地把叉子从红酒杯中拿出来。仰头把红酒杯中的酒精一饮而下,道:“你吃了我的眼睛就要做我的眼睛,吃了我的心肝,就要做我的心肝!吃了我做的菜,就要一辈子做菜给我吃!”说完,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把的宜室头拉过来,吻上眼前的红唇。 ———————— 沈兰香震惊得上牙齿当当打着下牙齿。 滴答、滴答…… 自鸣钟的秒钟在房间轻快地摆动,像小老鼠窃喜的尾巴摆来摆去。 四片柔软而年轻的唇,紧紧沾在一起。时间仿佛凝固了一样。 “你……你们……” 盛永伦松开宜室,皱着眉头吐出一口血来,“好厉害的妮子!刚刚要挖出我的眼珠子,现在又想咬掉我的舌头!” 宜室又羞又愧,脸色雪白,恶心道:“盛永伦!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说完,她站起来,挥舞着叉子就要戳他。兰香吓得脸色煞白。 宜室当然不可能杀了盛永伦。杀不了,恨是恨得要死的。在心里诅咒一万遍,哭得两只眼睛都肿起来。沈兰香安慰好久都收不住她的眼泪。 少女情怀总是诗,每一个少女在十六七岁对自己的身体是爱之又爱,百般珍视。谁不曾在被子里幻想过自己的初吻会是和谁,是在哪时。想到浪漫处,梦里面也要笑醒来。千般的场景,或甜美、或忧伤,都是要把吻留给心爱的人。 盛永伦横生一脚,巧取豪夺,生生把她的初吻拿走了。她怎能不气得涕泪交流,浑身发颤? 更要紧的是,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将出去对盛永伦的影响微乎其微。对她的影响可不得。 头一个,如果母亲殷蝶香知道立马就要甩她一个大耳光。批评、罚跪、禁足……甚至她能不能继续上学都是问题!不能上学就不能出门,不能出门就不能见王焕之。王焕之现在是渺无踪迹,她要是被禁足的话,就一点机会都没有。往小想是一个吻,往大想,这一辈子都被他毁了! 宜室越想越怕,怎能不哭得声嘶? 盛永伦开始还嘴硬,嬉笑着说:“一个吻而已,有什么大不了!大不了,你也亲我一下,我们扯平!” “滚,你给我滚!” 宜室哭得歇不住,整整哭了两个小时,悲悲切切。到最后,哭得盛永伦也心慌起来。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孩能哭这么久。害怕再哭下去,她身体里的水份都要随着眼泪哭干。他软下身段,在宜室面前低声下气,赔礼道歉。 “宜室,对不起,我下次再也不会不经过你同意就亲你。” 宜室气红了脸,哽咽地说道:“……盛永伦你这是道歉吗?难道还有下次啊!” “怎么不可能,世事难料!说不定,到时候是你求着我亲你!” 宜室本来快收住的眼泪被他这么一说,又忍不住了。 沈兰香道:“盛永伦,你这是道歉吗?你这是欺负人!你想一想,你这么欺负宜室,宜室能喜欢你吗?” 兰香的话点醒了他,盛永伦马上正了正神色,立在宜室面前说一声对不起鞠一长躬。宜室扭过头不理他,他就转一个方向说对不起躬一长躬。如此反复好几次。 宜室垂闭着眼睛,仍是在啜泣不已。沈兰香抚着她的肩,小声说:“宜室,你别光哭了!事情已经发生,他也说了对不起。现在就看你想怎么办了。”宜室咬着牙不说话,沈兰香眉头一动,“你不说,我也明白你的心思。这样吧,我来代替你说。”说着,她转头看向盛永伦,道:“盛永伦,你现在是道歉了。但光是道歉是不够的!你必须拿出诚意来。” 盛永伦问:“什么才算拿出诚意?” 沈兰香想了想,道:“你需答应两件事。” “哪两件。” “第一,你要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死也不能和别人说。” “这个容易,我答应你,绝不和任何说。亲奶奶也不说。”他拍着胸脯,笑容满面,丹凤眼瞟在宜室脸上,“第二件呢。” 沈兰香觑他一眼,道:“你别高兴得太早。第二件事,你往后不得没缘故地出现在宜室身边三尺的地方!” 盛永伦脸色一变,马上说道:“我什么都能答应你,唯这件事不行!”不出现在宜室身旁,他还能和她进一步发展?这不是自己堵自己的路吗?他绝不能答应这样的无理条件! 他出尔反尔,宜室又啼泣起来。她本是喜欢流眼泪的女孩,眼前的这个男人又总是能把她惹哭。 看见她满脸的金珠子,银豆子。盛永伦瞬间心软下来。只求得眼前的仙女不哭,他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辞。咬牙道:“好了,好了。你别哭了,我答应你就是!” 盛永伦说到做到,说离宜室三尺就三尺。为了以示慎重,他特意找来绳子,让兰香把三尺的距离比划出来。 一看到三尺的长度,他笑得嘴都合不拢,“原来三尺也没多长,一只手臂的长度而已。” 宜室咬牙切齿向着沈兰香嘟哝,“你刚刚怎么不说三米、三丈、三千尺。” 沈兰香无辜地说:“我也不知道三尺多长,常陪妈妈做衣裳,听她和裁缝说尺啊尺的,我就记着了。没想到三尺会怎么短!” 一个说得委屈,一个听得无奈。现在,只能接受现状,三尺就三尺吧。总比寸步不离地跟着强! 有了三尺距离,盛永伦想开车送宜室回家是不可能。宜室也坚拒他送。不得已,盛永伦只能让司机送她和沈兰香回去。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上官小姐和沈小姐安全送回去。 ———————— 黑夜漫漫,街边的路灯一盏盏的亮起,路边的灯影像怪兽一样拖长拉在路面上。小车开出去很远,盛永伦还伫立在街旁的灯影下。沈兰香注视着车外,直到车窗外的人影变成一个小黑点才转过头来。 离家越近,宜室越发不安。她害怕自己的失态会引起母亲的怀疑。她惭愧至极,好几次在沈兰香面前痛哭。“兰香,我怎么这么倒霉。招到惹到盛永伦这个混世魔王!他真是我命中的克星,我快被他烦死了。” 沈兰香笑着捏她的香腮,道:“你就别哭了。再抱怨下去,别人还以为你是在炫耀呢!” “我炫耀什么?”宜室的脸颊上还挂着泪珠,满脸不解。难道被恶棍纠缠还是一件可喜可贺,值得炫耀的事情吗? “唉,你还真是……”沈兰香长叹一声,目光移到窗外。 沉默的沈兰香,脸上露出一种宜室从来没有见过的成熟。这种超越年纪的成熟让宜室感到害怕。因为,这种成熟不是随着生活的增加慢慢增多,它是因为外力直接给予。所受之人,必受过千锤百炼的磨砺才能露出这样坚毅的目光,欲言又止的叹息。 “兰香,你说话啊。到底怎么呢?” 沈兰香回过头来,微笑着说道:“没有什么。我就是——有感而发。宜室,你太单纯。现在是什么世道,全国各地到处都在打战。今天你吞并我,明天我吞并你。松岛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这安稳只是一时的安稳。说不定哪天就要打战。到时候,我、你、这学校的同学哪个能静下心思来读。都是自奔前程,各自保命。别看现在在学校,大家好像把心思都放在学业上。其实谁不是睁着眼睛想找个好归宿?现在能结一门亲是一门亲,保不齐未来战乱还有个投奔的地方。盛永伦看上去没个正型。可从他的吃穿用度就能看出来家境是极好的。他本身除了嘴油一些,谈吐、风度都不错。对你又这么喜欢,如果你能——” 宜室捂住耳朵,啐道:“你快别说了!把他夸得天上人,人间无似的!我才不稀罕!你若喜欢他,拿去就是!我明天就和你去做牵线的红娘,搭桥的月老!” 沈兰香的唇边露出一丝讥讽的笑,转而马上又哈哈大笑起来,“唉,你给我我也要不起啊!他又不喜欢我,他喜欢的人是你!” “呸,谁要他喜欢!我才不要!” 沈兰香横了她一眼,道:“得!就你这嚣张样儿,活该在学校被人挤兑!下次,本来我还想帮你一起去找王焕之,现在我也懒得帮你了——” “兰香,你要陪我一起去找王焕之吗?”一提到心上人,宜室马上忘了刚才的眼泪。拉着兰香的手,像婴儿一样在她身上磨蹭。 “好兰香、好兰香。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 兰香挨不过她,笑着把她推开,“你别这么肉麻。我问你,你真的喜欢王焕之吗?王焕之的家庭条件可能比盛永伦差多了。” 宜室想了一会,道:“反正我不喜欢盛永伦。”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2 上下级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人为什么要读。 别人是为了什么,王焕之不知道,他是为了逃避。逃避所谓的家,所谓的家庭生活和家里的爸爸、妈妈、姨娘们。家人这两个字对于他十分陌生。他并不熟悉家庭生活,他十几年的生活中,唯一的亲人是舅舅。暴烈的舅舅,喝醉的时候会抄起椅子向他的脑袋砸过来。 房的门关上,王焕之能在里面一呆就是一整日。事事不问,事事不管。他不出门,也不许其他人来打搅。 今昔不同往日,他坐在桌前发着傻呆。最能解忧的也看不下去。从日出坐到日落,阳光斜斜的射进来,照在泛黄的纸页上。慢慢的,阳光转移到桌角,然后滑到地面。时间不紧不慢走了一天,桌上的还是早上翻起的那一章。 脑子浑浑噩噩,无心念。一道影子在忽近忽远中飘荡。她哈哈笑着靠近一点,待他抬头去看她,马上又提着裙子跑远不见。 他揉着眼睛,低声骂了一句,“牙路……” 话音未落,即听见门外有人低低在咳嗽。 “少爷。”管家张福在门外轻声,“该吃晚饭了。” 王焕之心惊肉跳,立即从浑噩中清醒过来。他收敛心神,对着门外的管家,道:“张伯,我不出去吃。你把饭菜端进来给我。” 门外的张管家踌躇半刻,压低声音道:“少爷。今儿,你还是到前厅和大家一块吃吧。军长回来了,他问到你,怎么没去吃饭?太太和姨太太和小姐都在饭桌上等你哩。军长发脾气了,你不去,没人敢动筷。” 王焕之手里的笔猛地一折,立即断成两截。他打开门,张管家的头低得不能再低。从他的方向看过去,张管家的脸红肿一片。 “张伯,我父亲打了你吗?” 张管家支支吾吾,尴尬地笑着点了点头。 “他为什么打你?” “我们做下人的,差事没办好,难免就要吃挂落。” “差事没办好,可以训,可以骂。打人可不对!我要找父亲去说。” “不不不,都是我的错。”张管家感动说道:“一点小事,不敢劳烦少爷费心。少爷在军长面前,你千万别提。” “张伯——” “我没事,真的没事。” “好吧。”王焕之抿了抿唇,迈步朝前厅的方向走去。他刚走两步,张福立刻把他叫住。 “怎么呢?” 张福手指着另外一个方向,小声道:“少爷,去前厅,是走这边。” ———————— 王靖荛吃饭爱人多热闹,再没有比吃火锅更热闹的。一年四季,只要他在家吃饭,少不得有一个火锅。今日鸭火锅、明天羊火锅、后天牛肉火锅,再加上各种佐料配菜,好像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可以往王家的紫铜火锅炉子中扔下去。 王靖荛在松岛也算个有头脸的人物,上官厉的拜把。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两人称兄道弟,比亲兄弟还亲。在军队中响当当的二把手,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 在外面呼呼喝喝,前呼后拥惯了。在家里更加是排场十足,架子大。 他说要等王焕之,谁敢放个屁! 虽然焕之是他养在外面十几年刚接回家的私生子,但总归是儿子。他不和亲儿子吃饭,和一屋子的妻妾吃饭有啥意思? 人这一辈子就是吃饭睡觉,睡觉要漂亮女人,吃饭必须要有妻、有子才算完满。妾和女儿,总归是别人家的女人,景上添花的玩意。就像煮在火锅中的肉丸子,有了更喜气,没有也无伤大雅。 几位姨太太陪坐在席末,不敢说话,更不敢高言。王璐璐嘟着嘴坐在母亲身旁无聊地一会看看天花板,一会儿低头玩玩自己的指甲儿。 所有人中间王太太最沉得住气,到底是结发夫妻。端正坐在王靖荛的身旁。作为太太,她比谁都有资格坐在这里。她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透出圆圆的一个额头。看样子年轻时也曾美过,只是岁月沧桑,现在她脸上最美的是昂贵的胭脂和口红。透过面具般僵硬的面部肌肉,她皮笑肉不笑的坐着,不时转过头翻起白眼,几乎要把黑眼珠翻到脑壳后,可见王太太内心对即将要来之人并不像她表面所表现的那般喜欢和爱护。 王璐璐也不怎么喜欢王焕之,但远远没有达到母亲厌恶的程度。她对这个半路回家的哥哥,既无好感也无恶意。她低头玩弄着指甲,无聊时下意识把手指往嘴里送。王太太伸手打她一下,骂道:“骂了多少回,还改不了!下回,我要把辣椒水涂在你的指甲上,看你还咬不咬?” 王璐璐吐吐舌头,把手重新放到桌子底下。 餐桌上的紫铜锅咕咕冒着白气,炉火把食物的香味激发出来,飘散在空气中,馋得人直咽口水。王靖荛不开口,谁都不敢说话。 王太太转头吩咐侍女,道:“小圆,再去请请大少爷吧。他这腿也挪得太慢了。” 这等刻薄的话只能,也只得王太太来说。也是,哪位正房太太会从心底疼爱妾侍生的孩子?用钱买回来的小妾,在家里的地位比使唤丫头高不了多少。她们所生的孩子尚且要遭人白眼,被称为庶子。外面没过门的野女人所的孩子就更不入流。如果野女人是风尘女子的话,那孩子简直可以直接扔在野猪圈自生自灭。 王焕之就是一个不入流的孩子,他的母亲是个娼 妓。生了他也不被王家接纳。王靖荛付了一笔生活费,让他们母子自生自灭。 两年前,王靖荛第六个侍妾所生的儿子夭折。算命的讲,他这一辈子,用枪杀人太多,煞气太重。儿子在他身边都养不长,非要离开他才能长大。而且,他命中的儿子已经早已出生,得去寻。 王靖荛这时才想起,自己年轻时的一段露水情缘。也不知那女子和孩子还活着没有,花了不少钱和时间才把王焕之寻到。 他一见到王焕之就大喜过望,哪个年近过百,想了儿子半辈子的男人看见自己的儿子时不高兴?何况,王焕之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得多,懂礼貌,有规矩,还会念。是百里挑一的好男儿,简直比上官家的博彦和嘉禾都强。从此,王靖荛也不想再生儿子了,王焕之就是他的眼珠子和命根子。 因为母亲身份的低贱,王家人对王焕之的来历讳莫如深。王靖荛不在的时候,以王太太为首的女眷几乎当他如空气一样,常常视而不见,刻意冷落。 这样的冷漠,王焕之在娘舅家已经习惯。一个人进,一个人出。别人热热闹闹,他终是一个人冷冷清清。 王焕之走到前厅,首先恭恭敬敬地向主席上的王靖荛躬身行礼,“爸爸。”然后,才向他身边的王太太叫了声,“太太。”大概是骨子里的傲慢和清高,他始终无法张嘴对着臃肿肥胖,厌恶他的女人叫“妈妈”。 他讨厌王太太,正如王太太讨厌他一样。相互生不出一点喜欢。 “来了。”王靖荛冲他点点头,道:“我听老张说,你总待在房不出来,吃的东西也是生生冷冷。纵然是喜欢清净,但年轻人也不能太清静。不能老闷在屋子里,有时间,就要和家人们聚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我们中国人最喜欢的就是热闹。什么事情都要大家一起干,一个人干什么都没劲!知道吗?” 王焕之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别光点头,我刚刚说的话听懂了没有?” “是。” “过来,坐我身边。” “是。” 王焕之走到王靖荛身边,下人们立即拿过一张圆凳塞在他臀下。 “坐!” “是。” 王璐璐听见二人的对话,吃吃的笑将起来。 王靖荛瞪眼道:“你笑什么?” “我笑爸爸和大哥根本不像父子——”王璐璐痴愚,哪壶不开提哪壶。半路找回来的儿子,最忌讳说不像。王靖荛生气地说道:“说话越来越没规矩,我和你哥不像父子像什么?” 王璐璐一点不怕,呵呵笑道:“……像上级和下属啊。一个说一个答,永远是单线传递指令。” 璐璐的话引得姨太太们一齐发笑,王太太冷横痴笑的小妾们一眼,轻咳两声,道:“既然人都来齐了,开动吧。” 听见主母吩咐,张管家忙上前把紫铜火锅盖子用小钳子挑开拿走。锅子里滚烫的龙骨汤翻滚着白浪,七八双筷子齐刷刷地拿着食物涮进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3 掘地三尺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一个人的饮食习惯和成长环境有莫大关系,吃过热气腾腾的火锅,王焕之觉得自己的胃像揣着一个小火盆,吱吱地冒着热气。加上被王靖荛半强迫灌下去的酒,热汤加热酒烧得整个人都觉得不好。 说是初秋露重,但吃热腾腾的火锅,对他还是要命!从一开始,他额头上的汗就没减过,况他又是极为爱干净和整洁的人,真忍不住! 吃完火锅,还没有完。 王靖荛并不打算放过他,难得没有应酬早回家一次。就是装也要在儿子面前装好爸爸。男人到了暮年,看儿子是越看越喜欢。再说,王靖荛半百无子,好不容易得一乖儿子。王焕之容貌清俊又求知上进。把王靖荛乐得打跌。恨不得日日耳提面命,把半生绝学都传授给他。 吃完饭,王靖荛半靠半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新过门的小妾跪在脚边捶腿。王太太坐在身侧,王璐璐正猴在母亲身上,哼哼唧唧地吵着要买新衣裳。王靖荛酒酣耳热,满面通红,微眯着眼睛,把王焕之叫到身边。 “焕之。” “是。” 父子俩说话刚起个头,耳尖的王璐璐又笑起来。王太太狠捏了一下女儿柔棉般的手掌。璐璐把嘴嘟起,不说话了。 王靖荛醉意朦胧,咳了两声把肺里的浓痰吐到痰盂中,向王焕之说道:“我听校长说,你去学校把旁听证还给了老师,有这回事吗?” “是。”王焕之点点头。 “为什么把旁听证还回去了?去大学旁听不是你求我去找校长说的吗?” “我准备在家自己学习,明年考大学。” 王靖荛肥肿的眼皮掀了掀,笑道:“……喔,考大学啊。呵呵,呵呵。男人应该先成家后立业。你也十八九,快二十了。我看考大学的事倒可以先放一放,成亲倒是要好好留意一下。”说完,把目光瞟向身边的王太太。王太太一声不吭,眼皮不抬一下。 王焕之的脸火辣辣的烧起来,心间像泼了热油一样热烫,“爸爸,我……现在的心思不在成家。” 王靖荛大笑起来,坐起来,用厚重的大熊掌搭在王焕之的肩膀,笑道:“小子,你还想骗我!校长都和我说了,你和上官家的宜室妮子在图馆……”说着,他把两个大拇指相对着曲了曲,暧昧地笑道:“你们是不是已经——” 王焕之没想到校长会连这个也告诉王靖荛,狼狈不堪地说道:“我和她什么都没有!” “噫,你这傻孩子。”王靖荛慈爱地摸着他的额头,“宜室那妮子不错,如果你喜欢——” “我不喜欢她!”王焕之抬起头猛然说到。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扭过头,心虚地说道:“爸爸,我现在就想考大学!” “大学,大学!大学有什么好的。”王靖荛把身体重新躺回到披着虎皮的太师椅上,“上官家的二小子都从震旦大学退学参军。你还凑那个热闹干什么!反正你迟早也是要接我的班——” “爸爸!” “好了,好了。”王靖荛摆摆手,示意王焕之终止这个话题。他疲劳的打个哈欠,做下总结陈词,“不管怎样,你作为王家的长子就要为王家传种接代,开枝散叶。上官家和我们家门当户对,二丫头也好、三丫头也好,总要一个到我们家来!你即便想要出去读,得先把这桩大事落听!” 王焕之从房间里退出来,生冷的风吹在发红发涨的脸上。脑子混乱不堪,太乱了,实在…… 结婚!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每天所想、所思、所望的是能赶快结束这一切。他想回家,回到真正的家,和自己的家人团圆。 “少爷。” 王焕之回头一看,乃是张管家站在他身后。 “什么事啊,张伯。” “有您的一封信。”张伯从怀里掏出一个普通的牛皮信封。 “谢谢。” 王焕之接过信,刚刚撕开信封。就从里面滑落一张雪白的纸,没头没尾,写着短短的两三行。 到我这里来玩呦 没有爹娘的小麻雀 他的身体突然感到一阵冰至彻骨。他闭上眼睛,发涨的头脑瞬间安静下来。 “少爷,这是谁来的信啊?” “没有什么。”王焕之把手中信揉成一团,淡漠地说道:“朋友间的恶作剧罢了。” ———————— 王焕之一离开,王璐璐就开始活泼起来。她拉着王靖荛拼命撒娇,毕竟一年以前,她才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 “乖乖,你又要买什么衣服?你那一柜子的衣裳还不够穿吗?” “不够,不够。”王璐璐搂着王靖荛的脖子,嚷道:“爸爸,我听说上官家请了好几个上海来的裁缝在家做衣服,他们的手可巧了,不仅会做旗袍,还会照着电影画报上的样子做衣服!爸爸,我的好爸爸,你也把他们请到我们家来好不好?我可不想被宜室比下去。你也不希望我被宜室比下去吧?求求你了,就答应我吧。” 王靖荛被女儿闹得头晕,“好乖乖,好乖乖。你别摇了!”他把女儿从身上推下去,道:“你要做衣裳就去裁缝铺做便是,多少都可以。” “我正是这么说的。”王太太拉过女儿的手,不冷不热地说道:“璐璐,上官家的裁缝是他们的长媳惠阿霓自己花钱从上海请来的。如果你想穿上海裁缝做的衣裳,恐怕要等你哥娶个像惠阿霓那般有钱的大嫂才行!” 王太太的话似讥似笑,软刀子杀人。 王靖荛把眉一弯,拿起桌上的大碗茶吃了一口,道:“你别看不起焕之,说不定他的未来比博彦的更好也不一定!我刚刚说的话不是玩笑,宜室那妮子很喜欢他。” 王太太非常诧异地看着丈夫,像看到自己看不起的穷小子某一天飞上枝头当了国舅爷。 王璐璐不满父母的冷落,鼓着腮帮子,不高兴地说道:“你们别做梦了!实话告诉你们吧,宜室和我哥是不可能的!” 王靖荛惊讶地看着女儿,王璐璐甩着手里的粗辫子,得意洋洋的说道:“因为啊,宜室有男朋友!” “她才多大,有什么男朋友?”王靖荛气呼呼地说道:“你不要乱说!” “我哪里乱说了!”王璐璐翘起嘴,“我们班上的同学都知道,那男的开着进口车每天到学校来接她,听说是个特别有钱的有钱人。常年在中央饭店包了一间套房。可不是有钱得吓死人吗?” 王太太也震惊的说道:“在中央饭店常年包一间套房?那可不是一般的有钱。” “可不是吗?”王璐璐嫉妒得叹气。 王靖荛的眉毛皱到一起,摸着下巴的肥肉问道:“你知道那的男的叫什么名字吗?” 王璐璐耸了耸肩,一屁股坐在王太太身边,“不知道,我只看到过他的车。一辆红色的,听说还有黑色的!” “长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 “就远远的看过一回,就看见他像飞行员一样穿很帅气的皮夹克,还戴着黑色的墨镜!”说到这里,王璐璐“扑哧”笑起来,道:“不过,你看到他就会认得。因为他穿得和谁都不一样。” ———————— 昨日的冷风像冬天的前哨,打了一圈瞬间跑了回去。第二天的阳光好得不像话。金灿灿如假的一样。 莫辜负了好阳光,宜室和沈兰香约好,一齐去松岛大学打听王焕之的下落。放学后,两人走到校门口。宜室先左右巡视一番,没有发现盛永伦。她长舒一口气,这家伙还算讲信用。 “走吧。”兰香笑着说道:“他那个人也挺狂傲的,自己说的话不可能不算话。就算来了,也要隔你三尺。你怕什么?到底是怕他来,还是怕他不来?” “你说什么啊?”宜室笑着捏她的胳膊肉,疼得兰香躲避不已。 两人笑笑嘻嘻走在校外的煤渣路上。没走两步,一个空栗子壳突然弹到宜室脚后。她再走两步,又一个栗子壳弹过来。再走几步,同时几个栗子壳蹦过来。 是哪个小孩淘气恶作剧! 宜室回头一看,身后举着纸袋,在阳光下望着她微笑的不是小孩,而是盛永伦这个讨厌鬼! 她气得吐血,全身的血液往头顶涌去。 盛永伦笑着把纸袋在手里掂了掂,问道:“吃栗子不?才出锅的甜栗子,又大又香。” “吃你个大头鬼!”宜室跺脚。他接着又问沈兰香,“兰香,你吃栗子吗?刚出锅的,好吃得不得了。” “好啊。” 沈兰香刚伸出手,想从纸袋子里拿栗子,就被宜室挡开。她冲到盛永伦面前,揪住他衣领嚷道:“盛永伦,我们说好了的!你不可以出现在我三尺内的范围!” “是啊,我知道。”他把手臂举到半空,直直的像尺子一样,狭促地笑道:“我还记得哩,三尺就是这么长。可你看,我也没有靠近你啊。是你靠近我!这不算我犯规吧?” “诡辩!”宜室跳远一点,小怪兽一样,鼻孔呼呼喷气。 “宜室,别生气了。吃栗子吧。”他笑容可鞠,让人实在拿他没有办法。 “我不吃!”宜室倔强地扭头。拉过沈兰香就往前走。 盛永伦不急不慌跟着她们身后,不多不少,就是三尺的距离。 “宜室,你去哪啊?” “这不是去我学校的路吗?” “你又去图馆?王焕之不是不来听课了吗?” “宜室——” “宜室……” 她问得越多,宜室走得越快。最后几乎是捂着耳朵狂奔。 沈兰香叉腰挡在他们中间,叹息地说道:“盛永伦,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和宜室现在就是去打听王焕之的下落。你就别跟来了,省得——自讨没趣!” “好啊。”盛永伦从手里的纸袋中掏出栗子扔到嘴里,冷笑着说道:“你们尽管去找吧,我敢打赌,你们根本是白费力气,什么都找不到!” “为什么?”沈兰香好的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王焕之是盛永伦的头号情敌,他当然要对敌人进行彻底了解。不过,他花了大力气。王焕之的身份还是像谜一样,一点讯息都没有。 “兰香,别理他。他最爱胡说八道!” 宜室拉着兰香就走,坚决要把盛永伦当透明人。沈兰香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他,打趣道:“盛永伦,你好歹和王焕之也是校友,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如果你说出来他的下落,宜室兴许就原谅你,和你做朋友了!” “我才不会原谅他!”宜室气呼呼地说道:“也永远不可能和他做朋友!” 盛永伦马上不甘示弱地说道:“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 宜室气得咬牙切齿。 “我有那么傻吗?告诉你情敌的下落,然后看你和他亲亲热热谈恋爱?” 宜室心中的恨啊,排山倒海,泥沙俱下。如果她此生真恨一个人到极处,铁定是盛永伦无疑了。吃他的肉,喝他的血都不嫌多。 她决心再不和他说一句话。 皇天不负苦心人,只要努力去找,就是掘地三尺她一定也会把王焕之找出来的!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4 绑匪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恋爱中的小女孩,心里是捧着一盆火的,不管谁来泼冷水,哪怕是倒冰水,也浇不透这爱的热情。 宜室和兰香来到松岛大学,厚着脸皮四处去打听王焕之的事。 看事简单办事难。想做一件事有时候还真不容易。学校的老师刀没有为难两个小女孩,很客气地说,王焕之是校长介绍过来的旁听生,校务处根本没有他任何资料。包括他的家庭住址,家庭情况全部空白。换言之,除了校长谁也不知道,王焕之的情况,更不晓得他住在哪里。 不仅老师不知道王焕之的情况,相处的同学也不大清楚。“王焕之,王焕之?”一个同学说道:“真不清楚,他太独来独往了。几乎没有和我们说过多少话。同学一年多,我只听他说过两句话,“借过”和'谢谢'。” 盛永伦很不厚道的笑出声来,有点刻薄地说道:“这样的回答很王焕之。” 宜室转头狠瞪她一眼,马上又垂头丧气。 沈兰香安慰她道:“宜室,你别灰心。王焕之本来就是旁听生,同学不知道他的情况也很正常。我们去图馆吧,他经常上图馆,或许图馆管理员能知道一些情况。,”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们来到图馆。 “旁听生王焕之……”图管理员茫然的想了好一会儿。 宜室指着靠窗的位置,着急地说道:“就是那个经常坐在第二排靠窗位置,高高瘦瘦喜欢看外文的男孩子!上次,我们三个还把图馆的架撞翻了的啊!”说着,她揪住身后盛永伦把他拉到管理员面前,指着他的脸还有身上的皮夹克,说道:“就是他,你认得了吗?看他的衣服,你应该认得出来吧?这样的衣服全松岛都没有第二件!” “宜室,你干什么啊?”盛永伦把自己的衣领从她的手掌中扯出来,心疼地说道:“你懂不懂欣赏艺术啊,这是美国进口的夹克,今年最流行的款式!” 管理员认真扫了一眼盛永伦,从头溜到脚,从脚溜到头,恍然大悟道:“喔,原来就是你们啊!你这么说我就记起来了。” 宜室欣喜地说道:“太好了,你知道那个常来图馆的男孩的情况吗?” 管理员点点头,宜室高兴得尖叫起来,“求求你,快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他常常来图馆看,是学校的旁听生。” “还有呢——” “没有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听到这里,盛永伦再一次很不厚道的笑起来。 宜室落落寡欢从图馆出来。黄昏已过,她的心情也和渐渐暗沉下来的天光一样幽淡。 费了这么多心力还是找不到,她和王焕之是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了? 人海茫茫,她要去哪里找他?她还有好多话没有向他说。 无疾而终的初恋,人生中第一次爱上的人。 “宜室,你别气馁。”沈兰香劝慰宜室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我相信,你和王焕之一定会再见面的。” “那可说不好。”盛永伦使坏地说道:“有时候有些人说不见就再也没见。不然又怎么会有人说人生如寄。” “盛永伦!” “我是实话实说。你们想想,王焕之旁听一年多。没有在学校留下任何信息,也没有一个同学知道他的背景。这样的人,要不是乏味的可怕,就是城府深得可怕。他是故意不想让人知道他的事,所以才把自己埋得那么深。这样的人,还是敬而远之较好。” 宜室心痛、心伤又心烦。扼杀在摇篮中的初恋,还未开花便已结束。最难过的是,本已经受伤,眼前却还有只嗡嗡嗡的蚊子喋喋不休放大她的伤心。 “说说说,说什么说!”她气愤的对盛永伦吼道:“我不能和他见面,也不想和你见面!盛永伦,你去死!我永远都不想看见你!”她旋即跑向学校里的小树林,一边奔跑一边回头大喊:“你们不要跟着我,谁都不要来!” “宜室!”盛永伦要追,被沈兰香一把拉住,“让她静一静吧。你这样紧盯不放,谁都会喘不过气来!别逼急了。” ———————— 宜室一鼓作气跑到校园深处的小树林。这片小树林远离教学楼和宿舍,靠近学校后门,属于僻静之处,少有人至。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背靠着树木,呼吸急促。 讨厌的盛永伦该死、该死极了! 她本来心情已经郁闷,再加上他不停地煽风点火。真恨不得杀了他才解恨! 为什么世界上的事情总是开心的少,烦恼的多?是不是真如大家所说,人生不如意的事十之有八九。如果你每天都感到欢欣快乐,如不是小孩,就是傻子! 宜室背靠着树干,身体无力地往下滑,她太累了,满怀希望而来,结果一无所获。怎能不伤心绝望?更重要的是,在学校都问不出王焕之的下落,真不知道还能去哪儿找他。 她把头埋在膝盖上,极力忍住眼泪。 树林的落叶上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她捂住耳朵,把身体往树下的阴影处藏得更深一些。非常生气地想:“就不能让我单独呆一会吗?我就想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舔舐伤口独自疗伤,为什么非要我拉出去,朝伤口上撒盐!盛永伦,我恨死你,希望你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大哥,你说老大说的肥鱼是不是真的肥鱼?” “肥鱼肯定是条肥鱼,就看咱们抓不抓得住!你想一想,能在中央饭店长年包套房的人,家里该有多少钱?咱们绑了他,下半辈子,下下辈子的钱都有了!非要他家倾家荡产不可。” “可是我们又不认识他,照片也没一张,怎么能在人群中一眼把他认出来?万一绑错了人……” “所以,老大才会让我们先过来探探路。听说那人和一般的学生不一样,穿得特别花里胡哨,一看就是公子哥!你看到校门口停的车了吗?红色的!他现在就在学校里。待会你眼睛睁大一点。看清楚了!万一让咱们遇上……呵呵,我们干脆就直接绑回去,邀个大功。这些日子在松岛躲躲藏藏,钱没钱、粮没粮!他妈的,憋屈!有了钱,我们还是回山上做土匪去!” “哎,我也早想回去了。哥,我们绑了他。是好酒好菜的伺候着,还是——” 黑暗中,宜室看见一个男人用手背做刀在脖子处划了一下。她惊恐的赶快把嘴巴紧紧闭上,生怕自己的呼吸会惊动他们。被称为“哥”的男人凶狠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道:“伺候个啥!咱们自己都是吃别人吃剩下的!麻袋装了,石头砸死。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宜室愣愣地坐在树底,看着那两个男人走出小树林,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们……刚刚在说什么…… 绑票、勒索、杀人灭口! 他们要绑的人是——是盛永伦吗? 她扶着树干,半天才站起来。冷风一吹,小腿凉飕飕的。 这两个歹徒说的人是盛永伦没错了,她认识的人中,不,整个松岛再没有人比盛永伦穿得更另类。他也有钱,常常一掷千金,不在话下。中央饭店的套房倒没听他提过,但保不定没有。 都说财不露白,如果这是真的,盛永伦就是活该! 她咒他死,没想到真的要他死啊! 宜室心里乱糟糟,拼尽力气站起来,迈开小腿往树林外跑去。祈求自己能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最好能赶在歹人遇到盛永伦和沈兰香之前找到他们。 ————————— 此时,盛永伦正徘徊在小树林外。怕引起宜室更大的反感,他想进小树林又不敢进小树林。听见树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欢喜的快步走过去。 “宜室!” 匪徒钻出小树林和迎上来的盛永伦劈面打一照面。歹人一愣,盛永伦也是一愣。 不是宜室,盛永伦神情失望。 两个绑匪看见盛永伦,相互交换一下眼神,其中一个低语道:“……大哥,这个人是不是就是我们要找的肥鱼啊?”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为首的绑匪摩拳擦掌,兴奋的说道:“不管是不是肥鱼,穿得这么好。不是大肥鱼也是小肥鱼。先绑回去再说!” 恶念一现,气场顿时污浊起来。 两个匪徒一左一右各迈半步,把盛永伦形成合围之势。为首堆着满脸假笑,向盛永伦问道:“小兄弟,请问你是这里的学生吗?我想向你打听个事——” 盛永伦观察眼前的男人,虎背熊腰,目泛凶光。脚盘扎实,步伐稳重,一看就是跑江湖,刀口舔血的人物。脸上的表情却不相符的堆着满满的假笑。他以退为进,机警地退后半步。 “小兄弟,你退什么?我就同你问个情况。” 他越往前走,盛永伦越往后退。 “哥,和他啰嗦什么!”其中一个,已经有些沉不住气。 盛永伦眉头一跳,眼前拳风扫来。幸好心中早有防备,墩身下腰,顺势在男人肚腹就是一拳。 “啊——”男人退后两步,表情扭曲地喊道:“哥,他练过!” 盛永伦鄙夷地想:“练,什么叫练?明明是会。广东人谁不会几招拳法和扫堂腿?”自从父母去世后,伯父就专门请师傅上门教他咏春拳,一是为强身健体,二也是为遇到歹人时能自卫自救,以防不时之需。别看他高瘦,比不得北方人魁梧。但是咏春耍得不错,以柔克刚!等闲人近不得他身。 为首的冷笑一声,也不急着上前帮忙,冲同伙喊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在这里拖住他,你去叫弟兄们来帮忙!” 小喽啰捂着肚子往学校外跑去。盛永伦心中正自欢喜,刚刚还想双拳难敌四手。没想到,跑了一个。不过,那小喽啰去找帮手,他必须速战速决! 留下来绑匪缓缓绕着圈子,故意拖延时间,“小子拳法不错,会两招,对不对?” 对又怎么样,不对又怎么样? 盛永伦什么话都不说,知道现在说得越少,对他越有利。 “让我来会会你吧!”绑匪猛地欺身过来,盛永伦一个侧身闪避,躲过锋芒。刚要出拳,左胳膊上一阵剧痛。低头一看,棕色的皮夹克被划开一道整齐的口子,血从划破的夹克里渐渐涌出来。 绑匪把带血的钢刀举在眼前,耍得银光闪烁。阴沉的笑道:“你的拳再快能有我的刀快?呵呵,呵呵——” “可恶!”盛永伦动动左手手指,手指还能动,可见刚刚那一刀是皮外伤。 “割了我一刀就以为我怕了你?你做梦!暗箭伤人不是好汉!看我今天怎么教训你!”盛永伦捏紧拳头,出拳要打爆他的头。 “呵呵,呵呵……”绑匪发出恐怖的笑声,向着盛永伦招手,道:“你有种就来。别怪我没提醒你,我的刀上抹了毒。你越是动的厉害,毒气越是弥漫得快!” 盛永伦皱紧眉头,须臾间确实感到心脏的跳动频率开始不受控制的紊乱。视野里的男人慢慢开始出现重影。别说出拳,恐怕自己一动,就会要失去平衡扑倒地上。 绑匪哈哈大笑,“怎么样?有感觉了吧……是不是感到身体不受使唤,想睡觉?” 盛永伦拼命甩动头颅,想把溃散的意识集中起来。可越是想集中,越是徒劳无功。他的腿开始发软,天空和地面在他眼前倒转。 是的,他对这种感觉不陌生。 小时候,他和父母一起坐小车去公园,半路遭到炸弹。车被炸到半空中,他的头重重砸在车顶上,身体飞起来,意识快被从身体撞出去。 六岁的他紧紧闭上眼睛,以为自己要死了,要像爷爷一样陷入黑暗中永远再不会醒来。 当时他也是这么混沌,迷迷糊糊听得妈妈在他耳边大喊。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5 脱裤子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盛永伦、盛永伦!” 宜室拼命拍打着他的脸,重得在他脸上扑下红色的手印,“你怎么样,还能不能站起来?” “盛永伦,你说话啊!”她奋力拉起他的胳膊,想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兰香、兰香——快来帮忙啊!盛永伦、盛永伦!” 盛永伦溃散的意识在喊声中汇拢起来,他勉强睁开眼睛,盯着周遭的一切。绑匪扑面倒在地上,后脑勺血红一片。宜室正拼命拉拽自己的胳膊,满脸焦急,泪水满眶。她的身边落着一根沾血的粗大木棍。他心想:“唉,真不愧是军人的女儿,天生就会以暴制暴。” “兰香、兰香——” “不要叫了,她去洗手间——”盛永伦虚弱地说道:“宜室,快把我扶起来!” “好!”听到他能说话,宜室差点要喜极而泣。刚刚她多怕,怕他再也起不来。 “你怎么样?没事吧?” 他把身体靠在她身上,急而弱地说道:“我……我们要快点离开,他……还有同伙!” 宜室点点头,扶着他站起来。刚走了两步又停住脚步。“不行,不行。我们不能这样出去。”她急切地道:“你这身打扮,太惹眼,不想被发现都不可能!” “那……怎么办?”盛永伦无力地说道:“宜室,你先逃吧。他们要找的是我!刀上有毒,我走不远。” “呸!”宜室怒道:“我把你丢下,我还是个人吗?” 盛永伦心里非常感动,却虎着脸,嘴硬地说道:“我已经这样了,不能连累你!你走吧——出去后帮我打电话去中央饭店307号房找万先生。告诉他我被绑匪抓了。如果够快,我还能有一线生机。他们求财,大概并不会要我的性命。” “不行!”宜室想起在树林里听到绑匪们说的话。盛永伦如果被绑票,是不会有活命的机会。她再危险,再辛苦也不能把他留下! 时间紧迫,她反而安静下来,沉思片刻道:“这里不安全,学校的后门在哪儿?你快告诉我!我扶你走后门出去!” 盛永伦抬起手,无力地指向小树林,“穿过那片小树林……就是学校的后门……” “走——”宜室咬咬牙,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我扶你一起,我们一定可以出去的!” ——————— 昏暗的小树林里,光线越来越暗,渐渐的直到眼前一团漆黑。眼睛要时间来适应黑暗,宜室却不敢缓下步伐,她死命的拖住越来越重的盛永伦,一边费力地往前走,一边不停地和他说话:“盛永伦,你不要睡啊!千万不要睡!我听我大哥说过,跑江湖的绑匪在捆肉票的时候,常在刀上涂抹麻醉剂,刀口一沾血,麻醉剂就会从伤口逆流心脏,肉票就会昏昏欲睡。他们常用这种方法对付不听话的肉票。” 盛永伦苦笑,他就是不听话的肉票。 “不过,你放心好了,这种麻醉剂没有毒,就是想让你睡觉而已。所以你不要闭上眼睛,睁开眼睛,咬咬牙挺过去!千万不要闭上眼睛——” 盛永伦昏沉沉的,宜室的话时近时远。他的头和宜室的头相隔不过寸许。剧烈的运动让她浑身冒汗,雪白的脸蛋被热气蒸腾出汗水来。他凑近她嗅了又嗅。原来女孩子的汗闻起来是如葡萄酒一样清爽甘冽。不像男人的汗酸臭得恶心。 “盛永伦,盛永伦!我叫你别睡!”他一闭上眼睛,她就叫他,小手用力打他的脸。 半明半暗的光影下,他感到脸上的肌肉麻木般的疼。车祸发生后,母亲的手也是这么不停地拍打在他脸上。 “阿伦,阿伦!快出去!躲起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千万不要——” 父亲的腰坚强地顶着滚烫的车顶,母亲费尽全力把他从破碎的窗户推了出去! “走啊!” “妈妈,爸爸!你们出来啊,我们一起! “阿伦,听妈妈的话,快走!” 他的脸湿漉漉的,有母亲的眼泪和父亲的鲜血。幼小的他躲在路边的垃圾桶。又臭又脏,漫长的一夜,没有尽头一样…… 伯父常说,他的性命来之不易,凝结着父母两人两次生命。如此珍贵的性命,怎能死在这里,死在几个宵小的手里! 他挣扎着把沉重的眼皮用力睁开,牙齿用力把舌头咬出破口。尖锐的疼痛钻心而来。随着疼痛,混沌的脑袋顿时清醒许多,他要用疼痛来抵挡睡意。 “宜室……你不要怕……”他吐出口里的鲜血,把手紧紧握住她的小手,坚定地说道:“放心,我命硬得很。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在这里!” 宜室不说话,只把他的手紧紧握住。 活着,是两人此时唯一的信念。 —————————— 两人跌跌撞撞从小树林里钻出来,宜室的脸上被树枝刮了几道红印。盛永伦指着左边的路,说道:“……走左边,出去就是马路。有电话亭——” “快追!妈的!他们就在前面,那男的受了伤,走不远!”树林里的脚步急促又纷乱,声声入耳。 宜室脸都吓白了,心脏瞬间提到口里,双腿硬得像铁棍一样,嘴巴哆嗦起来。她不自觉抓住盛永伦的手,盛永伦立刻用力回握住她。“宜室,我们跑!跑到大街上去——” 别人赌博,他赌命! “等等!等等!”宜室扯住他的手,心乱如麻。他们两个人绝对跑不过身强力壮的绑匪,跑起来动静更大,发现得更快! “一定有更好的办法,一定有!” 她喃喃自语,左右扭头。突然,眼睛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紧盯着小路右边的方向。从小路右边过去有道小栅栏,栅栏后面有栋灰色的矮屋子。屋里没人,黑灯瞎火。不过,屋前的空地上晾衣架的竹篙飘荡着几件灰色的长粗布衣裳。 “这是哪里?”她急切地问道。 “教职工的宿舍?”盛永伦不确定地说道:“我也不清楚,这里很少有人来。我也没来过。” 宜室当机立断,马上把盛永伦扶向右边的矮房子,“走!我们去那里。” “宜室,你干什么?”他不解地问。 左边的校门近在咫尺,他不懂她为什么要突然弃而求远? “他们马上就会从树林出来,你这样子出了校门更危险!”宜室把他扶到院子中,忙跳起来把竹篙上的长衫拽下来,道:“你快把衣服换上!”看到盛永伦满脸疑惑,她着急地说道:“我刚刚在树林中听到绑匪说,他们根本不认识你,就知道你穿得花里胡哨,不像学生。他们是认衣服不认人!你快把身上的皮夹克,还有脚上的鞋子,脱下来!换上这个——” 听了宜室的话后,他明了是明了她的好意,可无奈地动动左手手指,“我不是不想脱衣服,可这只手现在实在痛得很,一点都动不了!” 树林中的人声越来越近,眼看就要逼到眼前。 情况紧急,性命攸关。宜室顾不得脸红,伸手帮他把皮夹克脱下来扔在院子的角落处。穿上蓝色的棉布罩袍。衣服换好了,还有裤子呢! 总不可能棉罩袍下穿西装裤吧!那也太可笑了。 这可如何是好? “裤子也麻烦你了。”他眨眨眼睛,眼神流露出刻意的无辜。 非常时刻,宜室把心一横,心想就当是给弟弟云澈换尿裤好了。旋即弯腰把他的裤子一把扯下。 脱鞋、脱裤一气呵成,动作娴熟。 他露出迷之微笑,觉得今天的事也不全然都是坏事。能得美女侍候更衣换裤难得一桩美事。 裤子换好后,宜室不光出一身大汗,脸上更是泛起潮热的红晕。软香怀玉,他忍不住搂住她的腰肢,狭腻地在她耳边低语,“你说,我是不是你第一个脱裤子的男人?” “呸!”宜室气得在他胳膊的伤口上很掐一把,道:“你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说完,她扭头用手把他的头发呼噜弄得乱乱的,说道:“换了衣服,看你还像个人样。你那衣裳,中不中,西不西。穿在身上中国人不像中国人,洋鬼子不像洋鬼子。” “我的衣服——都是——很贵的——艺术品,你懂不懂?”盛永伦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别转移话题。快说,究竟还给哪个男人脱过裤子?” “我要告诉你吗?” “你必须要告诉我!” 他搂紧她,不许她动弹。两人脸对着脸,贴得那么近,温热的气息吹拂着她的睫羽。 “大哥,树林里没有!” “走,到外面去找!” 听到绑匪的声音,宜室惊得跳起来,她用手拍着他的肩膀, “盛永伦,快放开我!现在都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关心这个?” “这件事比我的命还重要!你不告诉我,我就不放开你!” “你——这猪头!”宜室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更贴切的形容词来形容他的笨,不得不小声说道:“好好好。我说,我还——帮我弟弟换过尿裤。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他笑了起来。 “你还不放开我!” “你还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放开你!” “还有什么事?”宜室惊呼。 “我们的三尺之约,作废了好不好?万一我今日死了——“ “你胡说什么!”情急之下,她捂住他的唇,急切地说道:“你不会死。” 他莞尔一笑,生死亦成小事。缓缓把她的手从唇上拉下来,说道:“如果我们今晚能逃出生天,过去的事情就一笔勾销。” 她点点头,从他的怀抱中滑出来,转身从晾衣架上拿下一顶小花帽戴在头上,又拿起衣架上的女士罩袍披上。 “怎么样?”她问目不转睛看她的男人。 “好看!”他拉过她的手搭在胳膊上,笑道:“清清爽爽像个女老师。” “你这样也很好看,清清爽爽像个男老师。” “女老师和男老师,正好是一对。” 宜室骤然脸红,暗骂他“讨厌”。又不得不大方的挽着他的胳膊。 今夜没有月亮,天黑得像染了墨汁一样。昏昏暗暗,什么都看不清。他们手挽着手,步伐从容的往校门外走去。 “在哪、在哪?” 匪徒从小树林中冲出来。左顾右盼,叫嚣着:“妈的!往哪边跑了?分两路,追!” “是!”他们分两路同时往两个方向追去。 几个匪徒从盛永伦和宜室身边匆匆跑过,他们径直向前,丝毫没有怀疑。 宜室拼命压抑狂乱的心跳,手心中盈满湿漉漉的汗水。 一个匪徒不小心撞到宜室的肩膀,吓得她差点要摔倒地上。盛永伦马上把她护住,像老夫子附身一样,吹胡子瞪眼地冲着匪徒的背影,骂道:“现在的人,实在太没有教养了,撞到人也不道歉!你是哪个班的学生?我要告诉你的老师!”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6 不疼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宜室和盛永伦出了校门,马上招手喊来辆黄包车径直奔向中央饭店。 黄包车夫把车拉得飞起,宜室还在不停催促。 十七岁的她从没有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夜。一切都像做梦一样不真实。像电影一样从开始的心惊胆战,到脱离险境后的激动万分。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电影的主角。 迎着寒冷的夜风,她没有感到一丝寒意,甚至有点——兴奋。她不停回头张望身后,生怕匪徒会追来。又在想:“这些坏人真够笨,就这么轻易地让他们从眼皮底下溜走。如果被知道他们是怎么逃跑的,一定气歪嘴吧。” “哈哈,哈哈哈。” 她在风中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你笑什么?”盛永伦有气无力地问。 “你刚才真大胆的!还骂绑匪,就不怕他冲过来吗?” 在这短短一个多小时,她忘记了他们之间曾经的不快,现在的盛永伦已经是她的朋友。 盛永伦捂着胳膊,精神萎靡地靠在黄包车座上,“……演戏当然要演全套。不然,不够真实。” 她又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笑声里是脱险后的舒快和畅意。谁说女儿不如男,她今日也不遑多让当了一会儿女英雄。 黄包车沿着松岛的街道一直往南,径直往最繁华的松南路而去。松南路是城里最繁华的商业街,这条街上商铺林立,有太平商行、宝庆银楼、日丰绸缎庄、绿柳居、清真寺、食品厂……八方宾客纷至沓来,从日到夜把街围得水泄不通,人满为患。而中央饭店又占据着松南路最繁华的地段。 这家豪华的饭店是松岛首屈一指的集休闲娱乐为一体的大饭店。虽然只有五层,但是里面依然配备了进口电梯。 豪华的客房里,暖水管、电扇、沙发、西式镀金铜床、柳桉木家具,处处彰显尊贵气质。除了客房外,还有中西菜社、弹子房、洗衣部、理发馆等服务。 盛永伦不喜欢与人共住,甚少住校。他在松岛有好几处住所。常常是这里住住,那里住住。宜室和兰香都曾去过他的住处。然而中央饭店的套房则是第一次。 出了这样的事,他哪个家都不敢回。 黄包车夫把车停在中央饭店门口,盛永伦撑着最后一口力气从黄包车上下来。刚走两级台阶,“扑通”摔在饭店的台阶上。 “盛永伦、盛永伦!” “……去……307……找万……万泽……” 万泽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圆脸圆眼,满头蓬松的黑发。接到电话后匆匆下楼,看到盛永伦,再看到他身上的血和伤口,惊得下巴都快掉下。 “少爷,”他赶快扶起几乎失去意识的盛永伦,焦躁又着急地说道:“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宜室急促地说道:“我们遇到绑匪,他被绑匪的小刀刺到,差一点就成了肉票!” “有这样的事?”万泽又惊又诧,眼珠子在宜室身上扫了好几次,“小姐,你又是——” “我……我是盛永伦的朋友。”宜室支支吾吾,她和盛永伦的关系这一时半会怎么解释得清楚。 昏迷中的盛永伦突然清醒过来,咬牙道:“万叔,什么都不要问了。快扶我回房间,我的手——快不行了!” 盛永伦的手肿得抬都抬不起来,鲜红的血顺着手指往下滴答。万泽来不及再多细问,合力与宜室一起把盛永伦扶到电梯。 十五分钟后,接到电话的医生护士提着医药箱来到307室。大家面色严峻,围在受伤的盛永伦身边。 “少爷,你忍着些!”万泽拿剪刀,“唰”地剪开他身上的蓝色罩袍里的白色衬衫。触目惊心的伤口,皮肉翻开,伤口皮肤颜色发黑,露出里面的红色的肌肉和筋膜。 一旁的宜室看得倒抽冷气,她没有想到,他会伤得如此严重! “盛先生,我要冲洗伤口了,可能会有些疼。” 盛永伦点点头,医生不敢耽误,拿起灭菌小钳子撑开伤口。消毒水对着伤口直接冲下去。浓浊的液体顿时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流,血红的伤口洗得泛白。 盛永伦仰起头,嘶嘶抽气。他没喊疼,宜室倒感到一阵揪心疼痛。 “你们这样弄,他……他不会疼吗?”宜室几乎哭出来,拉着医生央求道:“他都疼成这样了,你给他用点麻醉剂吧!” “我……没事。”盛永伦半躺在床上,额头上全是细小的汗珠,嘴上却说:“不疼!” 医生半开玩笑地说道:“盛先生的女朋友好可爱呦。盛先生自己没有说疼,她倒心疼得不得了。” 宜室面红耳赤,跺脚道:“怎么会不疼?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谁都会疼,好不好?”说完,她又对盛永伦嚷道:“要是疼,你就喊出来!没有人会笑你的!逞什么强?” 他孱弱地笑道:“不是怕被人笑,是我……真的喊不出来。” “不行,一定要用麻醉药!” 宜室固执己见。正和医生争得不可开交。一点没想到,她的父亲上官厉会突然出现。 “宜室!” “爸爸!” 宜室看见父亲。悚然一惊,呐呐地说道:“……您怎么来了?” 上官厉向着女儿徐徐道:“你先随我出去,别在这里妨碍医生。”“好。”宜室不敢违拗。 万泽将两人领到小厅,佣人早把香茶奉上。上官厉端过一杯香茶,在鼻子前闻了闻。看宜室依旧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索性把茶杯放下,和蔼地说道:“宜室,不和我说说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宜室不敢说谎,选词酌句简单把事情向父亲说了一遍。当然,她把和盛永伦相识、吵架,比冤家还冤家的关系轻轻描淡。更把他夺走她的初吻,去找王焕之的事,还有为了躲避匪徒脱裤子、换裤子的过程直接略过。 上官厉害沉思许久。他的心思更多是放在他们的遇险,而不是宜室和盛永伦之间的关系。 “你还记得绑匪长什么样子吗?” 宜室摇头,“不太能认得。”黄昏时光线灰暗,再加上她的心情又在极度紧张之中。别说去细看绑匪的脸。人如惊弓之鸟时,脑子里是一片模糊的。 现在想起来,绑匪的脸就像迷雾中的花,迷迷糊糊一团。只知道是两个极为凶恶的人。 “一点都不记得?” “不记得。” “总记得一点点特征吧?” 宜室咬紧牙,努力地回想,“我记得他们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倒和大嫂的口音有点像。” “你说,他们是江苑人。” “对!他们是江苑人!这绝对没有错。”宜室非常确定的说道。打娘胎起,她的听力就比一般人敏锐得多。小时候,她和宜画、嘉禾还有博彦在小房,常常赌听上楼的脚步声。她一次都没有听错过。如果绑匪再到她面前,她或许认不出他的样子,但一定能分辨出他的声音。 “咣当”一声巨响。宜室顿时从沙发上跳起来,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半虚掩的房门前。 透过狭小的门缝,她看见医生已经为盛永伦冲洗完伤口,拿出针线,开始缝合。尖锐的钢针从他的皮肤扎下去,然后丛另一侧拉出来。带紧、缠绕、打结。 医生的手动一下,宜室的眉头就要不自觉跳动一下。 “宜室,”上官厉从身后遮住女儿的眼睛。“不要看。” 她回过头来,呜咽地问道:“爸爸,他不会疼吗?怎么哼都不哼一声?” 上官厉慈爱的看着女儿,伸手把房门关上,“被针扎过皮肤没有人会不疼。不过有些人忍得住,有些人忍不住。” “他怎么就能忍得住?明明他就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二世祖! 上官厉笑笑,把女儿引到沙发处重新坐下。 “你刚刚还没有告诉我,呢怎么会认识盛永伦的?” 宜室支支吾吾地道:“我和他——就是——误打误撞认识的。” 世界上哪里有什么误打误撞,不过是有没有心罢了。上官厉也不拆穿,含笑的拿起茶来饮喝几口。 十分钟后,万泽和医生、护士从卧室出来。医生的白袍上沾着血迹,护士手里的治疗盘堆着带血的纱布、钳子和镊子。 “罗医生,这边请!”万泽把医生送到门口后,回头径直走到宜室面前,两只膝盖“噗通”跪在地上,脑门扣在地毯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这、这是干什么啊?”宜室求救地看着父亲。 万泽老泪纵横,涕泪交流地说道:“宜室小姐,少爷刚刚都说了。今晚多亏有你,如果不是你搭救了他,后果不堪设想!你就是我们盛家的救命恩人。我代替老爷、代替老太太感谢你!”说完,万泽又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叔叔,你快起来吧。我也没做什么,是盛永伦自己坚强。如果他当时晕过去,不要说我,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所以如果要谢,最应该感谢的人是他自己!” 上官厉背着手在一旁,表情肃然地说道:“万管家,你起来说话吧。要说谢,现在还不是言谢的时候。永伦情况如何,伤得严不严重?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万泽一边缓缓站起来,一边用手揩着眼角的残泪,说道:“不幸中万幸,刀上有毒,但不是剧毒,只是一般的麻醉药。也没有伤到神经和血管。罗医生说,少爷好在年轻,修养半个月应该能恢复。” “那就好。”上官厉眉头稍稍舒展,马上又肃然说道:“万管家,你放心好了。我已经通知警察局一定要全力搜捕,务必要抓到那伙绑匪!光天化日之下敢来学校绑票,真是目无王法!也太不把我上官厉放在眼里!” “谢谢督军。我们相信督军一定会还我们一个公道,把坏人绳之于法。”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7 我想和你说……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月已高悬,今夜已经过去大半。临走前,宜室随父亲去看盛永伦。 他半躺半靠在堆起的雪白色床头枕上,神情憔悴,汗水打湿的头发一绺一绺贴在额头,受伤的手臂被遮在干净的白色亚麻衬衫之下。他看着走近的宜室,尽力想向她摆出“我很好,不要担心”的样子,但苍白的唇骗不了人。 “永伦,你感觉怎么样?”上官厉温和的询问。言辞间尽显长辈的关心。宜室有点惊诧地看着父亲,在她的印象里父亲从没有如今晚这般和煦和温暖过。哪怕是对最疼爱的长子上官博彦也未必有这样的和颜悦色。 “谢谢上官伯父费心。我还好,受一些皮肉之苦罢了。” “你放心,我会倾城之力去抓捕这伙匪徒!给你、给你伯父一个交代。” 盛永伦再次表达了感谢,他倦倦地不愿多谈绑匪。眼睛不自觉绕过上官厉粘到他身后的宜室。 上官厉敏锐地回头看了宜室一眼,道:“你们刚刚劫后余生,一定有许多话说。宜室,我在门外等你。不要太久,永伦需要休息。” 宜室满脸通红,慌乱地说道:“爸爸,爸爸!我,我和他没什么可说的。我和你一起走——” “你没有可说的!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呢!” 盛永伦用受伤的手从亚麻衬衫下猛抓住宜室的皓腕,任由她如何挣扎,就是不放。且还要高声向着上官厉大声说道:“上官伯父,我和宜室聊一会儿。你就放心吧。” 宜室气得吐血,这个混蛋,太会演戏。在长辈面前左一声“伯父”,右一声“谢谢”。显得懂事又体贴。还说让她父亲“放心”!天可见的,他缠着她,限制她,还强吻她。他才是她身边最大的不安全因素! 等到上官厉出去,他才呲牙道:“你看,我的伤口都裂开了!” 宜室低头一看,白色的纱布上果然沁出点点红色。她不敢动了,甩开他的手。转过身,十分生气的道:“你有什么话,快说!说完,我就要回去了。” 等了片刻,这个二世祖又哑巴似的不吭声。 “你到底有什么话嘛?要是没有,我真就要走了!”宜室气呼呼地回头。不察,整个人猛地被他拽到怀里。一个踉跄,两人滚到床上。她被压在他的身下,纹丝不得动弹。 “盛永伦!”这个家伙,真是得寸进尺的班头!宜室气得想要甩他一记耳光。刚伸出手,却看见他灼红的眼,正凝望于她。似凝望一幅珍贵的艺术品。 无处可逃的对视下,她的心尖猛颤,如露水颤栗在叶间。 怦然而动。 “盛……盛永伦,我命令你快放开我!不然,不然——我会让你好看!”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嘴里的恐吓轻软无力,像小猫爪子挠痒痒般软绵绵的。 他一点不怕,反而越靠越近,微笑着曲起手背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还好你没事,如果你要是……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绝不放过他们!” 他的手指像北极寒冰一样冰冷,和她滚烫的脸颊形成鲜明对比。 宜室心里乱糟糟的,他……他会不会吻她啊?如果他真吻她,她该怎么办?把他推开?大声嚷嚷?还是,还是就让他—— “宜室……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她紧紧闭上眼睛,用力地闭上,大气不敢喘一丝。 他煽动长睫,伏下身体。沉重的头颅靠在她的颈湾。 “盛永伦,盛永伦,你要和我说什么?” 她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相信他是真的睡着了。宜室慢慢从他身体下退出来,小心翼翼在他的脑袋下塞进一个枕头。 望着他熟睡如阿波罗的俊美侧颜,不知是该揍他一拳解气,还是骂自己想太多。 宜室露出一丝微笑,跳下床,为他把被子盖好。步履轻快地走出房间。 “永伦没事吧?”上官厉关心地问。 “爸爸,他没事!”宜室微笑着回答。她回头,看盛永伦趴在枕间,沉睡如个孩子。轻轻说道:“他只是睡着了。” ———————— 宜室和父亲一道登车返家,她把车窗摇下,夜风阵阵,撩着额前的头发,如极了情人间的呢喃。 她看看窗外的风景,又扭头看看身边的父亲。心绪久久不静,许多问题想问又有点不敢问。 父亲对她而言,像天边的云那么遥远。她是家里三女儿,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妹妹。夹在中间,上不上,下不下,从小最被忽视。不如宜家是长女,得母亲欢心,也不如宜鸢可心,得父亲垂爱。她是上官家的小姐,没错。却是家里最被忽视的人,连萍海都最喜欢唠叨她。算起来,父亲和她一年说不上五十句话。所谓的对话,也常常是短问短答。 现在两人坐车里,她想问父亲,为什么会出现在中央饭店,为什么对盛永伦出乎寻常的亲切和关心,他又是怎么认识盛永伦的? 上官厉微闭着眼帘,双手搁在身前的文明棍上。他看似闭目养神,却从眼缝中观察身边的女儿。 车窗外的灯影一盏盏扫过宜室的脸,她秀眉促起,红唇紧抿。香腮凝结一段薄愁。轻盈的光线下,光洁的脸蛋如夜明珠般闪耀。 女儿毕竟是他的女儿,即使平日不常亲近。不用多言语,他也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宜室在孩子中最是性情温顺,言不高声,行不乱动。他钟爱她,唯有一件,不太喜欢,就是宜室有些懦弱,爱哭鼻子。大事小事,被母亲训了、和姐妹争吵,哪怕是树叶黄了,路边的野猫死了。都要滴两点眼泪。卷入今日之事,大概是意外中的意外吧。她既然认识永伦又参与其中,有些事需得言语明白。 “宜室,你知道广州的盛家吗?” 宜室一愣,没想到父亲会主动说起。她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问:“爸爸,你说的是四大银行之首,连国会都要向他借钱的盛家吗?” 盛家在广州乃是几百年经商的劲旅。上海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时,广州的十三行就名闻天下,与两淮盐商、山陕商人一起并称为清朝的三大商人集团。 17世纪后期,大清帝国进入康乾盛世,在平定三藩之乱和台湾岛后,康熙帝审时度势,为了推进沿海地区长期凋敝的经济,决心解除明朝以来三百多年的海禁,实施开海通商政策。东南沿海创立粤海、闵海、浙海、江海四大海关,作为外国商船来华的贸易指定地点。 由于长期的封闭,当时的政府没有一个专门的外贸机构。在开关初期,接待西方商船的制度极其混乱,遇到大船到来,官员招架无力,洋船常常被堵在海外不得入关进行贸易。在政府无力直接控制外贸的情况下,广东官府和粤海关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他们公开招募较有实力的商家,指定他们与洋船上的外国商人做生意,同时代海关征缴关税,这就是中国最早的外贸代理洋行——十三行。 十三行的洋货行商人一边和洋人打交道,一边和官府打交道。个个皆是豪商巨贾,其中又以盛、伍两家为最,他们家业雄厚、资财丰裕,几乎是世界级的富豪。盛家作为十三行总商富得流油。鸦片战争之后,清政府垮台,十三行凋敝。到了现在,没有人再提起十三行的辉煌,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几代人积攒下来的财富依旧非常可观。 盛永伦的伯父盛观恒是新一辈中比较有头脑和想法的一位,精通数理,英文、西班牙文皆好。他不再安于做洋行生意,而是把目光放在利益更广阔的版图上。基于祖上既会和洋人做生意,又会和官府打交道的传统,他特别会和人打交道。所谓生意,说穿了其实就是和人打交道。世道不安宁,常常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各路牛鬼蛇神统统来唱戏。广州的军阀不少,这几年,还有层出不穷的护法运动和革命党人。政局不稳,是做生意大忌。但每一次盛观恒都能化险为夷,不仅如此,银行还越开越大。永胜银行遍布全国。 盛观恒什么都有,唯独子息不丰,自己膝下空虚。十几年前弟弟和弟妹突遭车祸毙亡,更是斩他肱股,痛心疾首。幸得其弟有一遗孤,自此叔侄两人相依为命,越发的深居简出。 这遗孤便是盛永伦,他头顶金灿灿的家族财富皇冠。财富对他既是福又是祸。 在广州,他被称为西关大少。拥有巨大花园,数不清的奴仆,几生几世花不完的钱钞。盛字号的产业遍布世界各地。他什么都有,唯独没有自由。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盯着他,白道的人想和他攀关系,黑道的人则想绑票。 盛永伦不在广州读,非要跑到松岛来就是想要逃离没有自由的生活。他知道,如果留在南方,休想能有片刻自由。哪怕去上学也是要带着保镖和随从。大学毕业后直接入永胜银行上班,“自由”两个字就根本再不可能。 宜室再蠢笨,也明白父亲突然提起盛家的含义: “爸爸,盛永伦是——盛家的亲戚?”她不敢往深处说,怕说造次。广州的盛家富可敌国又深居简出,她觉得如果盛永伦是直系的孩子,没道理会来天长水远的松岛求学。 上官厉笑笑,“你别不敢说,盛永伦不止是盛家亲戚。如果他伯父一直不娶妻生子,他就是永胜银行唯一的继承人。” 要不是在狭小的车厢,宜室一定惊得站起来。她知道盛永伦是家里有钱,但没想到他会有如此有钱。 这等显赫的背景,让她实在不能联系到刚刚沉睡的男孩身上。 “爸爸,你是说真的吗?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8 鬼三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这等显赫的背景,让她实在不能联系到刚刚沉睡的男孩身上。 “爸爸,你是说真的吗? “爸爸怎么会骗你?当然是真的。” 在松岛没有几个人知道盛永伦的身份。上官厉算一个,松岛大学的校长算一个。其他人就只晓得他是南方人,家里有钱,至于多有钱,有钱到什么样的程度没有人知道。更不知道什么粤海关,广州十三行。 “你刚刚问我,盛永伦为什么不怕疼。我想,大概和他小时候的经历有关。” “什么经历,他小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宜室好地追问。 “就如今天发生的事情一样。”上官厉瞅了女儿一眼,平静地说道:“他小时候和父母也曾遭到过绑匪绑票。绑匪用炸弹在半路伏击,没想到火药用量过大,直接造成车毁人亡。只有永伦逃出来。” “他爸爸妈妈……” “葬身火海。他当时受了伤。在外流浪了好几天才被家人找到。” “他当时多大啊?” “六岁多,不到七岁吧。” 宜室怔怔说不出话来,和当年的创伤比起来,今天的事对盛永伦而言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儿科。 她想象不出,一个年幼的孩子在目睹父母双亡后。拖着受伤的身体在外流浪是什么样的心情。难怪他说他觉得痛,却喊不出痛。极度的恐惧下,痛感阀度已经无限度的提高。也难怪,万泽今日对她感恩戴德,千恩万谢。 宜室咬着唇,眼里泛起潮气。觉得,他还真的蛮可怜。 “不要哭。”上官厉拍拍女儿的肩,慈爱地说道:“他都没有哭,你为什么哭?不要因为自己是女孩,就觉得拥有哭的权利。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遇到事第一是要振作。等事情结束了,才有资格去伤心。事情没结束,是没有资格哭泣的。” 宜室哭着说:“如果事情过不去,怎么办?”难道像盛永伦那样一辈子忍着疼,一辈子不哭? 上官厉哈哈笑道:“事情过不去就是人过去了。人都过去了,还哭什么。眼泪啊,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 宜室被逗笑了,她擦去眼泪,笑着依偎在父亲怀里。 今夜的父亲,再不是印象里板着脸,高高在上的父亲。今天的他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宜室扬起头,大胆地问:“爸爸,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事?还有,你怎么会来中央饭店?你一早就认识盛永伦吗?” “我认识盛永伦的伯父。我们有一些生意上的往来。盛永伦来松岛念,他的伯父曾重托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他。”所谓重托,想必还是担忧安全。 “他的伯父是怕绑票吗?”宜室机灵地说道。 “对。”上官厉叹道,“百密一疏,没想到被人盯上。永伦的身份若暴露,对虎视眈眈的人可要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啰!” 回到家,幸而有上官厉同行,帮宜室挡住了母亲的轮番责问。宜室在楼下闪了一面,飞速地回到房间,洗澡更衣,清洗一身尘埃。 她半躺在床上,想今天林林总总的发生的事。最多感慨来自盛永伦,最深的感慨也还是盛永伦。他传般的故事和可怜的身世抵消了她对他最后一丝丝的恼恨。 “唉,他这么可怜……往后……我可再不能对他凶巴巴的了。” 宜室幽幽长叹一声,在黑暗中渐渐闭合上眼睛。 十七岁的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本以为经过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夜肯定会无眠。没想到,沾枕便沉入梦乡。可见,在孩子眼里,再大的事也不算事。 ———————— “你说什么!那——那个人是广州永胜银行的继承人!” 王靖荛“咣当”把手里的茶盏摔到地上,巨大的声音使得房间中的人身体一震。 “妈的!看你们办的好事!”他气得在房间中走来走去,捶胸顿足,牙齿格格。为数不多的头发瞬间又少了几根。 “哥——”王自魁站在一侧,同样满脸的懊丧和悔恨,“我晓得的时候,也是肠子都悔青了!你说,怎么就让他跑了?如果我们逮着他,可不是翻身仗嘛!好好一条肥鱼,转眼变成飞鱼!都怪我那两个手下,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你还有脸说!”王靖荛气得狠瞪王自魁一眼,指着他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你说说啊,要你办的事,哪一件办成过?” 王自魁不敢退步,任由王靖荛的口水喷到他脸上,还只能呵呵陪笑。 王自魁是谁啊? 一年前还是廊山一霸,手里有枪有兵有门路的土匪王。正因为手里有武器。 眼红。 和江苑的惠家干起来。想吃下惠烨巍。没料到,惠家和上官家结亲,倒被上官厉一举端了老巢。把他打成丧家之犬。 论起来,王自魁和王靖荛有些亲源上的关系。前两年就着十万八千里的亲戚关系搭上线后,私下里便称兄道弟。 所谓弟兄、兄弟。说白是官匪勾结,走私贩私。王自魁在前台做坏事,王靖荛在后台分赃。 王自魁端了老巢后,无地可去。再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也料不到他会带着最后的人马依附在王靖荛的寓意下。这一仓就是九十个月。 是人就要吃饭,土匪也要营生。在城里,再没有比绑肉票来钱更快、更适合他们的了。 此前,王靖荛给他留意,干了两票大的。挣了不少花花钞票。 不过,连着出了两回绑票的事后,松岛的富人都低调起来,能不出门不出门,硬是要出门,也带着不少保镖和会武的人。 王自魁的闲了两个月没进项,他急,王靖荛更急。刚好听见王璐璐提起盛永伦。 这不,刚好全撞上了嘛! 没想到,打雁的被雁啄了眼睛。几个老江湖在盛永伦身上失了手。更没想到,收到消息说,这富家公子不简单,是广州永胜银行的小开。 这可不令人扼腕叹息,连连后悔吗! “大哥,”王自魁重新端上杯茶,谄媚地说道:“你放心。今天没绑成,我明天亲自带人马去!绝对办成这票大的!” 王靖荛挥手把他手里的茶盏又扫到地上,“你长没长脑子啊!”他肥胖的手指直戳到王自魁的脑门,“打草惊蛇,打草惊蛇!你懂不懂?今晚上官厉已经赶去中央饭店。你还去绑人?你是嫌命太长,还是觉得我的事不够多?要是被上官厉知道,我和你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王自魁陪着笑,道:“大哥,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就怕这条肥鱼会溜掉。你想想,要是我们真绑了盛家的儿子,他们哪怕拿出一半的钱财来救命,我们也要发啊!我有了钱能招兵买马重新杀回去做山大王。你有了钱,也不必再看上官厉的脸色!上官厉算什么。他的江山还不是兄弟们给他打下的!凭什么他一个人风光,又是讨媳妇又是嫁女儿,吹锣打鼓,人尽皆知。中央政府还封他个盛武将军!大哥,论起来,两年前你们还是平起平坐。这要是再过两年,上官厉是老督军,他的儿子是小督军。你和你的儿子可就什么都不是了……” 张福瞪圆眼睛,瞅着撅着屁股趴在窗户下偷听的人。那人不正是他的儿子——鬼三吗? 小兔崽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偷听军长谈话! 张福走过去,一手揪着鬼三的耳朵,一手捂着他的嘴。悄没声息的把他拖开。 鬼三不知身后是谁,费力挣扎,直到张福在他头上猛敲了两下,他才老实下来。 屋外的风像鬼魅一样,掀得树叶沙沙作响。树枝倒影在墙壁上,如《西游记》中老妖怪的爪子,长长的指甲使劲在墙壁上刨挖。一不小心,他就要把墙推倒,张着血盆大口跳到你面前来。 王焕之默默看着墙壁上的树影,嘴巴抿成一条直线。 桌上摊着一本泛黄的,风停留的那一页上刚好写着: 无父无母的小麻雀啊,快来玩呦,快来玩呦。 万籁俱寂的夜,他枯坐在黑暗中。像等待上刑的囚徒,又像是等待最后命令的战士。 “嘭、嘭、嘭!” 王焕之突然听到闷闷的棍棒声,像夏天阳光下晾晒冬被的敲打。 他惊然一跳,赶紧站起来,往屋外走去。原来是张福在院子中带棍棒狠狠揍打鬼三。 “张伯,鬼三做错什么,你为什么打他?” 张福垮着脸,指着跪在泥地的鬼三啐道:“这小子不识好歹。刚刚被我看见趴在老爷房的窗户底下鬼鬼祟祟,我得好好教训他一顿。” 鬼三天生阴阳脸,左边脸上带着一块黑色的胎记,似鬼魅一样。出生就被父母遗弃,张福看他可怜,捡了回来,养在柴房,就当养活一条看家护院的狗。连名字都没有,被人鬼三、鬼三的叫着。十六岁了,身量还像十二岁的孩子样,黑瘦黑瘦。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嵌在瘦脸庞上,看上去贼凶贼凶。 王焕之来后,偶尔瞧见他,偏就点了他来服侍自己。不仅让张福给他洗头、洗面、做新衣服、闲暇时还教他念认字。 从没有被人当人看过的鬼三,怎么能不感激。自然是死心塌地的服侍,眼里心里从此以后就只有一个少爷,王靖荛都要靠边站。王焕之说要月亮鬼三搭梯子都要为他取一个月亮下来。 看到张福愤怒的表情,王焕之忙道:“张伯,这是误会。是我想和父亲说话。听说,他有客人。所以才让鬼三去房探一探客人走了没有。我想,他不是故意偷听。” “少爷,您别包庇他。这小子就是偷听。” 王焕之脸色凌然,道:“张伯,打狗还要看主人。如果你坚持,那么就是说我在偷听父亲说话。” “不是,不是。少爷,您要这么说我可担不起。我也是关心,世道不好,外头好几家都遭了绑票……既然你说是误会,就是误会。” 王焕之淡然含笑:“除了误会还能是什么?难道我还能去偷听父亲吗?张伯,你放心吧。我相信如果我遇到任何危险,鬼三一定会拼尽全力救我。” “少爷的事就是我的的事!”鬼三挺起胸膛,把脖子梗得直直。 眼睛瞪得铜铃一样。 张福走了,王焕之把鬼三扶到自己住的院落,亲自打来热水。 “怎么这么不小心?” “谢谢少爷。”鬼三接过热毛巾,轻轻擦过嘴角,白毛巾上顿时留下一道长长的黑色污迹。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有。” 鬼三捏着毛巾,一五一十把刚刚在窗户下听到的全说出来。 “爸爸派人去绑架盛永伦?”王焕之震惊地问:“你有没有听到,今天晚上和他在一起的女孩是谁?” “没有。”鬼三摇头。 王焕之狂躁地把手一撩,铜盆顿时倾翻在地面,水花四溅扑得到处都是。 鬼三从没见他生这么大的气,吓得站起来。也顾不得身上的疼,忙把铜盆收起来,又拿拖把把地上的水渍清理干净。 王焕之紊乱的心跳终于稍稍安静下来,他静静思索片刻,道:“不用收拾了,下去吧。” “是。”鬼三点头。放下手里的抹布,走到门口,又回转身来说道:“少爷,造山店的老板今天下午打电话来,说店来了新,如果您需要的话,可以星期六的下午过去挑。老板还说,您还欠着他一本,不要忘记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9 女孩的友情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火…… 烧得滚烫,浓烈的烟雾熏灼着他的眼睛。 “阿伦,阿伦!躲起来,躲起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妈妈,爸爸!我不走,我不走!” “阿伦!” 他拼命用手去拖妈妈的腕子,然后又去拉爸爸的手。 “爸爸,妈妈,你们快出来啊!” 火越来越大,希望越来越渺茫。 “滴——滴——” “爸爸,快看,是警车!有人来救我们了!” 他兴奋地向着警车大呼大叫,“警察叔叔、警察叔叔!” 警车上下来一个男人,他背着手,逆着火光。盛永伦看到他单瘦身材,帽檐压得很低。他跑过去,拉住男人的手。哀求道:“警察叔叔,快救救我爸爸妈妈吧!” 男人嘴角漫着一丝笑意,不紧不慢跟着他走到车边。 “快啊,快救救我的爸爸妈妈!”他脸上的泪水被火焰的热力蒸腾,皮肤紧绷到痛。 “小朋友,不哭。”男人粗糙的大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来帮你救他们。好不好?” “好、好!” 男人站起来,一手牵着他的手,一手从腰间掏出手枪,向着车里的人,就是两枪。 “嘭、嘭!” 盛永伦的身体在睡梦之中,像中枪一样痉挛扭动。他猛地睁开眼睛,眼珠子圆鼓鼓地看着天花板。 安静的房间,心跳乱又快,如同春日的雷鸣轰隆隆。 他拼命在黑暗中咽口水,拼命湿润干涩的喉咙。他不顾手臂上的疼痛,冲到浴室,拧开水龙头。把脑袋整个伸到冷水下,深秋的夜晚,他觉得脸上又热又烫,像被火苗舔吻过一样疼痛。 他愤怒地击打着大理石洗手台。 好久不曾再做这个噩梦。十五年,爸爸妈妈去世十五年了。 那梦中的男人就像魔鬼一样。每每回忆起来,他就像死了一遍。 听到动静后进来的万泽,一眼即看见他顺着墙瘫坐在浴室的地上,洗手池中的水正哗哗溢得满地都是。 “哎呦,少爷、少爷!你这是怎么呢?好好的睡觉嘛,怎么跑去玩水?” 万泽抡起袖子,把半湿的他从浴室拖到卧室。他的身体在地毯上留下长长水印。 “万泽,我不是玩水。”盛永伦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走到桌边,拿出纸笔,疯狂地在白纸上画画。 “少爷——” “万泽,我看清楚他的脸了!” “谁,你是说谁?” “杀我父母的凶手!” 盛永伦转过头看着万泽,手里的铅笔应声而断。 “什么?你想起来了” “是,我想起来了。”盛永伦从抽屉中重新拿出笔,用力地在白纸上图画。 十五年前,因为亲眼目睹父母被害,他被吓傻过去。连自己叫什么名字,是谁都不记得。在街上流浪好几天,才被伯父找到。 他的记忆是跟着伯父回到广州后慢慢恢复过来的,但不管他怎么想,就是想不起凶手的相貌。不仅想不起来,每每回想当时情景还会不由控制的浑身颤抖、痉挛。 “咔!” 盛永伦手中的笔再一次被折断,白纸上深刻下力透纸背的划痕。 他满头大汗,身体开始哆嗦。万泽伸手一摸他的额头,烫得像火一样,惊叫道: “少爷,不要勉强了。快回床上去躺好,我去叫医生。” “我没事……”他喃喃自语,握着断掉的笔不停地画着,“万泽,我一定要把他的脸画下来,一定要!” ———————— 宜室一夜无梦,好好地睡一长觉。醒来后甚为觉得神清气爽,很是舒服。 她来到学校,迫不及待要把昨天发生的事和沈兰香分享,再要审一审兰香。明明是三人行,危难时刻,她怎么跑得不见影子。 可没想到,到了学校,兰香理都不理她。宜室几次找她说话,兰香直接把脸扭到一旁。如此反复三四次,宜室再傻,也知道兰香在生她的气。但她一点不知道兰香生气的原因是什么。 放学后,她挡住兰香,含着眼泪问道::“沈兰香。你到底怎么呢?为什么不理我?你知不知道昨天——” “上官宜室,你还好意思提昨天!”沈兰香的眼眶里同样含着眼泪儿,冷若冰霜地说道:“我是一直把你当朋友,是你没有把我当朋友!” 宜室惊呼:“我怎么没把你当朋友?这话是冤枉人!你必须要把话说清楚!” “好,说就说!我问你,昨天下午,你和盛永伦去哪呢?一声招呼都不打,害我在原地等了许久……”沈兰香的眼睛流下两行透明的眼泪,哭着道:“你知不知道,我看你为王焕之伤心。就想王焕之喜欢看,一定不止喜欢在图馆借,应该还喜欢买、藏。所以我重新折回去问管理员,知不知道他常常爱借什么,有没有提过喜欢城里的哪家店。没想到,等我问完出来。你和盛永伦就都不见了!我巴巴地一个多小时。像傻瓜一样,被冷风吹得都快成冰棍了!” 沈兰香一哭,宜室也要跟着哭起来。她拉着兰香的手,哀求着道:“好兰香,你别生气了!昨天不是我故意不理你的,是真的出了意外,很严重的意外。” 她哽咽着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全告诉兰香。甚至连盛永伦是广州永胜银行小开的事情也没瞒着。听完后,兰香也不哭了,脸色白白的。 “宜室,昨天你一定怕死了吧?” 宜室点点头,心有余悸地说道:“可不是吗?当时我的心噗通噗通,心脏病都快发了。你可好运了,刚好不在。不然也一定像我一样,吓得心脏病都得出来!” “能发心脏病也是有福的人!”沈兰香有点羡慕地说道:“至少……盛永伦一辈子都会记着你。别人是英雄救美人,你是美人救英雄。他这一生可得怎么报答才能报答得了你的恩情啊!” “呸,谁要他报答!”宜室跺脚,她救他的时候可不知道他的身份,更不是贪图他的报答。 “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兰香鼓起腮帮子嘟囔道。 “什么福?我看到的只有苦!” “唉——” 女孩的心如纤丝般敏感,一声长吁短叹,一声曲折回绕都能产生久远的意义。这已不是沈兰香第一次发出这样的感慨。宜室心里的弦“当”地一响。敏锐地嗅到沈兰香对盛永伦异乎寻常的关心,更嗅出一丝深藏不露的嫉妒。 不管她平常把这关心和嫉妒埋得多深,可还是会像春天的芽遇到雨水和阳光就会表现出来。 兰香是不是对盛永伦有有什么其他想法啊? 想到有这个可能,宜室像触到地雷一样,“嗖”地把自己的手脚全缩回来。急吼吼的撇清和盛永伦的关系。 “兰香,旁人可以不相信我,你可要相信我!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盛永伦往后不要来烦着我就好。” 她当真是有点怕了盛永伦,更怕他的家世。 听到她这么说,沈兰香脸色由阴转晴,试探地问道:“宜室,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真的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没有!我对他从来没有别的感觉。这绝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沈兰香顿时笑起来,像得到梦寐以求的应许之物。她一笑,宜室也跟着笑起来。 这对刚刚还在生气的小女孩,一会的功夫又和好如初。只见沈兰香挽着宜室的胳膊,在她耳边轻声低语,后者的脸马上羞红一大片,不停地问道:“是真的吗?他真的是这么说的?造山店。” “我还能骗你吗?管理员就是这么说的。”兰香笑着,用手指刮着她的脸,羞她道:“你可想仔细了,到底要王焕之还是要盛永伦?如果你选了盛永伦,可就是永胜银行未来的行长夫人。行长夫人呦!” 宜室捏拳作势往她身上打去,“讨厌!我才不要做行长夫人!行长夫人留着给你去做吧!” 沈兰香乍惊乍喜的说道:“我可做不起!” “你做得起,做得起!” “宜室,你别笑我。” “我没笑你,我是说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你真讨厌!” “兰香,我是说真的!你别跑嘛!” ———————— 夜晚来临,沐浴过后的沈兰香并不急着穿上衣服。她哼着小调,赤身赤脚从浴室出来。晶莹的皮肤上沾着未干的水珠,如同早晨的玫瑰带着新鲜的露水。 她站在更衣镜前,自傲地伸长手臂,欣赏着自己匀称美丽的身体。这漂亮的躯体不是软绵绵的柳条,可比一般女孩的要健康有力的多,如果真懂女人,就没道理喜欢空心草一样的宜室而不喜欢像小野马的她。 “哒、哒、哒——” 沈兰香耳膜一动,立即抓起床单包在身上。 “谁?” 她凌厉地目光像刻刀一样往窗外射去,手里已经握着一把小刀随时准备着。 “兰香,是我。”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她把小刀收起来,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把窗外之人放了进来,“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就不怕发现吗?” 王焕之矫健地从窗台外跳进来,“我等不及星期六,有些事情想马上问你。昨天你和宜室在一起吗?” “你是想问关于绑票的事吧?” “是。” 沈兰香眼波横过,闪身到屏风后把衣服穿上。她的声音和影子透过屏风隐隐约约传过来。 “我们还没查出绑匪是谁,不过昨天确实是宜室帮了盛永伦的忙。如果不是她,盛永伦不可能脱身。” 他才不关心盛永伦,焦急地追问:“宜室没有受伤吧?” “伤倒是没有,不过也吓得够呛。” “当时你就在场,为什么不——” 兰香从屏风后走出来,把带着体香的床单扔到他头上,“你在想什么?如果我出手,你觉得绑匪还有活命的机会吗?我们几年的心血就付之东流。不过经过昨晚的事,宜室和盛永伦感情经过昨晚已经有了质的飞跃。告诉你吧,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盛永伦不是一般的公子哥,他是广州永胜银行的小开。” “那又怎么样?”王焕之把头上的床单揪下来,不解地看着兰香。 “那又怎么样?”兰香怒翻白目,道:“白痴!你用脚趾头想一想。把王靖荛和永胜银行放在天平上,在上官厉的心目中谁轻谁重?盛永伦一遭绑票,上官厉马上去中央饭店看他。可见这两家的关系不寻常。盛永伦喜欢宜室,上官厉恐怕正求之不得要把女儿嫁过去。如果他们真结成亲家,上官厉有了袁家的权又有了盛家的财,我们想要扳倒他就更不容易了。” “宜室不喜欢盛永伦。”王焕之陈述一个事实。好像这样能为自己夺回一点颜面。“上官厉不会罔顾儿女的幸福吧。” 兰香笑道,“笨啊,权力面前,一个女儿算什么。看看上官家的女儿们,哪一个的婚姻逃过了利字。宜鸢可比宜室讨上官厉喜欢多了。结果,还不是要被送到袁家做少奶奶。早就告诉你,对女人该软要软,该硬则硬。你本有那么多机会,只要一次生米做成熟饭。我们现在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他被激红了脸,紧紧握着拳头。兰香看着他好一会儿,迟疑道“你不会是真的喜欢上宜室而下不了手吧?” “胡说!我怎么会爱上她?你不要乱讲!” “没有就最好。我看你最近一点都不正常,把借读证都还回去,不念,图馆也不去。你是想违抗大佐的命令吗?反正我告诉你,人是会变的。你别以为宜室对你的爱就像城堡一样牢不可破。实话说吧,她是个半大的孩子,心性未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移情别恋。这个星期六,我会带她去造山店,来不来由你。你自己想清楚。大佐不是傻瓜,你再这么消极,惹得他会亲自来松岛。到时候,把你送回日本,你就不要想再见你妈妈了。”兰香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左右端凝自己的容貌。她美则美,眼神却过于犀利,没有宜室的柔软和甜美。 “焕之君,你说,我去把头发烫一下怎么样?烫一下会不会显得——王焕之,王焕之!” 她手里拿着眉笔走到洞开的窗户前,一袭黑色的影子正快速翻过围墙,越走上对街的屋顶。他回头向窗户里的兰香睇望一眼,转身消失在苍茫的月光之下。 王焕之像猴一样,爬上屋脊,悄没声地从这家的屋脊越跳到相邻的第二家。他猫着腰,脚步又轻又快,很快来到他想来的目的地。 他抓住院子里的菩提树,随手一荡,稳稳落在窗台上。他从衣袖中拿出铁丝,穿过窗棂,勾住拉锁,轻轻一抬,拉锁轻松弹开。 他打开窗户,轻手轻脚跳到房间的地板上,松软的长毛地毯吸走所有声音。 床上的女孩头靠着枕上的洋娃娃,睡得安然。他在黑暗中向她靠近,又不敢太靠近,痴痴立在床前,贪婪看她睡颜。 “宜室。”他弯下腰,缱绻地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嗯……”宜室嘤咛着,眉头皱缩成一团。迷迷糊糊喊道:“……永……伦,快……快跑……“ 他紧紧握住拳头,心中涨满无限的恨意。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20 拥有全世界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时光飞逝,星期六很快即到。宜室迫不及待穿上新做的百褶洋裙,再配上清新的淡蓝色长风衣和红围巾,越显得她活泼可爱,魅力无穷。 “哈哈,哈哈哈——” 宜室挽着沈兰香的手,两人像双胞胎一样,穿着同样的衣服,系着同色的红围巾。连肩上的包,脚上的鞋都是一样。 女孩们好起来的时候就是如此,什么东西都要你一份,我一份,仿佛对方就是衍生的另一个我,非要一模一样才能显出亲密来。 宜室是真的喜欢兰香,她在兰香身上找到了在家里找不到的陪伴,也找到没有的了解。兰香是懂她的人,一蹙眉,一叹息,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那些荒唐的想法和行为,只有和兰香讲才能得到支持和释放。 尽管兰香是转学生,从关外的学校转来不到一年。两人却很快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无话不说。宜室所有的心事和小秘密都说给兰香知。她常常想,如果能早一点认识兰香就好了,快乐一定会多很多倍。 因为是周末,黄昏的长街上,行人比往时要多许多。两个女孩在大街上簇簇拥拥,嘻嘻笑笑。她们沉浸在一种逃出家长、学校管束的快乐里,平常循规蹈矩惯了,偶尔的犯规让她们兴奋不已,早忘记老师教导的学生要沉静平和的话。 她们走到造山店门口,宜室紧张地抓住兰香的手,嚷道:“兰香、兰香,怎么办?我好紧张,待会见到他该说什么?我怕我什么都说不好!” “别紧张!”兰香鼓励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请他喝咖啡,看电影都可以。记住一定不要再害羞了。如果再什么都不说,下次见面可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说到这里,兰香促狭地眨着眼睛,笑道:“再说,女追男隔层纱……“ “什么,女追男啊?”宜室打着好友的肩膀,笑道:“你别胡说,我就是——就是想和他做个朋友。” 兰香吐吐舌头,明显是不相信。 “你真是——讨厌!” 她们肆意笑着,大声喧哗着,相偕撞进街边的造山店。店的玻璃门被她们撞得巨响,哗啦啦像融化倒塌的冰山。 一进店,聒噪的小女生相视一笑,飞快安静下来,像沸水泼到冰上,瞬间冷却。 店里架森森,架上整齐的排列着许多籍。三三两两的青年人在架间,有的在徘徊、有的在挑选、有的在阅读。屋中央升着火盆,红通通的炭火把屋烘烤得春意融融。掌柜戴着眼镜窝在柜台后记录着账目,他的大花狸跳在躺椅,团团身子把自己裹在软被中。柜台上摆放的水仙抽出花心,百花黄蕊,花势爱人。花甜香融合着油墨的清香,沁人心脾。 宜室心跳跳的,脸红红的,不由地先把绕在脖子上的红围巾解下来。匀匀胸中的热气。 沈兰香走到架间随意抽出本,用遮着脸,露出两只琥珀色的眼睛。她左右环顾,突然,用皮鞋踢踢宜室的脚后跟,在她耳边提醒道:“吶,他在那儿!” 宜室顺着兰香的目光看过去,娇羞又惊喜地轻嚷,“讨厌!” “呦,害羞啦!”沈兰香笑着推她,“快去吧!再不去,他就要走了!” 王焕之站在架前,慢慢地翻开一页。他低头看着页,心思却不在本上。 身后的传来一阵阵某人独有的香味,清远幽长。淡淡的,由远及近萦绕在他身旁,慢慢的像纱帐从天而降缓缓慢慢把他整个人笼住。 味道太香,太迷人。像天边浮起的云,又像海面上紫色的雾。 他的脑子怎能看进去一个字,本索然无味。他猛地把合起来,捧在手里,指尖微微颤抖。 宜室站在他身后,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没见时,有许多话想对他说,现在见到了,那些话又变得无关紧要了。 几天不见,他比记忆中削瘦一点。不过这样越发显得他身长如玉。这么冷的天,也不见戴手套和围巾,双手和双耳冻得红通通的,像小兔子一样可爱。 把他和小兔子来做比,宜室光想想就忍不住笑起来。 王焕之把收起,仿佛是要离开。 她情急之下挡在他的面前,不自然地说道:“……嗨,王……焕之,你好。好……好巧啊。” 王焕之抬起头看着她,扯了扯嘴角,露出笑容,“确实好巧。宜室小姐,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是……啊……” 他的目光扫来,宜室脸红心热,身体燥热。她拼命告诉自己要多说话,要把王焕之留下。可说什么好呢?她没有能言善辩的口才,一点都不知道如何讨好人,更不用说去挽留男人。慌张中看到他手中拿的,似一本日本诗歌,傻气的问:“你……喜欢外国文学?” “喔,这个啊——拿错了。”王焕之不自在地看一眼皮,马上把塞回架上,选了一本古代的章回体小说。 “你很喜欢看吗?”她问。 “谈不上喜欢,可以帮我打发无聊的时间。” 宜室莞尔,嫣然笑道,“我二哥也常让我们多读,他说不管读什么,只要肯读就是好的。我的哥哥们喜欢俄国小说,我和妹妹们也常看,不过……我们就只喜欢电影画报和女性杂志。和你比起来,真是差远了。”她一口气说了好多好多。说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觉得脸热发烫,额头冒汗。 “不远,一点都不远。”他包含深意地说道:“男人的舞台是世界,女人的舞台则是家庭。现在的女性杂志里也有许多烹饪、时装和育儿知识,这对你的未来大有益处。而……文学,常常让人越看越哀伤。让人觉得生活没有指望,全是一片雪白。” 王焕之的话像一颗坚硬的钉子敲进宜室柔软的心脏中,她感到一股莫名的哀伤贯通全身。 这种哀伤不因为他所说的文学,纯然是为他本身。他像谜一样,从没有阳光的雾里面走来,又隐入没有阳光的沼泽中。让人有一种迫切想要靠近他的冲动,但每近一步自身就越深陷沼泽。她想拉他出沼泽,结果,自己也困进去。 “王焕之……” 他低着头,突然结束谈话。连告别都没有,退后一步,绕过她匆匆往柜台走去。 宜室回神过来,小跑着跟在他身后。小牛皮鞋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悦耳的哒哒声。 “王焕之……你为什么不去图馆了?我听说,你也不去大学旁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她不泄气地追问。 “没有发生什么。”他道:“我明年要考大学了,现在自己在家温。” “你准备考大学,有没有心仪的大学?” “上海。” “上海哪所大学?” “圣约翰。” “圣约翰啊,那可是很好的大学。可惜就是男校,不招女生。” 她聒噪地说个不停,像小麻雀一样多嘴多舌。 王焕之回过头,探寻地看她。宜室被他看得脸庞发窘,害羞的用皮鞋尖儿轻敲着地面,极为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明年也要考大学……” 话里的况味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他却依然没有任何表示,淡淡的说道:“那很好。”说完,即往前走去。 “王焕之,等等——” 她跑得太急,皮鞋绊在地板上,整个人往前扑去。像冬天推倒的雪人径直扑在他的怀里。他的撞掉在地上,散落一地。她的脸贴着他心脏的位置,听到规律的“噗通、噗通……”变成急促的“咚、咚、咚……” 他伸手把她扶起来站好,想要维持如常,耳朵却红得像在燃烧。她的嘴角忍不住往上扬起,心中偷笑。原来他也并非像表面那么镇静。 “王焕之,我们还能再见面吗?”她扑闪着大眼睛,大胆又热情地问道。她并不是积极主动的人,但碰到一个比她更龟缩的人,不由自主就变得主动起来。 总要有人先迈一步,不是吗? 他的脸上的红云从耳朵一直蔓延到脸颊,这次脖子都彻底地红了。宜室觉得好有趣,厚脸皮继续说道:“王焕之,我想请你喝咖啡。” 怦跳的心马上就要沦陷。 王焕之拿着手里的,目光像海一样沉。 他已经在躲开她了,一直在躲开。对她的示好视而不见,不再去图馆和她见面都是他躲开的证据。他知,美好的宜室,像易碎的上等瓷器,理应放在玻璃橱窗中妥善收藏。而他浑身棱角和尖刺,她越靠近,未来就越受伤害。 “对不起,我不能接受你的邀请……” 宜室难掩难过,第一次请男生喝咖啡就遭到拒绝。不死心追问:“王焕之,我只是想请你喝咖啡,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我没有恶意,我,我——” 说到最后,她几乎要哭出来。 “啪嗒”,不知哪个冒失鬼把手里的掉到地上。沉沉的声音像铁锤砸在王焕之的心上。 “对不起。”冒失鬼弯腰把捡起来,口音生硬。 王焕之看着掉、捡的男人,垂下的手握成冰冷的拳头。 宜室无脸,转身想走,不料被他拉住胳膊,“宜室……” “你还要说什么?王先生!” “宜室,别这样。我不接受你的邀请,是因为……我想请你喝咖啡。”说出这句话,他像做了很重大的决心,又像对什么事情释然了一样。 宜室破涕为笑,心中的喜悦宛如溢出的泡泡,五彩缤纷。 沈兰香找到宜室的时候,她正站在店的窗前,捧着脸对着街上的某个背影发呆。 “喂,人都走了。你还在发痴啊!” “嗯……“宜室捂着脸,一脸幸福。 “宜室、宜室!”兰香摇晃她的肩膀,笑道:“你快醒醒,醒醒!” 宜室抬起头来,满眼冒着粉红泡泡。 “你别傻笑了,发生了什么快和我说说。” “兰香!”她抱住沈兰香,用力的,紧紧的。 “哈,你干什么呢?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她快乐无比又娇怯地说道:“兰香,我觉得好幸福,好幸福!就好像一瞬间拥有了全世界!”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21 下雨了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你这个杂种东西、是翅膀长硬了吗?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嘭嘭”的拳头像雨点落下,王焕之佝偻着背,跪在青石板上。他一动不动,任由那些拳头落下。 这里是造山店的后巷,肮脏污秽,垃圾丛生。那男人拽起他头发,厚厚的重重的向着他的脑袋砸过来。 他头晕脑胀地摔在地上,脑浆子荡得像豆腐脑。 “别打了,别打了——” 沈兰香疯了一样跑过来,她推开男人。用身体挡在王焕之身前,激动地向男人吼道:“他现在不是松尾焕之,他是王焕之!他若是伤痕累累的回去,王靖荛会不多心?你这么愚蠢,迟早会坏大佐的事!” 男人嘟囔两句,阴森的目光狠狠瞪着王焕之。他一把扯过兰香,指着地上的王焕之,“洗干净脸再回去。看见王靖荛知道怎么说吧?” 王焕之脸贴着冰冷的地板,麻木地点了点头。 “焕之君,你没事吧?”兰香关心问,几次想冲过去把王焕之从地上扶起来。 男人紧紧拉着她的手,“走!你不能留在这里!” “小杂种!”男人临走前不忘朝他脸上啐一口唾沫。 “你放手,我自己会走!” “走!” 王焕之斜着眼睛,看着男人把沈兰香连拖带拽地拉走。夕阳落到山下,把他们的影子也吞没了。 “你给我上去!”男人把兰香粗暴地塞到车上。车门一关,旋即马上变化成另一副嘴脸。 他色迷迷地从兰香的脸看到她丰满的胸,伸手在她饱满如蜜桃般的胸部摸了一下。 “你干什么!”兰香怒然瞪着他,刚扬起手臂。脸上就挨一耳光。 “瞪什么瞪!老子摸一下怎么呢?”说完,他像野兽一样扑上去。“老子——” “啊——”兰香尖叫,奋力扭打。“你是——我的父亲,你知不知道?” “名义上的而已!你妈妈是妓女,你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他淫笑着解开她的衣服,将内裳从大衣中刮下来。 “哈哈,你就别挣扎了。乖乖的,还能少受些苦!” “无耻!”兰香用平生最大的力气甩打着他,在他红色的酒糟鼻上咬上一口,推开他跑下车。 男人的鼻子被狠狠撕下一块,他捂着流血的鼻子冲下车,对着她的背影呜呜大叫,道:“你他妈的!下流娼,妇!看你往哪儿跑!总有一天老子会把你搞到手!” ————————— 盛永伦的伤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人年轻,再重的伤只要未伤筋骨,恢复起来也挺快的。比起身体的痛,最让盛永伦难接受的是——不自由! 不能再随意出门,必须躺在床上。连出门都受到限制,去上学就更不可能。 “万叔,你也太大惊小怪。你发电报给大伯。他在广州。别说我没事,就是有事,也鞭长莫及。”盛永伦半躺在床上,用没受伤的手拿着葡萄干,一颗一颗抛到空中,然后张嘴接住。他也不顾伤口的疼,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床上枕头上掉满了绿色的葡萄干。他心里烦,气着万泽不许他出去。明明是手受伤,脚又没事,为什么不许他出门! 万泽一点不怕他,老神在在的说道::“少爷,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总不能什么都不说吧。”来松岛之前,盛观恒的嘱咐言犹在耳,他可不敢隐瞒。再说,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这件事迟早会知道。 “老爷说了,在他没来之前,你不许离开饭店房间一步。” “你看你那电报坏不坏事!我在这里能跑能跳,大伯来做什么。家里还一摊子事。来了,又该念叨我。”说着,盛永伦有点郁闷地把手里的零嘴盘子放到床边的小洋铁架几子上。 洋架子上摆着这几天他画的几十张画像。天可见的,他的手拙笨得很,这么多画像,居然没有一张能辨认出人样。 万泽调侃他,这是鬼画符,拿到警察局,除了能捉到鬼,哪里能抓到人。盛永伦自己瞧着那些画,也确实是——不堪入目。只是他确确实实记起凶手的相貌,瘦长身材,八字胡,透着精光的眼神,看什么都像剥皮一样厉害。尤其是杀人时的镇定和微笑,凶手已杀人为乐趣,他很享受被害人临死一刻的害怕和恐惧。 每每想到他举枪杀害父母时的微笑,盛永伦就会一阵胆寒和恶心。他发誓,上天入地,穷尽一生,定要手刃仇人。 万泽看他目光像磁石一样盯着画像,伸手把画像卷了起来,“别想了,别想了。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咱们呀,等着吧。” 盛永伦知道,万泽是怕他想多了不开心。也不点破,也不说不去追寻,凶手怎么会自动献身的话。沉了半天,撒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这个葡萄干不错,送几斤到上官家去。” “是。”万泽笑着把他床边的小洋铁架子端开。 盛永伦又问:“现在几点了?我怎么觉得天黑得早些。还不到五点吧?” “还不到四点哩。”万泽抬头看了一下西洋钟,再看盛永伦失落又含期待的表情,笑道:“这个时间,上官小姐应该还没有放心。少爷既然等得心急,要不我派人去接她来?” 盛永伦脸一红,生气地说道:“谁要你去接了?她是戏子还是名伶?你说话真不尊重!你应该说——请!而且我病了,她不应该主动来探病吗?” “得,我说错了。” 过了半个小时,然后又过了半个小时。等的人还是没来。不但人不来,连一个问候的电话也没有。 他终忍不住,狼狈的地说道,“万叔,你派人去学校接一接宜室。天这么暗,恐怕要下雨。” 万泽撅嘴,嘟囔道:“我这是去接,还是请呢?” 话音刚落,一碟子葡萄干全朝他扔过来。 ———————— 盛永伦料得不错,果真过了不久,天空的细雨簌簌落下。落天砸地,漫得窗户上都是水珠子。 在床上躺了一天,骨头都散了,浑身没处舒坦。不顾万泽反对,硬要去浴室洗澡。急得万泽在外乱嚷嚷,“少爷,你的伤口不能沾水!” “知道了!你别为我操心!我都这么大一个人,你去忙你的去吧,把我要的东西都准备好就行!”他站在莲蓬头下,滑稽地把受伤的手高高举起。他又不傻,能不知道水往低处流这个道理吗?万泽就是大惊小怪,大伯到了后,只怕会比万泽更大惊小怪。 洗完澡,换身干爽衣服,顺手把新生的胡渣刮得干干净净。“洁净”不仅仅是女人的专利,更应该是男人对女人的尊重。 盛家包的套房是中央饭店最大的一间,有独立的卧室、客厅、会客室、阅览室。每一处都透着恢弘典雅,于小处又见精致。纯西洋式的装修风格,一水法国白色家具,珍珠白的亚麻窗帘,四柱垂纱大床。最美的是窗台上、餐桌上,小几上、镜子前都有造型各异的西洋瓶子,里面都插满鲜花。 广州是花城,盛永伦不爱花,却喜欢被花朵装点的生活。就像他爱美食,爱美人,爱生活中一切与美好有关的事物一样。 爱和喜欢总不是错。他相信,哪怕现在宜室还不那么喜欢他,但总有一天,她会爱上他的,深深的,就像他爱她一样。 他从浴室出来,在更衣室换上一身亚麻西装。餐厅里已经按照他的指示摆好银色的餐具,桌上中央放着欧式三层大烛台。他看着眼前的一切,会心而笑。走过去,拿起银盘上的火柴,一根根把烛台上的蜡烛点燃,高高闪闪蜡烛洋溢着流动的光。房间的留声机放着罗曼蒂克的外国歌曲,轻吟浅唱。 女人喜欢浪漫,他费心制造,希望能博佳人一笑。 “少爷,我准备得不错吧?”万泽表功地凑在他耳边,“我肯定宜室小姐会喜欢。” 盛永伦脸一红,拿叉子作势又要扔。万泽用手挡住,笑道:“别扔,别扔!扔了叉子,待会吃牛扒只能用手抓了!宜室小姐会要笑你是野蛮人。” “滚!”骂过之后,两人又会心一笑。万泽道:“少爷,我下楼去接宜室小姐啊!” 盛永伦点点头,万泽走两步又回头。嘿嘿地看着他傻笑。 “你笑什么?”盛永伦佯装怒道。烦躁一点心事都被他看穿。 万泽不说破,挠挠头笑着走了。空余盛永伦一人对着跳跃的烛火发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22 爱一个人,就是尽心尽力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小少爷,爱一个人啊。就是天天做好吃的,然后看着他全部吃完,呵呵……" “太婆,你天天做好吃的给我吃!是不是也是很爱我啊?” “那是当然!” “有多爱?有水缸那么多的爱吗?” “不,是像大海那样的爱!” “那我也要学做菜,长大了烧给太婆吃!太婆一定要吃光啊!” “等阿伦长大了,太婆的牙齿都掉光了。” “我会把菜煮得烂烂的,太婆一定要吃完!” “好,太婆一定都吃光!” 他是正儿八经的西关大少!从爷爷的爷爷辈开始就住在西关大屋。 西关大屋是从清代同治、光绪年间开始兴起于西关的大屋建筑群。由富商巨贾和洋行买办阶层等新型富豪的住宅,特征是以石脚水磨青砖砌墙,正门有短脚吊扇门、趟栊、硬木大门一套的三扇门,入内三间两廊,中间是主厅堂,并设后花园。 正宗的西关大屋有正间和左右偏间,并设青云巷,辟有花园。大屋的进深很大,分门官厅、轿厅、天井、神厅和后座。后座内还设有内厅、内房等,厨房设在尾端。大屋以正间为出入门户,行经门官厅、轿厅、天井、神厅,才进入第二进以至第三进的内厅房。偏间一般由正间天井位的过廊设门相通,前端为对朝厅,与天阶内院连接的是花厅,以后才是内厅房。厨房一般与通天相连。房屋的分区功能合理,使用时,互相干扰少。 在民间传闻中,西关大屋的兴建很夸张,青砖墙铺砌所用的不是水泥,而是以糯米饭拌灰浆,所以砌出来的墙没有一丝缝隙。 砌好砖墙之后还须在外面再贴一层水磨青砖,这种面砖贴上去之前就要先用人工打磨,所以西关大屋的青砖墙永远是平滑的。 他家的大屋有天井花园,可以有鱼池养金鱼,可以种树。还有青云巷,青云巷通常连着小门。一间大屋大得里面还可以有小巷子那该有多大。 大屋的屋檐高,进深大,装修讲究异常,客厅里放的是整套的名贵酸枝家具。 他从小就在这样的大屋子里跑来跑去,并不知道寂寞,也不晓得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六岁之前,他印象最深刻,陪伴他最多的人是万泽和太婆婆。万泽是管家的孩子,比他大十几岁,常常让他“骑马”坐在肩膀上看鱼、看花。有一次过年,他还偷偷带着盛永伦去骑楼逛街。 骑楼是老广州一种特殊的建筑。在商业区,人行道是半室内的,建筑物从第二层起是跨在人行道上的,楼下是人行道,里面才是商铺。据说,这是南欧建筑和广州特色的产物。在热闹的商业街上,一栋栋的骑楼商铺建筑物连起来,就是一条半室内的长廊,可以不必担心日晒和下雨,可以一直从马路这边逛到那头。 骑楼建筑最多的是在第十甫和上下九。各色的果脯、奶糖、水果糖和巧克力,家里煲汤用的各式干货海味,罐头,调料以及油盐酱醋,应有尽有。 盛永伦记得第十甫旁边是陶陶居,斜对面是好吃的南信双皮奶,南信隔壁是琳琅照相馆。往前走是趣香饼店,有刚出锅的鸡仔饼和蝴蝶酥。 那么好玩的地方,他也只去过一次。万泽回来被即被太婆身边的侍女小眉劈头盖脸狠教训一顿。骂他是死衰仔,胆子怎么那么大!敢一个人把少爷带到街上玩。 太婆则是他世界中另一道风景。说起来,太婆在盛家身份很特殊。盛永伦的曾祖父本有两个儿子。长子性子敦厚,温文尔雅却无大志。偶入青楼,邂逅一名妓,山盟海誓。事被曾祖父发现后,勃然大怒,当众以家法杖责。长子羞愧交加,无法自解,吐烟自杀。 曾祖父无意逼死自己的长子,但人一死,订的亲还在,而且迎娶有时。旧时女人,未过门即死了丈夫,被认为不祥。这位盛家的未来媳妇带着满腹的委屈和心酸进入盛家大门,为从未谋面的丈夫守洁。太婆自愿牺牲,盛家的亏欠不言而喻。曾祖父对这位长子媳妇敬爱有加,视如己出。众人也无不敬佩她的德行。 太婆从一而终,地位超然。她自己无子,特别喜欢小孩。一手带大盛观恒,又带大盛永伦的爸爸盛观濂。盛永伦出生后,她又义无反顾照顾起盛永伦来。 论辈分,盛永伦尊她为“太婆婆”。 小眉是太婆的侍女,是自梳女,十五岁来盛家,就派去照顾太婆。她立志一辈子不嫁,和一辈子守寡的太婆倒是相得益彰。 天长日短,闲来无事。太婆便和小眉弄些小食给他尝鲜。今天是扎猪蹄、明天是鸭肾、后天是甘草豆。他最喜欢吃太婆熬的小甜粥,糊糊的,软软的。有杏仁粥、莲子百合红豆粥、绿豆粥,还有眉豆粥、去湿粥。吃过这些小粥,他才能安安心心念。 一年四季,他记不得日头,只记得某某时节该吃什么应景的食物。亦喜欢缠着万泽和小眉。万泽教他做人要像咏春拳,外柔内刚。小眉则说做人要像待客,最重要是“尽心尽力”。 六岁之前,父母于他是伯父地球仪上的一小点。盛观恒曾抱着他,用针锥刺在圆圆的地球仪上,“永伦,你看这是瑞士、这是巴黎,你的爸爸妈妈就在这里上学。” 他似懂非懂,看着转动的地球仪,道:“大伯父,巴黎这么小,能住下我的爸爸妈妈吗?” 盛观恒哈哈大笑,“住得下,住得下。再来一百个也住得下。” 没过多久,爸爸妈妈从欧洲回来。他们回来第一件事不是来看他,不是来看太婆婆。而是和大伯父大吵一架。 爸爸和伯父吵得非常凶,两兄弟把桌子都掀了。小眉抱着他躲在太婆的房间。睡梦中,他隐隐听见。太婆在骂爸爸和妈妈,忘恩负义,家里供养他们去留学。他们现在却为了什么主义和革命要和家庭决裂。 不久,他和爸爸妈妈一起来到上海。临别前,裹着小脚的太婆依着门一直哭,一直哭,小眉也在哭,万泽也哭了,连大伯父也红了眼睛。 他也哭了,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爸爸妈妈回来不是团聚。 他并不想离开他的家,并不想去上海。 上海的天气湿冷湿冷,妈妈做的菜很难吃。印象中妈妈很忙,很多事。常常烧一大锅菜,肉、菜、晕的素的都煮在一起。饿的时候就舀一勺和饭煮着一起吃。 起夜的时候,他总看见,妈妈和爸爸在热烈的争论什么,他们趴在小桌上兴奋的写写画画。还会来许多叔叔阿姨,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看到妈妈高兴,他也很高兴。因为没有哪个孩子是不爱自己母亲的,哪怕她做的饭像猪食一样难吃。 出事的那天,爸爸妈妈说好带他一起去公园。一家人欢欢喜喜坐在车上。妈妈指着窗外的云给他看,又指着窗外的树给他看。爸爸开怀地唱着《国际歌》,雄厚的歌声直透云霄。 他问爸爸,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爸爸摸着他的头笑着说,是有一件事情很值得高兴…… …… 他不愿回忆,但又忍不住一次次回忆。 记得很清楚,总也忘不了。 半个月后,大伯父带他一起回到广州。太婆的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她抚摸着他的脸,哭着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小眉喜极而泣,忙里忙外为他张罗饭菜。万泽又是高兴又是流泪,蹲在他面前,问道:“小少爷,还骑马吗?万泽带你去看花!” 他看着这熟悉安详的一切,坚信自己回到足够安全的地方,方“哇”地哭出来。他抽泣着,哭着把父母被杀的事情说出来。众人唏嘘,都陪着他哭泣。 盛观恒抚摸着他孱弱的肩膀,叹息压着叹息,“阿伦,你父母的事情等你长大了,伯父再告诉你。” 年迈的太婆亦走过来拉他的手,哭着对盛观恒说道:“我们已经失去永伦的爸爸妈妈,我们不能再失去永伦。观恒,你要好好保护他啊!” “太婆,我知道。”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23 堂堂正正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少爷!”万泽在他身后微微起声。盛永伦从回忆中惊醒过来。不知为什么,突然会想到广州、想到上海、想到他的过去和父母。这些被大伯父刻意压下去,秘而不宣的家事是他心底最深的秘密。这么多年来,为了让大伯父和太婆安心,他装得好像已经忘却了,不记得父母是怎么死的。他在太婆面前装好孙儿,尽心尽力逗她开心。在家的时候,每星期总要下厨做一道美食给太婆吃。 “太婆老了,牙都掉了。” 小眉笑着说:“老太太,这是杏仁粥。不要牙口。小少爷亲自做的。” “好,好。”太婆笑着说道:“阿伦,盛一碗给你大伯父送去。” 三代富贵方知饮食,盛家乃是钟鸣鼎食之家。盛观恒亦是美食家。盛永伦精于美食,吃得刁钻也无可厚非。 可只有他知道,无论自己离上海有多远,离父母的死亡有多长时间,并没有一日能够忘记。他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背后藏着深刻的忧郁和仇恨。此时此刻,他特别想向人倾诉,告诉她自己心底关于过去的苦闷和难过。 “是宜室来了吗?”留声机的声音抑扬顿挫压着他的声音也跟着支离破碎起来。他把手里的火柴吹灭,回头说道:“……来得可真晚!宜室,今天我们吃法国菜,好不好?” 突然,他的笑凝结在脸上,“怎么是你?”腹中升腾起一股怒气,不客气地质问道:“宜室呢?” 沈兰香抱紧手里的花,困窘得像有万根针扎着她的脸,身无无立锥之地。结结巴巴地说道:“……宜……室……让……我把花转交给你……希望你早日恢复……健康。” 他沉默地站着,像雕塑一样。不用说话,冰冷的眼神透出所有的拒意。 “她为什么不自己来?” “她,她——” “她干什么去了?” 他喷薄的怒火让沈兰香身体一颤,她站不下去,把花往身边的万泽怀里一塞,转身跑出去。 蜡烛的泪越烧越多,像少女的眼泪,伤心中难免带着许多不甘。可有什么办法,当爱情的火焰为一个人烧得越炙热对其他人就越不留余地。 ———————— 宜室怎么会喜欢上王焕之,这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 或许本身喜欢就是一桩说不清的糊涂事。万千人之中,一瞬间,看对眼,没理由就突然地喜欢上。 宜室就读的女校和松岛大学相隔一条后巷,无事的时候,她喜欢来大学的图馆蹭。常常要经过图馆前的煤渣路,无意中和王焕之碰到过几次。在学校,同学碰到同学,并没有什么好怪的,也不是他吸引她的原因。 吸引她注意的是——王焕之喜欢猫。 宜室第一次看到,野猫也会亲近人,围在他的脚边蹭啊蹭啊,将柔软的身体伏在他的皮鞋上撒娇。绿荫下他笑得像三月的春水。弯腰抚摸着猫咪的肚皮,把它们抱起来搂在怀里。 她看呆了,完全不知道男孩也有爱猫,喜欢猫的。更不知道男孩温柔起来,桀骜的野猫也能折服。 他身上有种和其他人不同的特殊气质,素洁、干净、腼腆、还有难得一见的温柔。 她身边的男人没有一个有这样的气质,哪怕是沉静文雅的嘉禾,也不会净到这种程度。宛如冬日素洁的初雪,铺在门前的台阶,让她不忍践踏。 “你真的很喜欢猫啊。”宜室偏着头,由衷的感慨道。 王焕之一愣,手里的大橘猫正四脚朝天地躺在他的膝盖上。这只长毛的橘猫不是街上没人要的流浪猫,而是造山店老板养的家猫。每次来店,这只大肥猫就要来他脚边转悠几圈,装腔作势地叫唤几声。直到烦得他把它抱起才心满意足。 “它好可爱,我也想抱一抱。” 猫咪好像听到宜室的话,在他膝盖上伸个懒腰,抖抖身上的毛,慵懒地爬回摇椅上去。 “它好像不怎么喜欢我,哈哈,哈哈哈。” 店老板幽默地说道:“大概是因为上官小姐太漂亮了,同性相斥。所以我的猫不怎么喜欢你。” 宜室笑着说道:“老板真会说话。” 店老板看她很想抱猫的样子,把胖猫从摇椅上提起来。长长的猫身体如米袋子一样垂下去,“来,抱抱吧。” “……真的,可以吗?” 宜室高兴的伸出手。没想到,胖猫很不给面子的挣扎起来,尖利的爪子在她的手背上挠了一下。 “小心!”王焕之赶紧把她的手护在手心,另一只手在胖猫头上敲了一下。胖猫气呼呼地叫唤一声,逃开老板的控制,跑到他们抓不到的地方去了。 “你们看它——”老板大声笑道:“橘花吃醋了。” 橘花是胖猫的名字。 宜室羞红了脸,居然会有一只猫来和她争宠。王焕之面不改色,执起她的手走到窗前。借着窗外的阳光,仔仔细细、反反复复把她的手检查个遍。 他看得无比认真,仿佛在欣赏一件上好的艺术品。 “还好,只在表皮划了一下,没出血。” “没事,就是抓了一下。”宜室把手收回来,脸红耳热。声如蚊吟地说道:“你刚刚把橘花得罪了。下次来,它可要不欢迎你了。” 他淡笑着说道:“橘花心宽体胖,不记仇的。” 自从上次在店“偶遇”,王焕之约她喝咖啡。今天下课后,两人本来说好去咖啡馆。结果,走着走着就来到店。 这算不算是约会? 宜室说不清楚。她和王焕之现在是什么关系?她就更说不清楚。 过去的王焕之是迷雾中的花,藏一半,隐一半。想得多,见得少。现在,两人是朋友了吧,她对他还是一无所知。 “今天,怎么没有看见你的好朋友——沈小姐?”王焕之问道。 宜室咬了咬唇,支支吾吾地说道:“喔,兰香啊。——有点事,探病去了。”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压制下去。他侧身从架上抽出一本小说。 “我们上楼去看吧。” “好啊。” 大部分的时候,他们都不太说话。各拿一本,坐在二楼的桌前。好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中间隔着两杯茶。宜室看得累了,歪着身体和脑袋,他还会满脸正气的教育她看要注意姿势。不然,老了腰会不好。 宜室心里又好笑又有点泄气。 真没想到,她期待盼望的像大学生一样的约会会是这样。 看着窗外的白云和蓝天,她的脑子不由自主想:“此时此刻盛永伦和沈兰香在干什么?他们一定很快乐吧,盛永伦的小花招层出不穷。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绝不会担心无事可做,无话可说。他总会有无数的点子和新的想法逗人开心。” 王焕之则不一样,他是高冷的白月光,不食人间烟火。她削足适履,在他面前拼命做一个优秀的淑女。 可是许多时候,当一个人越想去展现自己美好的一面,反而越是诚惶诚恐。 在盛永伦面前,她可以丝毫不在意自己是什么样子,哪怕像泼妇一样的骂他,要他滚都无所谓。但在王焕之面前,她矜贵得如一只孔雀爱惜羽毛,生怕留下一点点不好的印象。 “宜室,宜室?” 她转过头,眨巴着大眼睛,“什……什么事?” 他把眼前的推到她的面前。 宜室瞅一眼皮,“什么?” “是店长私藏的好,我已经看完,觉得特别好,推荐给你。” 宜室堆起微笑,移过眼睛。当她拿起,翻看一看,笑容顿然飞走,讪讪地说道:“……原文啊,我的英语可不怎么地……”在心爱的人面前,承认自己不行,自尊心多少有点屈辱。 “没事,就当学习吧。”他从身后的架上抽出一本牛津字典,“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查字典。” 宜室讷讷无言,看到封面上花体的英文字《THEGREATGATSBY》眉头瞬间皱到一起。 想哭,想发脾气,想耍小性子。想要撒娇地说,可不可以去看电影、喝咖啡、吃奶油蛋糕,哪怕再不济,也可以去荡马路。不要弄得像大考备战,左手字典,右手原文小说。 她好怀念,鲜滑的炒牛奶、菊花鱼、芙蓉虾、羊额烧鸭、煎酿三宝……厨房的烟火气,迷人的锅气。 “我打赌你没吃过这道菜,是我故乡的家常菜。虽然是凉瓜、茄子和尖椒。但是特别好吃!你吃过之后,绝对喜欢!” 嗯……是的。香喷喷的煎酿三宝在盘子中摆成品字型,一菜三味,造型别致。齿间轻轻咬上一口,鲜香、微辣、清凉、爽口。她的嘴巴不说好,舌头比脑子诚实。凉瓜中酿料是用上等的虾胶制作而成,尖椒只用前面三分之一,酿出来的鱼滑是扁平的,不像切一半的那么厚又不透火。咬下去只有青椒的脆和鱼滑的爽。 “宜室、宜室醒醒!” 她从睡梦中醒来,呆滞地看着他,三秒的凝滞后尖叫着完全清醒过来。 她居然,居然在看的时候睡着了! “对……对不起。”她非常丢脸的说道:“已经什么时间了?”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天啊,已经这个时候了!对不起,我必须要回去了!” “我送你。” “不,不!”她把桌上的扫到包中,“我自己可以。” 她急急忙忙冲下楼,甚至没有和他说一句再见。 街上的冷风一阵一阵,卷起枯黄的树叶。王焕之呆呆坐在桌前,看着桌上孤零零的《THEGREATGATSBY》。 宜室走后没多久,另一个女孩推开门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楼。她一句话都没说,趴在桌上,直接哭起来。 王焕之默默坐着,没有看见她的脸。也料得她在抽泣,颤抖的肩膀比寒风中的黄叶摆动得还要剧烈。 看见她回来,橘花高兴的过来蹭她的腿。 “滚开!”兰香吼道,喉咙里满是破碎的哭声。不知是骂猫还是骂王焕之。 王焕之挪了挪腿,她马上说道:“不要走!” 他轻声道:“我不走,我下楼帮你倒杯酒来。” “要烈的,最烈的!” “你会醉的。” “我就是要醉,越醉越好!” 浓烈的酒精帮她稳定住失衡的情绪。虽然,眼睛仍稍许红肿,几丝头发凌乱地飞在额前。但她停止哭泣。 “你——今天给谁探病去了?” 她捏着酒杯,“一个不相干的人、一个没良心的人、一个恨之入骨的人!” “你恋爱了?” “没有!”她大声说着,转眼又要哭起来。 “你是爱上了谁吗?” “不是!”她拍着桌子,哭道:“你就不可以不说这个吗?” 他“嗯”了一声,低头看着脚边的地板,问:“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 她转过头,用流着眼泪的眼睛看着他,“焕之君,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我不想待在这里!这一切太令我难过和不舒服!我想要马上回家!我们也是有家的孩子,我们也是啊……” 他的眉间皱起青峰,用自己的大手紧紧握住她发凉的手指。坚定地说道: “别哭了,玉支,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去的。堂堂正正的回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24 魂不守舍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上官宜室一整晚都有点魂不守舍。为了开舞会,阿霓请来的上海裁缝为家里人连做两个月的新衣裳,上海师傅衣裳做得好极。 吃过饭后,大家聚在一起把各人的新衣裳都穿出来。女眷们坐了一屋子,都在相互欣赏,相互点评。谁谁的衣服颜色最好看、谁谁的料子最挺括、谁谁的款式最时髦。 宜画和宜维早早穿起漂亮的裙子,围着母亲和大嫂,像蝴蝶一样转来转去。一个嫌弃裙子不该长了两公分,一个觉得腰身还应该减两寸。云澈穿着精致的小西装,带一副可爱的小墨镜,神气十足地在房间走来走去。连最挑剔的宜鸢,今天也格外和气些。 对着这样愉快的风景,本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间。宜室心头浮现的不是孩子气般的高兴,也不是马上要举行聚会的兴奋。而是慌慌像办了件坏事,坐立难安。无端地升起飘渺的、淡淡的哀愁。 她也问自己,宜室啊宜室,成人之美怎么会是坏事? 兰香有心,她的退让不正是撮合她和盛永伦的好事吗? 哎,话好像也不能这么说。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沈兰香是爱慕盛永伦,但是盛永伦并不爱沈兰香啊!为了证明她对沈兰香的友谊,她就把盛永伦给卖了! 这么说一点都不夸张!就是卖了,出卖! 今天晚上,明明是盛永伦派人来接她去吃饭,她把位置让给兰香。兰香表面是不情愿的,但再怎么伪装,也压抑不住眉梢眼角的笑意。 爱情和友情是两种特别相近的情感,它们同样包含着天长地久、关心、体贴、快乐、争吵、和好、欢笑……宜室充满冒险精神又富于牺牲,她能为爱走天涯,又能因为友谊割舍爱情。 当两个男孩同时喜欢一个女孩,他们会相互竞争。当两个女孩喜欢上同一个男孩,又是好朋友的话,女孩往往会选择放弃。 “我不能因为一个男人而失去最好的朋友。”这是宜室的心声。 她把对盛永伦一点点的怦然,像火种一样的心动冰封到内心深处。她决定彻底忽略这份感情,并坚定地告诉自己,她对盛永伦没有任何其他的感情! 曾经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没有! 绝对没有! 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她担心的是兰香怎么样了? 欣赏美裳的时间未完,宜室借口悄悄上楼,溜到楼上的房间准备给兰香摇电话。这里安静,不受人打搅。她刚拿起听筒,宜鸢便如鬼魅似的跟了过来。她站在宜室身后,幽幽问道:“你偷偷摸摸在这打电话给谁啊?” 宜室吓得拿起电话又赶紧放下,慌张地说道:“……谁说我打电话了?我没有打电话!” 宜鸢盯着她的脸,咯咯笑起来,震动的身体像蛇一样摆动。她有惊人的美貌,无邪的脸庞,常常洋溢着童真的笑容。心思却比经过风霜的女人更加细密。她闪着明亮的大眼睛,用非常肯定的口吻说道:“宜室,别想骗我。你谈恋爱了。” 宜室越发慌乱,气息不稳地说道:“别……乱说!”这话要是被母亲听到,可要不得了! 房的窗户半开着,清新的夜色水样的流淌进来,空气中有冰冷的寒气。可再冷的寒气也挡不住宜室脸上的燥热和火红。 宜室靠在桌上,簇起双峰,哀求地说道:“求求你,千万不能告诉妈妈!” 宜鸢耸了耸肩,露出一丝似有似无的苦笑,“放心吧。我谁也不会告诉。这个家里有我一个悲剧就够了!不过,你真的是恋爱了吗?真想不到。家里最乖的女儿也有背着父母恋爱的一天。我还以为你永不会违背他们的心意。” 宜室摆着双手,慌张解释,“不是,不是恋爱。只是——只是有一个喜欢的人。” “你喜欢上谁,我认识吗?” “你不认识。” “照片总应该有吧?把照片给我瞧瞧!” 宜室拗不过,回到房间从西洋里抽出夹着的照片。宜鸢接过之后,在灯下端详着王焕之的脸庞,笑嘻嘻地对他评头论足。 “长得挺好看,浓眉大眼,鼻子高,眼睛大。看面相就是你会喜欢的类型。” “你什么时候会看面相的?”宜室把照片抽回来重新夹到里,“凭什么就说我会喜欢这种类型?” 宜鸢哈哈笑道:“还用问,瞧瞧你平常看抹泪,看电影哭鼻子,比云澈都哭得多的样子。似个林黛玉,这男孩看上去眼神很忧郁,正好对你。一个的迎风拭泪,一个对月嗟叹。一个林黛玉,一个贾宝玉,不刚好的吗?” 宜室气得跺脚,“你讨厌不讨厌!” “好好好,我是讨厌!”宜鸢笑得眼泪都出来。笑过之后,又正经的道:“我好心提醒你。如果真喜欢,不如早做准备。邀请他来参加舞会如何?在父母面前过过眼,再去求求父亲,或许就真能如你的意也不一定。哪怕不行,你和他大不了走了、逃了,去异国他乡。总之,不要像我!” 提到婚姻大事,宜鸢凄苦地说道:“宜室,我们的婚姻啊。就是父亲天平上的猪肉。每一分都要换得等价的利益。我和宜家姐姐的一辈子都被他毁了,希望你不会吧。” 宜鸢推心置腹,宜室心有戚戚。兔死狐悲,宜鸢和宜家姐姐的悲剧她明明白白看在眼里。宜鸢痛苦,她不是不想帮,是确实人微言轻在父亲面前说不上话。 她和王焕之也并非到了两情相悦,非君不嫁的地步。她喜欢王焕之如同喜欢海报上的电影明星。就是单纯的一种喜欢,而没有想要和他怎么样。她走的每一步,都是被兰香在身后怂恿着往前走。 如今,再加上盛永伦横生一脚插进来,她和王焕之的未来越发扑朔迷离。目前家里的情况也很复杂,宜鸢出嫁后,所有的眼睛都看在她身上。听黄得楼和肖容心议论,好像有人已经向父亲提亲。 “我该怎么办?”她突然害怕起来。 “你怕吗?” “嗯。”她用手臂环抱着自己,在黑暗中瑟瑟发抖。害怕自己会像宜家和宜鸢一样不幸,被逼嫁给不爱的人,一辈子关在笼中。 “你是怕漆黑无边的黑暗,不知该往哪里走的未来。好像一只脚已经悬空在悬崖边一样……” “是的。”宜室抬起头,“宜鸢,你也害怕吗?” “怕啊,我怕得要命。” “那我们该怎么办?” “去战斗,去反抗!” 宜室吃惊地看着宜鸢,后者伸手拨了拨她的头发,像战士一样勇敢的说道:“担忧是没有办法的。在这个世界上,能帮我们的永远只有我们自己!如果你都不勇敢,他们不欺负你又欺负谁?” ———————— 黑暗中,那个畜生摸黑爬上她的床。他湿润的手抚触着她干燥的皮肤。 可恶! 她明明记得自己锁好了门!即使在朦胧的醉态中,她也不会忘记保护自己。 恶心极了,手摸向枕头。那里有她藏的武器。 “想拿刀?” 男人左右开工,朝着她的脸上就是两记火辣辣的耳光。 嗡嗡的轰鸣和眼泪中,她感到双腿被分开。尖锐地钝痛刺穿身体。 “不要!” 她痛哭,换来的不过是更多的暴打。 “救命、救命!”她向着门口狂呼,却只看到房门被轻轻关上…… 天使不在天堂,恶魔也从来不在地狱。 她发誓,她发誓,总有一天她会让侮辱她的人付出代价。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25 区别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北地的冬风割人的脸,像冰刀一样,一道一道。吹得脸皮失去知觉。天气太冷,尽管是休息日,大街上人影寥寥。上官宜室和沈兰香约在街角的咖啡店见面。 宜室觉得今天的兰香和平日疏朗大气的她大有不同,虽然还穿着常穿的蔚蓝色长布旗袍,脸上涂着薄薄的香粉。表情却蒙着薄愁,闪着轻恨。 “昨天,你和盛永伦怎么样?”宜室故作轻松的问。不知怎的,心里好有些紧张。怕听见她说不好,又怕听她说好。 “就……那样。”沈兰香笑笑,语调平静地说道:“吃饭,聊天,然后他让司机送我回家。” 宜室的哀愁莫名其妙又升起来。 唉,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难道还以为他会把兰香从房间赶出去吗?大家都是读人,给兰香没脸不就是给他自己没脸。 兰香和他的事有个好转机,她也能放下心中的石头。指不定还能成就两人的好事。 “那就是,那就好。我昨天晚上还一直担心,怕他犯浑给你难堪。”宜室笑着点头,低头轻搅着瓷杯里的咖啡。这该死的黑咖啡,放多少方糖都苦腻腻的,吃不下口。 “宜室……”兰香抽泣一声,哭着坠下泪来。 “兰香,怎么呢?怎么呢?” 兰香摇头哭道:“刚刚我是骗你的,昨天我们根本没吃饭,也没聊天,更没有人送我回家……” 宜室愣了三秒,静静看着好友的眼泪从脸颊落到咖啡杯中。 “盛永伦不喜欢我,他喜欢你。” “兰香,你别哭。” 沈兰香一直捂着眼睛,泪水像小溪一般潺潺。 看到好朋友的眼泪,宜室感到自己也快哭了。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可在兰香面前,如同罪人。 “对不起。”她埋着头,充满歉意的说道。 “你为什么说对不起?你又没做错什么。如果是为他,就更加不必。我会让他亲自来给我跪着说对不起。”她把昨日发生的一切不幸都归结到盛永伦身上,如果不是他无情,她饮醉大意。就不会被人…… 宜室愣了一下,兰香的话十分荒唐。盛永伦怎么可能会向她跪着道歉,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宜室,我们不说他了吧。说说别的事吧。”兰香擦去眼泪,岔开话题,“你和王焕之怎么样?昨天的约会还好吗?” 宜室脸一红,低声呐呐道:“就……那样吧。” “怎么呢?”兰香关心的问。 “说不上来,就觉得和他在一起很累。兰香,你说我和他是不是做普通朋友会好一些?”宜室低头看着眼前的黑色咖啡。和王焕之在一起的时候,她总要吊着一口仙气。离开他的时候,反而是最轻松的时候。 这算不算是爱? 算不算是喜欢? 算不算是得到后的释然和放弃。 她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女孩,却在王焕之从水晶球中出来后,丧失追寻的乐趣。 兰香揶揄道:“宜室,你真是太坏了!你这样,是会让王焕之伤心的。” “他真的会伤心?” “当然。这件事情是你开的头,现在他敞开心扉,你又怎么能半途而废?” 宜室着急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移情别恋了吗?你喜欢盛永伦?” “不是。”宜室立即否认,慌张得牙齿差点咬掉舌头。 兰香的脸色变得像寒冰一样,她猛然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兰香,”宜室站起来,拖住她的胳膊,“你别误会。我真的没有喜欢盛永伦!”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沈兰香愤然的表情缓和下来,她勉强挤出笑容,苦涩地说道:“对不起,宜室。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没关系。我们是好朋友。” “是。”兰香和宜室抱了抱,在她肩窝轻叹道:“原谅我自私,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和盛永伦在一起。我实在不能在失去爱情后,再失去你。” —————————— 宜室放了盛永伦的鸽子,盛永伦自然生气。气了几天,又厚着脸皮去找她。 他被万泽限制自由,不能去学校堵她。骚扰电话可没少往上官家摇。宜室被他搅得烦不胜烦,干脆告诉萍海,从今以后,不管谁打电话找她,只要是男的她一律不接。 她是铁了心,要和他划清界限。 宜室的拒人千里让盛永伦气得肺都快炸了。万泽也是一脸疑惑,“这上官小姐怎么这么拿大?” “她是被猪油蒙了心!”盛永伦咬牙切齿。 本以为两人经历了生死,感情会比旁人格外不同些。没想到,是格外不同,但不是格外的好,而是格外的差。 他气急败坏在纸条上写下一个名字给万泽,“帮我查查。这个人是什么来历!” 万泽展开纸条,小声念叨:“王焕之。少爷,他是谁啊?” “你别管,去查就是。” “是。” 万泽忙着去调查王焕之,盛永伦则忙着接待从广州来看他的盛观恒。唯一的侄儿受伤,不管伤得严不严重,要不要紧。盛观恒都第一时间坐飞机直飞松岛。 极少抛头露面的盛家掌门与大家印象中豪富商人大相径庭。他不高大,亦不留意在衣服和装扮之上。相比一般富人,甚至显得还要朴实无华。这些都是障眼法,是为了躲避绑匪的伪装罢了。 盛观恒深深明白,富人和穷人的区别在于脑子里装的东西,不在于身上穿的衣服。 盛永伦和大伯父相依为命多年,自己刚刚又经历生死。嘴里抱怨,看见亲人还是很高兴的。他的高兴没维持两天,大伯父就做了让他不爽的事。 盛观恒直接去学校为他办了休学。 盛永伦抗议,但这种抗议,再激烈也只能停留在嘴上。大家族里,长辈若对某件事情发了话,基本就是做了决定。这种决定并不需要经过当事人的同意。 盛永伦和伯父一向和睦,这次铁了心,一直倔着,不肯回广州。 盛观恒的态度也很强硬,“阿伦,如果在这你的身份不再是秘密,那么松岛就比广州更不安全。你求的自由也就成了空中楼阁。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不过是添麻烦。而且,太婆现在身体不好,嘴上不说,心里最记挂你。你这次受伤,幸好没有断胳膊断腿。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太婆该怎么办?你就不顾念亲情,多回去陪陪她?” 想到留在广州的太婆,盛永伦心也软下来。退而求其次,只央求伯父让他再留一段时间。 “是为了上官宜室吗?”盛观恒坐在沙发上,叼着烟斗,挑眉一问。 万泽立即缩了缩脖子,躲到花架后面。 盛永伦发气的扭过头,他最讨厌这样。和谁吃饭、和谁说话、做了什么、没做什么,都会有人事无巨细地告诉伯父。说好听是关心,难听点就是监视、禁锢和锁链。他长大后才理解父母,为什么要远渡重洋去留学。在这个家里,实在太没自由。 “你不要怪万泽,别忘了,我也见过上官宜室的照片,她确实长得很像你母亲——” “伯父!”他动怒地看着至亲,头发丝儿根根竖起。 他的母亲,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还有她和父亲的死,深深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心上。 盛观恒错愕的看着侄儿,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他站起来安抚地把手放在盛永伦的肩膀上,“请原谅我提到你母亲。阿伦,你必须要明白。上官宜室只是刚巧长得像你母亲,她不是你母亲。你母亲可以无条件爱你,她不行!而且,我也希望将来你的妻子是香门第的大家闺秀,不是将门之后。上官家……” “伯父,上官家怎么呢,不好吗?你和上官伯父不还是好朋友吗?” “哈哈,”盛观恒笑笑,含着烟斗转身走到窗边,“傻小子,成年人哪里有友谊,大家不过是互惠互利罢。上官家不是不好,就是——事多。现在的国事纷繁如麻,刀口舔血的军阀能得几时好。如果你真做了他家的女婿,许多事情就不能置身事外。到时候想抽身都不行。” 看到盛观恒对上官家的态度,盛永伦突然就很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他喜欢宜室,就是简简单单的喜欢。为什么要夹杂那么多不想干的东西。 “伯父,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杀害我父母的凶手,我想起他的脸了!” “喔,”盛观恒叼着烟斗迟疑一下,避重就轻的说道:“真的想起来了?事情都过去很多年了……” “事情没有过去!也不可能过去!”盛永伦从抽屉中抽出画像,指着上面的头像,说道:“我知道我画得不好,时间又过了那么久。但是伯父,我确定就是这个像尖刀一样的男人杀了我的父母!我发誓,只要他再出现我面前。我一定会认出他来还要宰了他!” 盛观恒的握着烟斗,凝神看着他手中的画像,道:“阿伦,太婆和我不希望你成为杀人犯。这件事情我们还是交给警察——” 提到警察,盛永伦是越发愤怒。当年的警察做了什么,他们根本不相信他的话,以绑价案草草落案。 “伯父,我爸是你的亲弟弟!即使他回国后提分家伤了你和太婆的心。但我不信你没有追查过他的死因,你不在乎他是怎么死的!那些杀害他们的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杀我的父母?用炸弹还不够,还要用枪,一定要置他们于死地!” “阿伦!” “你说过,等我长大就告诉我!现在我长大了,你为什么还不告诉我?是不是,你和太婆根本没想过要告诉我!你们想要把真相瞒我一辈子!” “我和太婆是想你能和和美美过完这一生!而不要背上仇恨的枷锁!我们已经失去你的父母,不希望再把你卷进去!” “你是不是一直知道——是谁杀害我父母?”他红了眼睛,热热的,感到眼泪在眼眶盈然。原来这么多年,就他一直蒙在鼓里。 盛观恒太息一声,低头猛抽几口烟斗,紧闭着唇就是不说。 眼泪顺着盛永伦的腮边滑落,“你们以为,把我关在保险箱,我就会开心。” “阿伦,知道真相只会让你更痛苦。“ “不——” “少爷,少爷!你去哪啊?” 望着他冲出门的背影,盛观恒无奈地说道:“万泽,跟着他。别让他做傻事。” “是!”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26 身不由己的痛苦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盛永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瞎走,他知道有人在不远处跟着。亦无所谓,反正他这一辈子就没真的自由过。 自由于他是有限度的快乐,上帝每次只肯给他一点点。逃到任何地方都没用,盛家的声名就像枷锁牢牢捆着他。 “永伦!” 一辆小车疾驰在他身边停下,是上官厉,摇下车窗,向他微笑。 “上官伯父。” “跟你很久了,愁眉苦脸去哪啊?” 他摇摇头,脸色晦暗。 “上车!” 盛永伦想都没想,跨步越上车。刚坐稳,汽车像子弹一样发射出去,留下万泽站在尘土中望车兴叹吃。看到万泽在车后跺脚狼狈的样子,盛永伦抿嘴笑起来,露出一丝笑容。 “怎么有不开心的事?” “没有。”他耸了耸肩膀,装得很轻松的样子。 上官厉微微笑道:“年轻人不该有什么烦恼。天大的事睡一觉就好了。” 盛永伦低下眼帘,父母的死且是说睡一觉能放下的。如果真能放下,他和禽兽又有什么分别。 “是不是和伯父吵架了?” “你怎么知道?”他惊讶地问。 “哈哈,哈哈哈。”上官厉笑得不可自已,“盛观恒来松岛了吧?” “是,昨天到的。” “他那臭脾气这么多年还是改不了。” “上官伯父和我大伯很熟?” “嗯。我和你父亲也认识,你爸爸的个性就温和多了。” “是的。”盛永伦愤愤地说道。他和父亲真正相处的时间虽然只有一年,但他父亲确实是一股清流。脾气温和,极少动怒。他唯独最生气的一次,就是回国和兄长吵着要分家的那次。 “上官伯父,你能和我说说关于我父亲的事吗?” 上官厉呵笑着看他,“怎么?你父亲的事,你大伯没有告诉你?” “他不肯说,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总把我当小孩,怕我知道真相受不了。他不知道,不让我知道真相才让我受不了!” “都是为人长辈,我能明白,你伯父的心。当年,你的父母在上海都是做很危险的事情。这些事情抛家舍业,搞不好还要搭上性命。” “我父母的死不是意外,是谋杀!我亲眼看着那个男人把我父母杀死!生为他们的儿子,难道要忍气吞声,装得没这回事吗?” “你亲眼看见那个杀你父母的人了?” “是!”他一拳头砸在车座的皮椅子上,“我当时太小,看见他杀死我父母,刺激太大,浑噩间失去记忆,在街上流浪好几天。和大伯回到广州才慢慢想起来,但怎么也想不起凶手的脸。可能是上次遇到绑匪,沉睡的记忆被激发起来。我一下子就想起那凶手的样子。” “他长什么样子?” “长脸,瘦身材,眼睛像冰刀一样,杀人的时候会扯起嘴角,像微笑一样。” 上官厉双手在文明棍上交握,陷入沉思。盛永伦的描述太宽泛了,除了微笑着杀人不多见之外,去军队里这样的男人一抓一把。 “永伦,你应该相信你的大伯。他是你的长辈也是你父亲的哥哥。还没吃饭吧,我们先去吃饭,一边吃一边聊。” 他不等盛永伦回答,用文明棍敲了敲车顶,对前座的司机说道:“把我们放在君来饭店,你开车去接宜室小姐过来。” 盛永伦又惊又喜,恨不得掏掏自己的耳朵。面对盛永伦惊诧的目光,上官厉微微笑着道:“年轻人多相处,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先一起吃吃饭。” 父亲派司机来接自己去君来饭店吃晚饭,这可是宜室平生中从没有的事情! 她高高兴兴的登车而去。 来到餐厅,才知道在座的并非上官厉一个。盛永伦也在,他正在和上官厉谈笑风生,满面春风。看见她进来,立刻绅士的站起来,为她拉开椅子。 “宜室,坐。” 她走过去,低头坐下。仿佛屁股不是坐在餐厅柔软的椅垫上,而是坐在灼烫的火山口。眼前微笑的父亲也不是父亲,是宜鸢幽怨的脸。 阴谋、阴谋!都是阴谋! 牺牲宜家姐姐和宜鸢还不够,现在还要搭上她的未来! 上官家的政治版图中,已经有奉州的宋家,平京的袁家,还有江苑的惠家。父亲还不满足,现在又看上富可敌国的广州盛家! 他还想要什么,是不是将来嘉禾哥哥、宜画、宜维、云澈都要成为他的牺牲品! “……这里的菜不好吃吗?怎么都不见你动筷子?我记得你以前可是个馋猫。我做的炒牛奶一会儿就吃得精光。” 宜室抬头,上官厉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离去。只留下坐在她对面的盛永伦。 他望着她,眼睛弯弯,藏不住笑意。 “我吃饱了。”她扯下领子上系着的白色餐巾。父亲不在,她也懒得装下去。 “饭既然吃完,我要回家去了!” “别急着走。”他拉住她的手,“宜室,即使吃完饭,我们也可以说说话。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我伯父来松岛了,我的心情可乱得很——” “盛永伦,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宜室把对父亲的一腔怒火全撒在他身上。“你为什么要把我爸爸拖出来做幌子?是不是因为知道我可以拒绝你,却无法拒绝爸爸!盛永伦,你这样做太卑鄙!不要逼我讨厌你,好不好?” 盛永伦惊呆了,没想到,宜室对他的误会如此深,也不给他任何解释机会,上来就给他扣大帽子。百口莫辩,越情急越嘴笨。 “我不听你解释!”宜室捂住耳朵。 “我不是解释!”他也生气地拉开她的手,在她耳边吼道:“我根本没有让伯父帮我!”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盛永伦,我现在真的开始讨厌你了!” “你——”他气得大喘气,“是!我或许是很喜欢你!但是,上官宜室,我也是有尊严的人!天底下比你迷人、比你善解人意的女孩多得是!我实在没必要为一个不喜欢我的你低到尘土中去!” 多么可恨的女孩!他还没怪她无缘无故把沈兰香推到他面前,她倒恶人先告状! “盛永伦,你说什么!” 宜室被噎得眼泪都快流出来,她自认自己是没有宜鸢美貌,宜画可爱。但这一辈子还没被人当面诋毁过不够迷人、不够善解人意。更可气的是,这个说她不好的人还是盛永伦!追着她、霸着她,死缠着要她做女朋友的男人!翻脸就无情无义! “好好好!”她哆嗦着唇,指着他道:“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到此为止,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他也气起来,讥讽地说道:“请问上官小姐,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过吗?” 这句话更可恶了!把过去的种种一笔勾销。 “盛永伦,你记着你这句话!” 她强忍着眼泪走出餐厅,走在大街上,终于忍不住哭起来。 混蛋,混蛋! 说得真是轻巧,没有开始过。如果没有开始,那些拥抱和强吻又算什么!如果什么都不算,从一开始,他就不要来招惹她! ———————— 宜室回到家的时候,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惠阿霓正好带着云澈在客厅中玩新买回来的小木马。看见她这样,忙关心的问:“宜室,怎么哭了?你不是和家翁一起出去吃饭吗?” 宜室的肩膀一抽一搭,抹着眼睛,道:“没……没事。”说完,转身跑上楼去。 跑回房间的宜室倒身躺在床上,眼泪像小溪一样流淌。 她的心好痛,盛永伦仿佛用刀把她的胸膛划开,在跳动的心脏上面撒盐。 她不懂为什么会这样,他和盛永伦吵架、分开、从此再也不理,不是很好的事吗?为什么她的心会要痛呢?而且痛得她不停的流眼泪,不停的哭泣。 “宜室!”上官厉在门外敲了三下,“云澈说你哭了。是不是?永伦欺负你了吗?” 门锁转动,上官厉从门外进来。 宜室躺着不起来,也不说话,埋头把脸往床恻深处藏去。 上官厉走过来,爱怜地抚摸着女儿头上的乱发。乌黑的头发底下是一张我见犹怜的小脸,哭过之后,更添三分动人。 “爸爸,”宜室望着父亲,哭着说道:“女儿对你到底意味着什么?” 上官厉眉眼一颤,呼吸半刻凝滞。 “你有没有真心关心过我们,想过我们未来的幸福?” “宜室,天底下没有父母不爱子女的!” “不!”宜室猛的坐起来,凄厉喊道:“不!爸爸,不是爱我们,根本不是!” “那是什么?”上官厉怒然说道:“宜室,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怎么是胡说八道?你对我们,要么是根本不关心,要么是等得我们有价值的时候胡乱关心!” “住嘴!” 上官厉心底寒颤,许得他往日脾气,早把宜室拖下来打死。今天,他僵硬的站着。看着女儿在她面前泪流满脸,声声控诉。 “我要说,我就要说!”宜室豁出去了,“扪心自问,你关心过宜家姐姐,考虑过她的幸福吗?宋毅明明就是个败家子,你也昧著心把她嫁过去!你那么疼宜鸢,可是她宁可自杀也不愿嫁到平京。你就当不知道、就当没看见一样,用肖姨娘和嘉禾哥哥来威胁她!从前,你对我不闻不问。现在,只因为盛永伦喜欢我,你就想把我和他捆在一起!对我和颜悦色,接我一起吃饭。你说,女儿对你意味着什么,是你赌桌上的筹码吗?是你不要时就可以丢弃的棋子吗?如果你时这样的父亲,我宁可没有父亲!” 房间里静悄悄的,唯一有声响的是宜室的哭泣和上官厉粗重的呼吸。在这令人窒息的安静中,哭声和呼吸声又被无限放大。 宜室觉得一定完了,如此大胆敢言,比宜鸢还要忤逆。父亲会要怎么对付她,罚她、打她,还是…… 上官厉举起自己的右手,宜室扬起头,满脸泪痕的小脸上满是倔强。逼得上官厉,半晌后又把手放下。 “宜室,你说我不是真心关心你们。你们又何曾真的理解过我。我每天要做许多艰难的决定。这些决定不能让所有人满意。但让一部分人满意对另外一部分人又不公平。我只能做出让大部分人不满意,而能接受的决定。这必定有许多牺牲。对于宜家也好,还是宜鸢也好,我也常常感到非常难过。你们是我的亲生的孩子。可是,如果要牺牲天下的孩子去换取和平,我能做的,是首先把自己的儿子送到战场,女儿嫁到远方。你可以不认我这个父亲,因为做我的女儿不一定会比别人有更多的自由和快乐!但我不会不认你这个女儿,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不管发生什么,做了什么,出了什么,都是我的女儿。” 上官厉走了,宜室还伏在枕上。 她从来没有听过父亲讲这些,对于孩子的婚嫁,不管反对的声音多大。他从没有展现过自己的无奈和脆弱。宜室一直不知原来父亲也会难过。高高在上的人,也有身不由己的痛苦。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27 兰香来了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宜室,哎,你今天可要吓死我了。” 惠阿霓端着一碗热巧克力走进来放在宜室的床头。“平日真没看出来,你比宜鸢还厉害哩。家翁被你气得……现在还在房。” 宜室抽噎两声,羞愧极了。“大嫂,父亲还在房?” “是啊。从你的房间出去后,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谁都不许进去。家姑让云澈进去讨个好,也被骂出来。” “大嫂,爸爸会不会——” “喝吧。”惠阿霓笑着把热巧克力塞到她手上,“别瞎担心。父女哪有隔夜仇。你冲撞了家翁,一时间家翁心里会有些痛。但他慢慢会理解你的。他是强人,有些事情也需要时间。” 宜室捧着热巧克力,眼泪又开始沸腾。 和父亲闹开后,她倒像泄气的皮球。浑身乏力,思想困顿。她躺在床上,忍不住想:“如果父亲真的喜欢盛永伦,不如就遂了父亲的心吧。盛永伦是有些小性子,但他人心不坏……” ———————— “宜室小姐,宜室小姐!” 窗外的风夹杂着飞沙走石“噼里啪啦”砸在玻璃窗户上,窗棂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宜室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她揉了揉眼睛,发现母亲最信赖的女管家萍海阿姨正站在她的床边。 萍海一脸严肃,薄唇下隐含着一股怒气。 “萍姨,出了什么事啊?” 萍海从小看顾他们兄妹长大,等同于半个母亲。在孩子们面前颇有威仪。 “宜室小姐,你是不是有个女同学姓沈,叫兰香的?” “是、是啊。”宜室被问懵了,不知萍海为什么在深更半夜于她床边提起沈兰香来。“是不是兰香出了什么事?” “你赶快下楼,你那位女同学来了,正在正在客厅等着见你!” “啊?兰香来了!” 宜室猛吃一惊,不敢多问,赶紧披件外套,急急忙忙随萍海下楼。 窗外的天空电闪雷鸣,大雨瓢泼,暴雨汇合着雷声像魔鬼的爪在空中撕咬。白色的闪电劈劈闪在屋里,把自明灯映衬得暗淡无光。 宜室扶着楼梯冰冷的扶手,在幽暗的光影下轻声喊道: “兰……兰香?” 客厅中站着的人确实是沈兰香,她身上穿着一件夏天的薄薄连衣裙,臂弯中搭着一件黑色雨衣,头发和脸在大雨中淋得透湿。雨衣上的水像小溪一样滴在客厅的地毯上,换来萍海鄙夷的目光。 “兰香,出了什么事?”宜室跑下楼,拉住她的胳膊,心疼的说道:“穿得这么少,你不冷吗?为什么连件大衣也没穿?萍姨,麻烦你去我房间拿件衣服来。” “是。” “宜室,我不要衣服。” 和身上的狼狈不同,兰香的表情快乐得像小鸟一样。她不顾雨水,快乐的把眼前的宜室紧紧搂住,在她耳边低吟道:“知道吗?他来找我了。” 宜室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谁来找你?” 沈兰香放开她,直视她的眼睛,轻笑着解开雨衣最上面一颗扣子。 “兰香,你干什么?” “宜室,你看!” 一道白色的闪电炸来,清清楚楚照在她白皙的脖子上,青紫色的淤痕从她的脖子一直蔓延到看不见的衣襟之下。 “这……这是……”宜室的脸瞬间变成白色。 这是男人留下的吻痕吗?她问不出口。或许应该说,她问不出口,难道是盛永伦留下的? 萍海从楼上取了大衣下来,兰香已经把雨衣的扣子重新扣上。 “没错,是盛永伦。”兰香暗含着得意地说道:“今天他来找我,一言不发就把我摁在墙上。我害怕极了,可心里同时又高兴极了。宜室,我和他……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宜室的脚忽然一软,像被谁抽走骨头,差点在平地摔倒。 “他一走,我就来找你。宜室,我忍不住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你会为我高兴吧?我和永伦,你和王焕之,我们都和所爱之人在一起了!” 兰香的高兴骗不了人,宜室却如万箭穿心。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枝头的树叶纷纷坠地,雨打叶飘零。 宜室悄无声息的坐在客厅的丝绒沙发上。刚刚发生的一幕像做梦一样,如果不是小丫头在清理地上的雨水,她真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现在的孩子是怎么回事?什么要紧的事非要大雨天赶过来,不能等到学校再说吗?再不然,打个电话也是可以的!唉,这念念,怎么越念越傻啊。” 萍海的抱怨听在宜室脑子里变成轰鸣的雷声,仿佛有十数列的火车同时开过。反复回荡着一句话:“盛永伦和沈兰香在一起了,盛永伦和沈兰香在一起了!盛永伦和沈兰香在一起了!” “是啊,他们在一起了。”她木然地往楼梯上走去。 “我的好小姐,你是要回房吗?”萍海在宜室身后嚷嚷着。 突然,宜室眼前一黑,从楼梯上滚下去。 ————————— 万泽找到盛永伦的时候,他正在俄国人开的酒吧里喝得烂醉如泥。身上值钱的东西,钱包、手表、皮带、领带一件都寻不着,连西装都不见。可知,如果他再晚来五分钟,准会被那些俄毛子扒得内裤都不剩扔大街上。 这么冷的天,外头又下着雨。扔大街上躺一晚,铁定冻死。 东西也不必找了,权当破财免灾。赶紧把已经冻得瑟瑟发抖的盛永伦扶上车,一股脑儿拖回中央饭店。 盛观恒看见侄儿这样,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不知爱惜自己的东西!争几句,犯得上去作践自己的身体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糟蹋自己,你天上的爸爸妈妈看见也不会高兴!” “老爷,还是等少爷醒来再骂他吧。他现在醉成这个样子,你说什么他都听不见。” “哼,我才懒得骂!没用的东西!气死我了!”盛观恒气汹汹的走出去。在门外坐立不安的走了几个圈,冲门里嚷道:“万泽,瞧瞧他的手脚凉不凉,别用热水,先用酒擦热。” “知道了,老爷。”万泽拿来洋酒,一遍一遍擦拭盛永伦的手脚末端,把冷透的手脚擦得滚热起来,才放心。又打来热水,帮盛永伦把脸、身子擦干净,换上干爽的衣物。 忙完一切,万泽才出来。此时,盛观恒还叼着烟斗站在门口徘徊。 “老爷,都弄好了。少爷,没事,现在已经睡了。” “多什么嘴!我有问他吗?他要是有什么事,都是自己自作自受!” 盛观恒扭头坐到靠窗的长扶手椅上,北地风貌不比温润的南方,粗旷而又萧索。还不到十月,已显得十分凋敝。 他捏着烟斗,叹息几声。“万泽,你也忙了一天。先下去休息吧。” 万泽杵着,没动。 “怎么呢?”盛观恒惊异地看着他。 “老爷,”万泽舔了舔唇,他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纸条,“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少爷要我去查个人。” “阿伦要你查什么人?”盛观恒疑惑地问。 “老爷,你看了就知道了。是一个年轻人。” 盛观恒吧啦吧啦吸两口烟斗,然后接过纸条。一张短小的纸条上歪歪扭扭的写着一行横七竖八的小字。 王焕之男二十岁父王靖荛母美智子日籍流妓 他的目光久久凝视在纸条最后几个字上,眉尾在灯光下微微跳动。 “阿伦查这个王焕之干什么?” “我也是好,后来去打听才知道。这个王焕之是松岛大学的旁听生,和少爷一样喜欢上官宜室。他们三人是——三角恋。” “胡闹!”盛观恒把手在扶手上重重一拍,气急地说道:“不争气的东西!跑这么远来念,是——是来学校搞三角恋的吗?还让你去查人家底细!他想干什么?简直是丢人!” “老爷你别生气,少爷也是年轻,难免气盛。不过,这姓王的身份着实有点诡秘……“ “怎么诡秘,你说清楚些。” “就是——”万泽搜肠刮肚,眉头都皱到一起,“老爷,我没念过,不知道怎么说。这、这个王焕之啊,他王靖荛的私生子!母亲是日本人,还是个妓,女,一年前才从日本回到松岛。连上官厉都不知道他的兄弟有这么个儿子。” “连上官厉也不知道?” 万泽点头,“这样的孩子,谁家一般都不会接回来认祖归宗。拿点生活费在外养着便是。我想,这王靖荛是因为一直无子,所以才迫不得已把他接回国。” 盛观恒把纸条揉在掌心。国事不稳,任何事情只要和日本人扯上关系就没有好事。 “老爷,这个事我要不要告诉少爷?”万泽实在有点拿不定主意。“这个王焕之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有问题也是松岛、上官厉的问题!”盛观恒把纸条揉成一团扔到垃圾桶,“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阿伦。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还是趁早回广州为妙。” 万泽点头,又道:“老爷,这件事不告诉少爷。他父母的事也不告诉他吗?少爷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有些事情,我们不说,他自己也会去查。” 盛观恒沉默地在屋里来回踱步,他不是不想把真相告诉阿伦。阿伦还太年轻,性子不够沉稳。有些时候过早的知道太多,对他并非好事。 如果能够,他希望阿伦能出国留学,不要搅入祸事之中。 “老爷……” “唉。”盛观恒长叹一声,道:“先如此吧。未来之事未来再说。”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28 淑女行为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沉睡之中的盛永伦并不知晓,他的伯父已经为他把未来都设想好。第二天清晨,他于宿醉中醒过来,头痛欲裂,浑身乏力。大约是昨晚把要骂的话都骂完了,今早待他醒来,伯父什么都没说,连轻微的斥责都没有。 洗完澡,喝了万泽特意熬的醒酒汤,他的状态才恢复正常。坐在早餐桌边拼命回忆昨天的事,模模糊糊只记得自己在俄国酒吧喝酒。还遇到沈兰香,然后…… “万泽,昨天是你把我背回来的吗?” “可不是我这把老骨头?我的腰都快闪断了。少爷,以后你可不能再去喝酒了。我可真背不动啰。” “你哪里是老骨头。媳妇还没娶哩。”盛永伦笑笑。咬了一口刚烤出来的乳酪面包。不敢抬头看坐在对面的伯父。 盛观恒穿着睡衣,手里拿着报纸,桌上搁着惯喝的乌龙。对他们的谈话置若罔闻。 盛永伦心不在焉地咬了几口面包,又问正在倒牛奶的万泽:“……昨晚,你找到我的时候,就我一个人?” “少爷,你说什么?” “我说——”盛永伦瞪了他一眼,斜眼瞟到盛观恒已经从报纸后面抬起锐利的眼睛。不得不再次压低声音,“我说,你昨天去酒吧找到我的时候。我身边还有没有其他人?” “有啊。俄国男人、俄国女人。那些外国老毛子真难看,浑身长毛,男的一个个都长着酒糟鼻,女人一个个大屁股——” “我不是问你俄国人!谁要你看他们长什么样子?”盛永伦恼火的说道:“我是问我身边有没有——中国女人?” “中国女人?” 这下,盛观恒完全从报纸后把脸露出来,把报纸拍在桌上,严肃地看着他。 “中国女人?”万泽大惊小怪地说道:“少爷,那种地方可有什么正经中国女人。你昨晚上莫不是让女人给——” 盛永伦面红耳赤,万泽的语气好似昨天他被某个女人占去清白一样。他火冒三丈的说道:“你胡说什么!我是昨天在酒吧遇到沈兰香!” “沈小姐怎么在那里?”万泽可没忘记,上次沈兰香被盛永伦气跑的事。 “我怎么知道!”盛永伦脾气极大的说道。沈兰香怎么会在俄国酒吧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女孩明明知道他不喜欢她,在明确的拒绝之后,在酒吧的时候还要故意来撩拨他。他没理会,她就像赌气一样,冲到舞池中和俄国人贴面跳舞,还抱在一起亲来亲去。 愚蠢的女人,真是太愚蠢! 以为这样的挑衅会让他生气? 真是可笑。如果她不是宜室的好朋友,他绝不会多看她一眼! “哟,少爷。沈小姐是上官小姐的朋友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样看,上官小姐不会也去酒吧吧?” 盛永伦快被万泽气死,哪壶不开提哪壶。大伯父还坐在这里哩!他袒护地回答道:“宜室和她不同。她绝不是这样的女孩。” “咳、咳、咳!” 沉默不语的盛观恒咳了两声,代表这个话题要暂时打下句号,不要再讨论。 盛永伦不再和万泽逗嘴,万泽也识趣地闭紧嘴巴。 “阿伦——” “伯父,我错了。下次我再也不会去酒吧,更不会喝醉。”他主动承认错误,认错态度十分良好。 盛观恒道:“知道错还要能改错。” “我会反省。” 盛观恒抿了口微苦的乌龙,心里知道这小子会如此谦卑,肯定是还打着鬼主意。 “伯父,你去找校长。帮我把退学申请取消了吧。我才二十一岁,不能就不念吧。” 果然猜得不错。 盛观恒好笑地说道:“二十一岁还小?多少人十几岁就出来工作。二十岁都可以挑起家里的重担了。而且,在家的时候,我也不见你如此亲近本,这么喜欢读。” “伯父——” “好好好。我不听你狡辩,你也别和我争。”盛观恒道,“念是好事,我支持你。” “我可以继续读?” “可以。” “谢谢伯父。”盛永伦笑得嘴都合不拢。 “你别谢得太早。我说的念不是在这里,是去欧洲——巴黎。” 盛永伦瞪圆眼睛,一点没想到,伯父会想把他送到巴黎去。 “你别这么看着我。巴黎是文化名城,艺术之都。当年,你爸爸也是去巴黎留学。他回来后,对巴黎的自由赞不绝口。你作为他的儿子,沿着他走过的路去他曾经学习过的城市求学。我想,他在九泉之下会感到很欣慰。如果他活着,你现在应该就在外国念。” 盛观恒的理由让盛永伦无从反驳,既然是读,国外总比国内强。巴黎是父母学习过的地方,也是他心深向往的国度。去巴黎他就能得到梦寐以求的自由。只是…… “怎么有问题?你不想去?”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盛观恒优雅的端起茶杯问道。 “不是,不是。”他用力摇头,用极小极小的声音说道:“只是伯父,当年我爸爸可不是一个人去留学。他身边还有我妈妈呢——” 盛观恒一口浓茶全喷出来,手里的茶杯径直朝对面坐着的盛永伦扔过去。 —————————— 宜室从楼梯上滚摔下去,后脑勺上肿起鸡蛋一个大包,疼得头发都梳不了。家里人都笑她傻,这么大一个人还能从自己家的楼梯上滚下去。这样的低级错误,云澈都不会犯。 萍海心疼得不得了,拿鸡蛋给她揉了好几天。萍海对沈兰香怨气十足,深觉宜室会从楼梯上摔下去,都是因为她不合时宜的造访。每天替宜室揉后脑勺的时候都要抱怨几句。 “萍姨——”宜室拿过萍海手里的鸡蛋,“求求你,别说了!兰香是我的好朋友,你总这么唠唠叨叨,唠唠叨叨,烦不烦!” “是是是。”萍海叹气样的说道:“宜室小姐,我看你就是老好心。你那个同学妖形妖状。一看,就不是好姑娘。” 宜室拿着鸡蛋揉着疼痛的地方,皱眉道:“萍姨!你只见过兰香一次,凭什么说她不是好姑娘?不要以貌取人,好不好?” “你呀,就是老好心。看谁都是好人——”萍海把宜室手里的鸡蛋一把抢过来,用力在桌面上敲开。边剥壳边生气地说道:“一个人好不好,看眼睛就够了!人若生得正,眼睛里的光都是雪亮的。人心要是不正,那光就是散的!我的好小姐,你可别看不起我们这些老人说的话。世上的人常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咱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看人还是有经验的!” “行行行。鸡蛋也堵不住你的嘴吗?”宜室烦躁的把头搁在沙发椅背上,看向窗外的蓝天。 这两天,她一直请假。说是头疼,其实是心里不宁,不愿上学。金色的阳光洒在花园郁郁葱葱的绿树之上,点点碎光,带着宜人的温暖。 这时,一辆红色的小车从花园外的马路直接开到大门前停下。宜室定睛一看,浑身的血液往头顶直冲而去。她从沙发上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外。不待车里的人下来,直接喊道:“盛永伦,你怎么到我家来了?” 盛观恒在车里一愣,迈步下车。目光在宜室的脸上扫视几圈后,笑道:“我不是盛永伦,你是——宜室小姐吧?” 宜室闹了乌龙,脸红成关公,支支吾吾说道:“是……”她的眼睛瞟在盛观恒身后鲜艳的红色小车上。这辆扎眼的小车不是盛永伦的吗? “我是盛永伦的伯父。” 宜室恍然,忙道一声,“盛叔叔好。” 盛观恒点头,笑道:“你父亲在吗?” “爸爸在三楼房。”话未说完,上官厉已经来到眼前。 他大笑着走过来,老远就热情的喊道:“盛老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盛观恒同样高声笑道:“特意来拜访老兄你啊!” 两个老男人像久别重逢的兄弟,把手紧紧握在一起。亲热得恨不得要拥抱一下才好。 “走走走,我们楼上聊去。” “好。” 盛观恒跟在上官厉的身后,回过头来,目光若有所思的在宜室身扫过。 盛永伦的伯父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 宜室心慌得直乱跳,像溺水的人在海里扑腾。她恨不得变做壁虎趴在房的房梁上,又恨不得伪装成佣人借着送茶、送水果的机会去偷听两句。 “你让我去偷听老爷和客人的谈话?”秋冉的眼睛顿时比牛眼还大。说完,左右瞅瞅,见没人,才压低声音说道:“这要是被老爷发现了,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不会,不会!”宜室可怜兮兮把手在掌心搓揉着,她能想到帮她去偷听的人除了秋冉还是只有秋冉。“秋冉,帮帮忙吧。你是大嫂的贴身侍女,即使爸爸觉得有些异常,也不会说你什么。而且,我又不要你从头听到尾,你送茶的时候动作慢一点,听得一两句就好。真的,就听一点点。” 秋冉双手叉腰,义正言辞的说道:“宜室小姐,你这样可不好!这不是淑女应有的行为!”说完之后,扑哧笑道:“幸好我不是淑女!”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29 我不愿意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房的窗户正对着屋外高耸的杨木,白色的阳光从墨绿色的窗帘中洒下来,照在柜的玻璃门上闪闪发亮。打了蜡的红木地板发出莹润的光泽,把房间映照得温暖明亮。 盛观恒饶有兴趣的在房中环顾一周,然后才坐在铮亮发光的皮质沙发上。指着柜里满满的籍,调侃道:“上官老兄,这么多。堪称儒将啊!” “哎,你这是笑话我啊!”上官厉笑着说道:“和你比起来,我哪里算读过,更称不得什么儒将。这些不过都是充门面。” “哈哈,哈哈哈。” “喝茶、喝茶。” 盛观恒拿起茶杯,浅尝一口。茶汤微苦回甘,喝在嘴里像极了少艾的姑娘含羞带怯的笑容。 俗话说,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盛永伦钟情宜室,他这个作长辈的,又怎么忍心不替他达成心愿?今日一看,宜室不仅可爱,而且端庄,眉眼里一片纯然,是一位深富教养的好姑娘。如果真能和永伦在一起,也是一段良缘。 想到这,盛观恒也不拐弯抹角,将手里的茶盏一放。“上官兄,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天来是为两个孩子——” 上官厉眉间微微一跳,面色平和的笑道:“你说的是哪两个孩子?谁家的孩子啊,我认不认识?” 盛观恒哈哈笑道:“老兄,装什么糊涂呦!我说的是谁,你心知肚明。” 秋冉踮着脚尖,像小猫一样从房门口离开。她的嘴快要咧到耳朵后。难怪宜室小姐央求她来偷听老爷讲话,原来是她红鸾星动,好事来! “宜室小姐!”秋冉一蹦三跳的跑到楼下。“宜室小姐!” “秋冉,怎么样?他们说什么?”宜室焦躁地走过来。 秋冉踮起脚尖,笑个不停。急的宜室鼻尖冒汗。她才依在宜室肩膀上,添油加醋地说道:“恭喜小姐,贺喜小姐。红鸾星动喔!那位老爷是来向老爷提亲的!说要把你娶回家去做少奶奶哩。宜室小姐,出嫁的那天可不要忘了让姑爷包封大红包给我,讨个利是!” 宜室的脑子“嗡嗡”发炸,所有的血液都涌在额头。沈兰香扯出衣服,露出颈脖的画面一直不停在她眼前闪现。 “……宜室,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他的人!” “他的人!” “你闭嘴,不要说了!”她捂住耳朵,尖声叫道。 她失控的样子把秋冉吓得往后直退,半晌不敢说话。 宜室面色苍白,大口大口呼气,心胸中憋闷着一股忿懑。 盛永伦,你既然和兰香有肌肤之亲,又何必让家人来向父亲提亲!如果你真心喜欢我,又怎么会背叛我去亲近兰香? 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秋冉不安地问道:“宜室……小姐,你没事吧?你——是不是不喜欢那家的少爷?” “我不会结婚,绝不会和他结婚!”柔弱的宜室竖起一对杏眼, 斩钉截铁的说完这句话后,头也不回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 “咦,有这样的事?”惠阿霓听完秋冉的转述,声音拖得老长发出惊叹。“我就说,怎么晚上不见宜室下楼吃晚饭。原来是有这段故事。” 秋冉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宜室小姐听说那位老爷是来提亲后,样子变得超凶,超凶!要吃人似的,可把我吓坏了!” “你会怕吗?”惠阿霓伸长指头在秋冉额头上用力弹三下,板着脸说道:“正事不见你精进,做听墙根的耳报神倒挺上心!你就不怕被家翁发现,到时候把我也连累?我丑话说在前,以为若再有这样的事!我第一个不饶你。你这胆子也太肥了。” “知道了,知道了!”秋冉揉着被指甲戳红的额头,撒娇地说道:“我哪还敢啊!吃力不讨好,两头吃挂落。” “晓得厉害就好。” 惠阿霓转身,让秋冉服侍她更衣。换下华美的旗袍,穿上柔软的睡衣,解下盘好一日的长发。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可以好好放松一下。 上官博彦去念军校后,这些日子阿霓都是一个人独守空房。若大的家白日里人来人往,热闹不断。入了夜,这空荡荡的房子就她一个人。再则,作为长房媳妇,人前要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始终不能真如在家一般肆意和放任。 她打开香粉盒,把香腻腻的脂粉一层一层抹在脸上。秋冉立在她的身后,用长梳子梳着她蓬松卷曲的头发。两主仆正好说说贴心话儿。 “小姐,你说——宜室小姐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她是不喜欢提亲的人吗?” “还用问,肯定是那人不合心意呗!”惠阿霓叹息一声,从香粉盒中抹出一大坨香粉涂在自己细嫩的双手上,“那傻姑娘,八成是谈恋爱了。我看这一阵子就是不对劲。不然,前几天也不会和家翁怼起来。” 秋冉吐了吐舌头,“宜室小姐既然不乐意,老爷会不会改变心意啊?” “这可真不一定。宜室的婚事也好,宜画的婚事也好,她们能做一半的主就该谢天谢地。你看,宜鸢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尽管家翁再疼爱,利益面前,儿女情长也是可以被牺牲的。不过,也不一定——”惠阿霓笑着把肉得发热的十指放在灯下,满意地看着它们如新鲜的水葱盈着饱满的水泽和油光。“我相信经过宜鸢大吵大闹,要死要活的反抗。父亲对儿女婚事会有所反思。宜室或许能因祸得福,也不一定。”这个家里婚姻不美满的已经够多,谁都不希望再看见一桩。 “小姐,头发梳好了。我去铺床。” “嗯。” 秋冉把木梳收到梳妆台前的匣子,转身把床整理好。惠阿霓走过去,躺在床上。 “秋冉,今天来提亲的老爷,你认得吗?” 秋冉摇头,“我只知道他姓盛。” “盛这个姓可不多见。”惠阿霓打了哈欠。 “小姐,别操心了。快睡吧。” “嗯。” 秋冉随手把床头灯摁灭。万物拢在一片黑暗中,惠阿霓很快进入梦乡。 —————————— 惠阿霓能睡得着,宜室可睡不着。不但她睡不着,更没有睡。 阿霓的猜测没错,经过宜鸢对婚事的反抗和宜室的刚怼之后。上官厉对于儿女婚事也有一些反思。 究竟是孩子们一生幸福重要,还是他事业江山重要? 世间安得双如意,不负如来不负卿。 对上官家来说,如果宜室真能和盛永伦结成佳偶,是如虎添翼。盛家的财再加上江家的财,上官军往后就是有了全中国最坚实的靠山。 但……他在做这个决定之前,又不能不去问一问宜室的意思。 有时候,越是柔软的人越是刚韧。木易折,草难断。宜室的倔强恐怕不在宜鸢之下。 宜室是在半夜被请到房。在上官家,房是男人的天下。上官厉在这里工作、思考、密谈、教子、决定和谁结盟又和谁反目,做过无数重大决定。唯独没有在房和女儿谈过心,商量过她们的终身大事。大概是心里觉得女孩柔弱、无力、需要人保护,同样也是应该对自己的命运逆来顺受,不该有异议的。 宜室挺直背脊,身体僵硬地坐在父亲对面。猜不透父亲要和她说什么,唯有种感觉,这件事关系重大。关乎她,关乎她的未来。这件事和盛永伦的伯父脱不了干系,也和盛永伦脱不了干系。 “宜室,你不要紧张。” 怎能不紧张? 她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上官厉抽出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只蓝色丝绒礼盒,推到她面前,“打开看看吧。” “是——什么?”宜室迟迟不敢伸手,怕一打开,礼盒里就会跳出一只怪兽。 “先打开看看。” 她不敢多问了,拿过礼盒,展开一看。 一刹那间,满室生辉,礼盒中摆着的翡翠项链绿莹莹的。握在手里如流动的一湾碧水,美不胜收。 “爸爸,这是……”她疑惑不解。 上官厉道:“这串项链是用最上乘的翡翠制作成的,全世界再找不到比这更好的翡翠。代表的是——盛家的诚意。” 宜室一愣,忙不迭把项链放回锦盒,“噗”的把盒子盖上。 光华掩盖,房恢复原来的暗淡。静悄悄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爸爸,我……我有点不舒服,先……先回房了。” “宜室!”上官厉压着她的肩膀,把她摁回椅子上坐下,“你不愿意?” 她垂着头,双手无措地绞在一起。 上官厉不死心地道:“宜室,真不愿意吗?要不要多考虑一下。永伦很喜欢你。希望能早点结婚,结婚后你们可以一起去法国留学。你也喜欢永伦吧。你们经历过生死患难。” 眼泪瞬间弥漫上宜室的眼眶,她心里好痛楚,好痛楚。此时此刻,她怎能告诉父亲,兰香之事! “如果你嫁给永伦,我会很高兴!” “不!”她猛地站起来,一个用力过猛,把身后的椅子撩翻在地。 她才不要嫁给他,死都不要!如果她嫁给盛永伦,她算什么,兰香算什么! “为什么?” “我不爱他。” “感情可以培养,”上官厉克制着自己的怒气,“我和你母亲——” “爸爸,如果在死亡和嫁给盛永伦之间选择,我宁可去死!” “宜室!你是在威胁我吗?我是军人,最不怕的就是威胁!” 宜室在父亲怒火腾腾的目光下,铮然道,“我不是威胁你,爸爸。你知道我从不会威胁。你说盛永伦爱我!但我觉得那不是爱。如果爱不能一心一意,就是对爱的玷污!嫁人嫁人,重要的是人,不是嫁!如果我丈夫不是我倾心爱慕的人,如果他的德行不配得到我的尊重和喜爱。哪怕我得到天下所有的珠宝也不会开心!我不要夜夜抱着冰冷的宝石流泪,我不要过着人前欢笑,人后痛苦的走肉生活!哪怕他有家财万贯、哪怕他是亿万富豪,我也宁可嫁给一无所有的贩夫走卒!” 上官厉汗毛倒竖,从没想到。看似文弱的宜室两次和他正面相争!她不愿意的理由,牵强得可笑。 “宜室,爱情不可以当饭吃。” “爸爸,大不了我一辈子不嫁人,就陪着你和妈妈。” “我不需要你陪!” 宜室还是摇头。 上官厉猛的把手拍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茶杯全砸在地上,“我只问你,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不愿意!” 他气得抖起来,手指着房门,“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爸爸——” “滚!”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30 上赶着不是恋爱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一个疾言厉色,一个哭得梨花带雨,两父女的争吵好不搅人。 惠阿霓睡得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好像刚刚才睡着就被嘈杂的声音吵醒过来。她还未拉亮床头灯。秋冉已经进来。 “怎么回事?”阿霓竖起耳朵细听,然后道:“这么晚了,家翁在骂谁啊,谁又在哭啊,宜鸢吗?” “不是!”秋冉忙把长丝绒的睡衣拿过来,“是老爷在房和宜室小姐吵架。宜室小姐哭哭啼啼,把太太都惊动了。” 惠阿霓裹紧丝绒睡袍,拽起桌上的象牙梳子在头上快速抓了两把,问:“家姑现在在哪?” “宜室小姐的房间哩,宜室小姐哭得整个人都垮了。” “有这回事?”惠阿霓皱紧眉头,急忙赶来看望小姑。 宜室正坐在床上,哭得一抽一噎,眼睛都肿起来。殷蝶香在一旁又心疼又焦心,看见惠阿霓,忙道:“阿霓,你来得正好。你帮我说说这个孩子。不知什么事和她父亲吵起来。我怎么问,都不肯说原因。把我气得——真恨死了。” 惠阿霓揣着明白装糊涂,走上前笑道:“家姑,你别气。这父女争争吵吵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没有什么大事啦。家翁还在房没人宽解,不如,我留下来陪宜室。您去安慰安慰家翁。” 想到房里犹自生气的上官厉,殷蝶香站起来道:“这样也好。”边走边在气嘟嘟抱怨,“唉,一个一个长大,却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听到母亲的责怨,宜室咬着唇,哭得更凶。惠阿霓走到床边,柔声细语地道:“宜室,到底怎么呢?为什么和家翁起冲突啊?” “没什么。”宜室倔强的摇头,眼泪却出卖她的心事。 惠阿霓莞尔,搓抚着她的肩膀,“大嫂不是逼你说,是想告诉你。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想说,大嫂都愿意当你的听众。” “大嫂——”宜室扑在阿霓的怀中,脸上的金豆子噼里啪啦纷纷坠落。 她哭了很久,哭得累极,身体变成小虾米伏在阿霓膝盖上缩缩抖抖的颤动。 “小姐——”秋冉蹑手蹑脚进来,小声说:“太太和老爷已经回房休息去了。太太说,让少奶奶和小姐都休息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惠阿霓点点头,刚想移动身体。宜室即抬头,“大嫂,能给我一张舞会的请帖吗?” “你要——邀请朋友?” “不行吗?” 惠阿霓不动声色地笑道:“谁说不行,当然可以。不过,这场舞会可是为宜鸢和平京的袁少爷所办。你可不要喧宾夺主,太出风头啊!”这话里话外是敲山震虎,大大威慑。 宜室阴郁地说道:“我怎么可能大出风头……” 她不过是做了一个决定,快刀斩乱麻。她不能嫁给盛永伦,绝不能!所以,她要邀请王焕之来参加舞会,做她的舞伴!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心有所属。 惠阿霓向秋冉使个眼色,秋冉赶紧取来一张请柬。 “宜室,请柬放这儿。”惠阿霓把请柬放在床头柜上,“你想邀请谁就邀请谁,我先回房。” 秋冉扶着惠阿霓的手,两人刚走到走廊,惠阿霓迫不及待地问:“宜室和家翁为什么吵架,家翁没有和家姑说什么吗?” 秋冉把唇一翘,嘀咕道:“小姐,你不是说我不要做耳报神吗?怎么现在又来向我打探消息?” “你这丫头!”惠阿霓曲起手指作势要敲她暴栗。 她捂着额头,“别弹我额头,我说——” “快说。” “老爷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 “是,老爷和宜室小姐一样,都没有说因为什么吵起来。他只是很不高兴。” 惠阿霓一时倒也怔住,没想到,家翁和宜室都没不肯讲明原因。 “小姐,我们要不要告诉太太,盛家来提亲的事?” “千万不要!”阿霓在她额头飞速弹了一下,道,“这件事总归是上官家的家事,家翁和宜室都不说,我去告诉家姑?不合适的!莫到头来,宜室恨我,家翁怪我,家姑也不见得就感激我。” “那……我们什么都不说?”秋冉迟疑的问。 “静观其变吧。”惠阿霓心想:即使要说,也不该归她说!媳妇难当,大家庭的长媳就更难当。上有公婆,下有小姑叔子,她刚嫁来上官家不到一年,根基未稳。一句话说不好,一件事做不好,不仅人得罪了,往前付出的好也都白费。最后,一家人还是一家人,媳妇还是外姓人。 —————————— 盛家代表诚意的翡翠项链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上官厉亲自到中央饭店向盛观恒赔罪。说的讲的不外乎是,“我是很喜欢永伦这个孩子,也想让两人结成永好。可惜宜室年纪尚青。矇昧未开,性子又不柔和……” 盛永伦听在耳朵里反反复复就是一句“宜室无福。” “上官小姐怎么会没福?明明是我家阿伦无福才对。”盛观恒哈哈冷笑,话里话外绵里藏针。盛永伦陪坐在两位长辈身边,神情呆木。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也是没奈何的事情。既然是上官小姐自己的意思,我们还是应该尊重。”盛观恒边说边看身边的侄儿。知道他不仅难过,难过中又难免夹杂着自尊受损的屈辱。双重折磨,肯定不好过。 “永伦,你说是不是?阿伦——” 盛永伦猛地抬头,“上官伯父,我想找宜室再谈谈!她一定是对我有误会!” “永伦!”盛观恒皱眉把手里的锦盒“啪”扔在梨花木的小茶几上,“你有完没完!” 盛永伦负气把脸扭到一边,嘴角的肌肉抿得紧紧的。 盛观恒看着上官厉,用一贯平和的语气说道:“上官兄,买卖不在情义在。这翡翠项链你拿回去。我们感念上官小姐对永伦的救命之恩。项链不成敬意。婚事……告一段落,就当我没提。大家还是朋友。” 盛观恒的话客套冷淡,寥寥几句已经让上官厉晓得。宜室不知天高地厚把盛家得罪了,上官家在南边从此少了一位朋友。 上官厉理亏,尴尬的说不出一句话。盛永伦听到伯父说婚事就此作罢,又气又恼,也不顾两位长辈,径直起身回到房间,把房门“砰”的关上。 如此失礼,让上官厉的尴尬更添一层。 “这孩子,一点规矩都没有!”盛观恒低声呵斥。 “上官兄不要见怪,都怪我把阿伦宠坏了,弄得他这性子……一个男孩子如此任性,将来怎么在社会上立足?男孩不比女孩,大不了,随便嫁人就是。” “不见怪,不见怪。”上官厉匆匆告辞。 他边走边在心中感慨,一张老脸,今天全折在这中央饭店了! “上官督军、上官督军!” 刚走到门口,万泽小跑着一路追过来,“督军,你的东西忘拿了。” “什么东西?” 上官厉一拍身上口袋,并未发现少了什么。万泽皮笑肉不笑的从怀里把锦盒拿出来,恭敬地说道:“这个。” 上官厉推脱,“婚事既然不成,翡翠项链我不能拿!” “督军,请您替上官小姐收下吧。”万泽躬身一弯腰,把锦盒双手举上,“这是我们老爷对上官小姐的谢意,也是我们少爷对小姐的情义。老爷让我转告督军,永伦少爷马上就要去法国深造。我们盛家遥祝上官小姐将来得聘良人,比翼双飞!一条翡翠项链实在不值一提。” 上官厉的老脸火辣辣的烧,像被人当场打了几记狠狠耳光。他看着万泽,气得嘴巴哆嗦。伸手一把抓起锦盒,怒气腾腾登车而去。 半晌之后,万泽直起腰来。望着车影,鼻子里冷哼一声。 万泽转身回来,盛观恒依旧在椅子上维持原来姿势。与万泽一样,脸上溢满被退婚后的愤愤之色。从小捧在手心的金珠子,居然被有眼无珠的人嫌弃。怎能不让身边人气愤! 盛观恒和万泽甚至比盛永伦更生气,什么玩意,在广州多少人排着队盼望做盛家的少奶奶。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有眼不识泰山,真以为自己是镶了金边的香馍馍。 盛观恒越想越气,一手把桌上的茶盏扫到地上。万泽弯腰,用手绢把地上的瓷片卷起来。重新沏上一壶最好的乌龙放到盛观恒面前。 “老爷,别生气!” “我不生气,有什么可生气的!”盛观恒拿起茶盏,轻掀茶盖,“我是为永伦不值。上官家的女儿不省事,上官厉也不省事!婚姻大事且能让孩子自己做主?为尊不像尊,为小不像小。我看他们家,迟早得出事。” “老爷,我们就不能——” 盛观恒抬起眼帘,从茶气腾升的白雾后看着万泽,“你是说逼上官厉同意婚事?” 万泽点点头。 “算了吧!”盛观恒摇头,“上赶着的不是谈恋爱,是做买卖!永伦哪一点差,要这么卑躬屈膝求着她来做老婆?” “话虽如此,但我瞧少爷对宜室小姐用情很深。”说完,他回头瞅瞅紧闭的房门,道:“我去看看少爷。”他担心盛永伦受不得这样的羞辱。 “嗯。”盛观恒饮一口滚热的茶,叹道,“去看看他吧。那个傻小子……” “少爷,你出来吧。上官督军走了。别闷在房间里,小心闷坏身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何况还是一枝狗尾巴花。少爷,少爷——” 万泽隔着门,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也不见里面有动静。 这就了怪了,盛观恒朝他使个眼色。万泽赶紧去拿钥匙。 “真是傻小子。”盛观恒摇头,含在口里的茶还未吞下去,万泽急慌慌嚷道:“老爷,老爷!” “怎么呢?大惊小怪的!” “少、少爷不见了!” “啊!”盛观恒丢了茶杯,急步走到盛永伦的房间。卧室、小客厅、洗手间、连衣柜都没放过。一点影子都没有。唯独半扇窗户洞开,大风吹得白色的纱窗飘起。盛观恒冲到窗边,左右一看饭店外的欧式窗台像搭楼梯一样一格一格。一个成年男人完全能依靠这些窗台跨到其他房间,甚至能跳跃到后巷。 “老、老爷,那,那是不是少爷?”万泽结结巴巴,指着后巷中的一个朦胧身影。 “盛永伦!”盛观恒怒发冲冠,一拍窗栏,向着长街,吼道:“你给我站住,站住!” “大伯,让我去找宜室吧。” “你这个该死的东西,还有没有志气啊!” “大伯,爱情不讲志气。我去找她不代表我没志气,我不去找她,也不代表我有志气。你给我一天时间,我见了她就回来。” “永伦、永伦!” 盛永伦的身影飞快消失,把盛观恒气得要宰人。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31 小芝麻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宜室自从那晚从房出来,性子越发回缩。平日除了上学念,几乎都不怎么下楼来。表情木木的,不管旁人问什么,都不回答。看见上官厉,不由自主就往人后躲,目光更不敢和父亲对视。 殷蝶香骂了她好几回,说一个孩子被自己的父亲骂几下,打几下怎么呢,难道还怪起生她养她的父亲? 宜室也不怨怪父亲。虽说父女没有深仇大恨,心中的芥蒂总有一些。 她外柔内刚,下了决心的事九头牛亦拉不回。说不嫁盛永伦就真的在心里修起一道围墙将他隔绝在外,若不小心被他闯过心墙进来。她就会狠狠骂自己龌蹉、可耻! 怎么能想起他呢? 他是兰香喜欢的人,他和兰香有了肌肤之亲!他们……他们才是应该在一起的人! 提起兰香…… 上官宜室扭头看向教室后排,兰香的座位空了一个星期。好几天没有来上学。 放学铃声响起,宜室开始整理包。无意中看到夹在课本中的请柬。淡紫色的请柬四角平整,大嫂特意喷上的法国香水味被本吸走不少。不过拿在手里还是能闻到淡淡的香味。 “宜室,走吗?”相熟的女同学唤道。 “喔……”她赶快把请柬重新塞回里去,“你先走吧,我想去看看兰香。” “那好。我先走了。” “好。” 等同学们都走了,宜室才慢腾腾出来。她走到学校外,在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 接电话的萍海大惊小怪,“我的好小姐,你要去看哪位同学?一个女孩子在外抛头露面,怎么好?太太不会同意的。我让司机去接你,好不好?你现在在哪里?” 听到萍海啰嗦的声音,宜室一阵头疼。如果告诉萍海是去看沈兰香,估计她会在电话那头跳起来。 “萍姨,你就随我吧。你再嚷嚷,我就挂电话了。” “好小姐,好小姐——” 就在宜室要挂电话的时候,听筒那头传来一个温柔又熟悉女声,“宜室,是你吗?我是大嫂——” “大嫂!” 惠阿霓比萍海开通得多,问了兰香的家庭情况和住址,马上爽快的答应。 “记得早点回来,不要让我背黑锅喔!” “知道!” 宜室把电话一挂,唇边难得露出这些天少见的笑容。她蹦蹦跳跳走出电话亭。招手唤来路边的黄包车,直奔沈兰香家而去。 沈兰香的家离学校不远,是松岛东边,环山之间的小别墅,环境宜人,治安良好。所以惠阿霓才会在听到地址后放心地让宜室前去。 随着山路越来越陡峭,街道渐渐冷落起来。黄包车夫费力地在山坡上跑着,从倾斜的道路两旁看过去,砖红色的围墙从路的尽头舒展开来,一丛茂密的菩提树枝从围墙里伸出来。 “就是这儿!”宜室认得那棵大树,她和兰香曾在树底交换过无垠心事。 她跳下黄包车,付了车钱。走到黑色的玄铁门前,摁响门铃。不一会儿即有人来开门。圆圆胖胖的中年女人,皮肤雪白,眉毛修得细长如柳。她是沈兰香的母亲。 “宜室!”沈母惊喜地说:“你怎么来了?” “伯母,兰香在吗?听说她病了,我来看看她。” “快进来、快进来!”沈母把宜室请进来,“真是太麻烦你了。” “伯母,兰香生了什么病,厉害吗?怎么好几天都没来上学。” 沈母满脸愁色,“哎,我也不知道这孩子得了什么病。就是病怏怏的,不怎么吃东西,也不肯让我们请医生。” 宜室惊讶地道:“得了病怎能不看医生!讳疾忌医这名言可从小学的,她怎么学起蔡桓公来了!” “蔡桓公,蔡桓公是谁?”沈母疑惑地问。 宜室一愣,随后咯咯笑起来。 恰在此时,两人刚好来到沈兰香的房门前。宜室刚推门,兰香的声音便冲了出来:“是什么好笑的事情啊?还没看见你的人,就听到笑声。” 宜室走进来,看见沈兰香正半依半靠在床上。果然像伯母说的,病怏怏的,没有平日的半点朝气,手里有气无力地拿着一本古文。 宜室笑着抽掉她手里的,道:“刚刚伯母说你病了不肯看医生。我就笑你是讳疾忌医的蔡桓公。伯母问我,蔡桓公是谁。咯咯,咯咯……”未说完,她又发出一阵笑声。沈兰香也笑起来。向身边略显尴尬的母亲说道:“你去帮我们准备一些吃的来吧。宜室喜欢吃朱古力,冰箱里应该还有一些。还有水果,如果有,也切一些来。” “不用了。”宜室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就是来看看你的。不要麻烦伯母。” “有什么关系,她又无事。在家里不就是照顾我的吗?” 宜室推了推兰香的胳膊,觉得她呼来喝去的口吻,不像对母亲说话,倒像是呼喝家里的佣人。 “呢推我干什么,本来就是嘛。” “没事,没事。我去准备,你们慢慢聊。” 沈母笑眯眯的走了,肥厚的背影更显出敦厚的性子。看着沈母的背影,宜室感叹地说道:“你妈妈可真好。如果是我母亲——”同学上门,首先得要盘问祖宗三代,非要问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水果点心虽然应有尽有,但谁愿意说话的时候,身边还立着好几个耳报神,一点隐私都没有。根本不容她们肆意谈话。 “我妈妈和你母亲可比不得,我妈妈就是个乡下妇女,什么都不懂。”兰香的口气 “你以为我妈妈很懂吗?”宜室坐在兰香的大床上,仰面倒下大笑,“她肯定也不知道谁是蔡桓公!”说完,她翻过身来,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好友的脸,“兰香,你怎么呢?为什么不肯医生来替你诊病?” 兰香苍白的脸上露出莞尔一笑,“宜室,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挪出一个空档来。 “什么事啊?”宜室踢掉鞋,把脚伸进被子里,“哇,真暖和!” 她抱住兰香,两个女孩相拥着笑起来。 “宜室,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这——”兰香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小腹上,“感觉到了吗?我怀孕了。” 宜室的笑在脸上结冰,“不……可能吧。你有没有搞错啊?”她把手从兰香的腹部抽回来,方才的温暖迅速流走。手和脚像冰一样冷。她从床上坐起来,觉得自己今天真不该来。 “确实是还没有确定。但这样的事,我也不能让母亲请医生来确诊。不过,我是有知觉的。母亲的知觉!” 兰香温柔地低头微笑,充满母爱地抚摸着自己的腹部。 “我能感觉到他在里面生根发芽,一天天长大。” 宜室从床上跳起来,表情凝重。未婚先孕的人并不是她,她却比兰香更紧张、想到后果的严重性。 “你真的确定吗?”她咬着手指又问一次。兰香和盛永伦只睡过一次,就能怀孕?她的大嫂嫁过来可快有一年,肚皮还没有任何动静!当然,她也不能肯定他们只在一起过一次,毕竟这种事,除了当事人,别人都不知道。 “我能确定!” “他知道吗?” “谁?” “盛永伦啊!” “没有。” “为什么不告诉他?他是孩子的父亲啊!” 沈兰香冷冷地说道:“这个孩子没有父亲,只有母亲!” “盛永伦——” “他不承认这个孩子,我也不指望他承认了。” “为什么?” “他说,那天他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 “啊!” 宜室觉得有如晴天霹雳,盛永伦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兰香和她的孩子。她义愤填膺地说道:“盛永伦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说!我要去找他理论!再不行,我去找他的伯父!” “不。宜室,没有用的。他是铁了心……”兰香抽泣地哭道:“他不认就不认。现在这个孩子在我肚子里还是一颗小芝麻。他太小,别人会想方设法伤害他。所以我要等他长大一点……宜室,我把名字都取好了。就叫他小芝麻。因为他和我一样无依无靠,又那么小……” 宜室心里阵阵发凉,为男人的负心和凉薄。她哭着说道:“兰香,你怎么会无依无靠,你还有我。” “宜室!做我孩子的干妈,好不好?帮我一起照顾小芝麻,他就是我们两个的孩子!” 宜室还是少女,并不能完全理解兰香的疯狂。 订婚、结婚、然后生儿育女,这才是一个女人水到渠成的幸福和正轨。 兰香看穿她的想法,泠冽地说道:“宜室,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你那么好的出身。有些人天生就是不同寻常。” 讲到“不同寻常”,兰香微微笑起来。她紧紧拉着宜室的手,道:“我一生最怕就是平庸,唯恐如和众人一样。宜室,你会成全我吗?” 宜室点头,发誓般地保证,“兰香,我会为你保密的。也请你好好照顾好自己。” 兰香笑着把她抱住,再一次说道:“谢谢。宜室,谢谢!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32 冲动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从沈家出来,沈母客气的一直把宜室送到山脚下的马路上,不停地鞠躬说,招呼不周,招呼不周!弄得宜室也不停地向她弯腰曲背,伯母请回吧,请回吧。两人在路口告别十来分钟。 宜室顺着马路牙子走了长长一截,回头还看见沈母站在路口,“伯母,请回去吧!”她挥手,喊道。 沈母微笑着,深深又弯下腰去。宜室不得不也向她再鞠一躬。听兰香说过,父曾留学日本。果然,一家人深受日本人影响。宜室心想:“若是天天这样你来我往的“鞠躬”,恐怕不久就要'尽瘁'。“ “宜室,你弯着腰在这里干什么?” 宜室猛然抬起头,王焕之温煦的笑容映到她瞳孔中。吓得她往后退了两步。 “你——怎么在这里?” “你忘了,我们约好今天下午在店见面的。” 宜室一拍脑门,她糊涂,只记得要来看兰香把这事给忘了。她本是约好王焕之去店还给他。 “你是来看兰香的?” “是。” “她怎么呢?生病了吗?” “不是……唉……”宜室叹息一声,欲言又止。兰香的事如同沉沉的大石头压在她的心上。 “我们还去店吗?”他们沿着马路继续往山下走,“上次的你看完没有?” 宜室拿下肩上的包,在里面左掏右掏,把那本《THEGREATGATSBY》翻出来。 王焕之接过,问:“看完了?”他轻轻把一翻,页中夹带飘出来一张紫金色的请柬。 “这是什么?”他拿着请柬在手上翻覆,不急着打开,“是给我的吗?” 宜室没想到自己急急忙忙把请柬塞到这本里。索性便就承认道:“这张请柬是是给你的。这周六晚上,我家开舞会。你有时间的话,能做我的舞伴吗?” 山风吹起他粗硬的头发,让他感觉如愤怒的鞭子在抽打他的脸,生疼生疼。他低着头看着手里的请柬,半天没说话。 “……你不能来吗?” 他异常凝重地反问,“你确定是邀请我去吗?”见她错愕的表情,马上又补一句,“我不是不愿意去,是有些不敢相信。你是上官家的小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会邀请我这样普通的男生做你的舞伴?” “为什么不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现在都什么年代,人人都在提倡自由。学校里的老师都说,不但要剪开女人的裹脚布,更要打碎禁锢在人们头上的紧箍咒。我是上官家的女儿没错。但我的家庭和普通的家庭没有分别。我的父母和你的父母、兰香的父母都一样。别用出身和家庭来区分人好吗?”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没有。” 山风吹起宜室的头发,她迎着山风,向着他认真道:“王焕之,这个舞会对我至关重要。你能来吗?” 紫色的请柬在他手心捏到变形,眉间的川字越攒越大。 “如果你有什么顾虑——” “不是顾虑,是我怕你会后悔。” “后悔?”她不解地耸耸肩,“只是一场舞会……” “我怕,被你发现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好。”他低头莞尔,“也许我是一个坏人。” “怎么会?”宜室觉得他讲了一个很不好笑的笑话,“谁都有可能是坏人,你不可能是坏人。” 他紧抿着唇,目光深邃如大海一样汹涌。 宜室不安地问:“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事?还是你不想参加?” 说完,她作势要把他手里的请柬抢回来。 他高高把手举起,眼里的大海瞬间变成灿烂的阳光,“我说怕你后悔的意思是——我的舞可跳得不怎么样,你别见怪。” 宜室一怔,捂嘴哈哈笑道:“那我也实话告诉你吧,我的舞也跳得不怎么样,请你也别见怪。” 他也笑起来,慎重地把请柬夹到里。 “那我们到时候见。” “嗯,到时候见。” 一个发出邀请,一个答应出席。该说的,该答应的已经圆满完成。两人站在风中一时沉默,红着脸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们……去坐公车,我请你去吃料理好不好?我知道有家日本料理不错,你应该会喜欢。” “今天不……不行,我答应过大嫂看完兰香就要回去。” “我送你。” “好——” 宜室话音未落,一辆小车直接冲停到他们身边。车上下来跳下几个男人。他们一下车,直向宜室而去。 宜室惊恐退后两步,王焕之向前一步把她拉到身后。 “你们要干什么?”他拔高声音,试图喝退来者。 “这不关你的事!”一个男人推开王焕之,另外两个男人把宜室直接从腋下架起。 “你们想干什么,要干什么?” “别害怕,宜室小姐,你一位朋友想请你去做客。” “谁,谁啊?” 宜室心中的恐惧达到极点。她的双脚离开地面,像小鸭子一样乱踢乱划。转眼被塞到路边停着的小车上。 “宜室——” “焕之!”宜室大叫,透过车窗,看见王焕之和男人纠缠在一起。 他们拳脚相向,缠斗间,王焕之未落下风。 “王焕之!王焕之!”宜室挣扎着,猛力拍着车窗。 “我哪也不去,我要下车!” “这可由不得你!” 小车像炮弹一样飞驰出去,窗外的王焕之渐渐变成小小的一个圆点。 ———————— 盛永伦从不认为自己不聪明,自负智商至少是中等偏上。不,应该说是超过百分之九十的男人和女人。从小到大,他在读上使的劲不多,也顺顺利利考上大学。嘴巴乖甜,颇得长辈喜欢。家里家外,三亲六眷里没吃过亏。十六岁开了荤,女人就是一日三餐桌上的点心,环肥燕瘦总是不缺。 今天是纯情少女,明儿是风情少妇,哪怕是自梳女,也勾上手过几回。偏偏遇到上官宜室,马上就感到脑力明显不足,嘴巴不够用。追女的百般伎俩通通使上,也不见宜室多给他半分笑脸。 都说好女怕缠男,他的水磨功夫到她这全偃旗息鼓。她防他如同防色狼一样。明明是请她吃饭,她非的把沈兰香推来。她又不是不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 盛观恒瞧他是真的喜欢,把家里祖传的翡翠项链做了聘。没想到,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结果被退了回来。 他放不下这份执恋,也咽不下这口气。就想亲口问一问上官宜室,比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王焕之,自己到底差在什么地方?为什么被她讨厌,为什么就是不能得她喜欢? 为了这口气,他从饭店跑出来。他不是头脑发热,被美色冲昏头。是深刻知道这件事,终究是他和宜室两个人的事,谁也帮不了他们。伯父也好、上官厉也好、沈兰香也好越多的人参与,事情就变得越复杂。他想要越过这些复杂,直接去和宜室谈,剥开自己的心,把所有对她的爱都摊在阳光下。 他也是拿她没有办法了。宜室不是不和他见面吗?他就来硬的,直接把她绑了来再说! 他在街上请几个车夫混混帮他逮人。说辞堂而皇之,抓逃婚的媳妇儿!众人见他仪表堂堂,说话有礼有节,不像满嘴胡说的信口雌黄。再加上不菲的酬劳。效劳者众多。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很快有人帮他把人绑来。只等着他带钱去“验货”。 墙壁上的钟一格一格跳动得欢快,如同他雀跃的心。现在,只要推开那扇窄小的门,宜室就会出现在他视线之内。尘埃落定,他反而不像先前那么着急。 不是不紧张,是他要把想说的话在肚子里酝酿好。务必要解除宜室对他的误会。想来想去又觉得自己真的可笑,她都在眼皮子底下了,他有长长的时间同她讲。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33 我错了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房间里静静的,窗帘密不透风。宜室被捆了手脚,塞在被褥中。 他慢慢地靠近,有点想走近,又怕走近。不流通的空气,热得人流汗。他脱下西装,顺手抛在椅子上。 少女露出漂亮的头颅,硕大的眼珠看着眼前的男人。她的目光由惊惧变成惊讶,然后是愤怒。 该死的盛永伦,可真要气死人! 她用力挣扎起来,嘴巴在胶带下呜鸣,示意他松开她被捆着的手脚和嘴巴。 “嘘——嘘——”他走过来,用大手压住她的肩膀,“宜室,不要乱动,会伤到自己的。” 她气愤地瞪大眼睛,用目光控诉。“既然怕伤到我,为什么还不松开!” “我暂时不能放开你。”他喃喃摇头,脸上升起不寻常的红晕。他摆好她的身体,和她并肩躺下,满足的在她身边呵呵笑起来。 “知道吗,宜室。我挺喜欢你现在这样子,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待在我身边,只听我说。”他侧着身体,把脑袋枕在手臂上。像看着小洋娃娃一样看着她。他凑得很近,近得能闻到散发出来的酒味。 “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喜欢你。你长得很像我妈妈。我妈妈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干干净净,笑起来让人感觉很舒服。你同我回广州,好不好?我带你去逛花市。去法国也好,我喜欢巴黎,早就想去。” 他脑子乱乱的,所有的话都是想说什么说什么,上下颠倒,又语无伦次。他伸出手,轻抚她的脸颊,温柔得像在抚摸一块细嫩的水豆腐。 宜室尽力躲避,想要避开他的碰触。 她的闪躲,让他的自尊心再次受挫。“宜室,你真的一点、一点都不喜欢我吗?” 宜室点头,深色的眸子坚定不移。 在他对兰香做过那么多龌蹉的事情后,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他,绝不! “算了,”他偏过头,目色沉郁地说道,“我也不想听你真的说出来。你总是说让我不高兴的话。我听够了!” 他要用自己的方法去让她接受,他抬起头来,目光流连在她脸上。如火苗一样,落在哪里,哪里就开始燎原。脸色应该发白,偏偏此刻红得耀眼。 他慢条斯理地解开衬衫上的扣子。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办法好好和她说话。他本来想慢慢来,静静等待。是王焕之打乱他所有计划。 “宜室,我爱你!” 他落下的缠绵的吻,从她滑泪的腮一直到光滑的脖。 宜室浑身肌肉紧张,如同钢丝勒到肉缝中!这不是爱,不是爱,不是爱!她在心里痛呼! 是下流、无耻、龌蹉和不要脸,是借着爱的名义伤害! 她咒骂尽天下所有肮脏的词汇,亦抵挡不了半分他进攻的步伐。 随着布帛的撕裂声,她白色的纽扣飞弹在地面上。白乳弹性十足地滑跳出来。他愣然半秒,珍惜地低下头去。 不—— 不——不—— 她说不出话来,奋力挣扎捆缚的身体来表达自己的不情愿。他着了魔一样拼命吻她,拼命挑逗。不仅越吻越久,还越吻越深入。 宜室痛苦地流下眼泪,真是生不如死。 不知什么时候,嘴上的胶条脱开。她紧闭眼睛,屈辱地厉声尖叫:“盛永伦,你即便得到我的人,也绝得不到我的心!我恨你一辈子!一辈子!” 一辈子遇多远啊! 不,他不要永远,只要朝夕! “宜室!” 伴随着尖叫,门被陡然撞开。 王焕之伤痕累累,气喘吁吁,他像愤怒的公牛把盛永伦从床上揪翻下来。 “你这个人渣!去死吧!” “王焕之,该死的人是你!” “好啊,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来吧!” “……” ————————— 混乱的一天,混乱的时间…… 余下的关于那一天的记忆,宜室什么都很模糊。只记得自己蜷缩着身体缩在床角哭了好久。 历史何其相似,这两个男人又一次在她面前你来我往、拳脚相向。 被人心爱,是幸运的事吧? 但为什么她被两个男孩同时心爱,却没有感受到双倍的幸福?他们带给她的,多是烦恼和不幸。 桌上的茶渐渐冷透,屋外的冷雨淅淅沥沥,飘打在窗玻璃上留下道道水痕。不到五点,窗外就黑得没有一丝光。兰香叹息一声,轻轻拧开床头的台灯。 灯光带来一片澄黄,灯影下,宜室的脸薄白得像半透明的纸片。看见光,立刻像畏光的小虫,拥着薄被,脸色苍白的往床深处缩了缩。 “……宜室,你开开门,好不好?”盛永伦在门外低低哀求,“昨天……是我错了。我喝了酒就——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欺负你!我该死!你开开门,不管你怎么罚我,我都没有怨言。我给你赔礼道歉,你不要不理我,不要伤害自己。” 急切的声音传来,宜室牙齿咯咯作响。她浑身颤抖,把身体往暗处更深处躲去。 “你是不是不想见他?”兰香小声问床上的宜室。 她咬着唇,用力点头。昨天的混乱,是她人生的耻辱。 一场闹剧,沸沸扬扬。王焕之和盛永伦打得昏天黑地,谁也不让谁。小旅馆的老板无法,只能求助警察。最后警察来了、好事者来了、看热闹的人来了,连记者也来了。一时间传言滔滔。 宜室是被上官厉用被单包着头从小旅馆出来,在场的人都在指指点点。 她哪里还有脸见人? 上官厉能用雷霆手段严禁记者乱登乱写一个字,但禁不住悠悠众口。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社会上大有人传言,上官家的某位小姐被绑票,被关在小旅馆里,差点还被撕票,她的清白好似也被歹人占去…… 流言越来越多,宜室越不敢面对。她缩在房间连楼也不下。兰香来看她,她也说不出话。两人默默相对流泪。 “宜室,你别哭。”兰香为她擦去眼泪,“这不是你的错。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是好朋友!没有什么能影响我们的友谊。” “宜室你开门,好不好?”盛永伦还在门外不气馁的祈求。 宜室脸色骤变,激动地狂叫,“兰香,要他走、要他走!” “宜室,你别怕。我去帮你赶他走。” 沈兰香站起来,走过去把门打开,冲着门外的男人,大声说道:“盛永伦,你要不要脸。宜室不想见你!” “你滚,我要和宜室说话!”盛永伦怒目而视,试图越过她冲进去。 “想见宜室?先问我!”兰香冷笑,岔开手脚似门柱一样立在门口,半步不让。“你这个人到底知不知道廉耻?宜室根本不喜欢你!一点都不喜欢!你要自取其辱到什么时候?脸皮真够厚的,我都替你不好意思!” “我脸皮再厚,能有你厚?” 沈兰香扬手向他脸颊就是一记响亮耳光。打完之后,洋洋得意又得意洋洋的说道:“这是替宜室打的!” 他的脸颊火辣发烫,兰香羞辱他,他本可以一巴掌甩回去。但兰香狐假虎威抬出宜室来,他就没办法。 他切齿地怒道:“宜室有你这样的朋友,是她的不幸!” “应该说,被你喜欢,才是她最大的不幸!”沈兰香狠狠回敬。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34 真正的爱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够了!” 上官厉脸色铁青,在两人身后。他发出暴喝,截断他们互不相让的口舌之争。老人的目光如尖刀一样刮过,烫得起泡。他沉声向盛永伦道:“永伦,你跟我来。” “是。”盛永伦无奈,跟随上官厉来到房。 房宽敞舒适,东西不繁,拾掇得很整齐,一如上次盛观恒拜访时一模一致。盛永伦一进去,上官厉指着桌上早准备好的香茶,“先喝茶吧。” “谢谢伯父。”盛永伦拿起茶盏,才发现茶水早已冷透,冰凉的瓷杯在手里像冰块一样。可见这位父亲,刚刚一直在房中不安地徘徊踌躇。儿女之事,想插手又不敢贸然插手。是害怕自己的插手会把本来已难堪的局面引向不可控制的深渊。 “伯父,对不起。我错了。”盛永伦放下茶杯,诚心诚意地说道。 上官厉没想到,盛永伦会坦率的承认错误。许多人在犯了错后,第一时间多是为自己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来解释和推诿,而很难说自己错了。 他深叹一口气后又吸一口气,走过去,把手重重搭在盛永伦的肩膀上,目光里有殷切也有失望。 “永伦啊,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我知道你很喜欢宜室,你伯父也向我提亲。上次我在饭店和你伯父说的话是真心真意的话。你是好孩子、好青年。我很喜欢你,也希望你能和宜室在一起。但我的希望是我的希望,不代表宜室。强扭的瓜不甜。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上官家的怨偶比佳偶要多,作为家长,实不希望再添上一段孽缘。 “伯父,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祈求着,眼睛像冬夜的寒潭,“我会对宜室好,全心全意对她好!她要什么我都能给她!”他的条件无人可敌,不信胜不过王焕之! 上官厉叹息地说道:“宜室不中意你,你的好对她而言就是枷锁。宜室看上去柔弱,其实性格刚强。为了你,她已经几次和我冲突!你以为我是心疼女儿,我也是心疼你。不想你的一片真情付诸东流。不想你们将来后悔!” 光明覆灭。 盛永伦像被宣判死刑的犯人,浑浑噩噩地从房出来。他心里寒得打颤,整个人像冰窟中捞出来的一样。 他明了,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会支持他。 “怎么样,终于死心了吧!”沈兰香站在楼梯口,神情傲慢的看着他,嘴角浮现嘲弄的微笑。有她在,他就永远越不过去。 他动了动嘴角,想要说点什么。但和这个女人又有什么可说的。满腹的话,他只想告诉一个人。如果她不听,他就把话从嘴压到肚,一辈子不说。 他昂首挺胸走过她面前,瞧也不瞧她一眼,迈步而去。 “盛永伦!”沈兰香在他身后高喊,“你给我站住!站住!我恨你!盛永伦,你知不知道,我恨你,永远恨你!” —————————— 窗开了小小一道缝,冷风从外面灌进来。纵使屋里通着加热的热水管子,久站在窗边也要生病。屋子里的东西收得差不多,行李都打包捆好,堆在门口,只等佣人把它们运走。万泽看着呆站在窗边的盛永伦,好几次欲言又止。 “少爷……” “万泽,别理他。”盛观恒坐在沙发上,吧嗒吧嗒抽着手里的烟斗,骂道:“福是自己享的,业也是自己作的。你要是喜欢她,就下定决心!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怎能如此婆婆妈妈?要不放下她,跟我回广州。要不我再向上官厉施压,一定要他把女儿嫁给你!快刀斩乱麻,你们马上结婚!得了她的人,也就不会心心念念的惦记着!”男女之事说透了就是一个追一个逃,得到了也就没意思。说白了,谁会为自己保险箱里的钱牵肠挂肚? 万泽看他还是垂头丧气,小声道:“老爷,我看你的方法行。就让少爷和上官小姐结婚,也省得他回广州害相思病。” 盛观恒看着侄儿一眼,冷笑道:“从来只听女人为男人得相思病,你倒反了个头。” 盛永伦白着唇,憔悴地只问一句,“大伯,你有没有真心实意地爱上过一个人?看到她哭比自己伤心还伤心,看见她微笑比自己高兴还高兴。如果你爱过,现在就不会这样笑话我。” 盛观恒身体微震一下,手里的烟斗在空中挥了挥。转头看向窗外,半晌骂了一句,“蠢货东西!我不管你了!” “少爷,你想开一点吧。上官厉说得对,强扭的瓜不甜。你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大家的劝盛永伦一点没听进去,他文不对题地道:“万泽,我让你去查王焕之的底细有结果了吗?” 他是学过咏春拳的人,面对两个绑匪也能逃脱。但和王焕之几次交手,却没讨得什么便宜。 这不是很怪吗? 按常理,王焕之是一个文弱的读人,不应该会功夫。偏偏他的拳脚很有章法,虽然不漂亮,但是招招致命。不像出自哪门哪派,倒有点像军人的格斗擒拿术。 “王……王焕之啊……”万泽眼珠子在眼窝中转啊转啊,不停地瞟向盛观恒。 “到底如何,你倒是说啊!” 盛观恒道:“你别为难万泽,我告诉你。王焕之是私生子,他的父亲是王靖荛。” “王靖荛?”盛永伦眉间微簇,觉得这个名字耳熟。 “是。就是王靖荛。所以永伦,你还是放弃吧。上官宜室喜欢的人不是无钱无势的穷小子。凭着王靖荛和上官厉拜把兄弟的关系,上官家或许更希望通过联姻来拉拢王靖荛也不一定。我们就不必淌这混水了。” 盛永伦腹背受敌,深感绝望无助。上官厉的态度,盛观恒的话还有冷漠的宜室都在逼他放弃。 他应该放弃吗? 事到如今,放弃是他最好的选择。 可心里的声音又那么执着让他再坚持、再坚持…… ————————— 为了迎接从平京来的袁克栋,惠阿霓这阵子快忙晕头。事情多得像小山,她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也亏得袁克栋的到来,冲淡了宜室遇劫之事。再有上官厉的弹压,外界对宜室遭匪徒绑票虽有些风风雨雨的议论,声浪毕竟在慢慢减小。督军大人的千金,没有真凭实据,谁都不敢道听途说。 宜室的事,上官厉讳莫如深,殷蝶香都问不出什么。惠阿霓纵然是有心,也只能装糊涂。她不能多说,更不能多问。能做的就是让秋冉多多留心宜室,于日常生活中多多关心。 这不,宴会近在眼前。秋冉突然悄悄来告诉她。宜室推病不肯出席明天的舞会。 惠阿霓一听就急了,外面多少人在传上官小姐绑票失了名节的事。眼睛都盯着舞会,想来寻一寻破绽。 宜室这样,不是把脏水往自己身上引,不打自招了吗?要真不出席舞会,以后还怎么在松岛立足,怎么嫁人?思前想后惠阿霓决定亲自去找宜室谈谈。 知道宜室这几天胃口疲乏,吃得极少。阿霓让秋冉准备一碗稀饭,半碟酱瓜亲自端到楼上。 一进房间,就见宜室站在窗边,幽幽如挺立的寒松。萍海正在她身后徐徐说些什么,小桌上正摆着一份相同的稀饭和酱瓜。 惠阿霓笑着说道:“哈,萍姨和我想到一处去了。准备的都是一样的东西。” “大少奶奶,”萍海走过来,帮阿霓把托盘上的稀饭和酱瓜放到桌上,忧愁地说道:“您帮我劝劝好小姐吧。我说什么,她都不听。” 宜室乃萍海一手带大的孩子,对孩子的脾气极为了解的。她爱称宜室为“好小姐”,是知道宜室温和腼腆,不懂拒绝的性子。这其中包含着奚落也包含着关切,却不知道宜室非常厌恶“好小姐”的称呼。 惠阿霓朝萍姨点头,轻轻将她推出去。“萍姨,你放心,交给我吧。” 萍海出去,临走不忘为她们把门轻轻合上。 “吃点东西吧。宜室,你一整天没吃东西。” 宜室回转身来,低低地唤声,“大嫂。” 惠阿霓把稀饭放到她手上,“吃吧。不管遇到什么事,人总要吃饭。” 微温的稀饭甜甜软软,里面放了红枣、玉米和松子,入口即溶。 宜室低着头慢慢吃着。“大嫂,明天的舞会我不想参加。 “为什么不参加?”阿霓头也不抬,用筷子夹了一点酱瓜放到她碗中,“如果你真是身体不舒服,我无话可说。可你知、我知、家翁、家姑都知不是。你若是任性,我可不帮你。家里已经有一个任性的宜鸢,我不希望你像她。” 宜室再吃不下去,柔软的稀饭像把她的心都堵住一样。不争气的眼泪像小水晶一样凝结在睫毛之上。 “唉……”阿霓扶着腕子下垂着的衣袖,把手里的筷子放下,“有些事你不愿说,我也不逼你。现在外面流言纷纷,不明白真相的人说的不单单是你,他们捕风捉影说的是上官家的小姐。同为女儿,宜鸢、宜画、宜维都遭无辜牵连。宜室,不为自己,为了她们你也不能逃避。如果我是你,明天不但要参加舞会,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开开心心的去。让那么想看我笑话的人看不着,让他们知道,我好得好,什么打击都打不垮我。” 眼泪滴在饭碗中,宜室点头。她舀着银勺子,拼命把稀饭往嘴里塞。她把眼泪咽下去,也把心里的痛苦咽下去。 她心里有好多好多的苦说不出来,一想起盛永伦对她做的事,宛如刀割一样。口口声声说恨透了他,但又不仅仅是恨那么简单。她不知这悲伤的眼泪和丰沛的感情是什么,她只能选择逃避,只能让自己视而不见。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35 有花堪折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上官家的舞会,盛永伦也有请柬。这请柬自然不是宜室给他的。是依着盛家、依着伯父、依着和上官家千丝万缕的关系递过来的帖子。 盛观恒把请柬交给他的时候,意味深长地说了一番话。他说:“永伦,去还是不去,你自己好好考虑。我的想法和上官厉的一样,爱情讲的是两情相悦。如果要弄到强逼一个女人爱自己,这事即便成了也没有什么大意思。你自己决定吧。” 盛永伦把请柬放在手心掂了掂,轻轻的一张纸重得泰山似的。到底,去不去呢? 他从南跑到北来念,一是想看北地的辽远广阔,二来就是不愿过早投入像伯父一样目的性极强、毫无乐趣、循规蹈矩的生活。 他想要自由自在,想要享受自己的人生,想要生命中有许多的不一样和不可能。 他的一意孤行,让伯父火冒三丈。最后又不得不妥协。为了他的安全,开学伊始,伯父即着他来拜访上官厉。在上官厉的办公室,当第一次看到桌上玻璃板下压着的全家福时,他就被吸引住了眼光。 照片中的有一个女孩,毫不起眼,却偏偏吸引住他的目光。她站在角落,学生气的微偏着头,目光看着前方。这位不出众的少女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让他着迷。 大概是看得太久,盛观恒亦凑过来。瞧了一眼照片,首先发现端倪,“呦,上官兄,这小妮子是你女儿吗?”他指着照片角落里的女孩。 上官厉瞥了一眼,“不错。是我三女儿,宜室。今年十六。” “长得挺好看的。”盛观恒捏着下巴,笑道:“这小姑娘……穿校服的样子,真有点像阿伦母亲年轻时候的模样。阿伦,你说是不是?” 盛永伦心脏猛然跳漏一拍,恍然自己深陷她目光的原因。 “她不像我妈妈,我妈妈比她高,头发比她长,也……比她长得好看!” “你这孩子,会不会说话!上官兄,你别介意。” “哈哈,没事,没事。”上官厉大度的笑着说道:“盛老弟,既然宜室合得您的眼缘。今天就到我家吃饭吧!让孩子们见个面,。”作势,他就要拿电话。 盛永伦赶快把电话摁住,面红耳赤地说道:“伯父,——她才十六岁,别吓着她了。” 上官厉打趣地说道:“我说什么呢?你怕吓着宜室什么?” “哈哈,哈哈哈。” 他脸红得像关公,心事跃然脸上。 “好好好。都是年轻人,以后有的是机会。”上官厉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地说道:“永伦懂得疼人,将来一定是个好丈夫。” 步出上官厉办公室时,盛永伦犹在出神,脚步缓慢。盛观恒在他背上扑了一掌,把他推得快走两步。 “大伯,你干什么啊?” “我是提醒你,不要中了美人计。上官厉是老狐狸,他的女儿可不会嫁给普通人。” “我们盛家也不算普通人家!” 盛观恒揉了揉他乌黑的脑袋,“你这小子,好好记好了!我送你来在这里是念,不是谈恋爱的。” “我可以恋爱、念两不误!”这恋爱还在念前面。 “滚蛋!你小子要是不听话,我就把你绑回广州!” 伯父的劝告,盛永伦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宜室是他心里的红玫瑰,也是他心里的白月光。思之爱之,慕之恋之。 他想得太简单,以为静静守护,慢慢等她长大,爱情就会水到渠成的到来。是他忘了,宜室如花,却不是花。即便是花,也需有花堪折只需折。 ————————— 盛永伦到达上官官邸时,里面已经歌舞升平,笙歌大作。舞跳到第二曲。 一看舞池中男男女女跳舞的架势,他的嘴角扬起讥讽的轻笑。西风东渐,这外来的东西,最快能感受到的就是广州。跳舞也好、西菜也好,南方总比北方快一些。潮流从南流到北,越来越多的加入自创的东西,样式就越来越怪。 首先这些女宾客的衣服,就十分可笑。不论颜色红黄蓝白,五光十色,有些款式实在可笑。男宾们的衣着更加五花八门,有穿长衫的、有穿西装的。 舞池之中,风景独具,这一对是长衫和洋装的跳舞,那一对是西装和小脚跳舞。 盛永伦默默无闻站在壁角。没有人睬他,他也不去理任何人。他觉得这样很好,没人骚扰,他更能把想看的人看得更清楚。 要找宜室一点不难,光怪陆离的各等人物中。上官家的三姐妹是最美丽、最端正的一列。她们鹤立鸡群,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今晚的宜室特别艳丽,他常见她学生妹妹的打扮。第一次看见她穿洋装长裙。闪光纱的灰色长裙直垂地面,腰间束一条丝光色的玫红缎带,束得纤细小腰不盈一握。鸡胸领子隐约可见胸前蓬勃一片雪肤。再配上白色的水晶项链,真是肌白胜雪,美艳不凡。 盛永伦端着鸡尾酒,苦笑着想:“自己怎么就老看不够她呢?就是觉得越看越好看,越看越想看。哪怕她并不爱他,哪怕她所爱他人,也不能移开目光。” 宜室注意到一道摄人的视线直凝在她脸上,追逐那灼人目光而去,发现却是角落里的他。顿时,皮肤上的燥热像蚂蚁一样从头蔓延到全身。 盛永伦剪短了头发,一身亚麻西装合身合体,但却中规中矩。他神情落寞,迎着她的目光微微向她举杯。 他把杯中物一饮而尽,宜室眼睛瞬间润红起来。咬着牙齿,转过身去,不让他看自己的脸、眸子和眼泪。 她怎能忘了他给予的狼狈和屈辱。心里的疼痛密匝地袭击过来,让她喘不过气。 她不相信他的所作所为是因为爱,爱是善待和理解,爱是宽容和忍让。如果他真爱她,怎么会舍得把她蹂躏,让她毫无尊严,受人取笑? “怎么呢?”宜画站在宜室身旁,细心地发现姐姐的不对劲。 “没什么。”她黯然的说道:“我有些累,想上楼去歇歇。”她无法在他的目光中待下去。她也无法在他的目光中保持镇定。 她快疯了,快要窒息。想要冲过去,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他不知道,这几天她是怎么过来的! 他的孟浪击溃了她,她夜夜梦魇,不断梦到他的逼迫到她身边。 “宜画,你在这里啊?” “王叔叔,你来了。” “是啊。噫,这是宜室吧?宜室,怎么看见叔叔也不打声招呼?” 王靖荛的声音如洪钟一样,逼得宜室不得不收拾心情转过身来。 她刚回头,整个人便呆住。此时,王靖荛的身边正站着一个英姿勃发,落落贵气的男子。 “王焕之!”三个字她脱口而出。 王靖荛笑得眼睛弯起来,看看宜室再看看身边的儿子,笑道,“呵呵,你们认识啊?宜室,这是我儿子!”他拍着王焕之的肩膀,得意地说道:“他——刚从日本回来。” 王焕之是王靖荛的儿子! 宜室和宜画一样,心中惊讶远远大于惊喜。 宜画好地问:“王叔叔,你什么时候有个和我们一般大的儿子?我们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呵呵,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王靖荛摸了摸军帽下发亮的额头,“小孩子家,就别问那么多了。反正,你们记着。焕之是叔叔的儿子,就行。” 宜画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在她们的生活中“私生子”这个词并不鲜少。她桃花美目瞅着王焕之,嘴角嘲弄的摆开一笑。“失陪了,我还有些事。”转身即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宜画不给面子地先行离开,弄得刚刚想要上楼的宜室倒不好离开,只能陪着王靖荛寒暄。 言谈间,王焕之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36 把热爱留在心里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对于舞会,宜室本来是充满期待。 女孩都喜欢华服、音乐、舞蹈和欢乐。她邀请王焕之,是想两人能更进一步。 王焕之现在来了,还是以王靖荛儿子的身份。他不是无权无势的穷小子,不管是不是私生子,他姓王就有了匹配她的身份。她却没有想象中的欢欣和高兴。欢欣淡淡的,高兴也是淡淡的。只有一句平静的,“是吗?那太好了。” 她的热情像被冰冻住了一样,刀劈斧砍都没有变化。 “宜室,你不高兴吗?” 他拥着她在舞池中旋转,他很高,腿又长,宜室的头几乎贴在他挺硬的西装上。 “没有。”她偏着头在飞速转动的人群中找寻舞池边那一道影子。 她告诉自己,找他是为了提防他突然跑进舞池给她难堪! 可是,什么都没有! 盛永伦站着的地方空无一人,哪里都找不到他。她疑心刚刚那一眼是不是自己眼错。 “你在找什么?” “没有,没有。” 她用两个“没有”来否定,她收回视线,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王焕之身上。 “……前两天真是谢谢你。”她羞赧地低下头,很惭愧。 “错的人又不是你,你怎么好像做错事一样?” 宜室在心里叹息,这个世界上总是这样,当一件坏事发生时,只要牵扯上男女之事,女人总脱不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和闲言碎语。 她被盛永伦非礼过是不争的事实,哪怕没有被夺走清白,也无脸见人。 “不要为别人的错误折磨自己。应该惭愧的人是他。” 眼泪染在他的衣襟上,她吸了吸鼻子,“对不起,弄脏了你的礼服。” “我是不是来得不应该?”他轻轻在她头顶说道:“你看起来非常悲伤。” “没有。”她慌乱地低语道:“我只是很吃惊罢了,……我之前一直都不知道,你是王叔叔的儿子。”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他淡漠地说道:“你不知道,太阳为什么会发光,地球为什么会自转。我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你都不知道。” 宜室停下舞步,“唉,你说话真让人下不了台。” “对不起。”王焕之马上抱歉地说道:“宜室,我不是抬杠……是我……心里惶恐。” “惶恐?你有什么惶恐的?”她眨着大眼睛,对他的话生出一点兴趣。 王焕之微微抿紧薄唇,目光移向舞池中正在喧哗说笑和人勾肩搭臂的王靖荛身上。突然的沉默,像含苞欲放的玫瑰,眼看着就要开放,猛地又回缩起来。 他总是这么欲盖弥彰,突然地沉静。 和王靖荛勾肩搭臂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上官厉。两个老哥俩谈笑着一起来到王焕之和宜室面前。王靖荛骄傲地拍拍王焕之,“焕之,这是上官叔叔,快叫人。” “上官叔叔。” 上官厉微笑地看着他,目光却别有深意地滑向自己的女儿。 “靖荛老弟你有福气啊。这个孩子气宇轩昂,将来一定会很有出息。” “哪里,哪里,他再有出息也比不上博彦和嘉禾。” “他们啊,一个鲁,一个闷,都有不足。” “你呀,就是要求太高。我看,他们一个是英勇,一个是坚毅。” “你别表扬他们,他们太容易骄傲了。” “哈哈,哈哈哈。” “靖荛老弟,你看我们怎么不老,儿女转眼都这么大了。” “是啊。”王靖荛拉着上官厉道:“走走走,咱们去喝酒去。让小辈们自己耍。他们不打搅我们,我们也不打搅他们。” “你的这个提议,好,非常好!” 直至舞会散场,宜室也没有再见到盛永伦。 她以为,他会过来找她。哪怕她冷面如霜,他也会来到她的面前,慎重的道歉。 空空的舞池直到暗下最后一盏灯,他也没有出现过。 他不见了,或许根本没来过。 水晶灯下的她喃喃地道:“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 刚下过一场小雨,长长的甬道之上青砖淋淋。 盛永伦被伯父推着走了好几把,他是被盛观恒从舞会中拎出来的。盛观恒为什么要把他带出来,亦是怕他在舞会上胡闹,让上官家下不得台。 今天的舞会是为了欢迎袁克栋所举办的舞会,和平京联姻是上官家未来十年大计。如果被永伦毁了,盛家和上官家及袁家都要盛家结下梁子。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盛家是做生意的,利益链中永远处于下风。不和官场人深交,不交恶,也不拉帮结派是为商者的生存之道。 他们在幽暗的街道走了长长一程,离灯火通明的上官家越来越远。细雨打在盛永伦脸上,难掩他的愤愤不满。他每走一步都像要把地面踩穿一样。 “阿伦,听我的话,去法国。”路灯之下,盛观恒的声音消散在蒙蒙雨丝之中,“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坏。很想去找她,拼命倾诉、拼命证明自己才是最爱她的人,证明是她、他们一家人是白痴,是傻瓜,鱼目混珠看错了人。可是,阿伦,这样没有用。如果你真的爱她,就应该把所有的话忍住。想要打败情敌,并不需要在女人面前献殷勤、没尊严。你只要成为天空中最闪烁的那颗星,她就永远不可能忽略你!” 盛永伦默默咬了咬唇,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慢慢学着接受现实,可又不甘心就这样退出。 “伯父,你没有爱过人,所以不能明白我的痛苦。” “你现在执着是自己的痛苦,还是她不爱你这件事情?真正无私的爱是不需要回应的,父母爱儿女,从来不会因为儿女不回报他们而改变。如果你只是爱她,即使她不爱你,也不影响你的爱情。但是如果你因为她没有爱你而痛苦,那你就不是真正的爱,你爱的人是你自己!” “每一个人在生命的某一个阶段都会有一段狂热的时候。有些人是迷上一个人、有些人是迷上一件事、有些人是迷恋上一种追求、一种信仰、一种主义!你如此狂热的爱着宜室,像火一样灼伤她。她能不害怕、能不逃跑吗?你这样没有理智的爱感动的只有你自己,在我们看来是好笑、是可怜、是傻。一个成熟的男人,应该懂得克制自己的感情!你要慢慢学着长大,学会控制自己。” 盛永伦低着头,强忍眼眶中的泪水。“伯父,我做不到。” 盛观恒叹然,拉着他继续往前走。“十几年前,我在你父亲和母亲身上看到过这种狂热。那时他们刚从巴黎回来,受到革命的洗礼。觉得唯有革命才能救国,民众饱受痛苦的原因就是因为不肯革命。” 盛永伦惊讶,盛观恒从未在他面前主动谈起过他的父母。他依稀记得父母留学回来后,在老宅和伯父、太婆吵了几日几夜,闹着要分家。 “我虽然不知道你父母口中的主义是怎么回事,也不赞成他们的行为,但他们是盛家的子孙。去上海的时候,我给了你父亲一半身家。那笔巨款大得能武装军队也能发起战争。我只是想,有钱总比没钱好。金钱至少能让你们衣食无忧,可以保护你们。没想到,这是那笔钱害死了你的爸爸妈妈——” 盛永伦错愕又惊讶地问:“伯父,你知道是谁杀了我的父母?你知道凶手是谁?你——” “凶手是——日本人。” “日本人?是哪个日本人,他为什么要杀我的父母!” “我虽不能确定是哪个日本人杀害了你的父母,但我能确定就是日本人。因为你父母要把钱捐给革命党,还扬言要用这笔钱去要买最好的美国战舰,组织杀手去日本刺杀天皇。” “啊?” 雨越下越大,盛永伦分不清脸上的是眼泪还是雨水。他反复地用大手把脸上的雨水抹去,不知如何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是该骂爸爸妈妈异想天开,还是赞他们有理想主义! 生为他们的儿子,他觉得他们可怜,也觉得自己可怜。 “阿伦,我和太婆不把你父母的死因告诉你,就是因为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害死你的父母?是日本人、是那笔巨款、还是他们信仰的革命?也许这就是狂热的代价!狂热的感情不加克制就是洪水猛兽。你的父母有狂热的理想,他们想要改变世界。他们不知我们的民族遇到的是空前的大难关,不是拥有一支舰队,刺杀日本天皇就能够解决的。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认识新时代又能领导我们走上新时代的伟大领袖!你爸爸骂我是只知道赚钱的奸商,国家亡了也不抬头看一看……可是永伦,你的父母和我是没有希望的,我们唯有的是努力之生存,商人努力之经商、工人努力之工作、老师努力之育人!等待那位伟大的领袖横空出世。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不希望你像你的父母光有狂热却没有思想。想一想,你那么爱宜室,她可有靠近过你一分。” 大雨把他淋得透湿,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盛永伦哭得不可自抑,他想到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的父母惨死在乌洞洞的枪口之下,就像看见宜室在他面前咬牙切齿地说,恨他! 狂热是年轻人的特征,而今夜他把热爱留在大雨,深埋心底。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37 留住她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瓢泼的大雨整整下了一夜,城市被洗刷得焕然一新。自然的洗涤后,松岛的街道更显美丽。 王焕之推开咖啡馆透明的玻璃大门,侍女殷勤的声音像裹着蜜一样冲过来,“先生,请问有订位吗?” 环顾一圈,很快发现要找的人。他向侍女摆摆手,径直向窗边的盛永伦走去。 “你来了。” “来了。” 王焕之没有想到盛永伦会约他出来见面,本想一口回绝,但看到地址是城中有名的咖啡馆后,瞬间改变主意。在人来人往的咖啡馆,他不会乱来。王焕之也想听听,这个纨绔子弟有什么话对他说。 侍女捧上菜单,王焕之随意点了杯黑咖啡。开门见山地说道:“盛永伦,你找我什么事?” 盛永伦看着眼前的王焕之,从开始到现在,他还是想不明白,宜室究竟喜欢王焕之什么。 他和王焕之比,身世、相貌、才学样样不差,偏偏不得佳人芳心。 不过,现在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他马上要飞到欧洲,几年都不会回来。待他归来时,佳人大概已成为罗妇。 “王焕之,”他垂眉道:“我约你出来,是想告诉你。我要去巴黎念,从此往后,都不会再来骚扰你和宜室。” 王焕之怔忪,盛永伦是来向他道别吗?他应该祝福他一路顺风、学业有成吗? “你为什么要来和我说这些,你其实想见的人是宜室吧。” 盛永伦微微抬起唇角,自嘲地说道,“我没脸见宜室,我伤害她太深。也知道,她不会见我。如果你能,可以帮我转达歉意。告诉她,如果可以,我愿意付出一切换取她的原谅。” “盛永伦,我不会帮你转告。”王焕之微笑着,失礼的用银勺子敲着咖啡杯的边沿,低低地说道:“我们又不是朋友。何况——我也不想和你做朋友。” “所以我说……”盛永伦摇摇头,同样极度傲慢、极度无礼地说道:“你这个真是不讨人喜欢。王焕之,你听好了,接下来这些话我是讲给你听的。” 他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我离开不是因为我输给你,是我输给宜室!希望你能好好珍惜她,不要让我知道你待她不好!不然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把她追回来!” 王焕之在他的目光下冷笑,“你安心去巴黎吧。关于宜室,你没有任何机会。” ————————— 舞会办得成功,各方宾客尽得满意。上官家几位小姐在松岛的社交圈大出风头,人人都在谈论她们漂亮的衣裳、华美的珠宝和得体的仪态。还有被王靖荛正式介绍入社交圈的王焕之,也得到大家一致好评。好久没见这样出众的美好青年,礼貌有节,养心养眼。 关于绑票的流言?那当然是不攻自破,新鲜快乐的事层出不穷,谁还关心那个! 舞会之后,王焕之在上官家出入日多。和男孩们俨然成为密友,特别是和上官嘉禾。他们言谈相契,又同样喜欢文学。上官嘉禾在上海震旦大学念,王焕之常常向他讨教考、读大学之经。嘉禾又是有才爱才的人,王焕之有鸿鹄之志,当然愿意多多相交。 眼看着王焕之和上官嘉禾来往越来越多,成为上官家的座上宾,他和宜室的关系反而比先前疏远。 舞会之后,宜室对什么都淡淡的,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劲。 星期天的下午,上官嘉禾组织的茶话会。所有年轻人都在小客厅高谈阔论。 宜维在弹钢琴,嘉禾和王焕之在聊大学的事,宜室和姐妹兄弟在打桥牌。 她落落寡欢,心不在焉。手里拿着牌,心却不在牌面上。 “快瞧我姐姐,又发呆嘞!牌都不晓得出了!呵呵,呵呵呵。”宜画抓起果盘中的花生向宜室掷去。 “宜画,你干嘛!”宜室伸手把花生格挡开, 在座的都笑起来,她气得站起来,“不玩了、不玩了!真是太讨厌!”她把桥牌往身后的清炫怀里一塞。 “呵呵,还真生气了!”宜画乐不可支,“宜室姐姐,你怎么呢?” “没什么,你们自己玩吧。” 王焕之看着宜室的背影,找个借口跟了出来。 宜室从小客厅跑到大客厅,躲在影影绰绰的白纱窗帘后,望着花园发呆。 “宜室,你怎么呢?” “没什么。”她转过头,看见是他,“就是心里烦。” “有什么烦恼可以告诉我。” 宜室愣愣的想:“告诉你有用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就是看一切都不顺意,干什么都心浮气躁。” “宜室?” 他关心的向她走近两步,宜室连忙退后两步。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全是陌生的距离。 “宜室。” “不要再过来。”她防备地说道:“请让我安静的待着吧,不要来打搅我!”说完,她扭头跑向楼上。 王焕之心里堵成墙,没想到,宜室会躲开他的关心。 是哪里出了错吗? 盛永伦消失后,他们的关系应该更进一步,为什么她却在离他越来越远? ————————— “因为宜室只是喜欢你,她爱的是盛永伦。” 沈兰香的话让王焕之愤怒,他把桌上的全扫到地上,噼里啪啦落了一层。 “你干嘛发火?都要吓到胖橘了。”沈兰香弯腰把蹲在地板上喵喵躲避本的胖橘抱到怀里。 王焕之怒斥道,“你不知道不要乱说!宜室怎么会爱上盛永伦?盛永伦是无赖、是差点侮辱他的人渣!” “人渣又怎么样?你不一样是人渣吗?”沈兰香阴郁地笑道:“甚至比他更人渣。” “啪!” 他把桌上的杯子也扫到地上。 “哈哈,哈哈哈。看看你这样子,焕之君,你就承认吧。你输了。宜室的心随着盛永伦一起离开了。你再不努力,连她的躯壳也会马上失去。” “你什么意思?” 沈兰香的手指在柔顺的猫毛中穿梭,“王靖荛是死活都不会送你去国外念,去上海念都是极限。即使他愿意,大佐也不会同意。宜室不同,如果她要去留学。上官厉不会阻止。你想,她到了国外,还会继续保持对你的喜欢吗?她在国外,会不会再遇到盛永伦,又有谁能说得清楚。” 王焕之心跳如雷,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如果宜室真去留学,输的人就不是盛永伦,而是他! 他第一次感到慌了神。笃定宜室喜欢他,原来喜欢仅仅是喜欢而已。没有升华成挚爱,就会渐渐被距离和时间打败。 沈兰香把猫放到地上,脸上浮起诡异的笑,“不要紧,焕之君,我来帮你留住她。” 她猛然捡起地上碎裂的瓷片朝自己的手腕用力割去。 “玉支——”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38 越不过去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经过寒冷的冬季,终于来到光亮灿烂的春天。 盛永伦依然没有出现。宜室不得不相信,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上帝听从她的祈祷,如她所愿让盛永伦消失在她生活中。 就像他出现得猝不及防,他的离开同样也猝不及防。没有告别,没有一声再见。惊鸿一瞥,骤然而去。 她不去刻意打听,告诫自己这并没有什么可打听的。他走了最好,实不必再自惹麻烦。 只是从此往后,她再也不去松岛大学图馆,也不去中央饭店,甚至路过街面上的永胜银行,都要屏住气息,快步离开。 沈兰香生了一场严重的病,在家休息半个月。病好后,她养成一个小习惯,喜欢把手藏在袖子里。宜室每每看见她无意识的小动作,心就会泛起疼。 她和沈兰香很有默契,两人谁也不再提起盛永伦这个名字。仿佛世上没有这个人,他和她们的故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有一回,不知怎的,两人不经意说到冬天的糖炒栗子时。突然沉默下来。一个低着头,一人看着窗外。一会儿后,又笑着岔到别的话题。好像这个话题没有过,心底的某些想念也没有。 独自一人徘徊在学校门前的小路上,宜室总感觉有人跟在身后。有人用吃完的栗子壳调皮地掷打她的后脑。 她没有回头,唯有眼睛酸涩。她告诉自己,没关系。 微微的疼而已,微微的,不影响什么,一点也不。 过了冬,王靖荛正儿八经请媒人向上官厉提亲,想把王焕之和宜室的婚事先定下来。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上官厉却没有马上答应。他含蓄地说道:“靖荛,焕之和宜室还小,婚事不急。” 上官厉不急,王靖荛着急。怕夜长梦多!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他走出上官厉的办公室,狠狠朝门口的花盆里吐了口浓痰。 上官厉回到家,吃过饭。把宜室再一次召到房。 宜室很久没有和父亲单独谈话,自从两次不欢而散后,她感到父亲离她越来越远。 上官厉毫无隐瞒,把王靖荛提儿女亲的事娓娓道来,宜室听得局促不安。 房的窗敞开着,客厅里的欢笑声和着将晚的夜风吹拂进来。干燥又凉爽的季节,她却感到夜越来越温煦,背脊上密密麻麻全是汗水。 听完之后,她低着头,手掌紧紧揪着腿上的裙子布料。“爸……爸……这件事,你和妈妈……做主吧……” “你自己没想法吗?”上官厉道:“上次问你和永伦的婚事,你倒是很有主见啊。” 宜室脸色透红,被挤兑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地低头不语。 国门大开,西风东渐。喝了洋墨水,念了的芸芸学子吵着要自由,要理想,要自己去找自己的爱人。但说实在话,宜室并不是其中的一员。她不似宜鸢对所爱有强烈又固执的执念,也不似宜画有识人辨人的本领。相反,经过许多事后,她对爱情产生宿命般的消极。 她现在甚至认为爱并不等同婚姻。比如,她喜欢王焕之,曾经天天跑去图馆就为看他一眼的时候。并没有想过会和他开花结果有一个实质性的未来,她只是单纯地好似把他当作电影画报上的偶像明星那般喜欢。 如今上官厉把婚事摊在她眼皮前。她惶恐害怕,没脸说,更没法简单地说愿意还是不愿意。 她是喜欢王焕之,但仅仅是喜欢!不喜欢某人当然可以说不嫁,可喜欢呢?就可以嫁吗?她抿心自问,说不出“我愿意”三个字。 上官厉看着女儿,懦懦不肯说话,心里太息一声。时代不同,儿女婚事,他也做了几回主。结果如何,宜家嫁到奉州委屈求全,宜鸢根本不愿去北平,博彦就更不用提,和阿霓不冷不热,形同陌路。宜室为了盛永伦和他大起干戈。孩子婚姻不睦,为人父母,心里也是急痛。王靖荛来提亲,他便是想允,也要问问宜室自个的意思。 但不管他如何问,宜室一味地垂头不说话。最后,他只能说:“宜室,婚姻大事是人伦纲常,没有什么害羞的。你先回去考虑考虑。王焕之不错。但如果你有更喜欢的人也未尝不可。我觉得盛永伦——” “爸爸,你不要再提他!”宜室像被踩到尾巴的猫,激烈地跳起来,“全世界的男人都死了,我也不会嫁给他!”她眼泪噙在眼眶,忽而坠下两颗晶莹圆润的眼泪,“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伤害了我,也伤害了我最好的朋友!我不会原谅他,一辈子都不原谅!” 上官厉深深凝视女儿,凝视她突然爆裂的情绪和脾气,还有那滴眼泪。 爱的反面是无动于衷,而恨则是爱的更高级。 他不敢再刺激女儿,轻柔地问道:“宜室,我们不谈婚事,谈谈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我想念,上大学,还想去国外深造。” “大学四年,国外四年。八年之后,你的年纪就很大了。” “爸爸,我现在一点不想谈婚姻。无论嫁给谁,我都不愿意。” “我尊重你的想法,也支持你去国外念,但你不能不嫁人。” 宜室从房退出来,脸颊红润润的。父亲的话像温柔的暖阳滋润她的心田。她感恩父亲对她的宽待,予她以宜鸢梦寐以求的自由。 如果没有某人,她也许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嫁给王焕之。可当父亲委婉地提到“更喜欢的人”时,她的心就像窒息一样。 盛永伦永远是横亘在她心房上的一道坎。她越不过去,又不得不越过去。 ————————— 王焕之拿着话筒,隔着窗玻璃看到鬼三提着铝制的白皮水壶,站在花丛中给兰草喷水。他低着头,表情严肃,仿佛那普通的兰草就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兰草。他简单的工作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工作。 电话那头的声音,让王焕之有种虚幻的不真实感。 “……王靖荛已经向上官厉提亲,但不是很顺利,上官厉到现在也没答应婚事。大佐希望你在上官宜室身上多多努力……小女孩嘛,还是很天真的。” 王焕之的手指轻敲话筒,眉头微皱。一面把目光转到窗外,一面用极低的声音问道:“请你转告大佐,我一定会完成任务。请问,有没有我母亲的消息?” “……你母亲目前正在南洋,我们会尽快安排她来中国和你见面。” “尽快到底是多快?” 电话那头的声音隐含着怒气,道:“请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大佐答应你的一定不会失言。请赶快和上官宜室订婚,取得上官厉的信任,打入上官军内部。” 电话断了,王焕之不得不放下话筒。他走出房间,鬼三立即放下水壶,问道:“少爷,要出门吗?” “嗯。”他点点头,“鬼三,把烫好的衣服拿来,我要出门。” “是。” 六月的毕业季,稚嫩的小鸟们扑棱扑棱翅膀展翅离开校园。 这倒也似了《红楼梦》里说的,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真干净。 各人都有各人的归处,如果没有意外,王焕之和宜室要继续念大学的。沈兰香兜兜转转,现在正在刻苦学习日语,准备东渡去日本求学。 再过不久,三人便要各走东西,想想也挺心酸。 今晚的聚会是为兰香践行,也是同学们在各奔东西前最后一场短短相聚。许多同学都来了。大家聚在一齐,欢笑、歌唱、跳舞。好像从来没有过争吵,一直都是这么相亲相爱。 沈家的院子有株巨大的菩提树,孩子们在树枝与树枝之间挂上玲珑的纸灯笼。草地上、花丛间、屋顶上,到处都是。 夜晚来临,青色的橘光映在薄雾中,一盏盏亮起,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兰香喝了一点酒,醉染红颊。搂着宜室,在她耳边低喃。任谁都拉不开。 “宜室,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宜室也很伤感,抱着兰香,脸上笑着说:“看她喝醉了,叽里呱啦和我说日文哩。” 大家都笑,王焕之把兰香拉开。把她扶到白色的围椅上坐下。 “她真的是喝醉了。”他说。 “可不是吗?” 宜室从屋里拿来薄毯盖在她身上。自从父亲和她说过王靖荛提亲的事后,她还一直没有和王焕之单独见过面,说过话。有些事情……无法启齿。 “我们出去走走吧。”他提议道。 她听见自己很细很细的声音说,“好。”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39 不由自己掌控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我们出去走走吧。”他提议道。 她听见自己很细很细的声音说,“好。” 他们悄悄溜出沈家的大门,顺着院子的白色围墙往高地上走,走上山坡,再低头看树枝间的灯笼一点一点像萤火虫的小尾巴。不过,萤火虫会飞,这些玲珑的纸灯笼只能在风中摇摆。 她走得有点发热,内衣浸透了汗水。他也一样,薄汗浮上额头,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流。他们攀上山顶,俯视山脚下的万点灯火。 他感慨地说道:“真希望这天底下的灯火,会有一盏是为我而亮。” 宜室疑惑地看着他,他青白的脸上像戴了面具,浮上蜡样的油光。他把脸转到她难以看到的暗处,才道:“……宜室,我知道我父亲向你父亲提亲,有件事情他要我隐瞒。但我不愿瞒你。” “什么事?”宜室问。 “关于我母亲。” “你母亲怎么呢?” “她……她不是我父亲的妾……她是……她是妓女。“ 宜室脸色大变,柔软的身体顿时僵硬得立直起来,惊愕的看着他。“妓女”这个词离她的生活着实遥远,平日只在本和电影中读过,看过。她脑子中的“妓女”是涂脂抹粉、艳丽俗气的。一点都不能和眼前文质彬彬,满身卷气的王焕之联系起来。 “你的父母还不知道这件事,你回去告诉他们吧。他们知道就不会再逼你和我结婚。” 她睁着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年轻、纯真、美丽的瞳孔中里面没有任何风情和诡计。充满着同情、震惊。 “哎,不要这样看着我。”他出手掌覆在她的眼皮上,微微发颤地说道:“我知道,你就要瞧不起我,就要同情我,可怜我……就要远远的离开我。” “没有!我没有瞧不起你,我只是——很惊讶!”她的心里确实很慌,也有点乱,难以应对。 “宜室,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夜风中颤抖。她的眼皮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冰凉。 她是大家闺秀,深受母亲教诲。母亲教她,如果遇到男子求欢,一时不能决定或是为难的时候,最好暂时转移话题,不要急着表明态度。以免往后让自己和他人陷入尴尬。 “你不要想着用任何和缓的词语来安慰我了。”他深深叹了口气,把手抽了回来。幽暗中,他的眼眸隐含着闪闪的泪花,像夏天阳光照在城墙的琉璃瓦上一般刺眼。他的语气却那么平静,没有丝毫忿恨,“不要说你,有时候我自己也痛恨自己的出身,痛恨身体里流淌的另一部分血液!我知道,如果我是真的君子,就应该克制自己,不能说这样的话使你为难。但是……” 但是什么呢? 宜室抬头看他。 这回,他没有退缩回去,太息一声,目光望向辽远的天空,低吟道:“我本知道,这世界如露水短暂。然而,然而……” 然而,然而…… 宜室被这意味深长的两个然而震撼得心颤发麻。 “如果我对你造成困扰,请忘了我今晚说的话,也忘了我这个人。”他往回转身,倨傲的表明自己绝不会纠缠她的态度和立场。 “王焕之!” 宜室心里涌起怜惜,忘了上的教条和母亲的谆谆教诲,冲动地叫住他。 “等等!”她急切又真诚地说道:“你误会我了!我不是看重身份看出身的人。上也写,人人生而平等。你母亲是你母亲,你是你。她所做的一切不代表你,你所做的一切也不代表她。我相信,没有人从一开始就自甘堕落。你的母亲必有自己的苦衷。” 他脸上倨傲和悲戚之色渐然消退,生硬的声音也变得柔软,“你说得没错,我母亲并非从一开始就自甘堕落。她是一个非常可怜的女子,一生不得所爱,终日漂泊。不过——”他立即又低颤的说道:“宜室,你是好女孩,所以不介意我的出身。可你的家人不见得会包容我。我们还是——” “不不不!”她握住他的手,怜悯心、慈悲心、同情心、一时间通通涌上她的心头。她从他的话里听出不舍。突然之间,觉得莫名的幸福。原来她曾经的喜欢,他一直都知道。是因为担心自己的身份和出身才不直接接受。现在,他还提到她的家、她的家里人,这更表明他比她想得更深远。如果,他没有和她一样的感情,如何又去想他们的未来? 宜室哽咽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他并没有说什么可怖的话,更没有向她表白什么。可她仿佛听到他说了世间所有的情话,淡淡诉尽一生一世。 “傻瓜,你哭什么。”他替她擦去眼泪,把吻深深印在眼前雪白额头上。 “宜室,我们在一起吧。” 她终于点了点头。 他们手牵着手一同返回沈家,大家看见他们拉在一起的手,呵呵起哄。 王焕之没解释,宜室没否认。他们就这样顺理成章,又有点稀里糊涂在一起了。 这是他们的故事,也是他们的旧事。 王焕之和宜室订婚后,没多久就一起到上海求学。兰香远赴日本,盛永伦则去法国。 许多时候回过头去看,才发现生活不过是命运的手在无意摆弄。每一个人都身不由己。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40 他要杀我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王焕之……王焕之……” 宜室在梦靥中拼命嘶叫,想要发出声音,口腔中却只发出梦呓般的低语。 “走开、走开!你走开!” “宜室,宜室!” “不……不……不要碰我,不要……” “……宜室、宜室!快醒醒!”宜家猛力拍打着妹妹的脸,试图把她从连连的噩梦中拯救出来。 自从三天前王焕之把宜室送来后,宜室就一直昏昏沉沉。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她脖子上的掐痕触目惊心。宜家不敢揣测是谁下此狠手。 是王焕之?亦或是别人? “——不要、不要——” 宜室在梦中惊恐地挣扎起来,手脚僵直,表情扭曲。吓得宜家拼命叫她、拍她、推她。 “宜室,你醒醒,不要睡了,不要睡了!” 迷糊中,宜室感到脸颊上有一双冰冰凉凉的手在扑打她巴掌。逼得她不得不渐渐睁开眼睛,凝神半刻后,才后知后觉喊道:“大姐!” 宜家激动地握住宜室的手,眼泪刷刷往下,“宜室,是我。” “大姐,真的是你!”宜室鼻头发酸,伸手想要抱住姐姐。结果,稍加活动,脖子上的剧痛即如闪电一样向袭来。她憋不住剧烈地咳嗽,脸色雪白。 “你没事吧?” 宜家用手轻抚着她的背脊,宜室摇摇头,濒死的恐惧再一次回到她的脑海。她抓紧宜家的手,惧怕地说道:“大姐,大姐,他想杀了我!他真的想要杀了我!” “谁啊,你说谁?” “王焕之、王焕之!他——他——”想起恐怖的一幕,她额头、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宜家抱住妹妹,把她的头紧紧抱在自己胸前,“宜室,不要想了!现在想要杀我们的人太多了……我们……必须要自己坚强……”接下去的话,说不出口。宜室也骤然明白,现在情势危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大姐!”滴滴答答的眼泪,如雨般坠下。宜室抱着姐姐痛哭失声。王焕之要杀她这件事,像刀刃一样深深插在她的胸口,疼痛难当,疼痛难忍。爱人之间都起了杀心,往昔一切的恩爱就都不复存在。她已经完完全全不认识王焕之,这个男人和她记忆中的男人已经判若两人。 他背叛她,背叛他们的感情,现在……还想要杀她!不仅仅如此,他还在帮日本人做事。他——真让她又气愤又羞愧! 看见宜室哭得声嘶力竭,宜家感同身受。她和宜室一样,夹杂在夫家和娘家之间。她为宋家生儿育女,宋家却联合王靖荛杀她父亲兄弟。 两姐妹抱头痛哭,真个哭得天昏地暗。哭到最后,耗尽全身的力气和眼泪,趴在床上默默无言。 “宜室,不要灰心。我守得云开终见月,我们会熬过去的。大哥大嫂不会不管我们,母亲也不会。” 会吗?还有这个可能吗?宜室不自信地想:她们现在视同被王焕之软禁,松岛对她们的境况一无所知。岳锦然和宜画、宜维在去英国的船上,要得她们到达英国再写信回松岛,半年时间都过去了。再说,两军交战,她俩人在敌军手里,终究是掣肘。俗话说,等人救,不如自救。有什么比自己救自己更快速、更尽心!她擦干眼泪,忍着疼,一骨碌坐起来,问道:“大姐,这里是哪里?” 不待宜家回答,她即赤着脚跳下床,跑到门边摇晃门栓,接着又跑到窗边。木质窗户被钉子钉得死紧,里面还用铁丝焊得牢牢。 宜室从细小的钢丝眼中望出去,发现窗外的风景熟悉得很。这是上海日租界,她曾住过的小楼。从窗户望出去,街道、风景曾如旧。 “姐姐,这是我以前住过。”说到这里,她拼命用血肉指头去拉扯铁。 “宜室,没有用的。你别把自己弄伤了。”宜家拉住妹妹的手,她的手指被铁丝割得血肉模糊。 宜室颓然地滑向地面,十指连心,她倒抽凉气。宜家心疼不已,拿起摇铃疯狂地摇晃。摇完之后,她又跑去疯狂地拍打房门,“来人啊,快来人!” “什么事?”门外传来一个粗鲁的声音。 “我要医药箱,我妹妹的手受伤了!” 好一会儿,门锁转动。美智子坐在轮椅上,费力地转动车轮缓缓进来。她的膝盖上放着宜家所说要的医药箱。 “拿去!”美智子把银色的医药箱扔掷到地板上,医药箱嘭地一声散开,里面的药品、药水、棉签散落一地。 宜家惊愕地打量着轮椅上的美智子,她脚踩着木屐,穿着红底白花的日式和服,身形枯瘦,面如白纸,唇似血红。笨重的发髻像要将她的脖子压歪,她偏悬着脑袋无力靠在轮椅上。 进来之后,美智子的目光便没有离开过宜室。她用混黄的眼珠端凝、审视。 “她是谁?”宜家在妹妹耳边悄声问。 “她是美智子夫人。” “美智子夫人是谁?”宜家问:“她是日本人吗?” “她不仅是日本人,还是王焕之的母亲。” “啊?!”宜家惊讶地忘记把嘴巴捂住,指着轮椅上的美智子大声道:“你说什么?王焕之是日本人!” “半个。” 半个!半个日本人也是日本人啊! 宜室不理宜家,她盯看着美智子,不相信美智子来就是好心地送药来。 “真没想到,你还活着。” 美智子轻蔑的语气让宜室心里怒气沸腾,她回敬道:“托你的福,我还没死。” “哼——”美智子冷笑,“关在这里也很死差不多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和我待在同一屋檐下。如果你能放我走——” “我为什么要放你走?”美智子发出尖叫,手掌用力拍击着轮椅的扶手,“焕之那个傻瓜、傻瓜!就不应该带你回来!你这个肮脏的支那人!” 宜室被彻底激怒,毫不示弱地指着美智子嚷道:“你以为我愿意来吗?和你们待在一起才让人感到窒息!你口口声声肮脏的支那人、支那人!可别忘了,王靖荛是支那人,王焕之就是支 那人的孩子,而你则生下支那人的孩子!要论肮脏,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比不过你!” “咻”的,一把短刀贴着宜室飞过来,宜家眼明手快把妹妹推到一边。短刀深深插进地板中。 “你,你想干什么?”宜家气得发抖。 美智子冷言冷语地说道:“我想看着你们死!” “你——”若不是宜室拉着,宜家真要冲上去踹她两脚。 美智子摇着轮椅出去,房门再一次被锁上,宜家气咻咻地说道:“就冲她这德性,幸好你和王焕之解除了婚约。不然,真嫁过去天天面对这样一个婆婆可怎么得了?” “是啊。”这件事宜室很感谢大嫂惠阿霓。如果不是她登报声明解除婚约,宜室和王焕之就还是未婚夫妻。恐怕一辈子都要纠缠不清。 宜室跪在地上把短刀抽出来,这是一把极锋利的小刀,短小精致,刀口极快。插在地板上有寸深。她把刀拿在手里,银色的刀面散发出冰冷的寒光。 宜家对着姐姐道:“看来,美智子也并非十恶不赦。你看,她就给我们留下好东西。”说完,她把刀递给宜家,“姐姐,你把刀收好。可以给你防身。” 宜家双手把刀接住,凝视片刻,藏到床垫之下。藏好刀后,瞥见宜室被血迹染得污秽的手指。忙把地上散落的药品、棉签、绷带收拢进来。 “还疼不疼?”宜家用棉签蘸着消毒水在宜室的伤口上轻擦,一边小口地吹着凉气,一边关切地问:“很疼吗?疼你就喊出来。” 宜室倔强地说道:“不疼。”斗转星移,今时今日的她才知道当初盛永伦为什么喊不出疼。比起心里的伤口,身体上的伤算什么。 “唉,你这傻丫头,十指连心,怎么会不痛?” “我真的没事。”宜室把手收回来,急不可待地说道:“宜家姐姐,快告诉我你怎么来上海的?这一年多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快和我说说!” 提起不堪回首之事,宜家长嘘一声,干涩的唇微微发抖,两眉间皱起的皮肤形成深深的峡谷。养尊处优几十年,人到中年遭此恶祸。本来富态的身体在这一年多的时间内飞速地抽干枯萎,原来丰满的贵夫人干瘪得像小老太。 “老话一点没错。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宜室,你说王焕之要杀你。其实宋毅……也要杀我。” “啊!?怎么会这样!”宜室倒吸一口冷气。男人变心之后,为什么是一个模样的狠心毒辣! 宜家抹着满脸泪珠儿,哭着说道:“自从打我嫁到宋家,没有过一天舒心日子。他们全家人把我当贼一样防着。不管我如何做小伏低,宋毅对我从不交心。他身边的女人……远的就不说了。近的,就是小姑宋十和涟月、涟心的家庭教师。你能相信吗?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他怎么就这么不要脸?简直是不要脸到极点,连我、我都害臊得抬不起头——”宜家越说越激动,整个手指骨关节都在咯咯作响。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都是从她喉咙里抠出来的。说一次,浑身上下就要伤筋动骨的疼。这些年来,许多话,她想说都没有人说。作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她在宋家几乎没有任何自主权。嫁了人方知,世上有少有王熙凤,多是贾迎春! 宜室握住姐姐的手,陪着她流泪。宜家深吸好几口气,缓缓平复心绪,勉强镇定下来。“开始我还以为他是被鬼迷了心窍。原来其实,被鬼迷了心窍的人不是他,是我!到最后还在相信,还认为我们有两个女儿,他至多是不爱我,而不会对我起杀心!” “大姐,别说了!” “不,我要说!”宜家的指甲深得要陷入宜室的肉里。激动地说道:“这些话我如果再不说,就没有人知道!宜室,你知道吗?他故意把我从家里骗出来,说要带我去山上的庙里拜拜。我信以为真。没想到,等我们走到半山,我就看见那女的在山腰的凉亭……一看见她,宋毅就拿掏出枪来,我才明白……我慌不择路的跑,跑了好远,直到从崖山上摔了下去。”说到这里,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脚踝,“我的腿……崴了……在崖石上躺了一天。被王焕之的手下找到……然后,就被送到这里。” “你在这待了多久?” “都快一个月了……” 说完之后,宜家全身的力气都泄了下去,像皮球一样瘪瘪的,塌着肩膀毫无精神。她这一生算是完了,娘家回不得,夫家归不得,女儿们也见不到。所有的希望一夕覆灭。 宜室无力安慰,无法安慰,只能默默陪着罢了。 时间没有知觉的滑走,窗外的天光渐渐变了颜色。 佣人依着时间,按时送来饭菜。一日三次,从不间落。饭菜摆上,饭菜冷凉,饭菜又被撤走。一切好像都和她们没有关系一样,她们静静地坐着、呆着,沉默地想着心中事。 “宜家姐姐,那个女人……我是说涟月和涟心的家庭教师……是不是叫玉支?” 宜家惊讶地看着宜室,“你怎么知道那个日本女人的名字?你认识她吗?” “她、她是日本人?” “是啊,”宜家苦笑,“是齐藤大佐介绍来的日文老师。一家的小孩都跟着她学做日本俳句。” 宜室点点头,又摇摇头。黯然地说道:“我认识……不,也许我从来就没有真的认识过她,也没有认识过王焕之。”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41 玉支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痛死了!万泽,你就不能轻一点吗?” 万泽手里拿着酒精棉签,向着盛永伦怒目而视。盛永伦在他贼凶贼凶的目光下畏缩一下,默默的接过他手里的棉签决定还是自己给自己换药。 没错,他和王焕之再一次又干一架。 算一算,从第一次在松岛大学的图馆开始,两人交锋过很多次。各有胜负,但这次,他被修理得很惨。王焕之下手不轻,死死把他的脸往墙上撞,鼻梁骨都撞破,额头、眉骨、嘴角一团团青红紫绿。 可见,王焕之已经失去理智。 盛永伦瞧了瞧镜子中的自己,难看得有够呛。看来,王焕之是存心想毁了这张英俊的脸。好在医生说,应该没有大碍,消肿之后不会留下疤痕。但是这模样……实在难以见人。 他转身把消毒棉签扔到垃圾桶,自言自语道:“我得打电话给张律师,我要告他!”租界自有租界的法律,他要把王焕之告到倾家荡产! 万泽冷哼,“你告人家,人家一样可以告你!论起来你们最多算是互殴。他打断你的鼻梁,你也打断他的肋骨。法律上谁都没有便宜,不过图惹人笑话,便宜了打官司的律师。” 盛永伦眉头打结,不高兴地说道:“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就不能赢他一次吗?” “你就不该趟这浑水!从松岛到上海、从上海到松岛,现在又从松岛到上海……” “好了,好了!行了、行了!我没叫你跟着我,你要是不耐烦可以回广州!” 万泽不说话了,气呼呼地走出去。 “你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你给我回来!”盛永伦急赤白脸的叫他。不经意扯到嘴角的伤口,疼得捂住腮帮子。他滋滋抽着冷气。万泽转身看他。 “最近,有没有我的信?”盛永伦道:“圣约翰大学胡先民教授来的。” “有!” 万泽出去一会又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厚厚的信封,“今天早上刚收到的!” 盛永伦赶紧拿过信,立即撕开,一目十行快速看了一遍。看过之后,眉间微微发颤,面色异常凝重。 他沉重的表情把万泽吓了一跳,“少爷,胡教授的信上写了什么?” 盛永伦把手一扬,制止万泽继续问下去。他的思绪正浸泡在迷宫之中,拼命想要理出头绪,拼凑出一个真实的事实。他拿起信纸将上面的内容从头到尾再看一次。这一次,他看得很用心,不肯放过一点细枝末节的东西。。 他无力的手指张开,手里的信纸飘散在暗红色地毯上。 万泽嘟哝一声,弯下腰去捡那些掉落的纸,故意地偷瞄到信纸上的内容后,发出惊呼:“啊!?沈、沈兰香是日本人!啊!?王焕之——王焕之——王焕之——” 万泽连说三次“王焕之”,抬起头,看着一言不发的盛永伦。哆嗦又颤抖地问:“少爷,这、这上面说的是真的吗?” 盛永伦咬牙道:“万泽,拿我的外套给我!我要去见胡教授!” ————————— 哗……哗…… 水从头顶如注流下,隆隆如巨龙奔腾。遮住眼帘,她抱着膝盖坐在浴缸里,温暖的水泽像海绵一样把她包绕起来。 唉,真情愿沉到水里,永生永世都不要再醒来。 “宜室,你洗完了吗?”宜家不安地敲着浴室的门。宜室在浴室里已经待了两个小时,她担心得很。 宜室把水关了,瓮声瓮气的答应。她从水里站起来,用手擦去镜子上的白色雾气,镜子里马上出现一个脸色苍白、发间滴水的女人。她怔怔地看着镜子中的女人,确切地说,乃是看着自己脖子上的淤紫。那是王焕之在暴怒中想要掐死她的证据。光看着,就感觉到疼。 绝望、深入骨髓。 她颤抖的手抚着伤痕,感叹自己的愚蠢。还以为在他心里有她的一席之地。原来也不过是如此。 可怜啊,可怜啊…… 宜室的额头重重砸在镜子上,冰冷的镜面像冰魄一样寒冷。热热的眼泪沾在上面也要瞬间成冰。。 永伦,永伦…… 现在才知道,一直是她误会了他。 “宜室,你能先出来一下吗?”宜家的声音在门外传来,带着满腔的压抑。 “来了。”宜室忙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匆匆套上浴室墙上挂着的浴衣。 她把门一打开,惊讶的发现房间中并非只有宜家。还有一个她曾认识、现在却不认识的人。 穿一身军服的田玉支正用枪指着上官宜家的脑袋。看见宜室出来,她微微挑起傲慢的眉毛。把宜室从上到下扫视一番,轻声道:“这浴衣你穿很好看。如果你要是穿和服,一定会更美。” 宜室像被电击一样疼得颤抖,指着她怒道:“沈兰香!不,你不是兰香!这位小姐,我该称呼你什么?请问,你为什么要用枪指着我姐姐?” 面对愤怒,田玉支从容而平静,浅浅笑道,“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你叫我什么都可以。” “那我就叫你玉支小姐吧。”宜室强压着愤怒,“玉支小姐,可以麻烦你把枪从我姐姐头上挪开吗?你要找的人是我,想要杀的人应该也是我!” 田玉支把手里的枪收回来。见她收了枪,宜家顿时像疯了一样,嘴里骂着,身体扑过去。还没有近玉支的身,就被她一脚踹在小腹倒在地板上。 “姐姐!”宜室冲过去,把瘦弱不堪的宜家扶起来,“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宜家喘着大气,眼睛愤怒地看着玉支。 玉支轻慢又不屑地对跪在地上宜家说道:“不要这样看着我,如果不是为了完成任务。我看都不会看宋毅一眼。肮脏的支那人,根本不配碰我!” 宜室愤怒地喊道:“田玉支!你闭嘴!” 玉支把脸转到宜室脸上,沉吟片刻后,道:“宜室,不要这样看我!如果我不是沈兰香,你姐姐早就死了!换件衣服出来吧,我有话对你说。”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42 噩梦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上官宜室发誓,这是她平生最快的更衣速度。她充满愤怒跳起脚把身上的日式浴衣踩在地上。 “你真的要去见她?”宜家担心地说。 “是!”宜室把姐姐扶到床上躺下,“她都拿枪来了,我能不去吗?再说谈就谈,邪不胜正!我不怕她!” 宜家紧紧握住她的手,然后又不舍的放开。“宜室,保护自己!我等你回来。” “好。” 宜室走出房间,马上就有侍女上前。向她恭敬地弯腰,手比一个“请”的手势。宜室随即高昂着下巴,顺着她的指引往前走去。 她从楼梯下去,没有到一楼的客厅或是会客室,而是穿过走廊,踏下台阶,来到后院。 田玉支正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身边的青青草地放着许多玲珑的纸灯笼。 纸灯笼在月夜下发出莹莹光芒,月亮像从屋顶上爬起来的一样,蝉鸣在耳边回响。熟悉的灯笼、熟悉的月亮,仿佛回到松岛,他们告别的那个夜晚。兰香喝醉了,抱着她不停说醉话。王焕之拉着她的手一直走到开满橙花的山坡上…… “你想和我说什么?” 侍女拉开椅子,宜室侧身坐下。话说出口,才觉得自己好笑。 此种情景、此种状况,她们应该有很多话说才对。真的面对面时,才发现,无话可说才是正常。 说什么,桌子的两边就是泾渭分明的两个边界。 沉默许久,玉支终于开口道:“宜室,我刚刚说的不是玩笑。你穿和服会很美,如果你肯,我可以马上派人送你去日本。等到战争结束,你和焕之君就能名正言顺的在一起。” 宜室怒不可遏,如果不是有桌子阻挡,如果不是手不够长,她真要伸手扇她一记耳光。她怒不可遏地说道:“战争,什么战争?是你们侵略我们、是你们杀害我们同胞的战争!团聚,什么团聚?是要我和杀害我父亲、弟弟的凶手团聚!你觉得这可能吗?除非我死了!” “如果你要这么固执,就只有死路一条!” “死就死!”宜室站起来挺直胸膛,不惧不怕的说道:“我父亲死了、我的弟弟们死了!在这块土地上,千千万万的人死了!我也可以。” “你真的不怕死?”玉支拿出枪对着宜室的脑袋,“不要以为我不会开枪,我杀过的人比你想的多!” “哈哈,哈哈哈——”宜室仰天长笑。 “你笑什么?” 宜室擦着眼角的泪,道:“我相信你是真的杀过人。在你杀我之前,我就想问一问你。沈兰香,你是真的怀过孕吗?你地孩子是盛永伦的吗?你的自残、你的流产都是骗我的吧!你真是最好的演员,什么小芝麻,还要我做他的干妈!你真是个混蛋!你究竟骗了我多久?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抱着我说我们是最好、最好朋友的时候,是不是全在骗我?” 玉支握枪的手不受控制的发抖,她气息不稳地说道:“不要说了!我命令你闭嘴!” “我不闭嘴,我要说!你就是一个撒谎的大骗子,你会得到报应的!” “你再说我就开枪了!” “沈兰香,你开枪吧!把你的子弹对着我心脏的位置打下去!”她凛然地说道:“你——只是杀死一个下贱的支那人,而我——却是被最好的朋友杀死!” ———————— 宜室忘不了,真的忘不了。 很多很多年里,那一天的场景都是她的噩梦。让她恐惧、害怕,想来就会毛骨悚然。 上白下绿的墙壁,黑色的长椅子,医院中难闻的消毒药水味。她手脚冰地坐在椅子上,听到诊室里传来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来越焦躁。站起来,忍不住走到诊室门前,踮起脚尖想从门扉上的玻璃小窗口窥视。 “痛——,好痛——” 门里的叫声把她吓得退了回来,愣了两三秒后,才疯狂地拍打紧闭的诊室门。 “兰香,兰香……你怎么呢?为什么叫得那么厉害?” “兰香、兰——” 诊室门被猛然打开,一位表情严肃,没有任何笑容的矮胖圆脸女医生出现在她面前。 “敲什么敲,没有看见我正在忙吗!” 宜室面红耳赤,小声说:“……我……听见她喊疼。” “刮娃娃哪里有不疼的?”女医生轻蔑的说道,说完即转身带上香蕉色的手套去流动水下清洗一件件寒光闪闪沾着血迹的金属器械。 宜室见她不理自己,赶快绕过诊室的屏风去找沈兰香。 “兰香!” 屏风后摆着一张窄小的治疗床,床旁的垃圾桶里扔着带血的纱布。沈兰香正缓缓坐起,她慢慢拽下身上的裙子,脸色比上好的宣纸还白。 “兰香,你怎么样?”宜室弯腰帮兰香穿好鞋,伸手把她扶起来,“能走吗?” 沈兰香点点头,虚弱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双腿在裙底下瑟瑟发抖。 “慢慢走,不要着急。”宜室心里疼极了,小心的扶着兰香,两人一步一步,简直是往门口挪着走。 “站住!”刚走到门口,她们又被表情严肃的矮胖女医生叫回来。她拎着一个用麻绳吊着的玻璃小瓶子走到他们面前,“别忘了把这个带走。” “这是什么?”宜室一头雾水。透明的玻璃瓶在她眼前晃动,她眯起眼睛,看见浑浊的肉红色血水中,漂浮着一个寸把长手脚俱全的人娃娃。 女医生恶毒地说道:“是一个男孩子喔,手脚俱全,还长得挺好看。” 宜室忍住发出尖叫的恐惧,比吞了苍蝇还觉恶心。她狠狠瞪着女医生,拥紧虚弱的兰香,气愤地说道:“兰香,我们走!” 两个小女孩跌跌撞撞,相互搀扶着走出医院。走出阴森的医院,宜室犹在愤怒之中。她的脑海里不停回放着刚刚的一幕。那血水中漂浮的小孩,蜷缩着身体,让人不寒而栗。 “兰香,那女医生是不是有点毛病!”居然把刮下来的娃娃给她们看,根本是心理变态! 沈兰香脸色惨白,走两步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会。 “宜室——我不行了。” “怎么呢?是不是很疼?”宜室拿出手帕,轻轻擦着兰香满头的冷汗。“先休息一下吧。” “不要紧,我没事。”兰香气若游丝,她紧紧握着宜室的手,那被瓷片割破的手腕伤口丝丝透出红色的血痕来。 “兰香,你手上的伤口裂开了——”宜室惊呼,低头忙忙地用手去压住沈兰香手腕上的敷料,以防止伤口越裂越大。“我们快回到医院去,找医生重新包扎——” 兰香的脚在地上生了根,不管宜室如何拖她,就是不动。她摇着头,两眼无神的看着前方,说道:“宜室……你说,医生说的是不是真的?他长得挺好看的…………你说,他会不会恨我?如果不是我自私又胆小,他就可以来这个世界?如果我是他,我都不能原谅我自己吧……”无声的眼泪如雨如雨滴落,她的肩膀不停抖动,“宜室,宜室。如果他恨我怎么办?如果他恨我怎么办?从今往后,哪怕我再遇到谁,再喜欢上谁。我再也不会有孩子了,再也不会有了——” “不会,不会。” 宜室心里酸酸的,跟着一起流下眼泪,“兰香,这不是你的错!小芝麻不会恨你!他要怪就应该去怪——”那在舌尖、唇边回旋的名字,光是提起、想起,宜室心中酸楚不比兰香的少。“别想了!兰香,把这一切都忘掉!到了日本,重新来过。” 兰香靠在宜室的肩膀抽泣,她不相信自己还会好起来。“宜室,我还会好起来吗,还会吗……” “一定会,一定!” 余晖落落,映着两个少女洁净而又布满泪痕的脸庞。她们相谐相扶,对着夕阳走去。 她们在夕阳中发誓要把往昔不好的一切都忘掉,然后去迎接美好的新生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43 蝗虫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美好生活可不是想迎接就能迎接的! 许多时候,打破了水晶球也不见得能拿出里面的美景。还得当心别被碎渣儿割破手指。 十八岁的宜室以为来到上海,念了大学,新生活的大门就会向她徐徐张开怀抱。她要在这“东方巴黎”尽情的挥霍四年光阴。旅行、逛街、吃点心、喝咖啡、做衣裳、逛公园……要做一切曾经想做,又不让做的事情。十八岁的女孩想要做的所有事情,她都要去尝试。她希望把生活装扮如电影那般光鲜浪漫。 时光一晃而过,宜室在上海不知不觉就经历过三个寒暑。经过最开始对新生活的兴奋和期待,她的心慢慢冷了下来。 她也说不出哪儿不好,也说不出是什么事让她不如意,但现在的生活总非她所愿。 来上海念之前,她和王焕之在松岛举行了订婚仪式。仪式小巧温馨,见证的乃是双方家属。典礼上最高兴的人莫过于王靖荛。宴席之上他喝得醉态熏熏,他身边的王太太则不停和殷蝶香话着家常。王璐璐围着清炫和清逸问长问短,眼睛中的小星星都要冒出来。 “这都是为了宜室……”订婚典礼结束后,殷蝶香如是对身边的惠阿霓感叹。 阿霓笑着对家姑点点头。宜室和王焕之同时考上上海的大学。大学四年,他们在一起的机会太多。稍有差池,两个年轻人就会犯下错误。不如索性把婚约订下,未婚夫妻到底比男女朋友的关系又近一层。这对他们双方都是约束。可知这天下,养育孩子实不是容易的事,什么都要未雨绸缪。 “宜室,从今往后我是不是就该改口,叫你嫂子了?”和王焕之订婚,王璐璐和宜室从普通的同学关系变成妯娌。在学校里的时候,出于嫉妒也好、羡慕也好,王璐璐没少挤兑过宜室。现在又如没事人一样笑嘻嘻来套近乎,宜室闹不清她的意图,一时沉默着没有回答。 “宜室,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啊?”王璐璐略带不怀好意地笑容,说道:“好啦,好啦。过去都是我不对,你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 “不会,往后大家都是一家人。” “那就好。”王璐璐的眼珠儿滴溜溜在宜室脖子上的钻石项链上打转,伸手摸了摸,“……项链真好看啊!能取下来给我试试吗?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一条这样漂亮的链子呢!要不你把项链送我。反正你也有很多条吧。” 宜室惊愕地看着她,没想到,王璐璐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不行吗?”王璐璐嘟起嘴来,撅嘴道:“我可听说,在你们家,你大嫂的珠宝箱可随小姑子捡心爱的拿。看上什么翡翠啊、钻石啊、玛瑙啊,她都会给你!你也是我半个大嫂了,不会一条项链也小气吧。” 宜室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道:“这项链不行,这是大嫂送我的订婚礼物。如果你想要项链,我带你去选别的……” 王璐璐由怒转喜,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赖皮!”说完就挽着宜室的胳膊,“你的房间在哪?二楼吗,我们一起上楼!” 那一天,王璐璐把宜室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走的时候提走了满满两袋的衣服、鞋子和首饰。萍海知道后,气得在惠阿霓面前碎嘴,这哪是亲家,根本是蝗虫! 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惠阿霓望一眼,伫立在旁垂头不语的当事人。 “好小姐,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啊!”萍海着急地说道:“你这还没嫁过去,小姑子就敢这么堂而皇之的拿你的东西。要是你真嫁过去,不要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不行,我要去告诉太太!” “萍姨!”久不开言的锯嘴葫芦终于说话。宜室拉着萍海的袖子,急得眼泪都落下来,“萍姨,你不能去告诉母亲!你要说了,我怎么有脸在家做人?我都已经和王焕之订了婚,人家会笑我——”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惠阿霓接了宜室的话头,笑着说道:“萍姨,算了吧。都是女儿,也都是媳妇。宜室的心情我能理解,你别告诉家姑,免得她心里不好受。从我的帐上支些钱再给宜室置些新衣、新鞋还有首饰,都算我的就是!” 萍海想到惠阿霓也是做媳妇,嫁进上官家后,没少带嫁妆。平日吃的、穿的、用的几乎不花公家的钱,还在姐妹兄弟们身上花了不少进项。上官家的人可也没谁为她抱过一句不平,个个都是理所当然。现在,王璐璐拿了宜室一些旧衣和旧鞋,萍海就气不过。这不是双重标准吗? 萍海赶紧堆着笑,道:“大少奶奶,我……我糊涂了。刚才说的话,你别多心。” 惠阿霓笑道:“萍姨,要是我多心,就一个字都不会说。我既然嫁进来,就是上官家的媳妇,宜室就是我妹妹。我相信你也不是真的心疼那些东西。你是怕宜室性子太温柔,嫁过去吃亏。” 萍海头如捣蒜,“唉,我就是担心她吃亏啊。媳妇难当,上要孝敬公婆,下要照顾孩子。说句难听的话,就是桌上有好吃的东西也不能尽着自己喜欢的来。好小姐又这么绵软,可不是现成的软柿子吗?” 萍海的比喻恰到好处,惠阿霓笑着拉过宜室的手,语重心长的说道:“宜室,你别怪萍姨多嘴。其实萍姨的忧心也是我和家姑的忧心。衣服、鞋子、首饰,我们能帮你再买,没有了也不可惜。但是有些东西失去了,我们无法帮你再买回来,也要不回来。到了上海,凡事你自己心里要有数。懂吗?” “大嫂,我知道了。” 这件事在惠阿霓的授意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有闹到殷蝶香那儿去。不过,在宜室心里终是层阴影。 她佩服大嫂处事周全有大将风度,自己也想在王家做个长袖弄舞,进退得宜的长房媳妇。可惜,她的性格注定不是能做王熙凤式的人物,不比王熙凤,甚至能探春都比不上。 ———————— 宜室和王焕之到上海念,没多久王璐璐也跟着过来。开始她只是偶尔来玩,慢慢的变成常常来玩,再后来,就玩着玩着赖着不肯走了。 她直接宣布,要在上海找一个金龟婿。不找到金龟婿,绝不回松岛! 王璐璐心里中意的金龟婿最好是银行小开或是股票经纪。她这么想也是有原因,这几年上海的股票买卖风生水起。许多股票在短短的时间翻了好几十倍,她亲眼看见许多穷小子因为眼光独到,买中一支股票,一夜之间成为新型富豪。昨天还住在亭子间,今天就住花园公寓!早上还吃咸菜稀饭,晚上就吃鱼翅燕窝。 别说不可能! 她的大哥王焕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王焕之来到上海,在圣约翰大学只念一年就义无反顾退学。原来他跟着上官嘉禾做起时髦的股票经纪,挣的钱几辈子都钱都不完。 念不就是为了有张好文凭去挣钱吗? 反正都是挣,他现在已经能挣钱,为什么还要去求那一张纸呢?不如索性退了学,一门心思投在股票中。 他年纪轻,脑子活,运气好。两年时间中,几乎是买什么涨什么。钞票、黄金、债券像长了脚一样向他扑来。 有了钱自然要置办行头,吃穿住行,前两者他本来不缺。退学后,王焕之在麦特赫斯脱路买了一栋独门独院的三层公寓洋楼。这公寓小楼是现在最时新的新玩意儿。由法国设计师设计,门口有统一的门房、坐电梯上楼、一边是阳台、花园,一边又有办公区。兼顾工作和生活。墙外终年挂着四季长青的常春藤,微风拂过,生机盎然。站在向阳的宽敞阳台,能一眼看到花草葱茏的花园。里面的装潢也非常典雅、墙上的外国油画和小装饰物,无不彰显出主人的身份的品味。解决了住,王焕之马上解决行,他购置了小车,他将鬼三从松岛接出来,送他去学开车,学成之后专职做他的司机。 作为未婚妻和未来的女主人宜室在公寓里有自己专属的房间。她的房间不是一间简单的卧室,而是带有豪华衣帽间、专属房和女主人会客室的大套房。 王璐璐也有一间房,但和宜室比起来,那就小得可怜,只是一间普通的卧室而已。 王璐璐心里暗恨王焕之偏心,又不敢明目张胆的发泄出来。也是心里明白,王焕之在上海的一切都是靠自己挣出来的,没有花王靖荛一分钱。时不时回松岛的时候还要给王靖荛买许多参茸燕窝尽孝。 他不花家里的钱,腰板儿硬,自己赚的钱想给谁花就给谁花。王璐璐不敢得罪,只能在温和的宜室身上搜刮油水。 这不,星期日学校放假,宜室回到公寓。前脚刚回房间准备换衣服,王璐璐后脚跟着她上楼,一进宜室的房间。旁的事情都没有,光就一件,翻箱倒柜找好东西。 “宜室,这件衣服给我吧!桃红色,我最喜欢了!今年最流行的款——这口红,颜色真好,丝芙兰的!噫,还有香水,法国的吧?上面写的什么啊?你帮我瞧瞧!唉,算了,你教我,我也不会念。我拿走得了!”她把所有想要的东西全收在怀里,临到门口,才回头笑道:“我拿走你点小东西,你——没意见吧?我今晚要去仙丝乐跳舞!”言下之意,这些东西非要不可。 宜室苦笑,除了点头还能说什么。王璐璐把东西抱都抱在怀里,一副若不答应,就要和她拼命的架势。她敢说不行吗? 王璐璐哼着歌儿,兴高采烈的走了。高跟鞋在木地板上“咚咚'作响,留下房间里一片狼籍。 宜室摇头叹气,默默开始整理床上的衣服。 “太太,让我来吧。” 小巧是家里雇的佣人,看见宜室动心收拾房间,忙放下手里的茶盘,跑进来帮忙。 宜室板着脸说道:“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太太!”她和王焕之并没有结婚,她还算不上是正儿八经的王太太。 小巧十四五岁,娃娃脸,大眼睛,瘦身材。听见宜室肃然的脸,吓得连忙点头。 看她有点被吓到的样子,宜室叹道:“小巧,你别怕。我不是骂你,是我现在还只是王先生的未婚妻,你称我王太太不合适。” “未婚妻不就是未来的妻子吗?既然反正都是要嫁给我的,她提前叫你一声太太,你干嘛非得要把她纠回去?” 王焕之不知何时站在房门前,刚刚她和小巧的谈话都被他听见。他沉着脸,很不高兴。 小巧看见王焕之低首细细的喊声先生后,飞快地端起盘子从他身边溜走。 “你看她,瞧见你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王焕之望着小巧的背影,颇有些无奈。 小巧身世凄苦,父母死后被无良的舅舅卖到妓院,如果不是遇到好心的宜室,她一定会落到女人最不愿的不堪境地。 宜室望着门口的王焕之温柔一笑,手上的忙碌并不停歇。 三年的时光,仿佛如过一日转瞬即逝。但看着眼前成熟稳重,越来越散发男性魅力的未婚夫,宜室知道,她和王焕之并非只相处一日,他们订婚三年,已经做了一千天的未婚夫妻。如果没有意外,他们还会走入婚姻殿堂,共渡好十几个三年。 “玫瑰花送你!” 王焕之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 “怎么突然想起送花给我?”宜室笑着接过玫瑰,埋首在花瓣之中,脸上带着三分羞涩。 “对不起。今天本来说好早点回来陪你。结果,被几个客户拉住非要去赛狗场看赛狗,回来晚了。” 宜室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没生气。“没事。你也是帮嘉禾哥哥做事嘛。我能理解,男人应该以事业为重。”她笑着说道:“我去找小巧,让她拿个花瓶来。” “好。” 宜室走到门口,唤来小巧。小巧看见红玫瑰也是很惊讶。女孩都是爱花的,小巧抱着花嘀嘀咕咕和宜室商量该放在什么样的花瓶,花瓶又该放在哪儿。 王焕之好笑地看着她们一本正经的讨论,这么些年过来,宜室身上始终没有染上一点坏脾气。不仅没有坏脾气,她像念了佛,性格越来越好。说话细声细气,脸上永远含着微笑。他想,这大概是念得多,所以身上卷味越来越浓。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44 若即若离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宜室和小巧终于决定,把玫瑰花插在广口的洋瓷瓶子里,然后摆在进门的茶座上,这样进来的每一个人就都能看见新鲜的玫瑰花。 小巧抱着玫瑰,喜滋滋的下楼。 宜室折回房间,背对着王焕之,双臂张开整理床单。 “最近很忙吗?”她问。 王焕之自从退学和上官嘉禾做股票之后,“忙”就成为他生活的主题。 “还好。”他坐在床尾凳上,看着她忙碌。 “嘉禾哥哥呢?还好吗?很久不见他了。” “他很好。不过就是比我还忙一些。他前两天还和我讲,好久没见到你,有空要来大家一起吃个饭。” “是吗?可以啊。不过……这两个星期不行,我还有考试。” “吃个饭而已,能影响你的考试?”他笑着说:“你自己念不行,就别找借口!” 一个抱枕向着他的脸砸来,她佯怒道:“我哪里念不行?告诉你,我念好得很!” “哈哈,哈哈哈。”王焕之抱着枕头大笑。他喜欢和宜室这样聊天。像情侣,又比情侣更亲。和宜室在一起,就像被暖阳照着,熨贴他内心所有的褶皱。 谁都不知,连宜室自己都不知,他有多爱她,爱得愿意奉上全世界。 宜室和任性的王璐璐不一样,和一般的年轻女孩也不太一样。她稳重,非常稳重。 平常生活中几乎不怎么穿艳色,服装的款式也趋保守。别的女孩穿衣服、化妆、打扮是生怕不能展现自己的美丽,她却像是怕彰显自己。都快到夏天,身上的衣服包得一丝不漏。明明没有近视,鼻梁上却架上一副遮住半张脸黑框眼镜。乍一看,哪是青春勃发的大学生,根本是中学里教国学的古板老师。这不,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来见未婚夫,也不见她精心打扮。半旧色普通焦糖色毛衣,下面套高腰过膝黄白色格子裙。 可就这么个保守样子,王焕之也升起欲望来。 “我哥还有没有说别的?有没有提到……”宜室弯下腰把床单压到床垫底时,翘起的浑圆的臀部在裙子底下像水蜜桃一样饱满得涨起来。 王焕之盯着她的臀部,下腹部一阵燥热。 宜室突然觉得一阵外力从背上袭来,来不及反应整个人扑倒在刚刚铺好的床单上。 “焕……” 王焕之不由分说从身后压上来,双手不客气地从腰带下拉出薄衫毛衣。 “不……”她费力挣扎着把毛衣拉下,不让他得逞,“……别……我今天还要回学校。” “今晚上别走了。”他狂乱的试图把身体挤到她的双腿间,“我明早送你去学校!” “不行,还有考试……”她的理由实在很扯,他的双手改为偷袭她的臀部,像揉面团一样在她的臀上搓揉。他用力地吻住她的唇,裙子被撩到腰间。玻璃丝袜褪到膝盖处。 “宜室小姐,花插好了!啊——对不起,对不起!” 小巧不解风情推门进来,看见床上纠缠的两人,立马把花瓶和花放在门口的地上,退了出去。 房间的气氛陡然尴尬起来。 “该死!”王焕之直起身体,气喘吁吁。他掰过宜室的脸,还想再继续。宜室则恻过身体,用发颤的手指把衣服和头发整理好。背着他低声说道:“你答应过我的,不会不经过我同意……” “宜室,我是情难自禁。” “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情难自禁也不行。” “好吧。”他正了正身上已经歪得有些皱巴巴的西装,“对不起。我今天中午喝多了两杯。” 他恢复正常,宜室也如往常,温柔地说道:“没关系。下次记得应酬的时候少喝两杯。” “好。” 她笑着起身,重新把床单铺好,将王璐璐翻乱的衣服收到柜子里。手拿着花瓶端详着好好欣赏一番,然后放下。 “时间不早,我要回学校了。” “怎么刚来就要走!” “嗯,”她笑着点头,道:“最近实在功课忙。” “我送你。” “不用。你也累,好好休息。” “我让鬼三开车送你。” 她还是摇头,“鬼三把车开到学校,如果被同学看见,他们又有话可说。不如,我自己坐电车。路口就有电车,很快的,十五分钟而已。” 作为未婚妻她体贴得简直不像话,温柔得更是可怕。往好处想,是懂事,往坏处想,这难道不是一种礼貌的疏远? 王焕之想要把她送到路口的地铁站,也被坚辞。 “才几步路还要送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可以的。”她微笑着。大约是看到他隐隐不悦的抿唇不语。“那好吧。”她踮起脚迅速在他脸上落下分别一吻。“这样总可以了吧。焕之,我们下周见!” 他点点头,僵硬的脖子像灌了铅一样。如果再不答应,他就变成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她像小鹿跳跃着消失在城市森林之中,他依在门扉,手抚在脸颊。感受不到任何喜悦。她的吻如她的人,轻得像羽毛,还来不及捕捉便翩然离去。 走在麦得赫斯脱路的林荫大道上,浓密的树影从头顶倾泻下来。宜室低首而行,在心里频频叹息。 她也知晓自己这样不好,可每一次当王焕之靠近,就忍不住想要内心的冲动想要推开他。他是爱她的,她也能感受到他的爱意。给她买东西,送衣、送首饰、送花、花费心思讨她开心。但他的吻越来越激不起她情绪的涟漪,她越来越不会悸动。心如止水是对这段感情最好的注解。每周日的见面,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责任。 大概每段感情经过时间的洗礼都会趋于平淡吧。想要再回到过去,回到图馆小鹿乱撞,为他一颦一笑神伤或高兴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她昂起头,透过宽大的梧桐树叶窥看天空的一隅。一群白鸽正好从头顶飞过。 一辆敞篷小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车里的一男一女正放肆高笑。她眼角的余光一扫,整个人像呆鸡一般立住。过了两三秒,不自觉向着小车追了两步。然后马上又停下来。 站在空荡的大街,面对越来越远的车影。她拍拍自己的脸,宜室,在想什么?是不是傻了? “永伦,永伦!”一双柔滑的小手从盛永伦的脸上抚过,媚气十足地说道:“你在看什么?开车的时候不宜分神。” 狭长的眼睛藏在黑色的墨镜后,遮去所有的情绪。他微笑着说道:“唉,我本来不会分神,但你一碰我,我就忍不住要分神。” “你这家伙,可真讨厌!”说完,女人又补一句,“也真讨人喜欢!天底下没有女人不被你的嘴迷住吧?” 他握住她的手在唇边吻到,“说出来,你不会相信。我曾经受过爱情的伤。” 女人咯咯笑起来,把手从他唇边抽回,“你就哄我吧。鬼才相信谁会伤害到你!” —————————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王璐璐喝得醉醺醺,跌跌撞撞边走边哼着小曲儿。刚进大门,不小心撞到门口摆着的茶几角上。小茶几上的花瓶倒地而碎。 “这是谁把花瓶放在这里的?” 王璐璐抚着撞疼的膝盖,气呼呼地踩踏在玫瑰花上。 听到声音过来的小巧看到玫瑰花被踩得花残叶落,心疼地说道:“小姐,这花是先生送给宜室小姐的。” “我管是谁送的!”王璐璐在小巧的胳膊上猛掐几下,熏红着眼睛,骂道:“瞎了眼的东西!屋子这么大,哪里不能放!偏偏放在门口!好狗还不挡道呢!你们是——硬要嗑到我、碰到我、把我摔着才高兴是吧!” 小巧揉着被她掐疼的手臂,“没有……这个茶几上次放在大门左边……你回来的时候摔了一次……骂了我。今天,我就把它移到右边……真不是故意的。”说完,委屈的直擦眼泪。 王璐璐醉眼朦胧的往大门前左右一看,她才不管是不是自己冤枉人,反手又在小巧身上使劲又掐又捏,“你这个丫头,还敢和我顶嘴!谁让你把它移过来的,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小姐、小姐。好疼,好疼……” 小巧哭哭啼啼边躲边退,直撞到身后一堵人墙。 王璐璐定睛一看小巧身后的人墙,掐人的手也收回来,呵呵的干笑两声,道:“哥,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啊?” 王焕之脸一沉,抬手看看自己的腕表,道:“你哪里去了?今晚上不是应该去上英语补习班吗,为什么会一身酒气的回来?难道补习班还给学生提供洋酒?” 王璐璐捂着嘴,憋住一个又一个酒嗝。 西风东渐渐,现在在上海学英文,进英文补习班是件很时髦的事,不单学校的学子们学,就是公司职员、买办人家、医生、律师,只要在社会上谋生的人都抢着学。因为如果会英文,求职的时候机会更大,入职后的收入也要比别人高。上司另眼相看,升职自然更快。这股英文风越刮越厉害,弄得深闺里的小姐太太们也流行起学洋文。 王璐璐跟赶潮流,在英华馆报了个三个月的英语夜校。打着学习的幌子,专交一些当地富家小姐,都是惯会玩的。大家放学后,拉帮结派去跳舞、看电影。吃喝玩乐,好不开心。 今天,王璐璐索性夜校也没去,和着几个相熟的朋友去仙丝乐跳舞去了。今晚她可大有收获,认识了好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个还是银行的,长得又帅又高,说话还特别幽默。 “我在问你话呢?你没听到吗?” 王焕之的声音像金钟一样撞击着王璐璐的头,她从混沌的酒意中清醒过来。在松岛的时候,她是天不怕地不怕。老头子也敢怼。但是到了上海,她可不敢怼王焕之。王靖荛不想她留在上海,早断了她的经济来源。现在她的吃穿用度都是王焕之供的,光是英华馆的英语班,一个月就是五块。可不是一般人家负担得起的。还有她的各种花费,林林总总加起来不是小数目。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王璐璐就是有再大的小姐脾气,在这个半路杀回来的哥哥面前也不敢放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45 毫无保留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王璐璐就是有再大的小姐脾气,在这个半路杀回来的哥哥面前也不敢放肆。 她低着头,装得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撒谎道:“……我上了英语补习班……上完之后,和几个同学吃了一点东西。她们都喝酒,我不好意思不喝,稍稍尝了一点。” 她的谎话错漏百出。王焕之也是读过的人,知道真正向学的人就有个向学的样子,他懒得追究。只道:“以后上完课不要和他们出去。我不是管你。但你住在我这儿。万一要是出了什么,我回去无法向父亲和你母亲交代!如果你不听我的,不如明天就回松岛去!还有小巧是侍候宜室的女佣,不是你的女佣。你要是想要女佣,自己花钱雇,不要在这里撒泼,拿她当出气筒!” 小巧感激地看了王焕之一眼。 王璐璐气得像充气的河豚,脖子都鼓起来,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她不想回松岛,松岛虽没有人敢教训她,但怎么也比不上上海!她还想着在上海落地生根,当有钱人的太太哩。 她嘟起嘴,撒娇道:“哥,宜室又不在,可不可以让小巧——” “不可以!”王焕之不等她说完,直接拒绝,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王璐璐心里恨死王焕之,心想,宜室、宜室,什么都是宜室,烦不烦啊? “要是没什么事,我可以上楼了吗?” 王焕之点点头,眼睛一扫看到她身上桃红色的小洋裙,眼睛又灼灼跳着火光,“站住!你身上这条裙子是不是从宜室那儿不说自取的?” 王璐璐哪里敢说真话,决定撒谎撒到底。“不是。”她一点不脸红的说道:“是宜室给我的!” “不可能!”王焕之眉间肌肉暴跳,“她怎么会把这条裙子给你?” “她为什么不能把这条裙子给我?” “因为——”因为这条裙子是他给宜室买的。她没有由来,会把他买的裙子随意送人! 王焕之摄人的眼睛像要吃人一样,吓得王璐璐浅醉的酒意完全醒来。她这才发现他身上和她一样都散发着酒味。从他生气的表情也大概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她这个大哥,在上海的这几年简直如换了一个人。脾气大得很,也暴得很,再没有在松岛时的内秀和文雅。抽烟喝酒都学会了,还学会骂人! 事已至此,王璐璐只好装可怜的捂着脸嘤嘤哭起来,边哭边说道:“这衣服真的是宜室给我的嘛,她还给了我口红和香水。我也没问她这裙子是怎么来的。如果晓得是你送的,我怎么都不会要了……”哭到这里,王璐璐七分明白,王焕之准是和宜室有些龌龊。她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事情越起来。“我晓得你们是烦我,巴不得把我撵回松岛。宜室想留学,你也是要跟着一起去的吧。你不想管我这个妹妹,也不想管爸爸——” “你说什么!谁要留学?”王焕之抓住她的肩膀,惊愕地追问。 王璐璐抽噎着说道:“宜室啊。你不知道吗?她现在在苦学英文。花这么多功夫,不就是想要出国吗?上官家什么都有,就差一张镀金的留学洋文凭。宜室如果有了,就正刚刚好!” 他像被雷击一样,咽了好几回口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不要胡说。宜室留学的事是你猜的,还是她和你说的?” 王璐璐见自己说话奏效,王焕之的气焰明显比刚才消弱许多。忙道:“哥哥,有些事情还需要问?光用眼睛看就晓得,宜室每周回来一天,上午来,下午就急急忙忙走了。我猜她是去学校温还是客气的,换了要是我妈在……”她看着他越变越黑的脸,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就是该你们吵架,吵得散了伙最好!谁让你总是骂我! “哥,说真的,你和宜室……那层窗户纸早捅破了吧?她还矫情什么!念大学也可以走读啊。你一个人晚上多寂寞,而且你的应酬又多,她也一点都不担心?”主要是,如果宜室在家,他的眼睛就不会时时刻刻在她身上。也不至于有事没事找她撒气。 “胡说什么!”王焕之伸手在她额上拍一下,“说话一点都不像女孩子!回房睡觉去。下次不要再让我逮着你喝酒!” “是。” 王璐璐掩嘴偷笑,低头往楼上跑去。跑到二楼,看见王焕之还站在客厅发呆。故意大声说道:“哥,你别一天到晚忙着股票、股票!也要把心放在宜室身上一点。她成日在学校,谁知道她和谁在一起、干什么、心里想什么。你要还是不上点心,当心煮熟的鸭子都会飞走!” —————————— 王璐璐使的好离间计,两个礼拜后,宜室就从学校的宿舍搬到王焕之的公寓。 原因嘛,内外双重因素都有。王焕之的强烈要求是内因,宜室的安全是外因。上海是东方巴黎,但并非乐土,青帮横行,警察无良。富豪被绑票、撕票不鲜见,妇女被滋扰的新闻层出不穷。 就在宜室在站台等电车的短短几分钟,被几个小混混缠住,差点被拖走。幸好被路过的鬼三搭救,才没有酿出大祸。 出了这样的事,让她搬来公寓,王焕之作为未婚夫提得是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安全是最重要的因素,宜室自己也不能凌驾于其上。她无法说服王焕之,在上海,王焕之视同她的监护人。哪怕是学校也不能保证她时时刻刻的安全。 宜室无法,只好搬到公寓,同时向王焕之约法三章。第一,无论发生什么,大学是一定要上的,她必须要把大学念完。第二,在公寓里,不能让佣人和其他人叫她太太。第三,不能强迫她做任何不想做的事。 王焕之很爽快的答应她所有条件,人在身边,他才不急,一切都能慢慢来。 王璐璐在楼梯口碰见宜室,笑得鬼魅地说道:“呦,你真住进来了啊。未婚夫妻变成真夫妻了。可别神不知鬼不觉给我添个小外甥啊。哈哈,哈哈哈……” 宜室满脸绯红,王璐璐的话让她想到三年前的医院。污秽的脏瓶子里,泡着的小孩,肉团团,眉目都看不清楚。她心里泛起一阵阵恶心。 “璐璐,请你说话放尊重些!”平和的宜室难得生起气来,“你再胡说,我就要告诉你哥哥!” “啧啧……”王璐璐将头一甩,刚烫好的卷发像波浪一样飞到宜室脸上。转身掠过她往楼下走去,边走边说:“装什么装?我亲眼看见你从我哥的房间出来,脖子伤的吻痕还新鲜着里!难道是假的?哼——原来都是真下流,假清高!” 宜室气得脸色煞白,跑回房间呆了好久都不肯出来。 王焕之回来,听说她不肯出来,便去敲她的门。 “宜室,你不要和璐璐一般见识。她是小女孩,又蠢又傻。” 宜室半天才来开门,只将门开了一条小缝。黑框眼镜下眼珠儿红泡泡的。 “哭呢?”他推了推门,想要进来。 她阻着门,低声道:“我没什么的,你快回去休息吧。” “宜室,我们谈谈。” “不了,我明天还有英文考试。” “宜室——” 回答他的只有冰冷的门。 距离那么近,伸出手就可以挽住。她却在他们之间修筑了一道墙,不让他进去,也很少让自己出来。 他轻轻在门上扣了两声,“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半年前,他有次喝醉,借着酒精把她给欺负了。他承认自己是借酒行凶,但心里并不太后悔。不管谁是他,被未婚妻客气礼貌的疏远都会要发疯。他要撬开她的心墙,钻到她的心里去。看一看,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而想打开心扉,占有她的身体是个不错的途径。 她气得呆在学校整整两个星期没有理他,他负荆请罪,又请嘉禾为他当说客,好不容易才将她哄好。但两人的关系却也降到冰点。她躲着他、防着他、不许他再跨雷池一步。 宜室的背脊抵着门,努力伪装出正常无波澜的声音说道:“你别多想了,我是真的明天有考试。你快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情我们明天再说。” “那好,你也早点休息。” 听着门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她才慢慢把门打开一点点缝隙。他走了,门外空无一人。 有时候,宜室也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抗拒什么。明明知道他是自己选的未婚夫,但就是做不多毫无保留。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46 鄙人姓盛……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王璐璐哼着小曲儿,依在仙丝乐的沙发卡座里半托香腮半含笑。她的身边坐着数个与她同样年纪的女孩,真个个是眉目如画,身姿婀娜。比电影海报上的女演员还火辣勾魂。加上今天,这已经是她连续五天晚上来仙丝乐,每回都坐同样的位置、喝同样的酒,就是心里想要的人迟迟不来。 “哎,你说他今天还会不会来?” 听到王璐璐若带哀怨的话,她身边的女子呵呵笑起来,端起酒杯在唇边抿了一口,“璐璐,这谁能说得准?他或者是想来又不能来,或者是不想又不得不来。就像你,早一阵还说家里哥哥管得紧不能来。现在,天天晚上必来仙丝乐报到,这又是谁能说准的?” 王璐璐笑道:“就你话多,谁都说不过你!我如今的自由完全是侥幸,不过也是得益于我自己聪明。”如果不是她说动了王焕之把宜室弄来,哪里有这大把的时间出来玩耍。 “你哥哥是恋爱了吗?” 王璐璐哈哈大笑,“他哪里是恋爱,他是中了妖邪!被狐狸精啊缠上了。” “你有个狐狸精嫂嫂,那你也是狐狸精!” “对,我是狐狸精,我是!” “哈哈,哈哈哈——” 她们肆意调笑,相互打趣。突然,一个女人碰了碰王璐璐的胳膊,眼睛瞟向大门的方向,用扇子遮着唇,低语道:“喂,你要等的人来了啊。” 王璐璐惊喜地看向她指的方向,红云飞颊。 “你说,他还记不记得我?我……我怎么跟他搭话?” “傻子!”女人把扇子收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含笑说道:“男人看中的,不外乎是财色两字。色就是你啰,财——吗?你想想,现在上海滩什么最火?大家谈得最多的是什么?” 王璐璐大叫:“股票!” “是啰!你哥哥不就是做股票生意的嘛!去和他说股票,他一定会感兴趣。” 王璐璐心领神会,拿起桌上的酒杯,摇摆着蛇一样的腰肢往盛永伦的方向走去。 没错,那个刚刚走进仙丝乐大门,西装革履,绅士风范足样的男人就是回国不久的盛永伦。 这是他第二次来仙丝乐,两次都是陪着渣打银行上海分行行长罗伯特。罗伯特第一次是怀着好心,想来见见识识中国的民风民情,这一次么……呵呵,当然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罗伯特刚一进仙丝乐,就被大胆的舞女团团围住。比起英俊小生,舞女们更喜欢出手阔绰的洋人。盛永伦则被挤出包围圈。罗伯特在花丛中向他挤眉弄眼,他笑着耸耸肩膀,转身朝着空着的卡座走过去。 他刚走过去,王璐璐即摇曳生姿地走过来,“嗨,你还认得我吗?”她妩媚地向他眨眨眼睛。提醒他如果忘记似她这般貌美的女子实在是一件要遭天谴的事。 可不管她如何搔首弄姿,盛永伦脑子里就是毫无印象,“你是——” 她嗔道:“连我都不记得了?上上个星期我们在这里喝过酒的。我姓王,还记得吗?” 盛永伦的脸上浮起笑容,柔声道:“原来是王小姐啊。我怎么会忘记你呢?你是叫茜茜还是薇薇?” “什么茜茜、薇薇!”王璐璐生气地把拳头砸到他身上。 “我知道了。”盛永伦握住她的柔荑,笑道:“你是璐璐,对吧?” 听到他念对自己的名字,王璐璐又惊又喜,欢乐地坐在他的对面。“你终于记得我了。你好久不来,我都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怎么会不来?我是这阵子工作太忙,分身乏术。” 盛永伦微笑着招手唤来服务员,为璐璐点上一杯鸡尾酒。璐璐开心地捏着酒杯,面飞桃花,轻声说:“谢谢。” “不客气。能请美女喝酒是我的荣幸。” “你真会说话。” “那是因为你太过美丽。” 盛永伦心想,左右无事,他不介意和美女多聊几句。美而无脑的女孩子最适合做调情的对象。 王璐璐啜饮小酒,无话找话地问道:“你的工作很忙吗?总不见你来跳舞。” “做工的人在哪都很辛苦。”他装得很有感慨地说道:“如果是做老板就不同。” “你想做老板?” “当然想。就是少点本钱。” 她翘起二郎腿,用手指绕着腮边的卷发,漫不经心的说道:“你知道吗?钱不是问题。” “问题是没有钱。” 王璐璐调笑着说道:“那是你没有走对路。如果你求我,我就给你指一条来钱的明路。” 盛永伦感到她在桌子底下用高跟鞋碰他的皮鞋,他不做声,笑着把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心想:国内的女孩现在都这么大胆和开放吗?他倒很想听听接下来她会说什么。 “璐璐小姐是不是有什么门路?” “不算门路,”王璐璐得意地说:“你在银行上班,就应该知道现在上海什么,来钱最快。” “地产、纺织厂、面粉加工厂?——你说的不会是——” “我说的就是它——股票,橡胶股票!”王璐璐伸出手往天空一指,也不准备再卖关子,“现在市面上最火的就是兰格志橡胶股票。你有兴趣吗?我可以买得到!” “你?” 王璐璐鼓了鼓金鱼一样的唇,“怎么不相信?告诉你,我哥就在兰格志公司上班,他是兰格志橡皮股票公司中国区的总经理!我说这话可不是骗人,一般人我还不告诉呢!” 盛永伦刚从欧洲回来,还没摸熟上海的情况,不知道兰格志橡皮股票公司是家什么公司。只在心里冷笑她好大的口气,摇晃着眼前的酒杯,不屑地问道:“你哥是谁啊?”说出来也让他认识认识。 “我哥姓王,叫王焕之。你去公交所和上海任何一家银行打听打听。没有人不知道兰格志橡皮股票和王焕之的!” 盛永伦目瞪口呆地看着酒杯中倒影的自己,刚刚调侃的表情骤然冷却下去! 他没有听错吧,王焕之! 冤家路窄吗? 自己刚回来多久,就又和他撞一起! 眼前的王璐璐是王焕之的妹妹?左看右看,两人实没有一点相似之处。而且,按时间来算,王焕之应该还在念,怎么会跑去当一家橡皮股票公司的总经理? 王璐璐看他一声不吭,以为是他被吓到,忙不迭地说道:“你别怕,我哥——人很好的。如果你能借到一些本钱,我可以引荐你和我哥认识。现在兰格志的股票刚刚炒起来,将来绝对会涨——” 他微笑着,不动声色看着她卖力游说。 王璐璐说了大堆关于兰格志股票的好处,才发现他一直是听着而已。 “你对股票不感兴趣吗?” “没有。我对股票很感兴趣。” “那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他把头凑过来,用手指勾起她的下巴,轻佻地说道:“和美人谈钱,多俗气。”他的丹凤眼会放电,刺得王璐璐浑身发麻。娇声娇气地说道:“不谈钱,谈什么!” “谈月亮……璐璐,这里太吵,我们出去散散步,好吗?” 王璐璐求之不得,她知道留过洋学的人最矫情。爱你的时候不会说爱你,非要说,今晚的月亮很美。 “好啊。我们去外面谈。”她挽住盛永伦的手,微有羞涩的说道:“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他含着笑,轻轻说道:“鄙人姓盛……“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47 败给生活 不可耻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六月的上海真是很可爱的季节,没有了春的潮湿,夏天的酷热又还未来到。温度、湿度都在最美好的季节。紫罗兰、报春花、玫瑰、百合都在竞相盛放。 宜室来到公寓之后,小巧每天的工作新添一项任务,就是根据时节为家里的花瓶插上应景的鲜花。 宜室不喜欢热闹,但欢喜生机盎然的鲜艳花朵。花代表着美丽和旺盛的生命。可惜,这两者她好像都缺乏。她既不觉得自己美丽,也觉得自己没有生命力。离开故乡,她的活力也像被抽走一样。上海始终让她感到有点水土不服。 宜室搬进公寓,最开心的人除了王焕之外就是小巧。她为宜室忙前忙后,比小蜜蜂还勤劳。 “宜室小姐。你看!王先生又给你买新衣服了!下午刚送过来的。我都帮你收在柜子里!” 小巧把衣柜、鞋柜打开,将里面的新衣、新鞋指给刚放学回来的宜室看,“宜室小姐,这些衣服多好看啊!款式这么时新,面料如此丝滑。” 宜室放下包,笑着淡扫一眼,点点头。 王焕之选的衣服几乎都是明快的颜色,可爱的款式。 “换上一件吧!”十五岁的小巧伸长手从里面挑出一件鹅黄色的过膝洋裙,松软的颜色,像面包房刚出炉的奶黄色蛋糕。 宜室不忍拂了小巧的好意,换上新裙。穿上后,衬得她肤白如脂,露在袖子外的藕臂像蛋糕上的奶油。 小巧羡慕地说道:“宜室小姐的皮肤真白,像牛奶似的。不,比牛奶还白。好想吃一口。” “那你吃吃看。”宜室调皮的把胳膊伸到她面前。小巧张大嘴巴,作势真的要咬,两人呵呵大笑起来。 宜室穿着新衣下楼吃饭,惊讶地发现,王焕之正在餐厅等她。他看见宜室,再看见她身上的裙子,眼眸里透出一丝难得的欢喜。 “这裙子很好看。”他走过去为她拉开椅子,“你就应该多穿艳丽的颜色,不要每天穿得像女老师一样。” 她笑着瞪他一眼,道:“你今天不用应酬吗?回来得这么早。” “唉,工作再忙也不能忽略家人。你不是在抱怨我吧?” “不是。”她急忙解释道:“你是在拼事业的时候,我知道要多体谅你。” “谢谢理解。”他微微一笑,伸过手,在桌子上紧紧握住她的素手。 有时候戏演久了,他快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尤其如他,身负几重身份,更是转换艰难。不过,每次只要回到她的身边,看着她的微笑,他就知道他是谁,要什么,要做什么。 “不要一直看着我,我会害羞的。”宜室笑着把手从他的大掌中抽出来,“吃饭吧。” 鬼三站在王焕之身后拍了三下,佣人们从厨房把菜端上来。菜色精美,样样都要花费不菲钱财。 “吃吧,今天的鲍鱼很不错,是极品尊鲍。你要多吃一点,这么瘦。”他夹起一个鲍鱼放到她的碗里。 看着碗里的鲍鱼,宜室在心里叹息,这样的生活真是她所喜欢的吗? 吃过饭后,两人牵着手沿着庭院的鹅卵石路闲闲散步。他握着她的手,在小径上徜徉。走到路的尽头,路旁的荆棘丛中开着一朵鲜艳的红色玫瑰。 “快看!”她指着玫瑰叫道。 他松开她的手,走到玫瑰花前,用手掰开荆棘把那朵娇艳欲滴的玫瑰小心的摘下来。 “小心!” 尖锐的花刺割破他的掌心,玫瑰染血更添娇艳。宜室拿出手绢替他包扎伤口。 “流血了。” 他不以为意,反用手绢包着花朵送到她的手里。 “宜室,对不起。”他突然的道歉 “为什么说对不起?” “我让你失望了。” 宜室的眼皮跳了一下,低头用手拨弄着玫瑰的花瓣,装傻地问道:“你在说哪方面啊?我怎么不知道。” “我从大学退学,我跟着你哥哥做买卖。” 宜室的手指一顿,原来他都知道。她不是事业心重的女人,如果不是他说要来上海念大学,她甚至都不会想到离开松岛。她就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小女人,最喜欢待在温暖的巢。小小的窝,每天衔泥弄草,守着丈夫看着儿女,便是此生最大的幸福。 可是他既然提出要来上海念,也花大功夫考上圣约翰大学,为什么要半途而废,她就不能理解。 是为了金钱吗?如果是的话,她就更不能接受! 月光下她的鹅蛋脸端庄秀丽,像一尊打磨得上好的瓷器,惹人爱怜。 “宜室,你能理解我吗?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和你永远在一起!” 听他这么说,她真是无法理解。她抬起头,透过透明的镜片射出两道怀疑的目光。 “是真的!”他掬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吻着。“我是一个漂泊很多年的旅人。虽然现在有一个家,但那个家不是我的家,是我的父亲和他妻子们的家。我只是一个寄居者。我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小燕子搭窝还需要衔泥含草,我作为男人当然要给你一个温暖的住处。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吃苦。我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将来,我们不一定会回松岛,也不一定留在上海。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去欧洲、美国,甚至是去环游世界。但这一切都需要金钱来做后盾。” 宜室动容的说道:“你已经做得很好。还这么年轻就拥有了很多的财富。你这几年赚的钱,比许多人一辈子赚的还要多。” “是的。我是拥有了很多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但我却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你!” “我?”宜室惊慌地说道:“不。你从没有失去过我,我一直在你身边。” “真的吗?为什么我会觉得你在离我越来越远。宜室……” 他紧紧搂住她,紧得好像要把她的身体嵌入自己的躯体中一样。灼热的眼像火焰燃烧、在刺痛、在渴望穿透她的身体甚至穿透她的灵魂。 她的灵魂被灼热的火光烫到,飞快的躲闪开。一瞬间里,她只承认自己的眉头动了一下,而不承认自己内心的逃避。 “没有……没有的事。焕之,我怎么会离你越来越远呢,我是你的未婚妻啊。”她拉长的口吻染上浓浓的西洋腔调,让他不自觉想到舞台上唇红齿白的生旦净末丑。 他用力的吻她,在疯狂的吻中疯狂的问,“宜室,永远爱我,好吗?哪怕我变得不那么好,或者变成一个坏人,也永远的爱我吧!” “焕……” 宜室在他的吻中一边喘息又一边叹息,所谓爱就是一副沉重的翅膀,拖得她飞不起来。 “我爱你。”她闭紧眼睛,咬紧牙关。 “证明给我看!” 他将她打横抱起,往楼上走去。她惊恐极了,手足无措,在他怀里挣扎。 “不要这样,焕之!” 他定定地看着她,就是不放下,“你在怕什么?” 她如风摆芦苇,脸色苍白。怎能说,她害怕血淋淋的婴孩,害怕那手脚俱全的婴孩会在瓶子中突然睁开眼睛看着她! “你是怕怀孕吗?宜室。'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像雷声响起,“沈兰香把一切都告诉我。你曾陪她去医院——” “不、不要说了!”她捂住耳朵,不想回忆那天的情景。如果可能,希望永远都不要再记起。但却总是控制不住一次次坠入那个荒诞的梦。她一个人走进医院,慢慢穿过走廊,敲开那扇黄色的门。严肃的女医生在口罩后诡异地对她微笑,然后说:“你来了啊。还想看看那个瓶子里的小孩吗?还是想把自己的孩子装到瓶子里……” “你怎么那么傻?怎能陪她去那种地方!”他心痛得无以复加,把颤抖的她抱得更紧。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这些年,她就像被那死去的孩子缠住一样。对女性的天性生育怀着深切的惧怕,被他碰过之后,她这种恐惧更加深邃。 王焕之一脚踢开卧室的大门,将颤抖的她小心地放在床上。 “不要、不要!”她喃喃地低吟。不知是在不要他的靠近,还是不要那可怕的小孩。 “宜室——”他捧着她的脸,逼她认真看他的眼睛,“我会保护你!” “你怎么保护我?”她用眼神问他。 他在她的凝视下,拿出一个棕色的瓷瓶,“每天吃一颗,就不会怀孕。” 她怀疑地看着他手里的棕色瓶子,不敢相信,这有用吗? “当然有用!”他吻着她的唇,将她压向身下柔软的床褥。“放心吧。有了它,你不想要的都不会发生。” 她的一只手紧紧握着棕色的小瓷瓶,随着他一步步紧逼,双眼惊恐的睁大。 “你还有什么顾虑?”他问,“还是有什么人放不下?” 敞篷车中的男女在宜室脑海中一晃而过。她还有什么放不下?即使他回来,即使他再站在她面前,即使她的心还在为他隐秘而强烈的跳动。又能怎样? “宜室……” 他的脸在她瞳孔中放大,身体像大山一样压下来。她没有理由再拒绝了。 双手松开又再握紧,握紧又再松开。手里的瓶子落在地上,滚到墙角停下来。 她放弃了…… 王焕之确实是爱她,确实是爱。她无法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推开。推开一个深爱自己的人,是非常残忍也很难过的事情。 有些事,做一次和一百次结果都是一样的。 她没有败给自己,是败给生活。这不可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48 王太太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一个月后 毫无疑问,时间是一剂良药,冲走一切,也改变一切。宜室搬来公寓三个月,对于管理如何管理一个好一个家庭,做一个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女主人,她并不要刻意学习。连实习都不需要。上官家那么庞杂,她的母亲和大嫂能游刃有余,耳濡目染的她自然不差。 她和王焕之的关系更近一层的亲密,在外人眼里俨然就是真夫妻。不熟的人称呼她一声“王太太”,她也不好意思再义正严辞地反驳。现在才知道未婚妻真是一种尴尬的身份。上不到太太的位置,却要承担起妻子的责任。 王璐璐看到她,嘴角的嘲讽都要歪到脑袋后面去。当着王焕之的面,她不敢说什么。现在正在恋爱中,急需钱和自由,不敢得罪。宜室是王焕之的心肝宝贝,自然也不碰的好。 幸而王璐璐忙着恋爱,宜室也得喘一口气,不过是金钱上受点损失。 “宜室,给我点钱吧。我要去买新衣服,鞋子也该换了,还有和同学们逛街每次都别人请客多不好。” 接到钞票的璐璐高兴地把钱在唇上吻了一下,连一句“谢谢”都不说就大摇大摆走掉。 璐璐年轻的背影让宜室叹息,同样的年龄,心态上她比璐璐老了好多。是不是因为她已为人妻,必须要做一个成熟的大人,璐璐还是未婚,所以依旧还能做少女。 “宜室小姐,请问是现在去银行吗?车已经备好了。” 宜室向着鬼三点头,她现在是半个王太太,要做的事情可不少。她坐到车上,看到长街上梧桐翠盖,忍不住又胡思乱想。也许哪里都不能做自己,只有坐在车上静静的十分钟,能没有负担地放空。 她想什么,想妈妈、爸爸、松岛的亲人,想兰香、焕之,想他们过去发生的一切,想回不去的时间和不可预知的未来。 人这一辈子啊,看起来很长,过起来真的很短。 一个月,弹指就过去。不要说一个月。有时候,三个月,三年,也不是很久的时间。如手指间的滑沙,一下就溜走。 时间如潮水,一点没错。 欢笑,悲伤,怨怼和惧怕,当年不在乎的,现在都过去了。回想过去,那些一点不爱惜,像街边的小石子一样不起眼的回忆都重新被染上金边。她怀念过去,怀念为了新裙子和宜画吵嘴的日子,穿了新衣裳高高兴兴到学校去的日子,戴着遮阳帽伪装成成熟女性在大街上和沈兰香嘻嘻哈哈的日子,在初冬萧静的大街上,被调皮的小孩用栗子壳敲打脚后跟的日子,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全部都染上金边。 “王太太,王太太——” 宜室手捏着票据,站在银行大厅里。半晌才愣愣回神,她颇有些迟疑。还是不适应被人称呼为“王太太”。她把手上的票据递过去,银行职员麻利又快速的为她办理业务。 她的目光转向大厅的另一头,苍翠的绿植之后,出现几位西服笔挺的男人。他们边走边在交谈,其中有中国人,亦有洋人。 她的眸子定然地看着前方,像被磁石吸引住一样。 “请问,那几位——”她指着那几位男士,声音尖锐的问。 银行职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悄悄笑道:“喔,他们啊。中间那位洋人是我们银行刚从国外调过来的行长。跟在他身后矮的是银行经理,高个子的是行长的特别助理。”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位高个子的特别助理,有一股气慢慢地从身体里汇聚,一股酸气直冲她鼻子。 盛永伦觉察到一道不寻常的目光胶着在他身上,他转过头来,想去看看究竟是谁。两道目光就要对视的一刻,宜室似惊弓之鸟,仓皇避开,用皮包把脸挡住。 “王太太,你不舒服吗?” “没……没有!弄好了吗?”她的语气中有不常见的不耐烦。 “都办好了。”职员礼貌地说道。 她站起来,把职员还回来的票据一把塞到包里。抓起皮包,快速离开。 几乎不能算是离开,说是逃走比较确切。 盛永伦的眼像鹰一样,直追着白色的背影出去。 怎能忘记刻骨铭心爱过的女孩,哪怕惊鸿一道背影。匆匆一眼就能认出。 她不再是少女,身体像抽出新芽的柳条,匀称得娇美,娇美得柔腻,柔腻得动人。长长的头发像披拂在水面上的水草勾住他的心神,总想要去放肆的摸一摸。 他的心忽然又很难过,过了这么久,依旧很难过。她看到他,还是像小鸡见老鹰一样跑个不停。 “王太太,王太太——” “怎么回事?”他走到职员身边。 “刚刚那位客户还有一张票据没有拿走。”职员着急地说。 他瞟了一眼票据,上面数额惊人。 “你怎能如此大意?这位女士是我们的重要客户吧。”他若含责备地问道。 “是的。王先生确实是我们银行很重要的客户。……特助,对不起。” “给我吧,我去还给她。” ————————— 宜室脚步迈得极快,好像有谁在后面追赶着她一样。风的呼呼声,仿佛就是他在耳边吟唱,“宜室,宜室——” 她三步迈做两步,高跟鞋在渣打银行的台阶上一扭,整个人向前扑去。 看见她摔倒,鬼三立刻从小车上跑下来,把她从地上扶起。 “宜室小姐,没事吧?” 她狼狈不堪,疼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揉揉丝袜下肿起来的膝盖。她是不会承认是因为盛永伦而哭。 实在不该啊,如此被他再扰乱心神。 回家之前,宜室在街心花园里先绕一圈,把呼吸和心情都弄平静。 到了公寓,上电梯,刚打开房门。高谈阔论的笑声冲耳而来。 她把皮包交给迎接她的小巧,问:“有客人?” 小巧点头,小声说,“王先生生意上的朋友。” 宜室心里叹息,想避开,又不能避开。把头发整整去到房。 房里高朋满座,都是年轻的面庞。男的西装革履,女的长裙华翠,王焕之被围在中央。有几个宜室眼熟的老朋友,有几个眼生的新朋友。看见她进来,王焕之即放下手中的雪茄,笑着说:“回来了。都办好了吗?今天真是辛苦你,我实在走不开。” “都办好了,你看看吧。”宜室笑着,把从银行拿回来的票据交给他。他看也不看往桌上一扔。 “你不看一下吗?”她问。 “你办事我还能不放心?”他打趣地说:“你可是当得起银行经理的大学生!” 她也打趣地回:“你请不得银行经理上门服务,就专指使我这个未来经理帮你跑腿!” 大家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宜室和相识的不相识人寒暄完便走出房。厨娘急急忙忙拿着菜单来给她过目。不停抱怨,不打招呼就来这么多客人,一时间到哪里去弄七八个菜来!宜室扫了一眼菜单,随意增减两个。在心里盘算人头和菜数,以及厨娘的能力和菜场远近。当机立断吩咐鬼三往街头的东来顺饭庄买几个现成的菜回来应急。 一个小时后,八菜一汤摆到桌上。客人们谈笑的阵地又从房转移到客厅。 大家交杯换盏,谈笑风生。宜室坐在旁边,默默地听他们讲股票、橡皮、公交所和黄金。她吃得很少,一直在听这些年轻人的高谈阔论。 他们谈着金钱,大笔大笔的金钱。成千上万的钱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像在街上买瓶橘子汽水一样平常。他们本身并非豪富,所谓的钱也并不是他们的钱。只因为做着股票经济,经手的钱多了,对财富也麻木起来。不,他们并不是对财富麻木,而是对财富充满羡慕和渴望。真正有钱之人,很少谈钱。不停谈论金钱和赚钱之法的乃是真穷人。无论他(她)穿得多光鲜亮丽,本质上就是一个穷人。 晚餐吃了三个小时,喝醉的年轻人被架着抬出公寓,留下满地狼藉。 帮佣的老阿嬷一边蹲在地上清理秽物,一边嘟囔,宜室过意不去从钱包中抽出一张钞票塞到她手里,堵住她的嘴巴。 客人走了,王焕之回到房。他精神极好,喝了许多酒却一点没醉,他一会拿着电话发号施令,一会伏案抄抄写写,更多的时候,他坐在黑色的皮椅子上,把脚放在红木桌上,点燃一根雪茄。 他喜欢这样的生活,这是他最好的生活。简单纯粹,全心全意只为一个目的——赚钱。钱这样东西,说起来庸俗,但对他而言是最美好的东西,带给他无与伦比的美妙。 宜室说得没错,他拥有了普通人几辈子花不完的钱,有了这些钱,他能带着宜室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这怎能不让他高兴?他恨不得马上造出一个计划表来,带着宜室去环游世界。 谁能否认,他现在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如果能一直如此下去,就太好了! 谁又能说不行呢? 他叼着雪茄惬意地想:自从离开松岛,他就已经脱离原来的生活很久了。也许某些人已经把他遗忘了吧,最好是把他忘了吧,就像他也想把他们遗忘一样!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49 各有心思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夜风从窗外吹拂进来,撩起宜室半干未干的头发。她疲倦的靠站在窗边。桌上放着兰香从日本寄来的信。 时光荏苒,隔着大海,她和兰香的友谊从没有因为距离而拉远。隔三差五的信是两人联络感情的途径。兰香在信上抱怨,日本的食物真不好吃。都是冰冰凉凉,冬天吃到胃里像吃了一砣冰。她不喜欢日本,回松岛。 回信的浅紫色信纸摆在兰香的来信旁。本来准备今晚回信的。拿着笔一个多小时,宜室楞只写下“见字如面……”就再写不下去。 该写什么,离开阳春白雪的校园。生活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滑入俗套之中。她奋力挣扎,想要逃脱,偏偏被拖入深渊。每一个人是不是都是如此?不管如何扑腾挣扎,生活最后都要回归平淡。就像万千河流归大海,殊途同归。 王焕之来上海念了一年大学,就从圣约翰退学。他和上官嘉禾一起倒手买卖股票,挣了许多钱。有了钱,也有挣钱的门路。心就静不下来。圣约翰大学又以对学生要求严格出名,累积三次旷课和考试不及格后,他被勒令退学。他自嘲自己是“满身铜臭味的商人。”他说这话的时候,宜室也是笑,不过是苦笑。想他是不会再说,这个世界如露珠般短暂的话。 才多久的时间,架上的落满厚厚的灰尘。他的沉默和内敛变成商场上的张扬和放肆。他如鱼得水,跟着上官嘉禾混得风生水起。许多做着发财梦的年轻人跟在他身后,点头哈腰地喊着“王老板,王老板。” 嘉禾曾对宜室说:“钱是英雄胆。男人有了钱自然就会不同。焕之想着挣钱也是想给你一个安逸的生活。” 宜室没问,也没反驳。她曾经在松岛的生活就很安逸,现在也安逸。如果没有变故,婚后,也会一直安逸下去。因为她的安逸不是谁给予或赐给她的,本来就是安逸的性格。 她和王焕之已经越过未婚夫妻的界限。许多时候,还是觉得自己无法看清楚他。特别是他站在窗前,瞭望辽远的天空时,眼神依旧是神秘莫测的灰色。 自鸣钟当当敲了十下,时间不早。王焕之走入卧室,看到窗边的宜室微微一笑。走到她身边,拥着她的腰肢,轻柔地问道:“怎么还不睡?”他温柔如水足以把人溺毙其中。 她闭了闭眼睛,心想: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不该再有啊! 她转过身,将雪白的胳膊挂在他的脖子上,脸色潮红。 做了这么久的情人,相互的一个眼神就明白对方要什么。她突然的主动,让他有点受宠若惊。 “今天吃药了吗?”他轻声在她耳边问道。 “吃了。”她细微的点点头。 他满意地弯腰把她抱起,两人跌到柔软的海绵大床上。 她一直闭着眼,像把身体刨抛向宇宙,任由它在干燥的沙面起伏。海浪在耳边扑打着沙石,微风吻着她的脚踝。温柔的情人,每一次都能给她带来不一样的感觉。 “……焕之,你爱我吗?”她睁开眼睛突然问。好似她从来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 今天她迫切地想要一个肯定的答案,仿佛只要他明确的说爱她,她就什么都不怕,能为他去往天涯海角。她只是想要一个肯定的答案对自己的选择进行肯定。 汗水密布在他的额头,他拉过她的手,笑着轻吻上眼前洁白的额。 “别说爱,爱这个字好轻浮。” —————————— “少爷,你这是要干什么?” 万泽端着糖水宵夜从满地的文件和纸堆中小心迈过去,盛永伦坐在成山倒海的资料中,头发揉得稀乱。他靠着桌腿儿,目光直直地看着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 他在冥思苦想,有一些东西想不明白。也不是故意要查兰格志橡皮股票公司,纯然就是好。想看看,王焕之究竟在一家什么样的公司当总经理。 没想到,越往下查越不安心。兰格志公司不是龌蹉,不是脏,不是浑身毛病,恰恰相反,这家公司太干净了,不管他怎么查一点破绽都没有。英资橡皮公司,新加坡、马来西亚和拉美都有橡胶园。公司的海报、简介完美无暇。以拿出来的年报来看,如果能买到他们的股票就是一本万利,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买卖吗?如果有这么好的买卖,它根本不需要大张旗鼓地为自己做宣传,号召大家去买!它是乐于助人,带领上海人民一起发财致富? 盛永伦不能相信这样的推论,天上不会掉馅饼,掉陷阱倒还有可能。 水至清则无鱼!违背一般规律的事情绝没有好事。 “少爷,你先吃些东西吧。不能光忙着工作把身体搞垮了。” 盛永伦接过万泽递过来的碗,里面有他爱吃的番薯糖水,橙红色的番薯配上百合、莲子、红枣、枸杞熬成粘稠的糖水然后放在冰箱冰过之后,喝起来养胃又养心,正好填他饥肠辘辘的肠胃又消他燥热的火气。 万泽低身把地上各种杂乱的报纸拢在一起,边收边嘀咕,“呀,怎么都是股票的新闻和资料?少爷,你准备买股票?老爷可说了,股票那东西沾不得——”他的声音突然停下去,眯起眼睛盯看着报纸上的新闻。 盛永伦把最后一块番薯吃完,万泽还在看报纸。 “你在看什么?”他把空碗塞万泽眼皮底下。 万泽把碗拿开,指着把纸上的照片和人名,问道:“少爷,这报纸上说兰格志股票上海区总经理——王焕之王先生,是不是我们在松岛认得那个王焕之?还是同名同姓?” “没想到你还记得王焕之啊。”盛永伦轻笑道:“没错,这个王经理就是松岛的王焕之。” “他现在做了橡皮公司总经理?” “是啊。报纸上都写着哩。” 万泽感慨道:“这么年轻当总经理,还是外资公司,可是我知道的经理里面最年轻的。”叹完之后,他又问:“这里面莫不是有什么关窍吧?” 二十啷当的年纪,嘴上的毛还没全。虽然说少年可为,但哪家外资公司也不至于让一个这么年轻的年轻人当总经理。何况还是一个中国人! 万泽的话让盛永伦心跳一炽。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光想着查兰格志股票的底了。 上官家的势力在松岛,到了上海就鞭长莫及,有心无力。上官厉都无法左右的事,王靖荛就更帮不上忙。没有资本和后援搭台,王焕之凭什么做一家外资大公司的总经理?盛家几代经商,在商界叶大根深,盛永伦在渣打银行才是行长特助。这已经是华人在银行能够得到的最高位置,最接近内部管理和参与决策的地方。反之王焕之做到中国区总经理,自主权和决定权比一个挂名的行长特助大得多。 万泽嘀嘀嘟嘟,对这件事似还有话要说。 “万泽,是不是还有什么,都说出来。” 万泽想了一会,王焕之是半个日本人这件事。盛永伦一直是不晓得的。事过境迁,得提醒他一下。 “少爷,还记得吗?你要我查过这个王焕之。其实他是王靖荛的私生子。”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他的妈妈——”万泽凑近盛永伦的耳朵,小声说道:“他的妈妈是日本人!” “你说什么,王焕之的妈妈是日本人?” 万泽点头,“不但是日本人,还不是什么正经的日本姑娘。是个妓 女,不小心怀了孕。王靖荛每年给她一些钱,让她把孩子送到日本北海道老家抚养。王靖荛几年前才把他接回来。” “有这样的事?” 盛永伦这时才恍然大悟,为什么王焕之在学校总是独来独往,和同学们没有交集。原来,他身上有一半日本血统,所以才对自己的过去和家世讳莫如深。 “少爷,我劝你还是别查,也别买这兰……什么的股票了。任何事情一旦沾上日本,就没有好事!我看,这次也是。” 盛永伦倒不同意万泽的说法,“王焕之是日本人又怎么样,现在的中国人还少日本人吗?你太大惊小怪。” “不单他仅仅是日本人!”看盛永伦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万泽着急的说道:“我看,这后面的水深着呢。” “难道还有什么?” “哎,我怎么跟你说呢!”万泽抓耳挠腮,满脸通红。 “你有什么话直说好了,有什么为难的!” 万泽一咬牙,道:“唉,实话跟你说了,三年前你要我查王焕之的背景,我派人去查过。除了他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王靖荛外什么都查不到。他在日本的住址、亲属、学校、老师什么都没有。这个王焕之的过去干净得像白纸一样。” “也许他就这么干净呢?” 万泽嗤笑道:“人过留名,燕过留声。他除非是死人,不然怎么会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一定是有人刻意抹去他的痕迹!” “那你说是谁要抹去他的痕迹?” 万泽立马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样。 盛永伦眉头锁成“川”字,他伫立在窗前一动不动。 “少爷、少爷!” “万泽,这些事情你三年前怎么不告诉我?明明知道王焕之有问题,还——”还让他退出,让他离开松岛去欧洲留学。 “少爷,当时那样的情况下……你不走能行吗?”他上官宜室的关系僵得不能再僵,再不走,就要当一辈子的仇人。而且,如果王焕之真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来,他身后就一定有一股非同小可的势力。 盛永伦面容扭曲,他推开唠唠叨叨的万泽,往大门外走去。 万泽在后追着喊:“少爷,这么晚,你去哪儿?” “我有点事,你别等我回来!” “少爷、少爷!”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盛永伦本来只是想查一查兰格志股票,现在又加上王焕之身上的疑团,他害怕整件事真的有黑幕!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50 思念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盛永伦自己开车,一骑绝尘,把小车直接开到圣约翰大学里。他将小车停在一栋灰色小楼面前,迫不及待直接跑上三楼。快步走到301号房前,也不管失不失仪,用力地拍打房门,喊道: “胡叔叔、胡叔叔!快开门!我是永伦——” 正在批改学生论文的胡先民听见声音披衣过来开门,看见门外站着满头大汗的盛永伦很是吃了一惊。 “永伦,你怎么来了?先快进来,进来说话。” 胡先民五十余岁,典型上海人白胖模样,斯斯文文,非常讲究。时常带着一副金边眼镜,衬得眼睛越发的小,但很有光。他是圣约翰大学的哲学教授,也是盛永伦父母的好友。他们曾一起在巴黎留学,接受自由的洗礼,发誓要用自己的力量和主义来改变中国。 自从盛永伦的父母被害后,他们信奉的主义遭到最大的威胁,组织的成员被迫害的迫害,被暗杀的暗杀,渐渐土崩瓦解。胡先民心灰意冷,便应聘到圣约翰大学来教育人。试图把救中国的希望放在莘莘学子身上,。 盛永伦从欧洲留学回来,没有直接回广州,而是要来上海。他嘴上是说,想在渣打银行学习一段时间,积累积累经验,将来好回去管理家族事业。其实,他是放不下父母的死,想要报仇。这个想法很小就有,直到伯父把真相告诉他后才更加清晰和坚定。他在法国巴黎追随父亲的脚步,了解到父亲在留学期间有一位挚友,也随他一起回国参加革命。 这位挚友就是——胡先民! 事隔多年,胡先民第一次见到盛永伦就认出了他,盛永伦和他的父亲年轻时格外相似。盛永伦也认出眼前的长者就是小时候常常来家里,摸过他的头、带他玩过的胡叔叔。 盛永伦和胡先民恢复联系后,在一起聊得最多的就是追寻凶手。历史渺不可追,所谓主义和心怀梦想的青年早消散在人海之中。但仇恨不会忘,行过必有所痕迹。 胡先民把盛永伦迎进房间,连忙给他搬椅子,倒茶水,“永伦,是不是有什么事?是凶手有线索了吗?” “是有一些事,可不是为我父母的事!”盛永伦迫不及待把关于王焕之的事说出来。他忧心忡忡的说道,“胡叔叔,你说,王焕之的身份会不会有猫腻?我很担心我的朋友,她和王焕之有婚约,却还什么都蒙在鼓里。” 听完之后,胡先民眉间簇起,脸色凝重。 “我们不能说每一个日本人都是坏人,毕竟你也没查出什么问题。但是有时候有问题不可怕,没问题才可怕。虽然还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有问题,你还是奉劝你那位朋友,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一定要慎重、慎重、再慎重!这样吧,我写一封信去日本,委托那边的日本朋友再去调查。你把他的信息写给我,越详细越好。” “好。”盛永伦拿过纸笔,刷刷在纸上写着。“写好了。” 胡先民接过纸条,“好。我明日一早就把信寄出去。但你要明白,这样的调查漫长持久,不知什么时候才有结果。” “胡叔叔麻烦你了。不管多长的时间、付出多少金钱我都不在乎,重要的是要调查出一个准确的事实。如果有必要可以雇人去北海道一个一个村庄的询问,我就不信找不到。” “好!” —————————— 月挂在中空,一丝云都没有。白色的月光像银子一样洒在地上,一个瘦弱的女孩放下电话,如小鹿一样跑上二楼。 “……先生,先生!” 小巧光脚站在二楼卧室门口,踮起脚尖,声音轻得像羽毛。亏得是王焕之警觉。他一把翻身从床上起来,穿鞋开门,“什么事?” 他的声音也很轻,是怕吵醒床上熟睡的宜室。 “……有……有您的电话。林妈妈让我来……叫您。”小巧低着头,声音越发小小的。说完之后,头都垂到地上。 深夜来电,绝非好事。 王焕之颦眉,抱着一丝幻想,这么晚,应该是上官嘉禾吧。他是兰格志橡皮公司的幕后老板,一定是突发想又来了新指示,三更半夜来知会他。 最近,松岛的上官家不太平。上官博彦招惹上一个女戏子,气得惠阿霓离家出走。嘉禾忙着在凡尔登花园陪伴身心受创的惠阿霓,把兰格志橡皮股票的事统统砸他身上。 若说女人重情,男人重利,其实也不然。你看,男人要么不动心,一旦动了心。就也如沉稳持重的上官嘉禾也会如个疯子。 王焕之走下楼,拿起客厅里的电话。心里笃定电话那头的人就是上官嘉禾。 “你好,我是王焕之,请问哪位——” 电话那头安静如坟,他屏息又问:“请问哪位?” 片刻之后,他道:“再不说话我就挂电话了。”心里的不安像乌云越积越多,恨不得立刻挂断电话。 “小麻雀……”渐然传来一句熟悉的女声,嘎嘎笑着,“不要挂电话,是我。” 王焕之如五雷轰顶,身被炸雷劈得四分五裂。好似有一只手从电话中伸出来紧紧抓住他的咽喉,勒得他快窒息。 “好久没有听中国话,我一时都快想不起来该怎么说。呵呵,焕之君,我来上海了。是大佐派我来的。他还给你带了礼物呦。” “玉……玉支……”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像断线的风筝。 电话那头的女声笑过一阵后,话锋一转,极为认真的说道:“大佐让我问你,三年没有向你下达过新任务,你的刀锋没有生锈吧?” 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捏着话筒的手心湿滑滑的全是汗水。 “焕之君,走一趟吧。看看你的礼物。” ————————— 他是午夜出去的,宜室隐隐约约地听见自鸣钟敲了长长的十二下。她在心里数了。 这么晚,要去哪? 什么事需要在这么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办? 她没有起身去追问,是一贯不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总觉得女孩不能太过强势。如她大嫂,事事都要压大哥一头,结果弄成现在这样。前一阵和嘉禾哥哥一齐来看她时,明明憔悴得像枯萎的枝了,还在微笑,还在说,不要担心,我很好。 宜室在黑暗中摸索起床,披上睡袍,捻开灯,伏案提笔开始在淡紫色的信纸上写给挚友的回信。 亲爱的兰香: 见字如面。你还好吗?三年不见,我这里一切都没有改变,唯一改变的好像只有称重秤上日渐增长的体重和头发。 我打赌你猜都猜不到,我今天在渣打银行遇到谁了? 盛永伦! 你还记得他吗,那个喜欢穿夸张衣服,头发能抹两斤蜡油的男孩。 喔,不对。他现在不是男孩,是男人。 你简直不能相信,他变得那么多,那么多……多得我都不敢相信。 我不知如何形容当时的心情,像触了电,被鬼附了身一样。出来时在渣打银行的台阶上跌了一跤。 你说我有多可笑,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上帝都不能安排这样的剧情——让我又遇到他。 兰香,我在和你说些什么! 哎,我实在不能和你说这些。他待你曾那么坏…… 他是一个人渣! 请你放心,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我想,是我太怀念过去,怀念松岛,怀念铺着煤渣的道路,高大的白桦树,幽蓝的天空。曾经的你,过去的我。 这些都是上海没有,也永不会有的。我好想回去,回到我们的曾经。 挚友上官宜室 她将这封信揉了写,写了揉,废纸篓都塞满了,废了一沓信纸。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又想要向兰香倾诉什么。 反正这是一封永不会寄出的信,想写什么都可以。 今天看见盛永伦的事,像颗小石子投到静谧的湖心,掀起层层的涟漪。幽谧的心事,无人可为她解怀。唯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写在信纸上。 盛永伦是人渣,没错。 但她在空无一人的房间,在最深沉的黑夜,褪下白日所有的伪装后。不得不向自己承认,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想念这个人渣。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51 遗落的信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宜室,你怎么睡在这里?” “宜室、宜室——” 宜室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茫然四顾,脖子又疼又酸。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此刻,天光大亮。王焕之正站在她眼前,他穿戴整齐,身上有股医院来苏水的味道,他眉宇间暮色深沉,藏不住浓浓睡意,可见也是刚回来。 “你怎么趴在桌子上睡?”说着,他的目光转移到她压着的信纸上。 “我昨晚……” 她的眼睛猛然睁大,急慌慌把胳膊底下的信纸和纸笔一股脑扫到包里。一个用力过猛,扯得她后项的脖肉生疼。怎能不疼,一个姿势睡了几个小时。 他的目光跳跃着,没有多问什么。 “现在几点了?”她揉了揉僵硬的后脖子,那一片肌肉好像不是自己的。 王焕之抬手看表,“八点。” “八……八点!”她猛地叫道:“天啦!”接着跳起来,四处找自己的衣服、袜子、鞋子。 “怎么呢?”王焕之问。 “我要迟到了!”她大叫:“MyGod!我今天有英语考试!” 只是考试,他松了口气,“迟就迟了吧。” “那怎么能行?”宜室穿上衣服,飞速把格子连衣裙从上套到下。站在镜子前,用牙咬着皮筋,一边梳头发,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道:“今天的考试不是随堂测验,教授说要算入期末的总分。如果考不及格,期末我可要完蛋!” “完蛋就完蛋吧。”他从镜子后探出头,双手环在她的腰上,抚摸着腰间那一抹柔软的皮肤,疲倦地把头埋在她的肩膀,“大不了退学,我们结婚!” 宜室偏过头,躲开他袭来的吻,从他怀里滑了出去,“别闹了。你答应了的,结婚必须等我毕业。”她穿好鞋,匆匆出门。不到五分钟,楼道上急促又清脆的脚步去而复返。 “怎么又回来了?”他问。 “看我急忙忙,忘了拿包。”她笑着走过来提包,沉重的包哗啦一下散开,里面的籍课本全散在地上。她不得不蹲下来,手忙脚乱把塞回去,包被塞得乱七八糟。 片刻之后,楼道里彻底安静下来。 小巧站在门外怯怯地问:“先生,……林妈妈让我问您,早餐想吃什么?” “什么都不要,我要先休息一会。” “好。”小巧听到他的话像得到大赦一样,欢天喜地地跑下楼。 王焕之揉揉鼻根,昨晚对于他是难眠一夜,几乎没有合眼。 他洗过澡,换下一身脏污的衣物,踢踏着拖鞋,走到桌边。一枚紫色的信封掉在桌下。这应该是宜室刚刚收拾包时,不小心遗留下来的的。 他披着睡衣,靠着洋布窗帘。在清晨美好的阳光下,就着窗外的和风和飘来的牛奶香味拜读起来…… ———————— 宜室火急火燎地赶到学校,考试已经开始,迟到半个小时。要不放弃考试,要不硬着头皮考。在监考严厉的目光中,她选择了后者。 在一个小时内完成一百分钟的试卷。任凭她做得飞速,时间还是不够用。铃声一响,老师毫不留情收走试卷。 “等等,我还有一个单词没写完!”她着急地叫起来。 “早干嘛去了?” 身后的同学发出奚落的笑声。她委屈地闭上嘴巴,默默把钢笔收起来。 宜室走出教室,身边许多学子三三两两鱼贯从她身边经过。她们都是宜室的同学,但不是她的朋友。 爱情也好,恋爱也好,都是消耗人精神和时间的东西。不然,世界上也不会有“重色轻友”这句话。宜室的感情和精力过多的投入到爱情上,自然没有时间去交朋友。特别是她和王焕之跨出最后一步,直至住到一起。她的时间就全部被他占据。 从心讲,宜室是不愿意跨出这一步的。但同在异乡,孤单和寂寞是最大敌人。第一次是王焕之喝醉,她势单力薄,无力反抗。事情发生后,她躲到学校,几个礼拜都不理睬他。 上官嘉禾来学校做说客。他推心置腹地说:“没有一个男人不想和喜欢的女孩有肌肤之亲。焕之正是因为喜欢你才会渴望和你亲近。你们是未婚夫妻,早晚是要在一起。宜室,如果你为一件将会发生的事情把好好的一段感情弄坏了,就不值得了。” 嘉禾哥哥走后,宜室自己渐渐也有些认命。她想了好久,什么是爱人,什么是理想中的爱情。她见过很多很多的男人,也看过很多很多的夫妻,从没有一个人或者是一对夫妻达到过她理想中的爱情模样。 正如嘉禾所说,如果某样东西早也是他的,晚也是他的。她又爱他,最终是要和他共度一生,为什么会不那么心甘情愿地给呢? 如果要问,她在乎什么,并非真的在乎结婚的仪式或者是那层膜,也许是在乎自己也说不清的某样东西。想起来就暖洋洋,皮肤上有小虫在爬的酥麻。 再想也没什么用了吧,因为再不会有那样金黄色的秋天,再也不会有人吹着口哨在夕阳下跟在她的身后…… 她认命了。既然选择了做王太太,就不应该三心二意。搬到他的公寓,晚上做他的红颜,白天做他的知己。是她断了自己的退路,她要用“王太太”这个身份来禁锢自己的思想。 橡皮股票卖疯了,王焕之忙得脚不沾地,嘉禾又不便出面。做为妹妹和贤内助,她不得不抛头露面帮他们做不少工作。出入公交所、银行是家常便饭。商业上的事,她不懂。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总觉得,没有人会害她。 这么多事,怎能不影响学业? 学校里慢慢有些风言风语,她的风评急转直下。老师们也颇有微词。幸得努力,功课未曾落下许多。不然,也要紧随王焕之的后尘被劝说退学不可。学是未退,学也学得举步维艰。 上午考完英文,下午还有考试。中午吃过午饭,宜室回到教室,继续温。虽说念是持久战,但临阵磨枪,不亮也光。只是没想到,下午的数学会难成这个样子。也怪她平日落下太多的课,考完后,感觉比上午的更差。 没脸见人! 宜室伏在桌上唉声叹气,心想:这个学期的功课凶多吉少。学校有规定,如果两门不及格,不退学也得重修一年…… “宜室,上官宜室!外面有人找!”教室门外晃过人影。 宜室头也没抬地应一声。心想:大概是焕之来了吧。他有时间就会来接她放学。她把包提起来,垂头丧气走到门口。 等她之人双手插兜逆光站在夕阳中,一副绅士派头,目光炯炬。但并不是王焕之。 宜室手里的包“噗通”掉在地上。 “你说什么?”王焕之皱紧眉头,很不能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所以立即又问一次,“我问的是上官宜室,你确定她回去了吗?” “是的。”同学点头,肯定地说道:“考完试就走了。” “一个人?” “有人来接她走的。” “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同学坚定地说。 王焕之道了谢,从学校出来。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好像只有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心里揣揣不安。 以他和宜室的关系,宜室遇到盛永伦,本来是一桩小事体,却也生出一些不必要的担忧来。 他并非害怕盛永伦,他已经得到宜室的人,也得到她的心。心里也能笃定,宜室是爱他的,对他可以说是毫无保留的付出。在情窦初开的十六七岁,她就深深依恋着他。宜室单纯美好,未经社会洗礼,像一张白纸。如果不是盛永伦突然出现,她对他的爱几乎能凌驾对父母的爱。 他太忽略了,也太自信。以为自己就是她的唯一。没想到,那个无耻之徒在宜室心里还会占有一席之地。更没想到,时间过了这么久,宜室还会见到盛永伦。 他在街上瞎走,猜测宜室究竟是和谁离开学校。直到他路过大学附近的咖啡馆,看见透明玻璃上倒影的熟悉人像。他心里的某样东西在慢慢轰然倒塌……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52 理想青年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咖啡馆是招年轻人喜欢的好地方,咖啡馆高级,洋气,充满异国风情。闻着咖啡苦腻腻的味道坐着铁制的皮椅子,闭上眼睛仿佛不是在国内,而是在清风微漾的塞纳河。 宜室和盛永伦临窗隔桌而坐,面前各摆着一杯咖啡。喝得不多,话也不多,咖啡渐渐冷透下去。多像他们现在的关系,隔着光阴和误会,冷是唯一合适的相处方式。 盛永伦来学校找她,她一点没想到。她只想过,如果有一日当他们再相见,会用什么样的目光来看彼此。欢喜、仇恨、淡漠、惊慌、悔恨、惊喜……什么样的目光都设想过,唯独没想到。她根本从他的眸子中什么都看不出来。一片深邃的大海,漆黑无波。 三年前他就那么走了,告别也未留下。当时她也并没有接受他的道歉,虽然他站在门外苦苦哀求了一夜。还有他对沈兰香的薄情,这些都是他成为人渣,招人恨的地方。 不过,过去不必再提。她宁可盖上盖子把一切掩埋。就当所有的不开心都没有吧。做不成朋友,至少不做敌人。 “没想到,你会来学校……找我。你是怎么知道我念这所大学的?”她率先开口,目光游移地看着眼前的咖啡。不然还能看哪,看他英俊的脸?她怕迷失在深邃的大海中。 盛永伦微微在椅子上挪了挪身体。三年异国生涯,他以为已经能够把她忘却。再见到时,才知道。三年不过是三天。在她面前,他还是那个心跳加速的莽撞少年。恍恍惚惚像梦游一样。恨不得又来缠着她像要糖吃。他很想把椅子挪到她的身边,闻一闻她身上甜甜的香味。也想摸一摸,她蓬松的头发,看是不是和天鹅绒一样柔软。更想告诉她,她比三年前更加的漂亮和有女人味。三年前,她只是一个少女,三年后,她是更让他心动的少妇。 “少妇”这个词跳到脑海,似一桶冰水从头淋到脚。使他如木鸡呆立的坐着。从王璐璐那里,他了解得已经够多。每多了解一层,他的心就更痛一分。也恨自己干嘛要去犯贱,可偏偏忍不住旁敲侧击打听。 他一直沉默,逼得宜室不得不主动来找话说:“盛永伦,你这几年过得还好吗?当年……唉,当年的事我有些不记得了。哈哈,哈哈哈……”明明记忆分明,她要推说不记得,“真没想到会在上海和你相见。昨天在银行,吓了我一跳!我还在想,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和你长得那么像!真是像——” 她故作着轻松,喋喋不休说了许多话。本是想缓和气氛,没想到,气氛比刚刚还要尴尬。 他终于说话,声音冷得像北极的寒冰:“如果觉得只是长得像,你为什么要落荒而逃?” “我哪里有落荒而逃,你真夸张……”她呐呐地低下头去。“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昨天在银行,一眼她就认出他来,非常确定就是他。 至于她为什么要跑,这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是无法面对吧,每想对他和颜悦色一点,就感觉自己在背叛王焕之,辜负沈兰香。 “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先走了。”她怕自己再呆下去,会失态。 “等一等!”她刚站起来,就被他握住手腕。 看着宜室的脸,他的心像被通红的烙铁丝丝烫得冒烟。再不说正经事,恐怕就要永远都无法说出来。上官宜室有这个本事,带跑他的思维,让他逻辑和思考能力骤然下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总不能做到理智,情绪常常凌驾在他的思想,让他暴怒,让他疯狂。 宜室的脸颊泛起不同寻常的潮红,被他碰着的地方像火一样燃烧。像打开她的记忆的开关,过去一起经历过的种种倾天倒地地向她扑来。 记得他在图馆像个无赖般地坏笑,记得他下厨做的炒牛奶,突然地吻她,揉乱她的头发,在绑匪面前的临危不惧,还有,还有…… 她的鼻尖微酸,眼起朦胧。哆嗦着说道:“放开我!盛永伦,过去……的事……不要再说!我……都已经忘了。”她怕他一提起过去,后悔会把她淹没。她会哭,会不能原谅自己。 她究竟做了什么,太不可理喻。 “你坐下,我自然会放开。”他的目光不看她的脸,亦不看她的眸子,“放心,我不是要说过去的事。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宜室心里滚车轱辘一般绞痛,他都这么说了,只得重新坐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票据推到她面前,“看一看,这是不是你昨天落在我们银行的?” 宜室瞅了一眼,手指轻轻把票据拨到面前。 “这是我的。”上面有她的签名。她拨拉着票据,想把它收起来。 “等等。”盛永伦的手指压在票据上,重如千斤,使她不能顺利地把票据拿走。 她抬头,不解地看着他。“还有什么……” “这张票据真的是你的?”他冷漠又严肃的问道。 “是啊……”他的眼里黑色的大海掀起骇浪。她震住了,手指一颤,猛地从票据上收回来。“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手指头在薄薄的纸片上狠狠敲着,“有问题!而且是很大的问题。所以我希望你想清楚再回答!” 宜室咬住唇,唇色变得苍白。低声说道:“这……不就是……” “就是什么?”他声音大得吓人。 宜室身体在椅子上弹了一下,声音极小的说道:“这是……买卖橡皮股票赚的钱……从这个公司转到那个公司,从这个银行转到那个银行,他们告诉我在上海的公司都是这样……” 关于股票,她知道的就这么多。 于他勃然而发的愤怒中,她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快闭紧嘴巴。 “他们是哪个他们?”盛永伦把手捏成拳头在桌上用力捶了一下。 他昨天从胡教授那回来,拿着这张票据,倒转回头再查银行,查与兰格志股票公司有资金流水的上下家。结果查了一天一夜,查了个底朝天。这张票据表面上是兰格志橡皮公司的走账流水。顺藤摸瓜再往下探,内底惊人!这家公司看似风光,其实根本没有买卖的上、下家,他们倒来倒去,转来转去,最终的目的就是把买民众买股票的钱弄进自己的口袋。为了掩人耳目,大笔资金被转入宜室的名下。她还矇昧不知! “这张票据是谁给你的,又是谁让你去办的?我现在强烈怀疑格兰志股票公司是一家圈钱的空壳公司!” 宜室头皮一阵发麻,不敢相信盛永伦的话。“圈钱?什么是空壳公司?”她迷惑又天真地问道。 “就是根本没有买卖和生意,幌骗人钱财的公司!” “啊!?”宜室脸色煞白地问:“你说是骗子公司?” “是!”他抿了抿嘴,眼睛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点点端倪。“宜室,我实话告诉你,这张票据连同你在银行办的许多业务都是为兰格志公司走账。这支股票撑不了半年就会完蛋,谁买谁死!而且是买得越多死得越惨!你必须要告诉我,这家公司的幕后操纵是谁,是王焕之吗?” 他是兰格志橡皮公司的总经理,嫌疑最大! 提到王焕之时,他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嫌恶,宜室就更不敢说是了。 “王焕之是在兰格志橡皮公司上班吧。”她不必回答,他已经在自问自答中找到答案。“他借你的身份去银行走账,真是不折不扣的小人!” “请你注意你的措辞!王焕之现在是我的未婚夫!” 宜室的脸涨得通红,她容不得有人污蔑王焕之,尤其那个人还是盛永伦。她气得发抖,站起来把票据抓到手上,大声说道:“盛先生,谢谢你的关心。可真是不必。这张票据连同去渣打银行所有的业务都是我二哥上官嘉禾委托我去办的。和王焕之没有任何关系,请你不要胡乱的猜测人!你说兰格志股票有问题,但是,我要告诉你,这支股票不仅我二哥买了很多,就是我父亲也受他的推荐买了许多!按你这么说,难道我二哥会想着要害我父亲吗?我不知道你的话是什么根据,但我想这其中一定有许多误会!对不起,我还有事,必须先走一步!再见——或许我应该说再也不见!” ————————— 宜室一口气从咖啡馆跑到大街上,她浑身发抖,对盛永伦的话感到愤怒。 亏她还对他的乍然出现,心慌意乱。想起过去,尚觉得自己处理感情太不够理智。两人没有好好开始,没能够好好结束。今天,他来找她时,涌起一丝窃喜,幻想两人也许能放下芥蒂做个朋友。 没想到…… 她感到自己的愚蠢,深刻而又肤浅的愚蠢。 真是,太蠢了。 他说的那些事可笑至极,是绝对是不可能,也不会存在的! 盛永伦并不知道,兰格志股票并不是王焕之在操纵。真正的掌舵人是上官嘉禾! 她的二哥会害父亲吗? 绝不可能,王焕之也绝对不会! 他们都是正人君子,是有理想、有道德的好青年!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53 失常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王焕之回来时,宜室正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织毛衣。看见他进来,笑盈盈的把手里的毛线放下,“回来了。” “嗯,回来了。”他在玄关换了鞋。一边解着领带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今天考得如何?” “别提了。”宜室泄气的说,这次考试称得她念有史以来最差的一次。 他笑了一下,走过来摸了摸她的脸。随手拿起沙发上未完成的毛衣。松绿色颜色,低调内敛,摸上去温温软软,带着女性独有的体温和美好。 “快完成了。”她笑笑把毛衣放在他身上比着长度,绝口不提今天遇到盛永伦的事,他也绝口不说,自己去学校接她的事。他把手臂伸长,将松绿色的袖子放在胳膊上。 “我的手艺不错吧。”她邀功地笑道。 “不错。” 不去深想,光看表面真是一幅岁月静好的图画。 “吃饭吧。”他把毛衣放到沙发上,淡淡的说道。 “好。”宜室把毛线收好,吩咐小巧上楼去把小姐请下来,准备吃饭了。不一会儿,王璐璐从房间出来。 三人一起走入餐厅,餐桌上已经摆好几碟荤素搭配的可口之菜,都是家常菜。他卷起袖子坐下,林妈拿来碗筷。三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王焕之用汤匙舀了排骨藕汤,忍不住还是问出来,“你考完试就回来了吗?” 宜室心里“咯噔”一响,牙齿差点咬掉舌头。 “没去别的地方?” “没……有。” 王璐璐呵呵笑着,不安好心地说道:“宜室,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撒谎啊?” “没有!是……汤……太烫了……”汤烫如硫酸,从她的胃烧到心,又从心烧到头。 王焕之的脸色晦暗难看,难捱的片刻静默,宜室拿着碗问:“你最近……工作还好吗?” “挺好。” “我听——别人说,股票涨的时候吓死人,跌的时候也吓死人。有这回事吗?” “股票本来就是有涨有跌,哪里都一样。” 她点点头,似懂非懂地又问:“……兰格志橡皮股票会跌吗?我听有人说,它好像不怎么样。我——” 王璐璐听见这话,马上大惊小怪地说道:“我的天啊!你是听谁说兰格志股票不行的?我的朋友们不知道多看好这支股票!说它绝对是潜力股,肯定会涨!” 王焕之不理会王璐璐的聒噪,把碗放下,用前所未有的怀疑目光看着宜室,问道:“你以前根本一点不关心股票。今晚为什么突然问了这么关于股票的事情?我想知道,这些事究竟是哪个别人说的?你能告诉我他是谁,让我也去见见这个别人,可以吗?” 他一串的疑问吓得宜室忙把筷子放下,着急地说道:“没有谁,没有谁。我就随口一问。我吃饱了,先上楼去!”不等王焕之和王璐璐说话,她站起来把眼前的碗筷一推,不小心噼里啪啦推倒一片。看着倒下的碗,她手忙脚乱地又去收拾。 “她是怎么呢?”王璐璐看着宜室的背影,好的问:“好像有心事似的。 王焕之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菜,阴沉地说道:“你不要多管闲事,自己的事还拎不清!我问你,最近英文上课上得怎么样?” 瞧瞧,瞧瞧又要来管我了。王璐璐撅着嘴,眼眶中的白眼珠要翻到天上去。 小巧看见宜室把脏碗收到厨房,惊讶地说道:“宜室小姐,这些事我来做就行。不要弄脏您的手。” 宜室对小巧的话置若罔闻,她把脏碗放到水槽里,看着水槽发呆。 她这是怎么了? 明明对盛永伦的话不放心上,为什么又要对王焕之问个不停? 难道在她的潜意识里要更相信盛永伦? 这怎么可能? 根本不可能! 王焕之是她的未婚夫! 可是,心里马上又有个小小的声音说道:“她和盛永伦一起经历过生死!他有什么理由骗她! “宜室小姐,你怎么呢,为什么一直看着水槽中的脏碗发呆啊?” “没……什么。”宜室把视线收回来。她不能再失常,如果再失常,会引起更多的怀疑。但不能否认的是,盛永伦扰乱了她的心绪。他的出现,让她的心情起伏不定,波澜四起。 “小巧,你泡杯咖啡给先生送到房。” “我?您是说我吗?” 往常,泡咖啡、送咖啡都是宜室的份内事。并不假他人之手。 小巧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不行,我怕……” “怕什么?先生又不会吃了你!” “可是——” “我泡好咖啡,你给先生送去就行!” ———————— 夜深人静,新月如钩。多美的月色和夜晚,地上的人却无心欣赏,他们都心事沉沉。 宜室和王焕之一个坐在房,一个在客厅。一个绕着手里的毛线,秀眉深锁;一个看着窗外的皓月,心神飘荡。 漆黑如镜般的桌面上,水晶烟灰缸中积满烟灰,咖啡杯中的美国咖啡早已冷透。他凝视着黑色的液体,似僵硬的石膏,伫然不动。 今晚的咖啡依旧是熟悉的味道,他却没有品尝的心情。 小巧进来时,手里的咖啡杯抖得快要洒出来。王焕之未发一言,摆摆手让她下去。 咖啡这种东西,他到十五岁才第一次尝到滋味。十五岁之前他都不知道咖啡是什么。第一次听说咖啡,是从有钱人家的少爷嘴里绘声绘色的描绘,在东京的四层百货商店里,坐着旋转楼梯上去,三楼电梯的左手边有一家美式咖啡馆,里面专门售卖松软的鲜奶油蛋糕和咖啡。那鲜奶油蛋糕,轻软得如云朵一样,咖啡则是苦中带甜。 他当时就想,苦中带甜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是一边吃着白糖一边嚼着苦菜吗? 终于喝到咖啡,他差点没被苦得吐出来。 原来,根本没有所谓的甜,全部是苦,还又苦又烫。如果不是想着咖啡是贵重的东西,如果不是怕吐出来会弄脏脚底下的地毯,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吐出来。 “哈哈,哈哈哈——没喝过咖啡吧?笨蛋,这个可以放糖的,还可以放奶,一直放到你觉得适口为止。焕之君,咖啡要小口小口的品。你看我——”眼前的男人端起咖啡杯优雅地放在嘴边,浅尝一口然后放下,“记住了,要这样喝。” “是。”王焕之端正坐姿,学着男人的样子喝了一口。果然,这咖啡好像没有刚刚那么难喝了。 男人笑道:“不着急,慢慢来。往后喝多了,你就会品味出它的美味来。有苦有甜,还有一种悠长的香味。就像——人生一样,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 “是。”他局促地坐着。短窄的衣服让他不敢直起腰来,怕显出穷酸样。身边的玉支和他一样,一脸菜色。但她把背挺得直直的,很优雅地把咖啡端起来,放在嘴边抿了一下。王焕之眼尖地看见她的眉微微皱了一下。她一本正经硬装优雅的样子,他觉得很好笑。 那时的他还藏不住心事,吃到苦的东西会皱眉头,想笑就真的笑出来。面对他的嘲笑,哪怕是很轻微,骄傲的玉支也很恼火,许多天不和他说话。 好多年前的事了吧,认真想一想,也不过才十年。想起来,却觉得是上辈子的事一样,又觉得那些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54 他的过去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在日本,他的名字不是王焕之。母亲姓松尾,他的名字是松尾焕之。更多的时候,没有人叫他的名字,大家“喂、喂——”的叫他,或者在街上冲他的背影喊“支那猪”。 他在皑皑白雪的北海道长大,比走路更早学会的是忍受屈辱。母亲的哥哥并不喜欢他,嫌弃他的脚脏不允许他进入房间,也不许他的孩子们和他玩耍,更不许叫他舅舅。 柴房就是松尾焕睡觉、吃饭、学习的地方。唯一穿新衣服的机会不是新年,是他生日。母亲的哥哥会带他去照相馆拍张照寄给他在国外的妈妈。听说,妈妈看过照片后会再寄到中国,给他的父亲。照拍完了,他会把身上的新衣服脱下来还给照相馆老板。 母亲的哥哥嫌弃母亲丢人现眼,又不得不依靠母亲靠出卖身体挣回来的钱生活。就像他们厌恶松尾焕,又不能不忍受他。因为他的父亲寄过来的生活费可以让他们吃上面包。 他没见过妈妈,妈妈美智子永远是照片中模模糊糊一个影子。父亲就更不用提了,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没有妈的孩子,受了委屈,只能夜深人静的时候默默饮泣。 “想不想见你的妈妈?” 顺着铺满白雪的山坡,松尾焕之和男人在雪地里慢慢往上攀爬。远处的山峦被大雪淹没,世界雪白一片。随从们和着玉支在他们身后变成一个个移动的黑影。 “想啊!做梦都想。”他回答得毫不犹豫。哪个孩子不爱自己的母亲,能和母亲团圆是他多年的心愿。 “我们已经找到松尾美智子,如果你愿意,很快就能和她团聚!” “真的?”他高兴地叫起来。只要能和妈妈见面,做什么他都愿意。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这个中国男人是你爸爸,他叫王——” “我没有爸爸!”他把照片夺过来甩到雪地上,还用脚踩上几脚。 男人一言不发,弯腰把照片从脏污的雪地捡起来。他抹去照片上的污迹,反手朝向松尾焕就是一个耳光。力道之重,焕之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就摔到雪地。脑子嗡嗡作响,像飞了一千只蜜蜂。 待他清醒过来,男人把手伸到他眼前。他犹豫一下,攀住眼前的巨掌站起来。 “是不是很痛?” 他摇头,不说疼,哪怕红肿的脸有一指高。 男人脱下身上的军大衣,披到他身上。肃然地说道:“孩子,我懂你的难过,知道你恨这个中国男人。但是,你要记住,恨和爱一样,都是一种高级情感,支那人不配拥有你的爱,更不配拥有你的恨!你要做的是战胜他、取代他!把他从你心里连根拔起!” 他含着眼泪说道:“我是那个中国男人的孩子,我也是支那人!” 男人劈头又是一耳光,重重打在他另一边脸上。他指着焕之,大声说道:“松尾焕之,你给我记住!你母亲是日本人,你也是日本人,还是一个日本军人!永远不要说这样的话,时时刻刻谨记你的身份!” 热泪滴在雪地上,他热泪盈眶。 身份是一个人的名牌,更是归属! 男人拍着他的肩膀,退后一步,慎重地行一个军礼,“去吧,去中国!我们等你完成任务,凯旋归来!” ———————— “你觉得你能完成任务吗?” 玉支抱着怀里的橘色大脸猫,她的脸印在倒退的车窗玻璃上,火车外面密布的景色在飞速后退。四年的秘密集训,让他们成为了亲密的战友和同盟者。 现在,他们去往中国。进入满目苍夷又支离破碎的大地。他们要进入最深的腹地,做最长久的战斗,做最坚韧的战士。 经过艰苦的训练,他们的中国话说得比母语还地道。特别是玉支,她的语言天赋很高,不仅会中国话,还会说俏皮的方言。谁都看不出眼前普普通通的孩子,会用枪、会格斗、会发密码情报、会跟踪和反跟踪。不仅会这些不常会的,还会喝咖啡、评歌剧、读英文小说、会唱几句皮黄。 玉支从包里拿出一本诗集,递给他,“到了松岛我们就要分道扬镳,成为陌生人。焕之君,这本小林一茶的诗集送你。” “谢谢。”他接过诗集放到自己的包中,然后从包中也拿出一本诗集,“看来我们真是最好的伙伴,你看,我为你准备的礼物也是小林一茶的诗集。” 玉支接过诗集,捧在手里哈哈大笑。笑过后,把诗集放到随身的包中。 火车继续向前,暗夜沉沉,他们毫无睡意。怀着一股兴奋和紧张。 “真没想到,你的任务居然是让一个支那女孩子喜欢你。你知道吗,让一个人喜欢你可比去杀一个人难多了。” “为什么这么说?”他正襟危坐地向玉支请教,毕竟他认识的女孩不多,愿意和他说话的更少。 “因为……”她低头笑着,玉手在大猫的毛发间穿行。谈吐间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杀一个人只是一时,要一个人喜欢你却是一世。你要花功夫去讨她的欢心。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女孩更敏感的动物,她们比谁都知道,男人是不是真的爱她。为了骗过她,你会不断付出,不断地去装做自己很爱她。时间一久,也许你就会真的爱上她,也不一定啊。” “你怕我假戏真做?” “我是提醒你不要付出真感情。因为她总有一天会知道你的身份,一旦到了那一天,你们之间所有的感情瞬间就会化为泡影。你要明白,爱很容易变成恨,恨却很难再变回爱。” “你太多虑了。”他倔强地把脸转向火车外,轻蔑地说道:“我不是为了获得她的爱而去中国。我是为了和母亲团圆。等他们找到我母亲,等我完成任务,我就会和母亲一起回日本。” “真是孝顺的孩子!”玉支蹲下身,笑着把橘猫放到他的腿上,然后拉着他的手抚摸橘猫的头。她低着头,露出后颈一片白皙的皮肤。 “摸摸它吧。焕之君,天底下没有女孩不喜欢温柔,也没有人不喜欢小动物。如果你能在冷漠中表现出温情,疏远中给人以亲切,就没有人能拒绝你。何况是个涉世不深的小女孩。她就像小鸟一样,根本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 玉支说的一点没错,宜室是善良的小鸟。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单纯的女孩。 无知无觉飞在天罗地之中。以为,天底下所有的相遇都是偶然。完全没想到,她与王焕之的所有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骗局。 林荫道上的偶遇,流连在他脚边的流浪的小猫,图馆的相逢等等等等都是。 日本人派他深入松岛,和支那人融合在一起。是想利用他去取得王靖荛的信任,然后再得到亲近上官厉的机会。 上官厉是坚定的反日人士,无论日本人如何拉拢,如何威逼利诱都不为所动。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上不常写吗,城堡常常是从内部被瓦解。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就是那挖洞的害虫。 任务艰巨,他却感到有趣和轻松。从没有被人珍视和喜欢过的他,漂洋过海在异国他乡得到一位小姐的爱慕。 宜室多可爱,多温柔,笑起来眼睛里有闪耀的小星星。光看着她纯真无邪的脸,许多烦恼都会抛之脑后。 松岛的日子是一段轻松的时光。如果没有盛永伦来做程咬金,他和宜室一定更快地走到一起。订婚对于宜室来说是爱情,对于他来说是任务。 一个人能多自私? 他在自己身上见识到了。为了私欲,用爱的名义去伤害宜室。 那天,他根本没喝醉。不过仗着喝醉的由头,把她强留下来…… 她一直在挣扎,一直在哀求他放开。他听见,当没听见。 这样的他和当初的盛永伦有什么分别。都一样,一样的无耻,一样的自以为是。某些时候,他甚至比盛永伦更卑劣! 他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还有一点点善良之心就不应该和她有肉、体上的纠葛。 玉支提醒过他,不要陷得太深。 不,他不信,他就是要和宜室纠缠,好像他真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似的。 以前在北海道的松尾焕之面对命运是无能为力,现在在上海的王焕之可有力得多。 他有了钱,数不清的钱。他把那些钱积攒起来。他算过,这笔钱,足以让他和宜室在国外安然的生活一辈子。 好想和她一生一世,闭着眼睛走下去,一辈子就当王焕之。他要抛弃松尾焕之的身份,希望宜室也能抛弃上官宜室的身份。 如果不是玉支的电话,他都快忘了,忘了自己不仅是松尾焕之,更是一名军人!他在太阳旗下发过誓,要忠于自己的国家和旗帜,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要无条件的服从命令。 他忘了一切,都不能忘记待他像父亲一样的齐藤大佐。是大佐把他从深渊中拉出去,是大佐给了他新的生活。 他能背叛任何人,都不能背叛大佐。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55 旧友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小巧端着茶水进来的时候,宜室正满头大汗爬在地板上。桌子被挪开,抽屉里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 “宜室小姐,你在找什么啊?”小巧把茶盘放在铁架茶几上,和她跪在一起,眼睛在地面上搜寻。“是不见了金戒指吗?” “如果是金戒指就好了。”宜室直起腰来,无奈地吹了吹落到腮边的头发,头发调皮地飞起来,“我昨晚写好的信,不见了。” 小巧笑道:“原来是信啊,是不是不小心当垃圾扔了?重写一张行不行”看到宜室在意的样子,她又说:“该不会是先生捡了啊?你要不要去问问先生?” 想到这个可能,宜室的脸都白了! 她不敢想象如果小巧的推测是真的话,该怎么办。她昨晚的那封信可是胡乱写的,根本没想过要寄出去。 “要不要去问问先生?”小巧又问一次。 宜室猛力摇头,她爬起来坐到椅子上。如果要去问他,她宁可做一辈子缩头乌龟。 “嘀嘀——嘀嘀——” 公寓门口传来车鸣,宜室走到窗边撩起窗帘一看,王焕之正猫腰钻入小车之中。 “这么晚,先生去哪儿啊?”小巧无比好。 宜室默默地放下窗帘,“不要多问,先生自有先生的事。” 王焕之坐在车里,黝黑的街道从他眼前的车窗外后退,渐渐消失在倾斜的沥青马路后面。他默默地拿出香烟,点燃一根,然后递给身边的鬼三。 一个开车,一个坐车。主仆两人同在黑暗和静默中吞云吐雾。这个时候,烟才好似男人的灵魂伴侣。陪他们欢笑,亦陪他们烦忧。 “鬼三,回松岛去找个女人结婚,给你生个儿子。” 鬼三讶异的瞥了他一眼,发现他并不是玩笑后,暗影下脸色因为发窘而变得通红。 “少爷,我这样子,是没有女人愿意嫁给我的。” “会有的。”王焕之默默的道。像对他,又像是对自己说:“你看,我这样都有。” “您可和我不一样。”鬼三嘿嘿笑着。 “怎么不一样?” “你是少爷,我是下人。你长得好看,我生得丑。你有学问,我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蠢!”他在暗处笑,宛如暗夜盛开的昙花,耀人眼睛。 鬼三把车开到德国医院的后巷,王焕之走下车,又说一遍。 “我不是开玩笑,给你一笔钱,回乡下把媳妇娶了。没娶媳妇不许回上海。” 鬼三不当一回事,嘿嘿道:“少爷,我陪你一起上去吧。” “不用,你在车里等着。” 黑夜至暗,无论哪一片屋瓦之下都是一片漆黑。重重屋檐之下有吃人的眼睛,无论从哪一个方向看,都像在看着自己。 王焕之迈步走上层层楼梯,医院里的消毒药水味越来越刺鼻。窗外张牙舞爪的树枝如同魔鬼的手,稍不留神它就会冲进来把人摄走,卷去吃人的妖精洞府。可怜,他不是十世修行唐僧,吃了他的肉也不会长生不老。唐僧再迂腐身边至少还有保驾护航的三徒弟,而他呢,睁眼看去,全是要他保护的人。 睡眼惺忪的护士为了他打开病房的门后,忙不迭地跑开。再严实的口罩也遮不住她厌弃的目光。 脏病,不仅脏,还会传染。 进门后,消毒水的味道越发刺鼻难闻。床上的病人宛如泡在消毒水中一样。黑暗中静静地把味道一层一层用体温推散开。 她呵睡着,在白色的床单下,身体瘦得似未成年的女童。薄薄一层起伏是活着的证据。 他在床边刚站一会,昏睡中的女人像有感应似的,幽幽醒来,“……焕……之……君吗……” 他眼睛一热,握住她从白色被褥下伸出来枯萎的手。女人的一只眼睛已经盲了,手臂上盘绕着树枝般的结节和溃烂。 “……妈妈,对不起。”他艰难地喊道。一瞬间里,白日的面具全撕毁下来,簌簌的眼泪从眼眶中垂落。 他不再是众人眼里年轻有为、冷静自持的王焕之。是在母亲面前脆弱自卑,没有归属的松尾焕之。 “……” 床上的女人空洞的眼睛同样流下两行清澈的泪水,干涸的嘴唇颤动着。 “妈妈,你说什么?是想喝水吗——”他把耳朵伸到她的唇边,想要听清她在说什么。 “……家,我要回家……” “好的,好的。妈妈!我们会回去的!总有一天——”他抱住眼前干柴似的女人,把头埋在她单薄的怀中,痛哭得似个孩子。 王焕之从病房出来时,面具重新戴上,已然恢复年轻自持的青年才俊。 走廊里幽暗如漆,长长的走廊,阴风阵阵,空洞如魅。 一位穿青灰色旗袍的女子双手环胸靠墙站着。她的脸隐没在暗处,并不分明。穿过微弱的光,只能看见旗袍下光洁的白色小腿和她手指间一明一暗燃烧的香烟。 她抬起来头,穿过黑暗和他对视一眼。透墙的风从廊下、墙壁处、天花板上溜下来,贴着王焕之的后脑勺从脖子后直窜到衣服里。他不由地打个寒噤。 “玉支,谢谢你去南洋把我母亲带回来。”他走到女人面前,月色照得他的脸昏惨惨。 她掀动嘴皮,从嘴里吐出一个烟圈。身体整个依到墙上,对着眼前的空气而不是对着他,“你最该谢的人是大佐,他说答应过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送美智子来上海,是他给你的礼物。虽然迟了一些,你们母子毕竟是团圆了。” 王焕之低着头,心脏一抽一抽的疼。身边的黑暗让他根本无处可逃。 “听说,你和上官宜室住在一起了。”说到这里,她突然哈哈大笑,笑声从走廊的这头传到走廊的那头,然后回荡过来,空洞得可怕。“焕之君,何必呢。你明知道,和她没结果。你还这么做。知道真相的那天,她该哭得多伤心。” 她的声音空洞,在空荡的走廊更显得空乏。 王焕之没有回答,和她并肩站着,亦和她一样把身体靠着冰寒的墙壁。 窗外的月,刚从乌云中露出脸来,玉盘似的,圆圆满满。却照着她和他支离破碎的人生。 他答非所问地说道:“……我妈妈快不行了,她想回日本。你说,我带着宜室和她一起回去。有没有这个可能?”他不敢说其实想带她们远远逃开这一切,去到天涯海角。 玉支看看他,又抬头看着月亮,喃喃道:“还没睡,怎么就开始说梦话了……” 这怎么是梦话,明明是他的梦想。 “你不会真的爱上了上官宜室吧?” 他的脸在黑暗中热了一下,很快地被他压了下去。 “你想多了。我怎么可能会爱一个支那人!” “那就好。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松岛和奉州已经是箭在弦上,马上就要打战,我们布了五年的也该要收了。大佐让我通知你,你在上海的任务一是全力帮助上官嘉禾发展兰格志橡皮股票,务必把这步棋下好。等到上官厉全然信赖上官嘉禾,把买德式枪械的钱全投进来。到时候他就会血本无归,大伤元气。你还要维持好和王靖荛的关系,他已经对上官厉生了不满。开战的时候,只要他战前反水,上官厉腹背受敌,松岛就是我们囊中之物。”说到这里,她笑着道:“大佐深谋远虑,我们不得不佩服。他让你打入敌人内部成为敌人的主脑,这是多妙的棋。哈哈,哈哈哈。都怪上官厉这个老顽固,这么多年不管我们如何同他示好,他对日本人就是深恶痛绝。所以,我们只能想办法铲除他,扶持王靖荛上马。等王靖荛当了松岛督军,松岛就等于在我们手上。而你就是未来的北地督军。” 王焕之没有任何表情地说道:“两军交战,瞬息万变。松岛和奉州的实力相差无力。大佐又怎么能肯定亡的是松岛,而不是奉州?” 她愣了一下,呵呵地笑起来。柔软的手像蛇一样搭在他的肩膀上抚摸着,缠绕着。 “松岛和奉州现在的实力是差不多,没错。但我们还有你、有大佐!焕之君,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是到你表现的时候了啊!” 王焕之把她的手从肩膀上拂下去,厌烦地问道:“玉支,你就没想过回故乡吗?你还记不记得小林一茶的俳句?” 她大笑道:“怎么不记得?故乡啊,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说完,她抬高下巴,优美的颈部线条像天鹅一样好看。 她这样好一会儿,转过头来,褪去笑容,她的脸上是全然的麻木和冰冷:“焕之君,把故乡埋在心底吧!十年前,当我们走上这条路时,就已经把故乡的根从身体里拔出来,我们就已经是陌路的异乡人。与其怀念回不去的故乡,不如作眼在眼前事上!你要小心,千万不要有其他想法,你的身边有大佐的耳目!你的一个不慎,极有可能落得害人害己!” 王焕之脸波微皱,牙齿在口腔中紧紧咬着,低声质问道:“你什么意思!大佐不相信我吗?” 玉支微微摇头叹息,“你沉迷在女色中太久。自己好好想想,来上海后多久没有和大佐联系,多久没有向他报告?他且能不怀疑,没想法?不要忘了,我们不过是大佐手里的棋子。我劝你不要在大佐的眼皮底下玩花招。他虽人不在上海,他的心却时时刻刻在盯着你。你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别妄想能带着宜室去美国——”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心脏像被她握住一样。 她拍了拍他的肩,“焕之君,想要成为真正的日本人,就要为国家做出杰出的贡献!要比纯种的日本人更爱国!不然是永没有希望的!” 他的唇颤动着,克制的道:“谢谢你的提醒。” “那我再提醒你一句,大佐马上会来上海。你也该把心收一收了。别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中国人!” 玉支笑着,迈着婀娜的步子离开阴森的走廊。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56 男朋友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从医院出来,王焕之的脸色比进去时还要难看。鬼三看他严肃的样子,默默开车不敢多问。 王焕之双手环胸,不住琢磨。玉支是不会骗他的。她说,大佐在他身边安排耳目,一定不会是假。 他的身边人里究竟哪个是耳目? 耳目是工作伙伴还是生活中认识的人? 工作上,他公私分明,没有任何错漏和疏忽。和同事的关系不远不近,恰恰好的距离。把耳目即使安插在公司也没什么可向大佐报告。 但如果耳目是在生活中就会很麻烦,他和宜室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耳目的眼睛中。 公寓来来去去就几个人,宜室、他自己、司机鬼三、两个女佣。一个女佣林妈妈六十岁了,半老婆子耳聋眼花,专爱占小便宜和偷懒。另一个女佣就是小巧,因为家贫被娘舅卖到窑子逃出来。瘦弱细小,看见男人如老鼠见猫,吓得筛糠一样。一般待在厨房,从不出来见客,也不主动到他眼前。两个佣人如此不济,亏得宜室慈怜,没有把她们辞退。 这小半年,王焕之的生活起居几乎没假他人之手,都是宜室亲力亲为。她虽是小姐出身,十指不沾阳春水。到现在未出嫁就做老妈子倒一点不介意。 宜室觉得下厨调理饭菜,为爱人烹饪美食是一件很好的事。再说,从小见惯前呼后拥,上厕所都有人把着门的烦腻后,越发不喜欢家里佣人太多。王焕之每每看她辛苦,要再请个女佣。她就说:“家里有多少事,要请那么多佣人?旁人请得多是讲排场,倒水一个丫头,递水一个丫头、擦嘴的一个丫头!我没那么多讲究,自己走过去就把水喝完了。” 多好的女孩,朴实无华又剔透聪明。 爱情是什么,褪去华丽的壳,总要落到穿衣吃饭上来。也只有落到这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才能真实和长久。 不知不觉,车又重新回到家门口的大街上。下车后,王焕之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像想到什么一样又退了回来。对鬼三说道:“鬼三,你买明天最早的船票回松岛去吧!” 鬼三吃了一惊,“少爷,这也太快了吧。我——” “按我的话去做!男人先成家后立业,我不能让你因为帮我做事把自己的人生大事耽误了!” 他不容鬼三反驳,是他不能冒一点风险给自己。 夜凉如水,宜室已经入睡。她睡得安详,埋头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宜室……”他坐在床沿轻声唤她姓名。她闭着眼,仍是不说话。他的手抚上她的额,撩开浅浅的发,目光停留在她眉心之间。 宜室为什么要隐瞒和盛永伦见面的事,那些关于股票的事,应该都是盛永伦告诉她的吧。 盛永伦啊,盛永伦,像阴魂缠在他们周围。 天知道,当他看见宜室和盛永伦坐在一起,真想冲进去…… 他的指尖微微颤动起来,直到今天,到现在这一刻。他才惊觉,自己没有成为猎人,却成了猎物。设下的陷阱看似住了宜室,却也只住了她的人。她对盛永伦的感情是潜伏在大海下的冰块。她还刚刚和他见面,就开始澎湃。时间越长,他还能拉住她的心吗? 原来城堡真的是从内部被攻陷的…… 此时的宜室,内心同样在狂跳着。她不善于说谎,善于的是逃避,是闭着眼睛装一个叫不醒的人,是不改变现状,是怕伤害任何人。 怎么会这样? 明明身边有很好的爱情和爱人,心里却不由自主想另一个! 盛永伦不是好男人,他对沈兰香那么坏,那么坏,他就是一个坏男人! 想到这,一颗晶莹的泪从她眼睛中渗出来。 他用指尖蘸起她的眼泪放到舌尖上,涩得像苦盐巴,“宜室,如果你觉得爱他比爱我多。我可以送你走。” 她终于睁开眼睛,用一双泪目看着他。她闭着眼睛是不想伤害任何人,没想到,却把所有人都伤害了。 “焕之……”她哭着说道:“我不该骗你。我今天下午确实是——” “不要说了。”他的手指压在她湿润的嘴唇上。“我不计较。” “你都知道了,对不对?你是不是都知道了?”羞愧、难过一时涌上心头。宜室坐起来抱着他,汹涌的泪滴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西装上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对不起!焕之——” “宜室,不管你做什么,我不会怪你。因为我们之间永远没有对不起。” 他堵住她的唇,亦堵住她喋喋不休的道歉和哭泣。他将她裹挟入自己怀中。此时此刻,再不想其他东西。 “宜室,我们重新开始吧……” 这是他的誓言也是他的承诺。 —————————— 《乱世佳人》里郝思嘉说,每天太阳升起就是新的一天。她是这样说的吗?好像是吧,好像又不是。但见鬼吧,谁会在乎呢。 对于宜室来说,她宁可相信郝思嘉是说过的。就像她对自己说的一样,昨日一切如同昨日死,今日一切如同今日生。她要忘记过去,从今天好好开始。 星期日的晨光总是美好,她从睡梦中醒来,首先吻了吻身边的男人。从今往后,她要全心全意去爱他,一心一意只爱他一个人。 她起身梳洗,换上衣服和裙子,随即下楼。安排小巧收拾屋子后,吩咐林妈妈去街上买菜。她交代得很仔细,水果蔬菜要买最新鲜的,鱼要买刚捕上来的。不要太重,也不可太轻。太大的鱼肉老,太小的鱼刺多。林妈妈挎上菜篮,上街去了。小巧笑着说,先生今天有口福。大家都知道王焕之喜欢吃鱼。 宜室笑而不语,开始张罗早餐。不一会儿,王焕之起床来到餐厅。两人相视而笑。“起来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她笑着问。 “你不也起了吗?”他笑着答。 她把早上的报纸递给他,报纸已经被她熨烫得挺括有型,绝不会让油墨沾在指尖。他的咖啡也是喜欢的味道,两勺奶,少许糖。他们谈天、谈地、谈新闻,就不谈昨晚的事。 王璐璐今天亦起来得早,难得下楼来吃早饭。看见他们在餐厅喵了一眼,调侃地说道:“喔呦,你们这样子还真像老夫老妻啊!”她一身运动打扮,白色的无袖衫,运动短裙。裙子短得刚刚盖住丰满的臀部。 “你穿这样是要去哪?”王焕之的口气老气横秋,像极了一个严肃的大家长。 “我约了人打球!”她抓起一块吐司面包,然后把牛奶瓶对着嘴大饮一口。 “哼!”王焕之抖了三抖报纸,道:“你就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吧!看你混出什么名堂来!” 王璐璐转背做了鬼脸,不爽地回嘴道:“你还没问我和谁一起去打球,就怎么说是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天底下有你这样说自己妹妹的哥哥吗?” “难道我是说错了吗?” “你就是说错了!” “我倒问你,哪里错了?你那些朋友无论男男女女,哪一个有正经工作,哪一个能靠自己养活自己?” “你别看不起人!”王璐璐抓过一把椅子,扑腾坐下去,得意地说道:“实话告诉你。我交男朋友了。今天和我去打球是他!” “璐璐,你交男朋友了!”宜室惊讶的说道。 “怎么呢?你都要和我哥结婚了,我还不能恋爱?别忘了我们同年。” 宜室讪然低头喝牛奶,在王家,她的身份远不像惠阿霓在上官家那么有地位。 王焕之冷眼瞅她,极不满她对宜室的态度,“宜室是你的大嫂,你说话客气些。” “是。” “我还没问你,你的男朋友是谁?在哪工作?你别不是被人骗了!” “才不会哩!”王璐璐骄傲地说道:“我的达令可厉害了,他家里有钱,自己更本事。留过洋,喝过洋墨水的人。现在在渣打银行当行长特助!” 宜室手里的牛奶杯差点儿就要拿不稳,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王璐璐。 王璐璐还以为她是羡慕,得意地说道:“我的达令不错吧!有时间让他请你们吃饭!” “省省吧,我才不信!” “你不信拉倒!谁还要求着你相信!”说完,她拿起球拍。 “璐璐,”宜室追着王璐璐来到玄关。局促地捏着手指,欲言又止,“璐璐……” 王璐璐蹲身系着球鞋上的鞋带,头也不抬地问:“什么事,快点讲。我忙着哩。” “那个,那个——” “哪个!” “就是,你刚刚说的,渣打银行的特别助理,是不是姓盛?” “是啊,怎么呢!” 王璐璐一甩头发,站起来。傲慢地说道:“永伦可不止是特助。他是永胜银行的小开,永胜银行你总知道吧?” “知……知道。” “知道就好!”王璐璐用手指点着她发闷的心口,道:“去告诉我大哥,往后对我说话客气一点。不然的话,我会叫我的达令把他那破公司给买下来。哈哈,哈哈哈——” 宜室昏头昏脑转回餐厅,心口像被狠狠击了一掌,说不出话来。 “你看她,也不知道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还渣打银行,哼——她一定是被人骗了!”王焕之拿起报纸,埋首在报纸的广告版面上。 她再吃不下一点东西,眼前的牛奶像毒液一样难以下咽。美好的星期日,苦心营造出来要重新开始的时分全被王璐璐的几句话毁了。 她的人还坐在餐桌前,冷静地把盘子里的鸡蛋切碎切碎再切碎。而在她心里面,这桌子、椅子、鸡蛋、牛奶、培根、房间、墙壁、籍、台灯、天花板、地面…… 通通在塌陷,一点一点,直到她坐在废墟之上。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57 我把你当月亮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别看王璐璐英文学得不好,球打得可不错。她腿长手长,身姿矫健。在球场挥汗如雨,并不比男孩们差。 “怎么样?我不错吧!”她回头得意地看着场边的盛永伦。 盛永伦笑笑,夸她有运动员的天份。听到夸奖,她更是高兴了。一扫刚刚来球场时的不郁。 她放下球拍,用毛巾搽着额头上的汗水。 “今早有不开心的事惹你生气了吗?”盛永伦试探的问。 “哼——”王璐璐道:“别提了,还不是家里的事!” “什么事啊?” “如果你有一个姐姐,然后她找了一个姐夫,他们一起来管你,压迫你,你就知道我的痛苦了!” 盛永伦呵呵一笑,大抵也猜到什么事。 “你的嫂子对你不好吗?” “好——个屁!”王璐璐叼着橙汁的吸管,嘎嘎怪笑,“我最讨厌她了。最会装无辜、装清纯。她的手段,啧啧啧,说出来,你简直要大开眼界!” “她有什么手段?” “你想听?” 他点点头。 王璐璐嘴角一笑,把吸管放下,向他招招手。他把头偏过去,她把嘴几乎贴到他的耳骨。 宜室远远即看到这一幕,球场外,王璐璐和盛永伦头贴着头,靠得近得不能再近。她感到一股血气从她的丹田直冲上脑门,脑子嗡嗡如激雷轰鸣。 她真不该追来球场,又不能不来。她太想确认,王璐璐声称的达令是不是盛永伦。亲眼目睹了,她又后悔不已。 “盛先生,前台有您的电话。” “是谁啊?”王璐璐嘟起嘴,不满地说道:“追人追到这儿来了。男的还是女的?” “是位先生。” 她这才松开他的领子。 盛永伦走到前台,心里还在纳闷是谁。一接电话,立马高兴起来。是胡先民,日本方面有消息了,让他马上去他家里。 他喜滋滋地放下电话,刚一转身,猝不及防脸颊之上便遭一狠厉的耳光。 他惊诧不已,久久凝视眼前的宜室。宜室不说话,满脸通红,眼眶噙泪。看着他如看捉奸在床的丈夫,一双眼睛盈满委屈。 “永伦,接个电话怎么这么久!我们到底还吃不吃饭?永伦,永伦?你在哪儿啊?”王璐璐的声音在门外懒懒响起。 宜室猛地用手捂住脸颊,在狭小的前台找着可以躲避的地方。太该死了,她可不想被王璐璐发现,更不愿让璐璐知道她和盛永伦认识。 她像小老鼠一样的惊慌失色,短短两三秒即显尽她在王家的地位和境遇。 盛永伦低声咒骂一声,解下外套扑在她的头上,一手把住她的手腕拖到怀里,“如果不想被王璐璐认出来,就该死的什么都不要说!” 她被笼在黑暗中,鼻子贴着他热热的胸膛,吻到烟草和汗水的味道。她被他牵引着快步往前走,黑暗中什么都辨不清,走得跌跌撞撞。低着头只看到脚,许多人从他们身边经过。 走过一小截蜿蜒的路,她感觉自己被塞到一个狭窄的空间。接着,他也挤了进来。 “这是哪里?”她揭开头顶的外套。 “男更衣室。” “男——”她努力压抑愤怒,“你怎么带我来这?” 他平静地说道:“我总不能带你去女更衣室吧。” “你——”宜室气坏了,频频抽气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永伦,永伦!”王璐璐的声音又高又尖锐,巨大的分贝吓得宜室脸色发白。 她害怕的样子真让人心疼。 “放心,她不会进来的。”盛永伦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小声道:“还没问你呢,为什么打我?“ 她狠狠瞪他一眼,“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王璐璐!” “王璐璐怎么呢?” “她是你的女朋友吧?” “不是!” “她说,你是她的男朋友。” “我还说过,你是我的女朋友呢!” “你——”宜室气结,咬牙切齿地用手指戳着他的胸壁,“如果不是男女朋友,你刚刚为什么和她头贴着说话?” “永伦、永伦!”王璐璐的声音里有压不下去的焦躁。她站在门口和人争执冲突,她想要冲进更衣室来。 阳光透过更衣间的百叶隔门层层落在她醉红尽染的双颊之上,像蘸糖的萝卜,惹人犯罪。他忍着把她压在身上狠狠凌辱一番的冲动。同样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想知道她和我说什么,我就告诉你好了!她说,你费尽思量爬上王焕之的床,你花尽心思把他迷得七荤八素。” 宜室气得牙齿发颤,她知道王璐璐不喜欢她,但没想到,她会在盛永伦面前如此不堪的诋毁自己! “你信她的话?” “我不信。” 她刚松一口气,他马上说道:“可我宁可相信。如果你真是她说的坏女人该多好。王焕之有的东西我也有,比他更多、更好。你如果肯拿出对付王焕之伎俩的十分之一来勾引、勾引我——” 宜室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疯狂地捶打他的胸膛,愤怒地说道:“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勾引过他!” “永伦,你是不是在里面?”王璐璐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要进去!” 他抓着宜室的手,把她整个人压在墙壁上,目光从百叶隔板中扫向更衣间外。 她呆呆地看着他,从他那双玩世不恭的双眸中看到难言的伤心和难过。 “宜室,你知道我难过什么吗?我把你当月亮,他们却把你当敝屣!” 他走了。 在王璐璐走进更衣室的一刹那,打开更衣隔门走了出去。 “璐璐!” “永伦,你在更衣室干嘛?不知道我在找你吗?” “知道,我在和你捉迷藏。” “讨厌。” 在王璐璐的面前,他谈笑风生,如换了一个人样,挽着她的手走了出去。 宜室的背顺着墙壁缓缓下滑,蹲在地上哭得不可自已。 屈从现实不可耻,可耻的是自身的软弱。 ————————— “永伦,永伦。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盛永伦把神游的眼神拉到眼前的胡先民身上,“胡叔叔……”他对胡先民感到非常抱歉,他的人虽来了,心却还留在球场。好说歹说把王璐璐送走,折回更衣室,宜室早不知去向。 若不是挂在更衣间挂钩上的外套,他真怀疑,方才的一切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场景。 他捏了捏鼻根处的皮肤,强逼自己不要再去想,要把注意力放在胡先民拿回来的资料上。 胡先民说调查要漫长而持久,真是没错。盛永伦催促得急,从日本传递来的消息都是片段式的。一个、一个小片段之间看着都没有什么联系。胡先民琢磨了好几遍也看不出头绪。 雇请去北海道的私家侦探在当地的村落进行地毯式的搜查,他们知道的讯息太少。在日本有太多的姑娘叫美智子,流落在海外的流妓不计其数,又大多使用化名。 怎么能找得到? 盛永伦注意到,从日本寄过来浩如繁星的资料中,有一则报纸旧闻。 十年前,北海道深山的富田县久须村,有一家姓松尾的人家因为虐待和残暴,被佣人于深夜勒死在床上。一家五口无一活命,唯独在海外工作的妹妹美智子和彩子幸免于难…… 只因为这则报纸上有美智子这个名字,侦探就把报纸也寄送过来。 盛永伦簇眉,久久拿着报纸上模糊的照片细看。这个在海外工作的美智子是不是就是王焕之的母亲?但是报纸上明明写着松尾家一家五口均以罹难。王焕之没可能能逃脱出来。 “永伦!”胡先民打断他的思路,戴着眼镜,指着纸上的一串时间和名字说道:“你看这个,我们查到五年前王焕之坐船来中国的时间。这个,这个是他到了中国后,转火车去松岛的时间。” “这有什么问题?” 胡先民的手指指着一个名字,“我查过旅客名单,这个名字也跟着王焕之一起从日本坐船来到中国,然后去到松岛。” 盛永伦看着他手指的名字道:“齐健?胡叔叔你认识这个人吗?” “我不认识齐健。我只认得化名齐健的齐藤健三。在中国的化名就是——齐健。”胡先民摘下鼻梁上的眼镜,叹道:“永伦,你说世界上会不会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盛永伦面色凝沉,像千斤石块。这个齐藤健三不是一般人物。日本陆军大学毕业的职业军人,入伍多年来一直是日本最核心暗杀组指挥高官。胡先民强烈怀疑,盛永伦父母的死就是他一手组织和策划。 盛永伦一拳头砸在桌子上,“胡叔叔,你还查到什么?还有什么可疑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胡先民把眼镜重新戴起,“还有这几个人,他们也都是和王焕之一起从日本到中国,然后去松岛的。其中有一对姓沈的夫妻,这对夫妻携带着女儿——” “女儿!”盛永伦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巨变。 “永伦,怎么呢?” “胡叔叔,你不知道。宜室最好的朋友就是姓沈,她……当时是从内地转学过去的。你讲,会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胡先民背脊一阵发凉,“你是说——”他被盛永伦的推测惊到,拿着眼镜反反复复把这几个名字又从头到尾再看一遍。半晌后,道:“永伦,我看这样。调查分两头进行,日本的调查不停,再派人去松岛,好好查查这对姓沈的夫妻。如果他们真的和王焕之还有齐藤有联系,就不可能不留下一点破绽。在结果没有出来之前,你千万要谨慎,一是不能打草惊蛇,二是千万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这件事如果真的是齐藤在背后操纵,就不可能是简单的事啊。” “胡叔叔,拜托你了!如果有什么进展请马上通知我。” “好好好,我一定马上通知你。” 从胡教授家出来,盛永伦还在思考。 他的眉头颦簇成一直线,所有的事情越查越可怕,但他又不知道在怕什么。一切的事情都像雾水隐藏在一团模模糊糊之中。他们在明,那些人在暗。 现在,最危险的就是宜室。她什么都不知道,还天天与狼共枕。 他扼腕叹息,要是能早一点去查,早一点知道这些事情就好了。 上回兰格志股票的事情还没说完,他就把宜室气跑。今天在球,他又对她…… 如果现在找她说沈兰香和齐藤,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相信,还是越发觉得他就是一个阴谋家。为了离间她和王焕之的感情说出这些荒谬的话。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58 雪耻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我和谁恋爱是我的自由,关你什么事!你是我的谁?” “我是你哥!” “哥哥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爸爸都不管我!” “爸爸是不了解内情!你收拾行李,马上给我滚回松岛去!” “我不——” “这件事没商量!” “王焕之你是独裁、独裁!” “独裁就独裁!我管你是天经地义!” …… 伴随着兄妹俩的争吵,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不绝于耳。宜室正在楼下和小巧绕毛线,小巧听见楼上的声音,吓得眼睛都睁圆了。 “宜室小姐,先生和小姐在吵什么啊?” 宜室苦笑,不能回答。 “王焕之,我恨你!”王璐璐从房冲出来,不一会儿提着行李哭哭啼啼跑下楼。宜室忙放下手里的毛线,问:“璐璐,你这是要去哪里?” “你别管!”王璐璐哭着说道:“这个家我是住不得了!” “怎么会?你不要这么说,我去和你哥哥说好不好?” “不必,猫哭耗子假慈悲!上官宜室,我要走了,你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呢!” “璐璐,你怎么这么说!我们——” “走!让她走!”王焕之站在二楼,冲着提着行李的王璐璐吼道:“这是你自己选的路!” “是我选的路!”王璐璐一抹眼泪,提着箱子,头也不回地走掉。 “璐璐、璐璐——” 宜室皱眉,对着楼上的王焕之嘀咕,“你这是干什么!她毕竟是女孩子!万一——” “别管她!”他走回房,“嘭”地一声将门关上。 王焕之郁躁得不行,狠猛一脚踢翻房间中的椅子。他很少有控制不住自己脾气的时候。都怪最近的事太多,太烦。 惠阿霓一走,把上官嘉禾的主心骨都抽走了。他无心恋战,只想快快把兰格志橡皮股票结束。如此一来,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得到消息的日本加紧和奉州宋家的联系,他们务必要在兰格志股票亏损之上给予上官厉沉重打击。奉州提早进入战备状态,战争一触即发。 王焕之在上海,不仅要帮着上官嘉禾管理兰格志股票。还要联系王靖荛,时时监测他的动向。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王靖荛在信上三番五次催促他赶快回去,他只得一拖再拖。 实在不想回去,如果回去,就代表他要和上官家正面为敌。现在,不仅王靖荛催他,日本人也在催他。他用兰格志股票做借口还能拖多久? 更坏的是,玉支告诉他,现在有人在松岛查沈氏夫妇和沈兰香! 这又是谁? 他和玉支还有沈氏夫妻是一根藤上的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查他们就等于是查他! “焕之君,这次调查的人我们会处理干净,可保不齐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你要多小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所有的事中,压垮他最后的一根稻草就是——盛永伦。王璐璐居然兴冲冲地告诉他,她新交的男朋友是他! 这不是,故意要把他活活气死吗? “焕之,我可以进来吗?” 宜室的脸嫣然出现在门后。她穿着白色的长裙,像百合花一样动人。 “我进来了啊。”她走过来,纤细的手柔柔地按压着他僵硬的肩膀。 “怎么,还在为璐璐的事情烦恼?”她轻言细语,又不好深劝,“璐璐是个女孩子,这样跑出去,总是不好。她——也这么大了,有恋爱的自由。” “你不知道她爱的是谁!”说完之后,他深感懊悔。伸手拍拍她的柔荑,“放心。我已经派人去找她。找到之后直接抓上火车送回松岛让爸爸去管她!”她不是说哥哥没资格管她吗,他就找个有资格管她的! 他还不知道,宜室早就知道王璐璐爱上了盛永伦。 “嗯。”她勉强笑笑,蹲下来用手指抚平他眉间的川字,道:“你这是——推卸责任。” 他笑了,伸手握住她的小手,放在嘴边又放在心口,“我对谁都没有责任,唯独对你有。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宜室点头,把脸靠在他的胸前。 她认命了,真认命。历过千帆,已经没有回头之路。 她是王焕之的人,死是王家的鬼。她与盛永伦是萍水相逢的两片浮萍,终是消散在人海。 ———————— 中国男人普遍都有一特点,妻子是别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家的好。哪怕是奶妈、管家、长工,只要是自己带大的少爷或者小姐,心里就是认为比隔壁家的少爷小姐要好。 万泽的心中,天底下再没有比盛永伦更好的少爷。虽然很多人都说盛少爷做事有些不着调,他也不改初衷。谁要是敢在他面前说永伦少爷不好。哼,那他这一辈子就和这个人杠上了。他就要睁大眼睛等着要看看这个说坏话的人将来生一个什么样的孩子能比永伦少爷更好! 对于敢拒婚盛永伦的上官宜室,他可就不是杠上了,是直接恨上!多蠢的一家人,眼睛长在屁股上。以为自己是七仙女吗,敢拒婚,真是给脸不要脸! 这样没脑子的女孩,他是不屑一顾的。不过,上门乃是客,薄茶一杯还是要的。不然,旁人会说他们盛家待客不周。 面对突然上门来的上官宜室,万泽心里又有点小窃喜和得意。瞧她的模样,忧伤中又带着些焦虑。大概是遇到什么紧要的为难事了吧?总在不停地问他,少爷什么时候回来。 想到她不幸,万泽心里可美起来,假惺惺地让小香为宜室小姐备一些糖果和糕点,自己打电话去银行。 万泽这只老狐狸,装模作样。当然没有打电话去渣打银行,他巴不得盛永伦今天晚些晚些再晚些回来。最好,让宜室等不到人,失望而归。 盛永伦当然不知道宜室在家等他,他下班之后,和罗伯特闲聊一会才慢悠悠地从银行出来。 回到家,刚停好车,就看见万泽站在院子里的大树等他。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万泽看见他,喜滋滋地说道,“少爷,你回来了。” “回来了。”盛永伦睇他一眼,道:“你中白鸽票了,今天笑得这么高兴。”中白鸽票告老还乡是万泽的梦想,不过他就想想,又从不去买。 “不是。”是比中彩票还高兴的事。“少爷,你别急着进去。” “怎么呢?” 万泽拉住他的胳膊,挤眉弄眼地说道:“你一雪前耻的日子来了!” “你说什么啊?”盛永伦一点都听不懂。这个万泽越老越啰嗦,陪他走南闯北,俨然当成他的半个家长,凡事都要管一管,发表发表自己的意见。 万泽得意地说道:“是上官宜室小姐来了!我看她满脸愁容,一副很伤心的样子,又急着见你。可见啊,一定是后悔了当初拒婚的事。她一定是来忏悔的!少爷,你待会可不要心软。天涯何处无芳草啊!少爷、少爷——” 盛永伦没听万泽后半截讲什么,他三两步跑到客厅。没看到宜室,又转身去小客厅。 果然,窗台前欧式长沙发上,坐着的不是宜室又是哪个? 他心在猛跳,和万泽的幸灾乐祸不同,他对宜室满满都是担心,生怕她会有任何不幸。 “宜室——” 他向她走过去,一直看着她,看她毫发无伤,才稍稍放下悬着的心。 不管时间如何流走,过了这么久,他对她的爱还是凌驾一切。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59 认命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夕阳落下,余晖残阳。透过她身后的窗,落在房间中就只剩下淡淡一层余光。 眼前的茶已经冷透,她眉头紧锁,耐着心情听他说了好久。 “等等,等等!”他越说越离谱,逼得她不得不出声打断。“永伦,你究竟要告诉我什么?” 他一进来,就和她不停地说了很多话。从沈兰香到王焕之,又从日本说到松岛。好多事情,又不肯说透,把她听得一头雾水。 “你可以说得清楚一点儿吗?兰香和焕之是什么关系?他们一早认识,一起从日本来松岛的?这不可能是真的吧?你有证据吗?” 盛永伦舔了舔干燥的唇,“对不起。暂时我还不能说得很清楚。但是你要听我的,要赶快从王焕之那儿搬出来。不管搬到哪里。学校也好、另外再租房子也罢都可以。但就是要赶快搬出来!” 宜室抬起头,淡声问道:“然后呢?” “然后?”他突然愣住。 她长叹一声,望向窗外的落日,“我和王焕之已经订婚了,再过不久就会结婚。” 他错愕地问:“你以为我是在吃醋?” “我觉得我们都要接受现实。” 盛永伦无语了,宜室再一次误会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不管他做什么,怎么做,她都会产生误会。 “宜室,为什么说我们都要接受现实。如果你认为只有我爱你,那么应该接受现实的只有我,你为什么要说我们?你是不是过得不快乐,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没有后悔!”她快速地说道。说完马上又说一次,“真的,我很快乐。王焕之对我很好。我刚刚只是一时的口误。” 话到如此,他只能暂停这个话题。借口茶水已凉,唤来万泽换一壶热茶来。他要时间来缓和一下自己的情绪,不要让激动的情绪吓到她,或者是又把她气走。 他走到窗边,看着落日,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宜室方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我希望你对璐璐好一点,她是焕之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宜室咬着红润的嘴唇,在心里组织着语言。“希望你不要像对待兰香一样对待她,你要对她负责任。”盛永伦不能阻止她和王焕之在一起,她也不能阻止他和王璐璐谈恋爱。只是她不希望兰香的悲剧再次重演。但她根本没身份来说这句话。 “兰香?兰香怎么呢?”他完全不解她为何要提到兰香,“兰香和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没想到他会把对兰香做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爱过你,但你辜负了她!” “我也爱过你,你是不是也要对我负责任。” 宜室气结,想自己来是不是个错误。再说下去,两个又会吵起来。 “算了,你就当我没来过吧。这些话也当没听过!”她站起来,即往门外走。 “你来了怎么说没来?说了怎么说当没说?” “宜室!”他三两步去追,两人在门口和送热茶的万泽撞作一团。滚热的茶汤从托盘上滚下,他眼明手快,用手肘一挡。热茶避开宜室直接全泼在他的胳膊上。 万泽大呼小叫嚷道:“少爷,你没事吧?” 宜室吓了一跳,焦急地拉着他的胳膊,就往厨房走。 “快,快到流动水下——我上家政课的时候,老师告诉过我们,如果被烫伤了一定要用流动的水冲。这样可以带走皮肤下潜在的热量,减少烫伤——” 白花花的水冲打在他烫红的皮肤上,底下热,上面凉。多像眼前的女孩,看似冷若冰霜,对他却还是有丝丝温柔。他不知道温柔有多少,比不比得上王焕之。但是哪怕有一点,他都知足了。就愿意为这一点点温柔去赴汤蹈火。 “少爷,没事吧?”万泽脸色苍白,又是担心又是恼恨自己不当心。 “没事。”盛永伦接过毛巾把手臂擦干。随着他的动作,宜室清晰地看见他上臂那道伤疤。 “这是——”她指着伤疤,问:“是不是三年前——” “是的。”他嘴角微微咧开,把手臂上的伤疤放到她眼前,说道:“每当我看见它,就会想起你,想起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个晚上。还记得吗,那晚的月亮很美、很美。宜室,不管你把我当什么,我总是把你当朋友。还不是一般朋友,是经过生死的朋友!所以,你要相信,我盛永伦再坏也不会害对我有恩的人。而你就是那个对我有恩的人。不管你什么时候来找我,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宜室颤颤的,鼻子发酸,泪凝在睫毛上。“时间不早,我要回家了。” “好,我送你出去。” 两人走到街上,他伸手招来一辆黄包车,然后扶她上车。 “宜室,再见。” “再见,盛永伦。” 他拍拍车把,嘱咐车夫拉车的时候要慢一点。车夫把车拉起,刚跑了几步马上又停下来。 她从车里探出头,“盛永伦,你不要误会。我不恨你。一直以来你在我心中是有一席之地。可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大概……这就是命运吧。” “宜室,我不信命。” “可……我信。” 盛永伦站在擦黑的路边,心绪难宁。难过有、伤心有,更多的是感慨。 他和宜室究竟错过了什么,在他们的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又发生了什么? 她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命运这只怪手推着他往前往前,不许回购。 不知什么时候万泽来到他的身后,冷声冷气地说道:“少爷,该回家了。” 他“嗯”了一声,视作回答。 “少爷,宜室小姐和你说什么了啊?哎,怎么一遇到她,你就不太平。” “怎么不太平了?” “你看嘛,你的手不就烫了!” “我被热茶烫到,还不是因为你。你还好意思把责任推卸到宜室身上!这次,我必须得扣你的工钱!” “少爷,这事不能怪我。是你和宜室小姐突然闯出来。我不是故意的……”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60 山雨欲来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三个月后 入夜又下起冬雨来,雨声凄淋,越发让人觉得心情怅然。松奉战争爆发,报纸上每天都在长篇累牍的报道。心惊的消息每天都有,各方人士悉数登场。 和着冬瑟,传来的没有一个好消息。日本方面的调查停滞不前,松岛传来的消息更坏。因为战争,松岛全城戒备,派去松岛调查沈氏夫妻的人石沉大海,音信全无。 盛永伦的担心日日夜夜在叠加,感到自己和周围的一切都在卷入漩涡。 他能做的就是对手边的兰格志股票进行彻底的研究,希望能窥测到一点线索。他把自己关在房间,将这几年来关于兰格志公司所有的资料全调出来。一张张、一页页地翻着。犄角旮旯也不放过,像在沙海中找珍珠一样,不敢有任何疏漏。 越是看得多,知道得多,串联得多,越是心惊肉跳,全身的血液都要结冰。 他做梦都想不到,兰格志这家骗子公司真正幕后人是上官嘉禾! 上官嘉禾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骗钱。他先是请来几个外国人冒充公司老板,利用报纸和广告大作宣传,把兰格志公司吹上天。然后大发股票,吸引大家来买,买的人一多,股票自然水涨船高。完美的布下天罗地后,把鱼儿们基本都吸引上钩。差不多已经快到收尾的时候。 上官嘉禾的手法、招数盛永伦都想得通,他想不通的是,既然是套钱公司。上官嘉禾为什么会要上官厉大举购买? 从探知的数目来看,上官厉是兰格志橡皮股票最大的持有者,投入的钱数额惊人。这么多钱足以建设一支军队,也足以拖垮一支军队! 不太抽烟的他,现在变成烟不离手,呛人的烟草味熏得肺叶疼。可他放不下手里的香烟,就像他放不下宜室一样。 他一直在等,等一个消息…… “少爷,”万泽敲了两下,不等盛永伦吱声,猛地把门推开。人未进,声先扬,“查到了!” “查到什么?”他跳了起来。 “上官厉确实是买了兰格志股票!听说,那些钱本来是要买德国枪械的!他还和人说,他的钱在股票里只要两三个月就会翻一番!一年就能翻十倍!有了钱,松岛就能有飞机大炮!有了这些武器装备别说奉州的宋家'就是日本人来了,也不怕!” 这就没错! 盛永伦把手里的香烟扔在地上,松岛和奉州势同水火,对方的枪炮就架在家门口。上官厉大概是想着股票来钱快,一毛变一块、一块变十块、一百变一千!拿钱在股市打个滚,本来一船德国枪械直接变成十船! 糊涂啊! 天底下且有白吃的午餐? “万泽,给我备车,我要出去!不、不、不!我要马上发电报去松岛!” “少爷,你发电报去松岛干什么?” “我要告诉上官伯父,兰格志股票是彻头彻尾的骗局!他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万泽吓得魂飞魄散,从身后抱住要冲出去的盛永伦,“少爷,少爷。你别冲动!还来得及什么!兰格志股票已经在垮了,现在抽身也晚了啊!再说,儿子坑老子,这是他们家的家事!你去说,不合适啊!” “难道我们眼睁睁看着上官家万劫不复?万泽,什么都不讲就是一条死路啊!” “死路也是他们自找的路!”万泽死死不肯放开他:“如果当初上官厉答应婚事!你和宜室小姐现在就是夫妻,老丈人家的事,自然就是盛家的事。有些话,得罪人。咱们也得说!可现在,你和宜室小姐什么都没成。你是他什么亲,什么故?宜室小姐的未婚夫也在里面。弄不好,羊肉没吃着倒惹一身骚!你可千万不能淌混水!” “万泽!” “少爷,这回你必须听我的!”万泽力拔山河气盖世,把他牢牢锁在怀里,“这两天,你就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如果你不听我的,你拍电报去松岛,我就拍电报去广州。让老爷来治你!” 盛永伦浑热的脑子渐渐冷却下来。他安静地说道:“万泽,你放开我。” “少爷,你想清楚了?” 他心情烦躁地说道:“什么想不想清楚的,你放开我!” 万泽刚松开,他就往门口跑去,仗着年轻,快得像飞毛腿。万泽老胳膊老腿,怎赶得上他。气喘吁吁跑到门口,盛永伦已经将车开到街上。气得他捶胸顿足,仰天长骂:“上官家真是盛家命中的克星!” 万泽在家焦急的等到黄昏,差点急得要报警盛永伦才失魂落魄的回来。浑身湿淋淋的,冬雨中冻得嘴唇发乌。 看他脸色晦暗成那样,万泽急得不敢多问什么,忙嚷着要小香赶快备热水,拿毛巾。 “快快洗个澡。这么冷的天可莫冻着。” 盛永伦去浴室冲了个澡。出来后才发现万泽已经把房间收拾好。桌上的报纸和兰格志股票的资料都被卷起来,烟灰缸的洗涤一新。甚至连留声机也哼起咿咿呀呀新唱的歌。 他披着浴袍,倒在沙发上,两眼放空。 “少爷,要睡去床上睡吧。不然,明天又嚷脖子疼了。” 他半闭着眼睛,挥挥手,示意万泽出去。万泽轻叹一声,轻轻把门关上。 盛永伦怎能不心情晦暗,他找去兰格志橡皮股票公司,那里人去楼空,余下一地狼藉的报纸。他赶去王焕之的公寓洋楼,也是一样,大门紧锁。听邻居讲,他们已经搬走很久。搬去哪里,没人知道。他又去仙丝乐找王璐璐,璐璐的朋友说,璐璐很久没来,大概回松岛去了吧…… 兰格志、宜室、王焕之、王璐璐、上官嘉禾,所有和他们有关的一切都不见。 他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发匿名电报去松岛通知上官厉。寥寥几字:股市危险,快撤!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到,收到后能不能相信,相信了又来不来得及。 山雨欲来风满楼,风暴已经近在眼前…… —————————— 时光冉冉,须臾又到岁末。 政府颁布新政,过元旦新年,不过传统新年。国人应景,街面上爆竹阵阵,桃符高悬。世态不宁,走在冷清的长街上爆竹听起来像极刺耳的枪声,冷不丁吓人一跳。门上的桃符也像催命的鬼符。 小半年的时间发生了好多事,盛永伦预料一点没错。兰格志股票从两个月前开始跌,开始是阴跌,人们还只是持股观望。幻想它跌跌就涨。没想到,到了后来,垮式凶猛,一泻千里。兵败如山倒。人们才慌了起来。拿着兰格志橡皮股票想要抛售的人挤破了公交所的大门。只有卖方没有买方,眼睁睁看着手里的股票化成水。哭爹喊娘、寻死觅活、破产、倒闭、一夜之间许多人财富化为灰烬。整个城市都笼罩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愁云惨淡之中。 闹剧落下帷幕,天真的市民幡然醒悟。兰格志股票的家底被掀了个底朝天才发现,它是空壳的骗子公司。除了虚假广告和富丽堂皇的门面,其余的什么也没有!公司的老板是外国人,早卷款潜逃,屁都抓不到。上当受骗的人们除了自认倒霉,毫无办法。 走在冷冷的长街,头发丝都是冷的。 盛永伦把手揣在风衣口袋里,低头走在街头微湿的青石地板上。今天是元旦佳节,家家团圆。他没回广州,执意留在上海。就这事,万泽没少向他抱怨。说,为什么不回家?一年到头在外奔忙一年,元旦也是节啊! 盛永伦心里烦,怼他,过旧历年再回广州不行吗?每年都在一起,还嫌不烦?我今年就想在上海过个清净的元旦! 万泽也不服气,我知道你就是舍不得上官家的小娘们!松岛兵临城下,上官厉在兰格志股票上亏了买德式枪械的钱,现在自身难保!你是想着那小娘们干什么?你想想,她能和外人一起坑自己父亲的钱,能是个什么好东西?她—— 盛永伦听不得万泽说宜室左一个小娘们,右一个小娘们,摔门从家里跑出来。 走了好长一段路,心情仍不能平静。万泽越老越啰嗦,念得他头疼。更让他头疼的是,宜室的消失。自从上次两人分别后。这几个月来,他遍寻上海的大街小巷就是找不到她的身影。她从学校退学、搬家,和着王焕之和上官嘉禾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宜室到底去哪? 情况如何? 见不到她的人,不知近况,他无法安心。他也不相信万泽的判断,他认识的宜室绝不是会坑害亲人的人! 越往繁华的租界上走,元旦的气氛越来越浓。街上人来人往,街道两边的商店霓虹闪烁。他低着头,像幽魂一样在街上游荡。不小心和迎面而来的人轻碰到。 “对不起。”他忙退后一步。 对面穿和服的女人,也正睇望着他。四目相对,他手里的香烟掉到地上。女人垂下眼帘,毫无表情继续往前走去。 他站在街上,久久看着女人的背影,耳朵里听到木屐声在青地面上由近及远地发出“咳咳咳”的声音。 寒风吹来,他打了个哆嗦。抬头四望,什么时候走到了日本租界? 他缩了缩脖子,裹紧大衣,匆匆离开。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61 上官厉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盛永伦以为回到家,万泽还会给他脸色看。没想到,一进门,万泽即迎过来,接过他脱下来的大衣,小声说道:“少爷,上官督军来了?” 他心里咕噜,不敢相信的看着万泽。万泽看着他的眼睛,又再说一次,“真的是——上官厉!现在正在房,等了一个多时辰。” 盛永伦赶快把大衣交给万泽,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的房跑去。一推门,即看见一个影子站在桌边翻看资料。 “伯父!” “永伦!”上官厉回头,含着笑又若含着抱歉说道:“我看见文件袋上写着'兰格志股票'几个字就忍不住打开,你不介意吧?” 盛永伦摆手表示他并不介意,“伯父,我没想到你会来上海。现在松岛局势不好,你还——” 上官厉微笑着,从桌旁绕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永伦,见到你真高兴。你比三年前高了不少,人——也成熟了。那封电报是你发给我的吧?谢谢!” 盛永伦感受到老者的手在他的肩膀上微微颤抖,他的眉目间沟壑丛生,两鬓斑白,比三年前更添华发。他想象不出,这位纵横沙场,戎马一生的将军,在看到兰格志股票的翔实资料,在知道是儿子在陷害自己后的心情是怎么样的?不相信、不肯相信、不能相信然后到不能相信。对儿子的失望和伤心一定比失去金钱更痛心! 上官厉像是感受到盛永伦未出口的关心,苍老的眼珠泛起涟漪。他抽了抽鼻子,转过身去,把眼泪洒在他这个外人和桌上。 事情发生后,上官厉没有抱怨过,没有在人前说过孩子们一句不是。子不教,父之过。他深深自责,是自己没有把嘉禾教育好,是自己的错误,忽略嘉禾的感受。导致嘉禾恨他,他都不知道。最可惜的是现在想补救、想挽回、想要和嘉禾坐下来谈一谈,都没有这个机会。失去钱财他不怕,千金散尽还复来;失去江山也不可怕,人生总有起落。他怕的是,也许今生都无法再见到亏欠又深爱的孩子。 “伯父,我们坐下来谈吧。” “好。” 上官厉收拾心情,和盛永伦一起坐下。两人就着酽酽的茶开始谈话。 窗外的冰雹子打在玻璃窗户上,发出沙沙的咔咔声。贴在窗上很快化成了水。他们就兰格志股票谈开,谈到国内外局势,谈到家国大业,说了许许多多的话。万泽上来添了好几回茶水。 “伯父,同在异乡为异客。今天元旦,您要是没其他安排,就在我这里吃一顿便饭吧。” 上官厉含笑点点头,“我就不客气了。很久前就听说,你爷爷就是有名的美食家,你大伯对吃也很讲究,你在他们的耳濡目染下一定也不差。” 盛永伦笑道:“说我们家是美食家,不敢当。不过是对吃有一点心得。伯父,有时间请您一定去一趟广州,广州的好吃的真是数都数不过来。” “哈哈,好好好。有机会我一定去。到时候,你要做我的向导,好不好?” “那是一定!” 宾洽融融的元旦夜,吃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蒸腾的热气扑在冷窗上,形成白雾,化成流水。一条条,交错纵横。 “没有人不爱自己的国家啊!”上官厉拿着酒杯,深情地说道:“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把我们国土上所有的侵略者都赶出去。我不希望把有限的资源和生命浪费在无谓的内战消耗上。” “是的!”盛永伦点头道:“我这一生也最恨日本人!如果不是他们,我的父母不会死!” 上官厉疑惑地看着盛永伦,他咬牙切齿往下说道:“世人都以为我父母是被绑匪炸死。其实根本不是!谁都知道,绑匪图财,万不得已不会害命。他们下狠手,在半路埋伏,用炸药炸翻汽车,就是一定要杀死我父母。”说到这里,他满含眼泪地说道:“因为我父母是理想主义的爱国主义者,他们支持革命,支持复兴!所以,日本人恨他们!而我恨日本人!总有一天我要为我的父母报仇!” 听到这里,坐在一旁的万泽使劲擦着浑浊的眼睛。突然“哇”地哭出来,抽噎着说道:“少爷,老爷说了,不想你报仇。我们就希望你平平安安……” “你们希望我平安,但我不希望苟且偷安。” “少爷……”万泽嚎啕大哭,甚为狼狈。 盛永伦推了推他的肩膀笑道:“你一个大老爷们哭什么哭。伯父不让我报仇,是担心我的安危。但我怎能放下仇恨!我亲眼看见父母残死,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好!这才是一个男子汉,有情义、有气概!” “伯父,我们喝酒!” “好!” 两人边吃边喝,喝了不少酒。盛永伦身上暖烘烘的,浑身冒汗。临别前他把上官厉一直送到车边。 “回去吧,不要送了。外面冷。”上官厉哈出的热气像白雾一样。他捏着手里的黑色皮手套,迟迟没有戴上,也没有马上上车。 盛永伦知道,上官厉还有话没有说完。 “伯父——” “永伦啊,这些日子,你有没有宜室的消息?” 盛永伦一愣,这个问题上官厉终于还是问出来了。他摇摇头。 “我也到处在找宜室,不知道王焕之把她藏到哪里。” “唉……我的这个女儿啊。”上官厉长长太息一声,抬头看着茫远的天空。 “伯父,你知不知道,王焕之的母亲是日本人。” “啊?”上官厉惊讶地说道:“有这样的事?” “千真万确!” 上官厉的脸色严峻得不能再严峻。 “伯父,我相信宜室。她一定是被王焕之蒙蔽,而不是故意躲着不见您!” 上官厉点头,“我也相信宜室,她是好孩子!现在我最担心的是她的安全。几个月了,都没有她的消息。家里人都很着急。特别是她的母亲。永伦,我现在马上要赶回松岛。请你帮我继续寻找宜室,好吗?” 盛永伦慎重的点头,“我一定帮你找到她!” “好!如果你能找到宜室,转告她。我们很想她。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她做了什么,都不要紧。我们只她回家来!” 千言万语卡在盛永伦的喉咙。他知道,这些话,上官厉不仅仅是对宜室说,更是对远去的上官嘉禾。希望能通过他的嘴把这些善意和原谅传播出去。 上官厉登车而去。万泽在寒风中缩头缩脑,踱步走到盛永伦的身后,搓着手问道,“少爷,上官厉和你说了什么啊?他是不是后悔当年拒婚?现在的松岛岌岌可危。老爷说了,战争瞬息万变,我们不能淌混水——” “万泽,我给你买火车票吧。” “买火车票干什么?啊,少爷,我们是不是要回广州!” “对!不过是你回而不是我们!你回去找你的小娘们去吧!” “少爷,少爷——”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62 毒誓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租界 漫天的冰粒子转眼化成大颗大颗的冰雹,落在地上,再溅起 来,砸得四处都是。不一会儿,地上即铺满像盐一样的冰粒子。有撑伞的日本艺妓从窗前走过,她们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嘴唇一点殷红,黑色的眼像晒干的葡萄,看什么都是空洞洞,木屐踩在雪地上面“咯吱咯吱”。 宜室站在窗前,常常能一站就是一天。 王焕之告诉她,日租界里这条街是最具日本本土风味,街上的一景一物完全照搬的日本小街式样。再加上这里地势高阔,毗邻日本大使馆,站在窗口即能眺望到街上的和式小酒馆和和果子店。 从开始的新到最后的惶惑,宜室的心情越来越复杂。此地明明是中国的土地,但窗外满街的日本人和满耳朵的日本话,让她迷惑,这里到底是中国还是日本? “你在想什么?这里当然是中国!不过是中国的日租界。”王焕之蹙眉笑着道:“你就不能有一颗兼容并包的心吗?你看,美国也有唐人街啊。为什么中国不能有日本街?” “不,这不一样。唐人街里的中国人从来没有想过要把美国变成中国,而日本人却时时刻刻不在觊觎我们!” “宜室,你太夸张。”他冷下脸说道。 这是夸张吗? 自从知道他是半个日本人后,这样的对话经常出现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仿佛有一条无形的隔阂在慢慢延伸,一点一点扩大。他们如同站在开裂的冰面,眼睁睁看着脚底的裂隙越来越大,却无能为力。 发现他是日本人这件事完全是个偶然,宜室不是爱钻研,爱把男人的事打探得一清二楚的女人。可能也是因为她太懦弱,如果能精明一点,也许早就发现了吧。 她无意中听到他讲电话,他的气息,他的声音。那一口字正腔圆的日语,她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认识他这么多年,第一次知道他的日本话说得比中国话还要好。纯正地道,没有任何口音,词法得当,语言优美。这并非一朝一夕的训练,更重要的是,她从没有听他在家念过、学过、看过一点和日本、日文有关的东西。语言这个东西,若不是刻在骨髓,又怎么能拿起手来就用? 她脑子闪过无数可能,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盛永伦和她絮絮叨叨那些不曾入她心的话,让她越想越怕,指甲陷到沙发的皮子里,刻下一道道深深抓痕。 她的父亲痛恨日本人,从小教育孩子要做有气节的中国人。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生! 小巧看她狰狞的样子,怕是突然得了疾病,跑去房把王焕之请过来。 王焕之很快过来,一边走一边关心地问道:“宜室,你怎么呢?”他走过来弯腰,把手覆在她的额头上,“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紧?小巧,去请医生——” 她像触电一样从他怀里跳起来,厉声叫道:“别碰我!” 他错愕地看着她,手伸在半空,不知发生了何事。 “你——”她举起白指,颤颤地指着他,“你是谁?”眼神宛如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他惊讶地说道:“你怎么呢?连我都不认识吗?我是王焕之啊!” “不!你是日本人!” 他脸色骤变,笑容从脸上尽褪。一时间布满乌云,黑沉罩顶。如果说刚刚宜室还只是怀疑,那么现在,王焕之的表情几乎就是默认。 “你在说什么?”他讪笑着,还想否认。 “……你……不要否认,”她哆哆嗦嗦猛抽冷气,“……我刚刚……听见你在房打电话……用日语……” “我是在和日本客人谈生意!”他脸上堆起抽搐的假笑,慢慢一步一步向她靠近,“宜室,你不要怕。我们坐下来,慢慢谈。我会说日语不能说明什么,并不是只有日本人才会说日本话。世界上那么多学英语,讲英语的人不见得都是英国人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靠近一步,宜室就后退一边。她的身体晃倒了沙发边的铁架茶几,茶壶落在地上,滚热的茶水泼到她的腿上,顺着皮肤一直淋漓到地板,形成绝美的花。 “狡辩……”她步伐虚浮,双腿又松又软。她虽没有正经学过日文,但是一些简单的句子、词汇不会听错的。 “王焕之,没有人……会叫客户……妈妈吧!”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不知是被骗的愤怒还是因为他是日本人的绝望。 “宜室!”他双眼冷如寒星,走上前用力握着她的肩膀,咬牙说道:“宜室,你听我解释。我不否认,我的确是日本人,但是我也是中国人!我会日语是因为——我的母亲是日本人!在没有回中国之前,我一直在日本北海道和舅舅生活。请你相信我,自从我踏上中国的土地,我就抛弃了自己是日本人的认知!我是中国人,我和你一样!” 听到他的话,不过是佐证自己的猜测后,宜室像被抽了筋的蛇,无力地往沙发上倒去。心情五味杂陈,什么想法都有。 他扶住她的背脊,顺背理气,真诚又充满歉意地说道:“宜室,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你,真的是因为害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我妈妈现在就在上海,她得了很重、很重的病。我把她接到身边,是想尽一个儿子的孝道。这和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没有关系!中国人也有坏人,日本人也有好人,你不能因为我身上有一半日本人的血统就对我另眼相看!” 这不是误会不误会的问题,这是民族情意! 宜室心里乱极,几种强烈的感情在心里左突右奔。 “你信不过我吗?——虽然我们还没有举行婚礼,但在我的心中你就是我的妻子,我们就像夫妻一样啊!” 她抿紧双唇,双目凝神,“我再问你一句,你——还有没有其他事情瞒着我?” 从一到二,从无到有。信任的堤坝一旦有了缺口,怀疑的洪水就开始四处渗漏。 “没……有。” “真的没有?” 他摇头。 “你敢发誓吗?” “还需要发誓?” “是!”她的态度异常坚决。 他的脸色则异常难看,喉咙像被硫酸烫到一样,发不出声音。他知道,如果此时此刻,不能用坚决的态度,有力的语言来抚平宜室心里的涟漪和怀疑的话,他们的关系恐怕就到此时此刻为止。 他的隐瞒是重创,他的身份是软肋。一旦人尽皆知,不要说宜室。光是上官厉那关就过不了。上官厉恨透日本人,绝不会容许自己的女儿嫁给日本人的。 “你要我怎么发誓?”他问。 她抓住他的手举起来,“我要你用我们的感情发誓,你没有骗我、隐瞒我任何事!” “我用我的生命起誓——” “不!” “我用我们的感情起誓,再没有骗你,欺你任何事。如有违背,祈求我佛将我殛毙,肉身打得粉碎,永世不得超生!”冷汗在他背上横流,牙齿在拼命打架。 “不,我不要你死。”她把手掌和他的掌心贴在一起,道:“如果你有违誓,我们生生世世不复再见!” 再也没有比这更重的毒誓! 他眼前一黑,差点要栽倒地上。 “你不敢说吗?”她盯着他,目光如火焰。 他艰难地说道:“灯火为证,如我违背誓言,我和上官宜室生生世世不复再见。”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63 孤岛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这是最毒的誓言,不能算是誓言,是她对他最毒的诅咒。 宜室的坚持让王焕之心像被凌迟一样。他不能说什么,强自镇定地带宜室去德国医院看望母亲。宜室终究是善良的,看到病重的美智子没有任何嫌弃,衣不解带的照顾,恪尽职守充当好媳妇。看着眼前的她们,王焕之暗暗下定决心。如果他要想和宜室长久下去,远远逃走似乎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离开松岛、离开上海、离开中国也离开日本。 王焕之借口照顾母亲,将家搬到日租界。他换了更大的房子,三层洋楼,现代化的公馆。电器、风扇、冰箱、冷热水都有。佣人里除了小巧,外招了门房、厨娘、医生、护士和另外几个女佣。请的人多了,照理应该轻松才对。宜室倒觉得比之前更累,她的生活中一大部分时间都被用来安排这些人的工作。 对于学习,她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心静不下来,在桌前坐不下去。即便拿着吧,也翻不了两页。做学问需要静心,她则太乱。 松岛和奉州终于撕破了脸,说“终于”是因为这场战是迟早要来的。不过是早一时,晚一时。她人在上海,心在松岛,每日最关心的是报纸、广播和街上的各种消息。既担心前线的父亲和兄弟,又挂念家里的母亲和幼妹,更有远嫁去奉州的大姐,不知大家怎么样。 一颗心分成两半,一半为家里人牵肠挂肚,一半还得留在这。她是上官家的女儿,也是王家的儿媳。自己的父母是父母,王焕之的母亲也是她的母亲。 病榻上的美智子第一次见到宜室时眼睛中满是戒备,知道她是王焕之的未婚妻后就更讶异。她没有和宜室说过话,低低的用很小声的日语和儿子谨慎的低喃。 “你母亲说什么?”出了病房,宜室问他。 “我母亲说,你的声音又轻又软。一听就知道是位真正有教养的小姐。” 宜室笑而不语,再蠢也明白,夸人的漂亮话为什么要小小声的说呢?肯定非也啊! 从此也知道,这位沦落风尘,一身污秽的日本婆婆并不怎么喜欢她。即使她出身清白,身份高贵。但在美智子眼里,依旧是低贱的支那人! 美智子病得很重,好在于王焕之有充足的钱,请得起最好的医生。病入膏肓,尚能勉强支撑。 对于美智子,宜室是恨不起来的。她是日本人,但是可怜的日本人。家境赤贫,身无长物,为了供养兄弟走上卖身之路。为了钱,飘扬来到中国。为了更多的钱,辗转各地流浪。还是为了更多的钱。色衰之后,又随船队去到南洋。在南洋被人贩子拐卖,直到染上脏病,被人扔在猪棚…… “……幸好有焕之君啊,”精神好的时候,美智子会坐起来,用厚厚的毛毯包裹着身体坐在围椅上。枯枝样的手指摸着干枯的头发。每每这个时候,她的脸上就会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那是卖笑多年的女人,说话时脸部不由自主的抽动。她用不纯正的中文向宜室道:“如果不是他,我应该早被人扔到海里去了。在日本,女人就像海水,根本不值钱!我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为家族为国家尽献出自己微弱的光。像蜡烛烧到最后一刻……像樱花飘落大地……宜室小姐,你知道樱花吗?日本樱花,一朵朵盛开在春日的枝头,风一吹,就飘下来。落在肩膀和头发上……”提起故乡,她的脸上显出非常骄傲,非常傲慢的神情,仿佛她的故乡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你很想回故乡吧?” “是的。很想,很想。” 宜室对她的遭遇充满同情,此时此刻,她也非常想念自己的故乡。 “上官小姐,真希望你能去日本看一看,换上我们的和服在樱花树下走一走。” “对不起。”宜室生硬地说道:“如果你们的祖国不停止对我们的觊觎,我是永远不会去的!不管那里有多美的樱花。” 美智子惊讶地说道:“你是焕之君的未婚妻,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嫁给他,你就等同于日本人。” 宜室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慢慢说道:“我是他的未婚妻,但我是中国人。而且,焕之身上也有一半的中国血统。为什么非要我做日本人,不能让焕之做中国人呢?” “因为日本人比中国人更聪明、更优秀、更强壮!” “根本没有这种说法,我也不相信这种说法。人人生而平等。我们希望的应该是和平和友谊,没有战争和侵略,大家都能和睦相处。” 美智子呆若木鸡思索几秒,把头扭到一边,冷冷的说道:“你出去吧。请不要再来看我。” 宜室含着眼泪和愤怒默默退出美智子到房间,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美智子能爱自己的国家,为什么她不能爱自己的祖国? “妈妈。” “焕之君,你都听到了吧?” 王焕之痛苦地说道:“妈妈,请不要和宜室说这些。” 美智子看着站在门口的儿子,叹息着说道:“你不懂吗?这个女孩永远不会成为日本人。即使是为了你,她也不能。” “我不要她成为日本人,我只要她成为我的妻子。” “你太天真了。”苍老的美智子伸出手,像要托住花瓣一样向他伸过来。“不要让你地爱情变成樱花。开得越美,掉得越快。焕之君,我发现她没有迷失自己,你倒越来越分不清自己是谁。” ———————— “小姐,有你的电报。” 小巧的声音把宜室的目光从街上抓回到室内,她收回目光,急切地打开电报,电报上寥寥的几个字:安勿回父 “就这一张?”她丧气地问:“没有其他人的,或者是来信?” 小巧摇头。 “你下去吧。如果有信一定要马上拿过来给我。” “好。” 小巧离开前,在门口遇到王焕之,呐呐地喊一声“先生”,低着头飞速逃走。 “她还是那么怕我,好像我会吃了她一样。” 宜室挤出一个笑容给他,“松岛来信了吗?”他问。 “不,是电报。” “给我看看。” 她把电报递给他,急躁地说:“焕之,我想回松岛。” “电报上不是说了吗,勿回。现在局势复杂,路上不安全,你回去恐怕是给他们添麻烦啊。” “可是——” 他把电报还给她,“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宜室,你要相信父亲,他身经百战,奉州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话虽如此,她怎能不忧心?自从搬来日租界,她就像和家里断了联系一样。写回去的信石沉大海,也没收到过家里的来信。唯有的就是几张电报。 “宜室,”王焕之揉捏她的肩膀,把沮丧的她拥在怀里,“别怕,有我在。” 她在他怀里依然忧心忡忡,她现在身边能依靠的也只有他而已了。 他的吻落在她的秀发上,细细密密,像缠绵的春雨,温柔至极。 “母亲的病越来越重,医生建议我,最好能送她去美国。那里的医疗条件给更好,治愈的希望更大。” “你要去吗?”她问。 他认真地看着她,说道:“宜室,我希望你先带母亲过去,我随后就来。” “我?不行吧?不是我怕辛苦,而是你母亲并不怎么喜欢我!” 去美国,光是坐船就要一个多月。她并不是畏惧路途艰险和照顾病人艰辛。是放不下松岛,放不下家人。“不能等战争结束后再去吗?” 王焕之苦恼地说:“我知道这样很为难你,但是,我能等战争结束,母亲不能等。上天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同样都为子女,我不希望留下终生遗憾。” 他的话让宜室辩无可辩,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虽然还没有正式嫁给王焕之,半只脚已经踏入王家大门。身为媳妇,孝敬公婆是她责无旁贷的义务和责任。即使美智子不喜欢她,即使她们话不投机半句多,也无法拒绝责任。 “我想给父亲写封信。”她提出请求,“这件事我必须要征求他的同意。” “当然。”王焕之赞同的说道,“不过写信太慢,一来一回耽误时间太多,我们还是发电报吧。” “好。” ———————— 上官厉的回电乃是上官嘉禾带过来的,简短的一个“准”字再加上“速去速回”。 宜室把电报翻来覆去,左看右看。实不觉得父亲给她的回复会是这么一副没有关心,公事公办的态度。 上官嘉禾好像看出她的疑虑,温柔宽解,“现在都什么时候,松岛虽正是多事之秋。你在也帮不了什么忙,不如,大家自去干自的事情去。等你从美国回来,松岛的战争也应该结束了。大家齐齐整整开开心心在一起。到时候,我们为你和王焕之再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你喜欢中式还是西式的婚礼?要不趁着去美国,把婚纱和结婚用品一并预定了吧!婚礼的钱归我出。怎么样?” “那怎么好意思。”王焕之笑着说道:“二哥有钱,我也有钱,婚礼我们自己可以搞定。” “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不是客气,王家娶媳妇,理应就是王家出钱。” 他们两人坐在沙发上,端着香浓的咖啡,一唱一和。宜室冷不防地问道:“二哥,你的钱是不是都从兰格志股票里赚来的?那支股票现在怎么样?父亲还在持股吗?” 嘉禾顿觉舌尖被咖啡烫到,含含糊糊地说道:“哎,你就别问那么多,股票的事情说了你也不懂,安心收拾东西去美国吧。” “二哥,”宜室不依不饶,步步紧逼,“我已经是大学生了,怎么会不懂。你就告诉我吧!还有,你最近有没有回松岛,或者是写信回去,为什么我写回家的回信都石沉大海,一点回音都没有?家里人还好吗?父亲、母亲、博彦大哥和清逸、清炫、宜画、宜维、云澈,还有萍海他们——” “都好,都好。” “他们为什么没信给我?你把我的新地址告诉他们了吗?” “告诉、告诉了。” “二哥——” 上官嘉禾被问得词穷,闪躲着跑到房,“砰”地把门关上。美名其曰,他和王焕之还有要事商量。 宜室站在房门口,望门兴叹!她知道,嘉禾一来,便要和王焕之谈很久。 男人之间的要事其实比女人的秘密还要多,一谈就是整整一下午。大概什么都要谈吧,国事、政治、股票、金融、钞票和挣钱的门道。所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事都可以拿来高谈阔论,他们唯独很少听听身边女人们在说什么,尤其是娶进门的妻子。仿佛结婚后,她们就成了没有见识的蠢蛋。不仅失去自己的思想,也不配有自己的想法,最好一点不变的全盘接受男人做个提线木偶即可。 她摇摇头,回房换了衣服,下楼对正在擦花瓶的小巧说道:“王先生和上官先生在房。我出去一趟。” “需要我一起去吗?”小巧问。 “不用了。” “还是让人跟着吧。”小巧为难地说道:“先生说了,无论你去哪里,都要人跟着。” “行。”宜室束了束风衣外的腰带,“那你叫新来的海佳过来。” “好。”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64 东风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雨停了。 街面上的人多了起来,再多,也是多的日本人。各式各样的和服女人相携从她身边而过。夹在她们中间,宜室反而似一个外国人。她昂首挺胸地往前走着,不令自己露出胆怯,海佳不紧不慢跟在她的身后。 宜室心细如发,留意到海佳在经过每一个日本人的商铺时,目光都会在店主的招牌上停留几秒。特别是在和服店和和果子店时,她的目光停留得更久。其中的道理不言而喻,没有人会留意自己看不懂的东西。 “海佳,你会日文。”她的口吻不是询问,是笃定。 海佳慌张的摇头,“不、不、不。太太,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日本人,我只是在学校学过一点点日文而已。” 宜室冷笑,“我误会什么?误会的人应该是你自己。我根本就没问过你是不是日本人。” 海佳脸色雪白,说不出话来。 宜室心头发寒,住日租界、请日籍佣人,一切都是王焕之在安排。她出于信任一点没有过问和怀疑,结果…… 她越走越快,马上就要越过租界的街面。海佳突然挡住她的去路,“太太,太太,不可以出租界!” “为什么?”宜室生气地说道。 “先生说了,世道不平,租界外不安全!” 宜室怒不可遏地说道:“简直是在胡说八道!为什么说租界安全,出了租界就不安全?在这里,在你眼睛所能看到的所有地方都是中国的土地!” 海佳从没有见宜室发过脾气,吓的大气都不敢喘。 宜室自生一会闷气,觉得自己朝一个小女孩发脾气也不应该。海佳不过按吩咐办事。 “你放心,我只是去一趟学校,并不是是很危险的地方。” 海佳马上说道:“太太,你别生气。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就是。” 主仆二人坐上电车,随着电车叮叮当当的声音在长湿满满的路面上行驶。电车上昏惨惨的,每一个人都像戴了面具一样,麻木和沉默。他们的表情统一划地看着窗外。 电车经过渣打银行,宜室不由自主地握紧车把,一直凝视银行大门。等车开过去了,她还在回头。 面对海佳的好,宜室解释道:“我有一个朋友,在这里上班。” “我们下车去拜访你这位朋友?”海佳试探地问。 “你能为我保密不告诉先生吗?”宜室开玩笑的说道。 “能。”海佳飞速地答道。答完才觉失言,她转头,忐忑地看着宜室。 她毫无反应,继续看着窗外的风景。扬起嘴唇苦笑,猜的果然没错。海佳就是王焕之派来监视她的。 ———————— 王焕之送走嘉禾回来,不见宜室,才知道她出门了。 “宜室有没有说她去哪?” “没有。” “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也没有。” “谁跟着一起出去的?” “是海佳。” 小巧是个闷葫芦,一问摇头三不知,什么都不知道。看来他请海佳回来是正确的。 王焕之回到房,静静点上一支烟。他在房愁坐,一会站起,一会坐下,一会拿起电话,一会把电话放下。此时,他进退两难,因为心里明白,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没有后悔药可吃! 他愣看着桌上的电话出神。直到房外传来“跺、跺、跺”的脚步声。他心头猛然一惊,匆匆把手从电话上收回来。 “先生,我是海佳。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是。” “宜室回来了?” “是。” “她去了哪些地方,和什么人见面?” “太太去了学校……”听完海佳的报告,王焕之的脸色冷得像冰雕一样。 “先生,不是我不拦着太太,实在……”海佳捏着手指头,小声说道:“你……你去看看太太吧,她回家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 王焕之挥手示意海佳出去。 他为宜室造了一张,把她重重包裹在里面。 搬到日租界,几乎断了宜室和外界所有的联系。改了地址,上官家的人联系不上她,所谓的电报是伪造的。宜室写回去的信每次都被海佳重新带回来。就连她看的报纸,也是精心准备的假新闻。她的世界一切安好,歌舞升平,如同坐在井里,蒙在鼓里。 王焕之现在唯一迫切要做、想做的就是在谎言拆穿前送她离开。 去美国吧,遥远的国度,离开这些是是非非。等到尘埃落定,他会亲自过去,跪在她的面前求她的原谅。 ———————— 宜室从学校回来,心情越发低落。今天去学校,本来想找老师咨询如何办理休学。她想的是暂时先休学一到两年,等从美国回来再继续未完的学业。没想到,老师很直接的告诉她,早几天她的丈夫已经替她办了正式的退学手续! 退学! 宜室如遭雷击。 老师看她不相信,把王焕之签字的文件拿出来,指着他苍劲有力的笔迹问道:“王焕之,是你先生吗?” 她低着头,贝齿紧紧咬着嘴唇,不能说不是。 “听说,你们马上要去美国,真是恭喜你们。” 宜室失魂落魄从学校出来,像游魂一样回到家。不管海佳说什么、问什么都一声不吭。 王焕之听了海佳的报告,赶紧走到卧室。宜室背对着门,和衣躺在床上,他深吸两口气,走过去搂着她的肩哄道:“宜室,不要生气。我是为你好——” “你哪里是为我好?”她甩开他的手,“你擅作主张,根本没有问过我的意思!”想到半途而废的学业,她红了眼眶,簌簌地扑下金豆子。 “你听我说完,”他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搂在怀里,冰冷的鼻头像小狗一样蹭着她的脸,“我开始去学校也是想为你办休学,可老师说,你上学期有两门功课未及格。如果要办休学,必须先把这两门功课先补考,补考是在下学期开学之时。你说——按这个时间,补考的时候你还在美国,回不来。即使回来了,补考再不及格,还是要被强制退学。” “你怎么知道,我考试还会不及格?”宜室用拳头扑打他的胸膛,“你这是在咒我!” 他也不躲开,“我打听了一下,你这次不及格的是物理和数学……”他知,数理化是她的弱项。 她气呼呼地在他胸膛上又砸下一记粉拳头,“瞧不起人。” 橘黄的暖光下,她的脸比海棠花还娇美,柔白的皮肤,没有一个毛孔。 “宜室……”他倾过身把她压在身下。 “你干什么?”她推拒着他,“不行!王焕之,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急风骤雨压过来,分得她根本没有反抗的权利。 “……我们结婚吧。”午夜人静,他潮湿的额抵着她的额,身上的汗水融合成小溪。 她咬着牙,半低着眼睑,不喜欢他把终身大事拿在床第之间来谈。这样即使答应了,也总有点……意难平。 “再等等吧……” “还等什么?”他像急风骤雨一样在她身上起伏,高高叠叠像啄食的小鸟。她被欲望冲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激情退去后,睁眼躺在床上,听着身边人的呼吸。空虚像潮水爬上她的皮肤。一层一层,密密麻麻。她感到四周都是松软的沙,身体在不停地往沙里沉陷。 她想呼救,想大喊救命。拼尽全力挣扎,一点声音都没有。 周围都是静悄悄的…… 王焕之并未深睡,宜室的辗转,他看在眼里,焦急如焚,还不能表现出来。 现在,他想的,能做的是尽快送宜室离开。陪美智子去美国治疗是他的幌子罢了,美智子的病送到哪里都好不了。松岛和奉州的战况已经进入胶着,没有钱,没有德式装备,松岛毫无得胜的希望。 最近两年,王靖荛对上官厉越来越多不满,早在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想要大干一场。他在和王焕之最近的一次见面时,搂着他的肩豪气万千地说:“现在世道变了,皇帝都没有了!手里有枪,谁都能做皇帝!焕之,只要我们努力,说不定将来你比博彦还要厉害!” 王靖荛有反心,上官厉亦不是傻瓜。都是山上的老狐狸,谁能骗谁啊。他还没来得及安内,外敌就杀了过来。此状之下,必须要先攘外! 松岛和奉州的大战成为王靖荛的救命索,他悄悄联络上奉州的宋家,准备里应外合把上官家收拾个干干净净! 一切准备停当,只差一场东风。 何谓东风? 东风就是上官厉的行踪! 再也没有比暗杀主帅代价更小,更划算的买卖。上官厉死了,松岛的上官军便会兵败如山倒,胜利就如探囊取物一样容易! 今天,这场东风不经意就吹开在王焕之的房。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上官嘉禾就把上官厉的行踪露给了他。 上官嘉禾很得意,他花了两年时间布下的局终于到了收梢的时候。兰格志股票扎紧了口袋把套在里面的贪婪之人一收而尽。他赚得盆满钵满,富可敌国。更重要的是,报了此生大怨,血洗心中多年的怨恨和委屈。 “焕之,如果你经历过我的一切就不会觉得我狠心。我的父亲对我、对我母亲比我做的要心狠十倍!”嘉禾慷慨的拿出一张支票,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大名,“拿着这些钱带着你的母亲和宜室一起去美国吧。不要有任何幻想,我父亲如果知晓你的母亲是日本人,他是宁可宜室死去,也不会把她嫁给你的。” 王焕之的嘴角抽动着,不抱指望又忍不住说道:“我和宜室真心相爱,伯父也许会……” 上官嘉禾拍拍他的肩,用过来人的身份,同情地道:“爱情在他们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对于他们来说,爱一个人,为一个人可以去死,想要被珍惜的心情,如同皮鞋上的灰尘。在他的心目中,你珍视的东西连皮鞋都不是。”说完,他笑起来。笑容中满腔苦涩,转身看向窗外辽远的天空,“如果你想试一下的话,我不会反对。” “我想发电报回松岛和伯父商量一下,你说可行吗?”王焕之试探的问。 “行啊,”上官嘉禾扭头,微笑地说道:“不过,想发电报去可要赶在下周之前,下周之后我父亲就要去刺陵亲自指挥战斗。想联络在战场上的主帅就不容易啰。” 王焕之心跳得厉害,万万没想到消息得来全不费功夫,机会就这样突然地来到他的眼前。 刺陵和燕荡是松岛的门户,是火力和屯兵最多的地方。上官厉在这个时候敢去刺陵是不是意味着他们要以刺陵为中心发起总攻? 这是非常有利的情报! 他是该把情报马上报给王靖荛,还是先告诉玉支? 无论告诉谁,结局他都不敢想。消息一旦送出去,接下来的事情就非他能控制。 曾默默祈祷,希望一切快快结束,现在又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来。如果宜室知道真相,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定会恨他至死吧。 昙花开了,又匆匆凋谢。所有的故事,终于要到谢幕的尾声。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65 奸细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叮叮、叮叮——” 急促的电话铃声像催命的鬼声一样传来,王焕之顿时从床上弹起来。他跳起来,鞋也没穿,直接冲到房。他放下电话,才发现宜室正站在他的身后。 “谁啊?”宜室裹紧身上的毛衫,冻得发抖。 “没什么。”他躲避开她的目光,“快去睡吧。我要出去一趟。” “这个时候,这么晚吗?”她挡在他面前。 “……是。”寒冬腊月的十二月,汗水从他额头滴落。 不是热,是怕。怕到极点,汗如油。 “焕之,不可以不去吗?” “不行。” 再怕也顾不得,他机械地换衣、穿鞋。 宜室一直把他送到门口,“……我不会问你去哪,和谁见面。可请你也不要骗我,好吗?” 他点点头,“好。” 时间已到午夜,最后一丝微温的暖随着他的离开消失在微凉的夜风之中。 她叹息一声,亦不知道在叹息什么。心里空落落的,落空空的。仿佛三四年的时光都化成指间的流沙飘散而去。 小车在午夜的长街上疾驰前行,街边昏暗的路灯照在人脸上、地上、建筑上、把一切都镀上清灰,变成狰狞的白色。 人间即是地狱,走在路上的每一个人都是魔鬼。 王焕之将车停在日本领事馆前,刚跳上台阶,就看见玉支。她靠着墙站在门口,深冬的寒风里,穿着一件暗红色黑色牡丹过膝盖长旗袍,手里叼着香烟。 “你可终于来了。” “大佐到了?”他问。 “是。”玉支吐出一个大烟圈,“在办公室。” 王焕之眉毛跳起,目光移向楼梯。他刚抬脚,突然感到胳膊上一紧,袖子被玉支扯住。她没有直接看他,只用用严肃的口吻在他耳边说道:“我上次和你要提防身边人的事,你怎么一点没放心上?” 他喉头紧缩,低声问道:“怎么呢?” “今天下午上官嘉禾是不是去了你那,他和你说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没有一点数吗?”玉支缓缓在前带路,“待会说话小心一点,不管大佐问你什么,都不要企图骗他。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 沉默着走上楼梯,王焕之的脚在楼梯上崴了一下。怔忪间心就那么一直坠到谷底,不祥的预感直冲到脑门。 “焕之君,你要沉住气。想一想上官宜室还有你母亲。如果你今晚不能取得大佐的信任,她们的处境比你更危险。” 玉支的话像给他注入一剂强心针。他奋力站起来,挺直脊梁。让自己绝不能软弱,绝不能趴下!他身后有着需要他保护的人。 “大佐。”玉支轻敲三下门,轻声说道:“焕之君来了。” “让他进来。” “是!” 他深深吸气,铜质的弧形把手触手生凉。玉支在他背上暗暗使力,将他推了进来。 王焕之脚步踉跄,随之走入一间光明亮堂的房间。齐藤大佐正坐在沙发上。 “大佐。” 王焕之弯腰向着沙发的方向深深行礼。齐藤健三是他的老师,也是带他脱离苦海的人。他教他射击、格斗、还教他舞蹈和喝咖啡。给予他名字,更给予他身份和念的机会。 “呵呵,”齐藤用生硬得含糊不清的中文说道:“你来了,焕之君。” “对不起,属下来晚,让您久等了。” “不晚,温柔乡是英雄冢。你能来就不错。” 齐藤身材瘦长,面容冷峻,一双眼睛比北极的冰块还要寒冷,让人不敢直视。即使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依旧板正地挺直背脊。他是一名军人,更是一名以军人为终身事业的职业军人。当他不说话的时候不一定是生气,但微笑的时候常常代表有可怕的事将要发生。 冷汗从王焕之背脊上颗颗滚落,后悔自己的鲁莽。他大意,以为搬到日租界,把宜室隔离起来就万事大吉。 “焕之君,请坐吧。”齐藤指了指对面的沙发,“我们有多久没有见面了?五年还是七年?时间过了这么久,我相信你的想法和心意也与当初发生改变,现在正好是我们畅所欲言的时候。” 王焕之无法拒绝,麻木地坐到他的对面。脑子里挥之不去,不停出现的全是宜室坐在沙发上打毛衣的温馨场面,他心乱得就像绕在一起解不开的线团。此时此刻,唯有一个想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取得齐藤的信任,保护宜室。 齐藤大佐拿起茶壶,斟满一杯茶水递到他的面前,“焕之君,我们是不是快要喝你的喜酒了?上官家的小姐姿色颇好,是难得的佳人。我以茶代酒,敬你!” 王焕之如何敢接,马上站起来,“大佐!请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和上官宜室是绝不可能结婚的!我和她在一起,是为了完成任务!” 他知道,唯有和宜室把关系撇得越干净,越对宜室有利! “只是任务吗?”齐藤的寒冰脸上显出一点古怪的笑容,“她可是很可爱的姑娘啊。” “在我心目中她只是愚蠢支那人。” 齐藤笑起来,把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再次说道:“坐吧。不要紧张。你说的很对,支那人不仅愚蠢,而且倔强。特别是上官家的人,男男女女从上到下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齐藤突然提起上官家让王焕之心头一荡,再想到进来前玉支的提醒。他马上主动说道:“大佐,我有重要情报要向你报告。” “什么情报?”齐藤面不改色。看着王焕之的时候,眼目中是猜度和探寻。他已经知道了一切,就看这位属下是把实情秘而不告,还是向他坦诚。 “昨天下午上官嘉禾来找我,他无意中告诉我,上官厉下周要去刺陵督军!” “是吗?”齐藤未露任何惊喜意外之色,只把身体在沙发上挪了挪,淡淡道:“既然是昨天的情报,你为什么现在才报告?” “因为当时……我不能确定消息的真实性,而且我刚好要打电话的时候,宜室就进来了……” “哈哈,果然还是女色重要啊。” 王焕之脸颊潮红,又不敢露出半点胆怯和退缩。 万年冰山的齐藤微微笑了起来,“我说的没错,温柔乡是英雄冢。来,焕之君,我让你认识一个人——”说着,他拍了拍手掌。侧门应声打开,里面走出一个身姿婀娜苗条的女孩。她笑眯眯地走到齐藤身后。 王焕之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齐藤拉着女孩的手,道:“焕之君,这是谁,你应该不陌生吧。不过我还是要重新介绍一下,因为你认识的她只是中国身份的她,她还有一个日本身份——齐藤乃花。乃花是我的侄女,也是你家的女佣——小巧。” 小巧一改在家时的羞怯,落落大方地说道:“焕之君,很高兴能用真实的姓名和你见面。我是齐藤乃花!” “真的幸会。”王焕之从喉咙里挤出四个字。实没有想到,小巧会是潜伏在他身边的奸细。这么多年,他一点知觉都没有。他还以为是鬼三。 也难怪他想不到小巧,这个羞怯的乡下女孩轻灵如猫,存在感极低。昨日他和嘉禾的谈话也许是被她偷听,也许是她在家里安了窃听器。想到这,王焕之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焕之君,把上官厉下周要去刺陵的消息告诉王靖荛吧。他早就想暗杀上官厉,这是最好的机会。我们会为他提供帮助。支那人先去狗咬狗好了。等到王靖荛接管了松岛,我们下一步再除掉他。正应中国古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齐藤手指轻轻敲打着皮质沙发,脸上浮现阴剧毒无比的微笑,王焕之硬着头皮回答个“是“字。 乃花笑吟吟的对着王焕之说道:“焕之君,我昨天下午已经借由你的名义给王靖荛发了电报。你不会怪我多管闲事吧?” 王焕之一愣,马上说道:“……不会。乃花小姐当机立断做得很好。” 乃花笑道:“我看焕之君对上官宜室……嘻嘻。若不是动了真情,就是演戏高手啊。” “当然是演戏!”王焕之正色,“我时时刻刻都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和祖国。” “那就好!”齐藤拿起茶杯,轻抿一口,“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上官厉一死,你和上官家的故事也要告一段落了。去吧,把该收拾的收拾,该解决的解决,尽快回到松岛,回到王靖荛身边。” “是。” 寒风恻骨,冻得他像发硬的木头。 是他太天真。 王焕之头重脚轻从齐藤的办公室出来,齐藤乃花跟在他身后,他心里便有再多的纠结和不驯也不能表现在脸上。 “真可惜,”齐藤乃花背着手,摇晃着小脑袋说道:“虽然我们住在一栋公寓,却不能一同坐车回去。但我想,以后一定有这个机会。焕之君,你说,是不是?” “能和乃花小姐共坐一车,是我的荣幸。”他挤出笑容,“我希望那天能快点到来。” “你真会说话。”齐藤乃花笑得如朝花绚烂,她伸出白瓷色的玉手,“焕之君,明早见了。” “明早见。” 握住的小手柔软如绵,他却觉得好像握着一块冰,一直侵寒到心里。 王焕之撇下齐藤乃花,率先走下台阶,径直踏上停在街边的小车。他回头看一眼,玉支的旗袍隐隐浮现在大门里的暗影中。 他摇摇头,咬唇登车而去。 一夜无眠,王焕之了无睡意。他睁着眼睛一直看着身边蜷缩的宜室。白瓷般的皮肤染着淡淡的红色,像变色的苹果,看上去好看又诱人。 他伸出手用手背轻轻在她脸上摩挲,他的内心翻江倒海一样难过。疯狂地叫嚣着,要把她摇醒来,要把一切告诉她,请求她的原谅,然后带她离开。 风暴将来,他只是静静的躺着,眼睁睁的看着,任窗外的狂风暴雨朝她吹降过来。 他是爱她的,绝对是的。可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66 她没脸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王焕之只睡着了一小会,眼睛一睁,身边就空了一块。他心头一紧,马上坐起来,从卧室找到房,又从房找到客厅,再到厨房才找到想要找到的人。 “你在找什么?”看见她在,他长舒一口气,靠着门太息地问。 宜室背对着他,宽敞的美式案台上摆着各种瓶瓶罐罐。有些倒下来、有些叠放着。 “我的药吃完了。”她头也没回,踮着脚朝柜子里探望,“我记得柜子里还有一瓶的……” 他没有细问是什么药,走过去从身后抱紧她,“别找了。我把那药扔了,你现在吃的是维他命……” “为什么?”当初那药还是他拿给她的! 他的吻贴在她的后颈,密密麻麻像小蚂蚁在爬行。还需要问吗,他想要一个孩子,这样不管发生什么都可以紧紧把她拴在身边。 “我们现在……婚还没结呢,怎么能怀孕?”宜室焦急地说。她可不想像兰香一样。 “我们结婚!”他拉起她的手,立刻说道:“我们马上去市政厅结婚!” “焕之!”宜室吓了一跳,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你怎么呢?结婚不是儿戏,怎么可以说结就结!我的父母,你的父母,他们该怎么想?松岛还在打战,婚事不急。” 宜室的冷静让他挫败,他垂头丧气。 “你最近很怪耶。一会结婚,一会想我怀孕,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以前并不是这样沉不住气的人!” 他深吸口气,把紊乱的气息稳住。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为自己的失态找一个借口,“大概是舍不得你去美国。” “我干脆等你把事情办完,再出发!” “不行!”他飞快地拒绝,语气中隐含薄薄的怒气,“出发的日期一天都不能晚!不仅不能晚,还要提前!这个星期就要出发!” “为什么这么急?”宜室惊讶地说道:“我——我的东西还没有收拾好!” “收拾不好就不要收拾,大不了去美国买新的!” 他的口气非常强硬,简直是不容二话。 宜室气恼又颇无奈,去美国的事,就这样被嘉禾决定,被王焕之推着往前。她这个当事人,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 王焕之做事迅速,下午即让人把船票买好。一周后的出发日期,逼得宜室不得不开始匆匆打包行李。 她一边整理行囊,一边在做最后的努力。写信去松岛,给她认识的所有人写信。虽然她写了不计其数的信回去,一直也没有收到除了电报外的任何回信。她还是只能不停地写,不停地写。 她感到自己就像离群索居的大雁扑棱着潮湿而又沉重的翅膀,孤零零飞在阴云密布的天空。又觉的自己像坐井观天的青蛙,他们修起城墙,把世界和她隔绝开来。 她有怀疑却找不到破绽,所有的一切看上去完美得无懈可击。王焕之待她比之前更细心、更体贴、更温柔。嘉禾哥哥也站在他那边,完全为他说话。 出发日期近在眼前,宜室感到自己的自由越来越小。不管是去哪,她的身边都有人不离左右的跟着。她不能随意出门,不能随意上街,甚至不能随意接电话、打电话。 小巧说,这是先生在保护太太,她看倒和防着她没两样。 因为忙着整理和收拾,家里乱糟糟的,到处堆满了箱子、盒子、袋子、许多东西随意的放在地上。 本来已经够乱的家,出出进进的人却日益增多。大门几乎日日敞开,许多人来好像径直从大街上直接踏入房。他们的面孔,宜室一个都不认识,都是生人。 这些人看上去和街上提公文包的银行职员一样,穿西装,打领带。但他们散发出来的气质完全不同,眼睛时时都透出谨慎的光。窗外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竖起耳朵。 这样的男人,宜室一点不陌生。她的家庭就是军人家庭,她的父亲、兄弟都是军人。作为军人家属,她能够透过他们西装上的折痕知道他们有没有带武器,带的是什么武器! “他们是谁?”她好几次忍不住询问王焕之。王焕之是商人,为什么要和伪装成普通人的军人来往。 “不要担心,他们都是我生意上的朋友。去美国的行李收拾好了吗?快去收拾行李吧。”他把宜室推开,敷衍至极。 他的话已经不能让宜室完全相信,自从知道他的身份后,她心里就种下无形的怀疑种子。总是会不由自主想到他的隐瞒,再往深处想更多的怀疑就会像鼓泡泡一样浮起来。 所以,她常常不敢深想。在这汪洋如海的上海,谁能帮助她? 能想到的也只有被她推开又辜负的盛永伦。但她能去找他吗? 不,她根本没脸。 ————————— 一切安排停当,宜室就要出发! 王焕之心里的压力达到最高的高峰。他几夜不曾合眼,眼眶青黑。睡不着,吃不下,愁闷不堪,疲惫不堪,感觉自己就像笼中鸟,飞不出去也逃不脱。他恨不得时间快快滑过,快点把宜室送到大洋彼岸。又恨不得时间慢点再慢点,因为不知道,再次见面他将以什么面目出现在她面前。以眼泪还是以沉默。 接到他情报的王靖荛欣喜若狂,频频发电报催促他赶快回松岛。为了金钱和权势,王靖荛不仅在暗中勾结上宋家,更勾结上齐藤。他一旦和上官厉反水,那就是你死我活! 房门上传来三声敲门声后,齐藤乃花端着餐盘进来。王焕之不自觉皱了皱眉头,“你怎么进来了?小巧是不会主动来我的房的!” 房是重地,一般不许下人随意进出,何况是性格懦弱的“小巧”。 乃花撅起嘴唇,不在乎地说道:“有什么关系,明天上官宜室就走了。你还没有吃早饭吧?”她笑着把早餐一一放下,小小的碟子中有纳豆、味噌汤和紫菜饭团。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再不想吃也要装装样子。他拿起一个饭团咬了两口。 “还是家乡的食物最好吃,是吧?” 他喝了口汤,嘴里含糊地发出一个音节。 家乡,何为家乡? 离开得太久,自己也要模糊。唯记得门前的纸灯笼、飞扬的樱花和漫长没有尽头的冬天…… 乃花抱着餐盘,看着他狼吞虎咽,满意地说道:“听说,刺陵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上官厉去刺陵的路上埋满了炸弹。” 听到这句话,喉咙里的紫菜包饭像石头一样沉重,硬得他喘不过气来。她笑着把味噌汤端到他唇边,“傻瓜,吃得这么急干嘛?又没有人来和你抢!” 他接过碗,把头扭到一边。眼睛模糊得看不清事物。 “我们什么时候去松岛?”她蹲下来,满脸的温婉和柔美,“叔叔说了,我们一起。”说完,她拿起桌上的电话,“焕之君,帮我也定一张火车票吧。” 他艰难的接过电话,隐忍着要把电话砸到她头上的冲动。默默地拨通号码。打完电话,他愤怒地把话筒用力砸在电话上,仿佛那是她的脑袋。 “怎么,生气了?”乃花撒娇地说道:“焕之君,知不知道,在这个屋子中。喜欢你的女人不止那支那女人一个,我也很喜欢你,甚至比她更喜欢。将来战争结束了,我们一起回日本!我们可以——” 说道这里,她笑起来,娇羞地把头埋在掌心,“焕之君,真高兴能这样和你单独说话。更高兴你和支那女人马上就要走到终点。没有了她,你就是我的了。” 王焕之忍着反胃般的恶心,把手里吃剩下的饭团放到餐盘中。“你先出去。如果被宜室看见,我们所有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你也不想吧。” 她扬起甜甜的笑容,自信地道:“好,我就还忍她一天!到了明天,你就再没有理由拒绝我!”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67 不能回头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齐藤乃花喜滋滋地端着餐盘出去,没想到在房门口劈面正好遇到宜室。宜室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打量她三秒。她忙收起放肆的表情,低眉顺眼地说道:“……先生说……他饿了。找又找不到林妈妈和海佳,所以让我去厨房拿一些吃的给他。” 宜室笑道:“那很好啊。我早说了,先生看上去严肃,其实心地很好。对人也很好。你不要怕他。” “是……”齐藤乃花仍低着头,伪装出怯小的样子说道:“宜室小姐,要是没什么事,我先去厨房了。” “好。” 乃花刚走,王焕之即从房里出来。宜室看见他的黑眼圈吓了一跳,伸手摸了摸他憔悴的脸。 “昨晚又没睡吗?” 他抓住她的手握在手心,捂在胸前攥得死紧。“宜室……” “怎么呢?”她睁着大眼睛,漂亮的瞳仁里清澈透明像琥珀色的大海,没有一丝杂质。 他放开她的手,心虚地说道:“没什么。只是告诉你一声,我要去银行一趟。” “好。你已经吃过早饭了吧。” “你怎么知道?” 宜室微笑着一边随他走到玄关,一边从鞋柜里拿出他的皮鞋,说道:“刚刚在你房门口看见小巧,她正端着餐盘出来。” 他的心脏吱吱乱叫,不敢应声,低头把脚塞到棕色的皮鞋中。 宜室一直把他送到门口,屋外阳光正好,冬日的骄阳直射在大地上。和前几日的晦暗、阴森对比鲜明。 新来的司机将车开到街边,机灵地跳下来,弯着腰打开车门,“先生,请——” 宜室心头猛然一颤,抬起来扫视新司机一眼。她确定自己不认识这名新来的司机,但他的声音却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鬼三呢?”她问王焕之,“他回松岛也有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回来?” 王焕之支吾道:“鬼三老大不小,我让他把婚结了再回来。” “结婚?鬼三有合意的人吗?”她吃惊地问。 “没有。” “没有?” “我告诉他,不管有没有合意的人都要结婚!” 宜室笑道:“哪有你这样逼人结婚的。”说完,她把目光转到眼前嘿嘿傻笑的新司机身上,问道:“还不知道您的名字,请问贵姓?” 新司机比鬼三高大,司机服穿在身上紧绷绷的。他听见宜室和自己说话,立即把胸膛挺得高高的说道:“太太,我叫许剑心,你叫我小许好了!” “许师傅啊,”宜室礼貌又客气地说道:“以后多有劳动。” 许剑心惶恐地说道:“客气,客气!” ———————— 小车一骑绝尘,宜室站在尘土中静默。 她确实是认得许剑心的声音的,浓重的鼻音,带着厚厚的乡味。熟悉的感觉,几乎呼之欲出,但就是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儿和他见过。 宜室回到房里,心里还在想着许剑心,打算回来后再好好盘问一番。转念又想,自己马上就要去美国,这样不弃不舍追问一个司机的来历有什么道理? “小巧,今天有我的信吗?” 乃花正在餐厅摆餐盘,道:“有的。我都放在桌上了。” 宜室欣喜地走到桌前,拿起来匆匆一看,不由晦气地把信搁回原处。这些信都是银行、洋行或是广告。根本没有松岛的来信。 宜室的失望落在乃花的眼里,她默默窃喜地说道:“宜室小姐,早餐准备好了。要现在吃还是等会吃?” “等会再说,先给我泡一杯咖啡吧。” “是。” 咖啡端来,宜室啄饮两口,想起马上要去美国,再想想留在国内的亲人,心口就像撕裂一样的疼。她闭上眼睛,用手指揉着跳动的太阳穴。 “太太,我叫许剑心,你叫我小许好了——” “我叫许剑心、许剑心、许剑心……” “小姐,宜室小姐!” 乃花陡然拉高的声音惊得宜室一跳,手里的咖啡猛地翻到在地毯上。她站起来,惊慌未定,微微有责怪的问道:“什么事?”方才失神的短短一霎那,她马上就要想起,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许剑心! 结果,全被打乱。 乃花委屈地说:“外面有位小姐想要见您。” “什么小姐?” 乃花似小媳妇样的嘟囔,“她说她姓沈,叫沈兰香。” “兰香!”宜室尖叫,一跳三尺高,又惊又喜地往门口走去。当她看见站在门口的女人,开心得捂着嘴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那不是兰香是谁! 沈兰香的脸孔、身段和三年前分别时并无二致,唯一改变的是她衣着和妆容,通过人工的修饰和后天的补拙。现在的沈兰香俨然就是一个美丽的高级都市女郎。身上穿的是合体的灰色套装,肉色玻璃丝袜,脚上是漂亮的小牛皮鞋。脸上描眉画眼,薄施粉黛。 “兰香、兰香!”宜室跳过去,激动的和她拥抱在一起,高兴地说道:“你不是在日本吗?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天啊,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来来来,快点儿告诉我,我都快等不及了!” 沈兰香笑着说道:“你让我告诉你,必须让我先能说话不是!宜室,你搂得我喘不过气来了。” “啊?哈哈,哈哈——”宜室大笑,赶紧放开她。她亲呢地拉着沈兰香的手,“我们快进去。我有太多的话要和你说。小巧,小巧,泡壶咖啡,再切一盘水果,还要拿最好的糖果和糕点。兰香,快来。到这边来坐——” —————————— 小车载着王焕之转过街角,直到上官宜室的影子看不见后,许剑心才压低声音,说道:“少爷,王军长问你什么时候回去?他要我转告你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切不要留恋在温柔乡里。” 王焕之沉默着,脸色异常难看。王靖荛的话和齐藤的话出相似,他们怀着不同的目的,却都认为女人、爱情就是皮鞋上的灰尘。 现在,他的身边除了齐藤乃花还有王靖荛的走狗。许剑心曾经是王自魁的手下,现在被王靖荛派来上海。 王靖荛除了自己的性命外,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王焕之这个儿子。打下金山银山,终是带不走的。儿子才是他后半生的依靠。 “少爷,时间不等人,我们要准备撤了。” 王焕之揉着眉心,“等过完明天,送宜室上船。我就随你回松岛。” 王靖荛反水,他在上海就留不住。上官嘉禾或许是恨上官厉,但可也远远没到想要他性命的地步。按照齐藤的意思,他也必须早回王靖荛的身边。一是监视,二是督促。 “少爷,色字头上一把刀。暗杀一旦成功,上官和我们就结下世仇。如果你下不了决心,我可以——”他做了一个掏枪的动作。 “你想做什么!”王焕之勃然大怒,猛力用手拍着车椅,冲他吼道:“我警告你,如果谁敢动宜室一根毫毛,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是。”许剑心掀了掀嘴皮子,没敢再胡说八道。 汽车“嘟”地一声停在渣打银行雄伟的石阶前,王焕之缓步下车,每一步走得像巨石那样沉。 望着他的背影,许剑心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心里暗暗骂道:“他妈的,以为自己是谁啊!为了个女人瞻前顾后!” ————————— 盛永伦坐在办公室的大椅子上,悠闲又不悠闲地凝视着桌上厚厚的报纸。一份份的报纸喷散着油墨香味。上面写的新闻可一点都没香味。 时局动荡,世事纷纭。松奉之战打得不可开交,胜负难定。所报道的没有一桩是利于松岛的消息。上官厉错买兰格志股票亏掉德式枪械的钱已经被记者扒得底朝天。传言说,上官厉要连军费都发不出,松岛现在是军心溃散。 盛永伦轻叹一声,眉宇中显出不符他年纪的沧桑。身为行长的特别助理,他的工作称得上是轻松至极。在国外过了几年逍遥日子,混了张老牌大学文凭。来渣打银行做特别助理,是他在伯父面前缠磨很久才得来的机会。以他的身份和肩生的责任,是不能永远在外逍遥。时间一到,他就要像孙悟定一样被佛祖收到五指山下。 伯父给他的时间是一年,一年的自由,短得如草尖上的露珠,转瞬即逝。他拿起桌上的报纸瞅了两眼又放下。通篇下来,没有一点开心的事,还不如不看。 宜室啊宜室,你究竟在哪? 你知不知道你的家人正在生死存亡之际,你知不知道你的避而不见,深深的伤害了他们,你知不知道—— “咚咚咚,盛特助。”门外传来柔媚的轻呼声。 盛永伦忙正了正领带,把脚从桌子上拿下来,“进来。” 一个漂亮的女职员,轻灵地探进脑袋,小声朝里说道:“……盛特助,王先生来了。” 王先生,哪个王先生? 他一头雾水,女职员跺着高跟皮鞋,细声细气地嚷道:“你上次不是交代我,如果王太太来银行一定要及时通知你吗?今天王太太没来,王先生来了。” 王焕之! 盛永伦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现在在哪?” “经理办公室。” “知道他找金经理有什么事吗?” 女职员跟在他身后,急匆匆地说道:“我看见他拿了一张支票过来要求提款,而且要全部换成美元!” 盛永伦额头青筋暴起,牙齿咬得死紧。 一场荒唐的发财圈套,有人成了孤魂野鬼,有人赚得盆满钵满。更可恨的是,做为主谋的上官嘉禾和盛永伦,却因为高超的智商和完美的计划从容脱身。除了极少数几个人,脏水一丝丝都没有泼到他们身上。那些钱说不定就是上官厉用来买德式枪械的钱! 可恨,太可恨了!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68 故事中的故事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王先生,希望下次还有合作的机会。” “一定!” 金经理笑得眼都看不见,点头哈腰的护送王焕之走出办公室。“王先生,我送你下楼。” “经理,留步,留步。” 王焕之提着沉沉的黑色皮箱走出办公室,猝不及防一道黑手直往他眼前砸来。 “王焕之!” 他刻身一挡,暂时躲开眼皮前的袭击。没想到,避开上没有避开下,腹部传来一阵巨痛。他整个人被摔出去,跌在走廊木质冰冷的地面,手提箱脱手砸在地上,花花绿绿的美金铺满一地。 “盛、盛特助——“金经理的脸涨成猪肝色,结结巴巴地说道:“王先生是我们——重要客户——你——你——“ 盛永伦根本不理会金经理腿软的怂包样,直接把王焕之从地板上拉起来,吼道:“你这个人渣!到底把宜室藏到哪里去了?上官伯父找她都快找疯了!你到底是不是人?连未来岳父的钱也坑!” 腹部的疼痛像肠绞一样,王焕之勉强控制扭曲的狰狞表情,道:“盛永伦,宜室是我的未婚妻,她在哪里是我的家事和你这个外人无关!还有坑上官厉的人不是我,是他亲生的儿子!和我没关系!” “住嘴!”盛永伦恨得心里滴血,他揪着王焕之的衣领把他用力抵在墙上,“好!你既然说藏匿宜室是你的私事,我现在问你,兰格志股票的事是公事还是私事?你们做局设套,坑害市民,他们因为你倾家荡产,身无分文,被逼得要卖儿卖女,跳楼跳河!也和你没关系?午夜梦回,那些冤魂一个个排队来你床边找你的时候,你能安稳地睡着觉吗?” 王焕之像被激痛尾巴的猫,跳起来拂开他的手,怒道:“盛永伦,害死他们的不是我,不是兰格志股票!是他们的贪心和不满足!要怪就只能怪他们自己!” 盛永伦被他推得踉跄后退,金经理忙从后面一把将其抱住,束缚住他的手脚,嚷道:“王先生,你快走!今天真是不好意思,我们特助大概是——得了失心疯!我——改日一定登门道歉!” 女职员战兢兢把地上散落的钞票塞到皮箱,把皮箱快速扣好递给王焕之。 “放开!金经理,快放开我!” “我——我不放!”金经理豁出性命,死死抱住盛永伦的腰。“盛特助,请不要冲动!冲动是魔鬼啊!” “魔鬼?他才是魔鬼!”盛永伦气得大叫:“王焕之,有种你别走!人在看天在看,你以为你做的一切能瞒天过海吗?你做的这一切敢不敢告诉宜室!你坑的不仅是天下人,还有她父亲!她会原谅你吗?不——她永远都不会,死都不会!她会带着对你的恨,深恶痛绝你一辈子!还有记得三年前,我说过什么吗?你要是对她不好,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都要把她追回来!” 歇斯底里的声音,声嘶力竭的控诉。王焕之头都不敢回,几乎是逃出渣打银行。一股脑冲到车上,猛地把车门关上。 他的肚子疼得如钻了个孙悟空,在里面扯肠抓肝,百抓百挠。 “少爷,你没事吧?”许剑心看他样子不对,关心地问道:“是不是在银行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捂着肚子,强忍着痛苦道:“没事。开车,回家!” “是。” ————————— 盛永伦是被万泽从渣打银行领回来的! “丢不丢人?”万泽扫了他一眼,鄙夷地说道:“看你这样子——” “我这样子怎么呢?”盛永伦死鸭子硬撑。他没有受伤,但和金经理在拉扯中,有些肢体接触。西装皱了,领带松了,头发也乱了。再加上一直很生气,情绪亢奋,此时就像只铩羽的公鸡。硬着脖子要和人斗! 万泽背着手气呼呼地说:“没有规矩!在银行殴打客户!说出去老盛家的脸全被你丢光了!盛家做十三行起家,最重商誉,怎么能和客户打架?说出去像话吗?” 盛永伦气得吐血,“王焕之该打!我见一次就要打一次!今天就不该让他跑掉!”说完,他把了把额头前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我正愁找不到他。他自己倒送上门来了!万泽,你赶快去查!” “少爷,你要我查什么?” “查他的车!再查他的住址,我就不信找不到他!” “少爷——” “等我找到,看我不揍蠢他!” “少爷——” “少爷!” “你叫什么叫,我不就在你面前吗?” “你为了宜室小姐走火入魔!” “滚!再不滚,小心我揍你!” 万泽嘀嘀咕咕,不高兴地说道:“哼,我才不怕你哩。好歹我也是学过咏春拳的。” —————————— 许剑心把车停在家门口,回头道:“少爷,到了。” 王焕之顿了好一会儿平住紊乱的呼吸。他长舒几口气,在车里休息十分钟。如此后再下车,每走一步,踏一步台阶,肚子就要锐痛一下。 可恶的盛永伦!他暗骂一句,深呼吸几口,抬脚进门,客厅里的欢歌笑语如银铃穿出来。 “焕之!你看谁来了?”宜室坐在靠窗的沙发上,面色恬静,笑得似花般娇艳。 “……兰……香?”王焕之惊讶地看着沙发上闲坐的沈兰香,“你——怎么在这里?” 他夸张的惊讶逗得宜室哈哈大笑起来。“你看,是不是他都吓一跳。” “哈哈。”沈兰香笑着站起来,向他伸出手,俏皮地道:“王焕之,虽然是突然回国。不过老朋友见面也不该讶异成这样?我难道是鬼吗?” 宜室笑道:“兰香,你别笑话焕之了,实在是你回来得太突然。” “我是……太久不见你,真被吓了一跳。”王焕之伸出手,和兰香的手礼貌的握了握。 三人坐在沙发,王焕之怀着沉重的心事,沈兰香亦笑得若有所思,唯独宜室无知无觉,感慨地说道:“还记得我们在松岛最后一次聚会吗?同学们都在一起,我们在院子里、大树、草地上摆上红灯笼。大家一起唱歌、跳舞。兰香,你还喝醉了呢!” “有吗?”沈兰香笑着道:“我可不记得了。我现在的酒量十分好,千杯不醉,怎么可能那么容易饮醉?” “是真的!”宜室向静默的王焕之求证,“焕之,你还记得吗?” 王焕之用手巧妙地压住疼痛的腹部,道:“你说的是哪一次聚会,过去我们聚了太多次,不记得你说的是哪一次。” “哎,就是最后一次啊!满屋子的灯笼,兰香饮醉了。我们还溜到山上。” 兰香哈哈笑起来,“原来是你们的故事,难怪记得这么清楚。我是一点没有印象。” “你这人——”宜室扑打她一拳,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 兰香像一把钥匙,打开她记忆的锁库。她好像回到快乐的十六七,在晨风中欢笑,夜风中奔跑。每天所做的事情就是和姐妹们嬉笑。在家里大嫂的电影画报是看不完的,画报上的电影明星是帅到天际的。黑色的朱古力是吃不完的,天也是蓝得没有尽头。她的记忆从不下雨,也不潮湿,每一个人都喜笑颜开,不管是母亲还是大哥、大嫂,哪怕严肃的父亲也会露出温和的笑。而现在,他们都不在她的身边,她举目无亲,马上要奔赴异国。 宜室伤感地说道:“真是可惜。好不容易盼着你回国了,明天我又要去美国。兰香,真希望我们能长长久久的待在一起,就像过去一样。” 沈兰香笑着说道:“千里搭长棚,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宜室,你真的还像过去一样。像贾宝玉似的,只喜欢聚不喜欢散!” “我就是不喜欢散!”宜室撒娇的拉着她的手,眼泪差点掉下来。 “好了,好了,不说了。”兰香搂着她的肩,温存地说道:“快去快回,常常写信,我会想念你的。” 王焕之在一旁笑着把宜室拨拉回来,“她就这样,多愁善感像林妹妹。宜室,我去送兰香吧。不然,你去送的话会哭一路。” 三人都笑起来,时光仿佛回到过去。 沿着街面慢慢的走了许久,盛永伦和沈兰香默契地站到一处隐秘背风的屋檐子底下立住。 王焕之从烟盒里的敲出一支烟,沈兰香微笑着接了。 “你怎么跑来了?”他压低声音,说话时还能感受到胸腔里在隐隐作痛。 “我想——看看她。”沈兰香眯起眼睛,呼出的烟味扩散在寒风中,“焕之君,她要去了美国,也许这就是我们最后见面的机会。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一再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是支那人,我是日本人。但——我还是想来见她一面。听她说那些无聊的东西,和她拥抱、傻笑,好像我真的是沈兰香一样。” 她的话何尝不是他的心里话,作了太久的王焕之,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去做松尾焕之。 “你未来要去哪?” “奉州。”沈兰香把香烟踩灭在脚底,“我要去宋家当家庭老师。” “是齐藤安排的?” “是。” 她微笑着把手插到口袋里,“不要用那样同情和可怜的眼神看我。这就是我,也是你的命运。一个任务结束开始另一个任务。” “玉支,难道真的只是任务?在和他们相处的时候,你就没有动过一丝感情吗?” 她抬起头望向雾蒙蒙的远处,脑海中浮现出某张清晰而又模糊的脸。 “焕之君,我……我不像你那么幸运,能找到宜室。我的感情被人无情的忽视,身体也被无情的糟蹋。”她自嘲地道:“不过看看你和宜室,也许被拒绝也是一种幸运。你不会真的对宜室生了真感情吧?” “感情能分真假吗?”王焕之苦笑,“玉支,你后不后悔来中国?” 她深吸一口气,把身上的大衣裹得更紧一些。仿佛这样就能抵御刺骨的寒风。 “谈不上后悔不后悔。你知道,如果不来,我留在日本的命运不是和你我的母亲一样,就是被饿死。来中国,我才有活路。” 他没有说话,玉支说得很对。生而为人,并非每个人都有选择机会。往往选择一些,就要抛弃一些。 “走吧,起风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69 千钧一发(1)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沈兰香走后,整整一晚上,宜室的情绪都沉浸在老友相逢的欣喜之中。她确实高兴,入眠前还在和王焕之絮叨旧事。 “你不睡吗?明天就要坐船去美国了。” “焕之,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特别想回去。”宜室眨着大眼睛,露出渴盼的目光,“我真怀念过去的那些日子。在女校上学的时候,虽然过得也并不轻松,可总是无忧无虑的。唉,再也没有那样惬意的生活。等这一切结束,我们就回松岛,好吗?” “好。” 他勉强动了动嘴角,捻灭床头灯。黑暗中她感到额头上凑下来微凉的吻。 “睡吧。” 朦胧的黑暗中,他的背影起伏如山。宜室凝望片刻,或许她不该说吧,不应在离人面前提乡愁。 她微微叹息一声,把头贴在他的背脊,轻声说:“焕之,你要快些来啊。” 他的身形一震,黑暗中坠下两颗莫名泪水。 ———————— 事情做对方向,马上就要立竿见影的效果。万泽顺着王焕之的车牌一打听,果然就有眉目。一大早,便得到确切的消息。 “是,是,是!没错!好的,好的。谢谢!” 万泽挂了电话,得得得跑上楼。盛永伦刚从床上起来,正披着真丝质地的睡袍正在冲咖啡,目光懵然的看着大呼小叫跑进来的万泽。 “少爷,有了!” 他懒洋洋的吹了吹滚烫的咖啡,问:“有了什么?你怀孕了?” “我是说有找到宜室小姐的线索!” “噗!”地一声,盛永伦把咖啡猛喷出来,差点烫熟喉咙。 “你、你、你说什么——”他赶紧把咖啡放下,万泽立即拿来一杯冷水和毛巾,细声嘀咕道:“瞧这出息!” 盛永伦瞪眼看着万泽,脸红耳赤。 万泽笑道:“我刚刚是说找到上官宜室小姐了!这是地址和电话!”说完,他拿出一张纸条递给盛永伦。 盛永伦瞅了一眼,迅速地把地址和电话号码记到心里,清高地说道:“你拿她的地址给我干什么?我说了要去吗?我找她是看着上官家和我们家是世交的份上,看着上官伯父的面子上。人找到就好,你发个电报去松岛,同这地址和电话一同发过去!” 他拉拉杂杂说一大堆,无非是掩饰自己要溢出来的关心,想在万泽面前挣回一点面子。 万泽看着纸条,可惜地说道:“少爷,你不去啊?” “不去!” “那我看这电报也没必要发了。” 盛永伦听出他话里有话,竖起耳朵,问道:“怎么,还有下文?” “因为,我得到消息。今天宜室小姐就要去美国了!这地址发过松岛也没用——” 盛永伦霎那间气得脸都白了。揪起万泽的领子,起火地问道:“你说什么!谁要去美国!说清楚!” 万泽指了指墙上的棕色铜质大钟,“少爷,你要想追回她,就别磨叽了!十点的船!” 钟摆应景地刚刚好响了起来,在他拳头下的万泽跟着钟声数着手指头念叨道:“……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你看,距离十点还有一个小时!” “妈的!” 盛永伦松开万泽,疯了似的脱下衣服,抓起衣架上的西装和裤子,边往身上套边咬牙切齿地说道:“万泽,你给我等着,等我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你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 他“嘭”地冲下楼去,在楼道和玄关还在喋喋不休地骂人。每一句都是脏话,每一段落里都不忘提万泽的名字,骂他是王八蛋、龟孙子。 万泽耸了耸肩膀,低头瘪嘴,顺着胸前金灿灿的怀表链子把带着体温的怀表从胸前的口袋中拿出来。弹开之后,放到嘴巴前哈了一口白气,珍爱地用指腹擦拭一下。 “……还有时间骂人。早知道,还晚五分钟告诉你。” ———————— 康脱罗梭号邮轮停靠在码头旁,这艘远航巨轮彩旗飘飘,迎风招招。口岸上的人流如织布的梭子来回穿流。密密麻麻的人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皮箱像蚂蚁搬家一样行行停停。 “号外、号外、号外——” “快看今天的大新闻,大新闻!” 贩报的小童一蹦三尺高,在人群中钻来钻去,逢人就把报纸往人怀里塞。“先生,买张报纸吧,今天的大新闻!” “不看、不看!我赶时间!”盛永伦把怀里的报纸朝报童手里重新塞回去。 他可恨眼前人潮汹涌,挪动得比蜗牛还慢,不知道他急吗? 报童撅起嘴巴,拿起报纸向他身旁的女士兜售道:“小姐,买份报吧。松岛的上官督军昨夜遭遇伏击,所坐专车被炸,和儿子尸骨无存!要不要买一份?报上还写了,这次暗杀是部下反水——不是日本人出手——” 突然,报童手中一空,报纸无端被人抽走。他抬起头来一看只见从天落下一张大钞票。 报童接着钞票,欢天喜地从口袋里掏零钱,“先生,先生,你的零钱!” “不用了!” 盛永伦一边读着报纸一边狂奔,草草把报上所有的字和内容看完。 读到最后一行,心如刀割,手颤如筛。 和上官伯父的把酒言欢还历历在目,转眼故人就成白骨。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还和伯父相约一起去广州,他要带他尝遍美食! “宜室!宜室——” 他推开人群,像疯牛一样往船上跑去,“滚开,让我上去,让我上去!” 被船员拦住,他便从口袋中掏出一大叠钞票往他怀里一塞。 “都给你够不够?”他是铁了心,宁可和这船一起坐到美国,也要找到宜室! —————————— 王焕之没有料到,事情会发生得如此快。本以为要到下个星期的暗杀,昨日就提前完成。齐藤不愧是暗杀组织高手,在他的调度和授意之下。一夜之间,上官厉和两个儿子全折了。 接到王靖荛发来“速回”的电报后,许剑心催促得更急。此时,王焕之必须马上赶回松岛。 现在的上官家群龙无首,是进攻的最好机会。只要能把握时机,成败在此一举。 王焕之不肯,他坚持要送宜室上船。 “少爷,现在铺天盖地都是关于上官家的新闻,如果走漏一点到宜室小姐耳朵里……” “只要事做得好,她什么都不会发现!” “如果她发现了呢?” “发现了又怎么样?”他瞪着眼睛看着许剑心。 许剑心摸了摸鼻子,“兔子急了还咬人哩!”何况是杀她至亲,毁她家园。 “住嘴!” 王焕之扑地在他脸上就是一巴掌,喝道:“我警告你,哪怕宜室要杀我。也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不许你动她一根毫毛!” “是。”许剑心灰溜溜的道。 为了绝对的安全和保密,王焕之安排宜室很早出发,许早就登上了康脱罗梭号。 他们随行有医生、护士、和两个女佣。再加上宜室和美智子,浩浩荡荡发了两部小车,满满当当塞满行李。 王焕之慷慨,订的一等最好的船票。硕大的包厢,宽敞明亮。他把宜室和美智子一直护送上船,鞍前马后,片刻不停。 不知是不是离别在即,宜室总觉得今天他的神色莫名严肃,没有笑容,甚至可称得上苦闷。再看许剑心,同样亦是心事重重。 莫说他们,宜室自己也有点恍恍惚惚,做梦一样。她有一种不真实感,觉得好像忘带了某样东西,但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恨不得把箱子全打开,再检点一次。 真的要走? 就这样走—— 宜室看到船舱中不发一眼,冷冷安静目睹一切的美智子。她恐惧地想,漫长的航程,该怎么和美智子相处?她自认没有处理这等复杂情况的智慧和勇气。 美智子骨瘦如柴,和服的袖子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宜室瞧她面色苍白,取来毛毯盖在她的腿上。宜室抬头的一刻,听到她在耳边轻声叹息,道:“本来我可以死在温暖的床上,因为你,现在我要客死异乡了。” 宜室一愣,不禁抬头,“你说什么?什么叫做——因为我?”该不是说是为了给她治病,她才是抛下一切,牺牲一切的人? “你不知道?” 宜室摇头。 “那我告诉你——” “宜室!”王焕之揉着她的肩膀,把她从美智子面前拉起来,“你的床位在隔壁。我带你过去。” “焕之,你妈妈——” “不要听她胡说八道,她已经病得糊涂了。” 他拉着她的手,快速地穿过船舱狭窄的通道,费力地从人群中来到她的舱位。和隔壁一样,这间房也是独立的小型包间,两张床,里面有简易的桌椅,所有的东西都是固定死的。船身在风浪里微微颠簸。 随着船身的起伏,宜室感到头晕脑涨。 “我的晕船药呢,”她脸色发白地说道。弯下腰去找自己的行李,发现没有,摇摇摆摆地走到门外:“海佳,海佳——我的皮箱在哪?得把姜片拿出来。” 她有点不舒服。不,是很不舒服。 想吐。 船体剧烈摇晃,他伸手把她反手搂住。紧紧抱在怀里,嘴唇贴着她的耳朵,万千的舍不得,凝结成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太太——行李搬上来了!放哪里?”许剑心的声音像大炮一样,轰得船舱里的二人迅速分开。海佳也跟在后面进来,“太太,刚刚是你叫我吗?” 王焕之指挥许剑心把行李放在床下,宜室的手压着太阳穴的位置,心浮气躁地质问海佳,“你去哪里呢?把我的晕船药拿出来。我头昏得很。” 海佳嘟起唇,把怀里的糖炒栗子放在小桌上,“码头上的糖炒栗子不错,先生吩咐我去买一些带在船上吃。” 硕大的糖炒栗子鼓鼓囊囊塞在黄色的纸皮袋中,散发出焦躁的香味。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70 千钧一发(2)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硕大的糖炒栗子鼓鼓囊囊塞在黄色的纸皮袋中,散发出焦躁的香味。 宜室看着桌上的栗子,混沌的脑袋慢慢清明下来。 气味真是一种古怪又特别的媒介,它常常勾起一头,串起另一头。把迷雾中的两张脸、尘封的往事连起来。 鼻腔中萦绕着的香味和记忆中的香味糅合在一起,引着她慢慢的、慢慢的往记忆深处走。 宜室看着,闻着,脑子想着。 吵杂的世界纷纷后退着消失,她的耳边回响一串哒哒哒的脚步声。她微微簇眉,努力在脑海里去追。 跑得最快的是谁? 是聪明的宜维和云澈,他们最瘦小,轻盈,跑得最快。接着是高傲的宜画和大嫂,还有妈妈,她们是家里的主心骨,走路沉静有力,后面跟着的是父亲和兄弟们,男孩是顶梁柱,自然走得最稳健。 还有谁,有沈兰香、王焕之……还有突然出现在她身后拍她肩膀的盛永伦! “太太,你看行李放在这里行吗?”许剑心的声音像利刀劈开她的心脏。 宜室捂着心脏,像见了鬼一样看着许剑心。指着他,色厉内荏问道:“你——” “太太,我怎么呢?”许剑心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呵呵笑道。 “你是谁?”宜室的心剧烈跳动,快得令她窒息。 “我?”许剑心指着自己,“我?我是司机,小许啊!” “你——你是江苑人。”宜室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 笑容从许剑心脸上飞走,舔着唇,道:“没错。我老家是江苑。” 听到他这么说,宜室快要昏过去,脸色发白,胸部剧烈起伏。 王焕之问道:“宜室,怎么呢?哪儿不舒服吗?“ 她捂着着胸口前的衣襟看着王焕之,一口气全堵在里面。 “你怎么呢?” “焕之,我……我有点不舒服,我想下船。” “不行!”王焕之坚决地说道。 宜室脸色越来越难看,王焕之把她扶到床上坐好后向许剑心使个眼色,许剑心立即拉着海佳一起退了出去。 等到船舱中只留下他们两人后,宜室迫切的对王焕之说道:”……你知道许司机,他的来历吗?” “我不说过吗,许司机以前是我爸爸的手下。现在,他来帮我。” 宜室脸色雪白,许多话,不知如何说。她刚刚认出这个许剑心的声音,他就是三年前在松岛绑架盛永伦的绑匪! 许剑心曾经的所作所为,王焕之到底知不知道? 她忍不住心中的恐惧,“焕之,他不是好人!他是绑匪!三年前,就是他要绑架盛永伦,还想杀了他!” “宜室,你一定是搞错了。许司机是好人。” “我没有搞错!他就是!”她急得跺脚,急切地说道:“焕之,你要信我,信我!我认得他的声音,虽然过了这么久,但我能确定就是他!他真是绑匪!我要马上下船,我们去报巡捕房,让警察来抓他。再不然,还可以让盛永伦来对质!永伦一定会认出他!” 她说了很多,语速很快,声音很大,情绪激动。王焕之却只是缄默的看着她,目色深沉。 “宜室,你搞错人了。”他握着她的手,温柔又坚定地说道:“不要胡思乱想,你马上就要去美国——” “不,我不能这样去美国!” “你必须去美国!” 她凝望他的眼神,猛地把手从他的掌心中抽了回来,哆哆嗦嗦地猛抽冷气。他知道她没有说谎,为什么却不停的一再否认。如此不可理喻的坚持,就只有一个解释——他知道,一早就知道许剑心是绑匪! “我真是错认了你!” 她提起裙子,直接往船舱外走去。也不知道要去哪里。现在此刻,宜室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离开他,离开这艘船! “宜室!”王焕之紧跟着追出来,“你听我解释!” “不!” “宜室,你站住!” “绝不!” “许剑心,拦住她!” “是!” 临近发船时间,狭小的过道比刚才更多人。宜室身材娇小,可以不费力地从人缝中穿过去,王焕之和许剑心就没有这么快速。 “宜室!”王焕之燥得要发飙,眼看着宜室的背影往楼梯处上走去。只能拼命把人群挤上前。他逆着人潮奔上楼梯,望着宜室的背影大吼一声,“宜室,船就要开了!你要去哪?” 她回头,怒怼道:“你骗我!你发过誓永不骗我!” “我没有!” “你有!”宜室指着他身后的许剑心,“你明明知道他是绑匪!却说我搞错了!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 王焕之来不及解释,气喘吁吁的盛永伦从甲板一路找来。他满头大汗,捏着手里的报纸,愤怒地喊道:“宜室,你不要再被他蒙蔽了!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你看一看今天的报纸!他的父亲反水,上官督军和你哥哥们已经,已经——阵亡!” 油墨味的报纸像长着翅膀的乌鸦向她飞来,飘飘的大字跳进她的眼睛。 “松岛告急,主帅阵亡!” “部将反水,军阀混战!” “我们不亡于日本人,却耗在内战!内战何时休矣!” 宜室眼睛发黑,发抖的双手捧不起轻如鸿毛的报纸,片片如羽毛纷飞。 她弯下腰去捡地上的报纸,一张一张,全是“阵亡!阵亡!暗杀!暗杀!惨案!惨案!” “爸爸、爸爸、爸爸……”她跪在地上,哭都忘记,双手拍着那些报纸,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盛永伦,看到他向她点头,确认她没有看错。 她喃喃地念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每天看的报纸都是好好的,今早上的报纸上还说松岛有绝对优势,一定会取得胜利……” 父亲、大哥、弟弟…… “宜室,你快和我走!”盛永伦冲过来拉住她的手,“我们下船再说!我有好多话对你说——” “盛永伦,你放开她!”王焕之扑过来,抓住宜室另一只手,“你给我滚,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王焕之!”盛永伦吼道:“你还想骗宜室骗到什么时候?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王靖荛反水,暗杀督军!你父亲是刽子手!” 宜室转过脸,含泪的双眼,幽愤、绝望、伤心刻骨地看着他! 王焕之气结,没想到节骨眼上跑出程咬金。他不理会盛永伦,对宜室说道:“宜室,你听我解释!” 宜室虚弱地说道:“好……我们下船,我听你解释。” 他不说话了,紧抿着嘴唇,“不行,你必须去美国。我会写信给你解释!” 眼泪顺着宜室的眼睛滂沱而下,绝望中她还抱着最后的希望,“焕之,报纸上写的是假的吧?你不是早就知道,是不是,是不是——” 她步步紧逼的追问中,他步步后退,用沉默面对她的质问和眼泪。 痛到极点的宜室生出一股同归于尽的绝望,她拔下头上的簪子就往他心脏的位置刺去。 “宜室,小心!” 一颗子弹擦着她的手滑过,盛永伦手明眼快将她扑倒在地。 枪声引发骚动,受惊的人像无头苍蝇乱窜起来,许多人奔跑、更多的许多人摔倒,整个轮船上乱成一团。 “宜室!你怎么样?”盛永伦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才发现她脸色比雪梨纸还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她颤抖着薄唇,双手紧紧捂着肚子,殷红的血沾湿长裙。 “宜室,你——”他便是再蠢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发生什么的反而是宜室,她感受到双腿间温暖的湿润,惊慌失措。 “永……永伦……我……我……”她看着他,说不出余下的话。 “别怕。”他把她抱起,“我就带你去找医生。” 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浑噩中闪现出穿着白袍的女医生,她拿着玻璃瓶,怪笑的看着她。 宜室双眼一翻,直接昏倒在盛永伦的怀中。 “宜室,宜室——” 同样急得要疯的是想靠近不能靠近的王焕之,他叫嚣着要冲过去拦住盛永伦。看见宜室倒在血泊之中,他比自己受伤还要痛苦。 “少爷,别追了!”许剑心从身后拽着他的胳膊,把他往人群稠密处拖去,“咱们还有大事要做,赶紧走吧!等到巡捕房来了,我们就是想走也走不了!” 他回手狠狠在许剑心脸上撂下一掌,骂道:“谁要你开枪的!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许剑心受了一掌,面不改色,仍旧把他往船下的方向拖去,“你放心!我就想吓唬吓唬她,我没打中!”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71 深刻的恨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三天后 寒冷的三月,没有一点初春的样子,湿淋淋的雨像没有尽头。 万泽低着头一叠声地说着“好”字。陪着把家庭医生送到门口。陈医生是旅美的医学博士,声望日隆,他凝重地说道:“……女人小产可大可小。洋人没有月子一说,但是好好休养,调养生息总是没错的。夫人失血过多,现在天气又多变化,千万一定要注意防寒保暖。不可大意,若是染了风寒,就不好了。回头我开一些维他命药丸和针剂过来,让护士每天给夫人打一针。” 现在上海滩的贵妇人都流行打营养针,是相信这种外国富含维他命的液体能防病治病,延缓衰老。 陈博士满口一个“夫人长,夫人短”。万泽百口莫辩,小老头儿撅着嘴,口里应着“嗯嗯嗯。”把陈博士送出门。 怪不得陈博士误会,看看盛永伦待宜室的态度,十个人十个都要误会!傻瓜都看得出来,躺在床上的女士即便不是盛家的少奶奶也是盛家大少爷心尖上的人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陈博士走了好一会儿,万泽仍站在门口扼腕叹息。想不通,想不通。少爷是瞎了眼吗?且不说松岛的上官家风雨飘摇,自身难保!上官宜室愚蠢头顶,错信男人。更要紧的是,她现在是——小产啊!可知,她和王焕之早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妻!下贱不要脸就算了,还把肚子弄大。就是实实在在的破鞋!扔到街上都没人要,少爷捡回来还当宝似的供着。 “万管家,参汤熬好了。是你端上去还是我端上去?”佣人小香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参汤过来。 万泽把瓷盖打开,老参独有的清苦香味扑鼻而来,他跌脚叫道:“歹势、歹势!你到底放了多少人参啊?这是正宗的长白山老山参,不是什么白参、党参!你——你当不要钱啊!知不知道,这是有钱都买不来的!” 小香委屈地说道:“又不是我搁的,是少爷放的。他说人参补气,对身体好。如果不是我拦着,他会把家里所有的人参都放下去。” 万泽气得吐血,眼一闭,手一挥,恨恨地说道:“上去,上去,下次不要来问我。” 盛永伦爱怎么弄怎么弄! “万管家,我先上去了。”小香吐了吐舌头,端着人参鸡汤小跑上楼。这小丫头片子看盛永伦对宜室上心,对宜室也巴结得很。 万家三代都在盛家为仆,万泽不仅仅是盛永伦的管家,更像他的叔伯。自打盛永伦出了广州往外跑,他就一直跟着,从广州到松岛,从松岛到欧洲,又从欧洲到上海。在盛永伦面前是半个仆人,在其他仆人面前又是半个主人。 万泽奔波小半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盛永伦能安安意意回西关,娶妻生子,开枝散叶。有生之年让他带带小少爷和小姐,他就心满意足。论起来,万泽甚至比盛观横更渴盼看到盛家的下一代。可是,他又实在接受不了盛永伦喜欢上官宜室这个事实。 一只破鞋,怎能堪得别人的爱,怎能堪得堂堂西关大少一往情深? 所以,盛永伦越是深情,他越是心头不快。几乎是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 房间昏暗,窗帘拉得紧紧。即使大白天,也亮着一盏床头灯。淡黄色的微暖橘光下映照一张惨白没有血色的小脸。宜室靠在床头,一动不动,目光凝成直线,睇望前方。 她的床底下及四周围散落着许多报纸,都是最近半年的新闻。不,应该说是旧闻了。 她现在才知道,兰格志股票公司垮了,千万人赔得血本无归。松奉战争爆发,王靖荛反水,她的父亲、弟弟们被人暗害!报纸上,寻她的寻人启事登得斗大,她却还在哀叹为什么收不到亲人的来信! 这半年,她在做什么、做什么!她在与贼共舞、与狼共枕! 她就是王焕之的同谋,就是他的帮凶! “宜室,喝点参汤吧。”盛永伦端着参汤,小心翼翼的说道。现在的宜室就像有了裂缝的玻璃球。他害怕自己微微一个重音就会把她吹碎。 “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不吃不喝的伤害自己的身体,只不过是让关心你、爱护你的人伤心罢了。上官伯父来找我时,就和我讲过,他知道你是好孩子。一定是被人蒙蔽。他要我转告你,他别无他求,只求你能平安回家。” 听到他提到父亲,宜室宛如触发了泪腺开关,汹涌的泪像洪水一样倾泻下来。她死死抓住被褥,指骨曲成青白。 她恨。 怎能不能? 恨王焕之欺骗,恨王靖荛反水,更恨是自己愚蠢! 被他蒙蔽,被他蛊惑。一点防范之心都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父亲、清逸、清炫,还有她未成形就失去的孩子,都是她的骨肉至亲。 “宜室,你别哭!” 她扭曲狰狞的模样吓坏了盛永伦。他刚靠近,就被泪流满面的宜室推开。他手里的碗盏打在地上,浓浓的参汤泼溅在报纸上,粉碎的白瓷溅得满地都是。 看见那些发着锐利光芒的碎瓷,她像着了魔似的爬起来冲过去,拿起一片就往自己手腕上割。 “你疯了!”盛永伦冲过来,徒手和她争夺起来,“宜室,放手!” 她狠狠捏着瓷片,深深把它嵌入自己的掌心。 “宜室!”他抠开她的手掌,不顾锐利的瓷角同样刺入他的肉中。 “宜室,你松开!” 争夺之间,血肉模糊的且只是一人的手? “你是要死吗?好,我陪着你一起!” 他握着她的手,任由碎瓷刺入肌肉、骨骼,血宛如流星坠下。 她哭着尖叫,“盛永伦,这是我的身体,我的命,你不要管!” “我偏就管到底了!”他执着的就是不放开,“上官宜室,还记得我们遇到绑匪的那次吗?我要你跑,你不跑。你说我把你当什么人!现在如果我眼睁睁看你死在我面前,你又把我当成什么人?我知道你伤心,你可以哭、可以闹、可以歇斯底里。但就是不能伤害自己!因为,我第一个不答应!” 她挣不过他,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泪和血混在一起,她尝到独一无二的咸味。 “宜室,你咬吧。只要你能发泄出来,你怎么咬我、打我、骂我,都可以。” “啊——啊——”她终于在他的执拗面前败下阵来,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 他用血淋淋的手把瓷片扔到角落。“万泽、小香——快进来!” 第一个进来的小香看见满地的血差点晕过去,腿软的马上下楼去找万泽,“万……万管家……” 万泽进来也吓了一跳,盛永伦握着宜室的手腕,冲傻愣的他吼道:“傻站着干什么!快把医药箱、纱布、碘酒拿进来!” 小香如梦初醒噔噔下楼,不一会儿捧着医药箱跑回来。盛永伦不顾自己,先要紧张地察看宜室的伤口。看到她的伤口虽长但不纵深,心里大松口气。还是不放心地说道:“小香,你去打电话请陈博士马上再过来一趟。” “好。”小香去打电话,万泽黑着脸站在一旁,不高兴地说道:“少爷,你自己也受了伤。” “我没事。” “怎么没事?人心都是肉长的,十指连心。你担心宜室小姐会疼,你就不会疼吗?”万泽气呼呼的,话里话外隐含莫大的脾气。这些话他就是对着坐在床上一声不吭、面无表情的宜室说的。 “我不疼!”盛永伦头也不抬,继续为宜室冲洗伤口。 发生了这样的事,宜室没有任何愧疚。像痴傻了一样,呆呆任由盛永伦为她清理包扎。 万泽气不过,强烈表达不满。 盛永伦皱紧眉头,“万泽你啰嗦什么!我说了没事就没事,你帮我拿绷带过来——” “我是盛家的下人,不是上官家的下人!只伺候少爷,不伺候破鞋!” “万泽!”盛永伦眼睛里喷出火来,他可受不了有人如此污蔑宜室。哪怕是他最亲近的人也不行。侮辱宜室比侮辱他更让他气愤和受不了!他指着万泽用平生最严厉的口吻对他说道:“万泽,我命令你马上向宜室道歉!” “我不。” “你被解雇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解雇佣人?这在盛家可是从没有的事,何况被解雇的是万泽,万家几代人都在盛家,男的做管家,女的做女佣。长此以来,这已不是工作更是他们的生活。 万泽眼睛里含了热泪,昂头把眼睛一抹,转身跑下楼。不一会儿,小香急急忙忙跑进来,着急又不解地说道:“少爷,万管家怎么呢?怎么这个时候吵着要收拾行李回广州啊?” “随他!”盛永伦亦气得很,宜室已够他上火,再加上乱叫乱跳的万泽。他真是……唉,没一个省心的! “少爷,你把伤处理一下吧。你的手还在流血哩。”小香看到从他手心滴滴的血,脑子又开始发晕。 “小香,你打扫一下房间,守着宜室小姐,我下去一下。” “是。” 盛永伦匆匆下楼,正撞上万泽提着藤箱往大门口走。 “站住!” 万泽回头,冷冷说道:“请问,还有什么吩咐,盛先生?” “少爷”也不愿喊了,看来是真伤到心。 盛永伦可怜巴巴地举起还在流血的手,“走之前,帮我清理一下伤口吧。小香怕血,陈博士又还没来。”万泽站着没动,他马上卖惨,道:“好像有个小瓷片扎在肉里,疼死我了……” 看着自己从小疼爱到大的孩子,万泽顿时柔软下来。气归气,但他不是真气盛永伦,气的是盛永伦喜欢破鞋。 盛永伦没有出口道歉,不过这样已经能算是放下身段,释放出善意。如果再不懂融会贯通,不知道顺着楼梯往下走的话。就枉费万泽几十年侍候人的功夫。 他把藤箱放下,走过去拿起医药箱开始给盛永伦清理伤口。脸色虽然难看,动作却细之又细。 盛永伦说得不错,果然是有枚芝麻大小的碎瓷片镶到掌心缝里。万泽老眼昏花,拿出老花镜,对着灯一顿寻摸,好不容易挑出瓷片来。 “好了,出来了!”盛永伦开心地说道。 万泽板着脸,说:“少爷,现在不疼了吧?” “不疼,本来我就不怕疼。” 万泽的脸拉得马长。盛永伦才知道他是在套自己的话,“万泽,求求你不要用有色眼镜看宜室。她现在的情况很可怜。如果我不帮她,就没有人帮她了。” “少爷,如果你对宜室小姐只是朋友间的帮助,我不反对。就怕你不是!”万泽拿绷带一圈一圈把他手心的伤口包起来。“你陷得太深。我就怕她这个坑会把你活埋了。” “哪里。”盛永伦捏着伤手干笑道:“我有分寸。” 都是成年人,话说到这里,再说无益。盛永伦对宜室的袒护让万泽知道,她是他的雷池,也是禁地。 两人正说话间,万泽瞅见楼梯上下来一抹惊鸿,唇鼻之间的肌肉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盛永伦回头,惊喜地喊道:“宜室,你怎么下来了?” 宜室站在楼梯,身体如迎风的芦苇。小香站在她身边,时刻准备扶住摇摇欲坠的她。 “宜室,回房间去吧。我没事。”盛永伦扬了扬包扎好的手掌。 她像没听见一样,挪动身体,一直走到他身边。 “……对不起。” “哎,没事。” 她未语泪先流。豆大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滴落在他的绷带上。 “没事。我说了没事。” 她哭着流泪,像捧珍宝一样把他的手捧起来。哭着把脸埋在他的掌心中。 “永伦……对不起啊……爸爸……对不起,清逸……对不起,清炫对不起……妈妈……对不起……莲芳……对不起……”她边哭边说,颤抖的身体像雨里的飘花一样凌乱。 “宜室,别说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像羽毛一样垂倒下去。 再次晕倒,盛永伦火急火燎将宜室抱回房间,急急吼吼大叫小香赶快去请陈博士。小香回答,“已经打过四次电话。” “人怎么还不来?”他嚷道。 小香憋着嘴,“现在估计还在路上。” “陈博士不来,你不晓得去请王医生、张医生、唐医生!” 盛永伦口无择言,小香嘟着嘴一脸委屈地看着万泽。 “你看着我干嘛啊!”万泽慢悠悠摘下老花镜,“能怎么办!少爷让你去请,你就去请呗!把全上海的医生都请来,谁让咱们是请了个祖宗回来!”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72 苦心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王焕之一拳砸在桌子上,巨大的震力把桌子上的茶杯掀翻在地。他像不解气似的,猛力把曲起的拳头猛力不停地砸在桌上放着的信纸上。信纸薄脆如绵,但在坚硬的拳头下完好无损。 门外听见动静的张卓阳扔下手里的烟,推门进来。但见鬼三正蹲在地上收拾残碎的瓷片,王焕之气定神闲地坐在桌后的椅子上,把桌上的废纸揉成团扔到垃圾桶。 张卓阳看看王焕之,再看看鬼三,想说的话全吃回肚子。他是在振武学堂正经念了两年军校的人,但在王焕之面前,像小兵一样,一招一式被压得死死。 他不服不行,认命有些人天生就是当军人的料。像王焕之,脱了西装,换上军服,转眼就从钻营的商人变成严肃的军人,一点违和感都没有。打靶、射击、格斗、分析战况军情娴熟老辣,完全是身经百战的战士。谁都不敢小觑。 王靖荛反水后,投靠宋家,马上和宋标变成八拜之交。 开始大家还以为,这位嘴上没毛的年轻人总要慢慢历练一段时间。没想到,王焕之日文了得和日本人关系匪浅,齐藤点名要和他直接谈话。有了这层关系,奉州的宋家也对他高看一眼。现在这世道,谁不想结交日本人,尤其是需要后援支持宋家。 宋标为了讨好齐藤,特封王靖荛为总司令,封王焕之为总参谋长。他们这个同盟有了共同的敌人后又有了共同的靠山。 上官厉死了,上官军并没有亡,松岛并没有败。在失去主帅后的短暂混乱之后,军队极快地重新团结在上官博彦身边。他们重整旗鼓,誓要保护燕荡和松岛,和卖主求荣的汉奸一战到底。 室外炮声隆隆,前方几十里就是燕荡。王焕之痛苦极了,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啊?他什么时候能去见宜室? 他忍不住内心狂躁。上海一别,他和宜室分开十日。当日见她倒在血泊之中,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混蛋。 齐藤送来的谍报上言得清清楚楚,宜室小产,母安儿死。 母安儿死? 这是什么意思? 宜室怀孕了? 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们的孩子啊,是他们的希望! 他却…… 他亲上前线,要求督战,就是想要速战速决,不想久拖。他想要赶快结束一切,去求她的原谅。哪怕是要他跪在她面前,亲吻尘土。 看到指挥室一切如常,张卓阳挠了挠头,难道刚刚是他听错了吗? “是是,好好!”接线员挂了电话,向王焕之敬一个军礼报道:“报告参谋长,刚接总司令电话,让您赶快收拾东西,立刻出发去奉州!” 王焕之怒道:“现在是总攻的关键时刻,我不能离开!把电话给我——” “参谋长,军令如山。请您立刻出发。” “妈的!”他揪下帽子,把它砸在插满小红旗的沙盘上。 王焕之冲到电话机前,推开张卓阳,抓起话筒,一个电话直接摇到奉州宋家。 接到电话的玉支显然大吃一惊,她用日语低低说道:“你怎么打电话来了,你不能打电话来!请马上挂电话!” “我就想问你——”王焕之同样用日语问道:“战争正在胶着,为什么要我马上去奉州?” “我不知道,这不是大佐的命令……”说完,玉支像想到什么似的,马上说道:“后天,宋十小姐举办生日会,是不是这个原因?” ———————— 在盛永伦的关心和爱护下,上官宜室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当然也不仅仅是盛永伦的关心和爱护,宜室自己也希望身体能快点康复。国仇家恨面前,儿女情长自当先放下,她和王焕之的恩怨往后再算。松岛现在正是用人、要人之际,她要赶快回去帮助母亲,协理家事。 宜室要走,最高兴的莫过于万泽。他就怕她不走,留下来会讹诈盛永伦一辈子。最不高兴或者说最担忧的是盛永伦,松岛内忧外患,兵荒马乱,宜室回去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可他于情于理,又都说服不了宜室不要走! 吃过晚饭。万泽吩咐小香收拾桌子,发现盛永伦若有所思的站在客厅的窗户前。靠在叠花的壁橱上,手托着下巴,心事沉沉。 万泽一看盛永伦这样子,就知道他肯定在冒鬼主意。试试着问道:“少爷,陈博士今天来了。说宜室小姐的身体恢复得蛮好。我瞧你手上的伤口总不见好的,要不要请陈博士看看?” “我的伤没事。”盛永伦将受伤的手在眼皮前转了转,“万叔——”他支吾半天,又没有说出囫囵话。 “少爷,什么事啊?” “我想马上回广州。” 万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个时候说要回广州。又不便多问,顺着他的话道:“那我去定火车票。你要哪天出发?” 他沉思一会,“……越快越好。” “好,我明天就去买票,要发电报通知老爷吗?” 盛永伦迟疑一下,“……当然。”他背着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见万泽要走,马上又把他叫了回来。 “少爷,还有什么事?” “我还是决定不会去了,你别通知大伯。” “好。” 万泽刚转身,他又说:“不,你还是给我买票吧。这件事,我必须亲自去和大伯说。” 万泽从餐厅出来,越觉怪。盛永伦不是扭扭捏捏,藏头缩脑的人。今晚怎么出尔反尔,犹豫不决。他决定躲在门口暗处,看他要如何。 不一会儿,盛永伦从客厅出来。直接去了二楼房,从房出来后,马上又去敲宜室的房门。 万泽一路跟着,看着。心里只打鼓。暗暗叹道:“少爷啊,少爷,你可千万不能做傻事啊!” ———————— 盛永伦如此反常,万泽不敢大意。他一直在宜室门口等到盛永伦出来。盛永伦一走,思索再三,鼓足勇气敲响宜室的房门。 “进来!” 宜室坐在宽大的黑木椅子上,身上披着薄绒的米白色羊毛毯子。她那么瘦,原来丰润的脸都凹了下去,细细的胳膊像芦苇一样。眼睛红红的,才哭过一样。 她看见万泽,一点都不惊讶,勉强笑着对他说道:“万叔,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你就来了。” 万泽一进去,什么都不说,“扑通”在她脚边跪下。哽咽地说道:“宜室小姐,求求你就放过我家少爷吧。” 四年前,万泽也是这么跪在她的脚边,感激涕零她对盛永伦的救命之恩。当初,她是珍珠一样的美人儿,现在,她声名狼藉的坏女人。 “万叔,你快起来。”宜室伸出手,她瘦弱的双臂根本无力将一个大男人拉起来。 “宜室小姐,如果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万泽哭着说道:“盛家就这么根独苗。他不能,不能……” “他不能被我祸害了,对不对?” 宜室泪如泉涌,控制不住自己不哭。颤抖着拿过桌上放着的,从里面抽出一张支票递到万泽的眼前,“万叔,你看看这是什么?” 万泽接过那张支票,吓得脸色都变了。他虽不认识上面歪歪曲曲的外国字,但是这张支票他是见过的!这是瑞士银行的本票,是盛永伦的父母留给他的遗产。盛永伦去欧洲的时候,曾带着他去过瑞士银行。 “你——你怎么会有这张支票?”他哆哆嗦嗦的问。 “刚刚永伦拿给我的。”宜室擦去脸颊上的泪水,这不是伤心之泪,是感动之泪,是羞愧之泪。 “永伦说,如果我愿意,可以用这笔钱填买德式枪械的亏空。只要能把枪械买回来,松岛就有获胜的希望!哪怕不能得胜,带着这笔钱回去,我在家人面前也会过得好一些。” “糊涂啊,糊涂啊!”万泽在心里哀叹,“这下可全完了!”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万泽猛地把额头砸在地板上,哭道:“宜室小姐,我们少爷是混了头,这事我们老爷不知道,要是知道绝不会同意的!” 宜室啜泣着说道:“对。永伦也说,他先斩后奏,伯父不会原谅他。所以他明天要回广州去向伯父负荆请罪。” 万泽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要买火车票急着回广州是这个意思。 万泽急得抓耳挠腮,不知怎么才能经过宜室同意,又不被盛永伦发现把支票拿回来。 “宜——“ “万叔——” “什么?” “等我走后,麻烦你把这张支票还给永伦!” 万泽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的看着宜室。支票放在眼皮前也不敢接。这可是一大笔钱,不说能让上官厉起死回生,至少能马上疏解上官家的困境。盛永伦是被女色迷惑,昏头昏脑送出去,宜室明明很需要,为什么要还回来? 宜室低着头,一直抽泣。命运夺走了亲人的生命,更重要的事,无法回头。 “请帮我转告永伦,”她哭道:“我……配不上他……” 说到这里,万泽鼻子亦酸溜溜的。“宜室小姐……” “不,”宜室猛然擦干眼泪,激动地拉着万泽的手道:“你告诉他,我不爱他,一点都不爱!无论他为我做多少,付出多少,我都不会爱他!让他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听到这里,万泽倒有些听明白。他低着头,跟着落下两点眼泪:“宜室小姐,如果我这么说了。少爷恐怕会一辈子不谅解你。他待你真是一片痴心。到时候,你和他就连朋友都做不成。” 宜室松开他的手,唇边绽出带泪的芙蓉花,喃喃自语地说道:“那最好,那最好……” 按理说,盛永伦和宜室永不相见,最开心的莫过于是万泽。但现在,他的心里并没有半分快乐。 “宜室小姐,你对少爷心狠,对自己更是心狠啊。你这样太苦,太苦……”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73 哭过天晴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松岛 愁云惨雾压着愁云惨雾,前路艰辛套着前路艰辛。 回到松岛已经三个月,宜室没有一日得过安宁。她想,也许往后这一生都要怀着负罪的心,永远无法得解脱了吧。 她自认是上官家的女儿,别人看她却是王家未过门的媳妇,王焕之的未婚妻。中国又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样的老话,她的身份在家里的位置相当尴尬。 她和王焕之在上海已过界做了真夫妻的事,虽然大嫂替她瞒了下来。但是殷蝶香的眼睛像毒刺一样,都不必多问,从她进门第一眼,许多事情就了然于心。 “妈妈,对不起……”宜室跪在殷蝶香的床边,未语泪先流,“女儿不孝。” 这些日子,殷蝶香哭得眼泪都干了。眼睛干涩,看什么全是模模糊糊的影子。她伸手摸了摸宜室头,从头发一直摸到耳边的发鬓,摸到她消瘦的脸颊和满脸的眼泪,把她搂在怀里哭道:“这些日子你也不好过吧……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 “妈妈——” 母女抱头痛哭,哭声久久不能停歇。 见过母亲,宜室去祭拜父亲和清逸、清炫。跪在父亲的遗像前,她哭得几次昏厥,醒来后自责地猛扇自己耳光。 她怎能原谅自己?永远都无法啊! 逝去的是她挚爱至亲的亲人,是朝夕相伴的家人。 “宜室姐姐!” 宜维牵着云澈走过来,云澈用自己的手掌替她擦着眼泪,“宜室姐姐别哭,等我长大了,去替爸爸和哥哥们报仇!我要把王家人全杀了,杀个精光!” 宜室牙关颤颤,心如刀割。 自打宜室回家,家里面本来低气压的沉闷气氛更添加一道愁绪。宜室做小伏低,倾尽全力想要把自己的错误弥补,有些人可不怎么接受。张莲芳作为清炫的遗孀,肚子里又怀着清炫的遗腹子,在家的地位仅次于殷蝶香和惠阿霓。她完全有立场怀疑,突然回来的宜室。人回来了,心有没有回来?战况瞬息万变,人人自危,谁能保证现在回来的上官宜室还是上官宜室? 张莲芳不愿冒险,对宜室充满敌意。远远躲着不算,还要防着。话里话外时不时要夹枪带棒。 自傲的宜画对宜室轻易就上了王焕之的当也颇有怨言,她直言不讳道:“你就这么傻啊!王焕之说什么是什么!电报、报纸都能伪造?都说百密一疏,你真个就一点没瞧出破绽?你就那么爱他?” “我……我也有过怀疑,但没有往深想。”宜室羞愧地说道。 宜画冷笑,“如果真是这样,我看你不是有点傻而是傻到家!真怀疑你是如何考到大学的?” 宜室百口莫辩,真恨不得一头撞死以证清白。她的伤心唯有在母亲面前痛洒几滴眼泪。 “好了好了。你也别怪宜画。”殷蝶香抚摸着她的胳膊,柔声安慰道:“你这几个月音讯全无,最着急的人就是宜画。每天都写信去上海,又是托人、又是登广告。费尽了心。唉,莲芳你也要体谅。她太可怜了,嫁过来才多久,就做了寡妇——我看着心里都不忍。你苦,她更苦啊!” 宜室一边点头一边擦着眼泪,轻声说:“我不怪宜画,也不怪任何人。”现在的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宜室内外交困,整个人眼见着瘦下去,体重直线下降。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惠阿霓回来才有改善。 坚强的惠阿霓像一道阳光穿透乌云,直射人阴霾密布的家。驱散寒气,温暖人心。 她拨乱反正,很快把摇摇欲坠的家推上正轨。她和所有人不一样,她坚定地相信宜室,坚定地站在她身边。她私下找宜画、宜室推心置腹的谈过许多次。 “所有姓上官的,无论儿子还是女儿都是上官家的人。不要说没出嫁的宜室回家,就是出嫁的宜家和宜鸢要回来,我也一样接纳。现在父亲不在了,清炫和清逸又走了。人口凋零,大家不能再嫌弃这个,数落那个。我们要团结在一起,把难关渡过去。” 有了惠阿霓做坚强的后盾,宜画和莲芳对宜室的态度才大为改观。宜室对惠阿霓感激不尽,伏在她的膝盖上眼泪流了一箩筐那么多。 惠阿霓摸着她的头发,心疼的说道:“宜室,你别谢我。大家都是一家人。你帮我,我帮你,都是应该的。只是你要知道——你和王焕之如果想要在一起,除非时间倒流,人死复生。” 宜室捂着眼睛痛苦的摇头,拼命压抑哭声。她太难过了,这些日子以来,只有在此刻才能放声大哭。 她知道,比谁都知道,即使时间倒流,她也不会再和他在一起。 “哭吧,哭吧。把心里的苦都哭出来,哭过才能天晴。” ————————— 王靖荛带领两万人马投靠奉州,被奉州宋家封为总司令。虽然这个司令来得不怎么光彩,可好歹是个司令。 奉州为了壮其生威,特意举办了大型的收编典礼。浩浩荡荡,在报纸上大肆宣扬。更可恶的是那些小报记者,抓小放大,故意把王焕之和宋十小姐的照片刊登在一起。说两人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有意无意把宜室也牵扯进去。他们找不到宜室的照片就用一个黑色的剪影代替。香艳耸动的标题不堪入目,什么“郎心似铁,芳心破碎”、“过去的美人计,现在的美男计”、“豪门情事几多知,落花总有意流水总无情”…… 每日如此这番攻奸,宜室表面上再无动于衷,其实内里早如火上烤,油里煎。 今日早饭,大家围坐餐桌前,摆着的报纸又是此番东西。唯恐天下不乱,大云特云,王、宋家近在眼前的秦晋之好来对比上官家的惨淡。言辞犀利,触目惊心。 云澈一看见报纸上王焕之的照片,即用小笔在他的脸上戳了数十个洞,直到把报纸戳得稀烂才甘休。 对于他的淘气大家视若无睹,别说是一张报纸,就是此刻王焕之和王靖荛的真人站在面前,上官家的任何人都恨不得把他们碎尸万段。 “云澈,吃早饭了。”惠阿霓气定神闲的叫云澈过去。 云澈放下报纸,蹦蹦跳跳跑到桌边。宜室匆匆扫视一眼报纸,心痛如麻的把报纸揉起来扔到垃圾桶中。即使下定决心割舍一切,心还是会痛,毕竟是睡过一张床的恋人啊。为了避免这种痛苦,最好的办法是眼不见为净。她侧身对身边的萍海小声说道:“萍姨,这些报纸往后就不要拿到餐厅,省得云澈——” “宜室,你过来。今天坐我身旁吃饭。”惠阿霓像听到她在说什么一样。拉高声线,故意要她坐到自己身边。 宜室低垂着头,提着裙摆如做错事的小孩贴着墙走过去。现在她在家宛如罪人,即使谁都没有再指责她,她却很难原谅自己。 “吃饭!天塌了也要先吃饭!”惠阿霓说着,亲自为她盛了一晚热气腾腾的鸡丝粥。“今天的粥不错,趁热吃。” 宜室接过碗,食不知味的用调羹搅着碗里的热粥。 餐厅中沉静如钟,谁都不说话。连往日最闹腾的云澈都安静的坐着吃饭。 惠阿霓喝了小半碗稀饭后,率先把筷子放下。然后吩咐萍海把云澈先带下去玩。见此情景,大家便知道阿霓有话要说。在座的人忙放下筷子,屏息等着她发话。 惠阿霓环顾一周,最后把目光沉沉落在身边的宜室身上,“宜室,大嫂先要向你道歉,说一声对不起。。” 宜室慌了一跳,不明白这歉从何而来?她睁大眼睛,慌张又局促地看着惠阿霓。 惠阿霓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的说道:“有时候即使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也不能尽让别人专美于前,你们说是不是?” 宜室心头颤颤,听得是一头雾水,不过能确定,惠阿霓的话和自己、和王家、和王焕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时,萍海抱着一大叠的报纸进来,说道:“大少奶奶,你要的报纸来了!” “太好了!快拿进来,给大家都看看!” “是!” 萍海把报纸一张张发到众人手里,宜室也领到一张。她将报纸上下左右摊开一看,赫然发现其中最显眼的位置,满版满面刊登的她与王焕之解除婚约关系的大幅声明。 惠阿霓厉害,王、宋两家不是在北地的报纸大肆宣扬吗?她就在全国的各大报纸,聘请最厉害的“刀笔吏”抄刀,发出义正严辞的声明。在声明中对王焕之尽显抨击和挖苦之能事。把他贬成现代的陈世美,王靖荛则是卖主求荣的奸诈小人!上官宜室清清白白,洁身自好,绝不与汉奸同流合污!特此声明,登报解除婚约!换言之,不是你王焕之移情别恋,而是我不要你这贱男! 不消说了,拿来的每一份报纸都有这份声明。众人看完,宜画率先击节叫好,“大嫂,实在是高!真是太解气了!这份声明,字字诛心。我倒忍不住想看看王靖荛和王焕之这对狗父子读到这份声明时是什么脸色!” “一定是气得要提枪来杀我呗!”惠阿霓哈哈笑道:“但我不怕。” 莲芳放下报纸,嘴角微微上扬。殷蝶香看了看莲芳,又看了看一声不吭,紧垂着头的宜室,道:“大张旗鼓发一份声明也是好的。就算我们和他家在明面上把婚约断了。”说完,她回头语重心长的对女儿说道:“宜室,大嫂这么做对你也是好!将来你和王焕之,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宜室不想笑,又不得不勉强笑着说道:“妈,我没事。我已经决定了。以后不嫁人,就一辈子守着你、侍候你。” 殷蝶香看着女儿苍白可怜的脸,慨然摇头,不停太息。餐厅里刚刚被鼓舞起来的气氛瞬间被悲伤压抑下去。惠阿霓站起来,笑着揽住宜室的肩膀,把她的头搁在怀里,道:“傻姑娘,你刚才说什么?不嫁人?这我可不答应!咱们的宜室又美又温柔,凭什么不嫁?不仅要嫁,还要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嫁得比他王家更好的人家去!气都把他们气死!” “哈哈,哈哈哈——” “大嫂,说得好!”宜画拍手,走过来亦拉着宜室的手,道:“宜室姐姐你不要灰心,天底下的好男儿多的是!一个王焕之死了,千千万万个王焕之站起来。你有才有貌,还怕没人爱吗?”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74 他来了(1)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大嫂,说得好!”宜画拍手,走过来亦拉着宜室的手,道:“宜室姐姐你不要灰心,天底下的好男儿多的是!一个王焕之死了,千千万万个王焕之站起来。你有才有貌,还怕没人爱吗?” 宜画的话逗得大家都笑起来,惠阿霓用素白的指戳着宜画的额头,道:“你这个小鬼,从哪里学的村话。羞不羞!” “不羞!”宜画吐着舌头,躲到殷蝶香的身后,笑道:“大嫂就饶了我吧。我是话糙理不糙。大家说是不是?” “我看宜画说得很对。”久不见笑容的莲芳难得开口言道:“我们不要涨了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做人就是要自己为自己争一口气。” —————————— 战争爆发,逼得松岛这座曾经繁华的大城市越来越凋敝。有钱人跑到平京、上海、天津,没钱的人躲到乡下。没有人气,整个城空如鬼城。也不是荒芜得没有人烟,是留下来的人紧缩起来。大家缩着脑袋,藏在城市的犄角旮旯,走路轻轻的,说话轻轻的。好像生怕惊动空气,导致灾祸。 宽敞的大街上人迹了了,几只野猫在街边徘徊。大概也是久不见人,也不怕人了,看见人来还和你对视一眼。 宜室站在街面上看着野猫默默出神一会,她大概是这个城市,在战争期间,唯一不想待在家里和家人待在一起的女人。 “宜室小姐,你在看什么?不是说要去裁缝店吗?”宜室身后的岳锦然带着疑惑的目光看着眼前清丽脱俗的女孩。 在江苑的时候,他就对宜室充满好。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女孩。认识她之后,却觉得她很真。 真实、真情,难得有真性。 大概也是因为这份难得的真,才会被人利用。 宜室默默望着道路尽头,从尽头拐过去再往前不远就是松岛大学。这几只野猫,她曾见过。不能肯定,但依稀能分辨旧人身影。 她就是这样不合时宜吧,总在该进取的时候没有进取,不该想念的时候去想念。 早已经下了决心,却还是……也许是她和王焕之的告别太过仓促,有一些话没有说完。 “宜室小姐?”岳锦然又唤她一声。 这回,她终于慢慢回过头,微笑着向他说道:“走吧。” 她温婉一笑,凄苦中隐含着坚强。岳锦然心神颇为荡漾了一下。回过神,宜室已经率先走出小半截。他赶紧追了上去。 “宜室小姐,我把车开过来,送你过去。” “没事。”宜室淡淡地说道:“别麻烦了,几分钟的路程。还有,岳先生,你就不要叫我宜室小姐了。和大嫂一样,叫我宜室吧。你穿越火线,把大嫂和秋冉从江苑护送回来。我和我的家人真不知如何感谢你!” 她的话说得如此真诚,岳锦然被夸得脚步轻浮,含笑着跟在佳人身后,道:“我不叫你宜室,你也别叫我岳先生。不然,听起来更怪。” “好啊。大家都是年轻人,是不要拘礼的。” 到底是读过大学的女孩,温柔知性,像朵解语花。散发淡淡香味,惹人喜爱。 繁华大街上,商铺都关了大门。想买东西,请先敲门。报上名讳,门洞中露出一张冷漠无情的脸。和掌柜交涉,三言两语后。宜室被请进去,岳锦然留在店外头等候。 “锦然,真对不起。要麻烦你在外面等等我了。” “没事。”岳锦然笑着,极显绅士风度地说:“女士量体裁衣,我如果跟着进去,就太没有眼色了。” 宜室微微欠身,随着店主进去。 岳锦然是惠阿霓的故交,家世称不上显赫,但论综合实力和王家比肩绰绰有余。再说,他们家是文明家庭,都是读的文明种子。光凭这一点就要比王靖荛好得多。 看来,惠阿霓希望宜室嫁人,而且要嫁得比王家更好的话不是戏言。 店铺中亮着灯,昏黄的光照一闪一闪照在成堆的布料上,真丝、杭绸、乔其纱、毛呢……她的手从一匹匹布料上滑过去,一点没有往昔做新衣的开心和高兴。 她做新衣是被惠阿霓逼着来的,她的衣服都扔在去美国的康脱斯游轮上。仅有的两套衣服还是从盛家带出来的。回到松岛,穿的都是过去的旧衣。过了时的衣服,穿在身上总有那么一些不合体和突兀。惠阿霓看不过眼,强烈要求她必须做新衣服。理由也很堂皇了,新人新气象,挥别过去,就要拿出崭新姿态。 宜维嘟起嘴,也嚷着要来做新衣,被宜画一把拉了回去。惠阿霓之心,路人皆知。她是想方设法给宜室和岳锦然创造独处机会,把两人送作堆。宜室也知,装不知道罢了。现在的她心如止水,再难起任何波澜。她在妈妈面前说的话不是假话,爱情也好,婚姻也好,从此往后,没有半分奢望。她心里现在只有亏欠,亏欠父母、亏欠兄妹、还亏欠着——盛永伦。 也不知他在远方好不好? 她走得那么绝情,连一声道别的机会都不给他留下。每每想起,她都要泪湿枕巾。 “上官小姐,你看这匹布料的花色如何?这花色娇美配你刚刚好。”掌柜选的布料金粉银红,灼人艳丽。宜室看了一眼,立即指着一匹暗色起绿水纹的布料,说道:“我要这个。” 掌柜为难地看着她,好意提醒道:“……这个颜色太素了吧?大多是给上了年纪的人用的。上官小姐青春正茂,还是选一些色泽艳丽的花色比较好。” 她轻叹一声,目光流连在如画锦缎般可爱的布料上。再美丽的事物都与她无缘。可惜,可惜。她连自己都要为自己悲叹三声。 “不!我就要这个,我看就这个颜色刚刚衬我。”宜室微笑着指定就要这料子。上了年纪的人用的,那刚刚好。她的心境已经沧桑得不能再沧桑。 掌柜拗不过她,只能把她选的料子挑出来,又请她入内室量体。 订做旗袍是最麻烦,光是量体就要耗费不少时间。宜室最近又瘦得厉害,过去的尺寸完全都用不上。她掀开帘子走入内室宽衣解带。她把帽子和外套取下。如云的秀发垂落下来,更衣镜中的少女明明还很美丽,她却觉得非常丑陋。她闭着眼睛长长舒一口气,也只有待在这里,她才有片刻属于自己的安宁。 “宜室,宜室——” 她猛然回头,脸色赫然骤变。 王焕之摘下头上的帽子,激动的向前跨跃一步。她惊惧退后,恍惚间以为梦中。一时间忘了质问他或是厉声高呼。 天知道,他是怎么出现穿越重重封锁出现在这里,又是怎么站到她的眼前! 对于王焕之而言,他实在是忍不住不来。 宜室小产已经让他牵肠挂肚,再加上报纸上的连番笔伐。上官家的立场和态度是鲜明的,坚决得没有丝毫回旋余地。他怎能不急着回来向她阐明心迹。 “宜室,你要相信我。我和宋十小姐什么都没有,报纸上都是胡说八道——” 王焕之握着她的手,轻抚揉之。她瘦了,在上海的时候。不,从他们相识起,她就没有这么瘦过。养尊处优的小姐,一直生得是珠圆玉润。 “宜室。”他动情地抚摸她的鬓发,温柔如昨。她的眼睛在眼帘后闪烁,眉峰间簇起一道横亘的山梁,心事则藏在万里云间。 “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也知道你在松岛的日子不好过。你和我走吧,我带你离开!”他张开手臂,把沉默的她紧拥入怀。“我会补偿你,请相信我,我会!” 漠然的宜室发出一声冷笑,沉缓的问道:“补偿,你怎么补偿?你能把我的父亲和弟弟们还给我吗?还是把你的父亲杀了?王焕之,你不要误会。我没有高声,允许你把话说完!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你曾是我孩子的父亲。我看在他的面子上,今天把话给你说清楚!” 王焕之身体震了震,握着她的肩膀,从她的脸上滑到她的小腹,又从她的腹部看到她的脸上。 “宜室,对不起……”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75 他来了(2)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宜室,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她愤怒地甩开他的手,“孩子没了!就在——去美国的那天,我被许剑心的枪声吓到,当时就小产!” 失去孩子的悲伤,她第一次诉告于人。 不是不伤心,是在国仇家恨之前,自身的荣辱微乎其微。光想着赎罪还来不及,根本没有时间去悲痛自己的悲痛。 “对不起……我当时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又鞭长莫及。王焕之恨不得甩自己几个耳光,那天太混乱和匆忙,他根本来不及去找她。 “不要紧。都过去了。”她淡淡的道,语气平静得如同那天不过是下了一场小雨,而她恰好忘了带伞。 这样的宜室让王焕之害怕,她不哭、不闹,甚至连哀怨和恨意都没有分毫给他。 “宜室……” “王焕之,你走吧。这是我最后一次同你说话。这件事情,我本来可以不告诉你,但我觉得,你是他的父亲,你有权利知道。不过,也就到这里。我们的故事,他的故事都在那天结束了。” 他狠狠抱住她,不肯接受现实。 “宜室,跟我走!”他痛苦地说道。如果那天不是盛永伦,不是他揭开盖子,她就什么都不会知道。现在早到了美国,即使恨他、怨他,至少孩子不会离开她的身体。有了孩子做牵绊,他们就不会真的分开。 “宜室,我爱你!”他低下头用力亲吻她的双唇,力气大得像要吞下到肚子里一样。他要化成烈火,他要把她攻陷。 她紧闭着唇,剧烈呼吸。突然,他大叫一声,放开她。鲜红的血从他唇角流下来。她擦了擦嘴角,残忍地说道:“你的爱真轻浮!”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接下来就是我上官家和你王家的恩怨!”她的胸脯剧烈起伏,柔弱的身体挣出一份不属于她的刚强和坚韧。 “你想干什么?” 她的情绪像喷发的火山爆发出来,高声喊道:“快来人!王焕之、王焕之在这里!锦然,锦然,快进来——” 她的声音又尖又厉,像割破布帛的剪刀,打碎一切美好。 王焕之的脸扭曲都变形,狰狞的说道:“宜室!你是要我死?” 宜室哆嗦着苍白的唇,怒极反笑道:“王焕之,你杀我家人的时候,难道不是逼我去死?!” 她冲到更衣室外,裁缝店老板和老板娘都倒在血泊中,宜室来不及细看,头皮传来一阵刺痛。 王焕之扯住她的头发,她不甘示弱从柜台上拿起一把剪刀向他刺去。此时此刻,豁出去了,大不了把性命赔上,和他同归于尽。 “宜室、宜室——” “咚咚咚”的敲门声后是“哐哐哐”的砸门声,然后是“砰砰砰”几声枪响。 “参谋长,快走!”许剑心架住王焕之,道:“我们已经打草惊蛇,再不走就走不脱了!” 王焕之不肯放手,死死拉着宜室,“宜室,跟我走!”他的眼睛直视着她,要把她看穿,又要把她烧穿。 “你做梦!我是死也不会的!” “参谋长,不能带她走!” “宜室!” “王焕之,我们到此为止!” “参谋长,走吧——” 岳锦然提枪冲了进来,朝着贼人就是几枪,他的枪法极准,当场放倒两个。许剑心举枪和他对射。 枪声在耳边呼啸,王焕之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枪林弹雨中,他哀哀最后一次恳求宜室,“再给我一次机会。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宜室回过头,狠狠的说道:“想要再一次机会可以,拿你的命来换!” —————————— 做衣服做出大事故,最后闹到出动一百多警力,围了四、五几条街。 宜室回家的时候,是裹着岳锦然的大衣,坐着警车,被几个真枪实弹的警察护送回来。她面色沉重,到了家和谁都没言语,直接回到自己房间。 这件事马上在家里传开,大家私底下七嘴八舌议论者众多。因为最后从裁缝店里抬出来几具尸体,有裁缝店无辜的店员和老板,也有王焕之的人马。 宜室认出来,其中一个正是许剑心。许剑心是死了,但知晓了身份,顺藤摸瓜也能套出不少有价值的东西。比如,许剑心是江苑人,曾经是王自魁的手下。参与过绑架盛永伦的案子。再往下查,前几年松岛发生的多宗富豪绑架案都和他有关系。这些东西一串连,才知道王靖荛和王自魁早就沆瀣一气,同流合污了。他的反心也不是最近才冒出来,三四年前王焕之还没有和宜室订婚就有了今天的预兆。这也更加坐实了宜室受害者的身份。谁能想到王靖荛会那么坏,连儿子也利用上。 宜画听闻宜室“大义灭亲”后很高兴,一个劲的说,宜室姐姐这次做得好。没有被王焕之迷惑。我本来还一直担心,如果王焕之回头来找她,她会又受他迷惑重蹈覆辙。看来,现在是完全不需要担心了。 惠阿霓道:“宜室毕竟是上官家的女儿,绝不可能一错再错。可惜就是这次让王焕之跑了,不然,可要王靖荛好瞧!不过,他也给咱们提了个醒,这松岛城里的防备也太薄弱,轻易就让他混进来。” “就是!大嫂,我看这件事要和大哥商量一下,绝不能再发生了。” 惠阿霓笑望宜画一眼,道:“发生了这么多事,也不全然都是坏事。挫折使人成长,我们的宜画在磨练中越长越大啊!” “哪有?”宜画笑着挽住惠阿霓的手,“我都是跟大嫂学的。” 惠阿霓叹息一声,摸着她柔软的脸蛋,道:“女孩可不比男孩要粗着养。我看到你们越懂事,心里有时候就越疼。尤其是宜室,知道她心里苦,偏偏又帮不上忙。” “大嫂,要不你去安慰安慰宜室姐姐。她最尊敬你,你说的话,她一定会听。” “唉,要讲的都讲了。大是大非的道理,我不信宜室不知道。今天她能在裁缝店喊一嗓子,就证明她心里是清楚的。咱们也应该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慢慢消化。”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76 坎坷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宜室在房间闷到第二天下午才下的楼,如果能继续呆下去,她是不介意的。她现在必须要出来,一则是为了避免母亲为她担心,二则为了减轻惠阿霓的负担。惠阿霓要操持一大家子人的生活,云澈还像狗崽子似缠着她。宜室便主动把照顾和教养云澈的事儿都揽在自己身上。 她能不管自己,不能不管云澈,这小家伙懵懂又调皮。家里出了大事,他三天就忘。每天寻思的就是上房揭瓦。吃饭都不安生,非要人追着喂不可。 宜室下楼的时候还在想,万一有人问起坐昨天的事,她该怎么回。没想到,到了楼下,人人都在,也在兴致勃勃的说话。可说的、笑的、叹的并不是昨天在裁缝店发生的惨案。 惠阿霓看见宜室下楼,笑着说道:“宜室,你来了。来,快坐到我身边来,让宜画给你说件趣事。” “什么趣事啊?”她被惠阿霓拉着坐到身边。 惠阿霓面色含笑,两只眼睛闪闪发亮看着她,一手玩弄着耳垂上的红宝石坠子。那艳艳红光耀得宜室心里发毛,惠阿霓上次先斩后奏登报解除婚约的事历历在目。她摸不准,大嫂会不会又给她弄一招神来之笔让人措手不及。最好的办法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宜室委婉地说道:“大嫂,我先去厨房看看吧。云澈晚上的汤——” “别忙,云澈少喝一碗汤饿不死。你先听宜画说什么。” 惠阿霓都如此说了,也不好再固执。宜室只得坐下来。宜画是天生的演说家,讲演不要稿子,故事说得绘声绘色,剧情、人物样样丰富。再加上她俏皮的语气和夸张的动作,人人都被逗得笑起来。 原来,宜画说的是今天陪惠阿霓去渣打银行古董抵押贷款的事。这件事本来都成了,最后被一个姓盛的特别助理给挡了回来。不过,事归事,人归人。出了渣打银行,惠阿霓对这个盛助理是赞不绝口。夸他心思缜密,进退得宜。宜画本来对他没有一点好感,听到大嫂这么夸他,也渐渐生出好感。 宜室却笑不得,当宜画一说“渣打银行”四个字,她的脑子就像炸了一样。再听到她说到那位特别助理姓“盛”的时候,简直坐如针毡。 “你说,那个姓盛的特别助理,怎么会对我们家的情况了如指掌?他是不是认识我们家的谁?”宜画夸张地说道。言辞间却没有任何的责怪,反而听得出三分欣赏。 “我看他不仅仅是认得我们家的谁谁谁,恐怕还是谁的谁谁谁?”惠阿霓逗趣的话说得大家都笑,她八风不动,继续玩着耳边的坠子,目光在宜室的身上来回移动。宜室像木雕一样,脖子梗得笔直。 宜维嘟嘴道:“大嫂,你说什么谁谁谁,又谁谁谁。他认识谁啊?是不是认识你啊?” “我要是认识他就好了!”惠阿霓笑道:“今天就怎么也要给我个面子,多贷些钱给我!不过啊,我总看他面熟,这个姓也耳熟,可就不记得在哪见过。萍姨,萍姨——” “什么事啊,大少奶奶?”萍姨走过来问。 “我们来往的老亲戚里面有没有姓盛的?” “那没有吧。” “去找一找我们以前宴请宾客的名单,看有没有姓盛的人。” 萍海笑道:“哦呦,这可要去箱子底找不可了。” “箱子底就箱子底呗,好歹去找找。我总看他面善,瞧着像是自家人一样。” 宜画过来娇嗔,“大嫂,你说什么啊?什么自家人!” 惠阿霓笑着在她鼻头上点了一下,笑道:“你害羞个什么劲,我说了你嘛?” “大嫂,你讨厌啦!” “呵呵,呵呵呵——” —————————— 前患未消,后患又到。 一个王焕之不知还在不在松岛城里,这又加上盛永伦,宜室苦不堪言。她好想问一问老天爷,自己做错了什么,一辈子被这两个男人缠住,片刻不消安宁。 她怕惠阿霓真拿出名册找出盛永伦的名字来,到时候难免不牵扯到身上。与其被人问来引起误会,不如自己说去。拿定主意,入睡前,悄悄敲响惠阿霓的房门。 看见是她,惠阿霓莞尔一笑,好像料到她会来一样。“进来坐吧,想吃什么自己拿。桌上有你喜欢的印度红茶和朱古力。” 宜室有些惊喜又有些惶惑,心神不宁的坐下。惠阿霓刚洗完澡,松松套着件浴袍,在浴室弄头发。 “宜室,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好像也是如此吧。我和你大哥成亲的新婚日。”惠阿霓一边用毛巾擦拭头发,一边笑着说道:“你哥哥在楼下喝得伶仃大醉不肯上楼。母亲怕我心里不舒服,吩咐你还有宜画、宜维来陪我。我当时也是请你们吃茶、吃朱古力。” “怎么会不记得?”宜室曲起嘴,“不仅仅是吃茶、吃朱古力,大嫂还把自己的电影画报拿给我和宜画看。带来的衣服、首饰也尽我们选喜爱的拿。这么多年,不管吃的、用的、还是玩的大嫂待我们没有不好。只要自己有的,从来都不吝啬。” “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惠阿霓擦干头发,像一株香气馥郁的玫瑰花,轻盈如蓬松的云朵落座在她的身边。“宜室,你得对我说真话。” 宜室心尖一跳,抬眼看到惠阿霓洞察世事的眼,两朵红云飞速飘上她的脸。羞愧难当地说道:“大嫂,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惠阿霓拿起桌上的红茶,小饮一口又放下,道:“你说呢?” 宜室脸红得发烧,弯弯的眼睛里挂着两颗小眼泪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着不告诉你。”她确实是不知道盛永伦会来松岛,更没有想到大嫂会去渣打银行和他正面交锋。 “傻姑娘,你哭什么?我又没有怪你。其实我今天在渣打银行就几乎能确定那姓盛的一定是和你有牵连。” “你怎么觉得他会和我有牵连?”宜室嘟囔道。 惠阿霓扬起指头在她额头上轻点一下,“唉,你真是念念傻了。他在银行确实是为难了我,但又不是不给情面。如果他是真的和我们有恩怨,直接把我赶出去就可以!罗伯特是外国人,对我国国情、上官家的情况基本不懂。但他十分懂。俗话说'打蛇打七寸',他一出手拿住了我们的软肋,所以他说只用十分之一的钱做贷款时,我也无话可说。他这样做,无非是认识我们家里的某位,不仅认识,也许还想用这种办法逼她出来。他那么年轻,上一辈人是不可能。我们这一辈里清逸、清炫已经去了。你大哥在前线,云澈、宜维是绝不可能。我不是,也能保证秋冉不是。唯独的就是你和宜画,宜画当时在场,她倒是多看了那姓盛的两眼。可那姓盛的看她时,眼神里没什么波动。想来想去,余下的就只有一个你。你在上海待过,他也是南方人。可能性就更大,宜室,你说,我分析得对不对?” 惠阿霓手舞足蹈进行着自己的推理分析,说到兴起处忍不住住洋洋得意。再看宜室,紧垂着头,咬牙抿唇,突然“呜”的一声扑在她的怀里哭起来。 “宜室怎么呢?你别哭,有话慢慢说。” 宜室哭了许久,断断续续把和盛永伦的故事全说出来。从松岛图馆开始的三人孽缘,再到盛家的提亲,然后是上海,王焕之是半个日本人的事,接下来她小产的事也瞒不住。 听到她说流产,惠阿霓瞬间握紧她的手。上海那个伤心地,她也曾有过相同的遭遇。 “宜室,该是大嫂向你说对不起了。不知道你和那人有这样深的渊源。我也是太想弄到钱,太想把德式武器装备买回来。所以才会病急乱投医。让你难过了。” 宜室擦着眼泪,哭道:“大嫂,德式武器对我们很要紧吗?” “当然要紧!武器是军队的根本,军队是我们的根本。它关系不但是现在,更是未来上官家十年兴衰。” 宜室脸色骤变,腮帮子上隐隐还挂着泪痕。她根本不知道德式武器这么重要。 “大嫂,我去找他!” “算了。他现在对你爱恨交加,要帮你的时候你清高,现在又去求他。注定得受他折磨。我还是另想办法吧。不管怎样,哪怕是跪在地上求人,砸锅卖铁也要把德式武器的钱凑出来。”惠阿霓轻叹,顺手把两颗朱古力放到滚烫的红茶中,随着汤匙的搅动,朱古力渐渐融化,淡淡的巧克力味和茶融合在一起。她把茶杯递给默默发呆的宜室唇边,“喝点甜的。晚上会睡得好些。” 宜室接过茶,慢慢饮着。直到杯里的茶见了底还没有起身告辞的意思。惠阿霓不催她,也不问她。她不急,静静的等。热茶和糖催红宜室的双颊,她玩捏着手里的茶杯,鼓足大勇气,说道:“大嫂,你可不可以让岳先生别再跟着我了……”说真的,她这一辈子于爱情方面再没有任何想法。 这回惠阿霓没有再努力的劝,而是相当爽快的说道:“好啊。我去和锦然说说。” “谢谢大嫂。”宜室深吸口气,站起来拍了拍裙子,“我先回房了。” “好。” 惠阿霓一直将宜室送到门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浅浅摇头,深深叹息,好似看到上官宜室未来之路的不平坦和坎坷。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77 四人餐(1)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惠阿霓说不要宜室去找盛永伦,是照顾她的心情和颜面。宜室可不能任由自己因为脸面、自尊、羞愧而不去找他。再说,盛永伦不是回广州找盛观恒了吗,怎么会跑到松岛来? 唉,松岛现在炮火纷飞,他虽是渣打银行的雇员,但子弹不长眼睛。他就不怕?即便他不怕,宜室也不能停下自己的担心。 新裁缝店做好的衣裳送来,不但有宜室选好的款式和布料,还有几件别的款式。她随意翻了翻,对来人道:“你们是不是拿错衣裳了?这几件不是我订的。” 萍海忙笑眯眯的说道:“我的好小姐,没错,没错。这两件是大少奶奶订的。裁缝师傅做错尺寸,她穿不了。看款式登样,料子也不错就拿来给你穿。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介意,大嫂一片好心。待人永远是润物细无声,不强迫她出来,但总引着她往前走。 宜室笑笑,温语道:“萍姨,帮我谢谢大嫂。”她捧起衣裳转身上楼,婷婷摇摆的腰肢像水底一尾无依无靠的水草。 惠阿霓拿来的衣服,比宜室自己订的好太多太多。不但款式素雅大方,颜色也经典。穿在身上妥妥就是一位芳华丽人。 宜室从抽屉深处翻出蒙灰的胭脂水粉,用云净的脂粉遮去脸色的憔悴和黑眼圈,玫瑰色的口红和水红色的腮红让她容颜有回春般的漂亮。 她从成堆的衣服中找出一件符合她心情的裙子再配上长多呢外套,拿出一顶深紫红色的小圆帽子,悄悄从后门出去。她不想惊动任何人,就像和盛永伦的关系,除了惠阿霓,再不想告诉任何人知晓。 她提着珍珠手提包走下布满苍露的台阶,刚刚走到大街,一辆小车便刚巧的停在她的脚边。 “宜室!”岳锦然从车里探出头来。 宜室惊愕的看着他,“岳——锦然?!”她不是已经告诉惠阿霓要岳锦然不要再跟着她吗? 岳锦然咧嘴笑道,“别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阿霓已经和我说了,是我自己……宜室,做不成恋人,我们总可以做朋友吧?大家都是年轻人,我不会强迫你接受我的感情。但是你也别拒人千里之外,给我一个机会。一个和别人一样平等追求你的机会。放心,我不会死缠着你不放的。” 宜室心想:她不是不给岳锦然机会,是不想给任何人机会! 爱情太难,她太累。 “上车吧。现在不太平,王焕之也许还在城中,如果你再遇到他,就不好了!”见她不为所动,岳锦然不气不馁,继续说道:“你想去哪,我送你去。穿得这么美丽,是上街吗?哈哈,不是专门送你,刚巧我也要去渣打银行接宜画!” 莫不作声的宜室,终于启声问道:“宜画去渣打银行干什么?” 她很不想往某方面想,是宜画在众人面前提起盛永伦眉飞色舞的样子太让她不安。 “哎,你说还能为什么。”岳锦然的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抹了抹鼻子,笑着说道:“我是听宜画说,她想再去找罗伯特谈谈抵押古董的事。可我觉得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想想,和一个外国人谈中国古董,不是对牛弹琴吗?” 宜室打开车门,坐了上去。 “去哪?”岳锦然惊喜地问。 “渣打银行。” “你也去渣打银行?”他愣了一下,马上回答一声,“好嘞。” 岳锦然带着宜室,开车直奔渣打银行。他们到达银行,银行的工作人员很客气的告诉他们。现在是午休时间,盛助理不在。 “他去哪里呢?”宜室焦急的问。 工作人员微笑着摇头,嘴巴闭得比王八还紧。 岳锦然看她什么都问不出来,又急又泄气的样子,小声说道:“你退后,让我来问。” 宜室退开两步,岳锦然上前,和工作人员交头接耳嘀咕两句,很快套出话来。 “走吧,他正带宜画在银行后面的日本餐厅吃寿司。” 宜室跟着岳锦然的脚步,可气又可恨的说道:“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就告诉你?” 岳锦然哈哈笑道:“因为你没有我无耻。我告诉她,跟盛先生一起出去的女孩是我离家出走的妻子。如果她不告诉我他们的去处,我就马上报警。还要通知报社闹得天下皆知。” 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宜室脸上的笑容倒是真的。 ————————— 盛永伦热爱美食,但天下美食皆好,唯独对日本料理没有好感。无论是在广州、上海还是平京,很少吃日本菜。现在在松岛,能在街上开张迎客的饭店,只有日本人开的日本餐馆。 这家日本餐馆也有意思,不卖生生冷冷的日本寿司,卖猪排饭。猪排炸得外酥里嫩,再配上红艳艳的辣椒酱和味噌汤。滋味特别。东西结合的怪物,中国人不喜欢,日本人也不见得喜欢,倒很得渣打银行行长罗伯特的钟爱。上行下效,久而久之,这里变成渣打银行的食堂。有时间的时候,大家都喜欢来这里叫上一客猪排饭吃吃。 “这里的猪排味道不错!”宜画张开小嘴用力咬了一口金黄色的猪排,嘎吱嘎吱的脆响声在耳边回荡。鲜美的汁水涌在她的口腔,她快速地咽下去。 “我的吃相很难看吧?”她皱眉,簇起小巧的鼻子,抬头说道:“一定很难看,对不对?也很不淑女。” “没有。”盛永伦淡淡的笑。在他眼里,宜画就是个小孩,小妹妹。他可没想到宜画会来找他,他以为来找他的人应该是宜室才对。他前几日在渣打银行为难惠阿霓的事,宜室应该知道了吧。不知她要怎么想他,是恼、是怪、是烦,还是觉得他太多管闲事? 唉,他这么做也是想把她逼出来。 他回广州向伯父负荆请罪,伯父果然给他吃一大挂落。差点把他骂死,由不解气,令人把他摁在条凳上,用大板子抽,足足打断两根板子。若不是万泽及时回来,他就残了。 他不怕疼,但那样打,半条命都没了。迷迷糊糊躺在床上,问万泽:“宜室把支票交给你的时候,没有说什么吗?” 万泽哭着说:“宜室小姐说……她不喜欢你……犯傻的事情,你就别做了。” 他笑起来,又问:“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无论你做什么,她都不会喜欢你……” “还有,还有……她一定还说了什么?” 万泽立在床边,只管哭只管念叨一句话,“少爷,别问了。你就好好养伤吧。” “万泽、万泽……”他像小孩一样,拉着万泽的手不住摇晃,“你告诉我,告诉我吧。她一定还说了别的,还说了别的……你要是不讲,我做鬼都不安心。” “少爷,你别胡说!人还没做够哩,做什么鬼啊!” “万泽……” 万泽哽咽着,用最小最小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宜室小姐说……她说,她不配……” 他的眼睛湿了,得了她这句话,被伯父打死也值得。 “我没想到你会认识宜室姐姐。”宜画又咬了一口猪排,眨着大眼睛问:“你们是好朋友吗?” “不。”他拿起桌上的红酒杯,掩饰性的在唇边碰了碰,“一般朋友。” “喔——我知道了。你和王焕之是好朋友。”宜画自作聪明的说道:“所以,你昨天才处处为难我们。” 为她这句话,盛永伦把舌头都要吃掉。他放下酒杯,严肃的说道:“宜画小姐,你别误会。第一,昨天我绝没有故意为难你们。我所说的、所做的完全出于我的职业操守。我不能让银行做亏本的买卖。第二,我和王焕之只是认识,连朋友也称不上。你说他是我朋友,是侮辱我。我看不起卖主求荣,在日本人面前卑躬屈膝的人。第三,我很同情你姐姐的遭遇,她遇人不淑,但这不是她的错。她是一个好女儿、好姐姐,将来也会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宜画的刀在手中顿住,突然之间,感觉食之无味。她把手里的刀叉放下,“听你这么说,和宜室姐姐不像是一般朋友!倒很像我大嫂说的谁的谁谁谁。” “你想多了,我们就是一般朋友。”他双手环胸,把头扭到一边,看向大门的方向。“不信你回去问你姐,她肯定也是这么说,或者比我说的还不如。” “铃铃铃。” 门口的风铃悦耳的响起,岳锦然绅士地拉开门帘,宜室弯腰进来。看见门口进来的客人,盛永伦眼睛都快直了。他猛地站起来喊道:“宜室?” 真是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说曹操到曹操就到,眼前的人确实是宜室没错。 今天的她真美,墨绿色的廓型长呢大衣,大衣下露出一截肉色的玻璃丝袜,脚上蹬一双浅色小牛皮鞋。紫红色的圆昵帽子斜斜遮去半边额头。秋水般的眼睛明亮沉静,朱唇未启,仿佛已经诉尽万语千言。 他痴然的站了起来,宜画也跟着站起来,兴奋地朝岳锦然和宜室招手,“宜室姐姐、岳锦然!你们怎么来了?我在这里!” 宜画果然是和盛永伦在一起,宜室动了动唇,心情不知是喜是悲。 “啊,宜画在那里!”岳锦然指了指宜画坐着的角落,很自然的挽起宜室的胳膊走过去。 侍从忙搬来两张椅子。宜室解下外套,岳锦然马上体贴地为她把外套收好。宜室拒绝不得,粉脸通红,在盛永伦的目光下浑身针扎似的。 小方桌正好坐下四人,两男两女,交叉而坐。 大家相互认识后,盛永伦笑对岳锦然说,“岳先生还没吃饭吧?今天我做东,想吃什么随便点。”菜单被传递上来,他殷勤的向岳锦然介绍,这里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 他的语气如此热络,目光却如此冰冷,甚至不给宜室一个眼神。 “宜室,你想吃什么?”岳锦然绅士地把菜单递给宜室。 “我随便。”宜室把菜单推了回来。 “这里的猪扒饭不错,我刚刚吃了。”宜画道。 “那好,就两客猪排饭吧。”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78 四人餐(2)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等餐的间隙,宜画一会儿看看宜室,一会儿看看岳锦然,笑道:“你们不是在——约会吧?不然怎么会到料理店来?哈哈,今天可被我逮着了,回去后,我要告诉大嫂!” 宜室的脸涨成紫红,“你别胡说!我和岳——先生才不是约会!” 宜画眨眨眼睛,笑道:“宜室姐姐,你慌什么?刚刚怎么把岳锦然又叫成了岳先生?你这不是此处无银三百里吗?” 宜室口拙,自然说不过巧舌如簧的宜画。 一旁的盛永伦听得肺都气炸,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从桌子底下抓住她的手,狠狠在掌心揉捏。他气得很,力也使得大,几乎要把她的掌骨捏碎。 宜室面红耳赤,挣又挣不脱,骂又不能骂,只能咬牙硬忍着。 猪排饭端上桌,他才松开。 这时候,宜室的手已经被他捏得淤红青紫,酸痛麻木。颤巍巍的,连猪排都切不开。宜室怕被人发现,把手尽量藏在袖子中。 盛永伦吓了一跳,自责不已。压低声音,说道:“疼怎么不说?” “我……没觉得疼。”她低声道,刻意离他远点。 “噫,宜室,你怎么呢?手不舒服吗?”岳锦然眼尖的发现宜室的不适。 宜画笑道:“姐姐一定是等着男士为她效劳。” “我来。” “我来。” 岳锦然和盛永伦几乎异口同声的说道。宜画吃了一惊,宜室则窘得不行。 “还是我来吧。毕竟宜室是我的女伴。”说完,岳锦然把宜室面前的餐盘拿过去,细心地切成小块。盛永伦尴尬地拿着酒杯举饮。 “都一起吃饭了,还不知道盛先生是哪里人呢?”岳锦然问道。 “我是广州人。” “广州人?广州可是好地方。至少比我们这儿安全。盛先生从广州到松岛,家里人一定很担心吧?” “我和家里断绝关系了。” 宜室猛然抬头,看着身边的盛永伦。她的手在微微发颤,她的声音也在微微发颤,“你为什么和家里断绝关系?” 他看她一眼,道:“为了女人。” “啊?!”岳锦然用夸张的声音表示自己的讶异,然后哈哈大笑,“盛先生真是性情中人啊!” “也没什么,不过刚巧爱上了。我这个人就是臭毛病,喜欢一样东西就喜欢到底,爱一个人也是这样。所以我伯父骂我是,死不悔改!” “哈哈,盛先生说话真有趣。” 宜画咬着唇,眼泪垂垂的,不死心问道:“你有女朋友啊?为什么不早说?” “你又没问我!” “你——”这下宜画的眼泪真掉下来了。她站起来,生气地说道:“再见!不,希望是再也不见!”说完,扔下餐巾急急跑出去。 “宜画!” 宜室跟着站起来,想要去追妹妹。没想到,盛永伦死死拽住她的手腕。 “盛永伦,你放开我!”宜室怒道。 放开,他再放开就是有病! 岳锦然看着两人,眼睛瞪得溜圆,“你们认识啊?” “是!”盛永伦对搞不清状况的岳锦然,道:“岳先生,麻烦你去追宜画,我和宜室还有话要讲!” 岳锦然再傻,看到两人拉在一起的手也明白是怎么回事,看来她和这位盛先生根本就是旧相识。只可怜,宜画白白做了一日的多情者,他则做了多日。 “好吧。我先出去,你们有话快说。”岳锦然潇洒地起身。 宜室又羞又窘,盛永伦有一种本事,永远能让她无地自容。 “盛永伦,你——”她的话没说完,他就抱住她,吻如骤雨袭来。他吻得非常带劲,以至于让她忘记这是哪里,在干什么。她心醉神迷,浑身颤抖。直到这吻结束了,才知道应该要给他一巴掌。 她没有真的给他一耳光,而是推开他。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尖叫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和你在一起。万泽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和他说的所有话。别说什么配不配的,我喜欢你,你喜欢我,这就够了。” 宜室鼻尖酸涩不堪,眼涌泪水。她把手里的珍珠小包,向他身上砸去,哭道:“盛永伦,你是疯了吗、疯了吗?” 她现在是什么情况,上官家是什么情况,松岛是什么情况,和她在一起就是沉重的负担。 “我是疯了!”他抓着她的手,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宜室,求求你不要再把我推开了。” “不……不……” 她推开他的怀抱,抓起外套,冲出餐厅。 “宜室!”他跟着追出去。宜室跳上门外的小车,把车门重重关上。“宜室!你下来!” “盛先生,”岳锦然挡在他的面前。 “走开,我要和她说话!” “这样就不好了。”岳锦然指了指车里,宜室坐在里面,把头埋在膝盖上放声大哭。她的哭声凄凄,如断翅的孤雁。听起来,使人心碎。 听见那凄惨的哭声,盛永伦停止前进的脚步。不然,他今天一定是要把她从车上拖下来,无论如何都要接受自己的感情。 “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岳锦然用手拍拍盛永伦的胸膛,转身上车,发车而去。 —————————— 小车走了,车轮后扬起一片尘土。盛永伦默默地站在尘土中,他欲之要走,又欲之要留。几次三番在料理店前徘徊。几分钟后,才颓丧地离开。 暗处的鹰眼像子弹一样粘在他身上,张卓阳觉得仿佛有熊熊烈火从王焕之的头顶喷射出来。王焕之放下手里的望远镜,凝视着盛永伦远去的方向,深恶痛绝的对张卓阳说道:“去料理店打听一下,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必须要知道为什么宜室会冲出来,为什么会哭得那么厉害? 他的命令让张卓阳吃了一惊,又无可奈何。军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他只得下车,装成普通的就餐者进入料理店。 张卓阳是合格的情报人员,半小时后即带着满满的故事出来。他转述得十分克制,但店员的描述太过精彩。不仅把盛永伦强吻宜室的事说出来,就连他在桌子底下握她的手轻薄的事也说了出来。战争时期,大家都需要一些这样重口味的香辣故事来调剂紧绷的生活。 尽管张卓阳一直用平缓不带感情的色彩的口吻说话,王焕之的脸还是一步一步暗沉下去。听到最后,他的嘴角抽搐着,喉结在不断滚动。 “该死!”他爆喝一声,从怀里拔出手枪。 “参谋长!”张卓阳猛按住他的手,“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尽快出城,返回奉州!” 王焕之的头发根根竖起,深色的眸子聚集着一场冰风暴。一股被羞辱的愤怒从脚底贯穿全身。 “卓阳,你不懂!”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像裂开的冰一样破碎,“他和我的纠葛非一朝一夕。”留下盛永伦在宜室身边就是一个后患! 必须除去! 在离开松岛之前!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79 仇恨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今日晚餐的时候上官家可有些安静,两位上官小姐都没有下楼。宜室、宜画不下楼,惠阿霓和殷蝶香也没下楼。 “这可真是——”萍海抱怨道:“小姐们不吃晚饭,太太和少奶奶也不下楼。唉,这是发生了什么啊?”在萍海的心目中,不吃饭可是大事。 “大嫂,我恨他们!” 宜画趴在惠阿霓的怀里哭得如个孩童,声音中充满委屈。阿霓抚着她柔顺的长发,脸上却浮着微笑。失恋固然可怜,但这三天的单恋结束实也不怎么可惜。再说,还能哭,还能发泄,就应该并无大事。 “好了,大哭一场,再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 “明天真的就会没事吗?”宜画抬起头,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惠阿霓。比起失恋的痛苦,她感到最难堪的是耻辱。大家都知道她的糗事,怎么去面对众人。 惠阿霓哈哈笑起来,知这位小姑子的心疼自己的脸面更甚于哀悼失去的恋情。“放心,绝对会!”拉着她的手,谆谆善诱,道:“只要你自己不记得,就没有人会记得。” “我才不想记得!”宜画擦擦眼泪,谁愿意记得自己的糗事。她恨不得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才好。 “咕,咕,咕……”她的肚子发出一阵低鸣的吼叫。 惠阿霓笑道:“去把脸洗洗。我下楼让萍海给你送点吃的上来。” “谢谢大嫂!”宜画欢呼,把悲痛抛掷脑后。 惠阿霓从宜画的房间出来,正撞上殷蝶香从宜室的房间出来。殷蝶香一脸愁容,可知宜室的情况不像宜画乐观。 “妈妈,宜室如何?” 殷蝶香紧锁眉头,唇瓣向下,鬓发中又添着新增的白发,“阿霓,宜室可怎么办。她什么话都不肯说,也不肯吃东西。就一直念叨,等战争结束了,要去慈云寺做姑子。我……听她这么说,真是……心如刀割。” 宜室不肯把事情告诉殷蝶香,不代表惠阿霓不知道发生什么。 “妈妈,别哭。”她搂住殷蝶香的肩,安慰道:“宜室现在为情所困,有遁世的想法不足为。咱们慢慢来,一边开导她,一边给她以时间。” “能有用吗?” “你放心,她尘缘未了。就是去慈云寺做了姑子也得还俗!”惠阿霓笑着,把殷蝶香扶回房。 惠阿霓笃定的不是宜室一定会走出情伤,是笃定那从广州到上海,从上海到松岛的盛家公子死都不会让她去做姑子! 有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拖着她、拽着她,她就是再想离开也离开不得。阿霓能如此肯定,是因为知道,被辜负过的人最怕辜负别人! 宜室又是家里最善良,最温柔的一个。 —————————— 烈风阵阵,站在火车最后一节的尾端,面对浩浩长风,沈兰香纹丝不动。任凭狂风把她吹得四分五裂。 远处的山峦像匍匐在地表上的巨兽,随着车速在黑暗中起伏。火车头冒出的白色的蒸汽在空中似白龙盘绕。她想起五年前,第一次坐上火车,印入眼帘的就是这片肥沃的广袤平原。 火车驶入火车站,她提着行李夹在人群中挤下车来。随处可见真枪实弹的士兵在车站巡逻,看见可疑男子,他们随时会拦截下来进行盘查。 沈兰香注意到,墙壁上贴着四张通缉令,王焕之的照片排在中间最大最清晰。 这样的阵势,真是插翅难飞。 巡警多留意的是年轻男人,沈兰香不在排查范围之内,很快走出车站。 她低着头,飞快地走入车站外的暗巷,钻入一辆黑色的小车中。 车子旋即发动,没有半点停留。 “焕之君呢?”她抬起头,借着窗外昏黄的光线看问张卓阳。 张卓阳握着方向盘,眼睛始终看着前方,“他和沈氏夫妻在一起。” “安全吗?” “很安全。” 沈兰香微笑着,双手交叠活动着手指骨关节。她从随身的皮包中拿出白色的手套,缓缓戴好。又拿出小镜子,重新画了口红。 张卓阳把车七拐八弯开到城内,停在一条污秽遍生的小巷。野猫和死鼠齐飞,污水横流。 沈兰香率先打开车门,张卓阳忙道:“等等,这里要走暗门。” 沈兰香冷笑,“这里我比你熟。” 她跳下车,径直走到一道铁门前,她把手伸进去,不一会儿,铁门打开,她机敏的左右环视然后侧身闪入。张卓阳跟在她的身后,半刻不敢耽搁。 她轻得像猫,走路无声无息,顺着幽暗的螺旋楼梯一直往上。直至推开一道暗门,造山店二楼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看见沈兰香进来,王焕之向她抬了抬眉毛,她向他报以点头。王焕之坐在惯常的位置,身边坐着一对“夫妻”。 这对夫妻并非真的夫妻,他们在中国姓沈,有一个女儿叫“沈兰香”。 沈先生一脸横相,肚子比原先的更大一圈,可见这几年他在中国过得不赖。沈太太依旧慈眉善目,眼睛微微眯在一起。 他们看见沈兰香,又惊又喜,情不自禁站起来把沈兰香围住,沈先生欣喜地喊道:“玉支,你来了!是大佐让你接我们回日本的吧!太好了!小百合,我就说了大佐不会不管我们的。你看,他不是派人来了吗?来的人还是玉支呢!” “是啊,是啊。真是太好了。”沈太太激动得几乎要流下眼泪。 沈兰香看着他们欣喜若狂的样子,淡漠地道:“其实大佐没有叫我接你们走,他只是——说把你们处理干净!” “啊——”沈氏夫妻惊慌失措地对视一眼,恐惧瞬间席卷他们全身每一个毛孔。 “不要怕,我和大佐说,我毕竟叫过你们爸爸,妈妈。请他把你们交给我。” “是吗?”沈先生高兴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们……” 他话音未落,脖子上就缠绕上一条细绳。沈兰香拉紧细绳,用尽全力勒下去。“知道我为什么要大佐把你们交给我吗?因为交给谁,我都不放心,我要亲眼看着你们上黄泉!” “你——你——” 沈先生用力挣扎,脸庞涨得通红,四肢拼命扑腾。沈太太发出尖叫,她想上前去救自己的假丈夫,王焕之拿出枪无声地对着她,她立马双腿发软地倒在地上。 男人死了,沈兰香把目光移到女人身上。 “妈妈,你别哭啊。” 沈兰香从沈先生肥胖的脖子上摘下特制的细绳,笑着说道:“哭什么呢,有什么好哭的。” “你别过来,别过来。”沈太太腿软得在地上爬行,一边爬一边痛哭流涕,“兰香,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没有害你,害你,强奸你的人是他、是他……” “是吗?你真的没有害过我?”沈兰香抓着她的脚踝把她拉回来,用绳子索住她的脖子一点一点拉紧,”你——看着他强奸我,却一声不吭,更是可恶!” “啊……啊……” 女人的指甲在地板上抠出长长的刮痕,像刀刻一样深入,片刻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张卓阳大气都喘不出,干净利落的杀人手法,不到十分钟解决两个委实漂亮。 “怎么样,心里舒坦了吧?” “很舒服。”沈兰香把白手套摘下来扔在尸体上,用鞋尖在胖男人的尸体上猛踹几脚,大笑道:“看着欺负过自己的人慢慢死在自己面前,这种感觉真好。焕之君,你当时也是这种心情吧?” “是的,快乐得像要飞起来。没有任何负罪感,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早点杀了他们。” “哈哈,哈哈哈——” 兰香大笑,身体剧烈颤抖,欢喜和痛苦两种情绪在她体内交织碰撞。她报仇了,终于报了仇。 “参谋长,参谋长!” 楼下站岗的士兵匆匆跑上楼,“楼下来个男人,不停敲门!好像要冲进来!” 造山店三个月前就已经歇业,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敲店的门? 三人猛然一惊,立刻拿出武器,他们放轻脚步,走到窗前。王焕之轻轻撩开一点窗户,看清来人,气得差点把枪砸在地上。他命令张卓阳立刻下楼,如果来者敢冲进店,立刻击毙! 盛永伦把脸凑在玻璃门上,想透过不透明的玻璃窥见店里面的全貌。真怪,他明明听见有人在里面说话。为什么敲门不答应呢? “有人吗?有人吗?”他又猛烈地敲击几下,使劲地推了推紧锁的大门。大门摇晃几下,还是把他拒之门外。 闹腾了五六分钟后,他终于决定放弃。三步一回首地从店门前离开。 王焕之手里的枪始终对着他的脑袋,心中有无数个疑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来店干什么?他还没去找他,他就自己送上门来。 杀了他吧! 扣下扳机,从此一劳永逸。 “啪!”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80 不怕疼的人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宜室窝躲在房间,像受伤的小野兽,躲在黑暗中。她怕见光,怕见人,怕别人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穿梭。她的那些蠢事,像刀刻在额头一样。时时都会被人拉到阳光下溜一溜。 她在房间躲了一天,连云澈也不管了。东西不吃,水也不喝,五官陷在黑暗中,像失去感知能力一样。迷迷糊糊睡着,迷迷糊糊开始做梦。 在梦里,她还是青葱少女,背着包,走上熟悉的回家之路。她打开铁门,穿过花园,跑上苍露的台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连最喜欢唠叨的萍海都不见影子。 “妈妈、爸爸!” “大哥、大嫂!” “宜画、宜维——” “萍海——” 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她跑遍整栋屋子也找不到一个人。即使父亲和大哥去军部,母亲和大嫂去上街,宜画和宜维上学,家里总归还有佣人。 她把每一间房都找遍了,只剩下最后一间。那是父亲的房,房是禁地,不允许小孩进去。 她站在门口,心里万分恐惧。不祥的预感萦绕在她心头,一种声音说,宜室,你必须进去,必须进去!一种声音说,宜室,马上离开,马上离开。 她的脚如生了根,千万般沉重! 突然,门打开了。从里面被人拉开。 她静静的看着,眼前的盛永伦嘻嘻哈哈在向她微笑。他穿着好几年前那件拉风的皮夹克,头发抹着发光的发蜡。 “宜室!”他笑着张开怀抱。 温暖袭来,一瞬间,她失神到恍惚。 她知道这是梦,梦里面他才会笑得这么开心。她都忘记,当初,他也曾没心没肺的欢笑。是她驱散了他的微笑,是她让他变得不开心。 “永伦,永伦……”她的眼泪洒在他的胸膛,不停地哭道:“对不起,对不起。” 他摇摇头,微笑地抚着她额头上的秀发。 “永伦,你的脸怎么这么白?”她愕然,看着血色从他脸上尽退。 “宜室,抱抱我!” 他缓缓从她怀里往下滑。 “……永伦。永伦……”她慌张地拉住他,想把他抱住。“你怎么呢!怎么……“ 转眼间,她双手掌心鲜血淋漓,丰沛的血液从指间流到地面。 她抬起头来,看见房的全貌。父亲、母亲、博彦哥哥、嘉禾哥哥、大嫂、清逸、清炫、宜画、宜维、云澈……所有她珍爱的家人全都横七竖八倒在血泊中。 “啊——” 她猛然从床上坐起,浑身发颤,大汗淋漓。 慌乱中,她举起手来,黑暗中拼命把掌心往床单上擦拭。她哭得厉害,动作粗暴,恨不得把双臂上的皮肤剥下来。 恐惧像皮鞭一样抽打着她,她双唇哆嗦着,突然像得了失心疯一样冲出去,连滚带爬地从楼梯一直奔到楼下。 她跑到电话旁,疯了一样的猛拨号码。手抖得落叶一样,简单的号码怎么也按不对。 怎么办,怎么办? “宜室,你要打电话给谁?” 她不回答,就是疯狂地拨打号码,直到电话机被她拉拽掉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音。 “我的好小姐,好小姐!你这是要干什么啊?”萍海急得跺脚,又不敢上前阻止。 宜室的疯狂惊醒了大家,所有人看着她的疯狂举动,却不敢上前阻止。 “宜室!把话筒给我,你想拨什么号码,我帮你!”惠阿霓夺过她手中的电话,使个眼色给身后忧心忡忡的萍海,“萍姨,给宜室拿条毯子。扶她去沙发坐好。” “好。” 萍姨赶紧去拿条毯子把宜室包起来,心疼的说道:“我的好小姐,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开始躲在房里不出来,现在一出来,又猛打电话。如果不是噩梦,萍海真想不出其他解释。 萍海提到“噩梦”时,宜室立马浑身哆嗦一下,拼命摇头,那不是梦,不是梦! 她想爸爸、妈妈、想到盛永伦死了,就——如同自己也死了一样。 “宜室,你想打电话去哪?”惠阿霓拿着话筒问。 她低着头,用最小的声音说:“……渣……渣……”就再说不下去。 “是渣打银行吗?”不用她讲完,惠阿霓便全明了,“你是要找盛特助吧?我帮你打电话。” “不!我不找他!”宜室仓皇地站起来,把身上的毯子裹得紧紧的,“大……嫂,电话不要打了。” 一个梦而已,人人不都说梦是反的吗? 她实在不想因为自己的担心再去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所有人都经不起折腾,特别是来自她的折腾。 “宜室,你去哪?” 她挣开萍海的搀扶,一步一步往楼梯上去。 望着她孤瘦的背影,惠阿霓长叹一声,“我还是打一个电话吧。” “你好,请问是渣打银行吗?是,我找盛永伦,盛特助。请问盛特助方便来听电话。你说什么?盛特助被流弹击中!他——宜室、宜室——” —————————— 毫无疑问,盛永伦非常命大。 街道上怎么会无缘无故有流弹?可能是有人想要他的性命。枪手的枪法很准,子弹贴着他的额头飞过,只差0.1毫米的距离。他一秒钟的恍神,条件反射地马上趴到地上。接着玻璃橱窗里碎开的玻璃像四溅的水光到处喷射,在他身边碎开。 当他捂着脑袋趴在地上,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肯定会死在松岛街头。 是谁,想要杀他? 谁也不干贸然推断。 警察来询问的时候,盛永伦也不知道。 他亲身回松岛,固然是为了宜室,调查沈兰香也是他的目的之一。胡先民委托来松岛调查沈氏夫妻,一个接着一个渺无音讯。这也太怪,不可能连着两批人都失踪吧! 他去过沈家的旧居,早已经人去楼空,什么都没有留下。据邻居说,沈家夫妻担心战祸蔓延,三个月前就躲到乡下避难。 算算时间,三个月前正好是胡先民派出第一个调查员的时候。这些天来,他把沈家夫妻的周围都调查一遍,发现他们喜欢买,和造山店的老板关系不错。今晚,他来造山店碰碰运气。没想到,遇到这样的事。 警察撞开店大门,他们冲到二楼,发现一男一女两具尸体。死者的面部被人泼了高浓度的硫酸,烧得面目全非一点都辨不出来。 盛永伦觉得好懊丧。这种懊丧甚至超过差点中弹的恐惧,他想要快点、更快一点解开谜团。只有彻底解开围绕在沈兰香和王焕之身上的疑问,宜室才会得真解脱。 差点击中盛永伦的流弹究竟是意外还是暗杀,宜室则有完全不同的想法。她不管是意外还是暗杀,至少这是盛永伦非要来松岛招惹的祸事。如果他不来松岛,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他是那么扎眼的人,如身背黄金举着火把在暗夜行走。 “这还用查,一定是王焕之和他的余党!” 惠阿霓的推断也有一定的道理,没有确实的消息称王焕之离开松岛,他就是最有嫌疑的人。 宜室从晕厥中醒来后又晕厥过去,身体虚弱再加上备受折磨的神经,她已经脆弱得经不起任何刺激。 萍海看见她这样子,偷偷掉着好几回眼泪,惠阿霓深锁眉头,殷蝶香则唉声叹气。 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死亡,所有人都为盛永伦捏了一把汗。 惠阿霓让岳锦然与宜画一同去医院看望大难不死的病人聊表上官家的问候。看着宜画带来的蓬勃新冒的鲜花和清粥小菜,盛永伦很是失望。 “谢谢你们来看我。”他嘴里说着谢谢,脸上没有丝毫感谢的真意。 宜画扭过头,做了个鬼脸。若不是大嫂让她来,她才不愿来哩。 盛永伦瞅了瞅宜画,问岳锦然道:“宜室呢,她怎么不来?” 岳锦然笑道:“宜室小姐这几天身体不适,等她康复了,自然会来看望盛先生。” “她怎么呢,生病了吗?” 岳锦然呵呵笑道:“嗯,听到你差点被流弹打中,宜室小姐晕过去两次。” “她晕过去两次?”听到这里,病床上的盛永伦倒挺高兴的。他摸了摸鼻子,笑着说道:“岳先生,麻烦你回去和宜室讲。请她不要担心,我没事,一点事都没有。我是不怕疼的人,什么伤都不怕!”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81 加油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奉州火车站 暴雨如瀑,像狂狮在车顶怒吼。轰隆的雨声在头顶回荡。张卓阳坐在车里,身体挺得笔直。他的目光看着前方,透过雨帘,王焕之正跪在月台的地上。 他赤裸着上身,被人用鞭子狠狠抽打后背。 一下、两下、三下…… 隔着倾盆大雨,怒喝的日本话像刀子一样割着人心。 鬼三急红了眼,几次要冲下去,都被张卓阳狠狠拉住,“你要是不想白白送命,就坐着别动!” “他们会把他打死的!” “不会!日本人是禽兽,但不是没脑子的傻瓜。杀死一个人的时候,一颗子弹足以。用鞭子是想让他记得教训。” 抽打和辱骂持续了十分钟,王焕之重重摔倒地上。 “八格!”齐藤扔下手里的鞭子,接过侍从递过来的白毛巾搽去手心里的汗水,“焕之君,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吗?” “我不该擅自……行动……” 王焕之趴在地上,目光所及是齐藤崭新的军靴。雨水和汗水模糊他的眼睛。趴在泥地上,像狗一样仰望他人好像是他生活的常态。 齐藤弯下腰,用手托起他的脸,老鼠一般的眼睛放出光芒,“服从是军人的天职。我交代了你要把事情处理得干干净净,不要惊动。你看你做了些什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差一点把自己都搭进去!下次如果再做不好任务,我给你的就不是鞭子这么简单。明白了吗?” “是。” 王焕之咬着舌头,说道:“谢大佐。” 齐藤拍了拍他的脸,转身走上月台旁停着的火车上。 五分钟后,汽笛长鸣。月台上的日本军撤得不留一个,空荡荡的只余下王焕之像死鱼一样一动不动。 “少爷!”鬼三跳下车,跌跌撞撞向他跑了过去。扶起他就哭,“少爷——这些混蛋、王八蛋、不是人!” 张卓阳把王焕之的胳膊扛到自己的肩膀上,“好了,别哭了。快去找医生吧,如果伤口感染可就不得了!” 听到他这么说,鬼三住了嘴。赶紧搀扶起王焕之。 ———————— 除了厨房,现在上官家最有人气的就是惠阿霓的小房。桌上摆满账册,惠阿霓左右开弓手打两副算盘。实事艰难,一厘一毫都要算计着花。她这个巧妇不好当,缺钱是当务之急。有些钱能省,有些钱省不得。把上官家的老底都翻出来,德式军火的钱还差一大截,真愁死人。 “大嫂——”宜室情急推门,一看见惠阿霓,眼泪就翻涌而出。 “宜室,怎么呢?” 惠阿霓刚把账册合上,宜室就扑过来投在她怀中,哭得嘤嘤,“大嫂,你一定要帮我,一定要帮我——” “发生了什么事?你要我怎么帮你啊?“ 宜室不住地哭,哭得惠阿霓松口表示“一定帮她”,她才住了哭声。 “大嫂,你帮我把永伦劝回广州。哪怕不回广州,就是上海、天津,无论是哪里都好!”就是不要留在松岛。 惠阿霓忍不住哑然失笑,道:“啧啧,宜室你这也是太为难我了!盛先生姓盛,不姓上官、不姓惠。你都劝不了他,我怎么能劝得了?” 宜室急得又要哭,“他在这里很危险。受伤,中流弹又和家里闹翻,身边一个贴心照顾他的人都没有。” 惠阿霓望她一眼,拿起算盘开玩笑地说道:“心疼啊?要不你去照顾!” “大嫂!” “哈哈。”惠阿霓抿嘴笑道:“你别恼,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王焕之的影子。你和王焕之毕竟在一起那么久。不过,如果你是因为王焕之而不接受盛先生的感情的话,那么不仅对盛先生不公平,对你自己也不公平。宜室,你这么紧张他的安危,可见心里是有他的。何必压抑自己的感情?” “我和他不可能。” “事在人为。你为何一定要把自己和他的界限框死。也许你在乎的事情,他根本不在意。盛先生对你的感情,我作为局外人都很感动。在这个世界上,至死不渝的感情有,忠贞不渝的也有。但我看得多,听得多的都是女人。像他这样,默默守护,百折不饶,不改初心的男人却很少。你要知道,初心易得,始终难守。不要做将来后悔的事啊。” “大嫂,你说的道理,我明白。你说的话是站在我的立场,为我着想而说的话。我把心一横,嫁给永伦,一辈子也能无忧了。但是永伦的伯父呢,还有他的家人会怎么想我、想永伦?他的家人不会原谅我,也不会谅解他!他一生和父母相处的时间不过两年,伯父就是他的父母一般。我不想他因为我陷入两难的境地。” 惠阿霓深叹一声,“宜室,你想清楚了吗?有些事情开弓没有回头箭。” 宜室慎重点头。她哪里有后路可退? 她是再不能回头了。前路茫茫,后路尽断。 惠阿霓道:“这件事我本来还在犹豫,现在看来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宜室,我准备送你们三姐妹去欧洲留学。你觉得怎么样?” ————————— 从惠阿霓的小房出来,宜室的精气神恢复了一半。 目前的形势看,出国是她最好的出路。上官家的情况坏得不能再坏,出国是一条路,进可攻,退可守。她去了国外,盛永伦也能死心回广州。 宜室央求阿霓,一定要把她去欧洲的事对外瞒住。阿霓点点头。 宜室走到楼下,正好遇到岳锦然和宜画从从外面回来。他们嘻嘻笑笑,聊得十分开心,岳锦然手里提着三层铁皮饭盒。 “锦然,”宜室急急地叫住岳锦然,“他还好吗?” 不用指名道姓,宜画和岳锦然也知道她问得是谁。宜画把嘴一撅,“好得不得了。猴一样,在医院上窜下跳,吵着要出院,医生都烦死了。” “就出院啊?为什么不多住两日?”宜室的关心溢于言表。 岳锦然笑笑,道:“盛先生是皮外伤,所受惊吓远远大于实际伤害。在医院住两天,平复心情自然就想出院。医院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再怎么也比不上家里舒服。”他扬了扬手里空荡荡的饭盒,道:“喏,他把你做的小菜都吃光了。”看到宜室囧红的脸,马上补道:“放心,我们没有告诉他是你做的。他说菜挺好吃——” “他才没有说好吃哩!”宜画做一个鬼脸,道:“盛永伦说菜好咸。我说,咸是因为里面加了宜室的眼泪!” “宜画!”岳锦然蕴含轻责地伸手拍了拍宜画的脑袋,把她从宜室面前拨开。 “宜室,你别听宜画胡说。盛先生挺好。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很想你去看他。独在异乡为异客,他一个人在松岛举目无亲又遭横祸。如果你能去看看他,对他的病情一定大有助力。” 宜画也道:“看他也挺可怜的。出了医院就住饭店,身边连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没有。我就想不明白,他跋山涉水,大老远从广州来松岛图什么!” 宜画和岳锦然一唱一和,把宜室的心唱得乱纷纷。 她回到房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从柜子里翻出外套换上。 “呦,我的好小姐,你这样要去哪啊?”萍海着急地拦她,“你的病还没好透不能出门!看看你的脸,惨白得像鬼似的!可快不要吓着人啊!” 宜室听到这句话,到了门口又转身返回来,来不及化妆,就对着镜子狠狠在扑打自己的脸蛋几下,用力地揉出血色来。 “小姐!”萍海目瞪口呆,追着她一直来到大门,“好小姐,你去哪?我跟你一起——” “不要跟着我!”宜室凶恶地对身后的萍海说道:“我现在要去出去一趟,谁也不许跟着我!” 萍海退缩地说道:“不跟可以,你总要告诉我们要去哪儿吧?” 她不说话,拿出小圆帽子把自己的脸遮去一半。 “小姐,好小姐——” “萍姨!”惠阿霓把萍海挡住,“让她去吧。宜室心里比谁都苦。我们的苦还能说出来,她连诉说的权利都没有!” 宜室感激地看着惠阿霓,头也不回地迈步出去。她走到大街上,揉了揉眼睛。岳锦然的车又一次停在她身边。 “宜室,我送你去吧。” 这次宜室没有犹豫。她坐上车,岳锦然问:“是去看盛先生吗?” “是。” “盛先生出院了,他告诉我们他还住在中央饭店。他是不是以前就住中央饭店?” 宜室眼睛发潮,不敢说话。 岳锦然把车停在饭店门口,她道了声谢谢,下车刚走了几步。 “宜室!”岳锦然突然高喊一声。宜室回头,他在车里向她挥了挥手,笑道,“加油!”说完,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宜室望着他的车影,半晌没有领会他要她“加油”是什么意思。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82 梦寐以求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门童戴着白手套的手在柳桉木门上敲了三下,经过训练的声音公式化的说道:“盛先生,上官小姐来了。” “请她进来!” “是。上官小姐,请进——” 房门被推开,宜室没有立刻进去。她静静地站在门口,脚像灌满铅一样沉,无力往前迈一步,如同她对现在的处境无能为力一样。从刚才急迫得要炸裂的心情,到现在听见他的声音,确认他是安然无恙的。她胸中满盈提着的那口气像被人釜底抽薪一样抽光。 他依然住着原来的老房间,门房号都没有换。因为战争,房间完全没有过去的光鲜亮丽,富丽堂皇。所有的家具和物件都像染上一层尘埃。 盛永伦正坐在沙发上,桌上铺着许多报纸,报纸上放着消毒药水和棉签。瞧见她进来,古怪地向她挤出一个微笑,道:“我要求罗伯特息事宁人,不要把事情弄大。没想到,无孔不入的记者就是厉害。幸好上面没有提及我的名字,只说是一名渣打银行的职员无辜受到流弹袭击。” 她深吸口气,止不住手指微微发颤。不敢想象,如果,如果子弹射穿他的脑袋,她会怎么样?她一定会歇斯底里地哭得痛不欲生。 “要喝点茶吗?”他的脸上有结疤的擦伤,看上去表情有点狰狞。他站起来,道:“一打战什么都紧张。这么大的饭店连侍者都找不到,泡茶这种事还得自己来。你要试试吗,我最近正在研究茶道,颇有心得……” “回去吧。盛永伦,不要再让你的家人担心了。松岛是我的家,我要留下来和家人共存亡。你的家在广州,你应该和他们在一起。”他翻看报纸,抱怨记者乱写,就是怕远在广州的亲人看见后会担忧。 他把热水从热水瓶里倒到茶杯,坦率地说道:“我是想回广州,但不能一个人回去。因为我能肯定广州安全,但不能肯定松岛安全。所以我要留下来一直到战争结束。” “不!”她厉声拒绝,胸脯剧烈起伏,心口像含着火焰在燃烧。气愤地走过去把他手里的茶盏打翻在地上,怒道:“你给我滚!” 热茶洒在地毯上,把红色的地毯浸湿一大片。 “我不会回去,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走。宜室,你是在关心我、为我忧心吧?不要抗拒自己的感情。” 不得不说,她知道他的心意心思,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们势均力敌,像对抗的矛和盾。执拗的程度谁也不输谁。 “不!你别多想,我对你没有任何感情!”她盯着他的眼睛再说一次,认真、绝对、不容反对。说完,她发了狂的转身,打开柜子把他的行李箱翻出来,匆匆扯下柜子里挂着的几件衣物塞进去扣上。然后把行李箱摔到他面前,指着门口的方向,“你给我马上回广州!我这一辈子都不想看见你!” 他静静看着她的胡闹和癫狂,目光沉着,如清晨的大海万里无云。 “如果要我走是你的真心话,你为什么要流眼泪?” 她说不出话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洒落。她不需要说什么,她的想法、要求,他都知道。 “你要怎么样才肯走?怎样啊!”她哭着向他吼道。她不想看着他死啊, “你和我一起。” “不!”她尖叫起来。 他捧住她的脸,逼她的眼睛不要逃避,“宜室,你不要骗自己!你看着我,看着我——” 微弱的光从窗帘的细缝中透进来,照在她晶莹如雪的脸上,泪水盈然满面,视线模糊。她转过脸,就是不看他的双眸。 “为什么我不行?”他深深诘问。他自问爱她,并不比任何人少分毫。 他的目光像钢刀一样刮着她的脸,直把她刮得血肉模糊直达心脏。他要一个答案,她不得不流着眼泪痛苦地说道:“……也许……将来……很多很多年后,我能再相信爱情。但永伦……不是现在,也不是你。我看见你的脸,就会想起我的愚蠢,想起我的幼稚,想起对你的伤害和犯下的错误!我本来可以过另一种人生,无忧无虑。现在却……因为愚蠢和偏见毁了一切……”余下的话她说不下去,泪水如小溪一样冲刷她的脸颊。 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也没有回头路可走。命运待她太残酷。她没有信心去开启一段新的爱情,也不配去接受他的爱。 盛永伦凝视她的泪眼,为她的难过而感到难过。如果当初他不顾一切硬要娶她,如果他没有去国外留学,如果他没有退一步……她的人生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这些风雨。她现在还是天真烂漫的上官宜室,就能理直气壮的要他帮助自己的娘家。理直气壮的赖在他怀里受他宠爱。 “宜室,你怎么能用这样荒唐的理由拒绝我?如果和王焕之是错误,把错误改正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把我推开?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啊!你说,我做错了什么,才让你一次一次把我推开……” 她哭着抽泣,不断摇头。怎能说,他的错就是太爱她。 “永伦,永伦……” 他揽过她的脖子,像小兽一样咬她的唇。 “宜室,如果你无法面对,让我来帮你面对,我来帮你忘记!” 他打横将她抱起,往卧室走去。两个人一齐跌到柔软的床垫上。她的身体弹了两下,马上坐起,马上又被他压下去。 “你要做什么?”她惊慌的问道。 “做相爱的人就该要做的事!”他强悍地吻开她的樱唇,手指像拨开嫩鸡蛋一样温柔地剥除她的衣物。温热的皮肤贴着她,像烧红的老铁把她烫得跳起来。 “不、不——永伦,不要这样——” 眼泪流到哪里,他的吻落在哪里,他吻得越多,她哭得越凶。 最后,她干脆用双手捂住眼睛。 “宜室,你也想忘记过往的种种吧!”他拉开她的手,强迫她在泪光中和他对视,“你看着我,不要再给自己退路了!” 他要取代王焕之,他要占领她的心扉。 她咬着唇,吃到嘴里咸咸海水样的味道。 “不要躲开……” 他温情脉脉,湿润的吻一直延伸。 利剑袭来,她像被火光击中一样,一时间雷光闪闪,地震山摇。他不许她逃开,逼她睁大眼睛看清楚他是谁,眼前一切都在摇晃,屋顶、床帏、被子、衣柜、茶壶、咖啡…… 他非常有力,身体像矫健的猎豹,带给她不同以往的新鲜体验。她哭泣,目光涣散,天地不见,眼睛里只唯有彼此。 宜室全程都在哭泣,身体里仿佛有无穷泪水。 和一个始终悲泣的女孩在一起,这过程不可能称得上理想。不过盛永伦已经够满足。哪怕她不乐意,不情愿也要紧紧搂着不放。 他从身后搂着她,不舍她离开的搂着,像得到梦寐以求玩具的男孩喜滋滋地搂在怀里,时不时看一看,吻一吻。 “我……我要起来了。”她脸红地说道。 “不急……”他深深吻她的颈脖,在上面刻下深深浅浅的印痕。“宜室,我还想要。“他的口吻像极了讨糖吃的孩子。 “刚刚才……” “我要嘛。” 他慢慢吻她,她被顶得浑身冒汗,尽力压抑呼之欲出的声音。 “宜室,我爱你。” 海浪把她包围,轻柔地又把她推开。她没有一丝力气,乏力地半卧在他怀里。感觉他小心地把自己像婴儿一样裹起来。 他起床离开,她的身边突然失去温暖。她害怕极了,迷迷糊糊喊道:“永伦,不要走。” 他马上又折回来,靠在她的身旁躺下,手掌在她身上轻轻拍抚着,宛如老妈妈哄着小婴儿,“我没走,就是去打个电话。” 她半梦半睡,揪着他的衣领,任性地无理要求,“打电话也不许离开……“ “好。”他笑着把她抱紧。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83 幸福来得太突然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宜室没想到自己居然在盛永伦身边沉沉睡了十二个小时,从上海回来后,她还没有睡得这样踏实和不知时日。醒来后脑子放空十余秒钟才想起发生过什么事。 “喔!天啦,真他妈痛!喔,喔!” 宜室奔到浴室,盛永伦正对着镜子把自己额头上的敷料摘下来。 “醒来了?”他在镜子里嘿嘿笑道,“医生让我每天自己给自己换药。” 额头上的伤口渗血和洁白的纱布沾在一起,取下来颇为不容易。宜室走过去,端着他的脸凝神片刻,用棉签蘸着消毒水一点一点把沾在一起的地方浸透了,边吹边小心地揭下来。 “疼吗?” “疼疼疼!” 她吹一下,又停下来。瞪着他,“你不是没有痛觉神经吗?”刀割肉都不皱眉头的人,今天大呼小叫。 “是真的疼!”他的模样一点不像说谎,还挺懊恼地说道:“昨天在医院还不疼,今天就疼得受不了。可见一定是我们昨晚——” 听到他不羞不臊地提起昨晚,宜室的脸蛋“唰”地通红。 他微笑的看着她如红苹果一样的脸,忍不住笑她:“脸红个什么。”说完,热乎乎地抱起她。嘟囔道:“……我们到床上去。” “不……不要。”她手忙脚乱和他拉拉扯扯,“我要回家。”一夜为归,家里人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 “不要紧,我昨天帮你请了假。” “你帮我'请假'?请什么假?” “不回家的假呗。” “啊——” 一记热烈深情的法式长吻,吻得她透不过气来,抵抗力瞬间为零。 缠绵过后,她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可有什么脸面回家去喔。 “不要担心。”他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碎吻,“你大嫂通情达理,派佣人送了换洗的衣服过来。” “啊!?大……大嫂,她,她……还送衣服过来?” “是啊。” 他笑着把她从被子里挖出来,捏着下巴,道:“送衣服来的佣人叫萍什么的。是你的奶妈吗?挺厉害的,把我足足盘问了十分钟。唉,我的祖宗十八代都快被她问出来了。” “啊——”宜室尖叫一声,把头深深埋到被褥中。丢死人了!连萍姨都知道,她还有什么脸回家。 “哈哈,宜室,起来吃早餐吧。”他在她头顶落下一吻,温柔地说道:“快点。” 不不不!她什么都不吃!就想马上回去。 “不急这一时——” “我很急!”她跳下床,在床尾找到萍海送来的衣服,胡乱套在身上。 “必须吃早饭,不然我不会准你走。”他固执地把牛奶送到她的唇边,“我听岳锦然说,前两天你还晕倒过两次。” 宜室面红耳赤,在他的监督下硬喝进去一杯牛奶。 “走吧。”吃过早饭,他拿起西装,“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我就送到路口。别和我犟嘴,不然,我亲自把你送到家。” 盛永伦信守承诺,说送到路口就送到路口,没越雷池一步。 宜室下车,看着他要走,忍不住关心地问道:“你今天不上班吧?”他摇摇头,“那……那回家好好休息。” “想休息,可不行哟。我要去警察局一趟。” “去警局干什么?”宜室激动地说道:“是不是找到流弹的来源?” “不是。是警察已经查出造山店那两具尸体的身份,我想去警察局问问情况。” 宜室害怕地说道:“永伦,为什么要去追问死人的情况?你别管这些了。”她觉得害怕,总担忧危险会降临在他身上。 “别担心。”他掐着她的脸蛋,笑着说道:“有时候死人可比活人好多了,他们不会说谎。” 宜室劝不住他,眼睁睁看着他绝尘而去。垂着双肩回到家,还未进大门,远远就看见萍海和惠阿霓站在门口。她们看见她回来,笑得眼睛都看不见。 “宜室,回来了。” “大嫂,我回来了。”宜室轻点着头,害羞地不敢抬起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也累了,上楼去休息一下吧。” 唉,她累了什么,昨晚睡了十二个小时。惠阿霓的话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萍海眼尖得像鬼,在她脸上、脖子上唰唰左突右看。宜室缩着脖子,逃命似的跑回楼上。听到身后传来笑声,萍海夸张又兴奋地说道:“大少奶奶,你看这件事能成不成啊?我昨天看那姓盛的小伙子真是一表人才,又高又俊,出身好,家世又好。对我说话的时候客气极了。哎,比王焕之不知好多少倍!太太也说,好小姐若和他真能成这段姻缘,她就去庙里烧大元宝还愿去!” 惠阿霓笑道:“盛先生当然好啦,家翁看中的女婿。他和宜室是阴差阳错的分开,现在没有了挡道的人,自然就会在一起。萍姨,你就别操心。静等吃他们的喜酒吧。” “阿弥陀佛,大少奶奶,我就等着这一天。” 女人的闲谈渐行渐远,宜室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摘下头上的圆帽,把身体抛向柔软的大床。 刚刚听到大嫂提起父亲,心里刀割一样疼。她和父亲有那么多的误会,还没有来得及和他好好再谈一次,他就永远的离开。宜室现在才理解,天下的父母没有不想子女幸福,只是幸福这种东西太虚无缥缈。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人也有一千个幸福的幻想。 幸福不是靠上天赐予,也非父母挑选,它是靠人的自身的修行和领悟。如惠阿霓好了,宜室相信,不管阿霓嫁给谁,博彦、嘉禾无论是谁,她都能把生活过得很好。她都能有幸福。反观宜鸢,她孤傲清高,即便嫁给心上人,她的心上人也最终会离她而去。正如盛永伦,他有幸福的能力也有让他人幸福的实力,只要他能忘记她,一定会过上正常而幸福的生活。 ————————— 盛永伦从警察局出来,眉头比进去时锁得更深。 造山店惨死的男女身份确认,就是他在找的沈氏夫妻。怪的是,沈氏夫妻是被人勒死,凶手明明把人已经杀死,为什么要残忍的毁去他们的容貌?凶手为什么要杀他们?为什么把他们弄到已经关门歇业的造山店再杀掉?沈氏夫妻不是告诉邻居他们要回内地避战吗,怎么会出现在店? 这所有一团一团的谜题像迷雾一样。 警察局提供不了他更多的线索,他悻悻地从警局出来。他走在大街上,不停想着沈氏夫妻。突然电光火石间,脑子里想起一张泛黄的日文报纸,十年前的日本北海道富田县,松尾一家惨遭灭门,就是用细绳被人勒死。凶手被捕后,曾变态地说,用绳子勒死人是最痛快的杀人方法,因为可以看着他们在眼前痛苦挣扎。 宜室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正和周公下棋,小云澈在门外一阵猛捶门,“宜室姐姐,宜室姐姐快出来,你男朋友来了!” 她打了激灵,从梦中惊醒过来。以为自己是做梦,男朋友,她哪里来的男朋友。云澈的脚步声在门外的地板上“咚咚咚”可不是梦。 她翻身起床,胡乱罩件家居服下楼。客厅里果不其然,笑声连连,一看情景,她差点气得倒仰。 盛永伦正在客厅中央,大大方方地给大家发礼物哩。云澈拿着小手枪,宜维得到一本牛津字典,宜画的是进口的朱古力,殷蝶香摸着象牙骨牌,萍海拿着放大镜笑得合不拢嘴,惠阿霓则是上好的一把日本古扇…… 礼物不贵重,难得是他面面俱到的心思。他人长得漂亮,嘴巴又乖,短短一次会面把上官家的女眷们哄得喜笑颜开。 “你怎么来了?”宜室没好气地问他。 盛永伦很无辜地看着她说道:“我来拜访伯母。”言下之意,和宜室并没有什么关系。 宜室转身就要上楼,被他拉住,笑着说:“怎么生气了?我是来看你的,怕你昨晚在我那睡得不好!” “闭嘴!”宜室忙用手捂住他的唇,这个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笑得像懒猫一样,拉下她的柔荑,轻声说:“别遮遮掩掩,她们都知道。” 宜室左右环顾,她的家人各自拿着自己的礼物,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们。这不是明摆着是默认! 惠阿霓把扇子在手里转了两下,说道:“宜室,陪永伦去花园走走。今天阳光甚好,最适合散步。” “是。谢谢大嫂!”盛永伦喜滋滋地拉起宜室就走。 殷蝶香呆了呆,转头问阿霓道:“他……刚刚叫你什么?大嫂?我没听错吧。” “没听错,没听错。”惠阿霓笑着道:“家姑啊,看来他不久就要改口叫您'妈'了。” “那敢情好。唉,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得给老爷多上两柱香。”提到死去的上官厉,殷蝶香忍不住擦了擦眼角的眼泪。 “妈妈,别哭。”惠阿霓搂着殷蝶香的肩膀,说道:“如果盛永伦真能和我们宜室走到最后,一定是家翁在天上保佑他们!他们否极泰来,往后就顺顺遂遂,一世太平。” 花园里草长莺飞,花朵娇丽,战争纷纭,可影响不了花儿向阳。缤纷的月季正是最美的季节,沿着门栏,草丛四处蔓延,一朵朵如碗口大,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盛永伦拉着佳人的人徜徉在花丛之中,“永伦!”她气喘吁吁地甩开他的手,“我走不动了!” 他找到一条石凳,领着她过去。 阳光弥漫,花香馥郁。她刚想说话,就被他阻住,“宜室,我有话问你。” 他的表情无比肃穆,让她不由肃然。“什么事?” “你知道造山店吗?” “知……道。那家店怎么呢?” 他抿了抿唇,不知该不该告诉她惨死在店二楼的男女就是沈兰香的父母。 “你和那店的老板熟吗?” “我……”宜室一时难言,她和店的老板泛泛之交,真正熟的人是王焕之。 “我不怎么熟,王……焕之……比较熟一点。我们曾常常在……店……”她垂下头,阳光的热力烫得她背脊滚烫,怎么也说不出“约会”两个字。 “是吗?”盛永伦捏着下巴寻思,王焕之、沈兰香、造山店、沈氏夫妻、齐藤大佐,他们这些人连在一起似乎形成一个闭合的环,都是有联系的存在。 见他沉默不语,宜室羞愧不已,站起来想要逃跑。 “宜室,你去哪里?” “别让我面对,别让我说过去的事。”宜室捂着脸,没脸看正视他的眼睛。 “傻瓜,你在想什么!”他后知后觉,捧起她的脸,不停印下吻痕。 “我不是探听你和王焕之的过去,我是在调查一些事情。” “永伦,你在查什么?” 他笑着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又一吻,决定还是不把沈氏夫妻的死告诉她。宜室已如惊弓之鸟,经不得任何刺激。 “永伦,你告诉我,你在查什么?” “唉,看着你这迷人的小脸蛋,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这个大骗子!” “我是说真的!宜室,你别走,别走啊!”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84 最后的机会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盛永伦明目张胆开始在上官家出入,谁都看出这位盛先生对宜室情有独钟。他豪爽大方又健谈,是走到哪儿都受人欢迎的客人。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最欢喜的人莫过于殷蝶香和萍海。殷蝶香私下对阿霓说,宜室如果对盛永伦有意思,留学还去不去?萍海站在一旁跺脚,“哎呦,我的好太太,有盛先生在,好小姐还去什么欧洲啊!过了这一村没有这一店。留学年年能去,好男孩可不是年年都有。不如咱们帮他们把婚事就在松岛办了,先斩后奏。到时候,盛家老爷想反悔也不能反悔。” 面对家里人恨不得把宜室推嫁出去的态度,惠阿霓哭笑不得,又不得明说,这不可能。她明白,以宜室的为人,是绝不可能和偷偷摸摸背着长辈和盛永伦结婚的。她太善良,太顾念别人的感受。一点伤害别人的事都不肯做。 宜室要去留学的事,盛永伦一点不知道。他沉浸在恋爱的喜悦中。沈氏夫妻遇害的事,他已经写信给胡先民教授,委托他继续深入调查十年前日本富田县的旧案。看一看,两者之间有没有联系。 他每天下班不管有没有邀请都要来上官府邸转转,俨然把这里当作自己的第二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老人望其好,大开方便之门,想方设法为他创造机会。宜画、宜维、云澈没少敲他竹杠,得了好处后,自然也成他的盟友。 如此一来,几管齐下,宜室想避开他,都避不开。 “永伦哥哥,永伦哥哥!” 盛永伦一踏入上官家的大门,小叛徒云澈就冲过去,拉着他的手往花房的方向走,“宜室姐姐今天躲在花房!我看见她刚进去的!你去找她吧——” “好小子!”盛永伦笑眯眯地在他屁股上拍一下,“明天带你出去玩!”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煞有其事的击掌为盟,云澈蹦蹦跳跳地跑开。 盛永伦走入花房之中,他松了松领带,不急不慢地在花丛中穿梭,“宜室,你要躲我躲到什么时候,花房就这么大,兔子都藏不住。你躲得一时,躲不了一世。看,我不就把你抓到了吗?哈哈,哈哈哈——” 他开心的大笑,从背后把佳人抱个满怀。吓得宜室差点用手里的花剪戳到他的眼睛。 “你干什么?”她大叫,指责还未出口,他的吻就堵住她的唇。 “……伦,你不要……这样……” “你要我怎样?” 幽闭的花房,掩隐成画的花丛之中,他猴急地搂抱着佳人,要从她的身上、唇上讨一点相思的便宜。 进入女人心里最好的途径就是她们的身体,这话果然是至理名言。一个女人对爱过、吻过、睡过的男人是难以做到心如止水,波澜不动的。 她推开他,面红耳赤躲开他火辣的吻,“永伦,你想我快乐吗?” “我比谁都希望你快乐。”他捧着她的脸,一个一个的吻落在她额头、眉间和脸颊。 “那你离开松岛,好不好?” “我可以答应你任何要求,这个不能。” “为什么?”宜室痛苦地说道:“你在松岛很危险,王靖荛在松岛多年,他有许多势力和余党。我们上官家现在自身难保,没有办法抽出人力来保护你。” “不要为我担心。”他笑着把她抱在怀里,“幸运女神永远在我这边,因为你就是我的幸运女神。” 这样的对话,他们每天都要重复许多次。 宜室的担忧他一点不放在心上,低头又去吻她的小嘴。变本加厉,甚至手也不规矩起来。她半旧的裙子被翻折起来。 “别,别——”宜室连连喘息,背贴在墙壁上,声音软得像在故意勾引。 “宜室姐姐,你们——在干什么啊?” 萌软的童声,吓得如连体婴的两人飞速分开。 云澈嘴里叼着棒棒糖,好的眨着大眼睛。摇摆着脑袋瓜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慌慌张张整理衣服的两人。 “喔!我知道了,你们在亲亲!我要告诉妈妈去!” “云、云澈!”宜室吓得魂不附体,一张粉脸红得滴血。“云澈!我们亲亲!” “——”云澈吐出舌头,飞也似的跑出去。不一会,花房外爆发出一阵大笑。宜画、宜维、岳锦然都在。宜画的身影在玻璃门外,大嚷着喊道:“嘿,你们两个——咳、咳,注意检点一些啊!花房是公共场合,别做少儿不宜之事!” 宜室羞得没法做人,恨不得把盛永伦碎尸万段。偏偏他一副不在乎的表情,向着花房外大声笑道:“宜画妹妹,谢谢提醒!” “呸,谁是你妹妹啊?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怎么不是?等我和你宜室姐姐结了婚——” “谁要和你结婚!”宜室暴跳。 “宜室姐姐,你和永伦哥哥嘴都亲了,还不结婚吗?”云澈的童言童语又引起一阵响亮的笑声。 “云澈说得对,嘴都亲了,就要结婚!”盛永伦走到花房外,把云澈举到肩膀上坐好,“走!哥哥带你骑高马去嘞!” 云澈最喜欢骑马,自从嘉禾哥哥走后,家里就再没有成年男人把他放在肩膀上。今天坐在盛永伦的肩膀上,如何不高兴,快乐地嚷道:“好!” 碰上混不吝的冤家,赶不走,撵不走,简直让人欲哭无泪。 ———————— 奉州宋家 玉支从宋十小姐的闺房出来,宋十一直把她送到门口,年轻的少女脸上带着羞涩的笑,“田老师,麻烦您了。” 宋十眉清目秀,笑起来时脸颊泛红,像红玫瑰一样好看。 “宋小姐,客气。”玉支笑着。满脸温柔,那笑是训练的产物。美则美矣,却没有一点直达心底的温度。 她辞了宋十,绕过长廊。刚走到水榭,突然一块泥团砸在她的洋裙子上,接着又是一块。脏污的泥水印记在淡米色的裙子上扎眼得很。她轻轻提起裙子,把泥块抖落下去,眉头也没皱一下。听见远处草丛中有孩子的声音在说:“涟心,快走!被她发现了” 一高一矮幼小的两个影子在树影里起伏,她们跑到花园深处。扑到一个衣着华丽,面容憔悴的妇人怀里。 妇人抱着孩子,高傲地迎着玉支的目光。她紧抿着嘴,昂首挺胸带着孩子转身离开。 玉支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这就是上官宜家吧。”应该不会认错,她的眉眼、神态和宜室有几分挂像。上官家的姐妹身上都有一股相同的傲气。那是衣食无忧,好人家的女孩独有的气韵。 她弯下腰,拍了拍裙子上面的泥印。然后继续向前,一直走到最后面的院子。这是一处宽大的安静院落,高门大院,最宜静养。是宋标专用来招待贵客的住所。王焕之能住这里,可见宋家对他的重视程度和他在宋标心中的地位。 自从松岛回来后,王焕之就一直在这里养病。 玉支一进来,就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那是药味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的特殊味道,都过了这么久,他背上纵横的鞭伤仍触目惊心。 “你来了。”王焕之趴在床上,背上盖着一条薄薄真丝被子。这两天有些发热,整个人懒洋洋的,说话有气无力。 玉支点点头,也不客气,走过去直接撩开他背上的被子,仔细检查后道:“伤口比昨天好多了,都收了口。再上两次药,应该就没问题。” 他呵然一笑,“你在日本护理学校学护士真没白学。” “别笑话我,当护士是我曾经的梦想。”她顺手取过床边摆着的瓷药瓶,往他的伤口上扑药。 “你现在的梦想呢?” “杀人。” 她面不改色,手一扬,白色的药粉沾在伤口上,和没有凝固的血液融合在一起,几乎能用耳朵听见,那皮肉烧灼如烤肉般的吱吱声。 他疼得大汗淋漓,为了对抗疼痛,肩膀上肌肉都鼓起来。 “我现哪里还有梦想啊。”玉支叹息道:“唯一梦想就是活下去。如果能活得稍微快乐一点就很好。如果没有快乐也没关系。” “你不快乐吗?我看你和宋毅不知多快活。” 她不怒不喜地说道:“我和宋毅在一起是因为任务,就像你和宋十小姐!” 他咬着牙,把拳头砸在床板上,“我真是受够了!这样的生活!”他一挣扎,背上的伤口被扯得疼痛。 “远远还没到头呢,焕之君。战争还才开始,我们除了忍耐、忍耐、再忍耐还能如何。”她拿起毛巾,摁在他满头大汗的额头,为他一点一点拭去汗水。 “你恨大佐吗?他把你打成这样,一点人情都不讲。” 他很久才道,“大佐是为了帝国的事业。” 玉支轻笑一声,“对啊,他是为了崇高的事业,我们只是为着活着。焕之君,你有没有和我一样的感觉。常常觉得心很冷,无论周遭发生多开心或者多不开心的事,我都觉得和我没关系。我只觉得只要我能活下去就好,其他人的死活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翻身坐起来,把衬衫扣上,“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她哈哈笑起来,像听到有趣笑话一样,“伤心什么,伤心你死了吗?焕之君,你知我知,其实你早就死了。从我们出发的那一天开始,生死就置之我们度外了。我只是很好,在造山店,你本来可以一枪要了盛永伦的性命,为什么会手颤到打偏子弹?这真不像你的作风。无敌冷静的松尾焕之在特训学校是出了名的神枪手。弹无虚发,没有人能逃过他的子弹,连麻雀都不能啊。” 他淡淡笑着起身,拿起茶壶喝了一口。目光不落在她身上,而是看向窗外的天空。 “焕之君,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讲吗?” “没有,我没有故意瞒你什么。”他回过头来,“玉支,你今天是特意来探病还是探听我的想法?” “当然是来看你。” 他微微一笑,没有揭穿她的谎话。 “你不要胡思乱想,我真的是手颤。从特训学校出来已经快七年了,枪法早已生疏。”他的声音低下去,目光也为之暗淡。是的,当时千钧一发。若说他什么都没有想,是假话。就是因为想了很多东西,才会分心打歪子弹。那些心里的想法和感受,一直像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上。 “焕之,焕之君?” 他把目光向着玉支,莞尔道:“想知道我为什么打偏子弹?当时在想,如果我真的把盛永伦杀了,玉支该会要恨我一辈子。不过,我现在又想,我当时真应该杀了他,看看你会不会还无动于衷?” 玉支冒火地凝视着他,半秒钟后重重把手里的药瓶掷在桌上,转身往门外走去。 “玉支!” “玉支!” 王焕之艰难地挪动脚步,每走一步,他的背脊就发出扯裂的疼痛。 玉支站在门口,无奈地说道:“焕之君,快点把伤养好吧。大佐马上要派你去上海执行新任务。” “什么任务?” “希望通过你去笼络江南财阀,让他们支持奉州,支持我们将来的新政府。” “你觉得有可能吗?” 她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玉支,我们还能回日本吗?” “你为什总爱问我这个问题?你说的是回哪里?要搞清楚,你是想回到过去,还是想回到日本!战争结束了,如果我们能活着,自然能回故土。但如果你是想回到过去,那就是做梦也不可能的事——” “如果有一天,大佐让你拿着枪对着盛永伦,你能狠下心吗?” 玉支的手握在门扉上,豆蔻色的指甲深深陷入木纹中,“不知道,也许我会,也许我不会……盛永伦和宜室不同,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哪怕一秒的时间都没有。宜室倒真的喜欢过你。”说到这,她回过头来,笑着向他说道:“王焕之,快点去上海。我接到消息,惠阿霓要送上官家三姐妹去欧洲留学。如果你能想办法留下她……也许,你们还有机会,也说不定。”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85 希望还来得及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留学启程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临行前,惠阿霓最后一次慎重地询问宜室:“你下定决心了吗?去留学不是去上海念大学,漂洋过海一走就是三五年。三五年里能变化,会变化的东西太多了。你要考虑清楚。” “大嫂,我想得很清楚,我要去欧洲。” “你要不要和盛永伦商量商量?” “不要!”宜室回答得斩钉截铁,“他是他,我是我。这是我的决定。” “怎么能说是你的决心?你现在和他的关系能分彼此吗?我约永伦来家里一起吃一顿饭,当作是为你们饯行,好不好?” “不好。”宜室无情地说道:“大嫂,就让我们安安静静地走吧。我不想告诉任何人,也不想惊动任何人。等我走后,你再替我转告他。” “宜室,我真理解不了。永伦对你一片真情,你这样做是不是太无情了?连我这个旁观者都看不下去。” 宜室满含着眼泪,啜泣道:“大嫂,我正是因为对他有情才会无情啊!相爱容易相处难,我不希望他为我和家人起冲突。盛家重视门楣,我在他们眼里已是失贞,怎么能厚颜无耻嫁给他?即使嫁了,将来我免不了受辱,他避不开因为我和家人嫌隙。大嫂,我不愿过那样的生活……” 惠阿霓长叹,宜室说的是现实中的现实,得不到家人接受和祝福的婚姻,最后的结局莫不是鸡飞狗跳。宜室纵然失洁,但也不会愿意在盛家做小伏低。将来的矛盾避无可避。 “宜室,你可真想清楚了啊。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想得很清楚!” 三位小姐在岳锦然的护送下一路南下,去上海坐船奔赴欧洲。 叽叽喳喳如百灵鸟一样的女孩们一走,家里的气氛骤然冷落下来。大大的房子,没有人声,如同树枝上的空巢。 萍海哭得眼睛肿起来,不自觉就要念叨念叨,“我的好小姐,现在在哪儿呢?有没有吃好、穿好。不要再遇上不靠谱的男人啊。” “不会的。”惠阿霓搂着萍海的肩,安慰她道:“我相信宜室的人生是先苦后甜,她把所有的苦吃完,剩下的就全是甜。” 萍海哭着点头,“如果能真是那样才好。少奶奶,大家都以为我爱对宜室小姐碎碎念,是不喜欢她做事磨叽。其实我是心里疼她。知道她心最善、最没脾气。我是怕她被人欺负啊。没想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好小姐真是可怜……” “我知道,我知道。”惠阿霓缩了缩鼻子。“她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 有人走,有人来。世界就是如此循环往复。 宜室前脚上火车离开松岛,万泽后脚从火车上下来。对于松岛的一景一物,万泽并不陌生。他曾在这陪读过一年。那时候,他们舒舒服服地坐飞机转火车,一路欣赏北国风光,一路悠闲自得。这次,他冒着封锁和炮火,千里迢迢。坐一节火车,坐一段汽车,坐一截牛车,还骑了马,两支老腿硬扛着爬了山,可说是经历千辛万苦总算到了松岛。 六月的松岛气温最是宜人的时候,持续的战争消耗了大家的紧张。在最重要的战争漩涡中心,气氛反而比外围平静得多。万泽不敢耽搁,拿着地址赶到中央饭店。盛永伦看见门口的万泽,眨了三四次眼睛。 “万……万泽!你怎么来了?” “少爷!”万泽老泪纵横的抱住他,风尘仆仆的脸上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流下深深的几道沟壑。 “是伯父让你来的吗?伯父是不是原谅我了?”盛永伦激动地问。 “老爷才没有说原谅你。”万泽用黑色的手擦着眼泪,揉得脸上像花猫一样,“少爷,看到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老太太知道你被流弹打中,差点吓死,我们都快急死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被流弹袭击?报纸上没有说是我,只说是渣打银行职员啊。” 万泽真是不善说谎,支支吾吾说道:“……是宜室小姐,她写信来……告诉我们的……” “宜室写信给你们的?”盛永伦的心里升起一种不祥之感,“是她叫你来的吗?她在信上还说了什么?” 万泽嘴一哆嗦,心虚地说道:“没……没有什么。” 怎么可能没什么? 她写信去广州,盛观恒马上就把万泽派来,不可能只说他受伤的事。 “万泽!” “少爷,我不能说!” “好,你不说,我自己去问她!”他转身去取衣服,就要往外走。被万泽拖住,“少爷,你何必为难人呢!宜室小姐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老爷看了她的信,都说,可惜,这么好的姑娘,难得至情至性,就是所托非人……” “什么叫所托非人?宜室是被欺骗的受害者,这都是王焕之的错,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你们一边说她好,一边又阻止我和她来往!” 万泽呐呐说道:“这是两回事……” “什么两回事?明明就是一回事!万泽,你和大伯一样虚伪,别让我看不起你们!” “少爷、少爷!” ————————— 宜室走了,留下一个烂摊子给惠阿霓收拾。她怎么和盛永伦开口?这不,还没想好怎么说呢,盛永伦就找上门来。 惠阿霓不管,非要拉着上官博彦一起。她的理由非常充分,长兄如父。上官厉不在,博彦就是宜室的家长。 博彦拿妻子没有办法,战争胶着,他难得从军中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就要处理这谁都不沾的烫手山芋。更重要的是,宜室和盛永伦的事他一点都不知道啊。他忙战事都忙得不可开胶,哪有心情应付这些家长里短。 “你——就不能自己把他打发走吗?”上官博彦嘀嘀咕咕抱怨。 “总不能永远让我做坏人吧!”惠阿霓拒绝得颇有道理。 萍海引着盛永伦进来,他一脸肃穆,瞧得惠阿霓十分紧张。宜室一句告别的话都不留下,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永伦,你来了。快坐,萍海,泡两壶好茶来。”她笑着招呼,尽力摆出往常的表情。旁人看不出异常,却难逃丈夫的眼睛。上官博彦看着妻子,觉得留下来也并不那么坏。他附在她耳边笑道:“真难得看见你紧张一次。” 阿霓用手肘撞了撞他厚实的胸膛,小声道:“有什么办法,我心虚呗!看着他总像干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要不我走,你留下!” 博彦笑着,不动声色拖住她的胳膊。不轻不重的力,正好把她留下,又不至于弄痛她,“我命令你,坐下!” 盛永伦有些吃惊,没想到上官博彦也在,见他英姿笔挺,目光如鹰,果然一身英武气。他上前一步,道:“上官少帅。” 他的称谓让博彦暗暗吃一惊,淡淡说道:“盛先生,家父和令尊是故交。我们就不要拘礼。你称我博彦即可。” 盛永伦一点都不客气,马上说道:“可以,我就和宜室一样叫你博彦哥哥吧。” “好啊。”博彦微微笑道。他还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张口就是和宜室一样。不过,这个男人他喜欢。大方又富有热情,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毫不犹豫向着自己的目标进发。比那欲说还休的王焕之好得多。从宜室订婚伊始,博彦和王焕之得关系就比较一般。兄弟中,王焕之走得近的,也只是二弟上官嘉禾。而现在,不提嘉禾也罢。 “我也和宜室一样,叫你永伦。永伦,坐——”博彦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是啊,永伦,你先坐。我们坐下慢慢说。”惠阿霓脸上笑着,心里还在打鼓,该怎么开口和盛永伦说宜室的事。她决定还是迂回着比较好,慢慢告诉他。 料没想到,盛永伦开门见山,直接对上官博彦说道:“博彦哥哥,我长话短说,我要向你提亲,我要娶宜室为妻。” 博彦看着身边的妻子,惠阿霓同样是一脸为难,“……提亲啊,这事吧……”女主角都不在,她怎么来答应? 盛永伦略一沉思,从怀里拿出一方形锦盒推到两人面前。惠阿霓不知何解,在博彦的示意下,拿过锦盒,打开一看,锦盒里装着一条流光溢彩的翡翠项链。 “噫?这不是我拿去渣打银行做抵押的古董吗?”惠阿霓把项链拿在手里把玩着,不解地问道:“怎么在你那儿?” “是的。这串项链确实是上官夫人拿去做抵押的项链。但这不是上官家的东西,是我盛家的东西。当年,我伯父拿着这串项链向上官伯父提亲,恳请上官伯父把宜室嫁给我。虽然后来我和宜室婚姻不成,这串项链我们也没有拿回去。” 惠阿霓抚摸着璀璨夺目的珠宝,感慨地说道:“家翁从没有和我提过这件事,这项链和翡翠西瓜一起锁在保险箱里。我只以为这项链也是古董就拿去银行。现在回到你的手上也算物归原主。” “不!”盛永伦认真地说道:“这项链交到宜室手上才是真的物归原主。” 惠阿霓呵呵干笑,把项链放回锦盒,“这件事,家翁几年前也没做成宜室的主,我们就更——” “项链当然不是聘礼。如果宜室嫁给我,我愿意出钱帮你们购买德式枪械!” 惠阿霓冷下脸来,不高兴地说道:“盛先生,你说这话就有点过份了!我们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再困难也不会把宜室的幸福当筹码。” “上官夫人,我不是要买婚姻。我是诚心想要帮助上官家。我的父母是被日本人杀害。所有支持日本人的人都是我的仇人。上官伯父是坚决的抗日者,抗日军队遇到困难,如同我自己遇到困难。我帮助你们是理所当然。这笔钱,早在上海我就要给宜室,是她不肯收又退了回来。我现在把钱交给你们去对抗日本人也算物尽其用。” 听他这么说,惠阿霓的神色才稍缓和下来。“谢谢你的好意,但这笔钱宜室已经退回去,我们也不会收。德式武器的钱,我们自己会想办法。战争不是一日两日,这不仅仅是松岛与奉州的战争,更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我和博彦、还有上官家的所有人都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博彦,你说是不是?” 一直不说话的博彦,点了点头,终于开口道:“永伦,我们回到事情的本身。不谈战争,也不谈钱财。我问你,世上这么多女孩,你为什么执着宜室一人?你和宜室在一起,注定会有很多风波。你要承受许多人异样的目光,这些人不是外人,他们就是你的身边人。生活很具体,落在每一件小事上,不能凭一时的头脑发热作下决定。如其婚后来后悔,现在就要思考清楚。我是宜室的哥哥,当然希望她幸福,有个好归宿。我相信,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心愿,也是我父亲的心愿。当初他没有答应婚事,却收下项链慎重地收在保险箱中。也许在他心目中,比起王焕之,你是他更喜欢的女婿人选。可能他也想着,在某一天宜室能更改自己的决定。但是今非昔比。你也许还是四年前的你,宜室却不是四年前的宜室。她满身风霜,一身伤痕。她的过去,是谁也回避不了的事实。我问你介意吗?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你会坚定地站在她身边,相信她,爱护她,给她以保护吗?” 上官博彦的眼睛炯炯有神,透出坚毅,“如果你有一丝一毫的疑虑,就请带着你的项链和求婚一起回去。今天的事我们就当没有发生过,我们还是朋友。” 盛永伦没有半刻犹豫,“博彦哥哥,你要说我一点都不介意是假的。但我介意的不是宜室的过去。是我在这四年中的缺席。许多次,我都在想,如果我没有去留学,如果我一直在她身边,或者说当年早一点出现在她的生命中,表现得成熟一些,更理智一些,宜室的选择会不会改变?我说过许多次,宜室没有任何错。她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善良,太容易相信人。但这不是过错,是一个人最珍贵的部分。如果她没有这些缺点,她就不是她,也不是我喜欢和深爱的她。我深爱宜室,爱她现在,她的未来,包括她的过去。爱情是珍珠,但它的内核是沙粒。我喜欢珍珠,所以更爱沙粒。” 他说得那么坦诚,表达得那么恳切。听得惠阿霓唏嘘,萍海垂泪。博彦紧紧握着妻子的手。盛永伦说得很对,除了婴儿每个人都有过去。有历史不丢脸,一张白纸也没有什么可歌颂。 惠阿霓哽咽地说道:“永伦,你早一点来就好了。现在太晚了……” “不晚!怎么会晚呢?”博彦站起来,大声说道:“盛永伦,你快去追她,宜室现在在上海!”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86 水落石出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上海 康脱斯号上汽笛鸣鸣,听到岳锦然说,宜室和张卓阳一起下船的消息后。宜画在船舱中急红眼睛,生气地说道:“宜室姐姐是疯了吗?怎么可以和王焕之的爪牙下船!不行,我要去拦住她——” “你怎么拦住她?”岳锦然拦腰抱住宜画的腰,把她拖回来,“那人拿着你大姐的照片。宜室不去也得去!” 宜维才十二岁,还是小屁孩,突然的变故让她不知所措。又为宜室姐姐担心,又为宜家姐姐担心。看着年轻气盛的宜画姐姐,害怕得快哭出来,“宜画姐姐,我们怎么办啊?还去不去欧洲?” “去!当然要去!”岳锦然道。 “宜室姐姐都下船了,”宜维哭道:“大嫂在临走的时候交代我们,三个人在外面要相亲相爱,互相帮助。谁也不能丢下谁!” “我去找王焕之,我会让他把宜室姐姐交出来!” “就凭你,别做梦了!你去不过是当送上门的肉票!”岳锦然把表情既悲愤又伤心的宜画拖回来,握着她的肩膀,正色道:“宜画,我下船去救宜室。你带着宜维去欧洲!” “你——”宜画眼珠儿在他脸上跃然,也顾不得那么多规矩,情急之下握住她的肩膀的大手,“不,要下船,我们一起!” “不行!王焕之敢在这里把宜室劫下去,就是有万全准备。他不怕上官家问他要人,更不会怕我们!上海的地界龙蛇混杂,你和宜维下船只会犯险!” “既然这么危险,你又怎么去救我姐姐?” “你就不要管!” 岳锦然沉然地说道:“我自有办法。” 他说有办法,不过是画个大饼宽宜画的心。现在的情况,就是上官博彦和惠阿霓亲自出马也要绞尽脑汁,费一番功夫。他下船第一是要给松岛报信,说明宜室目前的处境,二是已抱着必死的决心,龙潭虎穴也要去闯一闯。 “不行!”宜画看穿他的欺骗,盈满眼泪,“岳锦然,我们从松岛一起出来,就应该共进退!要下船,一起下船,把姐姐们救出来再走!” “宜画!” 正在他们争执间,舱门前传来脚步声。盛永伦拍着舱门,声音像打雷一样,“宜室,宜室,快开门!” 他一路从松岛马不停蹄,终于赶在船开之前上来。他要带宜室下船,他有好多话要和她说。 “是永伦哥哥!”宜维跳过去把门打开,“永伦哥哥!” “宜维。”看见宜维,盛永伦松了口气,他拍了拍宜维的肩膀,走进船舱,目光在岳锦然和宜画身上掠过,没有看到自己想要找的人。他狐疑地看着面色凝重的岳锦然,再看看泫然欲泣的宜画和宜维。 “宜室呢,去哪儿呢?”他心里弥漫着一股不祥,那感觉像黑暗中飞来的蝙蝠,密密麻麻压在他的心间。 岳锦然薄抿着唇,道:“王焕之用宜家做要挟,将宜室带走了。” 听到这里,宜维扑到宜画怀里“哇”地哭出来,边哭边哽咽道:“姐姐,我们该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汽笛再一次响起,呜呜的白色蒸汽在空中飘散…… ———————— 从康脱斯号下来,盛永伦头重脚轻,冷风一吹,七月的夏天冷得发抖。 他要去哪里找宜室? 上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想要藏两个女子真是太容易了。 刚刚在轮船上,他向岳锦然和宜画拍着胸脯说得信誓旦旦,一切都交给他,他一定会把事情办得圆圆满满。下了船才知道,他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去办。 “永伦,永伦——” 抬眼一看,惊喜地发现是胡先民,他坐在小车上向他招手。 “胡叔叔!”盛永伦向他跑过去。 “上车,咱们去僻静处说话。”胡先民搭一把手将他拉上车来,盛永伦发现车厢还有几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他们的相貌或许各有不同,但都有一双闪耀的好眼睛。 “这是我的几个学生,他们都是有志的爱国青年。” 通过胡先民的引荐,盛永伦和这几个年轻人一一握手。 “胡叔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的。”胡先民从怀里拿出一大叠资料,在车厢中摇摇晃晃地给盛永伦看,“永伦,我们查到线索了!” “真的!什么线索?” 小车拐入巷子,停在一家茶舍前面,胡先民提着公文包领着盛永伦下车。 “胡叔叔,你说的僻静之处就是这里——”盛永伦指着热闹的茶舍,这里人来人往不说,还鱼龙混杂。 “越是闹就越是静,不怕隔墙有耳。” 两人进来,也不要雅舍,挑一落壁角坐下。点两壶粗茶,一碟兰花豆和酱牛肉。盛永伦迫不及待打开胡先民刚刚指给他看的资料。资料繁多,一时也看不完。他干脆把资料还给胡先民,说道:“胡叔叔,还是你直接告诉我吧,究竟查到什么,有价值吗?” “太有价值了。”胡先民手指敲在资料上,压低声音,道:“我收到你的信,马上让人在日本查十年前松尾灭门案。一查才知道,当初的凶手表面是他们家的佣人,其实是这家男主人的侄儿。因为侄儿的母亲是妓女,生下一个杂种。所以他们家里人从不承认这个男孩是亲戚,每日不断的毒打和虐待。那天雪夜,男主人喝醉之后又毒打男孩,男孩一怒之下把他推倒。男主人头撞在锄头上,当场死了。男孩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余下的四口人全杀了。这桩案子并不难破,男孩也没逃跑。他后来被带到警察局,然后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那个男孩叫什么名字?” “松尾焕之。” 盛永伦已经在心里猜到,但是真的听到,心里还是泛起异样的感情。 “松尾焕之后来如何?” 胡先民翻开手边的资料,从里面抽出好几张照片,照片上是几个男孩们的合影。他们穿着日式军服,一脸稚气。盛永伦努力辨认,在照片中果然寻找到王焕之的脸。 “他被抓到警察局,所有的户籍和档案资料都消失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几张照片。这个男孩,被齐藤健三从大牢中捞出来,送到特殊的军事学校。这所学校专门以培养暗杀、刺杀、恐怖份子为己任。是齐藤的秘密学校。” 盛永伦看着那些照片,突然,被其中一个人吸引目光。他挑起齐藤的照片,激动地问道:“胡叔叔,这个……这个男人是谁?” “齐藤健三。” 他猛然说道:“就是他,就是他杀害了我的父母!” 是的,这个照片中的男人,化成灰也认得出。他的小眼睛,消瘦的脸颊,像老鼠一样的微笑。就是那个摸着他的头,然后拔枪的男人。 “永伦,你确定吗?” “确定,非常确定!”盛永伦猛一拳头砸在照片上,额头上青筋暴起。这几年,他走到哪里,哪怕在大街上都会去刻意注意,就想找到凶手。没想到,居然会在这找到他! “如果凶手是齐藤健三就一点都不怪。他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胡叔叔,他在哪里,我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他?” 胡先民拍着盛永伦的肩膀,示意他冷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既然你认得凶手是他,报仇就是早晚的事。最近,王焕之在上海很活跃,频繁和各路人马见面。看来,他们是想在中国大干一场啊!” “无论他们想干什么,我都不会让他们得逞!” “好!他们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还怕什么。调查没完,我们会顺着这条线继续查下去。齐藤也好,松尾焕之也好,我们都不会让他们好过!” 从茶舍出来,盛永伦整个人的心气都被提了起来。刚刚茫然的他,找到方向。他不管王焕之做什么,和他对着干就没错! 想到这个好主意,他瞬间打起精神,快步向前走去。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87 绝望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柳部长,我的提议,你不再考虑考虑吗?你应该知道,北地的地下资源十分丰富。如果你能——柳部长,柳部长——” “张行长,明天上午有时间吗?我们先见一面如何。有些事情当面谈才显得出我方的诚意。明天不行,后天也可以。张行长,给个机会吧,张行长……” 张卓阳放下手里的电话,拿出钢笔在笔记本上重重划出张开普的名字。他向王焕之摇摇头,这是今天的第五个拒绝,再这么下去,他们在上海一个多月的铺垫和工作全化乌有。 “这肯定是盛永伦在背后捣鬼。”张卓阳把笔记本合上,愠怒地说道:“柳部长和张行长本来和我们都已经谈好,一个会在明天发表言论公开表示支持奉州,一个会在给予我方无息军费贷款。现在都泡汤了。参谋长,不能再任由这样下去!盛永伦仗着永胜银行的招牌和人脉四处和我们做对。他这个人必须除掉!” 王焕之用手撑着额头,头皮上一阵发麻。 没有人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就像没有人会嫌自己命长一样。盛永伦一次又一次的在不断试探他的底线。 他得领大佐任务来到上海,是要拉拢江南一带的豪富和军阀支持奉州,支持未来的新政府。可他拉拢一个,盛永伦便在他身后破坏一个。毁房子容易,修房子难,他的速度再快,也比不上他挖墙脚的速度。 毫无疑问,盛永伦几次三番挑衅,目标就是宜室。 “王焕之!你开门!快门!” 王璐璐在房门口“砰砰”捶门,不管鬼三说什么,都劝不走这位大小姐。 “王焕之,你想躲到什么时候?你太过份了啊!说好是给永伦赔礼道歉,为什么出尔反尔?你看,你把他打成什么模样?我恨你、恨透了你!这件事,你必须给我、给永伦一个交代!” 王璐璐边哭边骂,哭声中伴随着不断的跺脚、哽咽和拍门,“你到底出不出来?你必须去向永伦慎重道歉!下跪都不行,一定要登报道歉!” 王璐璐听到门里一声巨响,茶壶砸在地上。王焕之在门里狂怒地说道:“鬼三,把璐璐和她的行李给我扔出去!这里姓王,不姓盛!再哭,要她去找盛永伦去哭!滚、滚!” 鬼三不敢说好,也不敢说不好。小声劝慰璐璐,道:“小姐,先消停会吧。都在气头上,我先送你回房,好不好?” “好个屁!”王璐璐脏话都跑出来,一抹眼泪,“鬼三,我知道你眼里只有少爷,没有小姐。要走,我自己会走!王焕之,我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好自为之!” “小姐,小姐!” 王焕之听着门外的哭声和闹声越来越远。张卓阳站在窗边,看到王璐璐怒气冲冲地上了一辆小车。 “参谋长,还是让我去劝劝璐璐小姐吧。” “你也给我滚出去!” 张卓阳碰了一鼻子灰,夹着笔记本灰溜溜地出来。 王焕之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心想:“走得好,走得好!全他妈的滚蛋”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所有的陪伴都有尽头。 为了绝盛永伦的怀疑,他特意把宜室送走,把阁楼重新装潢。哪怕是警察来盘查也无任何破绽。他把盛永伦揍成那样,一则是因为愤怒,一则是希望这尊瘟神会因为害怕不会再来。 他忍受够了,也厌倦透了。 来上海之前,齐藤大佐交给他一份名单,上面写着要尽力拉拢的豪绅名单,盛永伦的赫然写在头排。他在心里冷笑,他和盛永伦是什么样的孽缘,再缠上一个宜室,三人到现在还解脱不了。 让他拉拢盛永伦?呸!他恨不得一枪崩了他。 他要好好休息一下,什么杂事都不想,就想一想宜室和他的未来。 希望将来他们会有三个孩子,一个女孩,二个男孩。他们的家是一栋木质的小房,他要在门前挂上纸灯笼,小院中种樱花。树上挂秋千,树下摆藤椅。老了的时候,一起坐在摇椅上。 “少爷,少爷——” 他美好憧憬刚到一半,就被无情的打断。鬼三的声音连绵不绝,宛如催命的鬼声。 “什么事?”他粗鲁的问道。 鬼三顿了好一会儿,“是美智子夫人来了……” 她来干什么? 王焕之打发地说道:“说我不在,找人把美智子夫人送回去。” 话音未落美智子坐着轮椅推门进来,“我不回去!还有为什么要说你不在?” 消瘦的美智子似干枯的树皮,没有一丝皮下脂肪,宛如活动的骷髅,因为干瘦,双眼恐怖的大。 “妈妈,你怎么来了?” 美智子呼呼喘着粗气,转着轮椅在房间中绕圈。 “我能不来吗?你把宜室送到我那儿,我睡不着,吃不下,我没法和支那人呆在一起。” “你以前和她呆得不好好的吗?”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赶快把她送走。” “妈妈,这不可能。”王焕之痛苦地说道:“宜室现在是我们——重要的——人质!所以,她必须在一个我能确认绝对安全的地方。” “你把你的未婚妻当做人质?” “是!” “焕之君,你太让人失望了!你怎么能……”美智子气得把轮椅转个边,用后脑勺对着他,“我真是没想到,你骨子里是如此狠心的人。也许我当初,就不该收养你。” “妈妈,你说什么?” 美智子紧锁眉头,大声恶气地说道:“没什么!我要回去了!你这乌烟瘴气的房,我一分钟都受不了。” 美智子来如风,去如电。扔下几句没头没脑的话,转瞬像龙卷风一般刮走。 王焕之重新坐回椅子,他刚刚是听错了吗? “收养”?指的是谁,难道是他?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88 热的血(1)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沈兰香,你开枪!开枪啊!对着我的胸膛开枪!让我的血来告诉你,我的血是热的还是冷的!”柔弱的宜室像疯了一样大吼,她挺起自己的身体迎向玉支的枪口。 玉支的手在发抖,王焕之一语成谶。她的枪口没有对准盛永伦,倒先对准宜室。 能不能开枪,能不能下得手? 不!问题的重点,从来不是能不能开枪?是开枪后,会不会后悔? “宜室,你不要逼我!” 微风拂过,玲珑的纸灯笼在晚风中摇曳。幽幽的荧光在两人脸上投射下朦胧的光影子。 “我逼你?沈兰香究竟是谁逼谁啊……” 宜室的声音比清风更轻,却像猛锤直击玉支的心房。一瞬间里,玉支觉得眼前的宜室变回了四年前的模样,清纯可爱,穿着过膝的百褶裙儿,背着包,站在她面前,不停叫她的名字,“兰香、兰香——” 她的手越来越沉重,好像自己也回到四年前。站在风中盈盈而笑,没有忧愁,没有哀伤,不像现在这样冷漠和无情。 “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了……”她不知说给自己,还是宜室听。 听到她的低喃,宜室微酸鼻子,“是啊。没有这一切就好了,可都回不去了。当你选择欺骗我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今日会要面对什么!” 玉支犹豫不决,心尖颤动。突然,她的耳后毫毛竖起,闻得一阵刀割空气的锐利风声。 “你去死吧!” 她猛然回头,瘦弱的宜家满脸凶狠,手里握着寒光闪亮的短刀,朝她直面劈来。 “嘭——” “姐姐!”宜室尖叫。 太晚了,枪响过后,宜家倒在血泊中。宜室奔过去,扶起摇摇欲坠的姐姐。她的胸膛上烂了一个窟窿,汩汩的鲜血像喷涌的水花往外冒着。随着她的微弱的呼吸越涌越多。 “姐姐,姐姐……”宜室急得眼泪都忘记流下,不停地叫着、呼着、喊着!用手去压她的伤口。 “宜……宜室……” “我,我在——我在……”宜室紧紧握着宜家的手,哭道:“坚持下去,我马上叫医生!医生,医生——”她冲着傻站着的玉支大喊,“帮我叫医生!叫医生来!求求你,求求你——”她的喉咙哭哑,声嘶力竭的声音像粗纸摩擦着地面。许多人被哭声吸引过来,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为她去找医生。所有人静静看着,窃窃私语。 “宜室……” “姐姐,你不要说话……”一说话,宜家的伤口就像温泉眼一样往外冒热血。此时此刻,宜室恨不得代替宜家去死。上官家已经失去一位父亲、两个儿子,现在又加上一个女儿。这都是她的错,她的错! “对不起……” 宜家摇头,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拼尽全身力气,也只发出极微弱的声音,她拉着宜室的手,费尽全身力气,说道:“……帮……帮我照顾……涟……月和涟心……” “嗯……”宜室哭着点头,眼泪和鲜血混在一块。 宜家的脸越来越惨白,嘴唇变成彻底的白色,“……带……我回松岛,把……我……葬在……父亲和弟弟……们……身边……”说完这一句,她再没有说话,圆睁的眼睛再没有闭上。她太累了,死亡终于为她带来永恒的解脱。 “姐姐、姐姐!” 宜室抱着尸体,悲嗷痛哭。 “她已经死了——”玉支冷漠地说道。 “是你杀了她,是你!”宜室冲着试图走过来的玉支怒吼,她哭得额头上的青筋暴起,一根根的血管怒张起来。仇恨刻入骨髓,让她没有理智,也不需要理智:“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我以我姐姐的性命起誓,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到死——都——不会!” 绝不原谅的誓言像奔跑的雄狮,猛地冲向玉支。玉支人虽还站着,灵魂却已经被她爆发的力量扑倒在地上。 她踉跄一下,转身跌跌撞撞往门外走去。她站在宜室看不到的地方,用手捂着心脏的位置,仿佛刚刚她杀死的不仅仅是宜家,还有她灵魂中的沈兰香。 ————————— 宜室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不管她如何摩挲、抚摸,宜家的身体在她怀中还是一寸一寸渐然冷下去。越握紧她冰冷的手,她越心痛。 “宜家姐姐……宜家姐姐……” 纸灯笼里的蜡烛熄灭,幽幽荡出一缕轻烟。轻烟飘散在清晨的薄雾中,未留下任何东西。 这可怖的虚无,多么像无望的人生。 美智子看着飘向空中的轻烟,叹然地对哭泣的宜室说道:“宜室,把尸体交出来吧,不能再这样了。” “不,”她把怀里的宜家抱得更紧,对坐在轮椅上的美智子,用嘶哑的声音吼道:“你和她一样都是刽子手!” 面对指控,美智子脸上没有半分波动,目光平静。 “我确实并非善人,一辈子也欺骗过很多人,但我没有杀过人,不是刽子手。我来,是因为我、你、还有玉支都是女人。看到女人哭泣,我也会感同身受的难过。我相信玉支也是一样,她不是天生冷漠无情。” “不,你不会了解……“宜室哭着说道:“你失去过你的父亲吗?失去过你的两个弟弟吗?亲眼目睹过你的姐姐死在你的面前吗?而这一切如果都是因为你的错误,你会怎样去面对?我父亲和弟弟们的死和焕之脱不了关系,我曾经的好朋友又杀死我的姐姐!你还要说,她并非天生冷漠无情,但他们对我做的事就是冷漠无情!他们拿着刀一刀一刀把我凌迟!” “我也失去过亲人,因为饥饿,眼睁睁看着三个弟弟妹妹饿死。为了活下去,十岁就被父亲送上花船。和我一起的还有我的妹妹,当时她才八岁。父亲流着眼泪说,美智子啊,真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做对你很不公平。但如果一个家庭中没有人做出牺牲,所有人就只能跟着陪葬。他说,活下去,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咬紧牙像狗一样活下去。活着就有获救的希望,如果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很无耻,因为生活根本不给我选择的机会。漫长的岁月里,我陪过的男人比你见过的男人还要多。他们虐待我,用各种各样,你能想象到和想不到的方法。你看——”美智子伸出手,让她看自己衣裳底下的疮疤,“……最后,他们还把脏病传给我。宜室,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遭受痛苦。在世界上的很多国家,女性都有自己的苦难。比你痛苦的人多得是。我始终记得我父亲说过的那句话,活下去,像狗一样活下去。” 美智子滑动轮椅来到宜室身边,轻轻的把枯柴一样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终于看透一些东西。这个世界上真正怜惜女人的只有女人。你不能再抱着她了,她已经死了。让她走吧!” 宜室哭得难以自已,终于在美智子的劝说中松开双手,她哀求道:“请你把她的骨灰交给我,我要带她回家!” 美智子点点头,“她会回家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会。” 宜室松开手的刹那,早在一旁等待的奴仆走过来。他们毫无怜惜地把宜家抬起来,像抬起一条死狗那般粗暴。宜家的头颅毫无生气地垂下去,头发如枯槁的长藤在脑后飘荡…… 看见这一幕的宜室发抖地哭着叫道:“姐姐、姐姐——” 她向着宜家的尸体伸出手,感到眼前一片刺痛和黑暗。 虚无的黑暗让人不安,但现在,她觉得陷在永恒的黑暗中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不用睁开眼睛时面对伤心和眼泪。 ————————— “医生,你没有诊错吧?我希望你再认真地诊一次脉!” “玉支!”美智子轻声喝道。 医生为难地说道:“玉支小姐,不会会错的。她确实是……怀孕了啊。” 确实是什么? 宜室挣扎着想要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无边的黑暗像巨手一样重新将她拉了回去。 玉支沉着脸凝视床榻上安睡的宜室,美智子将被子拉起,盖在她的颈脖底下。 “走吧,让她好好休息。” 玉支点头,推着美智子的轮椅出去。两人刚走到门外,齐藤乃花怒气冲冲地过来,她手里拿着鞭子,满脸凶像。玉支下意识用身体挡在房门前。 “玉支,你滚开!这不关你的事。” 玉支看着她的眼睛,没动,“上官宜室是我们的人质,不是你泄私愤的工具。” 齐藤乃花发出轻蔑至极的讪笑,道:“她是人质,她肚子里的孩子可不是!” “孩子是焕之君的——” “不可能!”乃花当即一耳光响亮地扇在玉支的脸颊上。“我命令你马上滚开!” 玉支侧偏着头,还是一动不动,“我是不会让你进去的。” 乃花气得发抖,猛地甩出手里的皮鞭,玉支用手接住皮鞭的另一头。“乃花,你不是我的对手。”说完,用力一扯。齐藤乃花整个人扑倒在地面上。 “田玉支!”齐藤乃花唇瓣猛烈抖动,“你等着!”她从地上爬起来,样子颇为狼狈,如来时一样,气冲冲地出去。 美智子把轮椅推到窗边,和美智子一起看她冲出大门,跳上门外的小车。 “她一定是去找焕之君去了。” “让她去吧,被宠坏的小孩,满脑子浪漫的英雄主义。我先送你回房。” “玉支啊,”轮椅上的美智子担忧地看着身后的玉支,“我越来越为你感到担心。玉支,我已经没有希望了,希望你们还能——” “不要担心。”玉支勉强笑道:“姨妈,都会好起来的,你要养好身体,我们一起回日本。” 听到故国,美智子微微扬起嘴角,“我真想回家了。不知道家里的哥哥和亲人们好不好?这么久没联系,他们没有忘记我吧。” “不,不会,我们都是一家人。”玉支侧过头,含糊闪烁,“我送你回房。”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89 心如铁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王焕之把自己关在房整整三天。手头的事体全搁了下来。除了酒精,他三天里消耗最多的就是咖啡和香烟。咖啡喝得胃疼,香烟抽得嗓子冒烟也不停下来。 非常时候,自虐往往是减轻精神痛苦的良药。 房的电话骤然响起,像惊魂一样从桌上跳起来。这台绝密电话,知道的人不多。响起往往代表着有紧要的事情发生。他踌躇一会,拿起话筒,用日语说道:“我是王焕之——”他的声音嘶哑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什么?”他从椅子里站起来,头昏目眩地又跌坐回去,“玉……玉支杀了宜家!这……是真的吗?好,我知道了。” 他放下话筒,恼怒、责怪、后悔与埋怨都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心情。他和宜室的误会又加深一层,像无法逾越的天堑鸿沟。一道一道,把两人拉扯得越来越远。 “少爷——”鬼三在门外敲门,小声问道:“要备车吗?”看来,他也听到消息。 “备车。”他要马上去见宜室! 立刻的,毫不犹豫。 “是。” 王焕之顾不得再想其他,当务之急是去安慰丧姐的宜室。他洗了把脸,清醒清醒脑子。打开门,匆匆往楼下走。走到门口,一辆小车刚好停在大门前。 齐藤大佐打开车门,一身戎装从车上下来。他看着王焕之嘴角微扬,“焕之君,你是特意来迎接我的吗?看来,我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王焕之眼前一恍,立即站正身姿向他行一笔直军礼。 大佐突然驾临,他根本没有收到消息。也不敢问他为何而来。 只能礼貌恭敬地把齐藤迎进家门,“大佐,请——” 齐藤来到房,扫一眼桌上没来得及收拾的烟蒂和空渍的咖啡杯,什么都没问。没有任何拖沓,他刚坐下就直截了当说道:“焕之君,事情有变化了。” 王焕之心脏“扑腾、扑腾”,强咽下口水,顺着齐藤的话道:“大佐,您说的变化,是指什么变化?” “我说的当然是北方的局势。上官家死而不僵,现在已经起死回生。上官博彦已经筹到了德式枪械的钱,武器不日就会抵达江苑港口。看来,松奉之战不会那么轻易分出胜负来了。” “大佐,都是属下无能。” 齐藤把手扬起,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大佐有什么新的计划和打算吗?” 齐藤点起雪茄,在浩渺的烟雾中道:“宋标这个人城府太深,办事又不牢靠,我们和他们关系走得太近,反而容易引起民愤和反噬。所以……暂时关系还是缓一缓的好。这次宋十来上海,你就不要见她了。” “是。”王焕之的心思并没有放在战争、枪械和奉州上。这些曾经离他很近,如生命重要的东西,已经在慢慢和他越来越远。对于他而言,胜利与否都无关紧要,他只想去看宜室。 他的态度显然让齐藤很不满意。齐藤盯着他的脸,发现他脸上好像带着一副坚硬的面具,漠然又抽离。 “焕之君,你怎么呢,好像有烦心事?” 王焕之振作精神,道,“没有,大佐请不要担心,我只是最近太累了。” “如果感到累,就好好睡一觉吧。睡完之后,我还有一件事想让你去做。” “什么事?” “赞助上官家买德式枪械的人我找出来了,是广州永胜银行的继承人盛永伦!”说到这里,齐藤的嘴角露出诡秘地笑容,“人人都说盛家的钱是埋在北极下的冰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也许我们是应该和这位年轻的继承人交交朋友。” 王焕之面无表情地坐着,他想到盛永伦把钱给上官家,想到他和宜室不单纯的关系,就心如刀割。 他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宜室也许真的不再完全的属于他一个人。 “焕之君,焕之君!” 齐藤拉高声音,逼得王焕之不得不回到现实。他机械地说道:“大佐,盛永伦是茅坑里的石头,脾气又臭又硬,想和他做朋友,恐怕不容易。” “哈哈,哈哈哈。”齐藤大笑道:“文的不行,咱们可以来武的嘛。” “盛永伦会咏春拳,身边也有高人保护。更重要的是他常年待在租界,不会轻易走出租界。如果我们在租界使用暴力,巡捕和警察厅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弄不好还会惊动大使,上升到外交事件。如果那样的话,就得不偿失。” “这……倒是个问题。但如果他出事的地方不是租界,那么租界的警察也就管不到了。是不是?” “是……” “我听说,你和他的私交不错。他常来找你。是不是?” 王焕之说不出话来,齐藤的意思非常明显。是希望他能引蛇出洞,再瓮中捉鳖。他和盛永伦的关系怎么能算好? 说到这里,齐藤的脸颊微微扬起一丝微笑,仿佛记忆中浮现出很有趣的往事,让他不自觉笑起来。 “说起来,二十年前我和盛家人打过一次小小交道!” 王焕之忍住纷乱的心事,把思绪集中到齐藤的话题上来。不解齐藤大佐和他们有过什么交道?是金钱上的往来?永盛银行确实是一家大银行。 齐藤愉快的大笑,“当年,盛永伦的父母是冥顽不灵的抗日分子,不仅想要捐钱给革命分子来武装抗日力量还想派人去日本暗杀天皇。被我扼杀在了摇篮中。” 王焕之呆然坐立,耳朵里听到齐藤得意非凡地说道:“那真是一次完美的暗杀行动,也是我在中国的第一次暗杀。我首先通过暗访,发现他们一家人有周日野餐的爱好。所以在他们的车上安装炸弹。等到他们开到僻静的荒野,再引爆炸弹。在这个过程中,我一直在远处欣赏。看他们在火焰中挣扎,求生。费尽力气把唯一的儿子从车厢中拱出来……” “盛……盛永伦也在场?” “是的,他在场。我看见那孩子惶惶不安地从车里爬出来,满脸是血。然后,我把车开过去。当时我穿着中国警察的制服,他跑过来向我求救。我牵着他的手,走到车边,就这样——“齐藤掏出的枪,对准桌上的咖啡杯“嗙嗙”就是两枪。咖啡杯四分五裂,子弹透过桌面留下永不消逝的弹孔。 齐藤面不改色,微笑着把手枪收起来,“他们被打得像筛子一样。哈哈,哈哈哈。你一定很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当着一个孩子的面杀死他的父母!因为我要所有的中国人通过这个孩子的眼睛记住,反对我们大日本帝国是什么样的下场!” “大佐……不怕孩子来报仇吗?” “报仇?”齐藤摊开手,蔑视地笑道:“不要开玩笑了。焕之君,中国人爱财如命又胆小如鼠。他们只要看到眼前的利益,就可以掩耳盗铃的苟安下去。你看,盛家明明那么有钱。盛观恒却始终不敢来报仇。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盛观恒或许会怕,孩子却一定会为父母报仇。” “也许吧。但他根本不知道是谁杀的他父母。” “盛观恒总会告诉他。” “盛观恒如果真心爱他的后代,就不会希望孩子生活在无望的复仇之中。最重要的是,我不怕他来——不管他是否成年。”齐藤非常自得地昂起头,像老鼠一样古怪笑道:“你以为我死了就会去地狱吗?错了,对我而言,这个世界就是地狱。” 王焕之感到深井般的寒意。齐藤是多么的冷血,多么无情的一个人,杀人对他而言毫无负罪感,他在其中深感快乐。 “叮叮叮……” 桌子上的电话抽风样的响起,惊得王焕之冒出冷汗。齐藤向他撇了撇头,他站起来,走到桌前拿起电话,“你……好,我是王焕之。” “我是玉支。有件事我必须得先告诉你,你做好思想准备。宜室怀孕了,现在很危险——乃花已经往你那儿去了。如果你想救她,早想办法。” 宜室怀孕了…… 王焕之手里的话筒直接摔到地上,手脚冰冷,像坠在冰窟一样。 孩子肯定不是他的,他和她才在一起半个多月,掐头去尾也不过十天!如此说来,孩子是她在松岛怀上的。这么推测,更让他骨头打颤。 齐藤看着他,问:“什么事,焕之君?你为什么脸色那么难看?” 王焕之看向齐藤,大脑里一片空茫。他想到齐藤刚刚说的话,又想到玉支所说的话,像冰火在一起交融。 “焕之君?”见他久久不答,齐藤索性自己走过来,刚要拿起话筒。 “王焕之!”齐藤乃花猛地推门进来。鬼三跟在她身后,无奈地说道:“少爷,小……小巧硬要闯进来。”鬼三还不知道小巧的真实身份,对这个换上日本军服,硬闯房的强势女子感到陌生又好。 王焕之示意鬼三下去。 “叔叔,你怎么在这里?”乃花睁着大眼,胸部不停地耸动,激动莫名地说道:“叔叔,请你允许我杀了上官宜室!” 齐藤大佐挑起眉来,“乃花,你说什么。上官宜室?她在上海?” “是的。上官宜室和她的姐姐都被我们抓了——现在是我们的人质!”她得意洋洋地说道:“不过就在昨晚,玉支把宜家杀了。“ “大佐!”王焕之“扑通”跪在齐藤脚边。 “焕之君,你这是干什么?” 王焕之把头贴在地板上,恳切地说道:“大佐,宜室现在确实在上海。上官博彦和惠阿霓准备送她去欧洲游学,是我把她劫出来!还有就是……她……她怀孕了,孩子……孩子是我的!”他闭紧眼睛,飞快地说道。生怕自己一缓,余下的话就说不下去。 “有这样的事?”齐藤的眼睛快速在眼窝中转动,怀疑地打量着跪在地上的王焕之,“孩子真的是你的?” “是!千真万确。” 齐藤乃花气得大嚷,“无耻!你怎么可以和她一错再错?” 齐藤愣了一下,然后微微一笑,“焕之君,不错呀。事业爱情双丰收。” “大佐!求求你——”他急得脸色苍白,比北海道的新雪还白。“请您让我和宜室结婚吧!”额头一次次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往后我什么都听您的!” “叔叔,你不能答应!让我去解决这件事。我会让那支那女人生不如死!” “大佐,求求您。孩子的母亲虽然是支那人,但孩子也有日本人的血统!我会劝说宜室放弃中国人的身份,做一个日本人!” “叔叔!” “大佐! 齐藤沉思一会,轻声问道:“你确定她会听你的吗?你可要知道,上官家的人都是老顽固。” “宜室和其他人不同,她会,一定会!”生死关头,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谎撒圆。 乃花不满地跺脚,“叔叔!” “乃花,你出去!”齐藤摆手,示意乃花出去。这件意外之事让他重新有了另外的打算。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90 恶之果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乃花,你出去!”齐藤摆手,示意乃花出去。这件意外之事让他重新有了另外的打算。 “哼——”乃花转身,愤怒的高跟鞋几乎要把地板跺穿。 “焕之君,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起来吧。”齐藤弯下腰,把王焕之从地上扶起来,“时间真快,一眨眼当年的小孩也到了要做父亲的年纪。” 王焕之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双腿软绵绵的,心也在滴血。 在齐藤面前,他还要摆出真的开心模样。天知道,他有多想哭,多想甩自己几个耳光。 “我有今天的一切都是大佐的赐予,如果不是大佐把我从地牢里搭救出来,我早就死了。大佐的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 “唉——”齐藤摇摇头,道:“往事不堪提。当年,我的特训学校在全国招人,要的就是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你杀的人是你的亲人,但他们死有余辜。” 齐藤摇铃召张卓阳重新送来两杯咖啡,“坐吧。”他端起咖啡,将咖啡送在鼻前闻了闻,“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好像喝的就是咖啡。想一想再过不了几年,我就可以和焕之君的儿子坐在一起。那真是一件很有趣又令人高兴的事。他一定是勇敢的小武士。我可以教他很多东西。” 王焕之的喉咙像塞着一块面包,不停吸食水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又不像自己的声音。莫说声音,整个人都不像自己。 齐藤放下杯子,看着他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和上官宜室结婚吧。我会为你们在上海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让天下人都晓得,你娶了上官家的女儿。” 王焕之惊讶地看着齐藤,手指禁不住微微发颤。咖啡都要溅洒出来。 “大佐——” “是不是很高兴?喔来做你们的主婚人,怎么样?你们结婚后,就送上官宜室去日本。你的孩子不能生在中国,他应该在日本出生,日本长大,成为大和民族的一员。” 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落下,王焕之心里某样东西“啪”地断了。 还断得那么干净俐落,没有一点回音。 齐藤的司马昭之心,简直恶毒。且不说宜室不愿意去日本,她去日本就是变相的软禁、监视。孩子和她都会成为上官家的软肋和耻辱。她的一生都会被挂上卖国贼,汉奸的骂名。有了这样一个女儿,连上官家要抗日,不要做亡国奴的决心也会被人嘲笑。 “焕之君,你不愿意吗?在孩子这件事上,你可不能有妇人之仁。我这么做是为了保证我们下一代能接受最好的教育!中国的教育除了养出唯唯诺诺的应声虫外,就是养目空一切的妄人。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吗?” “我明白。”他挤出笑容,苦涩地说道:“中国有句古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对!就是这个意思。”齐藤拍了拍手,向他露出赞许的笑容,“人要看得长远,不能只图眼前。” 七月的盛夏,王焕之感到彻骨的寒意。他知道了,原来有些冷是暖不过的,永远也暖不过来。 ————————— “永伦,你的……脸怎么呢?” 胡先民疑惑重重的打量着盛永伦的脸颊,他从松岛回上海才多久,半个月,二十天?上次在码头见他还是干干净净的样子,今天脸上、鼻子均挂重彩。五颜六色好不缤纷。 “胡叔叔,别管我的脸了!”盛永伦把鼻根处的胶布用力一撕,顺手扔到垃圾桶里,“说说,你今早送来的信吧!这上面的所言是真的吗?王焕之真的是——” “先进来说话。”胡先民把盛永伦拉进房间,左右探探,小心地把房门关上。 盛永伦站在门口又迫不及待把刚才的问题再问一次。 “王焕之的事千真万确。你不要有怀疑,如果有机会,尽快告诉他,不要让他再继续助纣为虐!” “可是,他怎么相信我呢?这也太——” “他会相信你的。因为这就是事实!” 盛永伦把了把额头上的散发,觉得头皮发炸一样的疼,无数只眼睛正看着他。 无数只眼睛? 他猛然回头,这才发现,狭小的房间中满满当当站着许多年轻人。他们正齐刷刷地看着他,其中有上次在车中认识的年轻人,还有几个他不认识的。这些年轻人无一例外表情肃穆,眼神有力。仿佛要去参加某项重要的仪式。 “胡叔叔,这是……”这么多年轻人庄严安静的聚在一起,绝非是讨论学业和日常聚会那样简单。 胡先民把盛永伦引到桌子前坐下,摸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永伦,叔叔准备去办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为你父母报仇!” 盛永伦心尖一动,马上说道:“胡叔叔,我父母的仇,应该我来报!” “不,永伦。你听胡叔叔说,你父母的仇不是你一个人的仇恨。他是我们组织,乃至我们整个革命人士的仇恨。这必须由我们来!” “叔叔——” 胡先民紧紧抚摸着盛永伦的手臂,“永伦,我们已经查到齐藤健三已经秘密来到上海。我们已经准备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待我们杀了齐藤之后,就会在海内外的报纸发表社论文章,将他的罪行全部揭露出来。所以,你还能说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吗?” “胡叔叔,你们已经打定主意了是吗?” “是。” 盛永伦抬头,用目光环视那些年轻的生命。他站起来,满怀尊敬的和他们一一握手后。说道: “以前,我伯父常说,我父母是狂热的理想主义者,是他们的主义害死了他们,我也曾这么认为过。但我现在不这么认为了。一百年前世界上没有电话、电报,一百年前也没有火车、轮船。新世界必须要先相信有,才能去创造!你们和我的父母一样都是无名英雄。我的父母没有白死,他们精神化成了新世界的垫脚石。我只是继承了我父母的肉身,而你们继承了他们的精神和意志。我是他们的儿子,你们也是他们的儿子。我预祝你们成功!” 胡先民热泪盈眶,伸出手紧紧握着盛永伦的手,“你的父母会为你骄傲。” 分别之时,胡先民一直把盛永伦送到楼下,盛永伦不安地问道:“胡叔叔,我的父母……真的会为我骄傲吗?毕竟我没有成为你们中的一员。” “永伦,世界很大,祖国、家庭、人生、事业不同的人会用不同的方式去定义。有些人觉得扛枪打战、保家卫国是爱国,有些人觉得我过好每一天的生活,不给别人添麻烦就是爱国。不要给自己设定框框。你的父母努力奋斗,就是希望孩子们能幸福生活。你觉得幸福没有负担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 ———————— 宜室蜷缩着身体,像冬眠的虫子蜷成一团,用被子紧紧护着自己的小腹。一面见人死,一面见人生。短暂的一天,经历大悲大喜,情绪像在山峰和谷底来回穿梭。 真是没想到,她——怀孕了。 她的手在腹部摩挲,根本感受不到里面有小生命在慢慢孵化。和王焕之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担心会怀孕,担心到几乎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况。而和永伦在一起,她从没有思量过这个问题。只要和他在一起,她的脑子就被他完全占满。担忧他还来不及,根本无法考虑自身。 哎…… 宜室默默在心里叹口气,现在自身难保,又牵上一条弱小的生命。 “咚咚咚、咚咚咚!”门外的脚步声像催命的钟声,步步胆寒。 宜室竖起耳朵,听到一声清脆的女声。声音熟悉,说的却是陌生的日语。 是沈兰香?不是!兰香说话是不急不缓,从容不迫。不像这个声音,快如闪电,急面扑来。 “嘭!” 她刚想到这里。门就被人推开。推门的人非常急切,房门被用力推到墙壁然后反弹回去,遮挡住她的脸孔。 宜室坐起来,随着慢慢打开的门,慢慢看清来者。 她认识这个女人,但又不能说真的认识。 这半年来,她已经分不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过去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 是小巧吗? 宜室不敢相信,怯弱的小巧穿起笔挺的军装,谨小慎微的脸变得盛气凌人,胸部挺得高耸,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上官宜室!”齐藤乃花冲着宜室爆喝,走过来直接拽住她的胳膊,暴力把她从床上拖下来。 宜室猝不及防,整个人扑倒地上。手掌和膝盖传来尖锐的痛。 “你要干什么?小巧!”宜室愤怒地回头,说道:“你——你和沈兰香一样,你也是日本人?” 齐藤乃花冷笑,从身后抽出马鞭,双手绷直,粗糙的马鞭在手里发出脆响,“认出我来了。没错,我是日本人。上官宜室,听好了,我叫齐藤乃花!” “你不仅是日本人,还是日本军人吧!” “是!” 宜室气得牙齿打颤,咬着唇,扶着床慢慢站起来,“你是王焕之的手下?” “我不是他的手下。应该说他是我叔叔的手下。他是我叔叔精挑细选的战士,是最无畏的勇士!” 宜室仰起头哈哈大笑:“我第一次听见,有人骗子捧得这么高,这么冠冕堂皇,这样的不要脸!全世界大概也只有无耻的日本人才说得出口!” “住嘴!” “啪”地一声,马鞭向着宜室的脸飞去。她把头一偏,躲之不及,马鞭抽在她的右肩。她顿时疼得弯下腰去。 “我懒得和你费口舌。”齐藤乃花觉得面对一个支那女人,任何话都是多余。 “上官宜室,你去死吧!”她扬起马鞭,不留任何情面向着宜室抽去。 “啊——啊——” 齐藤下手狠厉,宜室的肩膀、背脊像被闪电击中般刺痛。她无法回击,只能用双手和身体紧紧护着腹部。现在的她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要去守护。 皮鞭一道一道抽在她身上,空气中很快弥漫着血腥之味。 “住手!” 王焕之冲进来时,宜室已经被暴烈的乃花抽得皮开肉绽。他浑身的血液像结冰凝固一样。他夺下乃花手里的皮鞭,直接将她撞到坚硬的墙壁。 “齐藤乃花,你疯了吗?” “我是疯了!”被撞痛的乃花揉着肩膀,大喊大叫,道:“焕之君,你怎么可以和这个支那女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在一起?你怎么可以让她又怀孕了?她多脏啊!她是世界上最脏的女人!” “住口!” 王焕之发誓,如果乃花不是齐藤的侄女,他一定会抽她两记耳光。他丝丝抽着冷气,不再理会发狂的乃花。低身把瑟瑟发抖的宜室抱起来。 看到他对宜室的关爱,乃花嫉妒得指着他大叫,“松尾焕之,你这是在干什么!你还抱她?” “我当然要抱她,不仅抱她,还要亲她、吻她、爱她!齐藤乃花,我告诉你。我要和宜室结婚,这是大佐亲口应许的!如果往后,你再敢对她有任何冒犯,我发誓,我绝不会放过你!” 他的声音由高到低越说越轻,力量却越来越重,目光也越来越凌厉。 他用态度告诉齐藤乃花,他不是开玩笑,绝不是!如果惹火了他,要他杀了她也不是不可能。 “不、不可能!我叔叔绝不会让你娶她的!”乃花失去理智,说着又要冲上来去抓他怀里的宜室。 王焕之把身一侧,避开她的爪子,向着门外喊道:“张卓阳!把齐藤小姐请出去!” “是!”张卓阳从门外闪进来,向着齐藤乃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齐藤小姐,请吧——” “不!” “齐藤小姐,请吧。” “不,不——” 齐藤乃花是被张卓阳半请半拖地扯出房间。远远还能听到她的喊叫和不忿。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91 最后的慈悲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外面完全安静下来,王焕之小心翼翼把宜室放到床上。 肩背上的伤口,疼得宜室嘶嘶倒吸冷气。她哆嗦着唇,提醒自己不能在他面前显出软弱和憔悴来。 他细心地抚开她额头上的乱发,乱发下的小脸皱缩着,五官全挤成一团。 他亲自打来一盆清水,用沾湿的毛巾轻轻擦拭她的脸上和身上的污迹。 “宜室,还坚持一下,医生马上就来。” “多谢你的假仁假义,我不要医生。”比起身体上的伤口和疼痛,背叛、欺骗造成的伤害更甚。宜室抢过他手里的毛巾扔到地上,冷冰冰的说道:“王焕之,不要猫哭耗子假慈悲了。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也不会相信你。我只问你,你刚刚和小巧说,要和我结婚是怎么回事?”她把脸偏到里侧,刻意不让他看她的脸,“我是不会和你结婚的,你知道了吧。我怀孕了,但这个孩子不是你的。” 他的嘴角抽动着,目光移到她的腹部,厌恶又憎恨地说道:“我真想杀了他!” “你要杀谁?你已经杀了我一个孩子,还想再杀一个吗?不如,你把我杀了吧。” “这个孩子是谁的?”明明知道答案,他还是忍不住问出来:“是盛永伦的吗?” “不是!”宜室斩钉截铁地说道:“孩子是我一个人的!” “孩子真是他的……” 听到盛永伦,宜室忍不住泪水涟涟,抽泣着说道:“你和永伦是不是我的魔咒,我们谁都无法从这个旋转的魔咒中解脱出来……” 他的心苦涩极了,比吃了最苦的中药还要苦。 “对不起,宜室。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我……” “王焕之,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有多累,多痛苦……”宜室拉着被角,嚎啕哭道:“如果你……对我依稀有一点点慈悲,就放我走吧。” “你要走,连你也要走吗?”他的心脏像高压之下的饼干,一片片变形,破碎。“宜室,我们离开这里,隐姓埋名。往后我用一生向你赎罪,行不行?” “不——”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和杀父仇人生活在一起!”她终于把心中最深的怨念说了出来。 江水还有倒流日,她和他却再无重来时。 “你——不爱我了吗?”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感情能经得起像我们这样反复的折磨和锤炼。和你在一起,我就会不停想起我的父亲,弟弟,然后想到我不幸的母亲。接着是我的哥哥,他带领将士在前线浴血。终有一天,他也会拿起枪和你的祖国战斗!人生没有回头路,我和你的关系,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这样的结果。“ “呵,呵呵……”他低着头,像疯子一样狂乱的傻笑。 “你笑什么?” “没有!我没有笑什么。”他揉了揉眼睛,揉去里面的水份。“我们不说这些了,你好好休息。把伤养好,还要做一个美美的新娘呢。” “新娘?什么新娘?我不会嫁给你的!” 他笑着伸出手,含情脉脉地抚摸她惨白无华的脸颊,“这可由不得你。不过不要担心,大佐会把一切都安排好。我们的婚礼会轰动整个上海!不单是上海,全中国的人都会知道我们结婚。” 宜室脸如死灰,不断摇头,“王焕之,你不可以这样……不可以这样……” 他梦魇一样,温柔地说道:“我们本来就是未婚夫妻,现在又有了孩子,结婚是理所当然的啊!过两天,我就带你去挑婚纱,要全上海最好的婚纱——不,应该世界上最好的!” “我不要、我不要!”宜室尖叫起来,深深的恐惧钳住她的心房,“我宁可去死也不要嫁给你!” “去死?”他冷峻的目光扫过她的腹部,问:“带着我的孩子一起吗?” “他不是你的孩子!” “那你就试试把这句话说出来,”他冷冰冰地说道:“如果被其他人知道孩子不是我的,我保证第一个死的是盛永伦,然后是你肚子里的孩子!” 他认真的眼神告诉她这绝不是玩笑。 她泄气又哆嗦,嘴唇不断发抖,声嘶力竭地喊道:“滚、滚!你给我滚出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王焕之在她哭声中站起来,转身那一刻,满脸悲戗。 明白,他们是再也回不去了。 王焕之走出房间,把背靠在房门上, 听着房里压抑的哭声,玉支担心的问:“你就这样出来,把她一个人留在里面,不好吧?我进去陪陪她。” 他伸手拉住玉支的胳膊,“你进去只会让她更悲伤。” 玉支踌躇,他们两个罪人,一个背叛她的爱情,一个背叛她的友情,都是将她逼上绝路的刽子手。 “就让她这么一个人呆着……” “她不是一个人。” 玉支恍然,低语问道:“孩子不是你的吧?” 他偏过头,抽搐的嘴角和隐含的闪光眼泪都在证明一件事。 “孩子不是你的,那是谁的?”话一问出来,她便了然。除了盛永伦,不作第二人想。 “我们这样逼她,她会受不了的。” 玉支的话还未说完,只听得房间中发出一声闷响。 王焕之和玉支马上打开房门冲了进去…… ———————— “叔叔,叔叔——”你怎么可以让焕之君娶支那女人为妻。支那女人是猪,是猪啊!” 齐藤乃花伏在齐藤健三的膝盖上,哭得梨花带雨,十分心伤。对于王焕之,她是付出一百二十分的真心,在心里根本把他当成未来的夫婿。 “乃花,”齐藤抚摸着侄女乌黑的头发,冷峻的脸庞上难得露出温情,“我们国家有那么多好男孩,你不要把目光全放在一个焕之君身上。” “我就觉得他最好!” “那也不行!” “为什么不行?”乃花任性地说道:“叔叔,他是你最得意的弟子,你人前人后的夸他。难道你不疼我吗?宁可让焕之君娶一个支那猪!” 齐藤抚开膝盖上的乃花,走到窗外。 “乃花,焕之君的身世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身上没有流我们大和民族的血液。” “啊?”齐藤乃花惊讶地说道:“他的母亲是松尾美智子啊!” “非也……”齐藤回头,瞥见门口一闪而过的影子,猛然从身边抽出手枪。 鬼三失踪了。 没有任何征兆,突然消失不见。 张卓阳四处寻找,家里家外,屋里屋外,上上下下终是不见半个影子。 王焕之听着张卓阳的报告,一直沉默。昨天,他只带着张卓阳去见宜室。鬼三留在家中,并没有同行。 鬼三会去哪里? 他是忠仆,从不离王焕之须臾。 “参谋长,我们要不要报巡捕房?” “不用了。”王焕之轻声道:“我估摸他是跑回松岛了。听说,他乡下的婆娘给他生了儿子。任他去吧,他该回来的时候就会回来。”如果不回来,也许是不能回来了。 王焕之的话让张卓阳诧异,面对贴身服侍之人如此绝情,真不似王焕之一贯风格。但有转念一想,生逢乱世,谁都是子啊刀尖上舔血,提头生活。昨天是天之骄女,今天就可能哼阶下囚。 上官宜室是名门淑女,望族千金,听说,昨天还被王焕之逼得要上吊自杀。 爱人如此,一个小小的仆奴又算什么? ———————— 玉支驾着车在暗夜一路奔驰,她的车技很好,又稳又快。黑夜中驶过,如同一道流星骤然陨落。 她猛的踩下刹车,将车停在路边。双目发直,呆坐在车厢中良久。颤抖的双手衣袋中摸索出一根香烟,拼命吸上一口。 下车,还是不下车? 下车后去找他还是不找他? 如果她现在掉转车头而去,一切都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但是……如果她能问心无愧离开,就不会把车开到这里。 也许她最应该问自己的是,骚动不安的灵魂中究竟是属于玉支的多一些还是沈兰香的多一些。 她到底要做谁,又想成为谁。 黑暗中,她的脑海中反反复复是宜室双脚悬在空中飘荡的情景。她不愿和孩子变成人质,所以宁可带着肚子中的孩子一起去死! 被解救下来的宜室一声不吭,她缄默着,用目光冷冷看着他们。像要把她和王焕之的脸印在脑海,铭刻生生世世。 这是宜室第一次寻死,但不会是最后一次,只要她留在他们身边,这样的情况会越来越多。 活着不容易,想死太简单。生命无常脆弱,轻轻一捻,就化为粉末。 玉支理了理头发,把香烟摁灭。她打开车门,终于摁响不该摁响的门铃。 “谁啊?这么晚……” 万泽把门打开一条小缝,看着门外的玉支打量了三秒。猛然瞪大眼睛,刚作势要把门关上。一支乌黑的手枪就对准他的脑袋,“让我进去,我保证不会伤害任何人!我只想和盛永伦说几句话,是关于上官宜室的事!” 沈兰香会来见他,这是盛永伦没有想到的事情。 他还是习惯的叫眼前的女人为沈兰香,哪怕已经知道她是地道的日本人,他依旧愿意用熟悉的中国名字称呼她。好像这样,他就能站在道德的至高点对她进行审判,哪怕她并不在意。 他们隔着桌子,分坐在长桌的两端。中间站着的是义愤填膺的万泽。不能怪他没有好脸色,谁被枪指着都不会有好脸色。 “沈兰香,你找我什么事?”盛永伦的表情异常严肃,他忘不了四年前在松岛,他去见宜室时,兰香把他挡在门外的情景。她说,她恨他的誓言还犹言在耳。 沈兰香微微眨了眨眼睛,盛永伦在他的眼睛中瞬间变成了两个、三个。她木然而轻声,说道:“我知道她在哪里……不仅知道她在哪里,还知道……她怀孕了。” 她的话像深水炸弹,震得盛永伦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说什么?” “医生说,孩子有两个月了,是你的吧。” 沈兰香从他脸上看到惊讶、怀疑、还有最后的兴奋都证明他和这个孩子真实的关系。 他的嘴角藏不住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耸了耸肩膀,坐回到椅子上。 盛永伦的激动尚可以藏住,万泽几乎要晕过去,“少爷!是……是……真的吗?宜室怀孕了!孩子是你的!” “万泽,冷静一点!” 盛永伦敲了敲桌子,“沈兰香,你为什么要来告诉我这些?”他现在也不能全然相信沈兰香的话,因为还不知是敌是友。 沈兰香沉默一会,不想承认内心还有因为他而骚动的暗涌。她移动目光,直愣愣看着桌上的冷茶,缓而平慢地说道:“因为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她不想看着宜室死。或者说,是不能看着宜室死在她的面前。世界上有许多种残酷,最残酷莫过于亲眼看见希望和美好在眼前毁灭。 她在特训学校学得最多的是忠诚和无情。现在,她却被有情打败。如果宜室死了,她生命中唯一的美好也会随之消失。这是她不能忍受的。所以她要救宜室,她要宜室活着来证明她们曾经的美好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沈兰香惊愕地发现自己的脸颊上不知何时挂上一滴水珠,用手一抚,眼泪立即融化在温热的指尖。 她……原来还会有眼泪? 盛永伦急切地问道:“宜室在哪里,我要怎么才能救她?” 她的神色恢复平静,低头从口袋中拿出纸和笔,飞速写下几行清秀字迹。 “我不能告诉你她被关在哪里,你后天晚上二点来这个地方,我会把她带来。你们可以先藏在租界,等风头过了,再去广州。” 盛永伦看着纸条上的地址,沉吟半刻后,道:“我们走了,你怎么办?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你不用担心,我自然有我的办法。”她站起来,转身要走。 “兰香,”盛永伦跟着也马上站起来,“如果,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广州。你——可以重新开始。” 她微然而笑,心动而麻。此生此世能得他这一句话足矣。她回过头用平生最傲慢的语气,道:“盛永伦,你知道,我永不会去。”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什么事?” 盛永伦急忙中从抽屉中拿出一个信封,“这里面有王焕之的身世,请你转交给他。”沈兰香错愕地看着他,“王焕之不是日本人。松尾美智子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他是美智子用钱买回来的孩子。目的是为了骗取王靖荛每月的抚养费。王焕之的父母是地道的中国人。这里面是当时医院的出生证明和医生们的亲笔信。”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92 我带你离开……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小仓鼠装在一只铁丝笼子里,笼子里有铁丝做的小滑轮车,小家伙在滑轮上拼命的跑,拼命的跑。跑得让围观的人都笑起来。王焕之拿一颗花生放到笼子里当做奖赏。 这只仓鼠是买回来给宜室解闷玩的,虽然她看也不看。王焕之倒时常看一看小家伙。 “你该起来吃饭了。” 宜室纹丝不动,像没有听见一样。 “我命令你起来!” “我不——” 王焕之毫无怜香惜玉,猛地把她从床上拉起来,摁在餐桌前坐下。 “上官宜室,趁我还能好好和你说话的时候,乖乖听话。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救一个人要死的人千难万难,但是要折磨一个人就太容易!” “王焕之,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就想你好好吃饭!” 宜室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并非是开玩笑。她拿起汤匙舀起一口薄粥,和眼泪一齐吞下去。他转过身,继续去逗笼子里的小仓鼠。 “我吃完了。你可以走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空掉的餐盘,道:“我哪里也不去,就待在这里。” 宜室气得很,又无可奈何,“随你。”她跳回床上,把全身上下都用毛毯盖起来。 万籁俱静,黑暗包裹一切。像怀孕的母亲,艰难妊娠。黑暗中的孕育的胎儿会是怎样一个怪物,谁都不知道。 王焕之坐在宜室床边,睁着眼睛看蜷缩成虾子一样的她。不知她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自从宜室自杀未遂之后,他就不敢离开她半步。 她不和他说话,他亦无话可说。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焕之君。” 门锁轻轻转开,一袭苗条的影子闪身进来。 “你怎么来了?” 玉支将门合上,慢慢地说道:“我来看看你们。” 这么深的夜,确实和诗歌最配。 玉支捏着手中之,也不知宜室睡没睡,轻声问:“我给你的东西,你看了没有。” “看了,然后,烧了。” “为什么烧了?你信吗?” “我不信,也劝你不要信。”王焕之冷静刻骨地说道:“支那人穷途末路,就妄图用这种下三滥的方法来迷惑我们,挑拨离间。” “焕之君。” “玉支,别去见不该见的人,别做不该做的事。不然,你会后悔的。”他的目光阴森寒冷,所到之处,如冰霜覆盖。玉支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往前移动两步,走到灯下,他才看清楚,她手里拿着一本残旧的籍。 看到那熟悉的封面,他心头一热,“没想到,你现在还有心情看诗集。” “不是给我看的,是给宜室。”玉支把翻出哗哗的响声,“如此纷乱的心境和情况下,也只有小林一茶的诗歌能给人带来宁静。”她顿了一会,吟道:“我们在世上,边看繁华,边朝地狱走去。” 王焕之自嘲轻笑,抬起头顺口也念出小林一茶的著名俳句,“浮生已与朝露同,君行何复苦匆匆。” “活着,便是花影下的美妙惊喜。” “终有一死,是的。准备好,准备好。花儿反复叮咛。” “我们站在地狱的屋顶上看花” “到了此刻,虽然明知逝水不归,落花不再返枝,但无论怎样达观,终于难以断念的,正是这恩爱的羁绊。” 玉支扬起嘴角的弧度,“不错嘛。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焕之君还能背这么多。” “那些句子刻在心里,想忘都忘不了。”他在黑暗中喃喃低语道:“小林一茶的一生够苦了,但我觉得,我比他更苦。”眼泪浸润上他的眼角,幽暗中一闪一动。 “每一个活着的人都不会觉得自己的人生轻松,每一个将死之人都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意犹未尽。我们好像蝼蚁啊,一边负重一边在城市中赶路。好像看一回风景都是亵渎。” 玉支低头,哭笑,“你也守了这么久了,去休息一会吧。让我陪着她,刚好我也想安安静静地再重温一遍小林的诗歌。” 见他坐着不动,玉支推了推他的肩膀,“去吧。你总要休息。难道连我也不放心吗?” 听她如此说,他才站起来。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度的,他确实不能二十四小时的守着宜室。 “我把她交给你了。” “放心。”玉支笑着,坐在他坐过的椅子上,开始翻开泛黄的页。 王焕之揉着太阳穴往外走,边走边听见玉支轻柔地说道。 “宜室,你睡了吗?如果没睡吧,我来念诗给你听怎么样?你以前读过日本的俳句吗?日本俳句被称为世界上最短的诗。像薤上露一样,还没有来得及体味就已结束了。多像我们的人生,简直太匆匆。还记得小时候,焕之君与我最喜欢小林一茶,我们常常比赛谁能把小林的俳句背得又多又快。你知道焕之君最喜欢小林的哪句俳句吗?我告诉你吧,是这句,我知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宜室泪流满面,手捂着唇,拼命想要压抑哭声。玉支把页盖起来,眼泪簌簌哒哒落在皮之上,晕染成樱花的形状。 “宜室,对不起……” 她伸出手,迟疑中又带胆怯。终于抚在宜室的胳膊上,“别哭了。起来吧,把衣服穿好,我带你离开。” ————————— “少爷,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别添乱了,万泽。” 盛永伦再一次把随身物品从上到下检查一遍。他把枪拿出来,确认弹夹装满子弹。 “少爷——”万泽几乎要哭出来,他用身体堵在门口,“你不让我去,我就不走开!” 盛永伦把枪收起来,双手搭在万泽肩膀上。他的人生再没有比此刻更严肃的时候。 “万泽,你要留下来。如果我没有回来,总要有个人来去通知大伯父。对不对?除了你,我还能信任谁?总要有个人替我收尸。” “少爷!”万泽握着他的手,眼泪汪汪地说道:“你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哭起来好丑。”盛永伦笑着把他掀到一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他几乎是跑飞起来,冲上门口的福特,一把将车门关上。 “少爷,少爷——”万泽追着出来,拍打着车窗哭道:“少爷,万一是圈套,怎么办?” 他咬牙,道:“别说是圈套,刀山火海也得闯一闯!” “万泽,滚开!”万泽猛踩油门,把万泽狠狠甩下。 “少爷!”万泽的哭声消散在风中,最终消失不见。 他擦了擦眼角,把车速开得最快。 兰香给的地址乃在公共租界的狄威思街后巷,这里是日本人活动地界,长街上有闻名的日本歌舞妓厅、咖啡馆、服装店和和果子坊。白日人声鼎沸,夜晚则鱼龙混杂。 过了零点,喧嚣沉入暗底,像旋昂的扬灰终于缓缓降下。 盛永伦按照约定的时间而来,站在巷口的路灯下不停地看表,表盘上的时间滴滴答答。距离和沈兰香规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四十分钟。每分每秒都像在油锅中煎熬,一会担心这是不是圈套,一会儿担心她们是不是出了意外。 他围着车抽烟、打转、不停张望。时间来到二点。从不信鬼神的他第一次感到害怕,他不怕鬼神,害怕漆黑一团暗处会突然跑出不知是敌还是友的人。 “……” 粗糙的呼吸从巷尾传来。盛永伦的神经绷得死紧。他屏住呼吸,快步向声音的来源走去,“兰香——” “是我。” 虽然晚,到底是来了。 微茫的灯光下,相偕相扶,朝他徐徐走来的正是宜室和沈兰香。 “宜室!” “永伦——” 听到他的声音,宜室眼眶一热。她虚弱地靠在沈兰香肩膀上,深情地看着他,泪光盈盈。 他的鼻子亦是酸涩,一个多月不见,她比在松岛时更为消瘦。 久别的鸳鸯经历重重磨难,重新相聚。再不管其他,也管不了其他,宜室投入他的怀中尽情的用眼泪宣泄。他吻着她的发,不停抚摸她的眉眼和耳骨。 “宜室,你还好吗?” 她说不出话来,泪眼婆娑中拼命点头。 还好,还好。他们还有彼此,一切还都不算晚。 气氛感人,时间紧迫,沈兰香不得不打散他们重逢的美好,“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快走吧。”如果被发现就前功尽弃。 兰香说得对,盛永伦把宜室拥在怀里,借着微弱的光才发现沈兰香满头大汗。 宜室道:“多亏兰香,她怕开车引人怀疑。一直扶着我,半走半背到这里。” 长夜如晦,一路辛苦自不用多说。 “谢谢。” “不需要。”沈兰香转过头,冷漠的催促,“快走,我也要回去了。” “兰香,和我们一起走。” “不。我是日本人!”她喃喃自语,不停强调。说完,立即往来路上走去。 “兰香——” 望着兰香的背影,宜室的心情五味杂陈。不能说不恨,也不能说只有恨而已。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复杂,兰香对她是,她对兰香也是。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93 囚徒(1)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望着兰香的背影,宜室的心情五味杂陈。不能说不恨,也不能说只有恨而已。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复杂,兰香对她是,她对兰香也是。 “走吧。” “好。”她点点头。 突然,一束车灯从巷尾扫来。来不及反应,一列车队快速行驶过来,车灯照得幽暗的巷子宛如白昼。车子停稳后,一个小兵跑着打开车门,一只黑色的军靴坚定的落在地上。 沈兰香眯起眼睛,她看不清车牌,也看不清从车上下来的是谁。盛永伦把宜室护在身后,宜室站在光源暗淡的地方,倒看得来人清清楚楚。她浑身发抖,牙关紧闭。 盛永伦紧紧握着宜室的手,转身往小车跑去。两人还未上车,另几辆小车即从巷子的另一头过来。一时间,前狼后虎,将本来窄小的巷子堵得水泄不通。 没有时间了! 盛永伦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冒汗的手心摸到怀里的手枪上。他拉着宜室慢慢后退和沈兰香形成小圈。 “不要轻举妄动!”沈兰香小声警告:“你的子弹杀不了所有人。乱开枪只会自取灭亡。” “哈哈,哈哈哈!”齐藤大佐拍着手从幽暗处笑着走来。他兴致昂扬,踌躇满志。身后跟着傲慢的齐藤乃花和沉默如铁的王焕之。 当他完全站在白昼般的灯光下时,盛永伦愣住了。他忘了要回缩,要遮蔽,两只眼睛在齐藤脸上梭巡。 “你是——”他指着狂傲的齐藤,怒道:“是你——” “是我,我是。”齐藤微笑着,把头上的军帽拿下来,让他更清楚的看清自己的容貌。“小朋友,还记得我吗?” 盛永伦的汗毛根根竖起,眼睛像火种一样射到齐藤的脸上。 真的是他!齐藤的容貌比二十年前苍老不少,但是轮廓、眼睛,笔直的身姿无一不佐证他就是杀害父母的凶手! “我要杀了你!”盛永伦刚掏出枪来,阵阵枪声即在他身边响起。乱枪响过,宜室尖叫,盛永伦的枪掉在地上,他的右手淋淋全是鲜血。 “小朋友,你的枪没有用。” 宜室扶着永伦,着急他的伤势。 齐藤微笑着,看也不看盛永伦和宜室,径直走到沈兰香面前。沈兰香紧张地看着他,腿像扎了根一样,不敢躲也不敢逃。 “大……大佐……” “玉支。”他一把抓她的下巴,粗暴地像要把她的下巴捏断一样。他的表情变得狰狞,肌肉剧烈颤动。半刻之后,马上又换上一副温柔的微笑。 “玉支,我真是要感谢你!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学生。我还正在想要怎么把盛永伦从法租界骗出来,你就给我送来大礼。” 齐藤的中文流利但有口音,吐在空气中像冰霜让人血液凝固。 玉支脸色霜雪一般洁白,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无。 “我应该怎么感谢你呢?”齐藤收回手,把手握在下巴上摩挲,装得很苦恼的样子,回头向身后的齐藤乃花和王焕之说道:“乃花,你说我该怎么谢她?” “我觉得应该这样——”齐藤乃花抬起手,向着兰香就是一枪。 兰香闷哼一声,应声跪在地上,右膝关节上血窟窿咕咕冒血。“兰香!”宜室大叫。 乃花得意地把枪收回,“敢背叛帝国!先留下一条腿。等押回军事法庭再取性命。” “混账东西!谁给你权力在我们国家放肆!” 盛永伦热血涌动,心里的气愤像沸腾的开水滋滋扑气。他看不下去,也忍不下去。哪怕他出声就会死,他也不能坐以待毙。 “让我来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齐藤摆开阵势,一记飞腿直劈在盛永伦的脸上。他重摔到地上。 “永伦!”宜室冲过去,被身后的士兵钳住肩膀按倒跪在地上。“放开我,放开我!” “我没事!”盛永伦吐出一口鲜血。刚想从地上爬起来,齐藤上前,一脚狠狠踩在他的右肩的伤口,用力地践踏下去。 “啊——”他怒瞪齐藤,肩膀生钻一样疼。 齐藤微笑着,一点一点转动自己的皮鞋,“盛永伦先生,你为什么要杀我呢?其实你应该感谢我啊。二十年前,如果不是我慈悲,你早就和你爸爸妈妈一起死了——你怎么能恩将仇报?我这个人大人大量,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愿意和我们合作——” 盛永伦的心腹中像有燃烧的火球,他像疯子一样掀开齐藤,站起来朝齐藤脸上就是一口唾沫,“除非我死,否则绝不可能!” “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就送你去和你的父母团圆!” “永伦——”宜室挣脱开身后的士兵扑到盛永伦身前。她张开双臂,向着齐藤无所畏惧地厉声道:“要杀你先杀我!” 看到此情此幕,乃花得意地回头看了看身边的王焕之。他的脸冷得像寒冰一样。 “大佐!”王焕之走过去,把宜室一把拉开,向着齐藤祈求道:“大佐,上官宜室不能死,有了她在,上官博彦就不敢为所欲为!” “王焕之!”宜室猛然回手抽打一记耳光于他脸上,慨然地说道:“如果永伦死了,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你们杀得我、杀得了十个、百个、千个中国人。但你们杀不了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你们的暴行总有人揭露,总有人会为我们报仇!” 齐藤像听到好笑的笑话一样,用玩味的目光看着王焕之,道:“焕之君,宜室小姐刚刚说什么?报仇?我没有听错吧?” 周围的士兵发出窃窃私语般的笑声。 “你们这些支那人真是太天真、太可爱了。中国人有句什么话,”齐藤看着王焕之,“焕之君,你来告诉他们?” 王焕之脸色铁青地说道:“……大佐要说的,是不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对!正是这句不见棺材不掉泪,把人带上来吧!” 铁蹄声响过,几个五花八绑的人像被滚猪猡一样地推搡过来。这些人鼻青脸肿,伤痕累累,根本分辨不出原来的模样。 他们硬压着跪在齐藤面前,有的哭、有的抖、有的昂然、有的麻木。盛永伦认得这几个人就是在胡先民教授家中所见到的年轻人,当初他们多么意气、多么风发、多么干净和漂亮。 “认识他们吗?”齐藤一把抓起其中揍得最厉害,头昂得最高的人的头发,抬起他的脸对着盛永伦的方向,“用你的狗眼看一看他还有她,好好想一想,到底认不认识?” 盛永伦的眼睛看着眼前这面目全非,已经不像人类的人,他是胡先民教授啊! 胡先民的眼帘微微睁开,目光停留在盛永伦身上,极微弱地说道:“……认识。” “认识?”齐藤的面部肌肉抽搐着,手里的枪马上对向盛永伦,“你们认识?” 盛永伦心中一惊,心里已经做下最坏的打算。 胡先民满脸血污,昂着头,骄傲地说道:“我不管他姓甚名谁,只要他反对霸权、反对侵略、反对你,就是我们万万千兄弟中的一员。我们就是一家人。他要是比我先死,我会继承他的遗志,如果我死在他前面,他会继承我的遗志。哪怕我们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也不会放弃战斗!” “说得真好!”齐藤的枪对准胡先民的头,“嘭、嘭、嘭!” 胡先民倒下的身体在水泥地上弹跳几下,鲜血浸红了身下的地面。接着密集枪声响起,另外几个人瞬间也倒在血泊中。 在场的人,如果你是一个中国人,不管你承认还是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当你亲眼目睹被同胞在眼前被外族屠杀,心里满腔的只有杀戮和复仇的欲望。 宜室最可怜,作为女性,面对这样的场面,她如何承受得了?她的双腿虚软着,踉踉跄跄就要晕倒。盛永伦将她的手臂轻轻一推,她倒头栽向王焕之的怀里。 “永伦!” 她回头一看,盛永伦已经向着齐藤冲了过去。他没有枪,完全赤手空拳。 “白痴!你一个人能敌得过一百个人吗?”齐藤把手一挥,七八个日本兵即上前围殴。 盛永伦被揍倒在地上,和胡先民一样血肉模糊。齐藤再次走到他身边,“盛永伦先生,不要激动嘛。这位死去的胡先生是你父母的朋友,也是狂热的革命份子。他想在我的列车上安装炸药。结果被我发现了,你说他是不是死有余辜?” “他是英雄!你这种人渣,人人得而诛之!” 齐藤被激怒起来,冷笑道:“既然如此不知好歹,就送你去见他们吧。” “嘭——” 子弹擦着盛永伦的耳朵,飞到地面上。 片刻后,王焕之才惊愕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握住齐藤的手,让他的枪偏离了位置。 齐藤皱紧眉头,“焕之君,你想干什么?想和沈兰香一样背叛我吗?” 王焕之马上退后两步,“不,不是。大佐,留下他吧。一个活着的盛家继承人可比冰冷的尸体值钱多了。只要他不死,盛观恒会倾家荡产来换他。” 听了他的话后,齐藤像是想到什么,把枪收起来,笑道:“呦西,还是焕之君聪明。来人,先把盛永伦和玉支带下去!” “是!” 盛永伦被人带走,宜室哽噎地看着他的背影,尖叫:“我要和他们一起!” “这可不行,宜室小姐,你是焕之君的新娘!” “我不会嫁给他的,绝不会!”宜室嘶声地道。恨不得冲上去把齐藤、把王焕之碎尸万段。 齐藤敛去笑容,转头森森看着王焕之,“焕之君,宜室小姐不愿嫁你,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乃花快语道:“杀啊!”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94 囚徒(2)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齐藤敛去笑容,转头森森看着王焕之,“焕之君,宜室小姐不愿嫁你,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乃花快语道:“杀啊!” 王焕之看也不看乃花,也不看哭到脱力的宜室,一脸冷漠地说道:“大佐放心,她会嫁的。婚礼当天,我会把她绑在轮椅推到教堂!” “好!”齐藤笑着把手举高,拍着巴掌,“焕之君不愧是男子汉大丈夫有魄力!到时候,我们所有兄弟贺你新婚,吃你喜酒,大家不醉不归!” 在场的士兵像木偶一样抛起手里的武器举到空中,“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 每个女孩的童年,或多或少都幻想过出嫁的场景。宜室也不例外。西洋电影刚传到中国,她尤其喜欢里面的教堂、婚纱、白鸽、花束……在神圣的教堂中,披着长长洁白婚纱,挽着父亲的手走向心爱的手,是她少女时代的梦。 现在,这个粉红色的少女梦变成了白色噩梦。 洋装店送来的白色婚纱在她的眼中如同灵堂中的孝服,白得瘆人,白得恐怖,白得让她恨不得想要咬破手指把红色的鲜血染红它才罢休。 “这婚纱可真漂亮!法国来的丝绸就是好,又软、又轻,像云朵一样洁白。真好看啊!”海佳拿着婚纱,双手不停在衣料上摩挲,眼睛中透出羡慕的光。 在这间房里,堆满了为婚礼准备的物品,法国婚纱、珍珠皇冠、钻石项链和漂亮的高跟鞋……可惜,这么多的好东西, 宜室看都不看。她什么都不要,全上海的珠宝摆在她面前,眼皮都不眨一下。 “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海佳摇头,把洁白的婚纱捧出去。 她看着婚纱,突然升起一个念头,悄悄躲到房间,把婚纱往自己身上比划。她越看越是喜欢,忍不住自己把婚纱穿上,珍珠皇冠也戴到头上。 她对着镜子,喃喃自语地说道:“穿上礼服,谁还不是公主啊?,嘻嘻……” 突然,镜子中闪现一道凌厉的视线,慌得她头一低,忙不迭把皇冠摘下来。 “齐……” “下贱!” 海佳的脸颊上挨到火辣辣一记耳光。她不敢捂着脸,更不敢哭。弯下腰,拼命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齐藤乃花抄手把海佳手里的皇冠夺过去砸在地上,用靴子狠踩几脚。碎裂的珠子像闪光的星星四散弹开。砸坏皇冠,她抽出随身的鞭子,疯了一样往海佳身上抽去,洁白的婚纱转眼变成纷飞的白雪。 海佳不敢躲避鞭子,腰身几乎垂到地上。她知道自己一旦躲避,齐藤乃花会变本加厉。 “你这个贱人,也配穿婚纱?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肮脏的支那人——” “乃花小姐,我不是支那人,我爸爸是日本人……” 海佳受不住疼,哭着跪到地上,用脸埋在双掌之间,生怕自己的美貌会毁在无情的皮鞭之下。 海佳的哭声从小到大,从房间中蔓延出来。像有生命的泉水,顺着窗户外的藤蔓和绿植,无孔不入钻入每一个人心里。 王焕之站在窗下,像听到,又像没有听到。他逗弄着笼子里的小仓鼠,专心致志。 美智子半躺在床上,无力地说道:“……焕……焕之君,把窗户关上吧。” 自从发布王焕之和上官宜室结婚的消息后,齐藤乃花隔三两天就要闹一闹。剪坏的裙子、毁掉的首饰不计其数。 可怕的嫉妒心,让女人失去理智。 王焕之把窗户关上,将海佳的哭声阻挡在外面。 “咳、咳、咳——”美智子不幸感染风寒,这几天更有恶化的趋势。 “妈妈,喝药吧。” 美智子推开王焕之递过来的汤药,“焕之君,告诉我,玉支去哪里呢?” “她去执行任务去了?” “玉支不可能不来和我道别?” “任务紧急,她来不及道别。” “为什么一个电话都没有?” “任务重要,必须保密。” “你骗我。” 他垂下眼睛,目光看着手里浓稠的黑色汤药,浑浊的液体黑汪汪的一片,连模糊的倒影都显现不出来。 “吃药吧,妈妈。吃了药,病才能好。” “我知道,我不会好了,”美智子叹道:“死亡对我而言不是坏事,我这么大年纪,也到了该死的时候。我还和玉支说,等战争结束,我们要一起回日本。北海道的哥哥还好吗?还有小山,阿惠,都应该长大了吧?现在他们都应该几岁了,十五还是十八——” “十二。” 王焕之仍低着头,无神地看着手里的汤药,仿佛那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十二?不可能吧?” “一个到地狱的人,是不会再长大的。” “你……你什么意思?” “小山哥哥死了,阿惠姐姐也死了,还有松尾舅舅和舅妈,连十岁的雄子也死了。是我杀了他们。” “……”美智子的眼睛睁得如铜铃大,惊恐又不敢相信。 王焕之面无表情,平静地仿佛念唱颂歌一样,说道:“他们对我们并不好,常常挨饿,经常毒打。所以,我杀了他们。你在南洋,所以不知道家乡事。他们都死了十年。不信,你可以去问玉支,如果你还能见到她的话。” “你——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是我的哥哥,我的大嫂,我的亲人们!”美智子声嘶力竭,巨大的悲哀和愤怒让她像疯了一样捶打他。 “妈妈,”王焕之任由她发泄,“他们是你的亲人,我——是不是你的亲人?我究竟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美智子呆若木鸡,眼睛比平日睁大了一倍。 “你——当然是日本人!”她苍白的脸变成赤红色,激动地说道:“你不要听别人胡说八道!不要听别人胡说八道。你要相信我你是日本人,你就是日本人!” “我是你的儿子?” “是,是!” “即使我杀了你的哥哥,杀了你所有的亲人,也是你儿子?” 她剧烈地喘息,捂着胸口频频抽气。最后,她尖叫着扑上去,向着王焕之拼命的捶,拼命的打,嚎啕大哭,道:“你这个该死的、该死的支那人!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他推开她,美智子倒在地上,在地上踢蹬撒泼,用日语叫着哥哥和亲人的名字。 “美智子夫人,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他走到门口,听到身后发出一声带着气声的抽泣,“焕之君,回来,回来……” 王焕之没有回头,却流下软弱的眼泪。这么多年,他被训练得像钢铁,只知道坚强,不知道眼泪。 房门掩上了,美智子抱着被子,发出微弱的气声。到了最后,气声也低微下去,直至一室静然。 ————————— 善妒的齐藤乃花知道自己不能拿宜室怎么样,便把所有的火气撒在倒霉的海佳身上。把个可怜的女孩抽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海佳从房间拖出来时,白色的婚纱绕成碎段子,斑驳的身体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除了两只眼睛是完整的,简直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看见的人,无不转过头去。 齐藤乃花看见王焕之冷然的目光,道:“怎么,我打她你也心疼了吗?” “没有。” “没有?”乃花拉住他的袖子,激动地问:“焕之君,你为什么皱眉?你明明就是心疼了!”女人无理取闹起来,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 王焕之被她逼得动弹不了,他只能停下脚,道:“我皱眉是有些心疼。不过不是心疼她,是心疼乃花你。” 乃花眼睛一动,脸颊飞上两朵红花。她哼地甩开他的袖子,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天你就是把我当一个泼妇躲着,怎么还会心疼我?” “你是误会我了。” “我误会你什么?你说给我听听?” “我知道,你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并不是你自己情愿。” 女人再恶,也还是女人。乃花还是一个少女,面对心上人的关怀,不管是真是假,心情难免受到震动。 乃花不知道,在特训学校有专门课,是教导学员如何取悦人。女人如何取悦男人,男人也可以取悦女人。受到训练的男女,只要他想,任谁都会受他迷惑。 她撅起嘴,如同每一个在爱情中的少女,含着情意任性抱怨道:“……都是因为你,如果你不和上官宜室结婚。” 他的手指碰在她唇上,轻轻一点又拿开。她的脸瞬间红透了,回过神来,他转身走到走廊尽头。 “焕之君——”她娇嚷,滴滴的尾音透出无限娇媚。 “我不会和她结婚。”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真的!你可不许骗我——” “我骗你什么,我从来都是被骗的那个。” 乃花欣喜地朝他跑去,从身后把他紧紧抱住,“你就是爱胡说,天底下谁敢骗你,谁又能骗你?” 他淡淡的道:“我自己啊。” 她笑着说:“自己骗自己,那就没办法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95 我知道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完)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齐藤看重王焕之和上官宜室的婚礼,将婚礼的消息在报纸上大登特登。他称这次的联姻不仅是两个历经磨难的年轻人的结合,更是两个民族、两个国家的水乳交融,真正体现了东亚共荣的大融合。 “……为了体现融合,这场空前婚礼不是中式、不是日式,而是中西结合。为了体现平等和博爱,婚礼将在教堂举行,男女双方将在主婚人的面前宣下爱的誓言。届时,不但将广邀上海的各级名流,权贵参加婚礼。还有各家报社记者朋友莅临婚礼现场,来感受婚礼的喜悦和快乐。” 惠阿霓还未把报纸上的消息念完,官博彦就把报纸夺过去揉成一团。 “混账!老子要去上海!没有我的同意,看他们结什么婚!” 上官博彦气得牙齿当当响,“该死的王焕之,骗了我们这么久!原来他是日本人,早就和日本人沆瀣一气!真是气死我了!” 这个齐藤大佐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要他来做主婚人? 殷蝶香愁眉苦脸,萍海唉声叹气。松岛和上海相隔千里,战争又还未结束。他们对宜室的处境鞭长莫及,想帮也帮不上。她们最担心的是,宜室性子柔弱,怕她会被王焕之蛊惑。 惠阿霓冷静的分析道:“我觉得这件事有隐情,宜室的性子外柔内刚。大是大非面前,绝不是会被王焕之几句话蒙蔽的人。她一定是遇到了身不由自,不能自己做主的事。” 殷蝶香感激地看着惠阿霓,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她已经上过一次当,应该不会走老路。上次永伦来电报的时候,就说了宜室被王焕之从船上带走……现在,连永伦也失踪。博彦,你快派人去上海吧,看能不能联系他们。见不到她的人,听不到她的声音。我这心里总是很担心。” “好的,母亲。我马上派人去。” “一定要派得力的人,不要打草惊蛇。”惠阿霓把报纸从地上捡起来抹平了,将宜室结婚的新闻又看一遍,不祥的预感呼之而来。“这件事情,要千万小心。” 此时,坐立不安的绝非上官家一家。永伦一去不返,盛观恒也是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接到万泽的电报,立刻从广州赶到上海。盛观恒即便是广州王,出了地界,齐藤也不放在眼里。像逗仓鼠一样提着尾巴,看他在转轮上拼命乱跑。 各方斡旋,多方营救,情况都不明朗。一时间,盛观恒都老了十岁。出了这样的事,往日对盛永伦恨铁不成钢的恼怒消失泰半。他在心里默默发誓,只要永伦能回来,就再不逼他做不愿意的事。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人生苦短。 松尾美智子死了。 第二天清早,被人发现的时候,身体都硬成石头。她歪在地板上,床头放着冷掉的汤药。有人说她死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是心里有委屈死不瞑目。也有人说,是愤恨没有看到儿子的婚礼对老天不满。 “美智子夫人身体一直不好,这么去了,不算坏事。” 一个人在黑夜中无声无息挣扎着死去,还不算坏事? 张卓阳的话让王焕之心寒,他凝望着张卓阳,仿佛看到人心最深的深渊。齐藤能把乃花安插在宜室和他身边,保不准不会安插第二个乃花。 “参谋长,美智子夫人的后事……” “多事之秋,一切从简。把骨灰洒到黄浦江吧。”王焕之目光平静,波澜不动地吩咐。 把骨灰洒到江里?这不是玩笑吧。 王焕之看出张卓阳的疑虑,“我妈妈漂泊无定,四海为家,走到哪葬在哪,她是有这个觉悟的。未来,哪怕是我也死了,也把骨灰撒在江河湖海吧。到了最后,谁还不是一杯土啊。” 死确实是一种解脱,对谁都是。 “参谋长年轻着呢,马上就要结婚,何来这么悲观。”张卓阳道:“我先下去安排。” 王焕之点点头,“你忙去吧。” “是。” 洋服店第四次为宜室送来婚纱,这次的婚纱是挺括的贴身米色拖地长裙,波浪般的蓬松头面长纱。繁复的头纱,像海波浪一样堆堆叠叠,把新娘像裹在云朵中,朦胧透出不真实的美。 婚纱送来后,齐藤乃花嫉妒得翻看了好几次后,才让人送上楼。 “小姐,新的婚纱送来了。您试试吧。”新来的女佣人唯唯诺诺,海佳的惨剧让人腿脚发软,“参谋长说,今天照相馆的人会来照相,您必须穿上婚纱!” 必须?对她而言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是必须! “参谋长还说,他……他的耐心不好。如果你不穿……是……知道有什么后果的。” 知道?不必他威胁她也知道,盛永伦和沈兰香还在他手上。她不敢不听话。 婚纱摆在床尾凳上,她站在装着铁丝的窗前,如同剪掉翅膀的小鸟,无处可飞。 王焕之推门进来,他已穿上新郎礼服。白色西装,手里拿着捧花,红色的玫瑰层绕着彩带和蝴蝶结。优雅绅士,宛如白马骑士。 见到他,宜室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今天的他,怎么说呢。非常、非常正常。没穿军装,像极她曾认识的王焕之。他和街上的中国男孩没有任何区别。用肉眼看谁也不能分辨他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他看了一眼摆在床头的婚纱,“明天就要举行结婚典礼。宜室我们照一张结婚照吧。” “我们的结婚照给谁看?”谁又会要看! 她的拒绝和冷漠并没有使他发怒。他微笑着走过来,想要拉她的手被她躲开,想要摸摸她的头发被她推开。 他仍是笑着,勾住她的后颈,不顾她的厌恶和抗拒,把吻印在她的唇上。 宜室挣扎,用牙齿咬破他的舌头。 “王焕之,我恨你!”她怨恨的说道。 他把满嘴的血腥咽下,再次命令,“把婚纱换上。” “不——你、你要干什么?” 宜室惊恐地抱住自己,他的手像弹簧一样在她身上挪动。转眼,就解开扣子,再来,洋装下的蕾丝内衣也露出来。 “你是自己换还是我来,我不介意帮你的忙。” “人渣!人渣!”她怒发冲冠,挥出去的手掌被他在半空劫住。他拉开她的手臂,双目贪婪地盯着她胸前的洁白。“看来,你还是比较喜欢我来帮你。” “我恨你、恨你、恨你!”她含着眼泪说道。 “就在我眼前换,不许去其他地方!” 宜室把婚纱摔在地上,在他的凝视下又不得不再捡起来。她背对着他,一件件脱下原来的衣服,然后又一件件穿上。 穿好婚纱,他把女佣喊进来,为她化一点淡妆。 女佣一边为宜室匀粉一边为难地说道:“小姐,你别流眼泪。这样哭下去,妆都化了。” 化就化了,谁稀罕啊! 好不容易把妆化好,两只眼睛红得如小兔一样。 他倒不甚在意,好像也无法去在意那一点点的不完美。微笑着说道:“你穿上婚纱的样子,很美。如果能笑一笑,会更漂亮。” 他今天是怎么,失忆了吗?以为向她如从前那般温柔,伤害和刺痛都不存在? 他伸过手,牵住她的柔荑,“我们下楼。” “我自己会走!”她冷着脸,想把手从他掌心抽回来。 “我知道你会走。但是楼梯那么陡,万一你摔下去了就不好了。还怀着孩子呢。” 她气愤极了,两只眼睛像冰魄一样闪动寒光。 “你可不可以放过我?” “不能。”他执起她的手,在唇边轻轻一吻。 “哪怕不放过我,也放过永伦和兰香。”她绝望地哀求,除了祈求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隔绝在此,宛坐在枯井。 连死,都是奢望。 “我和你结婚,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放过他们吧,好不好?” “我们不谈这些,今天只照相。”他用手绢擦了擦她的眼泪,“傻瓜,妆都花了。” 七月的阳光像海浪一样,层层袭来。为了应景婚礼,花园中摆放了许多鲜花,各式各样的花朵开得繁花似锦。 他牵着她的手站在粉红色的玫瑰花架前,照相师摆弄照相机,惊讶新娘满脸泪痕,却又不敢多问什么。 “笑一笑,请新娘笑一下吧。新娘——” “宜室,笑一笑吧。”他捏着她的手,轻叹。 “永伦和兰香还活着吗?”提到令人心痛的名字,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照相师无奈地停下来苦笑,总不能拍一个哭泣的新娘吧。 “我不想照了……“她转过头,任泪水冲刷。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许她离开。 “让我们回到从前,就一会儿忘掉那些不开心。” 她哭道,“不,不!为什么要做这些没意义的事!” “这些事当然有意义!”他捧住她的脸,轻轻拨开她鬓边的头发,“宜室,从前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 “你说爱是肤浅的东西,所以从不说。” 他抿了抿嘴,“那我现在说,宜室,我爱你。你很美丽。不但有美丽,还有难得的善良。从我认识你开始,我就在想,如果谁能娶到你为妻,真是莫大的幸福!我一生中最开心的一天就是你订婚的那天,其次就是今天。” “我爱你。”他在她的额头上深深印下一吻又一次,“更甚于爱我自己,爱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 “可我已经不爱你了!”她的声音冷得像冰山,又仿佛拿着寒冰插入他的心脏。 他像没有听到一样,揽着她的头拥到自己怀里。 “让我再抱抱你吧。” “请你放开我。” 他叹息一声,缓缓松开。 “你后悔认识我?” “后悔极了。果没有你,所有的不幸就都不会发生!你是我不幸的源泉。” 他淡淡转头,安静到近乎落寞,“真可惜。在我心中,你却是我幸福的源泉。” 他们在花园盘横许久,应王焕之的要求,照相师拍了很多。 灼热的阳光变成了天边的落日,太阳完全落到山的另外一边,天空变成苍茫的蓝色。 宜室精疲力尽的时候,折磨才结束。 “我们明天见。”他将她送回房,离去前作势又要吻她的额头。 “不要这样。”她虚弱地转过脸,避开他的吻。 “好吧。”他腼腆的笑着,宛如在林荫道上的初见。 “宜室,再看看我吧。” “不,我很累,想休息。” 他不急着说再见,双眼在她脸上停留良久,最后落在她的腹部。 “如果可以,孩子生下来就叫他小麻雀吧。” 她瞪了他一眼,转身把门关上。 一扇门,有时候阻绝的是空间,有时候阻绝的也是时间。 ————————— 王焕之站在紧闭的房门前,双手触摸冷硬坚固的大门,如同站立在宜室关上的心扉前。他把最后一吻印在木质上后,转身离去。 阴暗滋生万恶,地牢又是万恶中的万恶。不能走到阳光下的地方,终是有太多冤枉屈死的灵魂。 盛永伦被关在这已经十天,他知道自己不是待遇最差的犯人,吃得猪狗不如,至少没有人给他上刑。他听得到审讯室的鞭打,也听得到夜深人静的痛苦呻吟。他这一辈子,从做少爷开始,伯父就提防他某一天会成为肉票。教他咏春拳也是希望他能保护自己。但一人强有何用,一家富可敌国又有何用?亡了国,所有人都是亡国奴。纵然他是万人眼里的天之娇子,可在齐藤的心目中,他也是支那猪。 他肩膀上的伤口溃成大洞,再不治疗,这条手臂恐成废物。但现在性命堪忧,一条手臂又算什么? 枯坐牢床,不禁想念起家人,想起宜室不知近况如何,想起兰香,想起万泽该着急成什么样,再想起广州的伯父,一定不惜倾家荡产来换他平安。 伯父啊伯父,千万不能中日本人的圈套。真给了钱,他的死期也就到了。当然如果不给,他们会慢慢割下他的耳朵、鼻子、手指头慢慢寄回家去…… 盛永伦正胡思乱想时,牢门突然打开,几个士兵冲了进来。 “你们想干什么?” 他们不说话,只用黑布套住他的头,将他往外拽去。 他心下悚然,不好的预感迎面扑来。 今天是不是就是他的死期? 死就死,人生自古谁无死!即使惧怕,也要摆出无畏的姿势,不能让这群日本人小看。 他昂首挺胸,大义凌然在黑暗中行走。随着那群士兵,他感觉走到地牢外面,因为空气变得越来越干燥和温暖,吹拂在身上的夜风凉爽宜人。 “快走!” 他被推上车。 “你们要带我去哪?” “闭嘴” 黑暗中车体颠得像摇篮,把人都抛起来。 他们是把他带到山上杀死?也对,荒山野岭最宜抛尸。 到了目的地后,他被人推下车来。带走几步后,一个声音怒喝:“跪下!” 有人用军靴用力踢他的腘窝,他的膝盖砸在地上,一支枪抵在他的后脑勺。 “盛永伦,你怕吗?” 王焕之! “你的伯父已经付了赎金,我会让你没有痛苦的上路。” “王焕之,你这个小人!”盛永伦在黑暗中怒吼,“我伯父付钱绝不是要得我的尸体。你们出尔反尔,不配为军人!” “哈哈,哈哈哈。”王焕之发出冷笑,转动扳机,“如果换了别人,我也就放了!可你——我有多恨你,讨厌你,就有多想你死!” 他失去理智,猛力用枪口敲打他的头,“我、你、宜室,我们三人的怪圈总要解开,今天就是解开的时候!只要没有你,没有你——” “宜室也不会和你在一起!” 枪声响起,盛永伦闭紧眼睛等待命运的审判。 突然,他还在怔忪间,头套被人扯去。茫茫的夜色下,他的身边两个日本兵倒在血泊中,王焕之拿出刀利落地把他身后的绳索割断。 “王焕之,你——这是干什么?” “没看见吗?放你走!” “放我走?” 他真是不敢相信了,呆呆地站着,迟疑地问:“你……为什么要放我走?” 王焕之不屑地冷哼,道:“没有为什么。” “少爷,少爷!” 老泪纵横的万泽从山坡下跑上来,他难以控制自己的心情,连滚带爬被山坡上的树枝挂倒好几次。 “万泽,你怎么在这里?” 万泽哭着说道:“少爷,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盛观恒跟在万泽身后,步履匆匆,这位老人看见盛永伦安然无恙,眼睛亦滚下热泪。 “少爷,我们回去,回去!” 盛永伦点点头,突又想起一事,向着王焕之的背影喊道:“王焕之你放了我,那宜室、兰香?她们怎么办?” “少爷,少爷!”万泽拽着盛永伦的袖子,凑在他耳边说道:“王参谋长,把宜室小姐和沈小姐都送出来了。宜室小姐现在在车里……” 盛永伦两只眼睛放光,急走到山坡下的小车旁。 万泽没有骗他,宜室正躺在车后座,双目微闭,沉在梦中。 “宜室、宜室……”他轻拍宜室的脸颊,想将她唤醒。 “没有用,她吃了一点安神药。” 不知什么时候,王焕之走到他的身后。月光照在他的身上,像白华一样。 “盛永伦不要问我为什么要救你,也不要给扣家国大业的高帽子。我救你,是因为我别无选择。我没有输给你,也没有输给自己,我输给宜室。你能为她做的事,我也能。她并没有爱错。请你转告宜室,我对人生倾付所有,没有遗憾。希望你好好待她,好好爱她一辈子。把我的那部分也补偿给她。再见,盛永伦。” 他们直视对方的眼睛,纠缠十年的情敌,恩仇一夜泯然。 “王焕之,你真的——是中国人。” “我信,但又怎么样?” “你应该——“ 王焕之摇摇头,“我不知道你们的主义是什么主义,也不知道你们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和未来。我只希望我们能相逢在一个不用国界和地区来区分人的时代。人人生而平等,没有战争和掠夺。大家可以自由选择生活的方向和未来。如果是一个这样的时代,做哪一国人又有何妨。” 他迎着月娘的微光,昂首挺胸走入树林深处。 ————————— 礼炮奏鸣,白鸽高飞。 一场盛大的婚礼在礼炮声中徐徐拉开幕布,教堂中座无虚席。 新郎真是帅气,新娘则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 非常突兀。 她坐在轮椅上,被人推进教堂。像花朵一样包绕在厚重的婚纱之下,让人根本辨不出面目。 白纱底下,有人惊呼,“新娘的手和脚均被绑在轮椅上。” 这又怎么样? 谁也不会在乎的,这场婚礼中,新娘只是配角。 王焕之站在圣坛底下,看着新娘越走越近。 他们一起走到主婚人面前。 他知道,时间到了结束的时候…… —————— 一年后 松岛 上官博彦看到电报,片刻间脸色就变了颜色。他没说话,第一时间是把电报递给身边的妻子。惠阿霓看完之后,久久凝眉,早已经猜到这样的结局,但看到确认的消息,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博彦哥哥!你们看到电报了吗?” 从大门口一边进来一边说话的人是盛永伦,博彦向他大声道:“收到了。” 惠阿霓把手里的电报递给他,他用左手接过,右手无力地悬在身侧。他这只手臂保虽保住了,功能却近乎丧失。 “既然警察厅的调查报告都出来了。明天的各大报纸肯定会发表社论。这件事总要有人告诉宜室。还是让她有个思想准备比较好。” “我去。”盛永伦把电报折起来,看得出情绪非常不好。 “博彦道:还是我去吧。”父亲逝后,长兄为父,他要挑起家庭的重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去说,比较能控制情绪。” 惠阿霓想了一会,道:“永伦,博彦去也好,王焕之求仁得仁。最后的行为不负为一个中国人。不管他曾对上官家做过什么,我们与他们父子的恩怨两清了。从此以后,再无相欠。” “我也是这个意思。”上官博彦深吸口气,抬头望向二楼宜室的房间,“希望宜室能挺过来。” “她会挺过来的,现在的她不是一个人,有丈夫有儿子。永伦就是她坚强的后盾。” 博彦上楼,盛永伦和惠阿霓在楼下焦灼等待,两人不时往二楼的方向张望。里面安安静静令人担心,不安安静静也令人担心。 一年前,上海仰天路天主教堂发生爆炸。当时里面正在举行一场隆重的婚礼,炸死、炸伤二十余人。日本大佐,齐藤健三当场炸死,新娘也身首异处。传言,炸弹就绑在新郎身上,所以受伤或死亡的大多是坐在头排观礼的日方人员。上海当局立刻封锁现场,宣布进入紧急状态。 爆炸案的原因众说纷纭,历经一年,官方才把事件调查完毕。随着调查报告的公布,死难者的名单也被公布出来,齐藤健三、齐藤乃花、张卓阳、王焕之…… 惠阿霓透过玻璃窗,看到花园里草长莺飞,阳光明媚。又是一年春来到。希望宜室能快快渡过这劫波。 听到上官博彦带来的消息,宜室的表情微微波动一下。她的心湖泛起一层涟漪,马上又平静下去。 “宜室?”上官博彦有些不放心的打量她的脸,“有什么想说的吗?如果你想——” “我没事。”她伸手晃动着身边的摇篮,目光温柔的看着襁褓中的婴儿,“博彦哥哥,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好吗?” 博彦退出了房间。 她的眼泪无声滚落,滴在孩子柔嫩的小脸上。孩子不解何意,依旧向她绽开纯真的微笑。 盛永伦进来时,她正抱着儿子哭得泣不成声。他走过去,轻轻捏住她的肩膀,“宜室,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我不愿承认,但你没有爱错他。他的最后一举,值得你去爱,也值得我们尊重。” “永伦……”她靠在他的怀里,啜泣道:“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会这样……那天,我就不会那样对他。我应该告诉他,我对他不仅仅是恨,我也爱过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也感受过幸福。” 他摩挲着她的头发,轻柔地吻道:“他会知道的,他会。” 眼泪滂沱成海。宜室的耳边好似听见,王焕之在喃喃低诉: “我知道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完—— (哎呦呦,终于写完了。唉,有时候,卡文卡得我想疯啊!)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 茉莉花开茉莉香(1)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写在前面的话:这篇故事的起头,是我看到一位民国女作家施济美的小说《莫愁巷》后突然生出来的臆想。《莫愁巷》是一篇未完的小说,几万字而已,初看之时,我便在心里暗暗吃惊,施老师若晚生数十年,真会是一位写爱情的高手。 我班门弄斧,借了施老师《莫愁巷》的胎,写了一个关于痴男怨女的爱情故事。 写得不好,贻笑大方。 茉莉花开茉莉香 陶茉莉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到上官云澈的情景! 不管是在黑天还是白昼,不管是在茫茫曼哈顿雪夜,还是在菲菲阴雨伦敦;不管经过多少流年的春夏秋冬,不管看过多少云海花潮;不管她是睁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总能看见,春意深深双井巷里,一个人立在那,轻轻、斜斜慵懒无比靠在崭亮簇新的德国小汽车旁,似笑非笑的眼睛,一脸纵容。 他的脸上荡漾快乐的光,或许——只是阳光的关系吧! 但即使是阳光。 多少年,想起来都是伤心。 眼泪无声爬满脸,漆黑夜里又有谁知道? 知道后谁又能安慰?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年龄最好的人! 民/国九年,庚申 春意缱绻四月,空气中附着花气缭绕的芬芳。桃花、杏花、茉莉、栀子团结的同时在极窄青石小巷热热闹闹开得一塌糊涂,古意浓浓的双井巷一号门前从上午十点就川流不息来了许多小轿车惹得左邻右舍在窗帘后不停探着脑袋,这易府今儿是来了什么贵客排如此大的阵仗? "云官,不用我介绍了吧,这是我大妹——易立芬。"易慎言笑着把身边剪着利落短发的女孩推到上官云澈面前:“我这个妹子可也是在大英帝国留洋回来的。课业吗?我估摸着不行,羽毛球倒是可以出师了,待会你不妨和她切磋切磋。” 上官云澈笑意朗朗地看着易立芬。 “大哥,你这是挤兑我呢,还是挤兑我呢!”易立芬娇笑着作势要打哥哥慎言,一副小女儿憨态:“难道我去英国就光学了羽毛球不成?” 她脆生生的嚷着,显得十分骄傲。 “那我实在看不出你还学了什么回来?”易慎言躲着妹妹的粉拳,笑着说:“还学了——还学了——拳头功夫!你留着将来去对付你的丈夫吧!” “易慎言!真该让嫂嫂缝了你这张嘴!看我不告诉姆妈去!”易立芬红唇不依,粉拳落得更勤。 兄妹两人的大闹逗笑众人,大家皆是含笑,心下都已了然。能让易府忙活几日,夹道欢迎的且是等闲? 玉树临风,翩翩上官公子,早已是易府十拿九稳的乘龙快婿。 夹站在人群其中的陶茉莉只觉得热极,春色四月风力还带着微凉,但不知怎的就是觉得热极。她拿眼抬眉瞅了上官云澈一眼。面如潘安,身比鹤立。微微半目扫过来茉莉就心虚得涨红脸垂下去,不敢与他对视。 注意到旁人视线,上官云澈机警四下搜索人群。但见眼前美女如云,不自觉嘴角扯动一下。梨涡深陷如桃花飞堕,不笑都是笑的模样,好看非凡。 听他们絮叨,云澈耳朵都要生茧,昨晚通宵麻将手酸、腰麻,哪有什么力气打什么羽毛球?站都快站不稳,靠在新车旁养神客套看着眼前易立芬甜软的微笑。 一大家子人排个这么大阵仗,早知道就不来了。他心里有些懊悔不该应承下易慎言的邀请,现在骑虎难下,不和这位留过洋的易立芬小姐打一回羽毛球都不行。 易慎言开始指着身边另几个妹妹一一介绍,大妹立芬、二妹立美、三妹立景一路下去。累赘得让上官云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咦,云官,你是累了吗?”易慎言的手指到陶茉莉身上突一滑落下。 “有点。”上官云澈点点头,易慎言立即玲珑地施施然转了话头,请客人入里去休息。 陶茉莉有些尴尬,用绢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滴遮掩窘态。 主人走了,仆人们一哄而散。其实也没人注意到茉莉的难堪! 她是谁?有什么要紧的!左右一个不相干的人,无依无靠赖在易家吃白米的寄生虫罢了。这场宴席有她无她并没差别,不如留在厨房帮帮忙还显得懂事些。 陶茉莉咬着唇,低头靠墙站着,待人群散尽了,才慢慢踱回去。 听闻这位上官公子乃是松岛上官家最小的儿子,他的父亲了不得,大哥更是了不得。具体是怎么了不得的,陶茉莉听了几次都没记住。在这朝代更迭的乱世,改天换地真是一瞬间的事。她从姑母的只言碎语中知道上官公子不仅出生好,自己也有本事,年纪轻轻就留学美国,还是什么名校毕业,顶顶厉害。 今天慎言表哥好不容易请他来家玩,为的什么?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表姐立芬脸上的胭脂扫得很艳啊,笑得也很甜! 茉莉忍不住想:“当年立芬表姐寻死觅活非跟着慎言表哥一起留洋,难道就是为现在嫁人时能增加些谈资和筹码吗?哎,可见女人无论学了多大的本事,最终还是得嫁人,古往今来,似乎都跳脱不得这个宿命。” 易家是个新贵家族,家长易贵风是前清光绪时头一批留洋的公派学生,在德国进修医学。回国后便在上海租界开设私立医院,自己兼做院长和教授,从一家单门脸的小诊所变成现在有五十张病床分内、外科的小型医院。许多达官贵人都是他的座上宾。易贵风子女缘厚,膝下三儿、三女。长子易慎言、次子易谨行都已成亲,儿子立业尚在读,三个女儿立芬、立美、立景都暂时待字闺中。妻子陶丽华早就想要给她们觅个如意快婿,必是要财、貌、家事、学问皆是顶顶好的人儿。这样她才能在太太们中有面子! 易慎言领回的上官云澈当然是顶顶好的,比陶丽华要求的顶顶好得还要好得有多。如果能和上官家做亲家,梦里面陶丽华的嘴笑得都要咧到太阳穴。所以,上官云澈一来,陶丽华就一直给大女儿立芬丢眼色,羞得立芬脸蛋绯红。 陶丽华看到立芬和上官云澈并立如佳偶,嘀嘀咕咕说着听不懂的洋话,心里美啊!耳边几乎听到‘铛铛铛’的结婚进行曲在她头顶奏响,接着就是婴儿的哇哇啼哭声,依依叫着娘娘了! 须不知前几月她一望见立芬就抓着胸前‘唧唧哇哇’的说心痛病要发作!大为懊恼不该同意立芬出洋念,这一回来都成‘皇帝的女儿也愁嫁’!高不成,低不就的。一般子弟轻易也不敢攀易家这朵牡丹花,而世家弟子又多为纨绔,逢场作戏的多,真心实意的少。易立芬念得几本洋,眼高于顶,普通的怎么入得了法眼?蹉跎来蹉跎去,今年都满二十四岁,过了年就二十五,急得陶丽华恨不得拿面条挂脖,豆腐撞墙。亏得易慎言在政府任机要秘,看到母亲和妹妹天天乌鸡眼似的,笑着说,“急什么,青年才俊,我那多得很,明就给你们拖一卡车来,高的、矮的随便挑!” 儿子一句话说得陶丽华眉开眼笑。这不,易慎言果然把上官云澈带回来。现在立芬和官家的公子一见面还真有些眉目传情的意思。 陶丽华越看越欢喜,美滋滋只等着这上官家来提亲啰。 国人有个坏毛病,都不蛮善待别人家的女儿。比如媳妇儿,比如童养媳,比如外甥女…… 陶茉莉其实只比立芬小两岁,今年也二十有二了。早到了适婚年纪的她从没人给张罗过,提也未曾提过。 看着慎言表哥亲亲热热介绍立芬表姐时,她真是伤心,孑然一身,连个给她做主的人都没有。父母早亡,孤苦飘零,投靠姑母。陶丽华给口饭吃,全当多个人在家帮衬罢了,小时照顾小表妹们,小表妹大了又照顾一家子吃穿,照顾身子不好的二表哥易谨行。说好听是个表小姐,说难听是个高等丫头。 也许她的一生就这样被四面墙困着了吧。 陶茉莉擦擦额头上的汗,默默注视欢歌笑语的人群簇拥着走到甬道,进得大厅。方才缓缓转身回了厨房,众人忙碌不休,谁也不搭理她,茉莉站了一会,小声吩咐道:“你们别忘了给二表哥煎药啊!” “呀!忙着呢,今天来了这么多客,谁不是忙得脚不沾地,要不你来吧!表小姐!”丫头肖肖头也不回的说着,故意把表小姐三字咬的重重的。心里直咒骂:“讨嫌婆姨,又不是正经主子,还敢拿着鸡毛当令箭,拿二少爷压人,臭不要脸!” 茉莉粉脸煞白,怔怔恍惚片刻。到底无法,咬着唇,赌气自己动手拿起陶泥药罐开始煎药。 大伙都忙,平白来这么多人。又什么都要好的,侍候这些爷吃饭都要累翻,谁又管得眼下这些不要紧的人。来得都是是祖宗,一会要喝北冰洋汽水、一会要喝咖啡、一会又要喝茶! 大家烦都烦死!脸上笑着,心里恨不得拿个笤帚赶了出去就好。 “好小姐、好茉莉、帮我个忙。”钱妈妈急急忙忙拦住准备去给易谨行送药的茉莉,哀求道:“人有三急,妈妈我非要上趟茅厕不可。帮我、帮我沏壶茶给那西进的爷送去。” 不等茉莉同意,钱妈把茶叶罐子塞到她怀里一溜烟跑了。 “喂,钱妈——” ——————— 午后有些闷热,可能会下雨。 茉莉怀里抱着茶叶罐子,只得先放了汤药。动手沏一壶清香四溢茉莉花茶用描金福漆小茶托盛着老老实实给那爷送去。她手笨,读少,别的什么讲究的就不晓得了,只会冲这廉价的茉莉花茶而已。 端着墨绿云清海碗,婷婷约约穿花拂柳,那些熟悉的穿廊、拐角、花园、楼台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走入月洞门,美丽的海棠花开得正是最美,粉红缀着粉红,是儿童嘟嘟红唇,压在枝头个个像叫嚣着要接吻一般,不耐得从枝头跳到人肩上、头上。 隔得老远看见那位爷,茉莉站在海棠树下反而踌躇不敢往前。 许是旗袍领子太高,穿得憋得太闷,她不知怎的忽又觉得热起来。 这位爷是—— 立芬表姐的如意郎君。 他正躺在廊子下的湘妃椅子上睡得安然。想到这个男人将来有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姐夫时,茉莉不由红了脸颊。方才在门外也不敢放肆的看看他,现在倒能趁他睡着大胆地仔细瞧上一瞧。微风乍起吹起他额前汗湿头发,茉莉觉得更像外国那些洋鬼子电影明星,轮廓深邃,立体分明,坚毅有力,是个说一不二的铿锵男儿。不像二表哥面色柔和,性子懦弱,被二表嫂欺压得一声不敢吭。 茉莉收回自己的眼神,轻轻走过去,把沏好的茶斟在墨绿海碗中,她一直低垂着眼睛,像在欣赏那茶雾的缭绕。轻放在搁在小几上,双手抱着托盘若有所思看着沉睡的他。 一阵风过,院里万点飘红,茉莉回望看那海棠,一时出神。这么美的花海,动人心魄。廊上摆着几盆茉莉幽香扑鼻,顺风而来。 她闭目轻轻一笑,海棠顿时有了花香味。 男子仍在熟睡中,像个孩子呼吸平稳。 一朵茉莉花突然调皮垂落在他脸颊,他微微蹙眉,好像很不欢迎这个不请自来的朋友打搅他的好眠。 看见他皱眉头,茉莉忽然就笑了,一个坚毅男人的脸上居然沾上茉莉花这种柔韧芬香的花苞儿,有些好笑,有些可爱。她抿了抿唇,大胆上前弯腰,轻轻用手帕轻抚、扫过调皮的花蕊。洁白的花朵无力掉落他胸前。 近看,他更英俊,是什么词都形容不出的好看。 茉莉的心房一颤,他这样的人,该是如画中画的,里写的一般。一出生祥光笼罩,一辈子生活在云端。 他睡得很沉,好像被人惊到美梦,长长羽睫毛掀了掀。她突的红了脸,还好周围没人看到。她快速收回自己手绢,急匆匆转身步出月洞门外。 一场惊梦,不知惊了谁的甜梦!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2 茉莉花开茉莉香(2)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出了西进的院子,陶茉莉心还在狂跳。除了二表哥,她这一辈子还没有和别的男人这么接近过。 “二表哥,”陶茉莉轻轻推开房门,温柔地说:“二表哥,你该喝药了。” 房里的人,易府二公子易谨行,正在桌前看。疲乏的抬起头,看到表妹,仅淡淡道一句:“来了——”他站起来,搬过一张椅子,放到对面。 茉莉并不坐下,把汤药轻轻搁在桌上。低眉看着黑黑如暗夜的药,幽幽地说:“二表哥,前头挺热闹的……去看看也是好……” 易谨行身子弱,是胎里带来的弱症。即使是名医父亲易贵风也束手无策,不过拿药调理着。不着风吹、不着雨淋,常年窝在屋子里看,写字。因为缺乏运动和阳光,他的脸比涂了上好的雪花膏还要白,纤细鼻梁,幽深的眸子如两泉古井,深不可测,波澜不惊! “妈真是太糊涂了,大哥不知道今天就算了,连妈都不记得,我又不便——” 茉莉脸上一丝黯然,知道他说得是什么,紧接着抬起头来笑着说:“这算什么?你不说我自己都忘了,只有小孩子家才把生日当回事,何必认真哩!” 易谨行道:“我总觉得太抱歉。”他发了会愣,接着说:“我还记得你十二岁那年,在我们家过生日,那时候,真热闹——” “这一晃就十年了。” “那天你穿的什么我都记得,月白缎子上有紫藤花样的小褂子。”他做梦样的说:“梳着两根发辫,辫梢儿连在一块,用紫色雾纱扎了个蝴蝶结——” 她也沉到梦里头了,喃喃的说:“是啊……那一年,真热闹啊,妈妈和我从春天一直住到夏末。多少年前的事了,想起来就像是在眼前一个样……” 可现在都风流云散,云散风流…… 他“唉”了一声,这次轮到他低头了。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 茉莉轻轻地接着念到:“秋风庭院藓侵阶,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易谨行瞥了她一眼:“终日谁来?”那吟哦简直不像是吟哦。 好一个“终日谁来?”他们谁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东边有女孩们的笑声,立芬的笑声隔着墙,隔着庭院,悠悠传过来,穿过来,若断,若续,一声,两声:“——云官,杀球——快啊——哈哈——呵——”隐隐约约,两声,一声。 “茉莉。” “嗯。” “我——” “二表哥,喝药吧。都搁凉了。”茉莉不等他回答转过身往门外走去。 “表妹,”他起身朝她唤她:“我——真对不起你。” 茉莉身形一晃,闪到门外。“二表哥,平白无故说这些做干么?回头又是——”她叹口气,不言语了。 深深地庭落,长长的甬道、高楼、粉墙、花园,古廊——一个黄昏跟着一个清晨过去,白昼连续着黑夜,一霎那的,匆匆地来与去,一世纪般的,慢慢地来与去,在重重深宅大院里,悲哀不是悲哀,欢乐也不是欢乐,什么都走了样。 现在,陶茉莉冉冉地走过花圃,走过蔷薇架,走过葡萄棚,她走得极快,因为这一段路,即使她闭上眼睛,也不会走错。 好球—— 这边,看球—— 叫你好看! 呵—— 立芬。 茉莉抬头看四角方方素蓝的天,在这大宅里,有许多喜剧在扮演,更有许多悲剧在隐藏。 年轻人是最爱交朋友的,也是容易交朋友的。 上官云澈和易立芬很快热络起来,不避嫌地勾肩搭背,出双入对,吃咖啡、打板球、玩滑冰、坐游艇都是坐在一起的。连上官家最优秀的女儿,高傲的上官宜维认识易立芬后,也对她赞不绝口,和她成为闺中密友。 上官宜维乃是美国韦尔斯里利女子大学毕业,回国后在国民政府妇女革命委员会担任主任,专事妇女同胞的改革活动。宜维干练泼辣,思想激进,她最看不惯女子不思进取自愿沦为男性附属。在她的鼓动之下,易立芬也欣然加入旨在解放妇女的革命委员会中工作。 女子工作嘛,领不领高薪无所谓,又不用她养家糊口,最重要的是开扩眼界,还能看见各位高官夫人,说出去也是自加砝码的东西。 上官云澈毕业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回来后同期来往的不是家族弟子,就是洋人商行。除去工作时间常常和朋友们三五成群流连在英商总会、跑马场、赛狗场、游泳俱乐部。 这英商总会是上海建立的第一个外lub,也是城内最高档的社交场所。成为这个总会的会员,不仅可以进入总会,娱乐享受,更重要的是说明了自身的身份和地位。因为英商总会是一个会员制的俱乐部,规定只有在上海住满六个月以上,年纳税达到一定数目的纳税人,定期交纳会费才能成为其会员,非会员是不能进入商会的。 当时申报记者被邀请参观总会后,不禁酸溜溜在报上感慨:“西人怒马高车,如云儿至。簪裾冠盖,座上常盈。或打弹子以消闲,或拉风琴以奏曲;或杯邀红友,别寻酒国之香,或几倚青奴,共索花间之句;以致围棋蹴鞠,跳跃高歌,任意嬉娱,毫不拘检。惟华人之寓沪者,虽意气飞扬,终不能问津而至云……” 其实,只是国人不知,钱鬼通神,使大价钱,自然就能问津而至。 你看,上官云澈不就是英商总会的常客吗? 他的弹子球打得好,极喜欢邀上好友在英商总会的弹子房一泡就是一下午。 弹子球就是“法式台球”,也即所谓的“开仑”。“开仑”是有攻击球之义,球台美元袋,使用三球。在赛前确定一个分值,以谁先打到这个分值为胜,同时增加一个单杠分,以这一局中谁得单杠分最高给以奖励。 “没劲、没劲!一个下午就没赢过!”上官云澈的好友袁肇君懊丧大叫。把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摘下来撂到球台厚重的“哆啰呢”上,“真没了,什么都输给你了。”说完,他还夸张地把自己全身上下口袋拍打一遍。 袁肇君玩笑又认真的可笑模样逗得大家轰然大笑,一贯严肃的上官宜维也含笑用散发法兰西香水的手绢捂住嘴角。 上官云澈当然不会要他的手表,嫌弃地乍舌,道“手表算什么东西哈,讲定了输一件心爱之物,至少也要是你新买的福特汽车。” “你要就拿去好了,有什么不得了。”袁肇君漫不经心的说着,捏起手表重新戴到腕子上。他是标准的宝货,家里的老爹是爱古董的。他从小浸染在宋瓷明画之中,再贵重的东西也难入其法眼。 “福特汽车我们上官家也不缺,要是肇君能给几幅沈先生的绣作,哪怕我们再送你几辆福特也是可以——” 宜维的话未完,袁肇君就站起来连连作揖,“宜维姐姐,你快饶了我吧。我妈妈身体不好,这些年又把心思都扑在刺绣教学上,难得绣一件大作。别说几幅,就是一幅小样我手里都没有。福特汽车请您还是快拿走吧——” 上官云澈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宜维自讨没趣,“呵呵”干笑两声。心里觉得袁肇君谱儿真大,一幅刺绣嘛,搞得似要他的心肝,也太小题大作! 弹子房横摆着三张球台,正对着高大敞亮的玻璃墙,沿着扫角摆了一溜苍绿阔叶植物,桌子上摆着八样果盘、西式糕点、还有橘子水、牛奶、咖啡供客人自取。 现下午后弹子房里只有上官家两姐弟,再加上易立芬、袁肇君,一共四人。 宜维坐在棕色真皮沙发,她穿一身天青色旗袍,外面套一件灰缎子小坎肩,头发抹到后面,戴一副银丝边的眼镜,越发觉得严肃。和她一比,易立芬就显得年轻活泼多了,满头烫着时髦的螺丝卷,耳后别一朵玫瑰花。上身穿一件绒紧衫儿,罩一件银红色软葛,单衫没有领子,挖着鸡胸,雪白的脖子整个露在外面,胸前倒挂一块玉牌。模样儿不差,就是打扮有点不中不西。 上官云澈把球杆交给身边的西崽,立芬立即含情脉脉把橘子水递给他。 “谢谢。” “不谢。” 立芬粉红脸蛋,蛮不好意思地走回到宜维身边的沙发上坐下。宜维抿嘴笑看着两人,伸手把立芬一推,立芬羞答答的。云官则一点都不以为意。 “明天星期天,我们去跑马场骑马怎么样,你多叫几个人来,人多热闹。”上官云澈搁下橘子水放在桌子上和袁肇君安排明日活动。这群无所事事的少爷每天主职是耍,副职是工作。 袁肇君吃了块西点葡萄蛋糕,耸耸肩答道:“骑马都是男的,怪没意思。” 言下之意,要找几个女伴。 上官云澈沉吟一会,转头对易立芬说:“你不是有几个妹妹吗?她们会骑马吗,明天都叫来吧,怎么样?” 易立芬被他一问,心跳跳的,小声说:“跑马场我们和爸爸倒去过几次,”她掰着手指细细数到,“立景、立美应该都能来,加我三个,够不够?” “喔,密斯易,原来你有妹妹?是不是如你一般美丽?”袁肇君立即打蛇上棍热情邀请:“明天请务必一定带上你美丽的妹妹们,让我们一饱眼福。” “袁先生真是会说话,舍妹们不敢当的。” 上官云澈皱紧低头想一会,问道:“怎么是两个妹妹,我记得你明明还有个表妹。” 听他这么说,立芬脸上一僵,神色就有些不好看。 云官指手画脚接着说道:“就是那个长得白白净净,叫'茉莉'的女孩。”宜维扬起眼睛,瞟一目弟弟,袁肇君一脸坏笑,故意问:“茉莉、茉莉。名字很销魂啊。” 若是换另一个人,易立芬早大发脾气,甩手走人。可偏偏云官是撞到她心里的人。她压抑着怒火,低低笑道:“茉莉啊,她……应该不会来的。” “你还没问她怎么知道她不会来?”云官眼色一厉,口气有些不善。立芬讪讪而笑,脸上发烧,“茉莉是我表妹,我能不了解她吗?" 上官云澈抢白,道:“那可不一定吧?世上不还有一句话吗?知人知面不知心!” “云官,你真是强人所难。万一那位小姐不会骑马,她到骑马场干嘛?吃你马蹄灰啊!”宜维为立芬出头,“再说她爱来不来,你要是想请自去请去,别埋怨立芬!” “宜维姐姐,你别生气,我没事。”立芬拍拍宜维的手,感激地说道,“云官想茉莉表妹来,我邀请她来就是,大家是年轻人又是亲戚,聚在一起玩玩也蛮好。” 宜维是文明种子,面对这样温柔懂事理的女子,哪有不爱的。她不等弟弟说话,早抢前一步,粉团似的光胳膊携住立芬的手道:“别理他。立芬,我们去外面说话。”说完,两人真到外间酒吧说贴己话去了。 袁肇君没见过上官宜维对上官家以外的女子这样的和蔼可亲过,心里很有些惊讶。他再看看身边的云澈,问道:“云官,你是不是和密斯易……" “别乱说,我和她什么都没有!”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3 茉莉花开茉莉香(3)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上官宜维对立芬的厚待让陶丽华喜上眉梢,带着立芬去美棠洋装行订做好几身时髦纱笼裙子。现下听说还要带妹妹们去骑马,可怎么了得。易府里佣人们忙得人仰马翻,又是烫衣裳、又是擦皮鞋、三姐妹你屋窜到我屋,你用我的香粉,我拿你的耳环,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陶丽华嘴上直嚷:“没见过像你们闹腾的女孩子,吵得我脑仁儿疼。快出去、快出去。不然我的心痛病都要犯了!” 立景和立美嘻嘻哈哈出去,留下姐姐立芬。 立芬晓得姆妈有话对她说,所以没随妹妹们出去,而是踮着脚在穿衣镜前左比右照。 陶丽华呷一口浓茶,锐利的眼睛像薄刀片一样在女儿花枝般的身上扫视。 “芬芬啦——”她往痰盂里吐一口浓痰,拉长尾音。 立芬知道这是姆妈一贯开场白,要说什么话,她早了然于心。 “你和那上官少爷到底怎么样啦?” “什么怎么样?”立芬装傻。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陶丽华把茶甩在桌子上:“对姆妈你也不愿意说真心话?芬芬啦,你和他走这么近,整个上海滩的人都晓得啦。你要是做了上官夫人就了了,要是——” “姆妈!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晓得啦,你莫管我的事!” 立芬一掀帘子,甩手出去,也不听陶丽华在她背后大呼小叫。她走过穿花荫树底下,烦躁地在花园的葡萄藤下咬着嘴唇,绞着手绢。 姆妈话里的厉害,立芬如何不晓得,她不是不想,是怕去想的。想得多、想得深,又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她想做上官夫人,难道能跪下来向上官云澈求婚不成?如果她跪下来,事情成了,她也跪。可是,云澈的态度就像浮在空中的羽毛。她不动,他倒还在身边轻轻飘飘,她一伸手,他可还远了。 立芬正是愁眉,忽看见茉莉端着汤药从穿廊下婷婷而来。小花园连接着东厢和西厢,是去为二表哥送药的必经之路。 望着茉莉的背影,阴影里站着的立芬差点把嘴唇咬破。待看不见了,还呆呆站在泥地里。 上官云澈把她当朋友,什么程度的朋友,有时候立芬有把握,有时候又没有把握。像今天,他没有预兆地提起茉莉的口气和眼神,好比提着一桶冰水把立芬浇个透心凉。威胁,不是来自茉莉,而是上官云澈对茉莉感兴趣这件事。 立芬能料理了家里的这个陶茉莉,可外面还有千千万万个张茉莉、李茉莉……火烧眉毛,现在也只能先把家里的这个料理了! ———————— 钱妈把衣服送到西边茉莉的房间,是为明天骑马准备的骑装。有身份的姑娘有自己的行头,哪怕一年穿不了几次,也马虎不得。要是临时到跑马场去借,是丢人的。茉莉没有骑马服,幸好立芬在英国时定过一套,衣裳还勉强凑合,可鞋子露馅,马靴太大,穿在脚上松垮垮像只小船。 这样的鞋能骑马? 走路还脱脚,钱妈给茉莉塞四条杭丝手绢,都不行。 茉莉的房间一年四季都是昏暗暗的,窗帘拉得紧紧,电灯扭到最小,昏黄的微光比油灯还不如。 钱妈咪紧眼睛,瞅她,摇头,隔几步距离再看,再摇头:”一摸一样的衣裳。立芬、立景、立美小姐穿着都老好看了,你怎么就越看越别扭啊!” 是啊。不用旁人说,茉莉自己都嫌别扭。 她脱下笨重的靴子,解开衣服上几乎顶到喉咙的硬领子。 “钱妈,别费心了。明儿我穿平日旗袍去就行。” “那怎么行,要骑马的啦!” “算了吧,我最怕那东西。再说,我去不过是给立芬提包的罢了。” 这句话倒是实在话。茉莉一百个不愿去,又赖不掉。 钱妈嘀嘀咕咕收拾好衣服,临要出门前,忍不住回头对她说道:“茉莉啊,你别嫌钱妈嘴碎。你也不小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二十二岁的时候,娃娃都生三个,你要多为自己打算啊。” 茉莉低头不响。 “出去见世面,总比窝在家里好。世道不同了,人人要进步,要革命。你看见中意的男人要主动一点。常言道,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莫要怕丑,浪费好机会。我觉得,你明天还是穿这骑马装去的好,就是不骑马,看看也是好的嘛!不然那些人会笑话你的啰。” 茉莉执拗摇头。 “唉——你这个榆木疙瘩,迟早吃亏。” 送走钱妈,茉莉躺在床上苦笑。她这一辈子也许就是这样的命,越多希望越多失望。渐渐知道,要想不受伤害,就对任何事情不抱希望,也就不会有失望。 她知道自己怯弱胆小,又身无长物,嫁给谁都是累赘。慢慢也不再想嫁给谁了,小时候的梦,过去了,全过去了。 第二天,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飘着毛毛细语。轻扬的细雨压低扬尘,空气倒显得十分清新怡人。跑马场里人声鼎沸,上官云澈请了些朋友,袁肇君请了些朋友,上官宜维也请了些朋友。均是年纪轻轻的男男女女,见面一介绍,个个来路不小。易家的背景在里面排末流。 立芬握紧手上的缰绳,马背上的背脊挺得直直,竖得像饱满的弓。英国谚语道,如果五岁以前没有把女孩扶上马背学好骑马的话,那么她将来一辈子也休想优雅地骑马。 面对人中骄子的上官家和他们的朋友们,最自信满满的立芬都收起三分锐气。什么话都要搁在心里想想再说,说多错多,被人笑话。还要护着年轻气盛的立景、立美注意礼仪身份,时刻要像个上流淑女。 十几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昂首在马背上,好不威风。上官家是北地军阀,家中男女会走就会骑马。男子中上官云澈最为潇洒,他身姿挺拔,从容不迫,随意拉着缰绳,还能在马背上和大家谈笑风生。女子中上官宜维骑得最妙,轻盈灵巧,而且她脸上没有了平日严谨模样,笑容也柔和。 “宜维姐姐,刚才那个女的是谁家的?” “哪个啊?”宜维偏着头问右手边枣红色大马上的靓女,纺织大亨甄川渝家最小女儿——甄韵仪。初来社交,锋芒毕露,看谁都是差差差、坏坏坏。家里人觉得她是天真无邪,外厢人难免有些认为她是被惯坏的孩子。不过碍着她父亲的财力都让她三分。 甄韵仪晶亮粉唇一翘道:“就是刚才那个死活不肯换骑马装,又不肯骑马的女人!我真搞不懂她,不想骑马来干什么?又造作、又讨厌!难道她没上过学,不知规矩吗?要是带她来的人没教,就是带她来的人太坏。” 韵仪翻白眼的样子,使得宜维差点笑出来。她口里又造作、又讨厌的女人指的正是立芬的表妹——陶茉莉。 宜维本以为能被眼高于顶的弟弟钦点的女子不是高贵优雅的淑女,就应该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结果一见,大失所望。茉莉两者都不沾边。来跑马场,她甚至连最基本的洋装都未穿。纱红柳绿的洋装裙钗里夹杂一枝白底银杏树叶花色的长旗袍,怪模怪样。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是教养女子最最最基本礼貌。 陶茉莉还固执得像颗核桃,宁可倔强坚持在咖啡座等待大家也不肯骑马。 哎,茉莉、茉莉。真辜负这个轻柔香软的名字。 宜维同情立芬摊上这么个不懂事的表妹,掉份!可一想,立芬和两个亲妹子都妥妥帖帖、进退得宜讨人喜欢。为什么偏偏表妹这么粗鄙? 宜维顾及到立芬就在她的左边身侧,不得不绷起脸批评甄韵仪几句。没想到,立芬比她更早一步开口:“甄小姐,各人有各人选择,我们打开国门追求知识,不就是为了大家能有更多、更好的选择吗?国民政府也没规定到跑马场就一定要骑马的。而且难道甄小姐在学校的教养修女允许一个淑女在背后嚼舌根,说是非?如果这样,那么受教育和不受教育又有什么区别!”立芬面色愤然,说得义愤填膺:“忘了告诉你,刚刚你口里的那个女子是我的表妹。”说完,她扬手抽打马背,一骑绝尘,把她们远远甩到脑后。 看见有人领头加速,马匹都跟着都骚动起来,不安地发出嘶鸣。 “呦呵——” 上官云澈率先发出出发的哨响,大家吆喝着,马群立即撒开欢四散跑开。 甄韵仪脸盘红一片白一片,立芬还跑走了,让她不能反驳。她眼睛一横,娇嗔向宜维大发雷霆:“宜维姐姐,这个女的是谁啊?真是太讨厌了,太讨厌了!” 宜维笑了笑,对立芬的激昂生出欣赏。无论如何,仗义维护家人的女孩子都是可亲可爱,招人喜欢的。立芬将来若真能和云澈开花结果,必也会不遗余力维护云澈。 “韵仪,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记住她很有可能是未来的上官太太就好。” “What?”甄韵仪睁大眼睛盯着上官宜维,“宜维姐,你是指云澈哥哥的太太吗?” “Yes。”宜维点点头微笑地扬起马鞭,追赶前方的大部队,留下目瞪口呆的甄韵仪。 从跑马场宽阔马道纵深进入远处的树林,宽阔树木像撑开的天然雨棚,把细雨挡在外面。 上官宜维在幽暗树林中疾跑,眼瞅着云官的黑色大马拐了弯道跑上另一条小坡,她刚想追过去瞧个究竟。眼睛余光一瞥,瞧见,立芬的马拴在树林深处,因为她的白马在暗处也扎眼的紧。 宜维若一沉思,拽紧缰绳马儿便朝立芬的方向而去。 “立芬!” 听见声音,立芬忙把随身带的香水往眼睛里涂上一点,眼睛里顿时眼泪四溅。“宜维姐。”她擦着眼泪,从高大杉树后出来,冲宜维勉强笑笑。 “怎么哭了?”宜维赫然,赶紧下马走过去道:“你不要介意韵仪的话。她还是小孩,有口无心。” “不不不。”立芬马上立声否认摇头,十分委屈又懊悔地说:“宜维姐,刚才是我太失礼了。听到有人侮辱我的亲人,就忍不住——”说着,她的声音低下去,眼睛里涌出成串的泪水,她泣不成声地叹息道:“甄小姐的话没错,我的表妹实在让我……"说着,便低着头呜呜哭起来。 “喔?这到底怎么回事,你表妹怎么呢?”立芬的话勾起宜维的好来。她眼睛在眼镜片后发亮,女人嘛,面对八卦真是亘古不变的好和窥探欲。宜维早忘了去追问云官为什么要跑上回头路,也把自己是留学西洋受过先进教育的淑女教条抛到九霄云外。 “唉——说起来我都不好意思,无法启齿——”立芬一边诉说不好意思,一边说得利落:“我的表妹茉莉从小父母双亡,我母亲好心收留她,把她当女儿一般教育,吃的、穿的皆和我们姊妹一样。谁知道,她恩将仇报,居然——恋上我的二哥……” 宜维莞尔,“喔——这也算不上恩将仇报,她既然喜欢你二哥也是情有可原。表哥表妹打小一块长大,日久生情。” 立芬着急地说:“她是一厢情愿,我二哥不喜欢她的。要真喜欢她,他们婚配也是亲上加亲的好事。我二哥和二嫂从小定着娃娃亲,感情也好,只因为夹着她。两夫妻天天大吵小吵不断,我二哥都为这病了——” “那可麻烦了。” “是麻烦。我姆妈、大哥不知给她说了多少亲事,她都看不上。她还说,男方的条件若没得我二哥,是死也也不愿意嫁给别人,赖定我家……天长日久都快成为我父母的心病。说出来,真被人笑话。这些家里的丑事,若不是宜维姐,我是绝不会讲一个字的!”立芬嘴上哭着说一个字不说,说起谎话来不知多溜。 易立芬的话,上官宜维深信不疑。一来她觉得立芬没必要骗她。二来上层社会的家庭,越是家大业大,越是错综复杂。宜维的本家,松岛赫赫有名的上官家每个人单拎出来都是一本。她年幼时,家里曾遭很大的厄运。人心叵测,她体会得很深。再加上对立芬先入为主的好印象,不会想要去怀疑。 “你们家可要当心,欲求不满的人最可怕了。哪怕多陪些嫁妆,也要把她嫁出去才是最好。” 立芬点点头,转而难堪地握住宜维的手,央求道:“宜维姐姐,这是我家的丑事,求求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要是不答应,我简直没法活。” “你放心。”宜维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落下保证:“这是我们的秘密。而且我有一个好办法——”她狡谐的附在立芬耳畔嘀咕,“今天也来了不少青年才俊,你不妨为你表妹做个媒人!” “依我表妹这样的人品会不会害了别人啊。” “呵呵,我就随口说说。” “嗯。” ————————— 上官云澈在马上假意跑了一阵,甩开众人,叉上小道转身又回到跑马场入口。三四丈宽的跑马场大道前立着一栋三层高楼,里面有咖啡厅、阅读室、更衣室、洗浴室。 副官汤少阳看见云官的大马回来,立即小跑上去,拉住马头。 “接着!”云官翻身下马,将身上白色西服脱下,抛给听差,把两只袖衫,微微卷起一些。骑马骑得热起来。 “咦,怎么就回来了,云少。”汤少阳笑着问,“敢情忘东西了?”他是侍从官,云官东西全归他管,少没少东西,少什么东西他会不知道?上官云澈嘴角上扬,瞪他一眼,抬腿就往跑马场高楼里闯。 “云少——”汤少阳跟在后面,追了几步,口里叫道:“陶小姐——刚出来往那个方向去了。”他指着大门旁的一条小路给他看。 “啧,”上官云澈停住脚步,笑道:“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虫。” 汤少阳“呵呵”傻笑,望着他的背影,伸出手搔着头皮。 细雨中漫步,别有情致。 春天的雨不伤人,温润细腻粘着皮肤,很快便在汗毛上凝成珍珠米粒。在休息室待得不耐烦,茉莉便到屋外的树林中透口气。 她不是坐不住,在家里做针线,从小她的定力最强,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她是脚冷,从马车上下来,不小心踩到水坑。冰冷雨水打湿绣花鞋,侵噬到里面的袜子。所以她坚持不去骑马,她怕被人发现她被污水染湿的鞋袜。 不脱鞋就不会露怯。这是穷人女孩维护尊严的唯一办法。坐在休息室里,脚趾头和后跟儿像泡在冰窖,越坐越冷,再傻乎乎坐下去,真会忍不住发起抖来,索性出去活动活动。 茉莉不羡慕立芬漂亮的洋装、首饰,但她羡慕立芬有皮鞋穿。 立芬有好多皮鞋,油亮的、绒面的、平跟的、高跟的、尖头的、方头的、白色的、黑色的……走起路来摇曳多姿,最普通的家常布衣配上皮鞋也精致起来,穿着皮鞋走在下雨泥泞的泥地也不用担心会弄湿里面的袜子。 好看的精致皮鞋,茉莉也有过一双。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4 茉莉花开茉莉香(4)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好看的精致皮鞋,茉莉也有过一双。 十二岁那年,爸爸的生丝生意正红火,妈妈带着茉莉去振兴皮鞋店订做皮鞋。店员们殷勤称呼她为:陶小姐。仔细为她量脚长,夸她美丽。无数种鞋样在她眼前晃过,供她挑选。 茉莉一直记得鞋店里红色反光的木地板,大人们试穿皮鞋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玻璃鞋柜里也安了长长的白色灯管,即使白天也亮着。那是他们家光景最好的时候,母亲和她一共订了五双皮鞋。她的皮鞋是红红的软羊皮,尖尖的头上缀着一朵蝴蝶结,脚背的搭扣是金光闪闪的黄铜,还有松木做的后跟,高高的,走起路来好像要飞起来。 立芬看见眼馋极了,非拖着姆妈去鞋店订做一双,陶丽华舍不得钱,当时一双皮鞋比一个月的工钱还贵。立芬赌气把自己的布鞋全抛到院子里的池塘。 红色软羊皮鞋是茉莉唯一拥有过的皮鞋,不管她怎样的爱惜,也总有穿不了的一天。鞋被送到当铺,茉莉大哭一场,伤感地好像和最好的朋友分离。从那以后,她没进过皮鞋店。她说,她受不了皮革的味道,熏得她头晕。 唉…… 人生真如戏台上的戏文词,一出连着一出,不能回头。而贫穷是指头里的软刺,它看不见,也不会使人流血,但无时无刻都会用疼痛提醒你,它在。它更是旁人贴在她身上的标签,许多别人唾手可得的东西她就是很难拥有。别人轻松能说的话,完成的事,她就是难以心平气和。 道路旁新发的柳叶青新嫩绿,垂下来像长长头发,遮住女人变化莫测的脸。上官云澈不动声色慢慢徜徉其中,隔着马路观察对面的茉莉。 茉莉走得快,他也快,茉莉慢,他也慢。 他的眼光,不知不觉,就向她那边看去。茉莉撑着黄色的油伞,她的脸在伞下若隐若现,挽着粗粗如意长辫,辫子里面编着一根鹅黄绒线,辫子从她的耳后来到腮下,放在凹凸有致的胸前。身上穿着一套米白色衣裙,上面绣着飘落的银杏树叶。脚底踏着青黑色描花布鞋,被黄泥沾染得污秽。云澈生在脂粉堆里,早把倾国倾城看惯了。但这样安静的女子,百中无一。静得仿佛凝成一幅国画,她就是荷花叶上欲坠未坠的那颗露珠。 他看一眼,不觉得又看了过去。伞下现出半张白皙的脸,秀气的眉毛,厚厚的刘海搭在眉上,配上一双欲语还休的眼睛,不由看痴过去。 她的脚步却是沉闷的,压抑的,像有无穷无尽的重担压在她的身上,早早失去应有的欢乐。让她的快乐如露珠在阳光下消失不见。 茉莉不肯和他们一道骑马去耍的缘由,云澈觉得懂又有些不懂。她和骑马的女孩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是衣服不一样、装扮不一样、还眼神也不一样?可能都有一点点吧,就是和他熟悉的女孩不同。 他喜欢看她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样子,静得像冬天的雪人,一不小心就化了。但你不会忘记,冬天的那个雪人,总在一闪间偶然想起。 要易立芬把茉莉带来是他任性,如果立芬爽快答应,他可能也没什么兴趣。可立芬推三阻四的样子倒激起他的好非要她来不可。 人就是这样,越是做不到的事越要去做。 他想进一步了解茉莉,想进入她的世界,看看她平静的内心底下真是死水一潭还是澎湃汹涌的大海。 像下定决心走入一段未知,他急步走过马路,急切的步履溅起无数水花。像春雷里的闪电,猝不及防和对面迎面女孩撞个满怀。他是故意的,伞下的茉莉被他撞退两步,脚步凌乱地在水坑里乱踩。不但鞋子遭殃,连裙角也不能幸免。 “抱歉、抱歉。” 茉莉掀开伞角,一看是他,正一脸璨然朝着她笑。 她涨红了脸,局促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微微颔首算是回应,额前浏海像波浪起伏,遮住她的眼帘和心底的慌乱。 “哟,刚刚没撞伤你吧?”她越不说话,他越要逗她,“不好意思,害你弄脏了鞋子,太对不住了!” 茉莉又退开两步,连忙摇头。尴尬地把脚往后缩想藏偏又无处可藏。贫穷总让人没有底气。 “不行,你不介意,我心上上过不去。我请你吃饭赔礼道歉怎么样?”他虽是漫不经心的说话,但当真是玉树临风一般翩翩公子。二表哥易谨行算是美男子了,可和他比起来,立即相形见拙。果应古话“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礼查饭店好不好?那里的牛排很正宗,要不法国总会,邀请女孩吃晚餐还是法国菜最浪漫……” 他滔滔不绝说话,听得茉莉脑子发涨。由她再蠢也知道,上官云澈是谁,他是立芬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是立芬画地为牢,在他三丈以内都表明所有权的人物!她且敢太岁头上动土?避嫌还来不及,有多远躲多远才好。 “不、不用!” 憋了半天,茉莉终于挤出两个字,始终不敢抬起头看他。 云澈顿了一会,帅气把手插在口袋,没有恼她不识好歹,反而哧的一笑。 “你会说话啊,我还以为你只会点头和摇头呢。” 这话说得有些像情人间狎昵调情,把刚才的谈话渲染得无比情色。端看这段,还以为是郎情妾意的风月故事。 茉莉彻底不言语了,脸蛋越发羞涩,她说不过他,说什么都显得笨拙。 他觉得有意思极了,原来看她发窘比什么都有兴趣。 纷杂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两三骑从小路上过来,几人都是一色英式骑装,远远听见袁肇君在喊:“云官!” 他回头说:“是我。”又转头对茉莉说:“没事,我朋友。”她下意识摇摇头,本能向后退两步。他却很自然跨过一大步站到她的身边。 “啊哈,好小子,难怪见你偷偷摸摸掉转马头,原来在这里幽会美人。看吧,真被我抓个现行!”大家一阵哄笑,臊得茉莉无地自容,委屈死了,想解释。嘴又笨,怕越解释人家越误会,只望着上官云澈自己和朋友解释清楚。偏偏他也不解释,任朋友们误会去。 敢这么对上官云澈开玩笑的除了袁肇君不做二人想,他是袁家的孩子,派头足样。上官家和袁家上一辈里还有些姻亲关系,二人自然比别人更近一层。 上官云澈笑够了,淡淡问袁肇君:“怎么就你们回来了,其他人呢?” “主人都不见了,客人还有什么意思?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不喜欢骑马,今天不过来充个人数。” “别说了。”另一个同伴笑到:“我们都知道你只喜欢晚上骑的马。” 闻此,大家哈哈大笑。 玩笑有点过份,上官云澈担心地扭头去看茉莉,她依旧低垂双目,根本没听明白他们话里的意思。庆幸此时是她,要是遇着宜维,那是非要板起脸狠狠教训他们三天三夜的不可。不过,换一个层面想,正因为茉莉名不见经传,他们才敢如此放肆。若真是宜维在此,他们可不敢这么说。 大家说笑一会,立芬和宜维也纵马过来。立芬看到茉莉和云官站在一起,数十秒变了几次脸色,下马时才稍微恢复正常。立芬走过来怜惜地握住茉莉的手,亲热地说:“茉莉,怎么在这啊?”立芬聪明,猜也猜到茉莉是不会去找上官云澈的,一定是上官云澈招惹的她,“你是出来接我吗?” 茉莉尴尬笑着点了点头,第一次抬头看那上官公子,冷不防他正巧低下头来看她。风吹过发丝,她赶紧用手理了理头发,再没有抬起头来。 “茉莉,我正好有几个朋友要介绍给你认识,你快跟我来!”立芬笑着挽起茉莉的胳膊,用不大不小,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都是前途无量的大好青年哩,你一定会欢喜的!” 茉莉大惊失色,窘然不已。立芬话里话外意思是——是要介绍男朋友给她吗?还说什么她一定会欢喜!茉莉觉得自己被立芬说得像恨嫁的老姑婆一样饥不择食。 “密斯陶,别不好意思嘛,都是年轻人,一起来吧。多认识几个朋友也是好的。女人就是要多开阔眼界,不能总困在闺房之中。”宜维也在旁边帮腔。 “快走啊。”立芬佯装娇嗔语气,仿佛在暗示着:不是你要找男朋友吗?怎么现在又杵着不走! “……” 茉莉急得汗都下来,背脊骨发烧,嘴里却说不出一个字,被她们半拖半拽走开。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5 茉莉花开茉莉香(5)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雨势氤氲,马场的休闲草坪里撑起花朵样的大洋伞和条纹帐篷。搁上几张长条案桌,铺上雪白的桌布,中间摆上鲜艳的花朵,在配上德国慕尼黑啤酒、美国柳丁汁、法国香槟酒、还有女士爱吃的小零嘴,夹心饼干、口香糖、水果软糖…… 袁肇君端着香槟,眼睛望着酒杯里琥珀色液体。七八米外,立芬叽叽喳喳的笑声声音刺耳的紧。袁肇君抬起眼皮瞅一眼对面椅子上叼着雪茄专心致志翻看电影杂志的上官云澈。 今天的他很怪。 若说他对茉莉没意思,又何必宁愿得罪立芬也要请她来,若是有意思,为什么现在看着立芬、宜维给茉莉介绍男朋友也无动于衷。 “想说什么就说。”上官云澈眼皮头也不抬。 袁肇君咧嘴一笑,孩儿气十足。 “云官,我只是好你到底是看上了两姐妹中的姐姐呢,还是妹妹呢?” 云官优雅地放下报纸,回应他同样玩味的笑。 “哈哈,哈哈哈。如果我说两个都没看上,你会不会闭上嘴。” 两人对视半目,继而哈哈大笑。 诚然,如他们这般家世模样,什么样的女孩挑不着。现在的他们享受爱情的快乐即可,何必傻乎乎跳入婚姻的坟墓。一想到往后几十年对着同一张脸晚上都会要怕得晚上困不着觉。 “你这坏人,回头两姐妹在家里打起来,都是你祸害的。” 上官云澈的眼笑得眯起来,他想象得出易立芬和人打架的样子,却始终想不出茉莉与人打架的模样。 远处的茉莉正被立芬和宜维裹挟着,夹缠在那些“大好青年”中左右为难,局促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低着头,抿着唇。激得他好几次要拨开人群冲过去把她拉出来。 “云官、云官——”袁肇君拔高音量,总算拉回发呆的上官云澈,他狡猾的说道:“云官,你可是说一套做一套,说没看上谁,眼睛就是移不开,死鸭子嘴硬!” “胡说!”上官云澈飞快否定,脸色一凌,收回视线。他知道自己对茉莉的兴趣远远超过预期,他能堵住袁肇君的话,但堵不住自己的眼睛。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忧都在牵动他的思绪。 这是爱情吗?当然不是。 他的生活、他要的女孩,从来就不是茉莉这样的旧式女子。 说句难听的话,他们家的佣人走出去都比茉莉洋气。要是,他真找了茉莉做太太且不使人笑话,家里的姐妹兄弟、妯娌姑嫂怎么瞧得上她? 模样勉强,可惜英文不会,骑马不会,钢琴不会,社交礼仪不会,怎么做他太太?上官云澈暗暗在心里把茉莉拿出来掂量个透,没一点是合意的。想一点否定一点,通通不行。但他没想到,陶茉莉是他第一个做为太太思量的对象。 “丘比特的箭一向苗头不准,爱情从没有什么道理可言。”袁肇君靠在椅背用过来人的口吻,警告好友:“你要当心,越是旧式的女子越固执。她们对世人冷漠,对爱的人却一心一意。她们一旦动心便是一生一世,你要是得到她们的爱情又不给予婚姻,就等于剥夺她们的生命。” 上官云澈鼻子冷哼一声,手指捏玩着雪茄,表示不屑。 见他不置信,袁肇君继续说道:“当然这里面大部分是庸人自扰,因为她们一般不会爱上你我这样的男人。她们钟情的是温和、儒雅的男人——” “难道我不温和儒雅吗?” 袁肇君哈哈大笑,知道上官云澈不自觉走入他的圈套,“朋友,你的温和儒雅不过是一种绅士化的伪装,本质上你就是吃肉的狼,不是吃草的羊。你的气场太强,她见到你就像惊弓之鸟,唯恐躲之不及。” 上官云澈皱眉,想起茉莉此前的种种情景,确实是一种害怕和躲避。 “我劝你还是别费心机——” “为什么不呢?” “喔……”袁肇君微笑把香槟杯放在白桌布上,用食指和中指夹着杯子底轻轻摇晃。他支起下巴,眼睛雪亮问上官云澈:“老规矩,赌——什么?福特汽车还是——” “No!汽车算什么,要押就押传家宝!” 上官云澈豪气干云,袁肇君也跟着精神一振,问:“什么传家宝?” “当然是令堂沈先生在巴拿马万国获金质金奖的绣作《维多利亚女皇》!” “你倒是会想,”袁肇君心头一跳,嘟哝道,“你家有什么传家宝?” “慈禧老佛爷陪葬的翡翠玉西瓜。” 袁肇君眼睛一亮,翡翠玉西瓜可是好东西,比她母亲的《维多利亚女皇》只能更好。只是这东西传闻海了去,实物没几个见找的。 他一迟疑,上官云澈就得意起来,自信满满的说:“输不起就算了,天底下我还没在哪个女的面前翻过船。不出三个月内她一定会拜倒在我的西装裤下。” “三个月?”袁肇君夸张的笑着,将香槟一饮而尽,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劝你快点回松岛把翡翠玉西瓜取过来。” 上官云澈则不甘示弱,“你还是想想怎么跟你老子交代输掉他挚爱宝贝的这件事情吧——” “哈哈,哈哈哈。” —————————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时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雨后初晴的花园里嫩枝花蕊含苞欲放,处处蕴藏春的生机,不时传来阵阵潮水般的笑声。 昏暗的房间,几缕阳光从窗棂中倾泻进来,茉莉站在光影中翻开一本本诗集,泛旧的籍“哗哗”作响,桌上凌乱摆放着几本旧。 怎么会不见了呢? 她颓丧地跌坐围椅,想不通鞋票到底去哪儿了? 城中最好的犹太鞋店的鞋票,送过来时还用精美的鎏金白信封装裹着,上面端正的写着“茉莉小姐亲启”。 茉莉记得是张长方形硬质的红票子,有棱有角,她就把它搁在诗集中。 现在不见了。 它是上官云澈着人送来赔她的。 当侍从恭敬用托盘把信封奉上时,茉莉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她在立芬几乎要杀人的眼神下颤颤巍巍的打开。信封打开,落下一张纸。 啊,是鞋票! “上官先生讲,在马场不慎弄脏陶小姐的鞋,特意奉送一双当陪不是,还请小姐不要见怪。” 茉莉捏着鞋票,心底一阵酸楚,感念他无意的好心却击中她最柔软的地方。 “怎么好意思,弄脏的鞋子洗洗就好,不必上官先生破费,这张鞋票我不能收——” 汤少阳为难地说道:“陶小姐,千万不要让我们这做下人的为难。我们只管听吩咐办差,如果要还,还是小姐亲自还给上官先生比较妥当。” 立芬“哼”了一长冷腔,施施然行出去。 回房的路上,钱妈兴奋地把鞋票抢过去,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茉莉,你看这小小一张票子值我半年薪水!啧啧啧……你不是总想有双皮鞋吗?现在终于可以去换一双最好的小羊皮鞋子。” 茉莉没有说话,她想要固然是想要一双皮鞋。但是,她不会要上官云澈的鞋票。无功不受禄,虽然一张鞋票对他不算什么,却包含着她的自尊。 鞋票一定要还他。 但现在怎么不见了? 茉莉坐在紫藤围椅中冥思苦想,她明明顺手插入诗集中,准备他下次登门到访时还给他。现在他来了,鞋票却找不到了。她的积蓄又不足以再去买一张新鞋票。 可不愁煞人去! “茉莉、茉莉。” 易谨行甫一进来,就发现茉莉在椅子上失魂般发呆,身后的阳光照得她宛如鬼魅。 “二表哥。”茉莉看清是谁,慌乱地拨拉拨拉头发,忙站起来收拾桌上的本,“你身体好些了没,怎么起来了?我这里乱糟糟的——” 茉莉的动作太急,籍“哗啦啦”掉到地上。 易谨行温柔的笑笑,弯腰帮她去捡。 “二表哥,我来——” 无意中两人的手指碰到一处,茉莉触电样缩回来指头,满脸绯红,痴痴站着说不出一句话。 易谨行把籍放在桌上端端正正摆放好,“茉莉,你刚才在想什么?一脸烦恼的。” “没、没什么?”茉莉将双手搁在身后揉着,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怕一抬头,看见他情深的眸子会忍不住崩溃。 “你一点都不会说谎。”易谨行摇头:“是不是有什么话不想告诉我?” 他是如此了解茉莉,了解她所有的心思和脾气。茉莉知道瞒不过,只好把鞋票不见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易谨行听完,沉思一会,不问鞋票,反问上官云澈是个什么样的男子。 茉莉涨红了脸,面红耳赤地只记得上官云澈爽朗的笑声,像个孩子无忧无虑的快乐。印象中,她过了十二岁后就再没有那般开心的笑过。 “像个孩子,有点……淘气的男孩。” 易谨行为茉莉的描绘莞尔,他唤来三宝,掏出五十块钱吩咐他立即去犹太人的鞋店换一张女士鞋票过来。 “二表哥——”茉莉踌躇的望着他,期盼的眼睛晶莹剔透。 她的情意他安能不知道,知道后又安能不感动?正因为也同样深深喜欢着茉莉,所以更不能自私把她困在这四方墙里,困在他的身边。他希望的茉莉,是去更高的天空,去过自由和幸福的生活。 “二表哥……”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6 茉莉花开茉莉香(6)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二表哥……” “嗯,茉莉,你要收好重要的东西哟,丢了一张鞋票二表哥还买得起。以后要是嫁了人丢了金银首饰、房产地契可怎么办?”易谨行压抑住心底不舍,背过身子,把桌上的拾掇到架上去,强硬的继续数落:“还有,以后如果某个人行为幼稚,你要说他风趣、幽默、充满童真……不可以批评人像孩子淘气……” 茉莉木然听着,心痛成灰,好久才回一句:“我,就是嘴笨,不如立芬表姐……” 她心伤的神情刺痛谨行,他很想把她拥入怀里,告诉她自己有多珍视她,珍视得抵得过整个世界。 “是啊……”他最后只是用力把诗集插入架,不顾她泪湿的眼,“你要向立芬多学习,学她的开朗、热情和勇往直前。你看,她一到'妇女革命委员会'工作越发的风风火火,干劲十足,连大哥都感叹曾经小看了立芬,原来立芬工作能力一点不比男人差。我都被感染——” “二表哥?”真使人伤心,他是在嫌弃她吗?嫌弃她一无是处,什么都不会。 茉莉忽闪忽闪大眼睛,眼眶蓄满泪水。 易慎行停住嘴,只在心里叹息:茉莉啊茉莉,如果你比花朵还要娇弱,又怎么在这险恶的世界生存呢?我护得了你一时,总计护不了你一世啊。他软和下嗓子,缓缓道:“茉莉,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是新社会新时代,报纸上不天天提倡'打破旧思想,建立新文明',号召男女平等,年轻人自由恋爱。有机会你要多出去走走,多认识新朋友,如果有合意的男孩子,不妨带回家,表哥给你做参谋——” 易慎行的话还未说完,茉莉的泪水便如豆子一样“霹雳啪啦”直坠,重重砸在她的脸颊、衣襟。 “茉莉。” 茉莉不响,把身子附在桌上呜呜哭泣。 “好了,好了,你莫哭,我不说了就是。” 易慎行手忙脚乱抚慰,茉莉埋首哭着执拗地不肯抬头。表哥明明知道她一生一世的梦想,长长久久的盼望,却还说出这样的话,她怎能不伤心难过? “哎,我也是为你好不是?我说错话惹你不高兴,你打我骂我都好,莫再这样哭了……” “茉莉,茉莉……” “我下次再不讲了,再不讲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细细低语从阴暗房间传来,明明是年轻人的声音,经过潮湿的空气和斑驳的墙壁后也萧索下去,像染上一层苍老。 3个月,满打满算90天。 2160个小时,129600分钟,7776000秒! 上官云澈“咔嗒”盖上怀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距和袁肇君的赌约已经过了10天又14个小时。 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但他这个事总有些不得其门而入的感觉。 他送去的鞋票,她也收下。汤少阳回来报告说,陶茉莉小姐嘴上推脱,说是要还给少爷,但我猜心里应该是高兴的。 还!收下的东西还怎么还?即使是还,也要面对面见到才成。 上官云澈早就打好主意,她若收下鞋票,表示对他印象不坏,他要进一步是手到擒来。她要是不要鞋票,也需和他单独见上一次,他定能用巧嘴哄得她回心转意。 可现在,事情像石头落到大海,“咚”地响了一下接着无声无息。 他等得不耐烦,借口立芬十日里上易府两回,想有意无意,犄角旮旯总能见着她不是。结果先打一回羽毛球,回来腰疼半日,再打一回球,胳膊几日抬不起,人累得像狗,想见的人衣角都没看见。 明明知道她就住在里面,和他隔着不到百米,甚至能闻到她行将过后遗留下淡淡的茉莉花香,就是见不着。 再这么下去,和袁肇君的赌约不输才怪。 哎——完蛋。要是被大哥晓得他荒唐至斯把翡翠西瓜当成赌资。非剥他的皮不可,还要被押回松岛家法侍候,永世没有自由! “云少!”侍从汤少阳急匆匆从楼下上来。 坐在房窗前红木椅子上的上官云澈正把脚撩在案台上,有气无力看着他。 汤少阳在门口立定了,道:“振兴鞋店的犹太人刚挂电话来了,说鞋票上午被一个女人兑换走了!” 他晓得有人一直在等这个消息。果然,上官云澈听后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一扫方才的阴霾。根本忘了松岛、大哥。他喜滋滋绕着房间转圈,一手被在身后,一手捏着俊俏的下巴。 汤少阳垂首站着,心想:云官这副愁思的样子倒和大帅有得一比,只是大帅常常考虑的是军国大事,他考虑的则是花前月下。 “少阳,你明儿赶早去去北门花市挑些花来,星期六咱们家开舞会和赏花会,要他们把花园挂上彩灯,再请些弦乐队的人。” 汤少阳吓一大跳,这么急,只有两、三天时间准备。可看上官云澈兴致高昂安排这、安排那,只得把疑问咽了回去,问:“云少,赏什么花啊?”他是大老粗,花花草草一点不懂。 “管它什么花,一卡车拖回来就成!” “是!” 汤少阳领了圣旨,蹬蹬蹬奔下楼去。 上官云澈心情大好,估摸着茉莉既然去取了皮鞋,这事便有了转机,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开始写舞会请柬。 头一份自然请的是易家的公子、小姐。易慎言、易立芬、陶茉莉……茉莉、茉莉,她的名字念起来都洋溢一股甜甜的清香,回味无穷。 上官云澈在楼上写得入迷,楼下的上官宜维听到要开舞会的事,第一个发起难来。 “这云官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突然说要开舞会,这时节里赏什么花?他是仗着大哥大嫂在松岛鞭长莫及,妈妈又不在身边,没人拘束得了他。” 宜维越想越不过意,索性连雀牌也不打了。打发走牌友,走上二楼房去质问质问弟弟。 普天之下,这家里最小孩约莫最得父母宠爱,哥哥、姐姐也谦让于他。上官云澈是家里最小子,以前四个哥哥,五个姐姐,对他宠是宠爱的,训那也是训得多的。从小到大,哪怕做错一件鸡毛蒜皮的事,个个可以把他拎起来训一顿,一训半小时,造孽死了。 所以留学回国,他在松岛待了半年,抵死不肯做少爷,宁可要出来闯荡。说好听是年轻人有志气,不愿在大哥的庇护下生活,其实是上官家他老小,在家说不起话还处处被哥哥管着大不自由,所以宁愿在国民政府里的财政部挂个驻上海办事委员的闲差也不肯回去。 宜维轻手轻脚上得楼来,上官云澈正兴高采烈写请柬呢,压根没注意到姐姐。 “咳咳咳。”宜维佯装咳嗽几声才惊动了全神贯注的阿弟,他抬起头看她一眼,点点头,接着又低下头来苦写。宜维姐姐是细姐,差六岁而已。回上海后两人又都在政府供职,亲是亲,敬就不那么敬了。宜维冷坐一会,压着满腔怒火,刚要发作,转念一想,又压下去。笑道:“你倒是兴致好,火烧眉毛了,还有心在这请客开舞会。” 她这话颇有些不善,上官云澈停下手里的派克钢笔,琢磨姐姐话里的意思。 “肖劲锋的调令已经通报,内阁重组,他是总理钦点的财政部长,你的——顶头上司!”此些话说完,宜维马上收住嘴巴,双手交叉环胸靠着丝绒花沙发里,目光沉重。好像上官云澈若不给出个满意答复,她就誓不罢休。 上官云澈把钢笔塞回到笔筒里,看着家姐一字一句回复:“我的顶头上司?那是他做梦,他星期一到上海视察,第一份批的文件就是我的辞职报告。” “这就是你的对策!”宜维“噌”地站起来,没想到弟弟不仅任性还轻率。 “怎么呢?有什么问题?”上官云澈重新把脚撂到桌上交叉搁好,模样儿轻狂极了,“做得不开心,就不做了。我又不是没饭吃。” “你老老实实给我坐好!”宜维生气把弟弟的大脚从桌上搬下去,“你的决定松岛知道吗?” “当然!大哥挺支持我的。”上官拍了拍裤腿,有恃无恐。 “大嫂呢?”宜维问 “更加支持。说我如果和他打起来。一定先揍他的脸,打他这个没廉耻,吃里扒外的。” 宜维“扑哧”差点笑出来,忙用手绢遮了,把脸一沉,教训起弟弟:“你撒谎也撒得没边。大嫂才不会这么说,再怎么肖劲锋也是我们二哥——” “哥什么哥!”上官云澈站起身来,厉声呵斥姐姐:“上官宜维你可拎清楚了,他姓肖,叫肖劲锋,是你哪门子哥哥!这些年大哥被他惹得还不够烦吗?” 上官宜维也火了,“云官,再怎么也是大哥大嫂和他之间的事。大哥也说过好几回,不要我们掺合进去,你为什么就——" “我掺合!因为是我是大哥大嫂带大的,看不得有人破坏他们的感情!不像某些人吃里扒外!” “你、你——”宜维咬着唇,脸色气得煞白,冷笑声声:“云官儿你翅膀硬了,连姐姐也不放在眼里——” “你别岔开话题,一码归一码。姐姐说得对,我当然听姐姐的,姐姐要是说不对,我难道也要听?未免姐姐是个瞎子,我也跟着她掉井里头去!” “你这混小子,欠揍!”宜维挽起袖子在上官云澈手臂上死掐几下,奈何他毛深皮厚一点不痛,还同她嬉皮笑脸,呵呵地笑。 闹一会子宜维也累了,躺在椅子上喘粗气儿:“都是大哥大嫂还有母亲把你宠坏了,你尽不学好样,还仗哥哥嫂嫂给你撑腰没大没小。” “我是大哥、大嫂带大的,他们不给我撑腰给谁撑腰,我自然也和他们亲。”上官云澈回答的理直气壮,再不理姐姐,继续低头写他的请柬。 宜维看弟弟的模样、性格、行为处事、待人接物、色色各个方面哪一处都不像稳重老成的大哥上官博彦,倒像极亦庄亦谐的大嫂惠阿霓,也像—— 她叹息一声,没有细想下去,云澈固然是大哥大嫂养大,但那个人对他的爱护一点也不会比大哥少,这些年给的关心只怕更多。 他这次从外交部直接跳到财政部,说不定就是专为云澈而来。云澈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到底都是骨肉至亲,哎——宜维恻隐之心隐隐作痛,可云澈今日把话说得这么没有退路,丝毫没有半分商榷余地…… “云官——”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7 茉莉花开茉莉香(7)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云官——” “你要是还想讲肖劲锋的话,就请免开尊口不如帮我看看宴客名单!” 硬生生的软钉子把宜维的话全堵在嗓子眼,宜维恨恨瞪着弟弟,眼角余光扫过桌上摆着的请柬,黑色字体干净有力写着的却是最娇柔的花朵。纤细玉指从众多请柬中拎出那一张特别的,不屑拿在眼前轻哼道:“啧啧啧,现在的女孩跳舞那是不一定会的,但雀牌几乎个个都会。刚才我们牌桌上还有人在讲,易医生家有个亲戚的女儿,年纪不大,极爱打牌,常常输光零花钱不算还要倒欠,更可笑的是把别人送的鞋票都抵做赌资……” “侬到底是个啥子意思?”上官云澈脸色一变,眼底都是熊熊火光。 上官宜维把请柬轻飘飘掷到桌上,微笑着说:“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送她鞋票的那个人很——可——笑。” 说完,不等上官云澈爆发,轻灵的闪到门外。 ——————— 过了两天,上官云澈大请其客,在家里开“五月花”会。起先上官云澈并没有特意定好赏什么花,汤少阳怕不中他意,从花市真拖回一大卡车,红的、粉的、黄的、紫的……有三色堇、雏菊、芍药、迎春、海棠、桃花、白玉兰、风信子、月季……这么多的花卉迷乱人眼睛。到底叫赏什么花会?芍药、月季?最后点子王袁肇君说:“不如就叫五月花会,名好,意义更好!” 主题一定,便拉开架势。许多张长条桌子联接起来,上面铺着金色长桌布,摆上鲜艳的鲜花。厅里、院外、阳台屋檐、都是各色的花朵,开得无比娇美。还别出心裁叫花匠照着外国画报扎出几个玫瑰花拱门,配上紫色缎带蝴蝶放在进门处,真如万花环绕。西式客厅的楼板,擦得闪闪发光,好让大家跳舞。一排两张紫檀长案,一边陈设牛乳、蛋糕、酥心糖,一边是汽水、啤酒、咖啡。还有一列西装制服的白俄人正在演奏西乐。上官云澈是财政部的人,最跟潮流,现下流行什么,他玩得比谁都好。羽毛球、壁球、球他都在行,连骑马、游泳、划船都行。 爱他的女孩宛如过江之卿,他也博爱。刚刚和当红电影明星珠宝宝小姐打得火热,转脸就和名媛易立芬调情跳舞。 花园里花木繁茂,玉兰花开到最好的时候,每一颗树丫上还挂着五彩缤纷小彩灯在随着音乐闪闪灭灭。盛装打扮的男男女女在乐曲声中欢歌笑语,依偎缠绵。 侍从室接到松岛来的专电,还好不是上官博彦的公务电话。要是上官博彦知道云官在上海每天莺歌燕舞,左拥右抱…… 汤少阳光想,就有些不寒而栗。 “是的,夫人,我是少阳。”汤少阳拿着电话肃然起敬,好像夫人惠阿霓就站在他的眼前:“……云少在忙……夫人,需要请他来接电话吗?” 他支支吾吾一说云官在忙,电话那头的惠阿霓便通透几分,笑着嘱咐几句。 挂了电话,汤少阳还没缓过神,身边的同事鲁岩问:“要不要告诉云少,夫人来电话了。” “这个自然。”汤少阳点点头,接过鲁岩递过来的香烟,接了火,没动。远处白俄乐队“吚吚呜呜”弹的外国音乐,像嗓子含着弹簧,含含糊糊。 “云少这次不会是来真的吧?”鲁岩吐出两个烟圈,问:“跟他几年,没见过他和一个女的腻歪这么久又是骑马、喝茶、打球、还看戏、组织舞会。” “怎么怪?男未婚女未嫁又都是年轻人。” “不是。”鲁岩又敲出根烟点上,“他是事多精,不总喜欢和松岛拧着来吗?我总觉得他这次玩得过头。” “别吃饱了饭没事瞎觉得了。”汤少阳打断鲁岩的话,低头猛力把烟头在摁在烟灰缸里按灭过去,“自己干好自己的事就行,莫到头来自己给自己添堵!” “是。” 茉莉不擅运动,走路都嫌腿软,跳舞就更像同手同脚的丑小鸭。今日若不是立芬死拖着她来,她也不会来。 来了,茉莉就后悔了。 满园子莺莺燕燕,姹紫嫣红,女孩皆是一水好看的洋裙洋装。而她身上的旗袍虽是半簇新款式,但终是不合时宜。像前清的遗老遗少,留着辫子穿着长褂站在端着香槟、西装革履的新时代面前的茫然无措。 唉,也没有做错什么,就是站错地方。 来已来,躲亦躲不过去。面对众人目光,茉莉的脸刺辣辣发烧。现下立芬早不知跑哪里潇洒,她只好自己找个阴暗、不惹人注意的角落待着,尽量不让人发现。 茉莉斜依着沙发扶手看姿容艳丽的男女在舞池中飞旋,偶尔他们打情骂俏的笑声会不小心飘落过来,不禁令她动容。 她羡慕他们,羡慕他们的自由和美丽。这种肆意飞扬的快乐即使不属于她,也使她脸上泛起一层温暖的笑意,手指不禁在膝盖上随着音乐敲击。 谨行表哥如果在该多好!茉莉按捺不住感叹。想到他,少许的欢乐立即消失不见,忧愁重新爬上脸庞,欢乐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汤少阳的话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因为他说的话上官云澈一个字也没听进耳。他看见云澈的嘴角微微浮上笑意,眼睛里浮现一股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带着侵占和独爱的眼神,凶狠又异样温情。汤少阳闭嘴不言了,松岛的专电内容也不讲了。他的眼神不自觉顺着云官的眼睛看向坐在花园西北角玉兰花下的女子。 那位女子是易立芬的表妹陶茉莉。她轻裹一件普普通通玉色旗袍,面容安详,目色凄迷,她像有无限闹心的烦恼事,无从说起,不欲说起。柔软的长发在脑后简单地挽起一个公主髻,肩膀两侧搭上少许发许,她时而抬头看看舞池中的情侣,时而低头想自己的心事。娇小身躯陷坐在沙发围坐更显得娇弱和可怜。 她的一颦一笑牵动着上官云澈的心。 汤少阳敏锐觉察到,云官对她的兴趣远远大于对易立芬的兴趣,在马场的时候就是如此。 “少阳,你知不知道男人的身体里一直流淌一种血液,那种血液就是追逐。” 汤少阳惊愕看着上官云澈自信满满的脸,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云澈指了指远处人群中娇笑的易立芬,再指指玉兰树下的陶茉莉,“你看她们都是女人,可征服后者的快感远远高过前者。”因为勾引一个良家妇女远比勾引一个荡妇困难,而难度越大成就感越强。 “云少,你是真的看上陶小姐了吗?”汤少阳问。 “NO.NO.NO.”云澈摇摇头,狭促地笑着说:“我是狩猎者,只是看中猎物,而不是看上。” 汤少阳没有说话,其实也没有必要说话,上官云澈不过在称述事实。既然是游戏一场,他根本不在意她本质是怎样的女孩。他告诉自己,陶茉莉收下鞋票就行,是卖了还是当了他都不在乎。 她是他的猎物、桌上的筹码,他在乎的是输赢,不是陶茉莉这个人。只是今天看见茉莉脚上的旧布鞋,他心底里仍渗出一股怒意,感到被玩弄,被愚弄的可笑!从他懂事开始,送东西于女人,哪个不是欢天喜地,如珠如宝的珍藏,即便是不易保存的鲜花,就是放到花瓣枯萎也舍不得丢弃。 而她……居然转手就卖了! 够胆子! 汤少阳看着上官云澈的背影,隐隐有种不安。陶茉莉不像云官交往过的任何一个女子,她柔弱安静、无声无息。可是温存女孩并非没有力量,是人们太容易忽略温柔背后超乎寻常强大的坚持力和耐力。我们的身边从来不缺乏此种女子,她们也许就是身边一个普通的母亲、妹妹、或是邻居太太……她们扛起生活重担,默默承受,一生一世只跟一个男人,从一而终,刻苦努力。养育孩子,照拂老人。她们把才华挥洒在厨房和缝纫机上,常常蓬头垢面,不被人重视。但这不是软弱,她们能在家庭刮起暴风,破坏一切,把高山夷为平地。 “陶小姐,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茉莉拘谨地坐直身体,看着张申然羞得满脸通红,“张先生--我,我--不会跳舞--”她不擅说谎,一说谎就低头。 张申然也涨红了脸,半天没语,眼巴巴挨着茉莉的椅子坐下,小心翼翼的说:“其实,我也不太会跳舞,是他们硬撺掇着我来。” 茉莉回头一看,立芬表姐正和几个朋友站在一起,打趣的看着他俩。“表姐真是太乱来了,张先生,实在对不起。” 立芬乱牵红线做月老的行为根本不管当事人的心情和喜好,只图自己开心,着实令人讨厌! “没关系。”张申然推推鼻梁上圆圆厚厚的镜片,腼腆的说:“易小姐老好心了……”看来他确实是脸皮薄的主,若不是被旁人推着、笑着也没的勇气过来。 从在跑马场认识的第一眼,张申然就喜欢上了茉莉。他觉得茉莉温温柔柔,小小巧巧。白净的瓜子脸像中秋的酥皮月饼,一看见就甜腻腻的叫人喜欢。他想娶她回家,放在家里天天的看着、陪着。 张申然用手擦试头上的汗水,想着见第二面就求婚会不会太唐突?他拿捏不定,紧张得手掌湿漉漉地冒汗。想着想着,整个人越来越紧张,额头上冒出密匝的汗珠,大掌在裤腿上摩擦出道道水印。 他的异样,饶是慢热的茉莉也瞧出端倪。 “张先生,你没事吧?”她把自己手绢递给张申然。 “没事、没事!”张申然受宠若惊,接过带着她体温的白色手绢舍不得在头顶脑门上按着:“陶小姐、陶小姐,其实我,我……”他的心脏激动地要从胸腔里蹦出来,生平第一次向人求爱不知道该怎么说。 “茉莉。” 上官云澈像个幽灵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破坏了张申然构思的所有话题。他笑吟吟站着,春风满面,笔挺的西装,崭亮的皮鞋,更衬得张申然体胖腰圆,肥头大脑。 “啊?上官先生……” 茉莉垂下眼睑,心脏心慌意乱地跳个不停。她想到要把鞋票还给他,可他的眼神却炙热得要把她烧着,像个火球笼罩下来。 上官云澈宛若天兵天将,在张申然诧异的目光中亲热热地拉起茉莉雪白的腕子,微笑着说:“茉莉,我们去跳个舞吧。” “啊?” 茉莉的话还在嘴里,就被云澈从椅子上拉起来,强行滑入舞池。 “陶……陶……,上……官……官……”张申然张大嘴巴支支吾吾只能眼睁睁看着。 “上官先生,请——放开!” 茉莉被他热热地拥在怀里,心窜得飞快。他的脸只隔着几寸,鼻息吹拂在脸上,微风扫过一般。近得使她不敢看他的脸,一味低头,凌乱脚步在他的皮鞋上印出无数个灰影。 “对……对不起……”她越慌张脚步错得越凌乱。 上官云澈一手紧紧握住她的素指,一手从柔软的背滑到曼妙的腰肢,把她的身体往怀里带。 茉莉觉察出他的轻薄,身体硬得像木头,大脑一片空白。 “别紧张,跳舞而已。”上官云澈温和在她耳边安慰,磁性的声音低低软软,“茉莉,跟着我的脚步,放轻松就好……” 他的声音充满魔力,使人不自觉跟着去做,他充满有自信和魅力,好像把所有一切尽在掌握又卓而不同;笑容则富有丰沛的感染力和说服力,证明他良好的背景及教育。 他和她是如此不同的人,他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明使者,带来信与爱。 “上……上官先生……”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8 茉莉花开茉莉香(8)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上……上官先生……” “请叫我云澈或是云官,我身边的人都这么叫我。” 他捏着她的柔荑,微笑着和她在舞池翩翩起舞。忍不住在心里赞叹她手指的柔软白嫩,像上等艺术品,值得认真把玩。他暗自庆幸,刚才先下手为强,不然现在搂着茉莉跳舞的就是张申然而不是自己。 他的华尔兹跳得极好,修长笔挺的背绷得像涨满风的帆,带着她在舞池中御风滑翔,惹得众人惊叹,纷纷停下脚步驻足观赏。易立芬也跟了过来,眼睛里燃着嫉妒的火焰。 “我、我不会——”大家专注的目光让茉莉羞赧,脚下连着跳错好几次,不是踢到就是踩到他的脚,“对不起,对不起。”她又紧张得后退着道歉慌乱中差点把他绊倒。 “你跑什么?”上官云澈笑着停下步子,手臂仍擎住她的背脊,强迫她看自己的眼睛,“茉莉,你只要放松地跟着我的步子即可,慢慢的不要担心。像这样——一、二、一二……“ 他的眼睛清澈如水,望进去像一湾井水深不见底,瞳孔是印在井里的月亮,盈盈发出月白的华光。 “茉莉,跟着我……” “茉莉,茉莉!跟着我,肩放松,左脚、右脚……” 冰凉的心像被热水浸泡软了,变得黏糊,潮湿。 “茉莉,搭着我的手啊,慢慢的来,右左右……” 谨行表哥,谨行表哥! 茉莉僵硬的脚不自觉迈出去,随着上官云澈的节拍,慢慢地就如灵活跳跃的小鹿。表哥宛如在她眼前,抱着她躲在小偏厅里舞蹈,他表扬她,像美丽的蝴蝶,回旋得像要飞起来。他吻她光滑的额头,说,爱她。 红色的小皮鞋在木地板上踏出好听的声音,一声、两声…… “Goodgirl,就是这样。”上官云澈温柔鼓励,享受着软玉怀香,嗅着好闻的体味,心猿意马。 一曲终了,还久久握着她的手,不愿松开。 “茉莉,你跳得很棒,真不像第一次跳舞,如果穿上高跟鞋舞姿一定更加优美。” 上官云澈真心赞美让陶茉莉恍然清醒,这里不是易府的偏厅,他也不是儒雅的谨行表哥。她抽回手去,懊悔低头,眼底有说不尽的落寞和情意。 她的表情落在云澈眼里,激起不自制的猜想:她的矜持纯然只是女孩的羞涩吗?在他眼里,天底下的女人都是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再高傲矜贵的女子都不过是故作姿态,眼前的她当然也不例外。可刚才共舞时,她迷离的眼神,盛满温柔的爱恋。她好似捧出她全部的心,好似马上要哭出来,他却一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她像一团迷,他想解开。 听到上官云澈提到皮鞋,茉莉如梦初醒。 “对不起,你的鞋票——” “不是我的鞋票。”上官云澈用食指摇晃,眨眨眼睛纠正她:“送给你,就是你的,你怎么处置它是你的自由。” “可是——” “无须可是。” 音乐渐起,茉莉还欲解释,上官云澈牵起她的手,重新把住她纤细腰肢在舞池中款款摆动。 优美的伦巴,柔和轻慢,舞曲灯光也减弱黯淡。 茉莉仓皇想跑,已经太迟,四面左右都是搂在一起的男女。 “茉莉,你为什么总是在我面前皱眉,难道有解不开的心事吗?” 她不回答。 “你是不想告诉我,还是不愿告诉我。” 茉莉抬头看他一眼,不响,沉默,还是沉默。她想说:你没成年吗?怎么还像没有忧愁的孩子,是不是把为难心事告诉别人,难题就会迎刃而解?她的苦处是谁也帮不上的忙,漫漫长夜她只想寻觅一位知心爱人,两人同心共度人生风雨,笑的时候有人看,哭的时候有人陪。 这个愿望很小,这个愿望又很大…… 她微微笑了笑,充满无奈。 上官云澈看见她脸上的绒毛细细白白,忧郁的眼睛眨巴着。明明渴望有人安慰,却固执地推开所有人。 “茉莉,你是不相信我吗?我可是一个好人!”他大言不惭。 她惶然摇头。 不是不相信他,是她不能相信自己。 上官云澈的话和他的舞步一样轻款缠绵,把勾引女子的情话说得像在主前的发誓! 茉莉吃惊他的大胆,满打满算他们才见过几次,远远谈不上熟悉!如何能在一个几乎陌生的女生谈笑风生,口若悬河?而谨行表哥为什么却永远不能对她说出这些听上去有些冒犯的话?他总是有理有节,规规矩矩。礼貌代表距离,表哥永远远得像画片上的人物画,看着你,温和的笑就是不能靠近。她其实多渴望,渴望表哥偶尔也会失去常态,会像孩子般任性说出心底最真的话,会不顾一切拉起她的手逃离那个死水一般的家庭。 上官云澈拉着伊人的手,风度翩翩地起舞:“如果有难事尽管来找我,能为美人效力是我莫大的荣幸!” 他说得那么真诚,让人明知道是假的也忍不住去相信。 “你,可以……为我找一个丈夫吗?”一个港湾,一个遮风避雨抵挡伤害的地方。 “啊?”上官云澈皱起眉头,怀疑是不是耳朵出了毛病,“你说什么?”他笑着不确定的问。 “没有什么。”茉莉停下脚步,把手从他的大掌中挣脱出来,不置信自己会在他面前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 到底是怎么了?是音乐还是他魅惑的声音,亦或是前几日表哥的那些话扰乱她的头脑。 “对不起,对不起。”她频频道歉,眼泪已经涌现出来。低头转身退出他的视线。 “茉莉……”上官云澈说不清一种感觉,伸出手想去挽留,但又不晓得说些什么。音乐盖过他的低语,旋转舞姿的人群极快阻隔开他俩距离,她的身影一会便消失不见。 万籁俱寂,傍晚刚下过的细雨将马路洗刷如新。幽暗橘黄灯光拉长人影,几只野猫灵巧从屋檐掠过,没有一丝声音。远处喧哗,汽车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疾驰,溅起零星水花。 车厢里的茉莉坐立不安,从上车开始对坐的立芬就一瞬不动地盯着她的脸看。炯炯发亮大眼睛在窗外泄下灯光中莹然发光,一道一道寒光向她射来。立芬不说话,也没有表情,手指机械捏着手绢一角从另一只手食指和拇指围成的小孔中穿过,反反复复。 茉莉低着头把手放在膝盖绞动,不敢发言。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立芬的事,对上官云澈也没有非分之想,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觉得像做错了事,愧对立芬。 一个晚上,和上官云澈共跳两支舞,比立芬还抢风光,怨不得立芬怪罪她。 待嫁的姑娘眼里,每一个女人都是情敌。 “咳咳咳。”立芬清清嗓子,把手绢收到坤包里。把眼里的寒光敛了,换了一副幽幽的口气问道:“唉,茉莉,你知道二嫂为什么生气回娘家的吗?” 为什么立芬突然在这提起二表嫂? 茉莉不解。 易谨行的妻子韦橙橙,自从她过门,立芬就同她十分要好。渐渐地反而和茉莉越来越生疏。 立芬深知,韦橙是茉莉心底的痛。她羡慕韦橙,又只能暗暗饮泣。 茉莉局促不安,默然摇了摇头,对立芬接下来要说的话揪心不已,手指纠扯着膝盖上的旗袍,好像恨不得揪出一个窟窿来。 应该说,只要是韦橙的事,不管什么都能让茉莉痛心疾首。 立芬转脸关切的小声说:“茉莉,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是因为姆妈想让你嫁给二哥做姨……”她没有说出“姨太太”三个字,因为她还未嫁人,还是姑娘,说这个大不好意思,再则,这个事到底不是正儿八经的大喜事。 茉莉一听,大惊失色,痴痴望着立芬发不出一个字。 “吓着你的吧?”立芬尴尬地笑笑:“你和二哥青梅竹马又情投意合,我们大家是看在眼里的。即使是有了二嫂吧,这些年二哥的心还在你身上。” 有些话不说犹可,一说就让人控制不住心酸。 茉莉的眼泪猛地坠落下来,伤心又伤心。 什么叫做早知道?既然早知道为什么当初不为他们做主?姨太太算什么回事?而且原来她的心思他们都知道,只是装做不知道而已,怎能不让人更伤心? 茉莉飞速擦去坠落的泪珠,强装镇定地扭头看窗外的夜景,笑着掩饰:“不要开玩笑了,二表哥不会同意的,我也不会——” “要是二哥同意哩!” 茉莉抬起头不相信地望着立芬,她了解二表哥更甚于了解自己,他的善良、他的隐忍、他为家人的付出和牺牲,他绝不会为自己的快乐而使另一个人陷入痛苦里。况且,几天前他的话还言犹在耳,字字敲打得人泣血。 “唉——”立芬浅浅一笑,握住茉莉冰冷的手叹息着:“你果然是二哥的知己,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比谁都清楚。二哥对姆妈的提议是大发脾气。不过不是因为他不喜欢你,正是因为太喜欢才觉得这样委屈你了。” 提到这,茉莉想到温和的易谨行和家人争执的场景,心底酸涩苦楚又添几层。既是为他的善良感动,又为他缺乏的勇气感到伤心。 “茉莉,你真不想和二哥长相厮守吗?” 茉莉咬着唇,愁肠满腹。立芬的话真是问到她的心坎里去了,多年忧虑的不正是在这?她当然想和易谨行比翼双飞做神仙眷侣。可是形势不容,先是她家败落后是有了二表嫂…… “想……又有什么用?我现在只要每天能看见他好好的也就心满意足了。”茉莉把立芬当作知心的人,心里的话儿都说了出来。 立芬想了一会,加重语气说:“茉莉,你可要考虑清楚,这也许是你和二哥最后的机会。你总不能在我家待一辈子不嫁人吧?到头来耽误的是你的青春。” 茉莉仍是低头,心乱如麻,除了易谨行以外她从没想过会嫁给谁,一想到未来可能还会和一个男子同床共枕……她就皱紧眉头,反感异常。 “茉莉,只要你拿得定心,我想二哥一定会同意的!毕竟,他是爱你的。” 茉莉涨红脸皮,为立芬的话感到羞涩。 “我和姆妈都帮你,我也想你嫁给二哥做我嫂子嘛!你千万不要嫁到外面去了,我可舍不得!” 立芬娇柔的打趣,整个身子腻在茉莉身上撒娇。 茉莉羞窘的笑,不知该说什么回应,很多年立芬都没和她这么亲近过,突然的热情让她有些手足无措。立芬笑得那么甜蜜,握着的手传来力量又是那么真实,让茉莉不忍去窥探背后的隐情,宁愿这一切都是发自她的真心。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9 茉莉花开茉莉香(9)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茉莉心里深深明白,她和易谨行的事体光有立芬的支持没有任何意义,就像她和二表哥再情投意合也没有用一样。这个社会重视的是门当户对,是能相互促进和帮助的姻亲关系。比如大表哥易慎言娶大表嫂,比如二表哥娶韦橙,再比如现在的立芬想嫁上官云澈。门第是绕不过去的弯。 可伶薄命甘做妾? 茉莉的内心矛盾极了,喜欢归是喜欢,但要是做姨太,低人一等,她心底到底有些恻然。但如果不愿意,和二表哥那是绝不可能再在一起的。 她忧郁难解,做什么事情都无精打采,连饭吃得少少。这几日还一直躲避着二表哥,因为不知如何面对他,药也不去送了。丫头们背后还抱怨她懒惰。 满腹心事,无处排解。如果这时身边能有个得力可靠的人就好了,至少给她拿个主意,再不济有什么事总可以两人商量着办。而不像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她又不能拿这事去问二表哥的意思。 这日傍晚,晚餐后,茉莉正在客厅拿着一块湿毛巾擦拭兰花叶子上的浮尘,这是她每日的例行工作。 君子爱兰花,二表哥谨行表哥便是她心中的君子。 "看大姐哭得,好笑不好笑?" "幸灾乐祸,姐姐不好与你有什么好处?" "谁让她总拿姐姐的款来弹压我!每每在姆妈和爸爸面前说我坏话!我最讨厌她了,比讨厌的生活嬷嬷还要讨厌!" 茉莉扭头瞥见立美和立景两姐妹打东边陶丽华的卧房出来,她们边走边说边走,正穿过客厅外的廊下准备回房间去。 立景忍不住捂嘴笑话:"她一向自负,标榜自己是新女性,原来也会为一个男人哭得稀里哗啦,可笑死了!她那么看重上官先生,事事都以他为中心,又怎么会开罪了他哩?" "大姐就是因为看上官先生太重,所以才——"姐姐立美顿了声,东吴大学的大学生看问题自然比中学生睿智和长远些。她拍一下妹妹立景的头,转了话头:"你还是个孩子,哪里晓得其中的利害。" "什么利害关系?" "告诉你,你也不懂。" "你就告诉我嘛!" "我不想浪费口水。" "易立美你也拿姐姐的款来压制我吗?活该你将来也得上官云澈那样一个男人!" “你这小鬼,看我不封了你的嘴!” 姐妹两人吵吵闹闹越走越远。 茉莉站在花梨木花架前愣了好一会,立美和立景刚刚说,立芬哭了?怎么可能?茉莉的心目中,立芬一直是拿得起放得下,敢做敢当的现代女子。骑得好马,读得好,做得好工作,怎么会哭? 为了上官云澈?可见这男子是真入了立芬的心,才能主宰她的喜怒哀乐。 茉莉扔下手里的活,走到厅外,顺着立美和立景的来路悄悄踱到东边陶丽华的卧房窗下。陶丽华撵走了不更事的小女儿,自然也赶走佣人,她正好可以从容地躲在窗下听他们的说话。 断断续续听得立芬抽泣着说:"我全是一番热心,也是希望他好,不过是劝了几句,他就——" "你这孩子,忒心急了些。"陶丽华很铁不成钢的抱怨:"男人最怕被人管,尤其是他那样的男孩,从小到大被人管怕了。你还没嫁给他就插手管他的事做甚么。”言下之意立芬就是再想管也要等嫁过去,名正言顺才好。 话音刚落,立芬抽泣几下为自己辩解:"我是有些急躁,但他现在也太过份。见也不肯见我一面,俱乐部碰到也当我陌生人一般,难道我就这么可恶嘛?"说完,随即哇哇大哭起来。 茉莉听得一头雾水,接着房间里传来易慎言沉重的声音:"你现在哭也没有用。肖部长的背景都没摸清楚就敢给云官当说客,现在把我都害了!" "啊?如何把你也搭进去了?"陶丽华紧张地说:"那位肖部长和上官家到底有什么纠葛?报纸上不每天都对这位财政部新部长唱赞歌吗?大家都说他要大力改革,肃贪,提振民族经济。" 立芬也附和道:"这位肖部长我是见过的,儒雅又大气,是难得没有官样子的大官。他爱才心切,求贤若渴,是诚心希望云官能留下在财政部。我只是——" "姆妈,立芬鲁莽啊!"易慎言急得直拍大腿,"你们只知道这报纸上登的花花文章,不知其他底细——" 易慎言的紧张感染了茉莉,她侧着身子,竖起耳朵。冷不丁有人在她肩膀上拍一下。 “茉莉。” “啊——“茉莉吓得差点跳起来,幸好屋里人没听到她的叫声。 回头一看,是易谨行站在她身后。 茉莉涨红了脸,不知他什么时候站到她身后的,她偷听的丑样子全被他看见了。 "我,我只是——"她慌张想解释,并不常常偷听,只是今日偶尔为之。 谨行把食指比在嘴唇做了一个"嘘",示意她不要说话,快跟他离开。茉莉低着头快步随他离开。 易谨行喜静,怕人多。住的是西头最里间的小院。屋前种了几株梨花,正是开得好看的时候,朗朗皓月照的梨花分外皎洁,远远看着像冬天的未融的雪花一般。 茉莉默默跟在易谨行身后,屋子还是那个屋子,摆设也还是那些摆设,连梨花还如去年的梨花,可感觉再不是曾经的那些感觉。 桌上搁着今日的《申报新闻》,写着"人间胜事今全的,海内声华尽在身”,旁边还配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中年男人穿着西服,规规矩矩坐在柜前,两鬓染上少许白霜,目光锐利得要透过报纸来看穿你,嘴角却微微上扬添上一份随和。照片下面写着三个字“肖劲锋"。原来这是一篇介绍新晋财政部长的撰文。茉莉心想:这位新晋的财政部长有些眼熟,似乎和上官云澈有几分挂像,但他们一个姓肖一个姓上官……想着想着,她不自觉捏起报纸拿到桌前台灯下仔细拜读起来。 "肖劲锋十二年内七任总长,六掌外交部,一掌劳动部,两任国务总理,曾任摄政元首——"茉莉乍舌,这样的经历,几人敢想? "为了服务于中国的外交事业,肖部长身上有着一份非比寻常的精神和意志,那就是在必要时宁愿自我牺牲的品格。他是一个才华横溢而有崇高理想的知识分子,是一个擅长处理复杂处境而又聪明得体的外交家。他为国家奉献了所有,生活却没有善待他。在出任美国公使时,妻子不幸感染西班牙流感早逝,痛失爱侣,强忍着悲痛继续工作,十年后回忆此事,他仍不胜悲痛,特作《满庭芳》悼之: 才识为春来,便伤人去,画楼空与招魂。琐窗灯火,长想旧眉颦。回首殷勤未远,定怊怅,无限黄昏。当时路,香残梦歇,何地逐闲尘? 伤神犹记取,罗衾夜雨,錦幄朝矄。奈欢语重重,欲说谁闻。纵是他生未卜,容料理,宵梦温存。相望处,人天邈矣,荒树掩新坟。 ……" 真是难得好诗! 茉莉把手压在报纸上,心里概然。 一位高官厚禄,锦衣玉食的大人物能在妻子逝去多年后不忘初衷,写出如此感人肺腑的悼亡诗。如果他的妻子泉下有知,也死而无憾了吧。更难能可贵的是肖劲锋留学美国,长期坐镇外交部,西文当然顶呱呱,没想到古典中文的底子也很扎实,这首诗用词考据,读起来感情丰沛。 茉莉感慨着,把《满庭芳》又读了两次,默记在心里。才小心这把报纸折起来放在原处。心想亏得是立芬和这样的人物见面相谈,要是换成她一定紧张得晕倒过去,要不就是傻瓜一般啥也说不出来。 易谨行趁着茉莉全神贯注看报纸的时候,已经为她沏好杯茶水。她看完报纸正好温度合适。 “谢谢。”茉莉接过水杯,打开盖子一闻,是她喜欢的茉莉花茶。 易谨行也只是笑,带着些许宠溺,问她:"你在我姆妈窗下偷听什么?" 茉莉喝一大口水,慌张地说:"没、没什么。就有点好……”她越说声越小。 "是不是好为什么立芬会哭脸?这个肖劲锋又是何人?" 茉莉握着水杯,没有否认易谨行的猜测。 面对他,不需要否认什么,也否认不了什么,因为他比她还了解她心底的想法。 易谨行笑了笑,说:"肖部长是位才,留学欧美,服务于外交部。私下传闻他和上官家颇有一点渊源。" “什么渊源?” “这就不知道了。大家都是猜测,做不得准。有人说肖部长数十年不歇地日日给一位有夫之妇送红玫瑰。而那位夫人正是上官云澈的长嫂!” 什么!!! 有这样的事? 茉莉吃惊地把嘴巴张成圆形,怀疑的看着易谨行,有点不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话。 “真的、真的吗?那他在报纸上的诗……”又算什么? "呵呵……”易谨行笑道:“你看,人就是这么一个复杂的个体。肖部长的妻子其实不过是他的未婚妻。追随他多年,在异国感染不治之症。听说他们的婚礼也是在病榻前完成的,为了给女方一个正式的名份,下葬时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 茉莉听了不胜唏嘘,突然摆手打断他的话:“二表哥,你如何知道这么详细?” 易谨行是从不是多话也不管他人闲事的人。被打断说话的易谨行停顿一下,复而哈哈大笑。他把《申报新闻》拿到茉莉眼皮底下,手指在介绍肖劲锋的那篇文章上敲了敲,道:“因为这篇文章就是我写的啊。” 茉莉越发吃惊了,看看易谨行一脸认真,再看看报纸上文章的署名——楚风。楚风不正是谨行常用的笔名吗? “二表哥——”茉莉心情澎拜,一时间激动得不得了。把立芬、肖劲锋全抛下了。 "没吓着你吧。我现在在《申报新闻》做记者,专写时事政治。肖劲锋是当下政治红人,我看了很多关于他的材料和故事,还曾贴身采访过他。" "二表哥你真做记者了?"茉莉开心的问。 “是的,茉莉,我终于做记者了。” “太好了,太好了。”茉莉激动地快哭出来,为易谨行感到由衷的高兴。 易谨行从小的志愿就是做一名记者,为了理想不惜违抗父亲弃医从文,从医学院转到东吴大学新闻学院。可是由于自身健康原因,做记者的理想一直无法实现。他在家养病,其实也是虚耗青春,眼见哥哥、妹妹都在社会上谋得一席之地心情越发抑郁。离他最近的茉莉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现在他能实现自己的心愿去做一名记者,如何不让她高兴? “茉莉,我做记者是好事情,你哭什么哩。这几天我总碰你不到才没有告诉你。不过,现在你知道了,所以一定要替我保守秘密。" 茉莉红了脸,这几日她确实一直躲着二表哥不想见他。 "为什么要保密?说出来让大家高兴高兴不好吗?" 易谨行看着茉莉光滑的脸庞,为她的单纯感到心疼。他身体情况,瞒谁都瞒不了做大夫的父亲。但他再不想呆在家里混吃等死,他有梦想,有渴望,希望去追逐太阳。 他撒谎道:"我现在还在实习阶段,做的好报社才会正式聘用我。我想等报社正式下了聘再告诉姆妈和爸爸。所以,你一定要帮我保密。" 茉莉乖巧地点点头,外面的新社会是如何生长、发芽的她并不很清楚。只隐隐约约知道给师傅做学徒,哪怕是沙逊洋行做徒弟也是要学徒三年。 茉莉担忧的问:"二表哥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没问题。”易谨行笑着撒谎:“做记者轻松的很,就是动动笔杠子,写写文章,不费体力。” “那就好,那就好。” 茉莉欣慰地捂着胸口,落下一番心事。他们已经忘记在陶丽华窗下偷听的事,也忘了立芬哭鼻子,更不记得肖劲锋、上官云澈。他们开心地聊起易谨行的新工作,他的憧憬和快乐。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0 茉莉花开茉莉香(10)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易谨行虽贴身采访过肖劲锋,但肖劲锋不会告诉他。原本他从外交部要高升到内阁,但他主动要求平调到财政部,也如上官宜维说的那样是为着云澈而来。 他到任财政部后下的第一个任命就是把驻上海办事处的上官云澈连升三级,直接晋升为工商总长,分管进出口贸易。 这是极好的肥缺,当今总理便是从这个位置一路高升上去。 上官云澈拒不接受,一纸辞呈递到他案前。 肖劲锋压着不批,来到上海特意找到妇女革命委员会工作的易立芬,当面即问:“听闻你是云澈的女朋友?” 他的声音是那么动听,态度又是那么和蔼。易立芬又是好出风头凡事要强的人。在同事惊诧的目光中,强烈的虚荣心使得她骄傲的点头默认。 肖部长央请她相助,她不能拒绝。 她想得很好,只需对上官云澈蜻蜓点水般稍稍提起就行,他同意便罢,不同意她也算对得起肖部长。 可惜易立芬太高估自己在上官云澈心目中的地位,也太不了解云澈这个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肖劲锋”三个字像捅了上官云澈的马蜂窝,惹得他大发雷霆,当面拂袖而去。 开始,易立芬还天真地以为年轻男女吵嘴负气,三五天气消了自然无事。没想到,上官云澈顶上真,彻底断了和她来往,见了面也当陌生人一样。立芬慌了神,去找上官宜维,宜维同情她,但爱莫能助,她这个弟弟最是无理取闹,被宠溺坏的,他这个细姐的话他只当耳旁风。易慎言为立芬亲自到上官府邸赔礼道歉也吃了门房的闭门羹。 男男女女谈恋爱,不怕热只怕冷,冷一下没关系,冷久了就成了过去式。况且上官云澈这块唐僧肉,身边最不缺的就是貌美如花的小妖精。 闻传,他现在的女伴是甄家小女——甄韵仪。 骑马场时甄韵仪和立芬生了龌蹉,平白被教训一顿,正没出气的地方。现在还不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故意人前人后炫耀和上官云澈非一般的关系。两人不是一起去百乐门跳舞就是一起野餐打回力球。立芬气得要命,思前想后,家里人是断帮不上她的忙。兵行险招,目前只有一个人可以帮她。 “茉莉、茉莉,求求你了!” “我?不、不、不。我怎么能帮你。”茉莉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退身几步站到窗前的兰花盆前,手指紧张地揪着青瓷盆里细嫩绿叶,“我嘴笨得很,一说话还脸红。怎么能帮你和他言语?” “茉莉,求求你,要是你不帮我,就真没人可以帮我了。” 立芬全无一点办法,死马当做活马医,她要是还有任何一点别的办法,都不会来找茉莉。 “可是——我真的不行。”茉莉为难的皱眉,不是不想帮忙,实在是她能力有限,大表哥都办不到的事她怎么可能做到?再说上官云澈油嘴滑舌她怎么能说服得他回心转意? 立芬拗哭一声扑倒在茉莉床头的五彩鸳鸯枕褥上抽泣起来,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甚为伤心。 茉莉心慈耳软,大为不忍,踌躇不决,好一会走过来拍着立芬的背安抚道:“立芬,你别哭,我……我豁出去答应你去找他就是。”也不算贸然拜访,她还要把把鞋票还给他的,正好趁这个机会一起把事情了结。 “立芬,只是我见到他该怎么说起你哩?要不你写道歉封信给我转交给他?” “不、不。”立芬破涕为笑,忙擦干眼泪。知她入壶,细细面授机宜:“你不要说别的,就……请他来看我,讲我病了,病得很惨……快不能活。” “可是——”茉莉上下打量立芬一会,道:“我一说谎就会脸红。” “这不是说谎,哪里是说谎?我是真病了,病在心里!” 易立芬指着心脏的位置,她早想好一切,根本容不得茉莉说:“不。” “好……好吧。” “茉莉,你真好!” 易立芬从上到下把茉莉重新打扮一番,白色圆领小洋装,蝴蝶状泡泡袖,腰身紧窄窄的束根小指头粗的红皮带,十八幅的大摆裙,玻璃丝袜,尖尖的红皮鞋,头发结成马尾。 衣服还是以前立芬做女学生时的旧衣,三五年了,茉莉穿上后十分清纯甜美。易立芬都有些后悔,上官云澈本来对茉莉就有些意思,她这不是为他们穿线搭桥吗?又一想,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也只有用茉莉做饵赌一把,能不能拉回上官云澈的心在此一举。而且即使上官云澈对茉莉有意思又怎样?茉莉的心牢牢的在易谨行身上,死也离不开的。 立芬假惺惺地笑道:“茉莉这么好看,简直会把人魂勾走。” “哪里?不许笑我。”茉莉脸皮薄,被她看得怪不好意思,“你再说,我就不去了。” “好,不说了。”立芬出去叫佣人备车。 镜子中的人是自己吗? 茉莉新的摸摸自己的耳朵又摸摸腰间的皮带扣,冲镜子中熟悉又陌生的女孩笑笑。都说洋装舒适,今日一穿,果然比旗袍轻便舒爽。除了脚上的鞋……立芬的脚比她的大,穿不得。脚上的皮鞋是立景的,穿上后有点紧。穿小鞋的滋味确不好受,脚趾受罪,走多路血液不通,胀痛。转念茉莉又安慰自己,只一会功夫,车去车回,费不了多久辰光,回来便换下,总不能穿洋装配布鞋,不伦不类。 别克轿车载着茉莉在马路上风驰电掣,很快来到苏州河附近,跟所有的江南豪宅一样,这也是一所外朴内秀的重重庭院。它的门楼玄铁大门掩盖在幽幽绿荫中。并不十分奢华,看上去一色的粉墙黛瓦,在恬静悠荡的,倒映一幅黑白相间的水墨画。 司机阿三没报易家姓名,伶俐地只说:“陶小姐拜访。” “请回吧,先生不在。”门房硬梆梆顶回来。 阿三递上根茄立克香烟和五块的大票子给门房,小声笑着:“劳驾,你看小姐出门一趟不容易,有急事找云少。” 门房接了钱,伸出脖子往别克轿车张望一下,看见茉莉端端坐在车里,油滑的想:上官云澈是飘风戏月的班头,此姑娘又是花容月貌,莫挡了她的驾,到头来吃不消的还是自己。他小声对阿三道:“骗你做甚,先生真不在,一早和袁公子出去耍去了。等了白等,你们还是先回去吧。” “劳驾,请问云少上哪耍去了?” “他哪会告诉我?”门房心里暗想:“即便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五块钱打发谁啊?” 阿三想了一会,“要不我们进去坐坐,等云少回来。” 门房眉目一瞪,尖刻地说:“你当这是哪里?电影院还是幺三堂子!要等就在外面等去。”说完,袖袍一甩,再不理他。 茉莉坐在车里,看阿三去很久,又阴郁着脸回来。便道:“阿三,他要是不在家,我们就回去吧。” “别啊,茉莉小姐,没见着人,回去不好跟大小姐交差。” “可是——” “没事,茉莉小姐,你就在车里坐着,说不定上官先生一会就回来了。有钱人家都如此,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没事,我们等等,等等。” 这一等,茉莉足足等了几个小时辰光,饶不见人来。几次要回去,都被阿三挡了。这阿三领了立芬的命令,没见着人不许回来。 易立芬可把茉莉坑苦了,在狭小的车厢里枯坐几个小时,上午挨到下午,惨过坐牢。日影西斜,皮鞋夹得趾头钻心的疼,累得茉莉几乎要哭。 好不容易,宅子外的马路有辆小车驶了过来,阿三眼睛一亮是上官家的林肯。 "啊呀,终于来了!" 阿三下车打开车门,把快虚脱的茉莉扶下车。 一个俊朗的青年从车上跳下来,汤少阳看清茉莉,惊讶地快走几步。 “陶、陶小姐?你是——来见云少?” 茉莉点点头。 不消自言,她的来意汤少阳也明白七八分。这位陶小姐的事他拿不得主意,非要上官云澈自个定夺。 汤少阳呵斥门房怠慢了娇客,门房战战兢兢对茉莉态度大转,恭敬请她入休息室等待,连带的阿三也风光起来。尔等佣人一看,立即调转风向,忙不迭沏上热茶,送上汽水、苏打水和可乐,端上陈皮条、盐金橘、话梅、烤扁橄榄、杏元、牛奶饼干。茉莉在车里已经熬得饥肠辘辘,喝了几杯热水和点心,慢慢缓过劲来。 上次开“五月花”舞会时,她只被这宅子里五光十色的电灯霓虹和铺天盖地的花朵吸引住目光。今天白日,褪掉浮华,才体现出建筑本身的美丽。其中既有传统的巨柱、门厅、轿厅、花厅、备弄,也有西式的弹子房、会客室、纳凉室、球场和汽车间,还有一栋独立的小洋楼。总体格局纵三进、横三进,周围还延伸出许许多多的耳院和支弄…… 茉莉的眼睛目不暇接,完全被震撼住,在这中西合璧、精致高雅的建筑面前,易府的房子相形见绌。 汤少阳安顿好茉莉,立即去电话室给回力球馆打电话。 回力球馆在亚尔培路路口,在逸园附近,里面还有一家意大利餐厅,颇为著名,每回上官云澈打完回力球,再去餐厅酬酢,顺便玩一会赌博。 "喂,少阳,什么事?"上官云澈的声音懒洋洋的传来。 汤少阳把茉莉等了一天的事简明扼要在电话里叙说一遍。 "喔——"上官云澈拉长了尾音,不太耐烦地说:"要她走,我不想见她。”为了肖劲锋的事,他正心烦得很,没心情花前月下。 "是。"尽管汤少阳对上官云澈的决定感到意外,嘴里却飞快应承下来。 收了电话线,他砸砸舌头,大步向休息室走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1 茉莉花开茉莉香(11)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上官云澈最近是够衰。 肖劲锋压着他的辞职报告不批,只批个无限期休假。还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和可以找到的人来说服他留下。他被扰得不胜其烦,连松岛都被惊动。 大嫂惠阿霓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在电话里说:"上官家幺儿子何必寄人篱下,给国民政府打工!快回松岛,正好给你大哥搭把手。" 上官云澈"呵呵"笑着,直推说自己懒,回松岛怕大哥一板一眼训得难受。 "云澈——"惠阿霓欲言又止,柔语款款道:"电话里有些话说不清楚,你又不肯回松岛。得了空,我要亲自来上海一趟不可——" "别!大嫂你千万别来。"上官云澈着急的冲电话那头的惠阿霓告饶:"你来上海,全国都会轰动,大哥还不宰了我。再说,家里也离不开你,无论是大哥要你照顾,百里又还小。" "小?百里都十九了!" "百里大了,下面还有小的嘛!大嫂,横竖你千万别来,你要来,我跑外国去。"上官云澈慌不择言,就是不许惠阿霓来。 "你这小鬼,还管起我的事情来了,你大哥都不敢管我的。"惠阿霓的口气隐隐有些不悦,"你在外面玩野了心,是不是怕我来上海来管着你。多大的人,也是该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人生,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你至少要上心一样。偌大的上海滩呆这么久,名媛佳丽没有一个上心上眼的?你大哥提了好几回,今年要为你选一门好亲事,定下来。你过年回家的时候,又不是不知道?" 上官云澈怕死了大哥上官博彦,惠阿霓一说起大哥要如何如何,他就是霜打的茄子,蔫了。 "松岛的陈家,西北的俞家,还有——" "嫂嫂,救我。"上官云澈马上在电话里低声下气求饶。 电话那头的惠阿霓"噗"的笑出来,不再为难他,"知道你怕,我都帮你挡回去了。我早向你大哥表过态,不仅是你就是将来百里、百铮、百部的人生大事,我都放手让你们自由选择。最重要的是你们自己满意和喜欢。我们的意见只是做个参考,决定权在你们自己手上。" 这段话明明是说出来安上官云澈的心,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得他越发心惊肉跳。 "大哥同意?" 电话里沉默一刻,"他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上官云澈不敢再问深,大哥对大嫂一向敬爱,大嫂的话基本不会说二话。他的沉默其实就是委婉的向妻子表示不赞同。大嫂冰雪聪明,不会不知丈夫的意思,不过装个糊涂。反正还没到给小辈谈婚论嫁的时候,大不必现在起争执。 "你见到肖劲锋了吗?" 上官云澈一听,更不敢答了。 "大嫂,你最近和大哥还好吧?" "我问你肖劲锋哩,你跟我扯什么你大哥!" "大嫂,天气咋暖还寒,最难将息。注意保养身体,再见!" 他"咯哒"强行挂断电话,冷汗汤了一背。生怕松岛再打电话来,好在也没有。 他越来越烦躁,大嫂的电话是在敲山震虎,把大哥对他以后的安排告知于他。肖劲锋是家里的禁忌,大哥最不喜大嫂在弟妹面前提起他,大嫂怎么突然在电话提到两次? 一次可能是无意,第二次绝对是有心。想到,她先时说要来上海的话,恐怕也不是心血来潮。 上官云澈挠挠头皮,心里一百个肯定,大哥大嫂这两口子在家大一定是吵大架,扯大皮了。每次他们夫妻闹不愉快,就拿下面的人做张致。大嫂惠阿霓总会抱怨,一生一世的幸福就毁在包办婚姻上。如果她那些要小辈自己选择人生伴侣的话是这时提出,不把上官博彦气死才怪!还同意,同意个屁。上官云澈庆幸自己不在松岛不然顺了哥情失嫂意,一定被这两口子磨死。 松岛回不去,上海又留不得。本来悠哉悠哉的生活全被肖劲锋弄得一团糟。要是不是肖劲锋当财政部长多好?工商总长的位置,他垂涎好久,好不容易空出来,偏偏要被他任命——到底意难平。但部长做部长工作,总长做总长工作。公是公,私是私,两相里并无挂碍。 上官云澈心底犯难,越发踌躇,想到自己对肖劲锋居然没有先是那么多反感,又有点觉得愧对大哥和上官姓氏。所以任性的回绝一切人的劝说来表明自己立场。不管谁人来说项,他就和谁翻脸,头一个撞大霉头的便是易立芬。 大家见他身边的红颜知己说错话都被他弃旧图新,就自然不敢造次。 没有人说项,上官云澈也难以平静。虽然如往常一样交际应酬,朋友谈笑。心底总有些不痛快。回力球打了,意大利菜吃了,小赌博也玩了,心底还是不快。那些愁绪好像还越集越多,压得心脏难受。 和袁肇君打赌的玩笑,现在自然不在他的心思上面,也没有心情和兴趣去调戏姑娘。要不是汤少阳的电话,他都要忘了世界上还有陶茉莉这个人,早不记得对她的惊鸿一瞥,和含羞带怯那双眼睛。 掐指算算,他和袁肇君的赌期只剩下两个月,他连茉莉的手还没摸着,这样下去,定输无疑。 ———————— 休息室里摆着宽大柔软白色沙发,白色的蕾丝窗帘迎风摇曳,窗外五彩晚霞下黄色的连翘正开得灿烂,有老妪提着白铝皮水壶小心为花枝浇水。白色小茶几上散落零食饮料,茉莉不时焦急朝门外张望,等待许久,重重的男子汉脚步声出现在休息室外的地板上,汤少阳浓密黑发的头颅在窗外晃一眼,刚要进来。又被一声“汤副官,电话。”叫走了。 茉莉疑惑,幸好汤少阳很快又出现在她面前。 "久等了,陶小姐。"他满脸堆着笑:"刚刚和云少通过电话,云少听闻你在这等了一天。十分不好意思,特意在礼查饭店订了一桌好菜请陶小姐吃晚饭,当作赔罪。" "我——我还是在这等他回来吧?"茉莉听到礼查饭店,第一反应是拒绝。 礼查饭店是上海第一流的饭店,其前身是早年来华的一位美国船长创办的供膳公寓——他将自己的船留在上海,其名字也是来源于美国最著名的纽约礼查饭店。立芬常笑说洋人真是猴子变的,不光身上的毛没褪干净,肉还带血,牛排切下去满是红血丝。 茉莉想到就害怕,洋人蓝蓝、绿绿的眼睛像要吃人。 "陶小姐,我们云少是一番诚意,包厢位置都定好了的。你不去也得亲自给他说不是,我们做随从的实在担不起责任。" 汤少阳吃准了茉莉心慈耳朵软,受不得别人祈求,送鞋票时这样说,现在还是这样说。 事以至此,无得办法,茉莉只好硬着头皮上车。 礼查饭店北面达东百老汇路,东南临苏州河和黄浦江,占据了河口三角洲内很大一块地皮。饭店四面临街,由两幢三层和四层高的楼房组成,有长长的通道串联着。饭店的中央,是一个宽敞的庭院,晚上常有交响乐队在此演奏。 从晚上8点起,便有穿得衣冠楚楚的客人前来进餐,大部分这是这个港口城市里重要的外国头面人物。 礼查饭店的豪华、舒适和美丽是无可挑剔的,它一直是上海甚至是整个东方最有魅力的饭店。在它威严的外表下,其内充满了诱人的魔力。 一进门就是宽敞的大厅,独一无二的欧式“中厅”,步入其中,仿佛步入中世纪的欧洲。它可同时容纳500人同时进餐或是跳舞,大厅内高大华丽的柱子上头有美丽的欧洲古典人体雕塑,窗玻璃都是从欧洲定制的法国风格的彩色玻璃。大厅平时用来喝咖啡,周末开舞会。这是饭店客流量最大的地方。楼内共有大小餐厅9个,可供不同需求的顾客自由选择。 上官云澈挑选的是舞厅二层一道道孔雀开屏似的突入舞池的咖啡座,咖啡座占领制高点,别人不易发现他们,他们却把楼下的情况一览无遗。 圆形桌子上雪白的台布一直垂到地上,桌上摆着一只小瓶,里面插着娇艳的红玫瑰。 "这里的番菜勉勉强强,吃还吃得,请的是一品香的师傅。上官云澈从白色的nu(菜单)后抬头,道:"番菜就是采用中国传统烹饪技艺的中国式改良西餐。" 茉莉脸红如血,难堪得不得了。 今日的上官云澈和往日不同,他虽然在笑,但眼神冰冷,虽然还是很绅士,但是缺少一点体贴。对待茉莉像例行公事地对待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打第二个电话给汤少阳呢? 上官云澈自己知道,他是烦躁,莫名的为肖劲锋的事感到烦躁。这烦恼他又没办法和人说,松岛说不得,细姐上官宜维也不好说。有时候心里事和熟悉的人说多了,他们喜欢乱出主意。不说又压在心里憋屈的厉害,他很想有一个不相关的人陪着他,了解了解他的苦闷。甚至是来承受他的牢骚和怒火。她什么都不用说,陪着他坐坐就好,陶茉莉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看到茉莉一脸无辜和茫然的脸,他就开始无数次后悔。她一介女流,旧式女子连英文菜单都看不懂,能和她说什么,她能理解他什么? 他点了开胃菜、冷盘、沙拉、汤、牛排和甜点、咖啡。茉莉怕牛排是血淋淋的生肉,换成了猪排。 西崽走后,他们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冷。茉莉尴尬的低着头,手指滑摆着骨瓷杯,心里不住想到底要说什么打破这沉默才好。现在的她无比羡慕立芬的好口才,无论何时何地何人都能娴熟的找到话题。而不像她这么笨即使搜肠刮肚,还是什么词语都想不起来。 她只看出来上官云澈不开心,好像有一件难以处理的事情横亘在他的心上。上官云澈冷着脸偏着头侧过半边身子,严肃看着楼下稀稀拉拉的舞群,心早不晓得飞到哪里。 "上官——先生,这是我要还你的鞋票。" 呆坐半日,她终于想起此行目的,忙从坤包中翻出红色鞋票。上官云澈将目光从楼下的舞池收回来,冷颦着眉目既不接她手里的鞋票,也不说话。 茉莉咬了咬唇,素手纤纤把鞋票从雪白的桌布上推到他眼皮底下。 他仍不说话,轻蔑地把眼皮一掀,重新去看楼下的风景。 他懒得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他在财政部工作,城里的商贾莫不狗腿巴结。他要的鞋票和平日卖的鞋票是不一样的,只要这张鞋票到了公共租界静安寺戈登路上的TheFifthAvenue(第五街)皮鞋店里,犹太老板就会打电话告知他,鞋已取走。 鞋票送到手是定金,取走了鞋才是礼成。当然平日官员们不不兴送皮鞋,但固定的套路是一致的。 茉莉自然不晓得上官云澈一眼看穿这张鞋票不是他原来那张。她傻乎乎沉默的坐着,再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礼查饭店上菜速度很快,西崽把菜品鱼贯送入,不一会二摆满了整个桌面。 茉莉第一次吃西餐,不懂西餐礼仪。但笨人有笨办法,有样学样。上官云澈吃什么怎样吃,她也就吃什么怎么吃。也不在乎填饱肚子和品尝珍馐美味了,动作慢吞吞的迟钝,但好在并不失仪。 正在此时,楼下礼查饭店大门口一阵喧哗,顿时涌进来许多人,乐队停止了演奏,人们都停下来看着门口。 上官云澈放下刀叉,眯起眼睛看门口到底何人大驾光临?不一会儿他簇簇眉头,整个身体倾在白色的阳台上,看清中间花团般围着的人,他倒吸一口凉气,转身欲走。汤少阳“蹬蹬蹬”跑过来,把门“咚”地推开,压低声音吼道:"云少,肖劲锋来了。" 茉莉一惊,听得上官云澈生气地说:"要你说,老子都看到他了!" "他们把前门、后门都堵住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2 茉莉花开茉莉香(12)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他们把前门、后门都堵住了。" "妈的!"上官云澈捏紧拳头狠狠敲了一下桌面,桌上银匙、花瓶随着一震,"他就是冲我来的,妈的,他怎么像鬼一样阴魂不散,我到哪他追到哪!" "云少,怎么办啊?他就要上来了。"汤少阳一脸焦急,扎密的皮鞋声在地板上轰隆隆发出巨响,越来越近。 出去已是来不及了,上官云澈朝阳台下张望,抡起袖子作势就要往舞池中跳。茉莉吓得脸色雪白,连尖叫都忘了叫。好在汤少阳一把拉住上官云澈的手,同样被吓得不轻,出口骂道:"疯了啊!这样跳下去不死也瘸!" "那怎么办?"上官云澈使劲要甩开他的手,又要往下跳:"我不想看见他,不想和他见面。” "还有别的办法啊,云少,你这么跳下去,松岛的司令和夫人还不得急死!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夫人怎么办?司令已经失去两个弟弟!" 汤少阳的话像鼓槌重重敲醒上官云澈的脑袋,他虽然还是一脸愤恨之情,但已经没有再跳楼躲避的糊涂想法。 汤少阳环顾左右,一把拉开白色桌布,对上官云澈说:"云少委屈一下。" 茉莉的脸大惊失色,她还坐在桌子边哩!这不是等于躲在她的裙子底下。 "不、不、不——使不得!"茉莉立马站起退后几步,脸色绯红。 "陶小姐,劳驾帮忙。你要是不在这里给做掩护,我们少爷真是要跳楼了。" "可是,不行。"茉莉臊得满脸血红,想自己怎么摊上这等倒霉事。 脚步声近在门口,汤少阳管不了那么多,道一声:"陶小姐,得罪。"强行把她按坐在椅子上。 茉莉苦笑不得,再想站起来,已经来不及。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旋即,门手响动,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说熟悉也不熟悉,茉莉昨天早上只在报纸上拜读过他的诗文,端详过他的容貌。今日乍见真身,本人远比照片上的精神。官场浸润多年。周身没有一丝市侩的俗气,肖劲锋曾留学欧洲,今日却着一袭长衣,藏蓝青色,头戴一顶西洋白色礼帽,手执一根银质文明棍,儒雅内敛,气质脱俗,倒像两袖清风的大学教授。 他的目光在茉莉脸上停顿三秒,眼睛弯弯笑起来:"原来有小姐在此,实在冒昧。请问这位小姐,上官云澈在吗?" 他的声音如银铃落盘,让人不舍欺骗。茉莉慌乱地心就要从口里跳出来,支支吾吾细弱蚊蝇的说:"在……"突然膝盖处传来一阵酸痛,云澈在底下捶她。 茉莉皱紧眉头,躲开魔掌,尖头皮鞋踢他两下,改口道:"他刚刚在……现在不在了……" "喔,这样啊。"肖劲锋抬起下巴拉长尾音,问:"请问,他是上洗手间去了?" "是,是……如此。"茉莉附和,面红耳赤顺着他的话往下编。 "没关系,那我在这等他好了。你不介意吧?" “当、当然不——"茉莉脸色由红转白,感觉整个人都要疯了。 桌底下的上官云澈咒骂一句,骑虎难下,只得继续蹲在狭小的桌子底下。 "小姐芳名?如何称呼?"肖劲锋把手里的文明棍递给随行仆人,摘下礼帽搁放在餐桌上。 茉莉的手掌攥得出汗,紧张地要虚脱过去,小小小声的说:"鄙姓陶,陶茉莉。" "是陶渊明的陶吗?" "是——" "姓得好,茉莉这个名字也取得好。" 茉莉红着脸,羞涩的低头,对他的赞美无言以对。 "茉莉开时香满枝,钿花狼藉玉参差。茗杯初歇香烟烬,此味黄昏我独知。" 茉莉震惊他的博闻强记,居然能吟出这首刘灏的广群芳谱,歌咏茉莉花的诗文并不像歌咏梅花、菊花那么普遍。若她不是因为名字留心记过,根本也不会知道还有诗歌咏叹茉莉。 他微笑着继续说道,"我看陶小姐清丽姿容,倒更适合这首元代江奎的《茉莉》,虽无艳态惊群目,幸有清香压九秋。应是仙娥宴归去,醉来掉下玉搔头。" 茉莉彻底服了,对他发自内心的崇拜起来。面对一个卓尔不群魅力男人的礼赞和讨好,鲜少有女人不倾倒。 "肖先生厉害,这么冷门的诗文也能张口背诵。"茉莉不好意思的摸摸耳后的头发,羞涩表示:"肖先生古文造诣深厚,昨日在报纸偶然读到先生为亡妻所写的《满庭芳》深受感动,字字深情,句句泣血。" “重情意!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上官云澈在桌子底下嘟囔,生气用拳头捶了她的膝盖处一下。茉莉腿脚一抬,打到他的鼻子,痛得他龇牙咧嘴。他看肖劲锋一时半会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干脆盘腿坐到地上,到底看玩出什么花样。 上官云澈盯着茉莉的修长玉腿和完美的脚踝生闷气,气她为什么和肖劲锋有说有笑,对他就如同死人。 "喔,是吗?"肖劲锋饶有兴趣地问:"敢问陶小姐所说的是哪一首《满庭芳》?" 看来,他诗歌产量颇丰! 茉莉张口就把整首《满庭芳》一字不差的背诵出来,盛赞道:"尤其是这句:奈欢语重重,欲说谁闻。最伤、最痛……闻之有摧肝裂胆般拗痛,让我恨不得大哭一场。” 平日歌功颂德的话肖劲锋早听腻了,今天偶然相见,茉莉就能把他的诗背诵下来,他的心里不能不说不感动、不惊叹。 是啊。你要是没有了她,世界上所有的欢乐就再不是欢乐。 "陶小姐谬赞。我也不晓得报纸把鄙人小作登出来。在读人面前卖弄文章,真是鲁班门前耍大斧,贻笑大方。"他温和谦虚的回应,使得茉莉更添对他的好感。真为自己的说谎感到羞耻。她极想把上官云澈从桌子底下拖出来,但又没有勇气,汤少阳还在旁边虎视眈眈看着她。 这时,一个穿黑色西装的随从进来给肖劲锋递来一张便条。他接过打开扫了两眼,把纸条折好塞进长衫口袋。 "欢聚的时光总是短暂。陶小姐,实在对不起。临时有点急事,肖某人先行告辞。"他从容起身,拿起桌面上的礼帽戴到头上,长衫配西式礼帽,不中不洋,乃是街头突然暴富的土财主打扮,被大家诟病最多。肖劲锋一穿,倒显出中庸的儒家风流,使人受落。 "如果云澈回来,请你转告他,二哥想他。" 二哥?茉莉一脸疑惑,理解不了他话里的意思,木然地点点头。 肖劲锋接过仆人手里的文明棍,行到门口,顿住步子,转身微笑着补充一句:"还有一句,男子汉要敢做敢当。" 啊?他是不是知道了上官云澈躲在桌子底下! 是知道了吧。 茉莉羞愧地捂住脸,无地自容,也没脸见人。 肖劲锋走后,汤少阳机警地出包厢检查一番,确定人真走后,方进来小心掀开桌布,"云少,人走了。" 上官云澈没这么窝囊过,堂堂男子汉居然躲到桌子底下,丢人! 钻出桌底,他满脸通红,拍拍腿上的灰尘,不敢对视茉莉的眼睛,茉莉眼神确有些薄怨和看不起。 "云少,我下楼看看情况。" "嗯。"上官云澈点头。 他重新坐到原来的椅子上,偷瞄几眼茉莉。心绪纷乱杂陈,刚才他还嫌弃茉莉乃是不合时宜看不懂西洋菜谱的女子,而现在他才是没脸见人,不能敢作敢当的那个。 茉莉该怎么看他?不能敢做敢当,不是男子汉!这种情况她要误会,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他——他—— 上官云澈不晓得如何解释,他和肖劲锋的关系,是没娘的孩子,说来话长。 茉莉不真把云澈看轻,她当他淘气的孩子。 上官云澈想了半天,说道:"哎——你别误会。" 他觉得既然今天晚上茉莉被搅进他的家事,就有必要解释一下,"肖劲锋是我二哥,以前的……现在不是了。"他挠了挠眉头,在脑子里组合词语:"有时候事情不能光看外表,肖劲锋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有情有义这个词可以形容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但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就是一个坏人!" 人们一般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而现在,上官云澈要她倒过来,眼见为虚,耳听为实。 在茉莉的立场上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肖劲锋是个坏人。 "他是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才会被我大哥赶出家门。"他说出了上官家埋藏了几十年的秘密,也是最深、最忌讳的隐痛。 茉莉更加震惊,想象不出那么温柔的人也会伤害人,那么他到底犯下了何种错误?严重到要被逐出家门,让弟弟宁愿去跳楼、去躲到桌子底下也不愿见他! "你——是不是很伤心?因为他做了那样的事。" 上官云澈一愣,呆然坐着,面对茉莉提出的问题,他没有回答,手指把玩着桌上的餐刀,沉思。良久,才说:"我是恨,天底下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他做出那样的事。有好多事,大哥大嫂能释怀,可我心里……一想起就很难过,也不愿意看见他。" 说完这些,包厢里静然无声。 茉莉不知如何安慰云澈,她低着眉,细细地说:“这是你的家事,大可不必告诉我。而且,肖先生可能——有苦衷。毕竟你不是他,没有经过他经过的事,怎么能出言就责怪呢?而且——"茉莉的话没说完。 "哗啦"包厢大门被人猛力打开。 肖劲锋孤身一人站在门外,玩味十足看着云澈和茉莉。原来他早料定上官云澈就在礼查饭店,刚才的离去不过使个金蝉脱壳之计,让上官云澈放松警惕,再杀个回马枪抓个现场,不然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 茉莉今天晚上一直处于惊吓状态,一惊一咋。更不消说上官云澈的表情,他手里的餐刀差点掉到桌子底下,他张着大嘴,表情悚然。 再躲也来不及,跑都跑不了。 "肖劲锋,你想干什么?"他气急败坏地问。 "拿我的帽子。"肖劲锋回答得不疾不徐。 "帽子就在你的头上!"上官云澈暴怒。 "喔?原来在头上,人老了记性不好。"肖劲锋莞尔一笑,右手过头拿下礼帽,在手上掸了两下,落落大方地问:"我们兄弟俩多年后初次见面你就这么对我?礼数太欠了吧,云澈。" "对待你不用礼数周全。"他没好气的说:"识相你就快走,不然,更难听的话我也说得出。" 肖劲锋并不恼,依旧好脾气低头微笑,"一有麻烦就躲到女人裙子底下的做派,我确定我没教过你。阿霓光明磊落,也不会三滥的招数。看来只有上官博彦——" "肖劲锋!"上官云澈"啪!"的把桌子拍得脆响,大喝道:"你不配提起我大哥和大嫂!再敢污蔑大哥我就杀了你!"他脸色青紫,眼睛里迸射的寒光几乎要在肖劲锋的身上烧出几个窟窿。 "什么是污蔑?污蔑是捏造、歪曲事实,造谣毁谤,破坏别人名誉。"肖劲锋不甘示弱双手一摊,把帽子掷到桌上,"难道我刚才有吗?云澈,你用词不当。” 肖劲风的话绵力带针,扎得上官云澈咬牙切齿。 “肖劲锋,这么多年你为什么阴魂不散缠着我们,大哥大嫂伉俪情深,你非要时不时闹出点幺蛾子来,你安得什么心?” “你说安得什么心?”肖劲锋目光一沉,“上官博彦得到了我最重要的东西,他还抢走了你。” “你——你胡说。是你先放弃了我们!” 肖劲锋看云澈脸色铁青,整个人气得发抖。便话锋一转,走怀柔路线,"云澈,他是哥哥,我也是你哥哥。" "我姓上官,你姓肖。你是我哪门子哥哥!"上官云澈梗直脖子,狠狠啐他。 "姓氏可以改,血缘改不了。"肖劲锋掷地有声,威严慑人。 茉莉被他们的谈话内容惊得一跳一跳,生怕两人一言不和扭打起来。 "云澈,宜维写信讲,你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主修政治学、国际法和外交法学。不仅成绩优异还积极参加许多社团活动,而且在校际辩论会上大出风头。是一个不可多得得优秀人才,回国后为什么不回松岛?堂堂东北三十万关东军总司令鏖下难道容不下你翱翔?为什么要上海这花花世界里游戏?难道民国政府小小的财政部能施展你的才华?" 打蛇达七寸,肖劲锋有备而来,一层一层推进,逼得上官云澈背脊冷汗淋漓,哑口无言,跌坐白色靠椅上。 “以前上官博彦容不下我,是不是现在连你也容不下?”肖劲锋望着弟弟,一脸的痛心疾首。 茉莉不禁为上官云澈忧心,即使不太明白两人的纠葛,光看情景,肖劲锋是一步一步压制着云澈,引导他的情绪。她是外人,此时此地没有说话的余地。只好将眼睛忧愁的看着上官云澈,希望云澈能冷静下来,不落人圈套。 上官云澈感受到茉莉的目光,转脸看着她的脸。 她微颤颤的眼睛还是无限忧愁,只是现在这忧愁是因为他而起。她的唇轻掀合动,仿佛在安慰他、鼓励他,一定不要乱,一定不要被人摆布牵着鼻子走。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3 茉莉花开茉莉香(13)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她微颤颤的眼睛还是无限忧愁,只是现在这忧愁是因为他而起。她的唇轻掀合动,仿佛在安慰他、鼓励他,一定不要乱,一定不要被人摆布牵着鼻子走。 上官云澈马上冷静下来,他想起自己决定从松岛离开时发过的誓言,要自己决定自己的未来,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傻瓜,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他突然伸出手,柔情地轻轻抚摸茉莉的脸颊,“别怕,他就是胡说八道。” 茉莉心跳如雷,不知如何是好。云澈已经俯身过来抱了抱她,他的脸贴在她的脸皮上,凉冰冰的。她的整个人除了脸都凉冰冰的,结结巴巴地说:“云……云官,不要吵架……好不好?” 他做戏,她也做戏。 “好。”上官云澈安抚着用嘴唇在她耳边低喃,扭过头对着肖劲锋轻蔑一笑,嘴巴刻毒地说:“肖劲锋,我就当你是只丧家狗在吠。” 这话不可谓之不重,而且难听。 "这话可是向你学的,怎么去优雅的刻薄人,不带一个脏字。"上官云澈欣赏着肖劲锋微变的脸,端起桌上的红酒杯轻摇着:"我大哥是办大事的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和大嫂伉俪情深,如影随形。我敬爱我的大哥,永远佩服和仰望他。而你——就是嫉妒他,憎恨他,他拥有你永远也无法企及的东西。" "哈哈,哈哈!"肖劲锋大笑着,语气发抖,完全没有刚才的气定神闲,“你说,我嫉妒他什么?他有什么好值得我嫉妒的?" 当然有。 上官云澈冷笑着从透明玻璃杯后看肖劲锋虚张声势的样子,没有把话说出来。 “茉莉,别理他,我们吃饭。”他放下红酒杯招呼茉莉继续吃饭。 剑拔弩张的气氛下,谁哪里有心情吃饭,茉莉坐着没动。 “快吃啊,这里的牛排很美味。”他笑着把冷牛排切好,一块接一块的大快朵颐。优雅拿起餐巾擦拭嘴角,迷人的对茉莉强调:"真的很美味。" 不要这样子,好不好?这样,真的让人很心痛。茉莉难过地不忍看下去。 上官云澈太可怜,面对肖劲锋,他一直在隐忍、在回避。宁愿跳楼也不愿面对,他是害怕面对,害怕亲情决裂的创口,害怕面对亲人的针锋相对。所以他回避,真是像孩子,两难的选择就企图永远不去选择。 “云官,小心,噎着。” 茉莉轻轻低语一句,换来他会心的一笑,"好。" 她也笑了,重新拿起刀叉切起眼前的猪排。 冷的猪扒硬得像铁,茉莉第一次使西式刀叉,费力极了。 "我帮你。"上官云澈绅士地端过茉莉面前的盘子,利落的切割开。 "谢谢。"茉莉羞涩的道谢。 "为女士服务是我的荣幸。" 他们完全当肖劲锋是不存在的存在,旁若无人的聊天谈情,比先时气氛不晓得亲密多少倍。因为这种亲密,上官云澈对肖劲锋恶感都降低下来,至少理智能控制脾气。 肖劲锋再站着也是自讨没趣,尴尬地拿起桌上的帽子,他从上到下再次打量了茉莉一次,半伏下身体,小声道:"陶茉莉小姐,我记住你了。" 茉莉的手僵在半空中,肖劲锋的眼仁灰蒙蒙的,瘆人。 肖劲锋不等茉莉回话,直起身子,转头朝上官云澈道:"云澈,你不是怕了我才要辞职的吧?" 肖劲锋,谁会怕丧家之犬啊! 上官云澈隐忍着不说话,知道一说话就中他的下怀,气得眉毛直打架。 自古君王深谙:请将不如激将。 肖劲锋嘴角浮起一丝得意,"上官家自古没有孬种。从军就要做将军,从政就要做大官,从商便是大财阀。男人不怕失败,就怕半途而废。你是上官家的好男儿,就要努力上游。其实你是绣花枕头,还是真才实干,不妨在我手下历练历练?你怕我什么?我又不吃人。上官博彦我也容得下他,何况你是我的——弟弟。"他停顿一下,轻柔的问:"云澈啊,你是不是怕受我影响,怕发现上官博彦根本不是你想象中的大哥?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凭我几句话就改变了吗?那且不是笑话吗?" 上官云澈刚想反驳,肖劲风已经把帽子戴到头上,准备离开:"我知道你不会答应,白白浪费这么好的机会。我举荐你是为国储才,举贤不避亲。不是因为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如果你那么想,就太看得起上官家这个姓氏,太看轻自己。那么你和那些膏粱纨绔子弟也没分别。你的辞呈我现在就批准。" 肖劲锋不容上官云澈说话,说完,立马走人! 嘴是两张皮,上也说下也说,事还是那回事,效果完全不一样。外交部十年可不是白混,肖劲锋以退为进,步步为营。 上官云澈刚才压下去的火立马又被他撩起来,烧得比原来还旺,他紧紧攥着餐刀,眼睛冒火。他的样子像要吃人一样…… 茉莉害怕地拉住他的手,“云官——” 他不等茉莉说话,猛地站起来,用力拉开包厢房门朝肖劲锋的方向追了出去。 “砰!”包厢房门摔得震动,茉莉在座位上吓得弹站起来。她脑子一片混乱,好半天,目光才从房门移到桌上的残羹冷炙上。 “啊?刀!”茉莉赫然发现,上官云澈餐碟旁的餐刀不见了。她的心慌慌直跳,来不及细想就推门出去,她的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 包厢外是长长走廊,暗红的地板发出莹亮的光,两旁有数盏电灯,光线柔和,并不是刺眼的明亮。有几个饭店客人从茉莉身边经过,他们小声交谈,生怕打搅别人,走廊远处有一个西崽正端着摆满食物的托盘走来,他迎面正巧和穿着白色西装的上官云澈撞个满怀,碗碟杯盏顿时在地板上四溅开花。茉莉捂住脸,从指缝中看见西崽忙不迭道歉,上官云澈理都没理越过他径直朝楼梯口走去。 "云官!" 他没回头。 "上官云澈!"她又喊一嗓子,他仍没有停下脚步。 茉莉朝他的方向跑去,刚跑几步,便停下来。经过一天的忙碌,她的脚开始充血肿大。脚趾头在狭小皮鞋中压得生疼,走一步血管就像要爆掉。三寸高跟鞋,走一步扭三下,跑起来随时会摔倒,真真是苦役。 歪歪扭扭跑了几米,眼看他的背影就要消失在楼梯,再顾不了那么多,她咬牙拔下皮鞋,赤脚飞奔起来。 脚趾贴着冰冷的地板,脚底心凉飕飕的触感传来。她追着他的背影,心里却像揣着一盘火花,什么都来不及多想。 光线越来越强,一楼大厅的欢歌笑语、轻歌曼舞听得越来越清楚。圆弧型宽阔楼梯下是衣香鬓影的达官贵人在交谈、歌舞。肖劲锋正被某个官员缠住,在大厅出口处说着什么,上官云澈健步如飞,离他只有十米余远的距离,他的手从怀里—— 茉莉拼尽全力叫道:"云澈!" 她叫得实在太大声,凄婉的声音甚至盖过靡靡音乐。 大厅里的所有人都回过头看她。 一位狼狈不堪的妙龄女子,赤裸双足无力地靠在二楼楼梯扶手上,表情凄楚,痛苦的大喊上官云澈的名字。 这场景,委实令人浮想联翩。 打量完茉莉,大家又掉转目光去看她刚刚叫住的男人——上官云澈。 他同样专注惊愕地看着楼梯上的她。 她摇摇欲坠,清澈的眸子透亮发光,好像全世界唯有他一个人。茉莉摇晃一下向楼梯坠去,人群发出惊叫。 "茉莉——" 他飞奔上楼,接着她摇曳的柔软身体。 "茉莉。" 他的手还没碰到她,她便更快一步捉住他的手,而另一只手捉住他西服内衣夹层口袋,硬邦邦长条形的物件——是那把餐刀。 "茉莉。"企图全被她看穿,他有点心虚。 "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样可以!"她愤怒地责备他,眼泪"唰"地流下来,心痛他居然选择这样一条路。他衔着金汤匙而生,过去锦衣玉食,未来有大好前程。第一次见他,他就在笑,笑得比春天更美。她喜欢看他笑着,像孩子,没有烦恼。 她生得命不好,所以吃苦,而他,不应该—— 面对茉莉突如其来的眼泪,上官云澈怔然,他这一辈子有很多女人用各式各样的方法来征服他。他也看过许多女人的泪水,但那些女人都是为她们自己或是为他的财富地位而哭。只有茉莉,凌乱着头发,赤裸着流血双脚在他面前为他的鲁莽不珍惜自己痛哭。 "茉莉,你为什么哭?"他轻叹的问,像梦呓。伸手抚去她的泪水,想承诺答应她的一切要求。 我哭什么? 茉莉的泪更多:“你太傻……” 上官云澈浅浅轻笑,心升起来一丝甜蜜的、感动的涓流,他想告诉茉莉,他才不傻,一点也不。但没有机会了,茉莉的腿越来越软,软成一截一截的海绵支撑不了任何重量。 今天经历的事情比她几年过的生活都要丰富,她的脑子负荷不了重担,强行把她拖入黑暗。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4 茉莉花开茉莉香(14)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四平路上的犹太人花店经营各式国内外鲜花,玫瑰、月季、波斯菊、铃兰、牡丹等等。不仅花色多样,店员们还能用漂亮的透明玻璃纸包把花扎起来,再加上各色鲜艳的缎带蝴蝶结。 无论哪个年级段的女人应该没有不爱花的吧? 袁肇君在花店转悠,仔细看着花店里贴出来的花语招牌。他回身望了望正在柜台前指挥店员的上官云澈,“噗”地笑出来,指着花语招牌讲:“喂,云官,你看这上面写的。康乃馨送病人代表早日康复,玫瑰代表爱情。你确定是买康乃馨不是玫瑰花吗?” 上官云澈不理会他的揶揄,是买康乃馨还是玫瑰他能分不清楚吗?但有时候……欲擒故纵乃是爱情中重要的一环。现在每当他想起茉莉的脸,她哭着说他太傻时流下的眼泪。他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心里像灌满了甜水。 “嘿,嘿,想什么呢?”袁肇君拍了拍他的肩膀,怪喊怪叫道:“老兄,你不会真爱上那女孩了吧?” “不,是她爱上了我。” “你确定?”袁肇君惊讶的问:“你们见面的次数一个手能数出来,你确定她是爱上你?” 上官云澈当然能确定,他纵横情场,所向无敌。自诩看透爱情也参透了女人。正因为是爱他,她才会对他若即若离,女人都是小心眼儿,喜欢和男人玩躲躲藏藏的游戏。他近她远,他远,她则近一点。礼查饭店里的事就很能说明嘛,关键时刻,她的真心再藏不住。怕他做傻事,情急之下泪水涟涟扑到他怀里,还急得晕了过去。 这如果不是爱,还有什么是呢? 他确定茉莉是爱他的。 “一见钟情,一见钟情你懂不懂?”上官云澈接过店员包扎好的花束,眼睛笑成一道缝。挖苦身边好友道:“哎,和你说一见钟情也是对牛弹琴,你这一辈子就一个余依依。” “滚蛋!”袁肇君不客气地狠狠推搡他一下。“别和我提她!” “哈哈,哈哈哈。” 此刻易府,茉莉的房间内正有一对男女在窗前嚅嚅细语。 男的是易谨行,他目光如水,说到兴起时忍不住用手在空中比画。他身边则站着一位女子,穿着长到脚踝的鹅黄色洋罗百褶风琴长裙,腰间系一白色皮带,姿容秀美,练达强健。她呵呵笑着,被易谨行逗得不时洒下一大串银铃笑声。 “喔,谨行,你没去过北美。简直难以想象它们那儿的城市生活有多舒适。你随便到美国东部的任何一个城镇。必定有宽敞的街道,良好的马路、电车、电话、电灯、煤气、自来水、沟渠、公园,此外还有医院、旅馆、学校、教堂、青年会、图馆、戏院等等。和它们比起来,我们的首都都有愧色。” “呵呵,真羡慕你啊,碧雪,年纪轻轻足迹遍布世界。” “羡慕我干什么,你也不大,未来去的地方一定比我更多。” “其实,我真的很想有机会能出去看看。” “一定会的。” “嗯。” …… 茉莉被一阵低言细语声笑醒,她清清楚楚听到二表哥谨行的声音。 唉,她对表哥的声音那么敏感,哪怕像睡美人沉睡几个世纪,只要易谨行轻轻耳语几句她保管就会立即醒来。 “茉莉,茉莉,你醒了?” 她转了转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钱妈胖嘟嘟的脸,钱妈笑呵呵地说:“哎呦,茉莉你可整睡了一天呦。你不起来,可把我这把老骨头累坏了。” “钱……“茉莉张了张嘴,喉咙里干涩涩的发哑。她记得在礼查饭店发生的事情,上官云澈还有肖劲锋…… 为什么现在她会躺在自己的房间,是上官云澈送她回来的吗? “茉莉——“ 她循着声音望去,易谨行正站在钱妈身后看她。 “二……二表哥。”她努力吞了吞口水,湿润干哑的喉咙。 “醒了?” “嗯。”茉莉点点头。 易谨行走到她的床边,温柔地看着依旧很虚弱的茉莉。茉莉感到他目光里的关怀,又想到在礼查饭店惊心动魄的事,忍不住动容又低低唤他一声:“二表哥。”纤纤玉手从被底伸出来,想找寻一点温暖。 不知易谨行是没看见还是有意避脱,突然退却开身体,指着身边的女人,道:“茉莉,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吕碧雪小姐。” “吕碧雪是我报社的同事,乃一位赫赫有名的女编辑、女词人。她周游世界,吃西餐,说洋文,用英文翻译佛经,却用文言文写信。世间女子虽多,碧雪仅此啊。” 茉莉错愕,耳朵里灌着易谨行对另一个女性不吝啬的表扬,心里陡然酸涩苦闷,被底里的手缩了回来捏成拳头。她强忍心底的苦痛,挣扎起来,“吕小姐,你好。” 吕碧雪容貌秀美,气质超群,她轻轻一笑,回道:“密斯陶,你好。” 茉莉红了脸,狐疑地看着吕碧雪又看看易谨行,他突兀地把一个陌生人带来她的床前,应该不是来探她的病吧? 吕碧雪爽直,开诚布公地说:“密斯陶,来得有点唐突。但今天我是专门来采访你的。” 采访? 茉莉被惊吓得一跳一跳,她有些害怕地看着易谨行,道,“二表哥,什么是采访?” 吕碧雪咯咯笑起来,易谨行亦跟着笑着摇头叹气,“碧雪,我这个表妹真真是什么都不懂。” 茉莉困窘,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没事。”吕碧雪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一支钢笔一个小本子,摊开本子在上面飞笔写着:“密斯陶,你不用担心。采访就是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就好了。” 不知吕碧雪要问什么,茉莉局促不安,她求救地看着易谨行。 易谨行向她鼓励地笑笑,“茉莉,别怕。” “密斯陶,你可以将昨晚发生在礼查饭店的事向我详细地讲一遍吗?” 茉莉眼睛睁得大大的,对她的问题感到无比惊诧。讲在礼查饭店发生的事就是采访?见茉莉不说话,吕碧雪抬起头,笑着说:“看我吓着你了吧?密斯陶,是这样的。我最近在写一长篇关于北方军阀上官家的秘史,正在收集材料。听说,昨天在礼查饭店,上官云澈和肖劲锋之间发生了一些小小冲突和摩擦。正巧,谨行说当事人之一就是你,他的表妹。所以,我就来了。” 茉莉努了努嘴,眼前浮现出上官云澈和肖劲锋相遇的种种苦楚。她把身体往墙角缩了缩,摇着头道:“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啊……“ 吕碧雪眨眨眼睛,决定引导她一下,她合起笔记本,侧身坐在床沿,温柔地道:“密斯陶,你不要害怕。我就想听听昨晚上他们发生了什么?肖劲锋是一个谜一般的人物,关于他的身世背景猜测从来没有停歇过。他和上官家的关系扑朔迷离,传闻再多,但他一次都没有公开回应过。他这次从外交部调任财政部,一到任,上官云澈就递辞呈。中间的原因我很好。” “碧雪,你笃定肖劲锋和上官家关系匪浅?”一边的易谨行插嘴说道:“我倒觉得不像。” “没有证据前一切都是猜测,不过收集的资料越多,我能的推导演绎就越多。”吕碧雪信心十足地说:“谨行,你入报社时间不长所以不知道。其实,比起枯燥的政治公文,读者们更热衷这些军阀富豪的家庭生活,以及背后那些说不出的秘密。上回,我写的关于上海大买办危氏的故事不就博得满堂彩。让我们报纸销量翻了几倍。” 吕碧雪声音无比热情,她的笑容无比灿烂,但也掩盖不了她偷窥挖隐私的邪恶目地。 茉莉再守旧,也懂。报纸上经常有记者长篇累牍的报道明星们的香闺秘事,也有人专写政治家、大学教授的秘辛来博取眼球。 “密斯陶,别紧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从头说也可以,从细处说也可以。他们见面的时候是什么表情,说了什么话,吵架了吗?听闻,他们闹得很不愉快,是这样吗?” 茉莉低头,肖劲锋是上官家族的隐伤,现在吕碧雪却要把它掘地三尺挖出来展览在世人眼皮底下。 “茉莉、茉莉——“ 茉莉抬头看了看易谨行,重新低下头去,缓缓慢慢地说:“我……我……真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昨晚上你可在礼查饭店待了快三个小时,全程都和他们在一起。茉莉,你再好好想想,要真能找出些有力线索写出大新闻,我们报纸销量说不定会超过《大公报》啊。” 茉莉的头低得不能再低,她不善说谎,而这次还要在二表哥面前说谎更是艰难。 “对不起……吕小姐。肖……肖先生一进来,就和云官用外语交谈,他们说的话,我真一点也没听懂。”茉莉头垂得低低的,根本不敢抬眼看他们的眼睛。 “是吗?”吕碧雪皱紧眉头,笔头在记录本上点着,“密斯陶,你记得他们是用英文还是日文交谈的吗?” 茉莉的脸从晕红染到深红,谎话越编越大,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我……我不知道,听着又不像英文又不像日语。” 再扯下去,这谎话扯得比天还大了。 吕碧雪对茉莉的话则深信不移,她点着头,把纪录本合起来,“听着既不像英语又不像日语就对了。” 茉莉大惊,不解胡诌的话就哪里对了?易谨行也是一脸好看着吕碧雪。 吕碧雪志得意满的说:“上官家是北方军阀,和俄国人交道颇深,家里的孩子学习俄语不是罕事。他们要避人耳目用母语般的俄语交流是最方便不过的了。” 茉莉大感哭笑不得,自己的刻意掩饰反而帮了大忙。 唉,吕碧雪个子不高,却难缠得紧。茉莉实在担心她再问下去难保不透出马脚让她窥破。幸好钱妈进来,喜滋滋的喊道,“茉莉,茉莉,上官先生和立芬来看你喔。” 易谨行眉毛跳了起来,这个上官云澈对茉莉好像很上心。吕碧雪一脸兴奋,大叫着说:“谨行,快让他们进来,我正好能暗暗从旁探出一点端倪。” “不见、不见,我不见他。”茉莉吓得脸都白了,对着钱妈连连摆手直推说自己累了,困了。不想见客,请上官先生快快回去吧。 “茉莉,你没事吧?”易谨行关心地问道。 “我……我有事……”说完,茉莉把被子猛地拉过头顶,“我……我要休息了。你们快走吧!” 茉莉如此,吕碧雪只好先告辞。“密斯陶,这是你的辛苦费。”临走时,吕碧雪从小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塞入茉莉得枕头下。 茉莉的脸腾红如血,连连说不要。撒谎还拿人钱,那是坏良心的事。 吕碧雪笑着说:“密斯陶,不要不好意思。我采访了你,这是你应该得的酬劳。” “是啊,茉莉这是规矩。钱是报社支的,你不要就不合规矩。” 易谨行这么一说,茉莉就再不好推辞,勉为其难地收下。心里大不好受。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5 茉莉花开茉莉香(15)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你这表妹还真是个怪人,钱像烫了她的手似的,丢都丢不及。呵呵,呵呵呵……” “碧雪,你别介意。茉莉是小家子女孩,没见过什么世面。” “呵呵,我倒是第一次见到不爱钱的人。” 易谨行和吕碧雪刚从茉莉屋里出来。正说话间,遇到被钱妈挡驾的易立芬和上官云澈。 “二哥。” “立芬。” 四人都是年轻人,又有易谨行和易立芬的穿针引线做介绍,大家倒也能聊聊数语,相谈于欢。 人群中,易谨行是格外留心上官云澈的,上官云澈曾送茉莉鞋票又邀请她去参加舞会,易谨行早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今日一见,果然人物风流,比慎言终日来往的纨绔高了不少,难得还风度翩然,谈吐优雅。 相请不如偶遇,吕碧雪没想到在陶茉莉嘴里没问出什么来花花来,居然在这碰上真神。她忍不住要把握机会向上官云澈套些近乎,哪怕只是问一些可笑的问题。 她伪装成拜倒他西装裤下的无知少女,问他一些看上去很傻却玄机神妙的问题。 “上官先生在上海住了多久了?喜欢上海吗?” “听说上官先生曾留学美国,是真的吗?哪所大学?学的什么?” “上官先生,为什么不去东瀛日本,而去美国呢?” 上官云澈心头不爽,好歹耐着性子把她的问题回答完。 易立芬恨恨地望着笑得快融化的吕碧雪,全心把她当作甄韵仪一般的女人,觉得吕碧雪就是来和她争上官云澈的坏女人。 上官云澈敷衍着吕碧雪,耳朵里拼命捕捉易立芬和易谨行交换的关于茉莉身体状况的只言片语。他有点嫉妒易谨行,凭什么他能从茉莉的房间出来,自己却被拒之门外?而且这易谨行文质彬彬,一看就是袁肇君所说的那种茉莉会爱上的温柔男人。 住在一个屋檐下的表哥,表妹总逃不了瓜田李下的嫌疑。 见不到想见的人,呆着也没意思。上官云澈把康乃馨交给立芬转交给茉莉,和吕碧雪前后脚离开易府。 不管上官云澈是为何事而来,他能再次登上易家的台阶,对易立芬而言已经是最大的胜利。慢慢的他们和好的消息就会传来。她会成为第一个上官云澈在分手后还去挽留过的女人。她相信一步一步,总有一天,她的名字前会缀上上官家的姓氏。 吃过晚饭,易立芬哼着小调抱着一大蓬粉红色的康乃馨来看茉莉,一进门就笑语,“茉莉,我来看你了。你看,我买了康乃馨。特意预祝你早日康复。昨天真是辛苦你了——” “谢谢。……云……上官先生走了吗?”茉莉惴惴不安的问,生怕上官云澈会遇到吕碧雪。刚才她差点脱口而出喊出“云官”。想来,在立芬面前还是叫上官先生比较好。 “唉,走了。他还有点事先走了,嘱咐我一定要代表他来看你……"几句轻描淡写的话显出她和上官云澈有非同寻常的关系。 “你们和好了吗?”茉莉问。 “嗯。”立芬用力点头,娇羞地说:“其实我和云澈就是一点小误会,说开了就没事。” “那就好。”茉莉真诚地说。 “茉莉,我们好久没一起睡了。”易立芬笑着挤到她的床,上,硬和她挤在一起,肩并肩地坐着,“嘻嘻。” 茉莉也嘻嘻笑着回应,她和立芬上一次睡在一起是什么时候,儿童时代、少女时期?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 “茉莉,昨天云官和肖部长到底发生了什么?” 易立芬的来意其实和吕碧雪一样,迫不及待想要了解昨天礼查饭店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茉莉能瞒易谨行和吕碧雪,但瞒不了易立芬。她觉得前者是带着不好的窥探之心后者是出于满怀的关心和爱意。 茉莉以为,无论立芬知道什么,对云官都不会有恶意,她是如此深深地爱着他。 “好吧,我都告诉你。” 她毫无隐瞒,就连易谨行带吕碧雪来的意图也告知于立芬。 “这个姓吕的真不是东西,寡廉鲜耻,我二哥也是糊涂!”立芬紧紧握着茉莉的手,感激地说:“茉莉,你做得对极了。我代替云官谢谢你。你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茉莉瞬间艳红双颊,为立芬的大胆言论晒然。即便将来某日她嫁予易谨行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茉莉此刻关心的不是上官云澈,对于他和立芬,她守口如瓶没有对吕碧雪说出礼查饭店的事就已是仁义。目前,她最关心的是吕碧雪,易谨行对吕碧雪欣赏让她心生不安。她感到除了韦橙以外,自己又多了一个对手。 “吕碧雪!”立芬咬着牙满脸嫌弃,好像说了“吕碧雪”三个字就是脏了她的嘴一样,“她可不是简单人物,十九岁从天津离家出走,身无分文坐火车到上海。几年时间就在上海混得风生水起。做女编辑、女诗人、女秘。你说,这背后靠得是谁?还不是一个一个在她裙下的男人——" 茉莉顿时脸色微变,“那二表哥……" “我二哥是蠢,涉世未深,初到报社见得别人有得两分才情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冲谁都是老师长老师短,须不知其中底细。” 易谨行在报社做编外记者的事,家人已经知晓。易父虽然反对,但是架不住两个儿子的支持。长子易慎言和幼子易立业都为易谨行疾呼,现在国家正在用人之际,年轻人只要身体允许,就是应该走上社会为公效力。 易立芬不同意也不反对,她不反对人是走上社会为公效力,不同意的是易谨行去报社做记者。记者再好是靠笔杆子吃饭,也比不得有牌照的医生、律师,更比不得做机关吃皇粮的公务人员和大学教授。易谨行又是新手,常常写点边角余料的花边新闻,不然就是大家都不乐意去采写的人物或得罪人的时事。这些东西没得油水兼是苦差,弄不好自己一头包还打笔墨官司。本来她就有点嫌弃易谨行没留过洋,现在越发得把他看低下去,直认为和她不是一路人,羞于人前说起自己除了易慎言还有这么一位二哥。 立芬走后,钱妈找来一个干净的玻璃花瓶,盛一点井水,把康乃馨插在里面。康乃馨极为多,剪开固定的花带便从包装的玻璃纸中蓬了出来,钱妈怀里满满都是粉粉的淡红色。 “呦,立芬小姐可真舍得花钱,也真有钱!”钱妈笑眯眯地把花侍弄好,摆在窗前的桌上,对茉莉道:“这些话该得多少钱啊!若是换了肉可不知道要吃多久。” 茉莉听了钱妈的话若有所思,从枕下摸出一信封,“钱妈,给你。拿起去买肉吃吧。” “什么啊?”钱妈抽出来一看,喜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茉莉,谢谢,谢谢啊。” 钱妈喜滋滋地收了,转身又去侍弄康乃馨,她拨动着花瓣儿说:“茉莉,这花可不能不见阳光。”说完,不等同意,直接拉开窗帘,屋外橘黄朦胧的夕阳骤然洒满这间终日不见阳光的房间,细嫩花朵上的水珠晶莹剔透,闪闪发亮。 “这人和花一样,多晒才长得好。茉莉,你说,是不是?茉莉、茉莉……"回过头去瞧,茉莉抱着被子已经睡着了。 ———————— 易立芬不费吹灰之力从茉莉口里知道了她想知道的一切。她从茉莉房间出来后独自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沉思。 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庆幸昨天派出了茉莉。不然,她永远不可能知道肖劲锋部长是上官云澈的哥哥的事!他们的关系不单单是上下级,还有血缘关系,难怪上官云澈会那么抗拒别人来当说客。 初夏的傍晚,天气闷热,不一会儿细密的汗珠布满易立芬的额头,她咬着手绢纹丝不动。一门心思只在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因为肖部长得罪了上官云澈,云澈怪她,上官家的其他人是不是也怪罪她呢?这个倒不一定,至少到现在为止上官宜维从没有冷落或责怪过她。不妨换一步想,如果上官家的其他人并不想见到两兄弟反目呢?那她不是歪打正着,做了好人! 家和万事兴是普罗大众的基本愿望,上官家也应该是如此的吧。 理清楚了头绪,她心情顿时愉悦起来。准备去姆妈的房间坐坐,一来撒娇,二来也陪妈妈说说话宽宽的心。最近她的事,着实让陶丽华揪心。在去陶丽华房里之前,她必须要先去找易谨行,严正警告他,如果吕碧雪敢在报上乱写她首当其冲饶不了这个二哥! 易立芬顺着回廊往易谨行的房走去,房的门虚掩着,她走到门口不经意间听到了终身难忘的一段话。 “你是……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半年前,去平京旅行的时候。心血来潮去了德国医院检查,和医生详谈之后,我就非常确定了。” 沉默,房间里静得像时间都停止了。 易立芬立起脚尖,恨不得把耳朵伸进去。 屋里的易贵风长叹一声。 “父亲,”易谨行的声音非常苦涩,“在这个家最多的就是医,我的身体我最清楚。我只想再有限的时间里做一些有意义的事。何况,德国医生说我这种病情,生育后代的机会几乎没有。” 易立芬吓得捂住嘴巴,原来易谨行不能生育! 易贵风沉痛地说:“你小时候得过严重的腮腺炎然后引发了睾丸炎,是会影响往后的生育能力,但也不是绝对不行。” “不,”易谨行摇头,“我和韦橙在一起这么久都无所出,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今生今世,我也就这样了吧。只求父亲看在我这样的份上,就让我去做我喜欢的事情吧。我已经害了韦橙,不能再害一个。” “谨行……” 易立芬脑子发热,没有听完他们的对话就回到房间。 她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看出易谨行喜欢茉莉,他却不肯娶她的原因。 原来他是没有孩子,无法给予茉莉一个完整的家。 易立芬跌坐在椅子里,心突然为自己这个不怎么亲近的二哥感到有些疼。 ————————— 茉莉从梦里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五点,补充好了睡眠,整个人都显得精神饱满。 夏季天光日早,窗外的晨光薄薄地穿射进来,房间里因为有了鲜活的植物平添几分明媚。茉莉起床更衣洗漱,整理完毕临出门前,看到窗前的康乃馨,想了想最终没有拉上窗帘。 植物需要阳光。 一大早她就开始马不停蹄地忙碌,在门口的小木箱里取出订的新鲜牛奶。再到厨房生火用小砂锅吊着熬一碗姑父爱喝的软烂粘米稀粥,做几样姑母爱吃的小包点,再拿几块钱打发小丫头去街上的西点面包店给立芬、立景、立美买三明治、牛油面包。大表哥不吃早饭,入了机关,学起洋人早起先喝一杯咖啡提神。立业在寄宿学校念,不常回家。不然,茉莉的工作还得再添一个。 准备好一切,晨光不早,家里人陆陆续续起床。茉莉默默地用瓷色白碗舀了一碗稀饭,配着牛油面包和熬好的强身健体的中药送到二表哥的住处。 “咦,茉莉小姐来了。” “三宝,二表哥呢?” 三宝停下手里浇花的白皮铝壶,挠了挠头说:“二少爷一大早就去报社上班了。报社有早点,他以后都不在家里吃。” “那他的药怎么办?” “二少爷说,这药吃与不吃差别不大……” 茉莉愣了,三宝尴尬地望着她,使劲挠自己的头皮,低头抓起水壶冲院子台阶上的兰花没命地洒去,瓮声瓮气说道:“茉莉小姐,你……你还是回去吧。” 茉莉知道三宝是为她好,可她答不出“好”字,低下头默默地端着托盘往回走。 她走得很慢,短短的路程走了仿佛宛如一生的光阴都走过了。 回到客厅,一个丫头和钱妈正在收拾吃过的碗碟。看见她来,钱妈忙窜了过来,盯着托盘里的牛油面包,喜滋滋地伸手来抓:“呦,别糟践东西,留着给我那小孙头尝个鲜。”小心翼翼地把面包包在手绢塞到怀里。“这也没喝吧。”端起稀饭胡痴呼哧大喝几口,茉莉阻止不及,急得大喊:“钱妈,这碗是二表哥专用的!” 钱妈嘻嘻擦擦嘴巴把碗也揣到怀里,道:“呵呵呵,茉莉,我晓得你嫌弃会买个新的,这个就给我吧。” 茉莉真是想哭,骂都骂不出来。 “哼!”擦桌的丫头肖肖把将手里抹布往桌上一扔,道:“你收一下吧,夫人叫我上街买头油。”说完,昂着头一甩脸走了出去,末了还不忘交代:“夫人说了中午想吃青豆糊,二小姐、三小姐明天学校野餐点名不要外面的面包蛋糕就要些枣糕。别忘了准备,反正我是转告你了的。” 钱妈脸往下一缩,跟着溜了出去。 茉莉无语,跌坐在椅子上,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可是想哭可又谁能看见? 这些年来,她一直是这个家庭的高等保姆。可是除了侍候这家人的吃喝拉撒,她也不会做任何别的事。 其实吃与不吃,作用不大。也许在这里,她在与不在,也差别不大吧。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6 茉莉花开茉莉香(16)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在礼查饭店遇到肖劲锋后,上官云澈坚持离开财政部的心发生了动摇。说不清是肖劲锋的激将策略奏了效还是什么别的东西,他觉得与其狼狈地不战而降承认自己害怕,不如以不变应万变,倒瞧瞧肖劲锋后手还有什么招儿来。 可经过前一阵大家眼见说和的人碰一鼻子灰被啐回去,谁都不敢再往火枪口上撞。 新来的肖部长和上官云澈在礼查饭店发生冲突的事坊间闹得沸沸扬扬,肖劲锋倒也耐着性子,人前人后不提云澈这茬。他的辞职报告依旧压在文件最下层。他也在等上官云澈的反应见招拆招。 事情自此就僵住了。 “……宜维姐姐,我说这话不是为别的目地,纯粹是为了云官。我知道我说这话,他不喜欢听。可是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工商总长的位置不是谁都可以当的。多少人有实力没机会,也有许多人有机会没实力。云官有这个实力,而且机会近到了眼前。白白流走且不可惜吗?我真是认为他不应该放弃。姐姐,这是肖部长托我带来的聘,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样的话。但是我看得出来肖部长是一片热心,他对云官……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讲,外面风言风语传疯了,肖部长什么也没解释。" 上官云澈百无聊赖,把画报盖住脸在房睡觉。头顶的百叶风扇发出嗡嗡声音慢悠悠转着,一页一页扇叶儿划过去,头顶的光线跟着划开一圈影子。 底下的他根本没睡着,竖着耳朵听着呢! 宜维和立芬讲话的声音那么大,句句顺着门缝儿往他耳朵里灌。不用费力偷听,都是讲给他听的。 送走立芬,宜维推开虚掩的房门进来,一勾手指撂走他脸上的画报,说:“听到了吧?” 云澈抢过她夺走的画报,挑起眉问:“听见什么?我睡着了。” “你就装吧!”宜维戳了戳他脑门,扭头扶了扶被风扇吹乱的头发,拿着立芬留下的聘当扇子,坐到他对面,“这才是真真的识大体、明是非。我看立芬为人处事大气,像极了大嫂。你不是一直想找一个像大嫂那样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子。怎么样,这老天爷就把人送到你眼皮子底下了。立芬不错吧?” “上官宜维,你想说什么就说,别拿大嫂压人。我大嫂光明磊落,从不在人后嚼舌根。而且,她才没那么多话。”云澈把手枕到脑后,瞪眼看着头顶旋转地吊扇。自从礼查饭店一别,他就没见过茉莉。看在茉莉的面子上,他对易立芬的态度缓和不少。但心里明白茉莉是茉莉,立芬是立芬。他心里只对茉莉有感觉。 “我敬重大嫂,可不一定就要找像她一样的女孩做老婆。也许,我就喜欢小家碧玉,小里小气的姑娘呢?” “那你就是脑子有病!”宜维火大地骂道:“乡下姑娘眼界多小,什么都不懂,她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住的弄堂前几条马路。你能和她有共同话题?云官,你知道刚才在门口,立芬跟我说什么。她讲,要我劝你,莫把家里的事随意说给人听,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别到头,她把你害了都不知道!” 云澈气得打颤,他从没有这么生气过。宜维的含沙射影让他倒足胃口。他气愤宜维对茉莉武断的判断。 “上官宜维,我爱和谁在一起就在一起,你管不着!” “云官,我警告你,你要是乱来,我马上告诉大哥和大嫂——" “你去告啊!大嫂都说,让我自由恋爱,选择自己喜欢的姑娘结婚,你凭什么说三道四!” 宜维气得脸色发白。 云澈跳起来,一把抽过她手指里夹着的聘往门外走去。 宜维反应过来,追着跑到门口,冲他喊道:“喂,上官云澈你拿走聘是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云澈耸耸肩,把聘塞到西装口袋,道:“听说平京八大胡同清吟小班不错,我正好去平京见识见识,散散心。” 磕磕绊绊上官云澈最终还是接受了工商总长这个职务。 他突然改变主意,众人愕然,问起原因。云澈不答,肖劲锋不讲。唯独上官宜维人前人后不断说这全是易立芬的功劳。反正没人知道真实的经过,以讹传讹许多人都偏信了。 能说服上官云澈,最高兴的莫过于肖劲锋。他特意相邀易立芬在休息日一同共进午餐表示谢意。 这等荣耀,易立芬喜出望外。 肖劲锋在上海长期租住华懋饭店,请立芬吃饭的地点也就在华懋饭店。能和财政部长吃饭,全家都为立芬高兴,连易慎言都甘心给她当起司机,亲自把妹妹送到华懋饭店楼下。临下车时,易慎言问立芬:“知道为什么肖部长为什么选择华懋饭店?” 易立芬想了想,说:“他有钱呗。” 易慎言哈哈大笑,指着眼前的华懋饭店说:“这楼里的客房是按照中、美、英、日、法、意、印七个不同国家的风格装潢的。肖部长就住在其中一间英国风情的房间里。”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肖劲锋曾留学英国多年。”易慎言从车窗外摆摆手,笑着说:“祝你有个愉快的午餐时间。” 易立芬扬起微笑,志高意满的撩起裙摆跨上台阶。 华懋饭店乃是沙逊洋行所建,华懋饭店被称为远东第一楼,高13层,既有客房、商场、写字间,还有餐饮、娱乐等设施。 易立芬一踏入这座饭店就有种目眩神迷的感觉,首先是色彩,从里到外的色彩都是棕色、淡黄色和淡咖啡色的和谐搭配,从外墙、内墙、地坪、幕布、家具、穹顶到地毯,目之所及,都像18世纪的欧洲宫廷画。偶以大红色的,是8楼的和平厅和龙凤厅的中式餐厅。面向外滩一立面的大厅里,突入大厅楼梯的地毯,亦为华贵的淡黄色。黑色铸铁的卷曲栏杆、灯罩、吊灯支架、以及遍布门厅、大厅、酒吧、咖啡座、走廊、楼梯的无处不在的雕花和图饰,无不使立芬流连往返。 其次是它的灯光,美妙而典雅,自信的、宁静的、优雅的、从容的从头顶、四周撒下一团团蛋黄的光晕,让人不由地发出笑容,挺直脊梁,气度高雅地与人谈笑。望着桌前八角形的玲珑台灯,立芬油然生出一种优越感来。 她喜欢这里,喜欢住得起华懋饭店的阶层,更喜欢他们所背后那一套奢华的生活。 餐厅见面后,饭桌上的肖劲锋幽默健谈,像一位温和的大哥哥处处照顾着她。易立芬佯装不小心自曝自己也曾在英国留学后,肖劲锋立即笑着和她谈起英国的风土人情。 说完风土人情,易立芬若有若无的再谈起上官云澈。她注意到,每当她说起关于上官云澈的点点滴滴,哪怕是生活中最不值得一提的小细节肖劲锋也听得津津有味。 说着说着,肖劲锋话锋一转,突然问起:“陶茉莉小姐是易小姐的表妹吧,希望那天在礼查饭店发生的事没有吓着她。” 肖劲锋记得那天晚上云官对茉莉特别的态度……特别得有点不同,他追问道:“陶茉莉和云澈只是普通朋友吗?” 易立芬喉咙里的红酒差点呛出来,“他们确实只是普通朋友,而且还只是很普通的朋友。” “喔,是吗?”肖劲锋双手交叠抚着,始终难忘怀云澈看茉莉时的眼神。 易立芬撒谎道:“肖部长,您别误会,其实当日云官约的人是我,可晚上我母亲突发疾病,所以我没能赴约。后来我一直后悔,如果当晚我在那里的话,云官一定不会做傻事了。我想那天晚上,他或许是喝了点酒才一时冲动。也怪我表妹,乡下姑娘,性格软弱,什么都不懂,还让云官躲到桌子底下,这要传出去,云官还怎么做人?” 肖劲锋没说话,心里是赞同易立芬的话的。在他心里,陶茉莉帮着云澈骗人,这本就很不对。再同意他躲到她裙底,更是玷污了云澈的名声。 爱不应该是全然的顺从,女人不能没有一点主见。至少他所仰慕的女性就是很有见识和胆量的女子,还是在民风更保守的二十年前,她就能坚持自己。 时代在一天天前进,云澈的择偶标准怎么也不能倒退吧?找的妻子不能比肩阿霓,至少不应该差很多。 易立芬看肖劲锋紧皱眉头,甜笑把话题赶紧从茉莉身上拉回来,“肖部长,我觉得云官,就是嘴硬心软,表面上凶巴巴的,其实心底柔软得很。只要他身边有人常常和他交流交流,他的心意一定会像接受工商总长这个职务一样慢慢转变。总有一天,他会接纳你的。” 易立芬的话勾动了肖劲锋最柔软的神经,他想起许多久远的往事。那时他还年轻,年纪就如眼前的立芬,终日在所爱的人身边,以为幸福天长地久,却不晓得一切都有期限。 “易小姐啊,为你这句话,我必须敬你一杯。”他眉目舒展,目光轻柔,端起酒杯站起身子慎重地和立芬的酒杯碰了碰,“云澈从小就是心慈的好孩子。这点,我比谁都清楚。”说完,他首先把酒一饮而尽。 “部长——" “别叫我部长了,叫我二哥吧。我就叫你立芬,好不好?” “好,好。”易立芬拿着酒杯,心头热乎乎的。她没想到一切会这么顺利,用上官云澈做饵,肖劲锋很快就消除疑虑,对她信任起来。 临别前,肖劲锋拿出一份礼物送给立芬——一块刚刚在沙逊洋行买的女士劳力士手表。 “二、二哥,我怎么敢当呢?这么重的礼!”立芬受宠若惊,这劳力士有钱都买不到。 “你都叫我二哥,一块手表有什么担不起的!而且比起你为我和云澈所做的事情来,哪怕是十块表也抵消不得十分之一。” “我,我也只是借花献佛罢了。”易立芬低头拨弄着金表,爱不释手。 “宜维都告诉我了,都是你契而不舍的劝说才打动了云官让他接受了聘。不瞒你说,在这个世界上,云官是我最近的亲人。我们之间一直有点误会。年纪越大……我越希望能早点解开这个误会。将来有机会,还希望易小姐能在云官面前多做调和。” “是。”易立芬回答得又脆又响,恨不得当场立个军令状。 易慎言把立芬接回家,立芬像得胜归来的大将军。一家人团团围住欣赏她手上的手表。陶丽华啧啧咂嘴,心里头乐开了花。她本以为立芬和上官云澈的事情黄了,没想到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比原来的情况更好。 “芬芬啦,你还是得抓紧。免得夜长——” “知道,知道。”易立芬心不在焉的回答母亲,一边用丝绒软布擦拭手表。 不仅陶丽华有种感觉,就是易慎言也觉得。立芬已经和他们越走越远,她做的事情他们帮不上忙也干涉不得。 易立芬戴着金表回到房间,丫头染香赶紧过来给她打水洗脸,准备更衣。桌上正摆着一只青花瓷碗,里面搁着两块枣糕。 “咦,这又是哪个馋猫磨着茉莉做的吧?”立芬问道。 染香答道:“是立美、立景小姐去郊游特意点的,她们说好不要外面的面包蛋糕。就要吃茉莉做的枣糕,茉莉做了一天,留两块给小姐尝鲜。” 易立芬撕下一块松软的枣糕塞到嘴里,真是枣香四溢,绵软可口。一点不比在华懋饭店吃的奶油蛋糕差。可再好吃又怎么样,既没有奶油蛋糕漂亮的卖相又没有它高昂的价格。 染香看立芬没胃口的样子,忙把枣糕撤下去,换了新式点心。又打来温水,侍候她洗漱,上床睡觉。 ”染香。” “是,大小姐,什么事?” 易立芬躺在枕头上对着微光转动手腕的新表,笑道:“明天告诉茉莉一声,就说再做些枣糕,我还想吃。” 染香愕然,轻轻回答一个“好”字,退了出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7 茉莉花开茉莉香(17)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枣糕虽然便宜好吃可是做起来费工费事。一般人家每到新年才蒸一二屉。大家戏称这是“唐府好戏,一年一次,机会难得,不得错过”。枣糕、枣糕,一要枣子选得好,皮粗肉淡虚泡囊肿、中看不中吃的枣子不行。要挑皮薄肉厚核小的红枣,加凉水下锅煮到七成熟,取出趁热剥皮去核,再上屉蒸软,把枣肉碾碎成泥,鸡蛋二十枚,去壳上海碗,顺一个方向打匀,陆续加入白糖二十两,等糖蛋搅匀,再加入干糯米粉二十两,随打随慢慢渗入。等三者混合了,再加入枣泥,此时越搅越吃力。可是搅拌的时间越长,蒸出来的糟糕才松软适口。每每完成到这一步,茉莉已经累得汗流浃背,两只手酸得抬都抬不起来。接下来还要在枣糕米浆打匀后,在白铁皮做的特制蒸具里刷上一层植物油,铺上一层豆腐皮,将枣糕浓浆倒得八分满,上面搁几粒胡桃仁,用蒸屉蒸两个小时才算大功告成。这样的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也只有她才认认真真地去做。 茉莉觉得,在易家,她的价值只有在厨房才体现得出来。最近,她活得越来越收缩,像雨天的蜗牛蜷缩到背上的壳里。与她相反的是易谨行越来越外放,自从到报社上班后,开了眼界,心眼也开了,特别是和那位吕碧雪,出同行入同坐,好得像成了一个人。 二表嫂韦氏听到风声,第一次没让易谨行去娘家接人,自己叫了辆车收拾行李匆匆地赶回来。 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屋檐,茉莉枕在席上依然听见二表哥房间里传来的瓷器破碎声和哭声。 第二天太阳重新升起,茉莉早早醒来在厨房忙活一家人的吃喝,特意做了润肺的冰糖雪梨,因为韦橙喜欢甜甜的糖水。茉莉端着糖水来到门口,隐隐看见韦氏伏在陶丽华膝盖上哭着说:“姆妈,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全上海的人都晓得他们的丑事了……我质问他两句,他居然说要和我离婚……姆妈,就为了那个贱人,他要和我离婚!姆妈,姆妈……我真恨不得杀了他们……” 茉莉不待听见姑妈的回答,把糖水交给韦氏的丫头,默默退了出来。她抚着自己的心宛如行尸走肉,心痛得像被寒冰笼罩,眼泪都被冻住。而此时此刻,她好羡慕韦橙橙,可以尽情地发泄自己的情绪,把伤心哭喊出来,而她连眼泪和委屈都不可以有。 没有人关心她,没有人愿意去了解她的苦痛。唯一曾和她亲近过的立芬也疏远了。二表哥身边出现了吕碧雪后,立芬说过要她做二嫂的话再没有说起。 茉莉想,也许是梦吧,像十二岁的梦一样,醒了,就散了。 其实,她早该要醒的。 ——————————— 新官上任三把火,上官云澈做了工商总长总要干一两件实事。他去平京不是游山玩水,而是来平京大学,请大学经济教授把脉整个国家工业、农业、商业。老学究们理论研究堆了几间屋子,每天不停地开会、方案、办法,纸上谈兵一大堆。切实的措施没一个可行,好在上官云澈借机恶补了不少经济方面的知识,也不算遗憾。 平京是袁肇君的老巢,上官云澈在北平就住在他东交胡同宅院里。除了和教授们开会,他平日生活的吃喝玩乐袁肇君一条龙全包。 袁家和上官家上一辈有姻亲,小一辈从小认识。 袁肇君的父亲在政界纵横,三伯父在军界树大根深。可偏偏他对政治一点兴趣都没有,非要经商,独自一个人在上海做船运、做地产。 上官云澈和袁肇君两人年纪相仿,又都离家在住在上海。两人骨子里都有一些想要脱离家族庇护闯一番事业的豪情。一来二去,自然成了心心相惜的莫逆之交。上官云澈在平京住了七八天,肇君做地主之谊陪了他七八天。 这不,星期天两人刚游完颐和园回来。在门口正巧遇上工人往家里抬玻璃柜子。这些玻璃柜子本是袁肇君买来装家里的古董瓷器,既美观又便于观赏。他看见上官云澈在身边,忽然开玩笑的指着一个正正方方的玻璃柜子说:“云官,你看这个柜子大小怎么样,装你家的翡翠玉西瓜是大了还是小了?” 上官云澈下巴一抬,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 “我们的赌约没忘吧?”袁肇君拍手笑道:“满打满算离我们打赌的期限只有一个月。现在你人还在北平,是不是已经准备把翡翠西瓜拱手给我?” 上官云澈正色道:“你既然说到这事,那我告诉你,不到赌期最后一天,谁也不能说输赢。而且上回我们说得太笼统,输赢的规矩也没有一个。今天我们正好重新再说一说。”说完,他一本正经走到院子里的梨花树下站定。他捏着下巴若有所思,然后又弹了弹笔直的裤腿,再坐到石桌前的石凳上:“三个月时间确实太短,咱们再加半年。我要她当着众人的面说,非上官云澈不嫁。如果做不到,就算我输。” 袁肇君看他的脸色正经又正经,像是走火入魔,马上改口劝道:“云官,我刚才是开玩笑,这些柜子是我买来放宋瓶的。本来我们这个赌就赌得无聊。要不,我看说说就了,到此为止。” “袁肇君,你是看扁我会输?”上官云澈入了真,一副非把赌约进行下去不可的架势,“回头我把翡翠西瓜送你这儿,我输了,翡翠西瓜我不要了!你输了,翡翠西瓜和《维多利亚女皇》连着这玻璃柜子通通给我送家里。” 他越认真,袁肇君越不敢答应,“别……云官,开玩笑别开出火,这样对密斯陶不公平。要不然,就算我输……” “好!你承认输了就把《维多利亚女皇》给我!” “上官云澈!”袁肇君看他劝不醒也来了火,挥手道:“密斯陶是好女孩,你是混账王八蛋。我不跟你赌这无聊事。” “袁肇君,你是输不起。” “我是怕你后悔——" “孬种。” “你——" 两人针锋相对,你一言我一语堵着。没发现宅门外走进来一位高挑娟秀女子。她未语先笑,冲着袁肇君拍手笑道:“哈哈,袁肇君,原来你和云澈哥哥也会有吵架的时候,你们不是一对酒肉朋友,难兄难弟吗?” 袁肇君白了进来的余依依一眼,心想,酒肉朋友才不吵架,真朋友才天天争吵! “余依依,大人说话小孩听。走走走,出去、出去——" “不嘛!”余依依嘟起嘴,跳开袁肇君的势力范围,跑到上官云澈跟前笑道:“云澈哥哥,我刚才听到你提到《维多利亚女皇》,你说的是我七舅妈绣制的那幅得万国博览会金奖的《维多利亚女皇》吗?” 余依依貌美如花,笑起来比牡丹还美。母亲是袁家小姐,英年早逝。她从小由这袁肇君的爸爸妈妈抚育,说是袁肇君的妹妹,其实是他的小尾巴。袁肇君宁可去上海发展也不留在平京多多少少也是为了避开这缠人精。现在,不知道这鬼丫头从哪里冒出来问东问西。 “你是不是还和他打赌,赌什么——" 上官云澈没回答余依依的话,说多错多。女孩的通病,嘴巴多。 “依依!”袁肇君过来强行拖她,推她出去。 “放开我,”余依依甩开袁肇君的手,冲他吼道:“袁肇君你还真是孬种啊,被人欺到头顶上了还不吭声!你能忍,我都不能忍!” 她转过脸,一脸傲气地看着上官云澈道:“上官云澈,我不管你和袁肇君赌什么。他不和你赌,我和你赌。” “余依依!你别搅和!” 余依依不理气得跳脚的袁肇君,也不顾吃惊的上官云澈,朗声说道:”我们袁家的人从没有输不起的。千金散尽还复来!哪怕是走了的人我们都可以追回来。正巧《维多利亚女皇》在我那,我马上叫人送到你家里去,赌赢了绣作归你,输了你不但要把该给我的给我,还要收回骂肇君是孬种的话!” 袁肇君狠狠把余依依拖到一旁,咬牙切齿地说道:“余依依,那幅《维多利亚女皇》是妈妈给你陪嫁的,你怎么能——"袁肇君头顶快冒青烟了。每回碰上余依依,事情就越来越复杂。 “她给我就是我的。我有权处理。”余依依直起脖子回答得理直气壮。 “但你无权干涉我的事!” “可我听不得他骂你。” “猪,被骂一骂又不会少块肉!” “那也不行——" 看见他们吵架,上官云澈抿嘴一笑。心情顿时好起来,他从石凳上站起来,微微笑道:“搞了半天《维多利亚女皇》是依依的嫁妆啊,难怪肇君扭扭捏捏是怕输掉未来的妻子的陪嫁才不肯和我赌!” “上官云澈,你别放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袁肇君已经失去理智,像个老妇喋喋不休碎嘴骂人。余依依脸上瞬间印满晚霞。 袁肇君越骂,上官云澈越高兴,他伸出手做出击掌的手势,对余依依眨着眼睛说:“依依,我们一言为定啰!” “嗯……"余依依羞答答地红着脸,刚伸出手就被气急败坏的袁肇君打飞出去。 “滚!”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8 茉莉花开茉莉香(18)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翡翠玉西瓜、翡翠玉西瓜。上官云澈二十岁生日的时候,大嫂就把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他。 他没上心,直接又扔回给了大嫂,要大嫂替她保管。 惠阿霓当时笑着说:“我最多帮你保管到结婚。这老什子,吃不得,穿不得,就是一个名。但名也是名,必须要好好地传下去。” 他现在打电话去松岛问大嫂,翡翠玉西瓜的事,是不是会引起怀疑? 不过,升了官总需要向家里报个喜。 他拿起电话。 大嫂惠阿霓的笑声清越的顺着电话线传了过来,“难得你还知道主动打个电话回来。呵呵,呵呵……到底是在外历练两年,长大了知道惦记家里人。” “大嫂,你别一边夸我还一边骂我好不好?” 惠阿霓还是笑,上官云澈是老幺,说是弟弟其实更像她的长子。因为不是儿子,话里话外全然又都是溺爱。 “云澈,听说你升官了?” “嗯。”上官云澈小心翼翼地问:“大嫂,大哥有没有说什么?” “还不是老一套。”惠阿霓含糊地说:“你不会想知道的——” “大嫂,我想知道。” 电话那头的惠阿霓迟疑了一会,“云澈,你大哥说,你官瘾太大。肖劲锋就是知道你只能赢,不能输才给你这个职位。现在的政府外强中干,早不是以前的政府,恐怕你想做什么到时候也有心无力。” 上官云澈呆了半天。 惠阿霓马上又安慰他道:“你大哥也讲了,事在人为。你能在那个位置上为民众做一两件好事就很不错了。” 匆匆挂了电话,他的心情变得很坏很坏。翡翠玉西瓜的事情瞬间被甩到脑后。 大哥真知灼见,一击即中他的软肋。 他从小到大争强好胜,凡事都要第一,也不肯认输。 可是政治……从没有第一,讲究的是共赢。 做到这个位置,才知道拱他上来的肖劲锋才是老谋深算的老狐狸。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更可怕的是官员在其位,而不谋其政。千疮百孔的政府满目疮痍,经济账目一塌糊涂,大部分的收入靠的不是财政、税收,而是援助、捐款。 所谓的工商总长早被架空权力,实权都在肖劲锋手上,他所能做的也极其有限还处处受制于人。 上官云澈躺在床上暗暗在心里把肖劲锋大骂一通,甚至有点想甩手回东北去算了,省得留下来受他的鸟气。可是又有点不甘心就这样走了。 想着想着,他突然想起大嫂的话,“你大哥也讲了,事在人为。你能在那个位置上为民众做一两件好事就很不错了。” 他冒出一个念头。觉也不睡了,立即翻身起来,拧开台灯,在灯下奋笔急。 肖劲锋不是让他做官吗?他就做两件事让他看看! ———————— “……安格联向有太上财政总长之称,既掌握海关全权,又负保管内外债之责,操纵金融,左右财政,历来当局无不仰其鼻息,而安格联之允诺,可以生死内阁,安格联之言论,又可以高低公债。虽安之滥用职权,有以致此,而官僚财阀迷信外人,实为主因,举国人心之愤慨已非一日,此次当局毅然罢免,无不痛快。” 灯火通明的报社,吕碧雪拿着热腾腾泛着油墨香的报纸。站在桌子上大声朗读,她的周围聚集了不少工人,他穿着工布衣裤,她每念一句,他们就高呼一句,不少人热泪盈眶。 让吕碧雪如此激动的乃是最近发生的一件大事。 工商总长上官云澈罢免了把持中国海关多年的英籍总税务司安格联。 这件事情的起因要从清末的不平等条约说起,作为不平等条约最典型的体现之一,中国的海关总税务司长期由外国人担任。且不论其实际上对中国的影响如何,仅就对国民心理上造成的阴影而言,已属不可容忍。一个主权国家的财政命脉操纵在外国人手中,所带来的恶果是不言而喻的,事实上从清末以来,总税务司就对中国的内政外交具有重要的影响,甚至对中国的总督人选都有发言权;而在外交方面,这一角色更是有着特殊的作用,以至于清朝的许多对外交涉,都听命于总税务司赫德。所以,就连许多西方人都指责说,本来是中国政府雇员的外籍总税务司俨然“成了他的主人的主人”。由于种种原因,这种现状即使到了现在也没有丝毫变更。不过,上官云澈却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迫于巨大的财政压力,上官云澈决定通过海关立即征收附加税来补充国库。安排海关征收附加税。不料海关总税务司安格联却一口回绝,声称海关不能征收未经条约列强批准的外贸税,无论政府决定采取什么行动,海关必须独立孤行。对于安格联如此傲慢的态度,上官云澈立即指出:“一个公务人员的首要义务是服从政府的命令,尤其是作为一个外国人,他应该知道他的地位特殊,无权使自己处于可以对政府施加压力的地位上”。虽然自清末以来海关总税务司就俨然是中国政府的“太上皇”,但上官云澈却不吃这一套。 于是,上官总长一声断喝,敢将皇帝拉下马!三天后,政府发布公报,明令将安格联革职,同时任命总税务司主任秘易纨士暂代其职。这条消息一经传出,国内外顿时舆论大哗。还没等英国人提出抗议,中国银行界却首先骚动起来。由于担心损害自己的利益,以中国银行总经理张家璈为首的银行界头面人物直接找到肖劲锋表示了他们的不满,甚至蛮横地扬言,如果政府不准备有效地应付局势,最好是辞职。同时,在北京的外交使团的代表也来求见肖劲锋和总统要求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不过对于大多数民众和许多有识之士来说,倒基本上是衷心地欢迎这一举动的,舆论界都认为这是维护中国主权和中国政府权力的合法行动。 吕碧雪收起报纸,跳下桌子,跑到易谨行的桌子前,笑道:“嗨,朋友。你的文章写得真是太好了,大快人心!” “不是我写得好,而是上官云澈这个半月总长做得太好!” “半月总长?”吕碧雪哈哈大笑,觉得易谨行取得这个外号还真贴切,做出这样的事估计他这个总长也只能做半个月了。 “我真没想到,上官云澈看上去像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似的,办起事情来倒蛮有魄力。” 易谨行点点头,感叹道:”这件事,我服他。中国就是太缺乏这样强硬的官员。” “易先生,易先生——”门外跑进来一个穿工装的少年,他的裤腿沾着泥水,稚嫩的脸蛋红扑扑地,他趴在易谨行耳边嘀嘀嘟嘟说了几句。 易谨行脸色一变,忙站起来收拾桌上的东西。 “怎么了?你急成这个样子?”吕碧雪问。 “刚接到消息,今早码头工人准备罢工。我要马上赶过去采访。” “你一夜没睡,现在又去码头采访,接着回来还要写稿子,又是一晚不得合眼。而且,采访工人运动很危险,常常……“ “我没关系。”易谨行把包背到身上,疲倦的眼睛布满红血丝,但精神熠熠,“新闻就是要揭开事件的黑暗,为民众发声。报道工人运动和学潮是我多年的梦想。现在各地的运动风起云涌,其实有机会我还想要去武汉、南昌深入跟踪报道那些为国为家的热血志士,用笔唤起人民的觉醒!” “行啊——”吕碧雪伸出大拇指,赞道:“易谨行,我佩服你。” 易谨行钟爱自己道职业,充满献身精神,而吕碧雪只是把它当成赚钱的途径。这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人与人选择不同。易谨行笑笑,拍拍身边少年的背,和他一道快步往门外跑去。 ————————————— 今日的易府又是高朋满座,宾客喧哗。无论走到哪里,上官云澈永远是人群中最闪亮的那颗星。他仿佛自带发光体,让大家自然而然聚拢在他周围,听他侃侃而谈。 将海关总税务司安格联革职,使上官云澈一夜成名,也让他的上级财政部长肖劲锋大感头疼。 民众沸腾,各方角色博弈,都等看着到底政府能不能言出即行把英籍洋人安格联赶下台。 通过几方交涉,为了保全英国人的面子,安格联的革职改为离职一年,海关税务司暂由易纨士代理。上官云澈则不再担任工商总长职务另行安排。 丢了乌纱帽,上官云澈丝毫不见伤心,反觉无官一身轻。 回到上海,即接受了易慎言的邀请,来到易府做客。 这次,他来之前,易慎言吸取上次立芬的教训。一再叮咛大家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别多嘴,特别是关于安格联的事,生怕不小心又踩地雷。 贵客上门,易家的女眷们几乎全到齐了。一是人多热闹,二是大家都把上官云澈当成未来的姐夫。 再说,世界上又有哪位女孩不喜欢长相英俊又幽默风趣的男人呢? 无论是以哪个时代的标准衡量,恐怕都不得不承认上官云澈的“美”。他中等身材、面容俊秀、风度优雅。又旅学美国,中英文皆佳。 一贯沉稳的易立美也开玩笑问他:“上官先生在美国多年,不知是更喜欢美国女孩还是中国女孩?” 上官云澈哈哈一笑,眼神不由地飘向在花园穿梭不停的茉莉身上,他说:“不管是美国女孩还是中国女孩,只要是喜欢我的女孩我都喜欢。” “哈哈,上官先生真会讲话。” 他身上有中国人少有得幽默,轻易折得美人芳心。 “上官先生,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最小的易立景也来提问。 上官云澈扬了扬手里的羽毛球拍子,和气地说:“什么问题?” “将海关税务司安格联革职是多少中国人想做而没有做的事情。我想问,上官先生心里是怎么样想的?”易立景人虽小,但在学校受到学潮思想的洗礼,思想极为激进。别人不敢说的她敢说,不敢问的她敢问。 此时,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事看着他们。 花园里静悄悄的,易立芬和易慎行脸色骤变,他们是知道上官云澈的个性,一言不合,立即发脾气走人。 现在,上官云澈抿紧了嘴唇,表情异常严肃。 易立芬有种特别不好的感觉,背脊上的汗凉飕飕的。她走上前拉了拉小妹妹的衣袖,颇有责怨的说:“云官,你莫管她,她还是孩子。” 立景不服气地嘟起嘴来。 安静的花园里,只有拿着茶壶的茉莉毫无知觉他们的紧张,她低着头慢慢把大家喝空的茶杯一杯一杯斟满。 当她倒完最后一杯,抬起头来才发现大家都在看着她。 “怎么呢?”她不安了一下,把茶壶捏紧了,极为尴尬地笑着说:“你们喝茶、喝茶……” 上官云澈也笑了,走过去拿起茶杯,对着立景笑着说道:“将安格联革职不是一种想法,而是我的一种信念:只要中国立足于其合法权益的立场上,不管其行动在远东或在整个亚洲看来是如何引人注目或甚至令人震惊,也都将会在海外得到充分的理解。何况任何一个外国政府,如果它的官员像安格联一样行事的话,不论其职位多高,它也会像中国政府一样将其革职。” 看他不像生气的样子,立美也大胆地问道:“你就不害怕这样做会断送自己的前途吗?” “每一个的前途都和国家的前途息息相关,如果国家都没有前途,个人是毫无指望的。” 立景满脸欣赏,甩开大姐的钳制,热切的回应:“上官先生,你说的真好。我也觉得每个人都要参与国家的管理中来,不能置身事外。如果国不成国,每个人都只管好自己的小家是没用的。” “对,必须先有国再有家。” 易立芬看上官云澈嬉笑怒骂,没有半点不悦,才放下心来,跟着挪揄的笑着说:“哟,你们说得容易,且不知道为了国家一点点小进步,云官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大家哈哈大笑。 立景偷偷向立美做个鬼脸,悄悄儿道:“真不害臊,说得好像上官先生已经是她的丈夫一样。” “你这小鬼!”立美推了推妹妹。 上官云澈嗅着茶杯里茉莉香味,像极了泡茶的人,清清淡淡。 “密斯陶,还能再给我一杯茶?” “当然……可以。” 他把杯子递了过去,让茉莉为他再次斟满清茶。 “我是不喝茶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密斯陶泡的茶总让我喝了还想喝。” “可能是上官先生刚好口渴了吧。” 调情的话,他信手拈来,哪知碰上不解风情的她。他忍不住发笑,笑她天真而又可爱。 “云官,我们去打羽毛球吧!”立芬脱去外衣,现出里面曲线毕露的运动衫,硬把羽毛球拍塞到上官云澈手里,“走吧,今天非把你打得落花流水!” 上官云澈接过球拍,只得放了茶杯迎战,“话别说太满,谁把谁啥得落花流水还不一定呢!”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19 茉莉花开茉莉香(19)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上官云澈接过球拍,只得放了茶杯迎战,“话别说太满,谁把谁啥得落花流水还不一定呢!” 他两只眼睛,一只看着飞来飞去的羽毛球,一只看着场边花园里的茉莉。 她正低着头为他再次把茶水满上,然后端着茶壶悄无声息走了出去。 茉莉心比身先老,就像一个老人,对立美、立景的话一知半解。也不会有人想着要拉她一起说话。 在易家人眼里,陶茉莉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是远远落在时代后头的旧式女人。人虽还年轻,心却早老了。立美、立景把她当作老妈子,立芬小时候还和她有些话说,长大后却越来越看不起她。 立芬以前讲,要茉莉做她二嫂的话不过是骗人的鬼话罢了。在她心目中,茉莉只配在厨房做一辈子的饭。 茉莉回到厨房放了茶壶,洗干净了,重新沏上一壶茉莉花茶,再用瓷碟装几枚小巧的苏式点心,用托盘盛好送到二表哥房间里去。 “表小姐。”看见她来,三宝挠了挠头皮,指了指屋里说:“少爷不在哩。你看,你昨日送的还搁在桌上没动。” 茉莉心里一痛,低头默默走进去。把今日的点心放下,收回来昨日的。 冷透了的茉莉花茶倒在院子里的蔷薇树下,潮了的点心掰碎喂了后院的麻雀。 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觉,心里空荡荡的疼。 她知道,二表哥是离她越来越远了,所有人都是离她越来越远了。 夕阳西下,麻雀也飞回去,花园里终于安静下来。 “表小姐,表小姐——”三宝兴冲冲地跑过来,喊她:“二少爷回来了!” 茉莉猛地站起来,急匆匆跑回去。 此时,易谨行的房间却不只他一个人,韦橙哭哭啼啼地拉着他的手又吵又闹,“你这才回来十分钟又要去报社,难道你那报社离了你就不得活了吗?” “……” “工作、工作,什么都是工作!我看你的工作比总统的还多!钱呢,你挣回来多少钱了?” “……“ “我不可理喻!我哪里不可理喻了?易谨行,你是陈世美,在外面和那姓吕的烂骚货好上了!” “……” “我死都不会离婚,你们想双宿双飞?做梦!我真是可怜命苦,以前你和茉莉就不干不净,在我眼皮底下眉来眼去。现在到了外面还要找一个,你真是……真是……“ 茉莉听得面红耳赤,她远远站着,不敢靠近,耳朵嗡嗡充斥着韦橙巨大的声音,完全听不到易谨行的辩解。 她委屈的站在墙角垂泪,她真想冲过去大喊,她和二表哥十二岁就有了婚约,他们是两情相悦……可又有什么用,徒惹笑料罢了。 易谨行掀开妻子韦橙提着皮箱冲了出来,正好撞见躲在墙角哭泣的茉莉。 “茉莉。” “二表哥……”看见真人,茉莉哭得越发心酸,盈盈一句“二表哥……”诉得易谨行心如刀割。他放下皮箱,忍不住想抱紧眼前这个深爱的女孩。 “易谨行,我死也不会和你离婚的,死也不会——”韦橙狂叫着追赶出来,扭住易谨行的手臂和他撕打,茉莉被推搡到了一边。更多的人围拢过来,拉的拉,劝的劝,茉莉被推挤得更远。 人们拉开了凄厉的韦橙,易谨行的脸上被抓出几道指甲印。他重新拿起皮箱,对着韦橙更像是对着茉莉说道:“我要走了,碧雪还在外面等我。” 眼泪模糊了茉莉的眼睛,她悲切地流下眼泪。 韦橙被拖走了,人群散了,她一个人仍在墙角。待到周围都暗下来,才不得不拖着发酸的腿回到房间。 桌上摆着今天的报纸,是她拜托钱妈收集的报纸。 她含着眼泪把报纸摊开,把上面署名“楚风”的文章小心地剪下来再贴到精美的剪报集上,那是她专门为易谨行做的剪报集,全部都是他发表的文章。 茉莉边做边哭,直到眼泪完全把眼睛糊住。 ————————————— 人最快活的时间大约还是青年时代,这个时候已脱儿童的懵懂,又没有少年的稚嫩,身体心智皆已发育成熟。那个时候的快乐真是无忧无虑的天真快乐,肖劲锋在困倦异常的时候常常会无意识梦见曾经的家。 云澈还是胖嘟嘟的小婴孩,穿着订做的黑色西服洋装,红色的领结,黑色软底皮鞋摇摇晃晃坐在小木马上。 他的周围聚集了一大群人,有宜室、宜画、宜维,三姐妹穿着一样颜色款式的衣服。还有他的母亲肖容心和妹妹宜鸢也在。宜鸢看见他站在门口,招手喊他进去。 “哥,快来啊,快来!” “嘉禾。”肖容心含笑看着他。 他眼睛发酸,默默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去。他心里清楚,这是梦,是再回不来的人和事,却又祈祷美梦醒得迟一些,再迟一些。 “云澈,看这里,要照相了喔。”阿霓笑着在云澈前面捏着鲜艳的橡皮喇叭,云澈圆溜溜的大眼睛随着她手里的喇叭转动,突然咧开嘴笑了,四肢在小木马上乱蹬乱踢,眼看要摔下来。 “云澈,小心——” 肖劲锋伸手去扶,心中一紧,陡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趴在办公桌前打了个小盹。桌上的还摆着等他急看的文件。墙上的钟滴滴答答旋转。门外的秘室响起了电话铃,接着是秘拿起电话公式化的声音。 他揉了揉太阳穴,让自己从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继续工作。 “肖部长,”秘在门外敲门,“三号线电话,是马夫人。” “接进来。” “是。” 肖劲锋饮了口茶,平复会心情然后才拿起电话。 “阿霓,是我。” “嘉禾,云澈给你添麻烦了。” 马夫人其实就是松岛上官夫人惠阿霓。马夫人只是他们之间通话的暗语。 “哪里,如果论起添麻烦,他给你添了二十多年的麻烦。何况,我是他的二哥。” 电话那头的惠阿霓叹息一声,有许多话想问却又欲言又止。 “我本不想这么晚打搅你,可我一想起云澈又辗转难眠。云澈的梦想是做兵王,当年我们没有送他去日本陆军大学,而是逼他去美国……想起来,我总难安。” “阿霓,你不要自责。”肖劲锋柔言细语,轻声安慰,“以云澈的性格,你觉得他能做得兵王吗?你看他最近干的事就知道了。没有纪律、没有忍性,任意妄为。” “你准备怎么处置他?”惠阿霓担心地问:“不管怎样,把安格联革职也算一件爱国的好事。” “爱国?他不是爱国,他是爱他自己,爱出风头。”肖劲锋捏了捏眉头,“云澈还太年轻,年少轻狂,以为地球都是围着他一个人转。非要栽个大跟头,看能不能长大一些。” “人不轻狂枉少年,谁没有一段那样的时光?”电话那头发出轻轻的笑声,吐气如兰,仿佛就在耳边,肖劲锋耳朵热热的、心也跟着飞起来。 “嘉禾,不管怎样。我和博彦把云澈交给你了。他要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 调令下来,半月总长上官云澈调到财政部长办公室做英文秘。 上官宜维啧啧摇头,肖劲锋留学英国多年,又任过美国大使。他的英文秘好做也不好做,就看他对云澈是什么要求。 肖劲锋是一番苦心,把云澈放在自己身边提点,细心指教。 上官云澈一点不领情,觉得他做英文秘,屈才。 “做英文秘还委屈你!”肖劲锋火冒三丈,把手里的文稿甩到地上,吼道:“看你翻译的什么狗屁文章,重写!” 上官云澈捡起稿子,一脸孤傲。 这些工作上的事还不算最烦。最烦的是余依依真的把《维多利亚女皇》绣作从平京送到上海艾斯得路的上官家。 上官宜维不知内情,兴冲冲地对云澈说:“这《维多利亚女皇》可是稀世之宝啊,你花了多少钱买过来的?” 一分钱都没花!抚摸着冰冷的紫檀绣框,他心里咯噔一下,一贯的笃定变得摇摆。想起自己信誓旦旦说过的话,不由得不脸红。 既然余依依把绣作送来,按照约定,他也要把翡翠西瓜送到余依依手上才算,可是…… 翡翠西瓜在松岛,大嫂虽给了他,但他四季在外,不可能带着跑吧!他眉头打结,有点后悔和余依依的赌约。早知道就不应该答应她。现在再说反悔,且不被小女子笑死?再输不起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走。 每次与茉莉的相见,她宛如虚无缥缈的茉莉茶香。你闻得到、尝得到,但就是抓不住。 她喜欢自己吗? 当然,谁能不爱上他呢! 每每回忆起茉莉扑入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脸,哭喊着:“你太傻……”他就像被小狗从眉毛舔到脚后跟,全身都软了。 如果那不是爱情,又是什么? 茉莉是爱他的,纵然不爱,仰慕、欣赏、好感、喜欢总有那么一点点。 想一想,她待他的若即若离,大约是怕立芬伤心。不然,他真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 理清楚头绪,上官云澈像拨开心底的乌云豁然透亮。他叫汤少阳备车,再准备几样礼物直奔易府而去。 小车直接开到双井巷易家的乌漆大门前。和几个月前,他初来时一模一样,双井巷变了的只有墙头的鲜花越开越茂盛。 易立芬看见他不请自来,喜欢得眉角都带着笑。两个妹妹叽叽咋咋欢喜得像百灵鸟。 闲话、聊天、喝饮料、咖啡、打羽毛球…… 立美来了一段钢琴独奏,立景则表演英文诗歌朗诵,这个家庭所有人无处不显露出它向上流精英靠近的努力和诚心。 今日的上官云澈没有一点耐心去敷衍,可她们把他围成铁桶,让他透不过一丝气来。他只好像第一次来易府那样称自己累了,想小憩一会。小憩的院子还是那处院子,院子里不知长的蔷薇树还是桃花树落了初春的缤纷回归宁静。柔红的小嫩叶变成了新绿,台阶上的茉莉花也没有了,换上了肥大的宽叶植物。他眯眼躺在竹椅上,想像着过一会儿茉莉会端着茶壶婷婷袅袅向他走来。 左等右等,太阳都快下山,心尖上的女孩仍旧无影无踪。 他恼了,再也等不下去,越出跨院去找她。 易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有一百间房子,也有几十间。从哪里找起都是问题。 上官云澈挡住最先看见的老佣人,开门见山问:“茉莉在哪儿?” 钱妈吓得掏了掏耳朵,怕是自己听茬了,结结巴巴地问:“你是问大小姐吗?……大小姐,她,她——” “不是!我是问陶茉莉!” 钱妈吓傻了,看着他不说话。 “给你。”上官云澈从衣兜里翻出一张票子塞到钱妈手里,又问一次,“茉莉。我问的是陶茉莉住哪个院子?” 钞票攥在手里,钱妈心脏咚咚跳着,她咽了咽口水,指着一条通向西边的小路,俐落的小声说:“后面!顺着这条路走,一直到底,种槐树的院子——" 上官云澈马上顺着钱妈的指引大步走去,他越往后走越靠近的是凌乱的厨房、杂物间和佣人房,光线也越来越阴沉暗淡。他大步流星路过一个不起眼的杂院,突然眼光一瞥,脚步又收了回来。 “陶小姐,我……我是真心的……” “张先生……” “请你做我的太太吧!” “张先生、张先生,别这样,求求你快起来!……请让我考虑考虑好吗?” 上官云澈感到血液倒流,五脏六腑像被石头狠狠捶打。他想冲进去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张申然暴打一顿,可双脚像树桩钉在了地上。他有什么权利阻止张申然的求婚? 比起张申然,他只是一个在她姐妹中处处调情的男人而已。 云澈站在院墙的暗影,一直等到张申然离开。 天井的大槐树下,茉莉怀抱一个手掌大小的玻璃罐子坐在石阶上满脸忧郁。 她垂低着脑袋好像有无限心事,他站在在门口好一会儿。 他看着她,她则想着心事。 “咳、咳。”他咳了两声。 她终于抬起头,看见是他,震然得傻乎乎的说:“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张申然能来,为什么我不能来? 他心里顿时有些愤愤。 “你瘦了。”他目光如炬,把她身体内外照个通透。 “哪……哪里……"茉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安地低过头去。最近,为了二表哥,她心思恍惚,饮食轻减,身上的旧衣宽大不少。 唉,易谨行正和吕碧雪打得火热,家也不大回了。 茉莉叹息一声,赶走心里的忧郁,她从院子角落搬来条椅子,用手掌抹干净了放在树下,“坐吧。我……我去给你沏茶。” “不用!”他突兀地拉住她的胳膊肘,急切地说:“别走,我就想和你说说话。” 他的大掌宽厚有力,贴着她的皮肤灼热了她的脸。 “你想说什么?”她红着脸躲开他的碰触,手里依旧捧着玻璃罐子。 他收回了手,低低问曰:“你……还好吗?” 茉莉颤了颤嘴唇,“好”这个字能形容她的处境吗? 好或不好,她都过了十年,如果没有意外,往后还要这样过下去。 一个十年,两个十年,三个十年,时间于她又有什么含义呢? 她偏过头,双手紧紧抱住怀里的玻璃罐子,苦笑一下便是回答。 “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故意偷听的。你会答应张先生的求婚吗?” 茉莉咬住唇,说不出话来,木木地点点头。 他的心痛得像鞭子在抽一样,一时间,只能转换话题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茉莉一震,低头看着玻璃罐,把它举到光线明亮处。 上官云澈笑了,罐子里装得是小孩子的零嘴——白糖青梅。 晶莹的玻璃罐里堆满了青青色的大青梅,它们一个个鼓胀成大胖子身上滚满糖浆。还没吃,口腔里就开始流酸水。 “是青梅啊,你做的?”他不待茉莉回答,接着问:“我可以尝一个吗?” 她一愣,半晌后回答一个“好”。打开盖子,任他挑了一个。 腌渍的白糖青梅真酸啊!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20 茉莉花开茉莉香(20)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她一愣,半晌后回答一个“好”。打开盖子,任他挑了一个。 腌渍的白糖青梅真酸啊! 上官云澈吃了一口,五脏六腑酸得缩到一起,牙齿都软了。 “酸!”他皱紧眉头抱怨。 她掀了掀嘴唇,青梅哪里有不酸的,青梅自始至终都是酸的。 外面买的巧克力不酸、奶油蛋糕不酸、冰镇饮料不酸、冰激凌不酸……但她做的白糖青梅,不管放多少白糖还是酸的。 她抱着玻璃罐子,颤动着肩膀,眼泪一颗一颗滚下来。她哭了,积蓄十年的眼泪一朝要哭完似的喷射四溅。 他急了,不知她为什么哭? 他哑着声音哀求:“茉莉,别嫁给他。” 茉莉摇头垂泪,手指抠着玻璃罐子的凹凸花纹,恨不得抠出一个洞来。 不嫁张先生,还能嫁谁?供她选择的机会像傍晚的菜市,都是别人挑剩下的。要则要,不要则连这些也没有了。 供她选择的机会就那么少,眼前的每一条路都不够好。 不嫁人,难道留在双井巷,日日夜夜受这锥心的折磨吗? 上官云澈急了,失去理智抓住茉莉的手吼道:“你不能嫁给他!我不同意!” 眼泪流尽,人反而坚强。 茉莉哭着惨笑,“上官先生,谢谢你。但我必须要嫁!因为我想马上离开双井巷!” 无望的眼泪一颗一颗宛如落在他心里,像她的青梅那么酸、那么酸。他颤了颤嘴唇,能说的话一句也没有,心里淡淡的疼渐渐莫名加剧。 究竟是什么事情,逼得她一定要用嫁人这种极端的方式离开。 “茉莉,”他固执地拉过她的手,捧住她娇美的脸,珍惜地吻住粉红的嘴唇,“茉莉,要嫁就嫁给我吧!我比张申然只有好没有差!" “砰”! 玻璃罐子砸到地上的石头裂开了,浓稠的汤汁缓缓从破裂处流泻下来,浸染了黑色的土地,一颗一颗胖乎乎的青梅从破开的罐子里滚出来,像孩子们笑起来鼓胀的脸在泥地里追逐。 —————————— 正像一颗石子投入湖心,湖面上荡起层层涟漪...... 十六岁的立景,小孩子家最是有口无心,平日又被妈妈宠坏,心里面有什么说什么。平素大姐立芬也喜欢训她,她最烦人拘着自己,说三道四。今儿可称了她的心,出了口恶气。 刚才在客厅,立芬煞红着脸恼羞成怒,哭哭啼啼,一咬牙,一跺脚跑了出去。陶丽华气急败坏,嘴角向下,抓着胸口,喊着快找那治心痛的丸子来啊!快找那治心痛的丸子来!可她的丸子一贯是茉莉收着,现在茉莉也委委屈屈哭个不止,弄得大家一顿抓瞎…… “呦呦呦,明明是立芬姐姐打了茉莉表姐,倒是立芬姐姐哭得好像表姐打了她似的。”立景做个稀小声说与身边的立美。 立美到底比她大几岁,沉稳一些,瞪了妹妹一眼:“你开玩笑,也不看场合。咱们快走!”拖着妹妹出了正厅,往厢房走去。 立美和立景一个十八、一个十六。一个忠厚老实,一个伶俐慧黠。面相身材上立美比妹妹清秀许多,太过清秀,变成清瘦,一副病恹恹的单薄相。立景则比姐姐丰满,人也活泼,看起来容光焕发的。她们都是白皮肤,鹅蛋脸,五官端正,但不绝美,中上之姿。 她们二人美貌加起也比不过她们的大姐——立芬!说她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都不过誉。又留过洋,会跳交谊舞,打羽毛球,会一切现在时髦新玩意,刚回国那阵绝绝是十里洋场上最瞩目的名媛! 当然现在也是! 只是…… 立景一出她妈妈的视线,便开始说长道短:“呀呀呀,我可真没想到!那个上官先生居然看上咱们茉莉表姐哩!”她边说边摇头,好像惋惜,又好像高兴。 悠长的长廊上一个人也没有,立美听着妹妹的话,边想着刚才媒人上门时的情形,亏得妈妈听到媒人说上官云澈要娶表姐时那滑稽模样没当时就发心痛病,连连问了三次:“哪个?哪个?你说哪个?” 媒人指天立地,言辞凿凿:“陶茉莉、陶茉莉。上官先生说得就是茉莉小姐、茉莉小姐。” 当时,立芬的脸立马被嫉妒火焰烧成黑色。 不知所以而来的茉莉刚进门,脸上就被招呼一巴掌! “他们是什么时候对上眼的啊!”立景娇憨地笑言:“嘻嘻,这裴少俊可什么时候遇上李千金,咱们怎么一点知觉都没有?大姐对上官先生可殷勤着呢?如何就让表姐钻了空子呢?” “是啊!怎么就让表姐钻了空子呢?”立美瞅了妹妹一眼,转身笑着指她鼻子:“为何不是我们立景钻了这个空子呢?”说完,提着裙子笑着跑走,风摆裙裾如荷叶翻飞。 “讨厌!”立景被人说中心事尴尬不已,跺着脚嚷着喊打朝二姐追去! 闺中女儿,正是怀春。 上官云澈的提亲让易家乱成一团,上官家也没消停。头一个发难的就是上官宜维。 远道而来的袁肇君还没进门,远远儿在楼梯底下就听见冷静自持的上官宜维大吼大嚷:“云澈,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你这是胡闹,任性!我必须告诉大哥和大嫂——" “你去,”上官云澈冷然地说:“我是姆妈的儿子,只要姆妈同意,大哥大嫂能管我的婚姻大事?我已经电话告诉姆妈我要结婚,她不知道多欢喜。电话里倒是担心的问起,细姐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不结婚?” “你——"戳中痛处的上官宜维气得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撩下一句,“你会后悔的!”转身冲了出去。正好和走到门口的袁肇君撞个满怀,把他生生撞开几步。 袁肇君刚张嘴说了个宜维姐的”宜”字,宜维就走得不见影子。 “肇君。”房里的上官云澈已经看到了他。 袁肇君点点头,推门进来,对上官云澈道:“发生了什么事,你细姐好像哭了喔。” “她自找的。”上官云澈弯了弯嘴,一屁股悠闲地坐在桌后的藤椅上,问:“你来找我什么事?电话里说还不行,非要见面谈。” 提到这,袁肇君马上像泄气的皮球。他实在是不愿来,可余依依惹出的事又不得不解决。 “依依是不是把《维多利亚女皇》给你送过来了?” “是。”上官云澈点点头。 “哎……”袁肇君愁得连连摇头,“我来是想告诉你,这幅作品是我母亲的心血,绣制不易,保存更不易。不能湿不能干,要防霉变、虫蛀。悬挂的时候要小心轻放,更不可以将它放在阳光直射的地方。最好能单独拿出一间温湿度控制适宜的房间专门悬挂。” 他边说边比划,到最后建议道:“要不,我出资在你家专门装潢一间专门陈列室,你看怎么样?” 上官云澈双手环胸,硬梆梆地回敬:“不怎么样,我也不同意。” “喂,云澈,你别急着拒绝啊!”袁肇君急得鼻尖冒汗,在困兽在房间团团转着,“这存绣作和存古董字画是一样的。你没玩过这东西,不知道其中的门道。《维多利亚女皇》是刺绣之珍品,赠予谁都无所谓。但是你不懂弄坏了,就是糟践好东西,会遭天谴的!” 袁肇君说得义愤填膺,到最后又低声下气几乎恨不得要跪下来求他,“云官,算我求你了。” “老兄,你听我把话说完啊。”官云澈哈哈大笑,“我的意思是你快点把你家的国宝搬回去吧。我这里庙小住不下那尊大菩萨。” 袁肇君“啧”了一下,不相信地问:“你要我——拿回去?” “对。”上官云澈嘴角上扬,轻道:“不仅《维多利亚女皇》你带回去。翡翠西瓜我也双手奉上。” “什么意思啊?”袁肇君越听越糊涂,不过能把绣作带走,让他大大松了口气。 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到云澈对面,不解地问:“云官,别藏头露尾。我可不可以理解你的意思是你——" “是。我认输。”云澈回答得气定神闲,好像输掉传家宝贝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袁肇君确实也没在他脸上找出丝毫沮丧。 输了还这么高兴?不合常理。 “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是我错过了什么事!” “哈哈哈,”上官云澈大笑了三声,悠然地踱到窗边看着房外的艳阳。他的心情轻松而又高兴。自从决定要娶茉莉后,他像溺水的人回到岸上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结婚的决定很突然,情之所至,突然就脱口而出,要和茉莉结婚。说出来,自己也吓了一跳。 如何就想到结婚! 是她的眼泪打动了他,还是她的无助让他毅然决定放弃单身跳入火海。 回到家冷静下来,他又想,好吧,就是你了,结就结吧。结婚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打赌的事也就这样好了,输就输了,翡翠西瓜而已。 他不是输不起的人! “云官,你和密斯陶……到底什么事?” “嗯——”他笑着回过头,淡淡地看着好友笑道:“肇君,快准备彩礼吧。我要结婚了,和陶茉莉。” ————————— 茉莉有一个喜欢阴晦的习惯,除了白昼没法子躲太阳以外,她不喜欢太强的阳光。也许只是害怕,害怕那耀目的辉煌,赶走往昔惨淡的梦,像被突然强光曝光的胶卷,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留下。 她不太想起过去,或许是不愿再想那些梦。 那些梦像是几十年未绣完的绣像,掸下那层灰,那玉色缎子和五彩金丝银线,还保持着绚丽色彩,只不过幽暗了一些。回忆也是如此,虽然惨淡了些,却不朦胧—— 最鲜明的一副,则是十年前的夏天—— 妈妈和自己在易家做客,明艳艳的阳光儿,十八岁的易谨行读完,总爱和她来说会话。爱闹的立芬领着立美、立景躲在窗下冷不丁的笑话:“快开看啊,谨行和茉莉两口子,说悄悄话哩!”羞得茉莉满脸通红,立芬又哼哼哈哈嚷着:“茉莉,我们看鱼去吧,爸爸刚买的锦鲤。”大家吵作一团,笑成一团。那一个梦是良辰美景,赏心悦事! 这以后就好像没有过愉快的梦,都是一连串的阴暗,其中也有过一点快乐,只是越来越少,甚至于无,到现在一片空白。 父亲丢了官,索性弃官从商,开始还能勉力维持,渐渐就不能了。最后——破产! 父亲是冬天投湖自尽的,草草成殓,草草埋葬。既无叔伯,又无兄弟姐妹,她和母亲搬到一个穷乡僻壤又破又脏小屋子里。学校自然没法再去了,好在自己已经能够读,只是大多数的时候压根儿容不得人读,要为“生活”而忙碌。不到两年光景,她从天堂一下子掉到地狱里,姑妈也和娘疏远了。虽然二表哥还常写信来,说苦难和折磨能让人坚强。她渐渐知道两家地位悬殊,写了一封痛哭流涕的信给她的表哥,陈述自己的意见。信寄出去之后,她觉得什么都完了,她的一生就像那惨淡的油灯。这以后的事,越发恍恍惚惚起来,她恍惚中风闻易谨行定了位韦家小姐,详细情况她没法打听,只知道是姑母做的主,那韦家——很有权势—— 后来、后来——晴天霹雳的事情,母亲得痨病死了,四年前。 不久她突然收到一封上“双井巷易缄”的信寄到穷乡僻壤的小镇,不是表哥写的。是姑母的口吻,可怜她孑然一身,无人照顾,叫她快快打点行装,不久就有人接她来上海。 整整十年光阴,就是长明灯也冒烟熄灭的时候,她心里的那盏灯油早就干了。 真真养了只白眼狼,坏了心肠的东西,你怎么就能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居然——居然——我都不好意思说出那两个字! 你对得起姑妈我吗?对得起立芬吗?亏你们还是打小一起长大的!讨债鬼啊!我倒了一百辈子霉招了你来! 你怎么能,去勾引上官先生? 他、他是立芬的,你知道吗?知道吗? 咳——真是养了个白眼狼! 要是有良心,就把这婚给退了!退了!白的让人笑话!你倒说话啊!哭什么哭!你怎么把上官云澈迷得五迷三道的? 不要脸的小娼妇!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21 绫罗丛中绫罗人(1)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枕头上茉莉眼里的珍珠断了线的流下来,无穷无尽,无穷无尽! 第二天烟雨朦胧,蒙蒙细雨小如微尘,远远看着如氤氲沼泽霜气。看着不打紧,但不撑伞在那雾气中走上片刻,也是要侵湿衣衫,让人不舒坦哩。过了午后,天色方好些,茉莉打着把黄碧油墨纸伞小心从易府后门探头探脑伸出半张脸,轻手轻脚出门,盈盈走在湿润的双井巷青石板桥上。 她思前想后一整晚,这门亲事断断是不可的。那上官家是什么家事地位,连立芬表姐配他都有高攀之疑,况是她这个无立锥之地的孤女。 想他也不会存什么真心,许是有钱公子的无聊把戏吧?他们那些人顶顶是爱作弄人的,旁的不说,光是一本正经的大表哥易慎言在女孩面前有多滑舌就知道! “去哪?姑娘。”黄包车殷勤地停在身边。 即使擎着伞,空中飞舞的水雾潮湿茉莉光洁苍白的脸,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市政厅。” “好嘞。”黄包车夫小心扶她上去:“姑娘,你当心,可别淋到雨嘞!” “哒哒哒,哒哒哒。”黄包车在青板上嘚嘚跑着,车里狭窄不堪。茉莉收了伞,把伞搁在脚边,伞上的水珠润湿她穿的青花白底格纹旗袍。照理说,她该感到凉,并把伞挪开。 可茉莉对冷不敏感,或者说她对冷习以为常,反而喜欢冷,她常说“世界真冷”。有回刚学过外国地理的立景回来摊开俄国地图对着她说:"喏,就是这个地方是俄国东西伯利亚的维尔霍扬斯克地区。那里的年平均气温在-15℃左右。冬季有三个月平均气温在-40℃以下,人在那里呼出的气,一下子就冻结,落在地上变成白色粉末。哈哈,多有意思!表姐,你一定顶喜欢那的。”小女孩眉毛一扬:“对不对?” 茉莉无言一笑,她想告诉立景,她不需要到那么远的地方旅行,她已经被流放到比维尔霍扬斯克更寒冷的地方,那是一个常年冰冻的国度,是一个比维尔霍扬斯克更使她欢喜的地方......然而,她只无言一笑,因为十六岁的立景不懂得这个,但愿她长大了也不会懂得,永远不知道人间有这么一个地方。 茉莉回头注目自己生活的易府,深深黑黑两扇大门,不管里面摆了多少西式现代的家具,不管他们把英文、德语、法语说得再流利.住的.....仍是老人。每一字、每一句皆是这个家族的、这个大家庭的、前途、利益。个体在这是不重要的,也是微不足道的!那两扇黑漆大门用金笔写下了权威和尊贵,谁也看不见,但谁都感觉得到......易府大门上的字越来越远,终于黄包车拐了弯出了双井巷,彻底不见。 拐过宁静古巷新修道路在眼前铺陈开来,豁然开阔的大路笔直向前,车马喧哗,倒退的街景,漂亮的街道,修剪整齐梧桐树。 市政府前台小秘红唇一撅,一脸嫌弃,低头看这月新出的《玲珑》画报,嘴上不饶人的说:“呦——真没见过你这么拎不清的小姐,刚给秘室打过电话了,上官先生在开会哩!什么陶小姐、瓦小姐的一律不见。”娇滴滴顿了顿,润了润喉咙,身边的女子们忍不住低低笑出来。“小姐,你又无预约,又无名片,张口就要找上官先生,要我怎么找?每日想找他的姑娘多了去了,不瞒你说,我这等着的女孩光名字就有一卡车之多。” 一语说完,身边的哄笑四起! 小秘飞了飞美目,看透了陶茉莉一身土相,身上的旗袍做工善可,却不是现在新新款式,好笑的是,还被雨伞浸湿了一大片,看来也不是坐洋车来的,谈不上什么好家境的姑娘。头发也未去霞飞路上的理发店做做,只松松绾在脑后,这样的来路货能掀起什么大浪来:“飞上枝头当凤凰,谁都想。可也要照照镜子?别把上官先生的醉话当了真,男人一喝醉了,母猪也能当貂蝉!” 周围笑得更厉害了。 陶茉莉涨红了脸,眼眶含湿,一声都说不出,双手使劲握着手里的雨伞,快步走出大厅。 ————————— 市府外成排林荫道,茉莉撑着伞默默走在雨中。方才女孩们的刻薄,她实是有些恼,恼得却是上官云澈!既然他莺莺燕燕众多,不拿真心待自己,又何必弄出这么个事故让自己难堪! 她边走边行,速度极慢。慢慢考虑回去如何和姑妈和立芬解释。街上有卖白糖桂花糕的,有卖豆腐花的,糖炒栗子的,一一挑着担子从她身边吆喝着走过。 “——白糖——青梅呦!好吃的——白糖——青梅呦!” 听到青梅,茉莉定住步子,口里泛起一阵酸涩,酸酸中似乎带着丝丝甜蜜,甜中微酸,酸中微甜。 小时她时馋猫,连顶顶酸酸的青梅都爱吃。二表哥一向自律,从不吃零嘴。 恍惚中他似贴在她耳边轻喃:“茉莉,我会对你好的。” 她站在雨中愁想,想那人柔和、认真的表情,想他吃下去的十三颗青梅,想他一语就定了自己的一生。 “密斯陶,密斯陶——" 连唤几声都没反应,袁肇君不得已轻拍她肩膀一下。 茉莉惊得跳开两步,手里的纸油伞也掉到地上,眼睛红红像受惊的小白兔害羞又无辜的看着袁肇君。 一看就知道哭过。 袁肇君看她孤身一人,身后不远处就是市政厅,心下顿了然几分。市政厅那些秘小姐看货识人的功夫他是知道的,你若不是穿巴黎摩登衣,带着漂亮的首饰,坐新新的德国小车,休想有个好脸看。陶茉莉和上官云澈的关系又还没说开,谁知道她的身份哩。 “密斯陶,你莫怪,有些人就是有眼不识泰山。”袁肇君优雅地俯身拾起地上的雨伞,礼貌地双手还给佳人,明亮的丹凤眼赛过台上的名角。 陶茉莉看着他,思索半天,认出眼前体贴的绅士先生是上官云澈的朋友。 说心里话,上官云澈要和陶茉莉结婚的事,哪怕到现在袁肇君都拿不定到底是真是假,他半真半假试探道:“密斯陶,我听云澈讲你们决定结婚的事情。真是恭喜你们。” 茉莉脸涨成紫红色,无措看他,极想大声否认,又没有勇气。 袁肇君眼睛看着茉莉,心里暗想,等会看见云澈一定要好好笑他一番,找的妻子居然是一碰就脸红,开不起玩笑的含羞草!他这次可真是阴沟里翻船,纵横女人所向无敌,居然栽在这么个闷声不语的陶茉莉手上。 “请问,密斯陶是来找云澈的吗?” 茉莉点点头。 袁肇君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道:“我也是约了云官吃午饭,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密斯陶赏脸我们一起,如何?” 茉莉大窘,握着油伞使劲摇头。她怕吃西餐,怕自己礼数不周,怕会丢人。 “一起吧,密斯陶。反正都已经来了。” 袁肇君连拉带拽,几乎是把茉莉推回到市政厅里。而这次,看见袁肇君,接待处的小妞们脸色大转,恭敬得不得了。 “秘小姐们,你们可认仔细了,这位陶茉莉小姐可是上官云澈的未婚妻!”袁肇君故意把话说得又响又亮,指着茉莉给在场的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 小妞们脸色大变,忙不迭拨通楼上财政部秘室电话。 “是,请通报一声,是袁先生……还有上官先生的未婚妻,都在楼下等着。是请他们上去,还是——好,好,我知道了。” 听着通话内容,茉莉感到万道目光时不时扫射过来,窘羞得几乎当场泣哭。 她不敢抬头,恨不得做个鸵鸟什么都不看、不听、不想。直到一双尖尖黑黑的皮鞋映入眼帘—— 原来是上官云澈都走到她的鼻尖尖前哩! 抬头一看。 果真是他! “茉莉。”他欣喜一喊,鼻息微微煽动,可见刚才一路从楼上跑着下来,就是为了早一点见到她。 看见他,茉莉口腔泛起一阵酸涩,是青梅还有……回忆里他霸道的吻。 “云——云——我——我——" “陶小姐,好久不见。”肖劲锋拿着文明棍从也紧跟着从市政大楼的楼梯上走了下来。 人越聚越多,茉莉则越来越紧张,手脚冰凉。 肖劲锋看着云澈再看看茉莉,目光锐利,使人发寒,“刚才有人在电话里讲,来的是你的未婚妻。这是真的吗,你们订婚了吗?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茉莉紧紧握着手里的油伞,应付不了肖劲锋一连串咄咄逼人的问题。 “订婚也好,结婚也好本来就是我的私事。我不愿意昭告天下,弄得人尽皆知。茉莉,也不喜欢太张扬。”上官云澈维护之心甚浓。 肖劲锋冷笑以对。上官云澈不理肖劲锋的讥笑,笑着去接茉莉手里的伞。茉莉僵持一会。最终,顺从的松开了手握住他温暖的掌。 得逞的他在她头顶温和地说:“怎么不叫人呢?肖部长,你又不是不认识?” “肖、肖部长好。”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小。 “嗯。”肖劲锋不说话,眯着眼睛打量她好一会儿。 “你大哥上官博彦见过陶小姐吗?”他转身淡淡问上官云澈:“他给你物色的那几位姑娘全不如你的意?”言下之意,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陶茉莉就如你的意,“而且,易立芬怎么办,你们不是男女朋友吗?” 提到立芬,茉莉不由地打个哆嗦。 上官云澈朗声道:“肖部长,现在都讲‘男女平等,恋爱自由’,自个的媳妇当然要自个儿选择,结婚哪能假借他人之手啊?再说,我和密斯易从来就是普通朋友。” “自由恋爱?”肖劲锋微笑着轻许点头,这种玩味的反问不知是觉得好还是不好。他的眼睛梭镖一般射向茉莉,手重重拍了拍上官云澈的肩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定好日子记得通知我一声。” “再看吧。”上官云澈耸了耸肩,不动声色把他的手甩下去。虽然,肖劲锋是他上级,但并不代表就可以主宰他的生活。 肖劲锋意味深长地看着茉莉说:“陶小姐,每一次见面,你都让我大开眼界。我很期待我们下一次的见面。”说完,转身往楼上走去。 茉莉咽了咽口水,心里乱糟糟的,不知肖劲锋是何意思。 肖劲锋走了,袁肇君也朝上官云澈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云官,我就不做你和密斯陶的电灯泡了。我们改日再约。”一边说笑着退出市政大厅。 现在终于只留下上官云澈和茉莉两个,茉莉气闷的站着,为他刚才的话而生气。 自由恋爱! 她和他哪能算什么自由恋爱? 自由恋爱是新式男男女女的谈情说爱的玩意,和她从来没有半点关系。 她光听着都几乎气结,脸红得像关公,真气自己没有立芬那样的口才,能巧舌如簧辩说几句,不然就不会像现在陷入狼狈境地。 上官云澈对她的生气毫无察觉,亲热地说:“呀,已经中午了,我们先去吃饭。茉莉,你想吃什么菜,中国菜、法国菜、日本菜?我的车就停在外面——” 她挣脱开他的手,退后两步,头摇得拨浪鼓,小声说:“不,我什么都不吃。就有些话想告诉你。” “吃饭也可以说话啊,我们边吃饭边说话,一举两得。” “不,你送我回去。我们在车里说会话……" 茉莉的坚持让上官云澈有些不快,有种预感她要说的肯定不是他想听的好话。 小车在平整的马路上飞驰,雨已经停歇,天色好许了些。 汤少阳开着车,透过后视镜看见车后的陶茉莉紧靠车边而坐,离得云官远远的,当他是洪水猛兽一样。云澈靠近一点,她缩一点,到最后,气得上官云澈双手环胸,眉毛快要垮到嘴巴下,一身肃杀,像个冰疙瘩。汤少阳隔着这么远,都觉得有些受不了。他又觉得有些好笑,过去的那些女子哪个不是往云少身上又坐又搂,唯独陶茉莉不一样。 一路上上官云澈就没再说过一句话,茉莉本想着能和他见上面,说说心里的想法,真见了又怯了,不晓得说什么好。也许不说话可能更好些,可有些话不说又不行。 上官云澈无言看着车外倒影的景色,似陶茉莉如不存在一般,内心的怒气飙到顶峰。剪画一般的侧脸——让人心动,又让人害怕。茉莉叹息着转头看车外,他生得好、家世强,怪不得立芬表姐痴心啊! 他既有了这样的外貌,必不要那么显赫的家事,他既有了那么显赫的家事,又不必要有这样的外貌!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21 绫罗丛中绫罗人(2)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他既有了这样的外貌,必不要那么显赫的家事,他既有了那么显赫的家事,又不必要有这样的外貌! 今日已经领教到他有多招人女人喜欢,不知还有多少人想着法子把闺女往他怀里送...... 她始终觉得像做梦一样,连现在和他坐在车里也像是做梦一般,始终觉得他们就像走错时空的两人,像是初次参加舞会的罗密欧居然撞上了中国庭院深深里的祝英台。 罗密欧会爱上祖英台吗? 她笃定不会,永远不会。 汤少阳把车停在双井巷口,茉莉才回过神来。 他们还未说一句话旅程就结束了,汤少阳看了身后的两人一眼,决定先下车去敲易府漆黑大门。 车里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人。 “你不是有话同我说吗?”上官云澈双手抱胸,沉默半晌闷闷地问。眼睛直看着易府门房来开门,然后和汤少阳一齐朝小车走来。 “是……"陶茉莉紧紧握着车边的门把手,像考虑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鼓足一生的勇气说:“你,觉不觉得……还是立芬表姐适合你一些吗?” 门房老头已经在车窗外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估计是在惊诧表小姐什么时辰出去的,如何又在这个时辰回来。 茉莉心慌的很,等待他的回应。一时之间,不知是该下车还是不下车。 她度日如年,感觉等了很久,其实应该只是很短的时间,他终于给出反应。她看见他的脸微微一笑,转过脸来吐出咬牙切齿的话来:“我不觉得。而且我要和谁在一起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他的话讲得又轻又缓,哪怕他心里的海洋刮起十二级飓风,脸上依旧平静得没有任何情绪。 茉莉有些意外这个答案,不是同意也不是拒绝。 “可是,我们——" 茉莉还想再说一点什么,可是他的手已经飞快地越过她的身体,用力拉开车门,另一只手推她的肩膀,狠狠将她往车外推去。 “啊——”没想到他会有此举动,茉莉吓得大叫,身体已经被他推了出来。车外的门房老头和汤少阳都吓了一跳,忙扶住她倾斜的身体。 “乒!”云澈重重合上车门。 车外的三人惊魂未定。 “开车!”车里的他嚷道,口气愤怒到了极点。。 “是、是!”汤少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同情地看了陶茉莉一眼。飞快转身上车发动汽车飞离双井巷,清朗地空气里余留一阵青白色呛人的尾气。 —————————— 风雨帘前初动,早又黄昏催送。 明日纵然来,空怜一岁如梦。 如梦,如梦,唯有一霄相共。 而这一霄又有谁来相共? 他应是不会再来了......陶茉莉独独坐于房中,看窗外一轮皓月,傻傻的想着。 想着这一场春梦,一场闹剧。 他来,她如惊弓之鸟,惶惑不堪重压,宛如离枝的琼花,一碰就脆如扬雪,凋敝纷飞。 上官云澈将她的心搅得凌乱,烦闷不堪。自从车上一别,她忧愁自己怎么能说出那番蠢话,何不成全他的追求,虽然可能只是他那弱水三千里最轻的一瓢!难道真在这易府坐忘成石,寂寞等老?可真要随他去了,心里又舍不得,舍不得挥之不去的痴恋,弃之不去的等待的诺言,还有,回忆中点点行行,无法让人心决绝死去,兜兜转转,纠缠又叹息! 易谨行那一声,我对不起你啊! 声声怨怨,她的心都软如稀泥——什么都甘愿了! 他用誓言给她造了个比广寒宫更冷的冷宫!她也甘之如饴。 “茉莉,茉莉表妹。” “啊?二表哥啊。”陶茉莉穿鞋,匆匆下床为易谨行开了门。 “没睡吧,刚还听你吟诗呢?”易谨行进屋,身后的三宝便把托盘里的杏仁豆腐酥搁在小桌上:“听说你几日没出去和大家一块吃饭,这东西是你平素爱的。” 她的事易谨行定是知晓的,上官云澈敲锣打鼓上门提亲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茉莉的脸在暗处发热,小声哽咽的说:“我没脸——”没脸见人,最没脸见他。 “说什么傻话哩。”易谨行坐在屋子的暗影中,笑着说:“这可是喜事呢,我为表妹高兴还来不及!” 啊—— 是吗? 茉莉低头眼泪滴滴落在膝盖上,染湿了绢花裤子。 “上官云澈,是多好的人啊!不光家世好,模样也端正。自己还本事,最重要的是有主见,能自己做主......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人家啊......” "你,你也觉得我该嫁人吗?"茉莉抬头深深看黑暗中的表哥。“可我,根本不了解他啊......”话音悠长似有其它。 她与云澈没有西窗下的喃喃耳语,没有吟诗作赋的心心相惜,更没有梅花树下共品青梅的娟娟誓言...... 门外的风吹动门框身影晃动,两人同时沉默一时千言万语都未说过,又好像今生的话都已经说完。 因为说什么都无含义,除非时光倒流,重过十年,也许,也许重回也还是这么个结局。 “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夫妻......有些人只一面就佳偶天成。你看,贾宝玉头一回见到林黛玉就说,这个妹妹好像在哪见过一样。张生初见莺莺,心里就知,他是撞上五百年的风流业冤。缘份,那是刻在三生石上的旧情缘!” 无缘吗?这么多年唯只等待到这一句...... 茉莉伏在桌上盈盈哭起来,低低哀怨地哭泣道:“谨行,你忘了吗——”滴滴敲打他心。 难道你都忘了吗? 曾许下的誓言,许下她期待的爱情,那是她人生最华丽的舞步,也是她在这寒冷世界唯一的救赎! 为了这唯一的,她拼尽全力,赌上一生。 易谨行黯然了。 他拿什么给她幸福? 能给的只是画饼充饥的安慰!那安慰除了耽误她的年华,又有什么呢?如果不是他的不自量力,茉莉怎么会现在还小姑独处?如果不是他,她一定如一枝饱满的剑荷,妥帖安然,依风自笑。 墙上倒影出一只绝望、孤独的手。像蝴蝶被生生削下半边翅膀,在空中留恋、飞舞,终是颓然飘零。 “茉莉,你若出嫁,大家都会为你感到高兴。” “你呢?你也高兴吗?”她不甘的问,不把自己逼到绝路不放手的傻气。 “高兴……当然高兴。比你还要高兴。”易谨行深深凝视她柔和的脸像欣赏一副上好艺术品,“我不愿表妹的一生困在这易府的四面墙里,看你年华老去是对我最大的折磨……一想到你,就让我就不能开怀……过去是二表哥轻狂无知,误了你……小时候的话那些傻话。茉莉,你都忘了吧,全忘了……” 一时间,茉莉的脸顿时无色。 一切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即是她的结局。 她是他年少轻狂的一段风月,只是一时兴致。与责任、名分无关,自己的执着变成成年的他迫不及待要甩开的包袱,幸福路上的障碍物。 他的对不起不是不舍、不是心疼……而是厌倦、和不能、不愿负担的沉重。 爱情是记忆中一场不散的盛宴,不可饮不能饮,却要拼尽春风一醉。 “好。好……”她忍着泪,满脸惨淡。原来她守着的生命锦绣已经簇簇落满尘埃,相思的绣线,缝不起支离破碎的感情。 “易谨行,你何不早说明你的心意,早知如此,我一定痛痛快快的嫁......" "现在,也不晚啊!" “太晚了,太晚了。我已经拒绝了他……"茉莉趴在桌上痛哭起来,她哭自己的傻和痴。 “茉莉,只要你愿意,什么都不晚。” 他留下悠悠一句,如幽魂般荡到门外。 门外守着的三宝看他,不由眼眶红了,吸溜一下鼻子。静静随着主子穿廊过屋,离了很远,才小声说:“二少爷和表小姐就如同戏文上的那贾宝玉和林黛玉哩。情投意合、情投意合……表小姐又不想嫁,二少爷又何必非把她推入别人怀里呢?如果表小姐知道——” 很久,很久。 易谨行才说:"我也无奈何啊,无奈何……那戏文上,宝玉不还是娶了宝钗吗?可林妹妹怎么办啊?总不能让她……咳……”他低头叹息:“到底无缘……” 到底无缘…… 关于茉莉的将来,他真的想过,想了又想。少年时他反抗母亲不过,成年后想和韦氏离婚又离不成,总不能真让茉莉做妾吧?他这身体又…… 上官云澈是比他好太多太多的人。他像是天神特意派下来搭救茉莉的天使。如果爱他会让茉莉为舍尽流年,春华老去,孤独一世……那么……那么不如让她恨他吧!恨到心灰,决绝的离他而去。 “二少爷,你——你真要去找上官云澈啊?” “嗯。”易谨行点点头,他知道茉莉为了立芬让陶丽华推掉了媒人的提亲。但他不同意,“茉莉是个好女孩,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23 绫罗丛中绫罗人(3)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风花过处岁序无言 陶茉莉病了,真病了。 和二表哥说过话后她就病了,沉沉睡了几日,发烧说些胡话,有时笑,有时哭,,,,,,阖府上下都来看过她,除了立芬表姐和易谨行。 易立芬是因为在南京散心,不在家的缘故。 易谨行是特意躲开。 清醒后,她倒是懂了,这个家留不得了——也没了留这的意义,她不聪明,骨气还是有的。 他把话都说得那么明白,自己又何必…… 想着又红了眼睛。 她不曾想过,和上官云澈的亲事在病中又续上了...... 虽然她不识好歹的斥了上官云澈一回,但他母亲却千里迢迢到易府亲自给儿子提亲。这样看重她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实在有些受宠若惊。连着易府上下都对茉莉刮目相看,珍贵慎重对待起来。 “......我看这样是最好没有的呢,谁家父母不盼着儿女早早婚配,早早生子。只有看着他们瓜熟蒂落,儿女成群,这做母亲的心才真的放下来一点点哩。现在时代是不同了,父母也做不了儿女的主。特别是咱们这样的家庭,上一辈吃了够多的苦,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孩子们的生活能轻松些吗?” 慈眉善目的上官老夫人一席话说得陶丽华频频点头,表示自己无限赞同之感。她说得那么亲切又温雅,礼数又那么周到和殷勤,即使知道她是虚假的应酬但仍让人喜爱她的虚情假意。 上官老夫人在上官家是个老佛爷,一生育有四儿四女,最大的儿子上官博彦、和最小儿子上官云澈整整小了二十岁,可见她受的宠爱。若说一生中最难,便是丈夫和一对双生子在战争中捐躯。 她生上官云澈时都三十八岁,今年,都是奔七张的人。云澈从美国留学,她就催着他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喊了好几年,终于等到他找到喜欢的女孩,定了心要结婚。 儿子说要结婚,做母亲的能不高兴? 虽然对方家事差了些……但茉莉这孩子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是个好女孩。 上官家家大业大,是北方土皇帝。尤其是上官博彦少帅,文武双全,机警沉稳。二十年前,北方混战,上官军差点覆没。大家都以为上官家完了,再喘不过气来。 哪知道上官博彦咬紧牙关硬挺了过来,不仅没有折辱上官家的门楣,反而把发展的比老将军在时更好。 上官老夫人早不管世事,上官博彦成亲以后,家里的事物一应交给媳妇惠阿霓打点。这几年,她也不住在松岛官邸,嫌那里冬天太冷,太漫长,大部分时间都在南方。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只要孩子们过得好,做父母就真正安心了。”陶丽华想到自己可怜的立芬忍不住就要掉眼泪。 “茉莉儿,茉莉儿。”上官老夫人回头唤坐在一边发呆的陶茉莉过来。 "伯母,"茉莉屈身上前,上官老夫人只握了她的小手,爱怜的说:“以后即使嫁了,也要多回来看看姑母啊!知道吗?” 茉莉懂事的点头。 “好孩子。” 她们正说着话,小丫头进来传话说,上官云澈少爷在外等着哩,想见表小姐—— 一句话,全屋的人都遮嘴而笑。上官老夫人笑着说:“哟哟,怕我们欺负他媳妇不成,特意来监视咱们。” 茉莉羞得不得了。 “我去请他进来。”陶丽华笑着起身。 上官老夫人连连摆手示意不用:“现在的孩子,就是喜欢那花前月下的浪漫,躲着我们说悄悄话,当着我们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真真是比不得我们那时,结婚那日才看见夫君是肥是瘦哩!”上官老夫人嘴上取笑儿子,并不真阻拦,反而催促茉莉快去,不要让云澈在门外空等。 茉莉真有些恼他,不知有什么事非要叫她出门,告诉下人回一声不就行了。 见茉莉掀帘子出去,陶丽华指着她的背影道:“派个人,跟着表小姐!” “别跟着,没事。”上官老夫人连连摆手,笑眯眯的阻止。 陶丽华颇为不解,平日这些大户人家不是把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吗? “今儿是云澈生日,难得请半日假,让两个小年轻快活的去玩会儿吧!别拘着他们。” 陶丽华的心里好不是滋味,想这么好的亲事,要是和立芬该多好?上官云澈真是猪油蒙了心,眼睛被鸟啄了。嘴上却只能说:“今儿上官公子生日,那我们可要好好为他庆祝庆祝。” “不要,不要。那孩子读了洋人的,学得一身洋人做派。说,过生日是过一年少一年,所以在家也是极少过生日的。” “是吗?那还真是挺怪的。” “哈哈……” 屋子里传来一片一片的笑声。 茉莉走得急,行到门口,额头上满是密匝的汗珠。 上官云澈让汤少阳把车停在巷子口,自己步行进了双井巷。巷子里谁家的紫藤花开得正是浪漫,一簇簇,一丛丛垂髫下来,艳红的、新紫的、还有洁白的雪色构成漂亮的花幕墙壁。 他靠在花幕下,穿一条黑色背带裤配淡色格纹衫,带着一顶棕色贝雷帽,帽沿压得极低,将一把洋伞扛在肩上,活像一个二流子。 茉莉在门外左看右看,既没看见他的德国小汽车,也没看见他的人影。苦等一会,进退不得,心里更急。 回去,断是不行,万一问起,少不得又是一番惊动。 她踮着脚,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想去巷口看看。 上官老夫人送的正宗小牛皮意大利皮鞋,踩在双井巷的青石板路上,发出绵长细腻的回音。 茉莉急匆匆的走着,经过紫藤花海时冷不丁有把洋伞从花海下伸出来拦腰挡住她的去路。 “啊!” 她被吓得尖叫,退后两步,穿不惯皮鞋的她重心不稳,趔趄着往后倒去。 她闭上眼,觉得自己要摔个四脚朝天了吧。忽然,腰上一暖。上官云澈长手一捞,跨身两步扶住她的腰肢。 为了平衡,他拿伞的手往上一扬,长长的伞柄打在层层叠叠紫藤花上。 茉莉睁开眼时,看见头顶一片摇曳的花海在阳光中晃动,空中飞舞起五彩的紫藤花瓣,却也比不得眼前这个男人脸上的殷殷笑意漂亮。 她推离上官云澈的怀抱,粉脸霏霏,侧过身,极不好意思的整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他笑着,伸手摘下她头顶沾落的花瓣。她的脸更红了。 好一会,觉得没有不妥帖了,茉莉方转过身,小声问:“你来,有何事?” 没事,就不许来? 上官云澈觉得刺耳的紧,却还是一脸自然。 他说:“上回,你把伞忘我车上了。” 说着,笑着把伞递了过去,漂亮的绸缎洋伞还沾着几点俏皮的紫色花瓣。 “谢谢。这不是我的伞。”她小声的说,她的伞是一把老旧的浑黄油伞,不是这样簇新好看的时新舶来品。 “哈哈。”上官云澈一笑,道:“你的伞我不小心弄丢了,这不,赔把新伞给你。 送伞,送伞…… 茉莉隐隐约约有些不安,又不好不接,缓缓伸出手去。 接了伞,上官云澈却不松手,茉莉犹疑,不解的抬头看他。 人一分神,却被他整个拖入怀中,须臾之间被压到花海后的围墙上。 这人,是登徒浪荡子吗? 茉莉着急推他,大叫:“放开我。” 如果刚才的拥抱还算是英雄救美,那这就是明显的轻薄非礼了! 他的脸近得几乎和她贴在一起,他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他在笑,狡诈的像只狐狸。 红晕层层弥漫上茉莉的双颊,燃起一片火烧云。 “再,再不放开,我,我就叫了——” 她轻嚷,低碎的声音压抑而破裂,怕惊动邻人,心里着实是怕。最后,她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低低喘喘着被这个未来的丈夫轻薄无礼的吻住双唇。 他无耻无礼,反反复复折磨着她,从眉眼到红唇,无一幸免。 直吻得她泪眼蒙蒙才放开。 茉莉的眼泪噙在眼眶,这个男人,轻易的就夺走她的吻。而她万万还没做好准备,从小到大,她心里的丈夫只有谨行表哥…… 上官云澈,她打不得,骂不得,甚至还恼不得。 还在兀自气恼中,茉莉陡然发现右手腕子处冰冷一片,抬手一看。 嫩白色的手腕上,不知何时挂了只油汪汪玉色极好的手镯,那手镯不但色泽漂亮,而且依着那碧色雕刻上一朵俏丽的绿荷花。细细转动,茉莉发现不是一朵绿荷,而是三朵,一朵已经怒放,一朵亭亭玉立,一朵含苞待放。而且荷花的花蕊便是存在玉中的翡色,更显得雕者技法超然,此镯必然价值不菲。 茉莉慌张要去褪,用力太狠,洁白的腕子上落下道道红痕。 上官云澈一把按住她的手,不许她再褪。 “不要摘下来。”他说,眸子亮过夜晚的星。茉莉的心跳漏了节拍,听见他又说:“今天我生日。” 生日? 她更急了,说:“我没为你准备生日礼物,如何好意思接受你的东西。” 上官云澈笑得发颤,真是单纯的可爱。 “生日又不是交换礼物,再说,你刚刚不是已经送了我礼物吗?”他的声音充满男性的浑厚,低低温柔浮来,耳朵都听醉了。 把话回味一番,茉莉才发觉他又在言语间轻薄了自己,咬牙跺脚,却也无奈。上官云澈已经走出花海,到那散满灿烂阳光的双井巷中。 他向她招手喊道:“茉莉,走啊。” 她只好跟上,去追,去寻。 他的步伐好快,她追赶得太辛苦,咬着牙坚持,并不出声。 上官云澈优雅的把洋伞当成文明棍,在双井巷走着优雅的绅士步。他微笑着,留心听身后女子琐碎的裙声响,听她绵密的皮鞋叮咚。 —————————— 茉莉,是极为温柔的女孩子,矜持贵重,将来一定是好母亲、好妻子、好媳妇……上官公子若真和茉莉结成伉俪,一定是神仙眷侣一般的夫妻。 上官云澈微微的笑,他要的只是一个温柔贤惠,识大体,懂进退的妻子。 陶茉莉三样其实都差那么一点,但他觉得,就是她了。 他不否认,自己有些心猿意马。 从最开始第一次来易家拜访,他就发现了她,养在深闺的佳丽,一见倾心。她长着一张若微丰仪的鹅蛋脸,秋水的长眼,弯巧的鼻梁,红玉一般的唇瓣一张一合。也只有她在簇新的女人中穿一件半旧不新的绿色锦文旗袍,玲珑的身材包裹得恰如其分得好,原来一个女人穿旗袍是这么好看。以前,他认为穿旗袍的女子守旧老土,没有穿洋装的女孩活泼靓丽。因为上官家的女人是新事物、新思想的拥护者,一水的洋服,他自然秉承如此教育。 但看见茉莉他的看法完全颠覆了,原来并不是穿旗袍不好看,而是,穿旗袍的人不好看。 她端着茶盏给他送过来的时候,婷婷如一树海棠,好看得炫目! 那日他根本没睡,不过在椅子上假寐。 茉莉的笑,茉莉的嗔,茉莉的慌,茉莉最后款款而去的背影…… 像一副照片牢牢定格在他脑子。 易府的环肥燕瘦,闭月羞花没有再能入他眼的。 他虽年轻,浪荡不羁的生活也许还没过够。但也知道,往后的日子,他总需要要一个乖巧听话的妻子。不要她万贯的家财,不要她显赫的门楣。士族的女儿,太多都是被骄纵跋扈专横的公主。 他希望,他的妻子,温柔顺从如一只羊羔。会婉转地覆在他的膝盖倩语声声。 就像…… 上官云澈突然顿下脚步,淡笑转头,看她跑得急促,微微喘息,香风习习。 “这是什么花?” 他指着穿过的花海,问她。 茉莉潮红着脸,嗔目瞪他。 “紫藤花。” “喔。” 他若有所思的对身边的她说:“往后,我们的家里也种这样的花,可好?” 茉莉的心尖在热油上煎烤,热辣辣的疼痛。 原来的期盼是再不可得了,现在,身边的男子许她一个未来和家庭。 拼命忍着要流出来的泪水。 二表哥,为什么身边的人,不是你! 不是你呢? 你现在又在哪里呢? “走啊!” 她一惶神,上官云澈已经走到巷口喊她。 “我们这是去哪?”茉莉收拾情绪,乱糟糟的心情没有一点兴致。 她不晓得会在外逗留这么久的,手边除了这个男人,连个坤包都没有,心里也有些没着没落的感觉。 上官云澈只是继续往前走,没有搭话。 看电影、喝咖啡、逛百货公司……这些讨好女孩子的手段,他统统不想用到茉莉身上。 在这老旧的青石板路上走一走,便很惬意。 他停下来,冲她一笑,朝她伸手。 是要牵手吗? 茉莉困窘极了,咬牙低头,羞怯不已。 时新的洋派做法,她也曾看见,男人女人手勾着手在街上迂行。 上官云澈伸出的手空等了半会,自嘲一笑,握住她的柔荑。茉莉又恐又惊,挣扎要逃。 这个男人直直坠入她的心房,不管不顾强取豪夺,把她坚固的心狠狠碾成灰尘,渣都没有。 而且,他在挤压,在冲撞…… 她害怕,害怕心底的易谨行会被他冲撞的变了形,会被他挤得无处安放。 “啰,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上官云澈笑着把她的手挽在自己手上:“多少人想本少爷这样挽着?我还不肯哩。”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24 绫罗丛中绫罗人(4)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啰,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上官云澈笑着把她的手挽在自己手上:“多少人想本少爷这样挽着?我还不肯哩。” 他的胸膛发出闷闷的笑声,显得极为愉快。 茉莉沉默了,不再挣扎,轻轻的如蝴蝶一样挽着他的胳膊,随他前行。 “我们去照相吧。”他说。 结婚时,自然会请城中最好的摄影师给他们拍照。但现在,他想先照一张,把此刻的欢喜留下。 他们来到路口的“宝记照相馆”,在柜台前付了帐,前台小姐领他们上二楼。 电影一般的璧人往幕布前轻轻一站,假模假样的幕布也活了起来。 茉莉仍是轻轻的挽着他的胳膊,安静地站在他的身边。摄影师的头在照相机后摆弄着,款摆着双手指挥两人。 “靠近一点……对……再近一点……笑……笑一笑……好……1、2、3--” 耀眼的白光掠过,她的眼前一片苍白。 什么都倒了,什么都终结了。 姑妈,姑父,慎言,立芬,立美,立景,立业,还有谨行表哥都看不见,易府的花园楼阁也看不见,她悲哀的,欢乐的,憧憬的,希望的,都消失了。 只剩下易谨行抓着她的手哀哀苦求:"茉莉,你嫁人吧——快快的离开这个家——" 他的眼睛盛满了悲怆,那些深深的绝望和无奈,向命运妥协后的没落,她尝过,愈发懂得。 她能为爱吃的苦,易谨行吃不得。 表哥,二表哥—— 她伤心地捉住眼前的男人,几乎要尖叫哭出来。 不要离开我,不要推开我! 我爱了你那么久,那么久。 你忘了许下的誓言吗?忘了那些青梅吗? 十年的等待,十年的付出,统统化作乌有。 "茉莉——" "茉莉——" 上官云澈握住她的手,摇晃着。他的脸在茉莉瞳孔中清晰,她把他看个仔细,这个男人并不是谨行表哥,不是—— 一滴泪珠儿无声无息从眼眶坠下, 上官阴沉的眼像要把她射穿,看了她好一会儿,方和老板出去,没有再和她说一句话。 茉莉木木地跟着下楼,她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尾随他出了照相馆的大门。 “你是不是还想着张申然?” 他的问题让茉莉涨红了脸,她猛力摇头否认。 望着她花瓣一样楚楚可怜的脸,他不忍苛责下去,爱怜地抚摸她的头发,轻声说:“快忘了什么张申然或是李申然吧,你就要是我的妻子了。” ………………^_^……………^_^……………… 隔了三天,汤少阳把取来的照片送来双井巷时,正是晴好的下午。 易立芬从南京回来,带着一位姓贺的年轻朋友,男的,在银行工作,说得一口好洋文,长得斯斯文文,带一副金丝眼镜,十分规矩。 他们手挽着手,亲亲热热。陶丽华欢喜异常,把贺先生奉为座上宾,殷勤款待。恰逢当日是星期日,大家都在家休息,一家人齐齐整整,在院子搭上桌子喝下午茶。 照片在大家手里传阅,众人都围在一起欣赏。大家都在赞叹,茉莉和上官公子真的很合称,比画报上的明星都要登对。 “你们结婚的时候,报纸还会登大幅的照片,一定轰动全城。”立景羡慕极了,拉着茉莉的手问:“表姐,我可以邀请我的同学去观礼吗?” “可,可以……"茉莉迟疑一下,婚礼的事都是上官家在操办,她不晓得能不能做这个主。 立芬倾身一把抢过立景手里的相片,咯咯的笑:“这怕是茉莉出嫁前最后的一张照片了,我可要好好收着……”说着,朝茉莉眨眼睛。 立景只跺脚嚷道:“表姐又没说给你,大姐没意思!” “你看,茉莉给不给我?”立芬笑着跳到茉莉面前,扬着手里的照片道:“茉莉,照片给我可好?” 茉莉忙站起来,点头。她局促地看着立芬,小声说:“立芬,对不起……" “嘻嘻,说什么呢?”立芬把照片钱夹子里,笑道:“都什么时代了,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茉莉,我没什么的。你看,我身边现在也有了贺伦,好得很。而且即使没有你,云官也不会娶我。我和他……没缘份的。” 茉莉看了看文雅安静的贺伦,再看看明艳的易立芬,心里的罪恶减轻少许,但她的良心还是受到谴责,“立芬——" “别说了,别说了。”立芬捂住她的嘴巴,佯装不高兴的说:“还当我是姐妹吗?再说我就真要生气了。” 茉莉默默地把千万句对不起咽回心里。 看她沉默,立芬“噗嗤”笑起来,拉着她的手非要教茉莉打羽毛球不可。在场的人莫不对立芬的豁达佩服得五体投地,陶丽华背过身去,偷偷为女儿擦了好几回眼泪。 满园春色,满园欢笑。 茉莉微微低头,她曾经只是这园中配角,因着上官家今日成了主角。大家都围聚在她的身边,争抢着和她说话,即使是没意义的胡话,他们也喜滋滋的听着。 姑母对待他们的态度十分客气,像对待一位远道而来珍贵的客人,诸事小心。 从南京回来的立芬一见面看着她就笑。 “……这位漂亮的陶茉莉小姐是我最亲爱的表妹。”她亲热的挽着贺先生的手,如此介绍。 一向不假辞色的二表嫂韦橙也对她和颜悦色起来。居然会夸她,身上的旗袍色泽很配她的皮肤。 茉莉再不用管家事,也无需操劳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现在她的一只脚已经跨入了上官家的大门,吃穿用度皆是上官家送来。全是最好的东西,她虽不识货,却也从陶丽华的眼睛,立美,立景的惊叹中找到答案。 上官家还送来三千块钱。 送钱的汤少阳恭恭敬敬回答:“我家夫人说了,上官家没出阁的小姐均是二百块的零花,少奶奶是五百。茉莉小姐马上就要和云澈少爷订婚,所以先把上半年的都补了,要茉莉小姐喜欢什么买什么,多和小姐妹聚聚,不够再支。” 真真是大户人家,玲珑心思。知道她是孤苦一人,色色替她设想周到,让她不差于人,尊严自有。 大家在花园玩闹吃茶,年轻人便去打羽毛球活动筋骨。 茉莉不擅运动,怎么也学不好羽毛球。 正玩着,佣人进来说:“上官家的车在外面等,要接表小姐去试礼服。” 望着茉莉离去的背影,众人都有些羡慕,不明白这么件好事,如何就赖到这锯嘴的葫芦上。 茉莉回房间,换衣裳。穿过月洞门,走过扶苏花木,经过前院的小池塘。 这两天下过新雨,池塘涨满了水,簇簇的荷花粉团团的开得正艳,小小的荷叶宛如一只只壁色的青碗,晶莹的水珠腻在上面滚来滚去。 易谨行正背着手站在水边,专注地看着一池荷花。 他穿着灰色长衫,从背后看更觉消瘦,像细长的竹在池边摇摆,风再大一些,便会吹倒。 茉莉呆呆凝望这樽背影出神,期待他能转身看她一目。 良久,才知道他是绝不会回头了。 凄苦一笑,喃喃的到:“二表哥,我要嫁了,这次真要嫁了……" 易谨行身形震了震,立稳了。依旧没有回头,只用声音温和的说:“嫁得好,嫁得好。” 茉莉用手绢捂住了嘴,肩膀颤动的像个孩子,眼泪冲刷她的心,也洗净她的天空。 “二表哥,我走了--”她擦干眼泪,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不走不行,还有人在等着她。 走到回廊转角,茉莉忍不住停下来道:“别站在潮地里了,回头又嚷膝盖酸。” ———————— 上官宜维不喜欢茉莉,觉得她品行不好。抢姐妹的男朋友,说出去总不是好听的事!再说,她之前不是钟情立芬的表哥吗?这么快就移情别恋,投入云澈的怀抱也不是淑女的表现。而且,还土里土气,笨呆呆的样子, 上官老夫人倒很宽解,不在意这些是是非非,只想云澈快些结婚,她好抱孙子。 “母亲,不能太随意啊!您的宽容有时候只会害了他们。” 老夫人不以为意,“宜维,我倒希望你不要活得太高冷。有时候曲高和寡,高处不胜寒啊。” 上官宜维气得倒仰,没说动母亲,还将自己绕进去。眼看母亲这里无法改变,只好改变计策从其他人处下功夫。 “陶茉莉做我的弟媳,我是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的!不关她的家世,是她教育、涵养、为人都存在问题。不讲大的,就是将来云澈出席宴会把她带得出手不,她会讲英文不,会跳舞不、弹钢琴哩、吃西餐哩。到时候闹出笑话,我们全家人都会被人笑话死。未来她若生儿育女,孩子的教育又该怎么办?” 先入为主的观念是何其牢固,上官宜维到现在都忘不了第一次在马场见茉莉时,她坚持不穿骑装的丢人现眼,当时还在心里同情此女的家属。没想到,时间才过几个月,她就变成被人同情的对象。 酷热的夏季,上官宜维气得火冒金星,不停扇着手里的檀香扇儿,驱走烦闷。 此时能听她牢骚,纾解郁闷,同仇敌忾的除了易立芬没有别人。毕竟,在陶茉莉和易立芬之间,宜维要喜欢后者多得多,两人也契合得多。“宜维姐姐,你先喝茶。”易立芬把风扇扭到最强,呼呼的风叶对准上官宜维,吹乱她的头发,却吹不走心间的火气。 上官宜维“啪”的把扇子收起来,目光审视着绕了立芬一圈,自从上官云澈宣布要娶陶茉莉后,一开始立芬是哭哭啼啼,像怨妇一般对宜维、对肖劲锋哭诉。可自从她打南京散心回来后,倒像接受了现实,整个人不吵不闹了。 ”易立芬,你是死心了,还是心死了?为什么一点都不急?云澈可要和你表妹结婚了!” 易立芬冷笑:“哎,我急有什么用?难道我哭他就会改变主意吗?” “至少你可以把陶茉莉暗恋你二哥的事告诉云澈,还有她沉迷赌博把鞋票贱卖的事都讲出来,让云澈晓得陶茉莉不是他想象中的冰清玉洁!” “你觉得,云澈会相信我吗?“立芬长叹一口气,道:”宜维姐姐,世界上最厉害的风就是枕边风,现在我们说什么在云官心里都是对茉莉的污蔑。” “那、那也不能眼看着什么都不做吧?”宜维气得一屁股坐着椅子上。 “当然不会。”易立芬走过去,用手里的绢扇轻轻为气得暴热的宜维打扇,“你也莫急。也再莫在再云澈面前说茉莉的坏话。现在最要紧的是修好与云澈的关系。不然,你越骂他,他只会越往陶茉莉身边去。有些事情,我已经慢慢地放出风声,茉莉和我哥的事,与其我们去说给云官听,不如让别人去说。” “我可……”宜维透明眼镜后的眼珠儿一转就明白立芬的意思,顿时对她的透彻大为激赏,想了一会,慢慢重新打开檀香扇摇着:“关心则乱,我也是被气糊涂了。明天我就写信去松岛邀请我大嫂来上海一趟,别人的话云官可以不听,但是我这位长嫂的话他不会不听。” “早闻这位松岛的上官夫人是位能人。“ ”确实。“宜维笑着点头,”我平生难得对几个人佩服,我的大嫂算一个。就不晓得我大哥肯不肯让大嫂过来。她若真来了,我介绍你俩认识,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易立芬甜甜笑道:“谢谢宜维姐姐。” 两人细细详谈了一下午,直到日暮时分才依依惜别。送走了上官宜维,易立芬怅惘地看着天边的夕阳,今天不是休息日,读的读,上班的上班。家里冷清清的,顺着甬道路过陶丽华的房间,隐隐听见母亲在里面怅惘哭泣。她站在门口呆呆听了几声,思前想后这半年的起起落落,忍不住快步走回房间扑倒在枕褥上大哭一场。 谁都不敢来打搅她的伤心,她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直到染香擦亮洋灯。 易立芬指着房间的灯火暗暗发誓,陶茉莉,今天的屈辱她记下了。有朝一日,一定连本带息全部奉还!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25 绫罗丛中绫罗人(5)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跑马场内人山人海,即便大雨倾盆也未减损马迷们半分热情。 “喔,这该死的鬼天气。”袁肇君拍了拍落到身上的雨水,坐到一等看台。他把买好的马票递给上官云澈。 “谢了。”上官云澈把马票夹在手里,眼睛紧盯着马场。 上海赌马已有多年,雨势再大,马赛也不会取消。骑手穿好赛马服,为了防止泥水溅到眼睛,还在头上戴上透明面罩。 马赛开场前的间隙,正是各路人马忙着交际寒暄的好时候。和大雨一起激情四射。 上官云澈总觉得今日马场气氛和往日不同,大家看他的时候似笑非笑,言语也颇多闪烁。 “嗨,两位。今天好兴致。看中哪匹良驹?”一张年轻男人的面孔出现在上官云澈和袁肇君的身后。他年纪不大,说话十分老道。笑得如春风拂面,却给人一种笑里藏刀的不好感觉。上官云澈回头,原来是老甄家的小公子,甄韵仪的弟弟——甄信品。 甄信品指着场中五号赛马,对他们道:“鸿运当头,我家刚从澳洲引进的新马。年轻有力,血统精纯。买它今天一定赚!” “很抱歉。”上官云澈冷冷地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拿下去,“我已经下了三号——唯我独尊。” “三号?那不是匹蒙古马吗?”甄信品啧啧叹息,“云官,我劝你快去改买,不然肯定血本无归。” “不必。”上官云澈的脸色难看至极。 一声哨响,马赛开始,百蹄奔腾,满场鼎沸。五号的鸿运当头一马当先,不负众望取得胜利。甄信品站在上官云澈和袁肇君身后大力吼叫,欢呼雀跃。 上官云澈起身拍拍帽子,对袁肇君说:“走吧。” “好。”袁肇君也随之站起,两人一前一后往赛马场外走。 “云官,”甄信品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在他们身后讪笑:“赛马选错了马没关系,结婚可不能挑错了妻子,不然会拉低你的品格喔,哈哈,哈哈哈——” “你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都不懂?” 云澈气得脸都青了,被袁肇君拉着出去。 “你和他计较什么?他是气你不喜欢韵仪,没做成你小舅子。你和他干一架,不正中他下怀吗?” 上官云澈狠狠把手砸在赛马场外湿漉漉的墙壁上。 “甄家那小子到底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袁肇君拍拍他的肩膀,有些话不说不是兄弟,说了做不成兄弟。关于陶茉莉……最近有许多风言风语。 “云官……“ “你想说什么?” 袁肇君一愣,马上回道:“算了吧。”他看得出来,云官对陶茉莉是动了凡心。他不想多嘴。 “有话就讲,别像个女人婆婆妈妈!” “那好,”袁肇君也没迟疑,“云官,现在的世道兵荒马乱,世面上不是闹学潮就是工人运动。男人找靠山,女人找男人。” 上官云澈眼睛一瞪,骂道:“你他妈和我还说什么废话!” “好好好!”袁肇君直言不讳道:“我听说,密斯陶和她表哥有一段旧情,她拿你——是当跳板。” “表哥,哪个表哥?”上官云澈眉头一跳。 “报社的易谨行,你认识吗?” “茉莉和易谨行怎么呢?” “他们青梅竹马,定过终身。云官、云官,你去哪——“ 漫天大雨哔哩啪啦砸天坠地,满天乌云像要把城市压垮一般。 易谨行从主编室走出来,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忙着赶明日的新闻稿子。屋外暴雨如注,搅得他心乱如麻。报社的人来来走走,各忙各碌。不知谁打开了吊灯,暖黄黄的橘色光芒顿时照亮了屋子。 “易记者,有人找!”接待室有人在喊。 “请问是哪位先生?”易谨行问。 “姓上官的先生!” “吧嗒”易谨行手里的铅笔顿时断成两截。 该来的总该会来。 易谨行把笔放好,轻叹一声,在离开之前这事必须了结。 他把笔收好,起身去报社门口。 上官云澈身披雨衣,面色阴郁,来者不善。 两人面面相对,气氛紧张。 这并非两人第一次见面,满打满算今天是第三次。除去在易家的第一次,半个月前,易谨行曾去找过上官云澈。 那一次的谈话是在茉莉找过上官云澈之后,易谨行所说全是一个哥哥对妹妹的爱护之心。 “跟我来吧。” 易谨行请上官云澈上楼,二楼的资料室是谈话的好地方。 甫一进去,上官云澈马上发难,道:“易谨行,你和茉莉是什么关系?” 易谨行温文一笑,镇定回答:“我是他的表哥,她是我的表妹。” “你骗我!”云澈怒火中烧,袁肇君和易谨行,他当然信袁肇君更多,而且他知道,肇君为人谨慎,没有十足把握绝不会开口,“你喜欢茉莉!” 易谨行看着窗外的雨帘,沉默不语。 他的默认深深刺伤上官云澈的自尊,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受到愚弄。他是有多蠢、多傻、多笨蛋。根本不关张申然的事。 “易谨行!” 上官云澈揪过他的领子狠狠对着他的下巴就是一拳。 易谨行文弱生一枚,立即被打倒在地,眼镜碎了,嘴角也挂丝丝血痕。 “起来啊!”气疯了的上官云澈又再次揪起他的衣领,吼道:“该死的!你倒说句话啊!说话——“ 说什么?说什么都于事无补,除非时间倒流! “说啊——” “我……我喜欢茉莉,深深喜欢。如果可以,我想娶她,和她一辈子生活下去,生一个女儿,养一堆小动物。每天早上起来她为我做早饭,我为她梳头。一起送女儿上学,接她放学……“ “你……”上官云澈没想到易谨行居然没否认,而是痛快承认他的欢喜,“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劝我娶她!” 易谨行苦笑,“我想娶她,可我,可我——“ 他的无能,是对命运除了逃避外的毫无办法。 一个男人提供给女人的幸福绝不可能是每天梳梳头那么简单,她要有名份,她要活得堂堂正正。最低限度,她……至少需要有一个孩子养老送终。 上官云澈觉得快疯了,脑子里回想的是茉莉的点点滴滴,她的一颦一笑。恍然大悟,他以为她的异常全是她的正常,原来只是她心有所属。始终有一个人占据她所有的心房。 那个人不是他,她也不喜欢他…… “上官先生——” “滚开!”云澈大吼,气急败坏。 “上官先生,你想一想。是不是我对茉莉的喜欢影响了你对她的喜爱。难道因为我的存在,你就不喜欢她,不想娶她了吗?” “住嘴!”上官云澈指着易谨行狠狠骂道:“易谨行,你是小人!” “是的,我是小人,你大可放心我这个小人。”易谨行默默退后两步,整了整衣服,“过两天,我就要去武汉分社。不会,也不可能来打搅你和茉莉的生活。” “你要去武汉?” “对。”易谨行点点头,“我要去内地专门报道各地的起义运动。” 上官云澈默默站着,直到内心平静一点。 “易谨行,不管你去哪里,去做什么,我不想茉莉再和你见面!” 说完这些,他用力摔门而去。 “咳咳咳——咳咳咳——”易谨行捂住胸口强力咳了起来,他咳得厉害逼得暗处的人不得不走出来。 “你——还好吧?”吕碧雪从资料室的木架子后冒出来,无奈地挠了挠头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实在是因为我先进来的。” 易谨行摆了摆手,“你都听见了?” 吕碧雪点点头,模仿上官云澈的语气:“易谨行,记住你的话!我不想茉莉再和你见面!”她松松肩膀,道:“标准的大少爷口吻。你觉得这样的人能给密斯陶幸福吗?” 不等易谨行回答,吕碧雪又快速接着往下说,“而且我也对你刚才的言论不敢苟同。什么叫做你喜欢密斯陶但又不能娶她?彼此相爱的婚姻已经是很幸福的生活了啊。真的!” 易谨行默默深叹,不愿和吕碧雪争论,缓缓向资料室门口挪动。 “喂,易谨行跑什么跑,我说的话听到没有?我觉得你们太武断了,两个大男人不问当事人的意愿就草率决定了别人的未来,这是违法的!易谨行、易谨行——”吕碧雪伸手挡在他的面前,“易谨行,如果你觉得一个人有名有地位,戴珠宝吃鱼翅就会幸福的话,就太肤浅了。有钱却不幸的比比皆是。” “没钱不幸的更多!” “要是密斯陶将来嫁人后过得不幸福,你该怎么办?” 易谨行哆嗦了几下嘴唇,像忍耐着极大的痛苦说:“我……可能也不能怎么办吧?” “那你怎么还要把她往上官云澈那种公子哥的怀里推?” 易谨行痛苦的说:“因为我没法离婚,更没法给她幸福。” 不能离婚就不能给茉莉名正言顺的名份,他不忍她空待青春,不忍她红颜变成白发。 嫁给上官云澈不是上上选,至少也是中等选择是比他这个下下签好得多得多的选择。 “碧雪,我也无奈,被家事声名所累,不敢任性妄为。我的人生已是千疮百孔,就不要再拖一个垫背的了吧。该走的走,该飞的飞,我希望她能幸福。” 吕碧雪叹息道:“你们这些男人啊,明明是自己放弃了爱情反说是爱情放弃了你们。”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26 绫罗丛中绫罗人(6)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光鲜亮丽的福特汽车载着茉莉在街道上飞奔,茉莉眼尖的发现这不是去百货洋行的路,心里有些不安。不知道这开车的汤少阳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她开口询问了一次。 汤少阳笑着说:“密斯陶,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云少吩咐好了的。你就安心坐着吧。” 她便不问了,上官云澈想什么就是什么,根本无需征得任何人同意。把她从易家叫出来就必须马上出来,要上车走立即就得上车走,连回去换双鞋的时间也不允许。 茉莉下意识摸了摸手腕,腕子上的镯子冰冷透骨。好东西就是好东西,戴了几天,手镯便油润润的。姨母看见好不喜欢,醋味十足地旁敲侧击问她,“这镯子多少钱买的,肯定不便宜吧?” 唉,如果每个人都能像他生在富贵锦绣堆中该多好。就好比她,困苦起来连一双皮鞋也不敢奢望。 乘坐的小车转眼行驶入了法租界,停在一幢蝶形大厦面前。茉莉仰望一眼这栋高耸入云的现代建筑,不得不问汤少阳:“这是哪啊?” 这里既不是百货公司,也不是礼服店。上官云澈这是要带她去走亲访友还是拜会某位达官贵人? 汤少阳恭敬地打开车门,请她下车:“高纳公寓。” 茉莉心情一悚,不自信地摸摸头发,整整衣角。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她再闭塞,也听闻过鼎鼎大名的高纳公寓。它乃是沙逊洋行投资兴建的现代公寓,听立景曾介绍,高纳公寓效仿的是美国现代派风格的公寓大楼,线条简洁、明快。外墙使用棕色的面砖,门厅施以黑白两色大理石,呈现出一种庄重稳健的气派。楼高18层,底层为储藏室,二楼以上为住房,大小不等,共有78套房间,设有四部载客电梯日夜上下,另有两部电梯专门载货…… 今日一见果然大开眼界。 高档的公寓,必定有高昂的价格。能入住的自然都是不同凡响的主。有亚细亚石油公司经理、英美烟草公司经理、英商祥泰木行大班、上海纺织厂厂长、丹麦驻沪领事馆总领事…… 这些茉莉当然是不知道的,她只对这高纳公寓里的一切感到新,光鉴照人的地板,彬彬有礼的服务员,摇摇晃晃的电梯都让她宛如来到另一个世界。 这里和易家太不一样。 不,应该说,和她过去生活截然不同。 茉莉坐着叮叮当当上升的电梯,脑袋随着电梯晃荡。走到十五楼,脚步像踏在云端。不经意从走廊的窗户看下去,立即有种眩晕的感觉。 “陶小姐,到了。” 茉莉抬头一看,汤少阳领她到了15楼的一间客房门口。胡桃木的大门油光闪闪,上面铜铸而成的1511几个字古朴大气。 汤少阳扭开了房门,轻声说:“进去吧,云少在里面等你。” 一股油然而生的害怕从茉莉的脚底窜到脑门,她往房间张望一下,犹豫不决。 “快进去吧,”汤少阳用更轻地声音说:“他已经等你很久了,而且今天心情不好。”说完,他对着房间高声喊道:“云少,陶小姐已经来了。” 茉莉背后一股推力,身体不由自主被汤少阳推了进去,来不及阻止门在身后“啪嗒”轻轻合上。 躲亦不可再躲,她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面走。 “云澈……你在哪?” 眼睛适应片刻的暗光,展在她眼前的是一片美轮美奂宛如电影般的天地。 整个房间都是以白色为主,纱窗、床被、垂缦、花枝、梳妆台上的象牙梳子、欧式家具上精美的瓷器皆是。空气中还盈满茉莉花的清香。她的脚边,桃木色的地板正中,艳丽的红玫瑰铺成大大的心形。她低下身子,忍不住用手触碰那些娇美的花朵。花瓣儿柔软地舒展着,上面沾着晶亮的露珠。 她轻轻微笑,不用想着一切都是他的安排。懂花心思哄女孩子开心是一种可贵的能力。 终于看够美丽的花朵,她站起来左右寻找,“云澈,云——啊——“ 一转头,他的脸豁然出现在她眼里,惊得她大叫着退后两步,踏碎地上的红玫瑰。 “你怕什么?”他凑近了问她,身上有一股凶狠,还夹杂着一股酒味。 “没……没有。”她躲闪。 “那你躲什么?”他拽住她的胳膊,狠狠拖到怀里。 “云澈,你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茉莉哆哆嗦嗦,左右环顾,“这可是在别人家里。” “这不是别人家,是你的家!” “我?”茉莉结结巴巴,话都说不完整,“别开玩笑了,好不好?”她总觉得他是任性的孩子,在她面前格外淘气。 “不是玩笑,我已经把这间公寓买了下来。”他从身后抱住她,亲吻她饱满的耳垂,“茉莉,你不是想要离开易家吗?往后这就是属于你的。” 此时此刻他真恨不得把她抱在胸膛揉化了,自从晓得她和易谨行的事后,心里就像揣着一盆火,时时刻刻要发泄出来。他从没有这么窝囊过,知道她心不在他身上还放不开。 易谨行说得没错,不管谁喜欢茉莉,不管茉莉又爱着谁,都不妨碍他对茉莉的喜爱和想娶她的心情。 “云……云澈,我……不能……” 茉莉心里的悸动像海浪一层一层推着她前进,她所渴望的、期待的离开真的来到眼前时,却只觉得好心酸、好心酸。 茉莉摇着头,努力要挣脱他的怀抱。她想回头,想回到做梦的十二岁。 她想要的幸福是谨行表哥! “嘿,傻瓜,感动得哭了?”上官云澈嘿嘿冷笑两声,在她耳边故意说道,“易谨行真说得没错,你果然是爱哭的女孩。” 茉莉痴痴地揪住他的衣襟,心脏像掉落地面的瓷器碎裂出千万条口子,“他说什么?你和二表哥……见过……" “是啊,就在你来市政厅的第二天,他来找我。” 茉莉差点尖叫,脸色雪白。 “他找你干什么?” “他要我娶你。” 茉莉咬紧了唇。 易谨行说的“不晚”,果然没晚…… 她的眼泪成行成行扑打下来,哭不尽心里的苦涩。 “为什么又哭?”上官云澈心里的火球爆燃了千回,恨不得要脱口问她:“你究竟爱着易谨行还是我?”但又没有勇气,他怕结果是自己无法承受。 “他还说了什么?”茉莉泪水纷纷,心痛到快死还要去打听心碎的故事。 “你这么关心他说了什么——”他几乎咬牙切齿,用力掰过她的脸庞重重吻她、亲她。不顾她的反对把她摁在墙上从柔软地颈脖一直往下吻到洁白的双峰,“你听清楚了!易谨行说,他祝陶茉莉和上官云澈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茉莉木了,眼泪像春日解冻的小溪。 她捂住眼睛,哭着笑了,笑了又哭,一边说:“不可能、不可能……”一边又绝望的问:“……他……他真是这样说的吗?真的吗?” “是!他就是这样说的!希望我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他粗暴地扯落她的衣扣,快速剥落她身上的棉质旗袍。 “不、不……”冰冷的墙壁让她的理智回脑,手护住胸前的春光,哭得泪水涟涟,“云澈,云澈——求求你,放开我——“ “茉莉!”他直视她的眼眸,残忍的说:“我在做易谨行希望我们的事!” 她伤心地已经没有眼泪,双手颓然垂落身旁。任他把自己横抱起来抛到卧室松软的床上。 刚才她苦苦哀求放过她,他生气,现在她不吵不闹了,他更气! 茉莉泪流满脸,心死地别过头去,看到枕头上的茉莉百合缠枝,好似真听见谨行表哥在耳边低诉:“茉莉,祝你们百年好合……” 赤身相对,千钧一发最后一秒。 她突然推开了他,蜷缩着身体嚎啕大哭,“不,不……” 纵然易谨行背叛了她,但她不能背叛自己。 她的心装着的人不是他,他也许会成为她的丈夫,但至少现在不是她所爱的那个人。 守了二十多年的清白,她不甘愿就这么交给他。 也许她心里还残留着一丝幻想,只要没结婚,就还有转圜的空间。 上官云澈恨恨地瞪她,不发一语起身下床。不久浴室传来“哗哗”流水声。茉莉匆匆穿好衣服,跑去大门,可任凭她使尽力气,大门就是纹丝不动。 “没有用,门被反锁了。”他湿哒哒地走出来,任凭水珠滴湿高级地毯。 她吓得闭紧眼睛,不敢看他。 “到床,上来。” 茉莉背着他摇头,她害怕。 他朝她吼道:“过来——不然,等我过去——“ 她被吼得一颤,哆哆嗦嗦搓了搓光洁的胳膊,慢腾腾走过去掀起被角坐在床塌最角落。 她软弱,面对不了他,面对不了刚刚发生的一切,眼角有流星不断坠落。 他也拉起被子坐了进去,抽着雪茄,一言不发。不一会儿卧室里烟雾弥漫,味道呛人。 等到抽完一支雪茄,他发狠的说:“今晚,你就睡在这儿。" “啊?”她一抖,马上把头埋在膝盖上啜泣着哭道:“不……我们还没有……“ “我不会碰你的。”哭哭啼啼的女人搅黄了他今晚所有兴趣,“至少今晚不会。”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他,想看清楚眼前的男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他琥珀色的眼睛深邃有如大海,波涛汹涌又幽暗无边。 “从现在起,这就是你的家。易家再不准回去。” “那……那多不好……”她眼角红红的,小声说:“我们……还没有结婚。” “你是我未婚妻,理应由我照顾你。”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再可是——”他作势来拉她的被子,茉莉吓得赶紧护住,哭道:“好好好,我住这里总可以了吧!” 还是不甘不愿。 他恼火得不行,痴情于她,却像是用热脸贴了冷屁股,三伏天的热火碰了三九寒冬。 她的害怕、忧愁、眉心里的伤心全因为别的男人。可便她如此不把他放在心上,他还是为她悸动,想把她抱在怀里,依偎她,温暖她。不知不觉他的身体向她前倾半刻,她顿时如惊弓之鸟寒毛直立。 “你——你想干什么?”她防备地抓紧胸前的衣襟。 他翻身用力把她压在床上,在她的尖叫声中狠狠咬上她的肩膀,直到隔着衣服也尝到嘴里的血腥味。 她是第一个,让他同时活在火与冰里的人。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27 绫罗丛中绫罗人(7)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上官云澈打电话去双井巷子说茉莉要搬出来住的时候。不亚于同时昭告所有人茉莉已经是他的人。未婚夫妇在结婚前先有肌肤之亲……说出去总归对女生名节不利。 此等情况,即使他们异口同声否认也没有人相信他们的清白。 易立芬气坏了,银牙咬断,把茉莉的照片用银针戳了千万个小洞。 上官云澈不容商量,茉莉只好退而求其次,央求他:“那……我回去收拾东西,总可以吧?” “不必,行李自有佣人送过来。”他要隔绝她和易谨行再见面的任何可能。 茉莉的脸垮了下来,他这算什么?连告别都不给她。双井巷有她多少回忆,她的青春和爱情都在那里。至少她要跟谨行表哥道一声:“珍重”。 她那藏不住心思的脸,瞬间被洞若观火的他看个通透。他看得出她心里的眷恋和舍不得。 上官云澈气恼地把外套搭在身上,出门前很不高兴的说:“你已经是我的人,将来要做上官太太。要有点把上官家放在心里的觉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不要念挂不相干的外人。” “我姨妈也不算是外人吧。”她的反驳如同石沉大海,回答的只有用力的关门声。 陶丽华接到茉莉要搬家的电话,不好在电话里对上官云澈说什么。收了电话,心里五味杂陈。这生米煮成煮饭,就没有回头路啰。她的立芬可还有什么机会翻身啊! “茉莉表妹真是飞上高枝儿了,呵呵呵呵,高纳公寓哟。可不是一般人能踏足的地方。”韦橙抿嘴笑着,眼睛在易谨行和易立芬两兄妹身上转悠,“我猜她是一去不会返了吧。也是,吃了山珍海味谁还会念着粗茶淡饭呢?没想到啊,我们连道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两句。” 立景嘟起嘴说:“谁说茉莉表姐不会回来?哪怕将来嫁了,她也会回来看望我们啊。” 陶丽华横了不知事的女儿一眼。 易立芬神色淡然,像什么都没听见继续和立美说说笑笑。韦橙又看丈夫易谨行,吕碧雪没出现之前,茉莉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依靠着亲缘关系和易谨行没少干眉来眼去的事。 “你想听我说什么呢?”易谨行淡漠的看着妻子,道:“我很高兴表妹找到归宿,真心祝福他们幸福。” “呸!我看她将来一定会登高跌重,物极必反!”陶丽华顿时气呼呼大嚷,“钱妈、钱妈!” “是,太太!”钱妈小跑过来。 “去!把茉莉的东西收一收给她送去,省得她回来脏我眼睛!没廉耻的姑娘,还没结婚呢,就住到男人家里,像什么样子,丑死人了!” “是,太太。”钱妈一溜小跑下去。 片刻之后,行李就被打包送到高纳公寓。奉命来的钱妈不敢多留,踮起脚尖眼睛吱溜溜打量茉莉身后的房间,惊叹不已。碍于上官云澈,茉莉也不敢多言,接了东西,给了一张毛票子给钱妈做车马费。“茉莉,你可真是发达了!住这么好的房子,还有那么好的男人。”钱妈贼眼睛笑咪咪,踮起脚尖,伸手飞速翻了一下茉莉的衣领,笑得暧昧,“到底是老实人做扎实事,手脚真快。难怪立芬小姐赢不过你。” “钱妈!”茉莉火红了脸。 “好啦,好啦。”看她真生气了,钱妈把钱收好赶紧跑了。 她行李真是少,简单的两个包袱一裹,半个匣子即装满在易家所有。茉莉翻翻东西,都是一些旧衣。两件半新旗袍和布料翻来覆去就是找不到,一定是被钱妈顺走了。虽然衣裳没有,好在钱妈把她的剪报本带了来。 拿着剪报本,茉莉心里万般滋味。上官云澈穿着长睡衣,提溜着拖鞋过来。她赶紧把剪报藏到柜子底下。 他很有兴致地看着她蹲在地上整理家当,三五件旧旧夏季衣裳,两件夹袄冬衣,一双冬鞋。 “啧啧啧。”他咂了咂嘴,回到阳台的安乐椅上继续看他的报纸。 茉莉低头匆匆拿起衣物挂到起居室衣柜,打开白色带镜子的衣柜门,她才发现里面已经挂好春夏秋冬四季衣裳,夏天的香云纱、乔其丝、冬天的风衣、皮草、斗篷。柜顶上是各式小坤包,柜底下是五颜六色的高跟鞋…… 哪个女孩又不爱美丽衣裳? 她眨眨眼睛欣喜地摸摸这件,再拿拿那件,都是簇新的料子,极好的手工。特别是那些漂亮的鞋子,她忍不住拿出一双放在地上,纤细的脚伸进去,像订做一般合脚。 “挑条裙子试试?”不知什么时候他又走了过来,倚在门口。 她吓得一跳,忙不迭窘然踢掉脚上的鞋子。 “呵呵,”他到衣柜前,一手扶着她的腰肢一手径直从柜子里挑选,“这条好不好?还是这条?”最终拿出一条白底蓝线不规则格纹的长旗袍,并一双白羊皮高跟鞋塞到她怀里,调高眉头,邪气地说:“去换上,看我选的码数对不对?” 他很得意,脸上的笑容表明他的自信。 茉莉无言,抱着衣服和鞋子准备去洗手间换上。 “就在这里。”他握住她的手腕,强迫她留下。手指儿熟练地挑开她衣襟上的盘扣。 她挣扎抗拒,还是被他解开两颗。 白嫩的皮肤上点点血痕,像冬日的红梅,肩膀上的齿痕是他暴力的证据。他微愣,她则迅速挣脱牵制,“我还是去洗手间换吧。”低头抱着衣服跑进洗手间。 隔了很久才走出来,虽然已是焕然一新,眼睛里却残留着泪水。 她不能不哭,实在是因为身体里有太多的眼泪。 “漂亮。”他走过来,公子哥做派的在她脸上用力亲吻一下,手不停在她腰间来回抚摸,“我的眼光不错,码数正好。就是这里有点大。别再减肥了。” 其实茉莉从不减肥,她瘦乃是气机郁结,不畅饮食。 “云澈……” “嘘,不要说话,还是不是很痛……”他放肆地轻舔她的耳垂,绵花糖般柔软的吻又欺了过来,“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会很温柔。我们就要成为夫妻。时间我给你,你的心得给我留下。” “云澈……” 她轻轻靠在他怀里,在他的吻里饮泣。她应该很幸福了,为什么还忍不住泪流呢? ^_^——————^_^———————^_^——————— 每日早晨醒来,茉莉都要先掐掐自己的大腿确定这是不是一场梦。 如果这真是一场梦该多好。 可真不是。 ”密斯陶,该起床了。”新来的茹婶麻利地拉开窗帘,让金灿灿的阳光透了进来,晃得人眼睛睁不开。 “密斯陶,请你快起来吧。云少已经洗漱完,准备吃早饭了。” 茉莉把手掌从眼缝前移开,茹婶是上官云澈招来的佣人,主要工作就是侍候她的日常生活。 但茹婶真的只是普通的女佣吗? 在她的一再催促下,茉莉慢腾腾翻身起来,床榻的尾凳上已经放着今日要穿的衣服。 崭新的白蚕丝皱褶旗袍,典雅的白色羊皮鞋,红玛瑙项链。 茹婶小心扶她起来,低声说:“浴室里洗澡水已经放好。” 茉莉点点头,飞快走入浴室。白色的浴盆冒着浅浅的白色雾气,浴巾搭在触手可得的长椅上,脸盆里放好热水,牙膏挤在牙膏上。 唉,富贵人家讲究,新的一日从晨起沐浴更衣开始。 洗洗抹抹完毕出来,上官云澈正坐在餐厅低头看着报纸,桌上摆着面包、咖啡。 “密斯陶,请问是吃牛油面包、芝士面包还是草莓酱面包?” “芝、芝士。” “好。” “谢谢。” “不客气。” 上官云澈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报纸,偶尔地低头喝一口咖啡。 茹婶又倒了一杯牛奶给她,“昨晚的雨可真大,没想到早上却是天晴的好天气。” 茉莉喝了口牛奶,想起昨晚大雨。他应酬回来,醉醺醺在门外敲她的房门。她躲在被子里胆战心惊,强装已经睡着。 早上看他气定神闲地吃早饭看报纸,看来昨晚的事他也不记得了。 “我要上班了。”他扬了扬报纸把它们折起来扔进垃圾桶,起身往客厅玄关走去。 “是……”茉莉忙站起来,小跑着跟过去,从玄关的壁柜里拿出牛皮公文包递给他,轻声说:“路上……小心。” 他换好皮鞋,接过公文包,迟迟地站在玄关就是不走。 “嗯……早去早回。”她迟疑了半天,鼓足勇气踮起脚尖靠近他的脸颊轻轻一碰,这是他要求每日必有的“goodbyekiss”。 “就这样?”他不满地说。 还要哪样?她不解,他是不是还在为昨晚的事情生气? “蠢!”他过她的手,在她的唇上深深凌略一番。 吻够了,他脸上露出笑意,问她:“今天有什么安排?” 她想了想,“上午就在家,下午三点去戈登路第五街皮鞋店试鞋。” 他看了看表,命令道:“和他们打电话改到五点,我来接你一起去。” 她很想说,不用。可知道他根本不会容许她说,不。 送他坐了电梯,茉莉真实感觉到累得不行。刚起床就觉得累。 回到公寓,餐厅已经被收拾一新。茹婶在擦拭桌面,看见她进来,马上说:“密斯陶,没吃饱吗?冰箱里还有——“ “不,我吃饱了。我想再去睡一下,不要叫我。”茉莉走到垃圾桶拿出今日报纸回到卧室,她仔细翻阅,找到那熟悉的名字。 她剪下文章,公式化地贴到剪报本上。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但就是控制不了。 做完这一切,她才安心地脱下长长精美旗袍,换上干净睡衣一头扎进温暖的被褥。 这就是她现在的日常,一位贵妇人稀松平常时光。 难道不像梦? 一个月前她都还要起早贪黑,一天到晚的忙碌一家人生活。早上最忙,五点起床就开始在厨房安排一家人的早饭,有的要吃干的、有的爱吃稀的、有人要吃咸、有人要吃甜。常常是大的叫,小的闹。等忙完了再想起自己,就只剩下些残羹冷炙…… 而现在她有了家,一间完全属于她的漂亮屋子,有一笔不菲的金钱可以随心所欲按照自己的喜好来用。 高纳公寓就是她的家! 上官云澈是她的未婚夫! 她是上官云澈的未婚妻! 茉莉不停麻醉自己,努力去忘记,努力去接纳。 上官云澈比她优秀百倍,提供优渥的生活给她。而她会做的有限,会的只是收拾屋子、整理房间、打扫卫生、安排饭菜……但这些都不需要她去做,茹婶能干,家务、料理远远做得比她强。 她也下厨忙忙碌碌做一大桌菜,本以为会得到一两句赞美。 没想到,他只是淡淡的说:“何必自己辛苦,家里有茹婶。” 她想,大约是她做的菜不合他的胃口。 心里有些凉,也不太下厨了。 “在松岛,夫妻一起吃早饭是规矩。阿霓夫人每天都亲自把大帅送到门口,几十年,风雨无阻。” 茹婶不经意的话,提醒了茉莉。 “茹婶侍候过大帅?” “是。”茹婶回答利落,倒让茉莉不好深问下去。 看来,上官云澈是按着松岛的规矩要求她哩。 松岛的旧规矩,不能坏在她手里。至少在明面上她必须是贤淑、体贴、温柔的未婚妻。 吃早饭,送他出门,剩下的时间随她逛街,买衣服、买家具、买铺盖、买鞋子,去美化店做头发、去咖啡馆喝咖啡…… 这样完美安逸的生活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茉莉却觉得累,心累。 上官云澈有点喜怒无常,上一秒还风平浪静,下一秒就勃然大怒。有时把她当作手心里的珍宝又怜又爱,有时又对她冷冷地又瞪又吼。 他在患得患失,她则在他的反复无常里战战兢兢。 她像偏离航道的船,却不知将归向归处。本来是被动的人,现在几乎就不动了。 茉莉睡了一觉,醒来已经下午三点。吃了些水果。茹婶开始火急火燎催促她梳头、化妆、打扮。 待他四点到家时,她已经打扮得宛如盛装的洋娃娃,晶莹可爱,玲珑剔透。银红色的洋络纱裙,鸡心领子,水晶钻的领口,垂顺的直发像瀑布披在身后,缎带发卡让她的脸更显小巧可爱。 “真美。”他吻她的脸颊,牵她的手出门。 戈登路上的第五街皮鞋店里,她被店员们环簇着试穿了一双又一双皮鞋。鞋跟轻敲在红色的地板上发出悦耳的声音。 她已经有许多的皮鞋,上官云澈却还为她慷慨地又付了十双皮鞋的钱,想阻止都来不及。 “为女士付款是我的荣幸。”他潇洒地掏出钱夹,十分愉快的说:“不要舍不得,即使下雨也要穿!” “那多浪费啊。”她可真舍不得在下雨天穿这么好的鞋子出门。 “我喜欢看你浪费。”他倾过身来摸她的脸,指尖冰滑。她扭过头想躲开他的轻薄,却被他用力扣住下巴。他浅浅低笑,贴着她的耳廓,肉麻的说:“真想把你一口吃掉!” 茉莉窘红了脸,皱眉试图推开他坚硬的胸膛,但徒劳无功。 站在一旁店员们捂嘴偷笑,觉得这对未婚夫妻实在甜腻可爱,羡煞旁人。 回到高纳公寓,鞋柜子被新鞋填得满满,满得像水从杯中溢到地上。一双一双的美鞋漂亮得像精美的艺术品。茉莉忍不住拿起这双,又试试那双。心里油然而生一种不是幸福却类似幸福的满足感。 这感足不关乎皮鞋,而是来自衣食无忧安定生活的稳当。 她深知所有拥有的一切,都是他提供的。 离开上官云澈,陶茉莉什么也不是。 为了回报他的盛情,她要搬空自己的心,把住在里面的旧人清理干净,腾出空间安放新人。 上官云澈是和易谨行完全不同的人,易谨行柔弱、苍白、身体不好。他则阳光、健康、生龙活虎。 她想,总有一天她也会像爱易谨行一样深刻的爱着他吧,总有一天,如痴如醉。 毕竟,结为夫妻后,他就是她最亲的人。 他为她遮风挡雨,她为他生儿育女。 易谨行,她慢慢学习忘记。从一天想他一百次,到想五十次、十次、五次、一次……不知不觉某一天就会再不忆起。 只有在午夜,梦里惊醒,忽然泪湿了满面。 她梦见他回头来找她,站在院里的梅花树下端着满满一白瓷花碗的青梅对她撒娇:“茉莉,你别生气,都是我错了。你看,我罚自己吃青梅哩。” 他笑嘻嘻地拿着青梅不蘸白糖一颗一颗塞进嘴里。 梦里面他白衣蓝裤,少年模样。 曾记得两人因为小事怄气,她三天不理他,他就拿着青梅来向她赔罪。他最不耐吃酸的,那天连着吃了十三颗。 他说:”茉莉,我会对你好的。“ 这句话,她记了十年。 从来没有想过,为了她连吃十三颗青梅的人会变…… 可他就是变了,放开她的手,把她交付于另一个男人,不管她愿意还是不愿意。 上官云澈的世界没有悲伤、没有黑暗、从来没有求而不得和不可能,在茉莉的印象中他永远是没站直过身体,总是痞里痞气歪斜着站着,没心没肺喊着,“茉莉、茉莉……“ 大约深情是最难隐瞒的东西。 她在梦魇中辗转反侧,易谨行忽而长大成人。 他如往日手拿旧坐在房,昏暗的房间飘着尘埃的微粒和经年不散的药味。 三宝一脸愁容站在他身后,低低叹息:“少爷,你又何必自苦?” “我不苦,”他咳喘两声,默默看着窗外飞柳成行,“三宝,你不懂。“ ”少爷,三宝不懂,那——茉莉表小姐懂吗?“ ”我也不要她懂。” 鹦鹉洲边鹦鹉恨,杜鹃枝上杜鹃啼。归思越凄凄。 谨行、谨行啊。 茉莉在梦外深深泣哭。迟迟走不出的梦影里,半梦半醒,大片留白光影隔着岁月的山眉慢慢在身后模糊,直至消失。 她仿佛躺在河流之中,身底下是缓缓流动的河水,左边是少年的谨行喃喃说着对不起,右边是吻她的上官云澈不停叫着,茉莉,茉莉……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28 绫罗丛中绫罗人(8)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人逢喜事精神爽。能和茉莉结婚,上官云澈感到称心如意,连琐碎的工作也做得有情有致。 当好英文秘不是他的事业,更不是理想,不过是要强,不想被肖劲锋看扁。 “大嫂,嘉禾哥哥找云澈做英文秘真没找错人。” “喔,怎么呢?” “哎……”上官宜维丹蔻一抿,未语先笑了起来,“财政部和租界银行大佬们吃午餐会。云官身边正好坐了一位外国女士。那位女士初来上海,大约以为中国人都是些开餐馆、洗衣店和修铁路的苦力。开饭后,第一道上的是汤,喝完汤以后,这位女士终于试探性地开口和身边的云官讲话。她问云官,您喜欢这道汤吗?但是她先入为主地以为云官只会讲洋泾浜英文,所以便慢吞吞地问LikeeSoupee?(喜欢汤吗?)。云官当时礼貌性地笑着点点头,也没有回她的话。用餐完毕后是讲话环节,云官起身用标准流利优美的英文发表演讲,然后在掌声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落座后,他慢慢地问身旁那位女士,LikeeSpehie?(你喜欢这篇演讲吗?)” “哈哈……”惠阿霓在电话那头笑得溅出眼泪来,“云澈还真是淘气。” “是啊。”上官宜维也笑着说:“我听到这事的时候,肚子都快笑痛了。可见当时那位女士的表情是多么尴尬。” “云澈这样,嘉禾没说什么吗?” “没有,嘉禾哥哥什么也没说。” “嘉禾是最了解和心疼云澈的。我也希望他们能借着这个机会修复两人的兄弟感情。” “嗯。”上官宜维的手指绕着弯弯曲曲的电话线,沉吟道:“大嫂,你不来上海看一看云澈选的媳妇?” “上海我当然会来,但不是质疑云澈的眼光。我和母亲谈过也和云澈谈过,我相信他选择的妻子一定有他中意的优点。” “不行,不行。大嫂,你们都太宠他了。云澈年轻,终身大事又不是儿戏。我终始觉得要慎重考虑。” “宜维,是不是那女孩有什么问题?” “大嫂,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快来上海嘛。再说,我们都很想你。” 惠阿霓笑语微微,“好啦,好啦。我把家里的事安顿好就过来。” “一言为定!” 收了电话,上官宜维高兴地快跳起来。 等大嫂一来,这陶茉莉便是秋天的蚂蚱,蹦跶不得几天。 上官云澈没有说茉莉不能邀请朋友来高纳公寓,即使他没说,茉莉也没想过要邀请谁来。她来上海几年除了易家人根本不认识其他人,她这样连个辞行都没有离开易家,姨妈对她怒气很大。暗地里不许立景、立美和她来往,更别谈做客了。 谁都没想到,第一位来1511做客的会是吕碧雪。 其实,吕碧雪也住在高纳公寓,她住1819。所以当茉莉和她在电梯遇见时两人都大吃了一惊。当时茉莉正逛街回来,茹婶,汤少阳两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 “世界真的好小。”吕碧雪妩媚地抚了抚耳后的头发,飞速打量三人:“密斯陶,三日不见,刮目相看啊。哈哈,哈哈哈……“ 茉莉被她笑得热红了脸。 “密斯陶,既然乔迁新居,能邀请我去你的新家参观参观吗?” 话说到这份上,茉莉只得顺水推舟,“吕小姐,如果不嫌弃的话——” “怎么会嫌弃?”吕碧雪立即挽住茉莉的手,亲密的说:“密斯陶,住哪一层?15楼还是16楼?” “15……” 茉莉领着吕碧雪进了门,汤少阳把东西放在房间马上退了出去,茹婶忙去沏茶。茉莉抢了过去,吩咐茹婶不要打搅。 吕碧雪不客气地在屋里转悠起来,她边看边笑,啧啧称房间的富丽堂皇。 “喝茶吗?”茉莉问。 “好。” “想喝什么茶?” “无所谓。”吕碧雪笑着坐到客厅的海绵真皮沙发里。 茉莉感到心烦意乱,把茶杯一推,道:“家里没有可待客的,吕小姐,要不我请你上街饮咖啡可好?” “密斯陶,不用客气。这里就挺好的。” “那……那好吧。”茉莉泄气地重新回厨房拿出茶杯,从茶桶中抓出三五点茉莉花茶。家里只有这个,云澈喝咖啡,喝茶只喜欢喝她亲手泡的茉莉花茶。 茶香盈鼻,白雾缭绕,茉莉一边冲着茶一边想着和她吕碧雪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当时的吕碧雪向她打听上官家的事,现在她打听的那些人、那些事全成为茉莉生命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知道今天的吕碧雪是抱着什么心情登门,如果她再问起,恐怕就不好轻易搪塞过去。 茉莉对她耿耿于怀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吕碧雪抢走了易谨行。 泡好茶,茉莉打开冰箱,里面只有一点点她打发无聊时做的花香藕。 “吕小姐,不嫌弃就随便吃吃。家里实在找不到别的。” 切好的白藕浇上浓稠的蜜浆,盛在透明的玻璃碗里。还未靠近,吕碧雪已经闻到飘渺的桂花香味,她坐直身体迫不及待用银叉挑起一大块,一口咬下去——冰凉、酥糯、粘而不烂,层层推进的丰富口感让她着迷。 “真味美,比果子铺里买的好吃多了!”吕碧雪大赞。一连吃了三块,最后把碗里的小渣渣全吃完才舍不得的放下银叉,“密斯陶,你的厨艺了得。上官先生有福了。” “哪里,是吕小姐过奖。”茉莉低头,不自在地拨了拨耳后的头发,云澈不喜欢她做的东西,常嚷着还不如茹婶做。 “下厨不过是雕虫小技比不上吕小姐舞文弄墨在报纸上发表锦绣文章厉害。” 吕碧雪咯咯发出银铃般的愉悦笑声,“密斯陶,我再厉害也比不上你厉害。十里洋场哪个女人不羡慕你能嫁给上官云澈这位如意郎君。” 面对玩笑,茉莉回应干笑。看着吕碧雪,她就不由地想起易谨行,想起那些她不得不放弃的感情,心痛如绞。 “你和表哥……"茉莉想了半天,昧着良心说出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话,“我希望你和易谨行……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说什么?"吕碧雪皱了一下眉头,明白过来后倒在沙发里笑得花枝招展。 茉莉不懂她笑什么,着急解释:“吕小姐,我是真心的。” “好好好。”吕碧雪揉揉快笑出泪的眼睛,说:“密斯陶,我们现在可以不说这个吗?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想求你帮忙。” 不情之请? 茉莉的心脏像被重锤了一下,有种预感,该来的总要来。吕碧雪一定是又要采访她。她虽不会拒绝人,但这件事她必须拒绝。 “吕小姐,求求你就放过我吧。上官家我除了云澈和其他人都不熟。实在没有什么供你采访的。而且上官家的人都是本份的好人,根本没有什么可写的故事。求求你放过他们也放过我,好不好?” 茉莉又急又快一股脑把话说完,当她吐出最后一个字后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尴尬得要死。 吕碧雪沉下微笑的脸,眼睛如孙悟空的火眼金睛瞪着茉莉,看得她坐如针毡。 说错话,被人讨厌的感觉糟糕极了。茉莉咬着唇不敢抬头,紧张地揪着沙发坐垫,“吕小姐,对……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 “就是话里的意思,对吧?” 茉莉惊愕抬头。 吕碧雪“噗“地笑出来,眼波一转接着越笑越大声,“密斯陶,你说话可真有味。我都还没说要求你什么事,你就说不行。你确定我是要采访你?你前面说和上官家的人不熟,后面又说他们都是本份的好人。我想问问你,既然不熟又怎么知道他们是本份的好人?你到底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是假话?” 茉莉窘得抬不起头,头颅垂得矮矮的。 “唉,密斯陶,你莫紧张,其实我的不情之请只是想请你教我做这花香藕而已啊。” “啊?什么!”茉莉惹红了脸,不好意思死了,支支吾吾地说:“对不起啊,吕小姐,是我小人之心。” “没关系。”吕碧雪松松肩膀,靠在沙发里叹道:“别说你对我有误会,世人对我都有误会。尤其我是个女人。在外面不比男人强悍,他们就不尊重我,比男人强悍了吧,他们又诟病我根本不是女人是个怪物。“ 茉莉真不知说什么好。 “没事、没事。你不用想说什么来安慰我。事实就是这样。”吕碧雪自嘲地松松肩膀,向她挤眉弄眼,“如果密斯陶真觉得不好意思,就把做花香藕的秘方告诉我!” 茉莉频频点头,佩服吕碧雪的豁达和大气。 “吕小姐,我再给你泡杯茶吧。”她真心的说。 “谢谢。” 茉莉怀着七分愧疚热情地向吕碧雪详细介绍起花香藕的做法,一个说得认认真真,一个听得仔仔细细。到了最后,吕碧雪大嚷:“完了,完了,这么麻烦啊……” 茉莉也笑起来,“会就不难,你要是想吃,我做给你送去就是。” “谢谢啦。”吕碧雪一点也不客气。 实话实说,吕碧雪这个人非常会察言观色,识人懂味。她知道茉莉着意保护上官云澈和上官家,所以在后面的畅谈中她没有再提起上官家一个字。 她刻意的回避倒让茉莉感到十万分的感动。 人生恒苦,人世唯艰。茉莉知道,吕碧雪顾及她的感受,只字不问。可她一个单身柔弱女性,孤身在外靠一支笔讨生活恐怕也十分辛酸。分别之时,茉莉送其到门口,忍不住说了一句抱歉。 吕碧雪愣后一笑,释然而超脱。 “吕小姐,不说全中国,就上海大富豪、大买办应有尽有。故事出彩离的举不胜举,为什么你偏偏选中了上官家?他们家的故事真的比别人的更精彩吗?” “如果我说是,密斯陶会好吗?” 茉莉摇头,她不好。太关心别人生活的人往往过不好自己的生活。吕碧雪哈哈大笑,显然谈话没法持续下去。她笑后,若有所思说道:“密斯陶,就像画家认为天下万物都可入画一样,我们做记者的职业病就是挖掘事实真相,揭露出本质。但毕竟不是每个记者都能上前线做英勇的战地记者,也不是所有记者都能采访大人物,记录历史的每一刻。大部分记者比如我每天汲汲营营的不过是采写生活中鸡零狗碎。生活也许就是平淡,可谁爱看这样的故事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读者们是我的衣食父母,他们对帝王将相的生活好,也喜欢读才子佳人的故事。我也只得顺应民心写写大家喜闻乐见的故事才能讨碗饭吃。说句不好听的话,我是个连电灯泡都要自己买的人。今天没钱明天就三餐无继。有什么可选择的余地!至于你问我为什么是上官家?也许是巧合,也许……"吕碧雪莞尔一笑,看着茉莉屋里水晶花瓶里的红玫瑰嫣然一笑,左顾而言其他道:“密斯陶,你说上官家都是本份人。那我悄悄告诉你,本份的老实人故事才最多,以后我写出来,你不要太吃惊啊。” “呃?”茉莉天真地瞪大眼睛。 吕碧雪已经笑着走进电梯,走廊里空余一阵笑声。 回到家后,吕碧雪即刻展开信纸落笔如飞。写好后塞进信封,牛皮信封上的收信人,易谨行。 这不是偶遇,乃是她受人所托。 她把信封好,点起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渺渺烟气中弹了弹轻薄的信,笑骂一句,“傻瓜,大傻瓜。” 茉莉没想到搬到高纳公寓居然会和吕碧雪做成了邻居,这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安排。 她说喜欢吃花香藕,茉莉第二天便做了让茹婶送去。 投桃报李,吕碧雪回赠她一束鲜花。她们的交往就这样水到渠成慢慢开始。 偶尔,上官云澈也和吕碧雪在高纳公寓打个照面。 “哇呀,真巧。”吕碧雪叼着香烟向上官云澈打招呼,“上官先生,我刚从你家出来耶。” “密斯吕,真是好巧。”上官云澈客套地点点头。 吕碧雪呵呵直笑,烟灰弹落在地上。她一直对这些豪门小开没啥好感,上官云澈经过她身边时,故意轻轻叹道:“你的金丝鸟笼还真是漂亮。” 大概是天气太热,晚上吃饭的时候,上官云澈胃口不佳,只吃了一点点,他不经意的问对面的茉莉道:“今天密斯吕来了?” 茉莉眨了眨眼睛,他不提自己都快忘了。 “是。” “她常来吗?” “不常。” “下次不要让她再来。” “为什么?”茉莉惊讶地抬头,她难得交个朋友。 “我不喜欢她。”说完,他用餐巾擦了擦嘴,离开餐桌,表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 茉莉气闷得很,一口气堵在胸里。她跟着他走到客厅,很想问他,什么叫做你不喜欢! “你有什么事?跟我进来又不说话。” “我——”茉莉涨红了脸,说出口的却是,“我……我明天想回双井巷看姑母。” “不行。”他走到留声机边挑选唱片,回答得不假思索。 “为什么?”面对他的专制,茉莉爆发出来,“我不是你的囚徒!” 谁人都应该有想见谁就见谁的自由! 囚徒?他微微一笑,他们两人中谁是囚徒还真不一定。他锁住她的人却没锁住她的心。她不锁着他,他却死赖在她身边不走。 他不紧不慢把唱片放好,舒缓的轻音乐在房间响起。 “斯特劳斯,真不错。”他叹息一声,笑着走过来搂住她的腰身,吻她的耳,“Goodgirl,我们跳舞吧。” “不……” 茉莉的拒绝被缄默在他的吻里,急促暴力。 她被推着压到墙上,他抱起她挤了进去。 “啊——”她吓得尖叫,身后是墙壁,身前是他,为了不掉下去,一双玉腿一只挂在他腰间,难堪的体位让她奋力捶打他肩膀,“放开我,你这,这——” 禽兽! 不,简直禽兽不如! 他邪魅张狂地贴着她耳朵,用牙齿啃咬她的耳骨,“心甘情愿把你交给我,明天就让你去——” ”龌蹉!”她用力推开他,滑下他的身体跑回房间,用力把门锁插上! 她靠在门背,身体虚弱地滑落下来。 “啦啦,啦啦啦……” 她捂住耳朵,不去听门外的歌声。 上官云澈一个人和着音乐在金丝鸟笼里旋转起舞,即使是关着一只无心的金丝雀,他也要关着,哪怕是一辈子。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29 绫罗丛中绫罗人(9)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上官云澈和陶茉莉的婚期定在明年的春天,这样的时间安排,既来得及准备,又不会让新人等得灰心。 开始他坚持把婚期定在冬天,上官老夫人讲:“女人一生一次,一定要漂漂亮亮,你总不能让茉莉光着脚嫁给你吧?” “当然不能。”他笑着,心里孜孜想早点看他美丽的新娘。 茉莉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做上官家的媳妇要学的、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得了上官家这座大靠山后,她再不是原来易府里无人问津的小孤女。上海的达官贵人等着和她相交,百货公司的邀请函塞满了信箱。她还要试礼服,选首饰,确定婚礼的每一步细节。 茉莉没有母亲、没有姐妹、没有贴身信赖的朋友。最可怕的是缺乏是能给她指点迷津的人。 结婚,女人生命阶段最重要的一环。她懵懵懂懂,像在高山走钢丝。走一步行一步,看一步想一步,步步惊心。没有高人指点,又嫁入豪门,所作所为,难免有点瑕疵。何况有些人本来就是带着有色眼睛看她,故意挑她的错。 比如,她把结婚戒指选大一点点,就会有人说她贪财,选小一点,他们又笑她不是大户千金,不够大气。衣裳的花色花俏一点马上有人说她轻浮,素净一些,又嫌弃她老气。到最后,茉莉都不敢去选择,推说都好都好都好,大家又觉得她没有主见。 不友善的批评和讥笑恶意攻击接踵而来,每一句笑声的背后,最后大抵会是摇着头不值:“上官云澈怎么挑了这么个女人?” 是啊,怎么挑了她这么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 她每天最忙的事就是任茹婶把自己打扮成陶瓷娃娃,在家喜笑颜开等待他的归来。 云澈喜欢看她漂漂亮亮的样子,喜欢她穿着美丽的衣裳,带着贵重的珠宝。挽着她的手仿佛带着一件高级移动人偶参加一场一场的聚会。 赛马场、斗狗场、舞会、游园,乐此不疲。可这些应酬茉莉极为不适应,她觉得自己和他的朋友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融入不了他们的社交圈中去。他那些女眷朋友看见她倒是客客气气,密斯陶的叫得亲热。寒暄过后笑一笑转面大家就开始用英文交流,茉莉只能尴尬地陪坐。 一次、两次,再愚蠢也懂是怎么回事。 他的世界……终是遥远。如果能插上翅膀,兴许下辈子还有机会追赶。 年轻人爱轧闹猛,周末日一少不了上舞厅,二少不了去赛马场。 最近从国外传来一种新式舞蹈,曲谱名字叫“强丁巴”,节奏明快,很有特色。聪明的沪人据此改编了一曲“满场飞”的舞蹈。就是两人相对着摇头晃脑、抽肩膀、扭屁股,样子夸张。年轻人觉得这种舞比慢四步的勃罗斯舞、慢三步的华尔兹好玩多了,一时风靡。 上官云澈自然是属于年轻人中的一员,特喜欢跳节奏轻快“满场飞”。 茉莉连慢四都放不开,这个就更别提,连下舞池也不愿意。 “密斯陶,怎么不去跳舞呢?” 袁肇君端来一杯汽水,越过人群递到茉莉手上。他指了指舞池,上官云澈正在里面扭得疯狂。 “谢谢。”茉莉接过汽水。看那满场飞旋的裙摆,男男女女肆意地勾肩搭臂,她确实不大喜欢。 “我不太喜欢跳舞,因为跳得不好。” 袁肇君大笑,他说:“密斯陶,你不是不喜欢跳舞,而是不满意自己跳得难看的样子。” 如果非要这么说也的确是。 茉莉笑笑,喝了口冰凉可口的汽水,“其实,看着别人跳也挺好的。” “真的?” “真的。”她点头。 “人生不可能时时刻刻是主角,能有做观众的自觉固然好。但是,密斯陶,如果云官是焦点的中心,你也决定永远做一个暗处的观众吗?” 茉莉一愣,不懂他话里是什么意思。 “上官家不需要光彩夺目的明星夫人,但是做为它的一员,你可以不下场跳舞,但若要跳就绝不能舞姿难看。我的意思是,任何时候,你都不可以退缩。” 茉莉脸红了,顿时感到羞愧。袁肇君真是厉害,看透她萎缩回避的个性,大部分时候她都是逆来顺受,命运推着她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 “我这样讲,你没有不高兴吧?”看她闷声不吭,袁肇君忙嘻嘻哈哈笑道:“我要是说的不好,你就当我放屁。” “不,不。你……说得好极了……”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就这么个懦弱的性子,怎么可能一时半会改变。 看她愁眉苦脸,袁肇君立即凑近了过去,一本正经的说:“密斯陶,其实……你想跳舞好看,一点不难。我认识一个人专业舞团毕业,现在开舞蹈教室的人,专教人跳舞。三个月包你跳得满场飞。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去学,我出钱——” 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的好事? 她去学跳舞,袁肇君出钱! 上官云澈知道这事,笑了好久。 “肇君,既然这么说,你就去吧。就当给他个面子。” “那钱……” “归他给,你别管。” 茉莉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好。 上官云澈道:“这没什么不好的,你肯去学,肇君感激你都来不及。” 最终,她还是没拗过他。 学舞不必出钱,她就把这钱拿出来报了一个英文补习班。学学英文吧,将来至少不用再做木头人。 “学英文,我在家教你就好了。”他笑着搂她肩膀,“夜深人静是最好交流感情学习的时候。” 茉莉想起他过去的恶行恶状,坚决拒绝他的提议。 袁肇君介绍的舞蹈学校其实就是一个舞蹈室,位于林森路上一栋老旧的洋房顶楼。没有电梯,没有路灯,顺着弯弯曲曲的木质楼梯上去,踩着吱吱作响的木板,茉莉突然有种想要逃跑的念头。 白吃的午餐可真不好吃。 她不会是误上贼船吧? 走到顶楼,看到墙上悬挂着招牌“依依舞蹈学校”。她才舒了口气,庆幸没有走错地方。 “有人吗?”茉莉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门倒虚掩着,轻轻一推,就走了进去。顶楼的房间已经打通融汇成一大间舞蹈室,留声机里播着音乐,新铺的木地板散发着松油的香味,墙上挂着”交际舞”常用的步伐图,舞蹈室的一面墙装有巨大的镜子,把舞蹈室照得清清楚楚。 万万令人想不到在这破旧的洋楼还有这番天地。 “你是肇君介绍来的陶茉莉小姐吗?” 眼前突然冒出来的女孩,让茉莉弹了一下。 “是……” “你好,我叫余依依。”女孩大方地伸出手。 她上身穿着白色大圆领的紧身练舞服,底下是黑色层叠纱状的舞裙,头发松松挽在头顶,有几根调皮的垂在耳边眉角。 她笑得极甜,五官生动。 “你……你好。”茉莉拘谨地伸出手和她碰了碰,飞速低下头去。 “你就是上官云澈的未婚妻,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茉莉愕然,不知道她说的百闻是什么? 余依依哼着歌轻盈地在地板上跳跃,走到留声机前把唱片换了一张,她转身看着茉莉,赞她:“像百合花一样可爱。” 这话说得很真诚,虽然有点居高临下,但不会让人感到盛气凌人。 余依依踮了踮脚尖,说道:“你喜欢什么舞蹈,探戈、狐步舞、巴比伦舞、天鹅舞……“她每报一个舞名,就在地板上飞跳几个此舞的经典动作,婉转优美,舞姿绮丽。 茉莉忍不住赞叹,十里洋场的美人铺天盖地,各有千秋。但是余依依格外的美好,她给人的感觉清新舒服,一颦一笑淡淡如月,浑身上下一股出尘脱俗的气质。什么都不用说,轻轻往那一站,就是人间美景。 “我们开始吧!”余依依拉过她的手走到舞池里去。 面对她的轻盈,茉莉觉得自己快成了笨猪,同手同脚怎么也掌握不好精髓。 空旷的教室传来鞋子叮叮当当和着音乐的踏步声。 “呵呵,茉莉,你要抬头挺胸——”余依依教她如何昂首挺胸,“跳舞最重要的就是自我欺骗,永远告诉自己,我是最美的、舞姿最好的全场的焦点都是我!” 茉莉在心里嘀咕,平日她最怕的就是别人的目光,只想躲在黑暗不被发现,现在要走到人群成为焦点? “抬头、抬头、抬头——” “背再挺得直一些,再直一些——” “看着前面,收腹挺胸抬头,不是要你像鸭子一样撅起屁股!” …… 第一次练舞结束,茉莉快瘫软过去,浑身软绵绵的,小腿发颤。反之,余依依却没有一丝疲态,微微运动过后,鹅蛋脸红扑扑更显少女感。 余依依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不知不觉已经跳了一下午。外面的天色都暗了。楼梯没点洋灯照明,执意要送茉莉下楼。 “不用,余老师。你留步。要你送,我当不起。” 一声拗口的“余老师”听得余依依哈哈大笑,“哦,得了。就别这样文绉绉讲客气了吧。听得我怪肉麻的。我比你还小几岁哩。往后你就叫我依依吧。隔天上午九点来我这学舞,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 茉莉接过小卡片,仔细收到坤包里。恭敬不如从命,她想跳舞的女孩都是爱讲究,不喜欢被人问年龄的。余依依可能也是介意被她喊“老师”怕把人喊老了。 余依依伸手从舞蹈室的门后拿了件暗红色披肩搭在肩头,率先推门出去。 倒了傍晚,楼道里果然昏暗得紧。视线不好,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茉莉跟在余依依身后,缓缓步下陡峭的楼梯。换了往常的女孩,一定会趁这个机会和老师寒暄谈话,起码问问老师哪里人、住哪儿、学舞蹈有几年,为什么来教舞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偏偏茉莉并不关心这些,也压根没想过要去了解。 顺着蜿蜒的楼梯下来,来到宽敞的马路。虽然光线依旧昏暗,感觉却豁然开朗。 茉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见马路牙子不远的地方上官云澈和袁肇君正朝她们走过来。袁肇君手上抱着一个穿粉红纱质泡泡洋裙的小女孩。 小女孩和余依依一样在头顶梳一个圆溜溜可爱发髻,明眸皓齿,玲珑可爱。看见依依大笑着挣脱袁肇君的怀抱扑到她怀里,亲密地和她耳鬓厮磨。 余依依开心地把她抱起来,不停亲着她肉嘟嘟的粉圆脸蛋,亲昵的说:“袁小囡,你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茉莉目睹眼前一幕,下意识就脱口而出道:“袁先生和依依老师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余依依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 袁肇君则像吞了苍蝇,立即严肃的说:“密斯陶,你误会了。” 小女孩也嘟起嘴奶声奶气的说:“他们才不是小囡的爸爸妈妈。他们是小囡的哥哥、姐姐。” 上官云澈在她耳边低语:“别乱说话了,小囡是肇君的妹妹。” “对不起。”茉莉窘然,垂着头不敢再说话。 看见上官云澈,余依依别有用心的朝他笑笑,其中况味不言而喻。 “云澈哥哥,恭喜你要结婚了。茉莉小姐可真是温柔可爱的紧。”最后又补一句,“在你心目中茉莉应该是任何传家宝也换不来的好妻子吧。”余依依笑颜如花,完全不在意袁肇君在身边急得瞪眼。 上官云澈笑着回敬:“谢谢。希望依依也能早日觅得如意郎君,莫再做单相思的鸟。” 余依依颤微微撅着唇,冷哼道:“我不和你耍嘴皮功夫,愿赌服输,快把翡翠玉西瓜送我家来吧。” “好了,好了。别说这些,我们快去吃饭吧。”袁肇君急吼吼打断他们的话。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30 绫罗丛中绫罗人(10)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日近黄昏,到了晚餐时间,袁肇君提议大家索性去附近吃饭。听见有吃的,袁小囡大喊:“OK,OK。”上官云澈马上说,附近的法国医院食堂不错,值得一去。余依依饶过他们,笑着说:“好像我和茉莉没有反对的理由,只能跟着去做吃客。可是我这身衣裳不伦不类,请三位等等,容我上楼换条裙子。” 上官云澈忙挡住她,“和我们吃饭穿那么隆重干什么,又不是会男朋友。”说完,还不停使眼色给身边的袁肇君。 袁肇君眼睛看着旁处,淡淡道:“她穿什么都那样。” 余依依来了气,索性不上楼换衣服,直接牵起小囡的手就往前走。 夏季的风扑得脸上热乎乎的,不见任何凉爽。不知是跳舞热得还是湿热潮湿的气候渲染红了茉莉的双颊。刚才他们的对话,她一点插不上嘴,全不知他们在讲什么。 唉,讲英文听不懂就算了,原来讲中国话她也会有听不懂的时候。 余依依和袁小囡走在最前面,袁肇君在中间,茉莉和上官云澈在后。 “你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她被上官云澈突然凑过来的脸吓了一跳,隔开一些距离小声说:“我只是没想到,袁先生会有一个那么小的妹妹。” “这有何怪的。”他吹起口哨,“我和我大哥也是相差二十岁,你是少见多怪。” 茉莉低着头不再说话,默默跟随他的脚步。 巷子街口转角,某户不知名的人家亦种了些许紫藤。这里的紫藤没有双井巷的美丽,已经到了花季尾端,凋残了花朵在枝头萎谢下来。使人叹息,今年的夏季不知不觉走到了尾声。 “喂,你在想什么?”茉莉回过神,上官云澈正十二万不悦瞪着她。 他讨厌她的走神,讨厌她明明站在他的面前,嘴里说着话,心思突然就飘得很遥远。 无数次问自己,她是不是还在怀念,还在惦记,还在爱着易谨行? 因为她的眼神很少直视她,即使看着他不由自主总是抗拒。 他怕,费尽一生,她都不会爱上他和他的一切。 茉莉指了指围墙上的稀稀拉拉的几条紫藤花给他看,“这是——紫藤花。” 今年最后的紫藤花。 “别这是、那是——“他将她猛力推向紫藤花下的灰墙上,凹凸的石块磕痛她的背脊,他的脸扭曲地印在她的瞳孔,如同野兽压低了咆哮,“我问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不是——“ 茉莉惊慌地看着他,不敢说话,也无法说话。手腕处传来的痛越来越强,她从他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脸也看到了他对自己的爱和恨。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小囡跑过来,调皮的大喊:“云澈哥哥,我哥说,你们不要躲在这里谈恋爱了啦,大家肚子都饿坏了。” 云澈收了手劲,却没有放开她,牵着她的手走了出去。 茉莉踉踉跄跄,双脚无力,跟在他身后似要摔倒最终又没有真的摔倒。 “喂,你们两个要不要这样甜蜜啊?为了保护单身人士利益,吃饭的时候不许交头接耳,眉目传情。” 袁肇君一句打趣的话却让上官云澈如芒在背,他勉强笑着,牵着她步步往前。 城里饕餮最爱的至高美食,不一定都是在在顶级饭店。因为真正好吃的餐厅大部分隐身在闹市一隅,没有华丽的门面,高大的招牌,靠的是食客们口口相传。 灯市口的法国医院食堂,虽是食堂,厨子乃是地道的法国人,菜做得地道,漂亮,但每天食堂二楼的贵宾室只接待五桌宴席,而且不接受预定。 上官云澈和袁肇君来吃过一次,赞不绝口。今天运气好,来的时候还有座位。 袁肇君会法语,拿着菜单一路点下去烩牛脑、焗乳鸽、黑胡椒牛排、各式鸡蛋卷……余依依不时在一边用法语插嘴。 来到这充满欧式风情的美丽餐厅,余依依不伦不类的衣着突然变得优雅高贵起来,大开领的露胸紧身衣,显出美好的颈脖曲线。她把头发打乱放下,顿时化身美丽邪气的吉普赛女郎。引得餐厅男士不停转头。 袁肇君皱眉,起身把她搁在椅背上的暗红色披肩重新披到她肩膀上。 “我热!”余依依大叫,不高兴地扭动身体想把披风抖落。 “你敢!”他火冒三丈,恐吓她:“再不听话,我就回去告诉妈妈。” 余依依粉唇翘得老高,偏着头,任他固执地用披肩在脖子下打了结。 “丑死人了!我说了要去换衣服。不晓得哪个傻瓜说,我穿什么都那样的喔。” 余依依语气恼怒,茉莉却看见她嘴角含着甜甜的笑意。 犒赏舌头的大餐,四人边吃边聊。大部分时候余依依说得最多,接着是袁肇君和袁小囡,然后是上官云澈,最后是茉莉。 茉莉几乎没有说话,也不吃什么,一口一口喝着白水和鸡蛋卷。 她不喜欢西餐,厌恶它们怪的味道,牛排很腥,牛脑像软塌塌没有骨头的舌头。 “好吃吗?”上官云澈冷不丁的问她。 她愣了一下,飞快的说:“好吃,很好吃。”低头咬了一大口。 上官云澈舔了舔唇,手指抓紧了手里的银质餐具。 说谎,她在说谎、用蹩脚的谎话欺骗他! 穿白衬衫的服务员优雅地走过来,用瓷碗盛着一碟单独的菜式放在每个人面前,瓷碗打开顿时酒香扑鼻。 袁肇君高兴的指着这道菜介绍:“这是他们食堂第二次卖这道菜,机会难得,所以你们大家一定要试试。” “是什么?”余依依问 “吃过再告诉你。” 余依依切下一点细腻的肉质沾上肉汁放到嘴里,片刻之后,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说:“我知道是什么。” 袁小囡也尝了一点,大叫:“我也知道是什么。爸爸妈妈带我去吃过——” 余依依捂住她的嘴,示意她不要说下去。 众目睽睽,茉莉躲不过,拿起餐刀小心地割下一点,放在嘴里咬下去。食物弹性十足,滋味浓郁。可能是她孤陋寡闻吧,就是吃不出是什么肉。 “密斯陶吃出来是什么了吗?”袁肇君呵呵笑着问。 上官云澈至始至终没有说话,低头自顾吃着,好像周遭的一切都和他无关。 茉莉摇头,只知道吃过后满口酒香醇厚,肉质既不像家禽也不像牲畜。 “是海鲜吗?”她说。 “哈哈——” 袁肇君和余依依大笑,袁小囡摇手道:“不是,不是海鲜,是在地上爬的喔……” 茉莉大惊失色,“不会是穿山甲吧?” 上官云澈用餐巾擦了擦嘴,漠然的说出答案:“是蜗牛。” 茉莉脸色巨变,一阵恶心,“你们……骗……骗人的吧。” 余依依笑着说:“骗你干什么?红酒焗蜗牛,法国名菜。茉莉,你去哪——“ 一顿浪漫的法国大餐不欢而散。 茉莉的呕吐败坏了所有人的胃口,袁肇君自责不已,余依依忙去拿茶水手绢。唯独最应该展现关心的人却最为冷淡。 上官云澈默默开车送茉莉回到高纳公寓,他没有上楼,等她下车连再见也没说便驾驶小车扬长而去。 茉莉回到家,连澡也无力去洗,倒在床上无法动弹。 她闭着眼睛要睡着,迷迷糊糊想:至少应该起床把门锁上,不然,晚上他喝醉了酒又回来敲她的房门。迷迷糊糊又想:还是算了吧,反正……唉…… 夜里的风把门吹开了几次,睡梦中她都以为是他回来。 “云澈。”惊坐起来,回答她的只是风声。走到客厅枯坐一夜,他都没有回来。 他会去哪里,为什么不回家? 她发觉自己的问题充满了一个原配妻子空守闺房的埋怨。可这还不是他的家,他们只是未婚夫妻。 而且,她有资格去质问他吗? 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没有来。 茉莉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她是不是应该给他打个电话呢? 可她又该把电话拨向哪里呢? 几日后某一日早上醒来,他突然又出现在了餐厅,坐在餐桌边悠闲地翘着二郎腿看着报纸喝着咖啡。 茉莉傻乎乎地看着他,眼睛里像进了沙子火辣辣地烧。她想去问他,可又觉得只要他回来了就不必再去追问。 “时间到了,我要去上班了。”他把报纸放在桌上,起身去玄关处换鞋。 她亦步亦趋跟了过去,递过公文包,踮起脚尖在他脸颊吻着。 今天,她的吻停留的时间稍长一些,云澈感受到一滴凉湿的泪贴着他的脸在滑落。 “云澈,对不起。”虽然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但如果能冰释前嫌,她不介意做道歉的人。 “茉莉……” 他有些动容,伸手揽住她的腰肢,两人在玄关紧紧拥抱。 ———————— 他们的关系像坐飞机飞过颠簸的乱流,来到平稳地带。 日子一天一天按部就班往前,茉莉按照流程开始紧锣密鼓完成婚礼前的各种准备。 上官云澈再没有醉醺醺来敲过她的房门,大部分的时候他不会再来高纳公寓过夜。也不会要求他一起去赴开不完的宴会,跳不完的舞。 茉莉庆幸他终于想清楚了,不再来纠缠她。暗自又有点可惜,她辛辛苦苦的学习舞蹈,会不会最终没有用武之地?如果没有用武之地学习跳舞又还有什么意义。 云澈对她从忽冷忽热到现在的忽近忽远。 她感觉到了他的变化,但是变在哪,又说不出来。 “云官,云官……” 幽暗的房间里,凌乱的大床。易立芬抱紧眼前的男人,尖叫连连。大喊:“云官,我爱你——” 绮丽的风景在房间绽放,浓郁的爱欲火花像散落一地的衣服四处燃烧。 过多的酒精让上官云澈的脑子有点晕,眼前的脸一会是易立芬,一会变成了陶茉莉。 “茉莉、茉莉——”他低吼一声。 他怕,怕极了! 莫名的恐惧占据他的心,让他不敢再向她靠近! 因为他——输不起。 从小到大,他没输过。他只晓得享受成功的鲜花和掌声,无法接受失败后的失去。 如果失败的爱情是放弃茉莉的话,他做不到放手。 他知道她不快乐,给再多的金银珠宝、再优越的生活环境,她都不快乐。 看她不快乐,他难受,放她离开去追寻幸福,他更难受。 因为他对她的在乎和喜欢远远超过预期。 更糟糕的是,他不知道这样的喜欢到底有多深,甚至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也不知道,甚至他想戒掉对她的喜欢都无从下手。 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女人的皮肤细腻柔软,她像昆虫蠕动着身体,亲昵地吻他肚皮上的汗水。 “云官,明天你还来,好吗?我做饭给你吃,亲手做的。”不知谁说的,要抓住男人的心弦抓住他们的胃。此刻的易立芬有点忘乎所以。 “立芬,没忘了我们在仙乐舞厅说好了什么吧?” 成年男女,床,上关系床,上了结。 易立芬抖了抖身体,还想汲取一些温暖,他已经起身去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易立芬知道再这样纠缠他会翻脸翻得更无情,她调整自己的情绪,也跟着披衣起身。 “刚才开玩笑哩,你别当真。我哪里会做饭啊。”她笑着走过去抢过他手里的红酒一饮而尽,将空酒杯重新塞回他手里,娇滴滴地说:“云官,我在大洋百货看中一条钻石项链买给我好不好?” “你明天去买,记我的帐。” “谢谢!”她大笑着搂紧他狠亲吻了几下,“明天你还来不来嘛,我还看中几样首饰……” 他笑了一下,有点欣赏眼前这个敢爱敢恨的女孩。如果,茉莉能有立芬的十分之一的贪婪该多好。 “喜欢什么都买,”他重新拿了一只酒杯连同立芬递过来的一起斟上红酒。 “立芬,我们不会有结果。” 笑容在易立芬脸上僵住,她愣了一秒,接过酒杯,不无苦涩的说:“我知道。” 碰杯的清脆声,一口闷下的且只是酒。 易立芬甩开眼泪,贴着他的胸膛,妩媚地笑着说:“我不在乎有没有结果。” 易立芬清楚自己的位置,在仙乐舞厅,上官云澈只想找个女人发泄欲望时她自告奋勇走了过去成为那个女人。 上官云澈推了她三次,天底下的女人应有尽有,他不想惹麻烦。 “云官,我不会给你找麻烦的。”是她不依不饶,不要脸贴过去。 一半是爱,一半是恨。 成为他不见光的女人是她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唯一办法。 她,易立芬可比陶茉莉可了解上官云澈这种公子哥的性情要多得多。 她知道他们要什么,更知道他们不要什么。 局势虽然对她不利,但是一点不急。她在暗,茉莉在明,她有的是机会。 先得到他的人,再慢慢得到他的心。 他们之间仿佛纯粹的金钱交易,银货两讫,谁也不欠谁,谁也不亏待谁。 立芬从不打听他和茉莉的生活如何,倒是有意无意把易谨行的近况透露给上官云澈知道。 闭塞的茉莉像关在笼子里的鸟对这一切毫无知觉。 直到某一天,她在车上发现了一条丝巾。 粉嫩漂亮的梨花色,洋气的小方巾,一看就是年轻女孩心头爱物。但这丝巾不是她的。 接着,是一颗钻石耳钉,在坐垫的夹缝里。然后,是一管口红…… 一次是偶然,这么多,就是示威了吧。 她想过,这些东西会是上官宜维的吗? 但马上就推翻了,宜维自己有车,从不坐弟弟的车。 今天,去学舞的时候,茉莉在车上又发现了一样,掉在座位底下的一枚水晶发夹。 这些东西像细小鱼刺卡在掌心的肉里,肉眼看不见的伤口,时不时就让她痛一下。 茉莉想过去问一问汤少阳,还有谁坐过这辆车,可每当看见汤少阳的脸,她就心脏突跳,心虚得不行。茹婶那就更探不出什么,她本来就是上官云澈美名其曰照顾,实则监视她的人。 上官云澈变心了,她该怎么办? 多可笑,他们还没结婚哩。 茉莉忧愁中又夹杂着一些些伤心。最可怜的是,全部的心事压在她的心里,连个倾诉的人也没有。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31 绫罗丛中绫罗人(11)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风雨不改的赛马是上官云澈最热衷的活动,他不仅爱看马、下注,还和朋友一起进口纯种宝马来一决高下。 他的新马——江山美人,正在三道的木栅里腾腾欲飞。 茉莉茫然地跟在他身后,看他与人谈笑风声。这是他的天地,个个都是他的朋友,他在这里如鱼得水。 呆得时间久了,茉莉觉得呼吸困难,人头攒动的地方总让她有种要窒息的憋闷。 “云澈,我觉得很热。” “去看台上坐坐。”他终于开恩,大发慈悲放开她的手。 她越过三三两两的人堆,走到空旷的看台高处,松开帽子上的发卡,脱下那重坠而繁复的火鸟羽毛礼帽。英国传统,赛马场内看赛马,赛马场外看各位女士争斗艳的夸张帽子。 脱下帽子,她感觉整个人都舒爽不少。黑黑的长发宛如黑色缎带顺延在她背脊。她也许是上海滩最让理发师头疼的顾客,不愿剪、不愿烫。只因为喜欢自己本来的模样。 哨声长响,木栅栏“喯”地大开,马匹飞驰而去。满场震耳欲聋的欢呼加油声此起彼伏,所有人恨不能站到赛道的中间为自己挑选的马匹加油鼓劲。 马到终点,果然是江山美人得了冠军。 上官云澈高兴得像孩子站在看台的最高处使劲吹着口哨。 长风撩起茉莉的头发,她扬了扬头看着高处笑得灿烂的男人,迎着风唇角微微露出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小姐,请问这是你的帽子吗?” 茉莉低头,发现脚边的火鸟羽帽捏在一位年轻男人手上。他极年轻,肤质白腻,笑起来眼睛弯弯像月牙。 “是的。谢谢。”她伸手去接他手里的帽子,他轻轻笑着,手却把帽子捏得紧紧的。 茉莉用力拽了拽,帽子在他手里纹丝不动。 “我看见你和云官一起来的。你是他妹妹吗?我听说,他还有两个不同母的妹妹,你一定是其中一个吧?你长得如此可爱,一点都不像你哥哥那么讨厌。”甄信品早盯上了茉莉,他偏爱粉粉白白,可爱温顺的女孩。 茉莉窘红了脸,不知怎么来自曝身份让他知难而退,“请……请把帽子还给我。” “好,帽子可以还你。不过你要告诉我你的名字。”这是富家公子约会的固有伎俩。 “请,请你——” “她的名字叫陶茉莉,是我的未婚妻!” 上官云澈突然出现在甄信品身后,趁着他失神的当口,迅速抽回了帽子,交给了茉莉。 甄信品的脸色古怪极了,他扭曲着脸孔,可惜地说:“别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密斯陶,我奉劝你睁大眼睛,上官云澈可不是一般善主。他对女人最会干的事情就是玩弄然后再抛弃,俗称始乱终弃。” 赢了赛马,上官云澈心情极好,面对甄信品的不善,笑如春风,没有半点生气。反而端起一副大人大量的样子,语重心长的说:“信品,我只是眼光好罢了。你也可以啊,在一千匹马里挑中千里马,这也没什么难的,对不对?”他大笑三声,故意把手搭在甄信品肩膀上,压低声音说:“我啊,最厉害的不是挑千里马,是挑妻子。一万个女人中间才挑得出一个绝色的。你嫉妒也没办法。而且我会疼人,跟了我,村姑也会变成公主。要是跟你,公主也变村姑。” 他洋洋洒洒一段长枪短炮,把先前受的窝囊气全报了回去。 这下轮到甄信品气歪了嘴巴,不服气的大叫:“上官云澈,我嫉妒你个鬼!你等着瞧,将来有你好看的!” 甄信品越生气,上官云澈笑得越开心。 茉莉看他们真像一堆吵吵闹闹的孩子。 唉,唯有孩子才不认输、也不服输,一定要争个胜负。 “比赛完了吗?”茉莉牵着他的手跃下看台。 “完了。我叫少阳开车送你回去。” “你不和我一起吗?” “不,我还有些事。” 是去见丝巾的主人、钻石耳钉的主人、口红的主人还是水晶发夹的主人。 茉莉任他揽住她不盈一握的素腰,急速速地变了脸色。 云澈护送她上车,回头又返回马场。 茉莉坐在车里,一直看着身后的马场远成一个小黑点。 她今天突然好想回双井巷去,哪怕看一看姨妈冷漠的脸,哪怕再被钱妈敲竹杠。 “少阳。” “是,密斯陶。” “你可不可以送我去双井巷——” 汤少阳踩了一个急刹。车体颠簸了一下。 “密斯陶,故意为难我吧?呵呵——”汤少阳打了一下方向盘,车体还是直接往高纳公寓开去,“密斯陶,你还是让云少陪你一同回去吧。” “我只是想回去看看我姑妈!”茉莉有些激动,她揪扯着帽子的花边,指关节泛白,“难道……我嫁人,就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了吗?”说真格,她现在还没嫁人。 “茉莉小姐,这个问题我真回答不了你。要不等云少回来,你亲自和他说。” 车停在高纳公寓下面,汤少阳下车绕过车打开车门,“密斯陶,请——” 她坐在车里埋着脑袋纹丝不动。 他压低声音,万分为难,“我真的是无能为力,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话到如斯,再说无益。茉莉不甘愿地下车来。 回到公寓里,茹婶迎过来接她的坤包、帽子。看她低着头,情绪不对,再看跟着的汤少阳无声动着唇语,指着门外又指着茉莉,便明白了。 茹婶一边挂衣服一边笑着问:“赛马好看吗,累不累?” 茉莉淡淡低声说:“我想打电话。” “什么?”茹婶没听清楚又问一次,“你说什么?” 一向温和的茉莉发怒道:“我要打电话!” 说完,直接走到电话机旁,摇通了双井巷的易家。 茹婶大吃一惊,刚要走过去阻止,汤少阳挡住她的去路,小声说:“茹婶,你就随她吧。云少若要怪,就说是我。”汤少阳和茉莉交道得多,觉得此女确实老实,不是云官往日那些妖精。 “怪你,你当得起吗?”茹婶瞪了汤少阳一眼,走过时电话已经接通。 “喂——”茉莉拿着话筒,转过身去。小表妹立景的声音叽叽咋咋百灵鸟般传来。 茹婶听不到立景的声音,只看到茉莉簌簌的眼泪,哽咽的说:“大家好吗?好……我也很好……真的……姑妈和姑父身体还好吗?太好了……谢谢你……再见……” 茉莉挂了电话,腮帮子上满是珠花般的眼泪,她哭着冲茹婶喊道:“这下,你满意了吧!” 她冲回了房间,扑在枕头上大哭起来。 哭到夜里,上官云澈回来也不肯开门。 “茉莉,开门好吗?” “不——” “茉莉,你再不开门,我要生气了!”上官云澈拔高了声音,觉得自己快控制不住爆发的脾气,“茉莉——” 房间里,她把枕头蒙住脑袋不去听门外剧烈的敲门声。 过了一会,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 “你——你为什么会有钥匙!”她惊愕大叫。 “我为什么不会有钥匙?这是我的家!”他把钥匙抛到梳妆台上,脸色阴郁的问:“你为什么要回双井巷,你打电话回去是想找谁?” 他一步步靠近,声声逼问,差不多也快疯了,从没有为一个女人这么气过。 茉莉气坏了,凭什么她不能回去! 她抄起身后的枕头狠狠砸向他的身上喊道:“我不要和你结婚!我要回去——“ “啊——” 他冲到床上,一把将她压在身下,胸对着胸,面对面。 “你——刚才说什么?” “我……我……”她的身体像侵入了幽灵那么冷。 茉莉知道自己现在该闭嘴,不要惹火了他。 可是他们真要结婚吗?那些她发现的丝巾、钻石、口红、发夹该怎么办? 她受不了怀疑,受不了他高高在上的俯视和命令! “我不要和你结婚,不要——” “啪!” 茉莉脸上一阵火热,她来不及哭出眼泪。他就像疯子一样用力扯开她衣襟的前口。 “不——” 布料的碎裂声在空气里传递,他低下头,不是吻,是野兽地撕咬。 “不……不……” 她哭得岔气,抵挡不住他的暴烈,身体皮肉的鲜活疼痛让她尖叫不止。 今晚,她会被撕成碎片。 “啊……啊……”她尖叫着痛哭,无奈中毫无办法只好放肆喊着公寓里另一个人:“茹婶——茹婶——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茹婶……茹婶……”她撕心裂肺地尖叫变成凄惨的哭喊,声声压榨人心。 “云官少爷!”门外的茹婶再也忍不住了,她不顾礼仪尊卑,冲了进来,跪在床边,“云官少爷,有话好好说。你是爱着密斯陶的,就不要伤害她,不要做让她恨你的事。” 上官云澈终于收手,看清身下的女人正痛哭流涕,身体颤得像寒风里的树叶。 “茹婶,茹婶……” 茉莉从他的禁锢中爬了出来,扑到茹婶怀里。她的身体茹婶所见之处遍体鳞伤。 茹婶忙用毯子把她身体包住,暂带佣人房去休息。 “密斯陶,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不,茹婶,你别走。”茉莉抓住茹婶的手不许她离开,她已宛如惊弓之鸟,胆战心惊。 理智渐渐回到上官云澈的身体,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相信自己差点把她…… 无法为自己野兽般的行为解释。 他是气疯了。 为她的不肯交心和不识好歹! “茹婶。” “是,云官少爷。” 茉莉听见他的声音,牙齿格格打颤,朝茹婶猛力摇头,手抓得更紧。 上官云澈站在门口,即使隔着门板,他都能感受到她的害怕。 “从明天开始,不许她再打电话,更不许回双井巷!要是你和汤少阳看不住人,我立马把你们调回松岛去!” “是……”茹婶答道。 眼泪顺着茉莉的脸颊刷刷直下。 他走了,把她关在牢房。除了去上舞蹈课和英文课,哪里都不许去。 她也不想去。 身上的伤口好得了,心里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好得了。 “密斯陶,你莫怪云官少爷。他是爱你的,爱得不知道该把你怎么办好。” 茹婶的话茉莉不反驳。 也许是每个人爱的方式各有不同,但她不喜欢轰轰烈烈的山盟海誓,她喜欢的是细水长流,润物细无声的长久滋润。 爱是没有错的,只是她和上官云澈之间隔着整整一个遥远的银河系。 他们不适合。 发生了这样的事,云澈的心情极坏,做什么都毫无心情。 平日喜欢的“满场飞”不跳了,赛马不看了,懒得遇到阴阳怪气的甄信品,立芬也晾在一边任她自生自灭。 日常工作也完成得难看。肖劲锋已经微微有些不满。 星期三中午财政部举行午餐会,邀请了租界的各界大佬,有美国的、法国的、日本的、英国的、德国的、甚至还请来一位朝鲜族的传教士来。 席间,肖劲锋和朝鲜传教士用英文畅谈,他们从佛陀谈到上帝,从生死谈到轮回。 上官云澈一点兴趣都没有,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 肖劲锋看着他的蔫样就生气。 话锋一转笑着问那位朝鲜传教士,长期在海外传教,有没有想过回自己的祖国? 传教士惆怅叹息,吐出一大段极富韵律的英文。 肖劲锋蓦然看着身边魂不守舍的云官道:“上官秘,请你把金牧师的话翻译一下?” 上官云澈一愣,没想到肖劲锋会突然要他翻译。刚才他们两人明明还用英文在大谈艰深的哲学问题。 “上官秘?” 上官云澈硬着头皮支支吾吾的说:“刚才金牧师说的是,当槿花花开的时候,要……买一条船……在鸭绿江里……洗一洗……” 周围发出轻声哄笑。 财政部首席英文翻译,居然翻出这样的译文来。 肖劲锋气得嘴都歪了。 待午餐会结束,狠狠批评道:“你这是怎么了?昏聩了吗?闹出这么大的笑话!” “按字面上翻,我也没翻错。” “死鸭子嘴硬!”肖劲锋气得把桌子拍得大响,“翻译的'信、雅、达'你完成了哪一个?幸好金牧师中文不好,不然,你这笑话都闹到国外去了!” 上官云澈垂头丧气,确实无话可说。 看到弟弟的颓废模样,肖劲锋又隐隐心疼,不忍再苛责,缓着语气问:“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上官云澈眉头一扬,高声说:“我好的很。” “云澈——“ “肖部长,工作没做好,回去我写检讨,一直写到你满意为止。但是也请你不要干涉我的私事!” 上官云澈越回避,肖劲锋越清楚。 “未婚妻可是你自己选的——” “是我自己选的。” “你——” “我不后悔。”他把头扬得高高,“肖部长,若没什么事,我先下去了!” 一连几天,上官云澈都窝在市政厅的资料室,累了就趴在桌上小寐。他想回去又无法回去,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不放手面对不了她,放了手又对不起自己。 “资料室禁止吸烟。” 上官云澈一愣,舔了舔干燥的唇,把香烟摁灭。 肖劲锋无奈摇头,明知故问他:“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上官云澈的手在桌上翻弄着,道:“工作没做完,不敢回去。” “有这么颗敬业之心,我要为你颁发优秀奖状了。”肖劲锋进来把文明棍靠在桌边,摘下头顶的帽子。 他一年四季帽不离头,待他坐到身边,上官云澈赫然发现他的发鬓里杂着许多白发。 曾经在球场意气风发,朗朗笑声的追风少年骤然变成了老者。 斑白的发丝下面,有一处颅骨凹凸不平…… 上官云澈怔然,密匝的心突然裂开无数道细口。 他又忘了资料室不许抽烟的规定,掏出香烟点上。 “给我一根。”肖劲锋说。 “好、好……” 递过香烟的手不自觉颤抖着,肖劲锋微微一笑,接过香烟和他平排坐着。 两人对着满桌狼藉的本静默无言,一个安然,一个紧张。 忽然间,上官云澈觉得眼前的男人不是他的上级财政部长肖劲锋,而是离家多年的二哥。 不辞而别,一走数年,他有好多好多话想问。 二十年,是怎么过的,遇到过什么,得到过什么,最终又失去过什么……头上的伤口还疼吗? 有没有想过家,想过家里的人? “……二……” “什么?”肖劲锋已经抽完了香烟,站起身来。他拿起帽子和文明棍,用探寻的目光看着他。 上官云澈摇了摇头,公式化的说道:“肖部长,慢走。”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32 绫罗丛中绫罗人(12)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比起第一位来高纳公寓做客的吕碧雪,第二位来的客人让陶茉莉更加意外。 他是肖劲锋。 他来是所为何事,茉莉约莫猜着三分。 ”肖部长,请喝茶。” “谢谢。”肖劲锋尝了一口清茶,眼神扫视着茉莉周身一眼,婉转的说:“许久不见,陶小姐轻减得厉害啊。脸上也不见喜色,真不像一个等待出嫁的新嫁娘。” “谢谢肖部长关心。我很好。”最后一句,十分没有底气,茉莉把头低得不能再低。 肖劲锋眼望着茉莉,实在于平凡的她身上挑不出任何一个好来。他不是慈母,不可能事事都依着云澈的性子爱好来。娶妻是一辈子的事,比起容貌家事更要紧的是两个人得要有相同的价值观和世界观。这才是一段婚姻长久美满的基础。 ”陶小姐,我说过,我们每一次见面都伴随着意外,这次也不例外。” 茉莉不解,这次见面有什么意外,他们都好端端地坐在沙发里啊! “陶小姐,是不是和云澈发生了些不快?最近,他情绪很糟,本来不强地工作表现现在更是一落千丈。” 茉莉错愕地抬头,自从发生那晚的事后,云澈就再没有回来过。他的事情她一概不知,更不晓得他的工作了。 “世上有好多人,有些可以做朋友,有些可以做夫妻,有些既不可以做朋友,又不可以做夫妻。陶小姐,请恕我直言,你和云澈就是第三种,他并非最适合你的良婿。” 茉莉双手紧握,揪紧了手心里的手绢。 肖劲锋说出了她的心声。 “三岁看老,云澈是怎样的孩子,我比谁都清楚。他是家里最小的男孩,从小娇惯。五岁的时候读到,'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的时候还惊讶地问我,葡萄有皮吗?因为他吃的葡萄佣人事先都剥了皮用牙签串好冰在冰箱,吃的时候再拿出来。这样的孩子,你可以说他是纨绔世子也可以讲他是大少爷,但他的生活就是这样。你不了解他的世界,他也不了解你的世界。你们将来会因为相互的不了解而产生更深的误会和伤害。陶小姐,你尝过生活的苦。应该比云澈明白。在现实中行走,两人光靠相爱是不够的。何况,你还并不怎么爱他。” 茉莉惊呆了,发现眼前的肖劲锋有洞穿人心的观察力。 “你能说你爱云澈吗,爱他胜过爱任何一个人?” “……”茉莉张了张嘴,不知是撒谎好一点还是诚实一点好。 “如果,你撒谎就没意思了。” 这个男人好可怕,用温和得不能再温和的声音紧紧抠住她的脖子,慢慢地越勒越紧。 “你爱的是易谨行,对吧?”他缓缓吐出三个字,然后轻轻一笑,“既然我知道你心里有另一个男人存在,就绝不会让你嫁给云澈的。” 他全知道! 茉莉脑子有点发晕,这场谈话中肖劲锋占据了所有主导。 她喃喃地问:“云澈……他也知道二表哥的事吗?” “你觉得呢?”肖劲锋用不带温度的声音反问她:“云澈的反常,你从来没有想过原因吗?” 茉莉无语了,回忆起和云澈相处的点点滴滴,眼眶泛上眼泪来。 头一次,她为云澈因为爱她而受的痛苦感到痛心。 都是她的错,这段关系中,最最无辜的就是上官云澈。如果他不是选择的她,他会快乐许多。 “对不起。” “这句话,你应该去对云澈讲。” 她捂着嘴,流下泪来。 “陶小姐,你能对云澈做出最好的道歉和补偿就是离开他,再不在他生活中出现。我已经安排好一切,你立刻就走,从码头坐船离开上海。我保证云澈再也不会来打搅你的生活。你们从此往后山水有长路,人间不相逢。” 茉莉惊呆了,她错愕地看着肖劲锋,没想到他是来赶她走的! “肖,肖部长——” 她承认他说的每一个字好像都无比有道理。她和云澈是隔着山海般高深的鸿沟。就在他十分钟之前她还想着不能结婚,一定要离开! 可是,现在…… 她又犹豫起来。 云澈和她确实没有相同的生活背景。 但她和二表哥易谨行算青梅足马,心心相印吧,还不是走不到未来!“我、我不能答应你。至少我不能就这样离开!要走也必须告诉云澈!” “那大可不必,你的话我会转告他的!” “不行,我不走!”茉莉柔弱的内心激荡起一股刚性,强烈的说出,“不”字。 肖劲锋翻过脸来,板起面孔,喝道:“我看你没理解我话里的意思,今天你愿意也得走,不愿意也得走!” “你——” “进来!”肖劲锋打个响指。 高纳公寓陡然冲进来四五个男人,他们强行把茉莉从沙发上拖起来,茹婶也被控制在房间里。 “肖劲锋,你、你——“ 茉莉一介女流,论力量、体力自然及不上人高马大的壮汉。 肖劲锋漠然地看着她的挣扎,冷酷的说:“陶小姐,你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因为你利用了一个深爱你的男人,还让他变得不幸!” “我——我没有!”茉莉感到胳膊肩膀处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 她从没有想过伤害谁,更不会利用谁,她对云澈的全是感激和感谢。谢谢他为她这个一无是处的女孩提供的所有。 “密斯陶,去船仓里忏悔哭泣吧,如果上帝愿意聆听的话。” 茉莉被拖拽着拉出公寓,她的胳膊像被扯断了似的疼痛。 “放……放手……” 她的呼救根本无用,一顿蛮力把她拉到电梯处。 “哐当、哐当”电梯上来,电梯门当当打开,上官云澈拿着红玫瑰赫然站在里面。 大家面面相觑,时间凝住三秒,才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 “放开她!”上官云澈暴喝一声,推开那些抓住茉莉的男人,把她护到自己怀里。他怒发冲冠,大吼道:“肖劲锋,茉莉是我未婚妻!” “未婚妻”三个字振聋发聩,让人寒颤。 肖劲锋久经沧桑,不紧不慢的陈述:“我一贯尊重自由,也赞同每个人都有自由恋爱选择爱人的权力。可是,云澈,你选的未婚妻并不爱你。” “那又怎么样?”上官云澈像被人狠抽了耳光气得大叫,他把手里的玫瑰狠狠砸向墙壁,纷飞的玫瑰花瓣洋洋洒洒飞了一地,如血如涂,“只要我爱她,就足够了!足够了!” 茉莉脸贴着他的心脏,感动得眼泪四溅。 云澈的深情,倾尽一生她都无法回报。 “我不想你将来后悔!”肖劲锋强悍地说:“云澈,把她交给我,我来处理!” “我宁可将来后悔,也不要现在后悔!”他的声音比肖劲锋的更大,久久在走廊里来回回荡。 “云澈!” “二哥!”他搂紧怀里的爱人,痛苦的说:“我认了,我就是喜欢她。” 一句“我就是喜欢她”敌得过世间的万紫千红,也抵得过所有的无理任性。 试想想谁不是在“我就是喜欢”这样的变扭中倔强长大,不管千万人唾弃还是不改初心。 “二哥,哪怕全世界都不理解我,你也应该理解我啊!我不想后悔,不想留下遗憾。” 肖劲锋看着长大的幼弟,知道今天谁也带不走陶茉莉。 不示弱的他为了陶茉莉连“二哥”都叫出来。 “云澈,你不是我,陶茉莉也不是阿霓。你好自为之。” 肖劲锋没再说什么,缓步走入电梯。电梯门缓缓关上的那一刻,眼前的爱侣还紧紧抱在一起。 安静的高纳公寓,纱窗半遮,躲在帘幕后面可以看见半扇暖阳,是藏身的好地方。 “为什么躲在这?”云澈从身后拥住她。 她沉默一会,小心翼翼回答:“这里好啊,我可以看见别人,别人却看不见我。他们若看不见我,应该就不会讨厌我。” 风掠过纱窗,吹来夏天的潮热。 他把怀里的佳人搂得更紧一些,深深把头埋在她的肩窝,“对不起。” “不,”茉莉清爽的睫毛遮住眼睛,“云澈,你是我最要感激的人。” “但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不要质疑,再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茉莉——”他低头亲吻她柔软的颊。 她闭上眼睛坠下泪来,为他受的苦,“云澈,我和二表哥……“ “嘘!算了。”他捧起她的脸,小心亲吻,“茉莉,求求你别说,别告诉我。我受不了……我知道你现在还不爱我,没关系,你别拒绝我,就好。” 她还要说什么,什么都不用说了。 如果他们能早点相遇该多好,在遇到易谨行之前,或是在来到易家之前他们就认识了该多好。 她就不会在易谨行的温柔里越陷越深。 那时,她还是一个明朗少女,尚养在儿时深闺脸上还有明媚微笑。 现在的她爱已嶙峋,内心淤积的忧郁刻入了骨血让她寡言木讷。 “云澈,我能为你做什么?” “嘘——”他轻轻吻去她的眼泪,“再不要和他见面。” 他太聪明,知道不能强求爱情,只求占据她余后的全部生命。 “你要是再和他见面,我会嫉妒到发疯。” “好……” 要求过分,但她不得不答应。 迷蒙绚丽的氛围将他们笼罩住,她的身体轻掠过一阵轻颤。第一次踮起脚尖攀着他的热烈地拥吻,满心悸动。 他的密密深情,款款热爱—— 茉莉芳心酣醉,情难自禁。 他教会了她,也让她明了爱是什么。 夜里下了一场雷阵雨,赶走夏夜的闷热,世界在黑夜中迎来清凉。大雨直逼窗前,淋湿了她遗忘在窗台上的。 早晨醒来,光阴清淡,看那散淡的,无用的字。 湖上水渺漫,清江不可涉。摘取芙蓉花,莫摘芙蓉叶,将归问夫婿,颜色何如妾。 茉莉轻轻微笑,把扔进垃圾篓,擦干窗台上的水迹。独自去厨房,用新鲜的莲子和荷叶熬粥,文火慢熬,不一会儿,满室芬香。 做完一切,她来到云澈的卧室,在熟睡的男人额头印下一吻,含笑凝视他的睡颜。 她已经懂得,人间的爱情不都是晦涩的诗词,不是一朵精致却花期不长的昙花。 好像只是做了一场梦,醒来后清风依旧,草木清朗。 经过骇浪,他们的关系更近一步的好。他对她越来越怜惜,她对他越来体谅。 赛马、斗狗、郊游、舞会知她不喜欢他不逼着她去,赛马、斗狗、郊游、舞会知道他喜欢她愿意陪着他去。 好的爱情是改变自己同时不去强迫对方。 她努力学习英文、练习舞蹈,追赶他的脚步。 好的爱情,是为了对方变成更好的自己。 丝巾、钻石耳钉、口红、发卡通通扔到垃圾桶。她不去应证什么,因为人心是最难证明的东西。 扔掉那些东西,她也再没有在车上发现过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久不去想过去,也不去想未来,就让十二岁的茉莉回来心里来吧,让她像一个孩子毫无保留去爱。 离开易家后,她没有见过易家的人。 若他不同意,往后也就不见了吧。岁月长长,遥祝幸福,愿大家都能各生欢喜。 闲暇时间,茉莉全靠做菜打发,专拣费功夫的食材下手。做多了,吃不完,即请茹婶送给楼上的吕碧雪和余依依吃。 云澈只说不喜欢吕碧雪来做客,并没有阻止她们互赠礼物。 她也确实需要朋友,便是猪朋狗友也有一两个才好。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33 绫罗丛中绫罗人(13)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上官老夫人特别喜欢茉莉,尤爱她身上的沉静。这种沉静是一种沉入骨子里的静气,不管世事沧海桑田,她好像永远不会被改变。而这种静恰恰被一些人嫌弃,飞机轮船满世界飞奔,中国人若再不改变就会被世界抛弃。留学美国有远大前程的上官云澈怎么能被一个旧时代的女子拖住脚步? 老夫人隔不了几天就把茉莉招到艾斯德路喝茶。许多年轻人嫌弃老人啰嗦,但是面对慈爱的老夫人,茉莉总愿意多陪伴她,哪怕只是听她碎语连连。 年轻人看生,喜欢展望未来。老年人看死,常常回忆人生。老夫人虔心念佛,闲暇里最喜欢拿出厚厚照相簿翻给茉莉看,告诉她这是谁、那是谁,当时是什么时候,家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茉莉,你看——这是云澈小时候,才一岁多吧。惠阿霓从上海买回来得小西装、小眼镜,花了好几十块大洋。这张照片还登上了当时上海最有名的杂志,美名其曰,'最小的绅士',你看是不是?” 老夫人呵呵直笑,手指不停歇地翻动照片,“这是以前云澈的姐姐们留学时从英国寄回来的照片。你看她们多年轻啊。” 茉莉接过相簿,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一老一少两人身上,泛黄的黑白照片上三位少女高矮不等穿着灰色的风衣,并排站在一栋老旧的英式建筑前。 “这是二姐宜室,旁边的是三姐宜画,最左边的是宜维。” 茉莉的目光一一滑过女孩,上官宜室面若银盘,端庄大方。上官宜画琼鼻凝脂,美丽动人。当时的上官宜维才十一二岁,稚气未脱。 “我的宜室啊最是顾家,多亏了她在英国照顾妹妹,这么些年,倒是辛苦她了。宜画呢,直脾气,幸好长得漂亮,所以嫁得不坏。宜维呢,最会念,每年都拿甲等奖学金。先是在英国念后来又去美利坚。” “伯母教养得好,儿女个个优秀。”茉莉真心夸奖。 老夫人吃吃笑了两声,目光又移到照片里青春的女儿身上,忍不住用手抚摸着她们的脸,不由地想起前尘往事,“唉,这张照片差不多二十年了吧。送姐妹三个去英国的时候,是我们最难的时候。兵败如山倒,哎,当时我们谁也不敢想将来。“ “伯母,”茉莉轻轻把手搭在老夫人手上,安慰她道:“都过去了。你看,最难的时候都过去了。” 老夫人眯起眼睛看着茉莉,突然想到最小的儿子都要结婚,感慨万千,“是啊,都过去了。茉莉,我们再来看照片,这还有谁呢?”老夫人推了推银边眼镜,把相册翻过一页,“哟,这是云澈的大哥、大嫂。他们怀里抱着的是百部和百铮,这对双生子像得我都认不出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呵呵——站着的小男孩是百里。” 茉莉睁大眼睛,仔细看着。照片上的女子笑颜如花,大约是生产后不久,一脸富态,配上锦缎衣裳更添一股雍容。 老夫人看茉莉瞧得认真,呵呵笑着问:“你是不是认识他们?” “不是,”茉莉忙摇头,羞涩的说:“我怎么会认识上官太太哩。只是曾听云澈提起他大嫂,十分崇敬。” “我这位长媳不是我自夸,天底下的人才里有她家世的没有她的胸襟,有她胸襟的没有她智慧,有她智慧的又没有她远见。” 茉莉忍不住轻笑起来,“在伯母心里,总之天底下的媳妇都没有她好。” “哈哈……” 刚巧,上官云澈从门外推门进来,听到她俩的对话,大声笑道:“这话我可不赞同。上官家最好的儿媳怎么能不算上我的茉莉呢?她将来一定会比大嫂做得更好。” 老夫人哈哈大笑。 茉莉腾红着脸,用眼神嗔怒他的自傲。 云澈不客气地拉过她的手,径直走到母亲面前,笑着说:“刚才难道我是说错了吗,茉莉?当着母亲的面,你讲我哪里说得不对。” 茉莉脸红得滴血。 他不依不饶,继续说道:“过几日,大嫂来了,我还要去找大嫂评理。” 茉莉窘得头都抬不起来。 “就爱捉弄人!”老夫人站起来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这些话不必说,更不必评理,我也相信茉莉是个好媳妇。” 上官云澈咧嘴笑着,听见母亲夸奖茉莉比自己得了表扬还要开心。 “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离了老夫人的视线,茉莉小声问他。 最近,她越来越依恋他,缱绻的目光常常不由自主追寻他而去。 “开会开到一半,突然在公文包里发现了这个就急急忙忙赶了回来。”他亦步亦趋,紧随着她的脚步。 “什么东西——” 茉莉的问题没问完,他的唇便贴合了过来,柔柔的覆盖住她整个呼吸。 她快被吻得窒息,胸腔里的空气全被吸走,大脑像缺氧一样停止思考。 他已经抽离了她的唇,她还仍在痴痴看着他。 上官云澈狡猾一笑,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着娟秀的簪花小楷。 “待到槿花花发日,鸭江春水理归船。” 茉莉脸红的说:“对不起,不该看你的文件,你摊在桌子上,我就——“ “顺手帮我写了两句。”他笑着在她脸颊连亲两下,“这句诗是你作的吗?” “不,不是。”她不知发生了什么惹他这么高兴,诚实的说:“我也不知道是哪位诗人写的了,只是好像在某篇散文游记中见到过就记了下来。” “茉莉,你真是天才,天才!我费尽脑子翻不出来的东西,你一下就解开了。帮了我的大忙。” “是吗?”茉莉也笑了,为自己能为他做一点点的事情而感到高兴。 他的胸膛热乎乎的,笑声穿透胸壁洪亮有力,茉莉静静依偎在他胸前,享受此刻的安逸。 —————— 热恋的情人是看不见其他人的,他们像发光的磁体,不自觉燃放幸福的光芒。 茉莉和云澈全然不知,暗处有许多眼睛在嫉妒地看着他们,恨不得撕裂他们。 年轻人特别热衷新事物,“满场飞”的余热未退,又流行起了游泳。 游泳可是稀事,少男少女,穿着鲜艳的泳衣,嘻嘻哈哈往泳池边一站,就是美丽的风景线。 上海最早的游泳由外侨查尔斯·麦尼成立的游泳总会。游泳池由麦尼亲自设计,长30米,宽9.6米,水深1—1.8米。池身为混凝土结构,池壁厚60—80厘米,有三幅跳水板。经过十多年的发展游泳运动成为上海青年争相参加的活动。最近,青年会建造了一栋五层楼,底层是室内游泳池,招同人学习游泳。泳池长一百二十尺,宽四十尺,水深四至八耻,池内四壁及池底均砌瓷砖,池水每周更换一次,更设有男女淋浴室、更衣室、酒吧、热水浴室。这是市内第一家室内游泳池,开业后来宾络绎不绝,盛况空前。 这个热闹上官云澈怎么能不去凑呢? 带上年轻貌美的未婚妻,在碧蓝的游泳池里遨游嬉戏好不愉快。 茉莉肤白如雪,穿上红色连体泳衣,更显得四肢纤长。 她不会游泳,身体到了水里像秤砣一样往下沉。 “云澈、云澈!” “别怕,我在这。”上官云澈眯起眼,对她的依赖很满意。 “我……我会滑下去……” “不会,绝对不会!”他强有力的胳膊在水下搂紧她娇嫩的腰肢,双脚在水底踩水保持平衡,布满水珠和笑容的脸在她眼前晃动。 他真英俊!茉莉用手指轻轻描绘他的脸孔,浓密的眉毛,高挺的鼻子,大而明亮的眼睛。 如果未来孩子都遗传父亲的相貌…… 茉莉舔了舔唇,为自己的想法火热。 猝不及防,他从水下抬起头来轻啄美丽的朱唇。 她羞红了脸,害臊的把头埋在他的肩窝。 “云官、云官——” 原来是上官宜维,只见她划动手臂,标准蛙泳泳姿,一下就游到他们身边。 “细姐。” “宜维姐姐。” 上官宜维向茉莉点点头,不客气地对弟弟说:“云澈,注意点分寸,好不好?这里是公共泳池,你们旁若无人卿卿我我,我都看得不好意思了。” 茉莉涨红了脸,赶紧和云澈分开些距离。不料,她弗一放开他,脚底一滑,痛喝了几口水。 云澈忙抬扶起她的下巴,让她把脏水吐出来。 “细姐,你也太爱管闲事了吧!茉莉,是真不会游泳。”云澈的表情心疼不已。 上官宜维大力翻了几个白眼,十分受不了弟弟。径直游到泳池边拿了游泳圈扔到他们面前。 “谢……谢谢。”茉莉忙趴到了红白相间的游泳圈上。 “啧。”上官云澈瞪了细姐一眼,怨怪她多管闲事。 “细姐,你是一个人来的吗?”上官云澈只想说,你别在这打搅我们了。快点从哪来的回哪去吧! “不是,我和易立芬一块来的。”上官宜维手指一点,指着泳池中央一个白色身影,“喏,她在那里!立芬、立芬——” 上官云澈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一个没走又来一个。 看见立芬,茉莉则很兴奋,拉着她的手说长说短。 “茉莉!”立芬热情地和茉莉在水里拥抱了一下,笑嘻嘻的说:“呦,这么久不见,你可越来越漂亮了啊!有了爱情的滋润就是不一样啊!” “哈哈……” 四人都笑了,上官云澈、易立芬和上官宜维笑容之下各有心思,唯独茉莉天真无邪。 “立芬,我看你刚才游泳游得蛮好,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啊?” “就是……最近。主要是教练教得好。”易立芬望着茉莉笑笑,眼睛不由自主瞥向上官云澈。 上官宜维马上接口道:“立芬运动细胞真好,蛙泳、蝶泳都游得不错。云澈,你要不去和立芬游两圈切磋一下?老呆在池边踩水也没意思啊!” 上官云澈笑着说:“不用和密斯易切磋我也甘拜下风,密斯易一贯运动神经发达。不像茉莉,怎么教都领会不到精髓。” 他的话赞美的是立芬,宠溺的却是茉莉。 “主要是她人笨。”宜维在一边嘀咕,“怎么也教不会!” 耳尖的云澈听到,马上反驳,“不是茉莉笨。而是我这个教练不行,可我又舍不得让别人教她。你们说能怎么办呢?” 雅致的婉转之语,透露的是满满的爱意。敲山震虎,易立芬心都快碎了。 “表妹,好福气啊。”易立芬眼睛瞅着茉莉,幽幽的似一口深井。 茉莉趴在游泳圈上,除了傻笑真不知道说什么。她想自己真是幸运吧,失去了一个易谨行,却得到一个更好的上官云澈。 “云澈。”茉莉轻声唤道。 “嗯?” “你也去游两圈吧,别老守着我了。反正我一时半会也学不会。”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上官云澈不喜欢听她自怨自怜,自动放弃。 “可是——” “云澈,来日方长,要学也不急在一时。我看茉莉今天也累了。”宜维在一边敲边鼓道。 “茉莉,你累了吗?” 茉莉点点头,她确实是累了。 “累了我们就先回去吧——" “不不不,”茉莉心急的阻止,“我就在这等你好了。你看,我趴在救生圈上也不累。” 他竖起眉毛,不开心的说:“你是说救生圈比我好啰。” “不——”茉莉来不及否认,上官云澈朝她灿烂一笑,划开水波宛如游龙潜到水底,伸出头时已经到了十余米外,他笑着冲茉莉大叫:“茉莉,抓紧游泳圈,在那等我。” “嗯!”茉莉朝他努力点头。 “去啊!”上官宜维轻推易立芬,用眼神示意她快追。 易立芬点点头,转身顺着云澈的方向游了过去。 一男一女游泳健将,年轻健康,一前一后在泳池不吝啬地展示身体之美,翻飞各种泳姿,博得阵阵喝彩。 茉莉跟着看入了迷,不由自主趴在游泳圈上喃喃自语:“哇,他们游得真好……” 她羡慕立芬有体力又动作敏捷,任何运动都难不倒。而自己就只能自叹不如。 上官宜维看着身边的茉莉,忽然生出一个恶毒的想法来,她冷不丁的对茉莉道:”不必羡慕他们,其实你也可以。乡下人学游泳,有种特别快速的好方法,包教包会!” 茉莉好的问:“什么方法?” “就是这样——”宜维坏笑着伸手,从水底“喯”地打飞茉莉身底的泳圈,把泳圈顺水推得远远,大笑着说:“就是把孩子扔到水中央,他们若不想淹死就会奋力游回岸上。游得回来,自然就学会了游泳。哈哈,哈哈哈——” “云澈,看不出你这么怕茉莉,在她面前畏首畏尾,一点都不像你。”到了茉莉听不到的地方,易立芬才敢和上官云澈小心的半调侃半抱怨的撒娇,“你还记得我们以前来这的情景吗?我的游泳还是你教会的呢!” 上官云澈漠然笑笑,眼睛不时飘向远处。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34 绫罗丛中绫罗人(14)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上官云澈漠然笑笑,眼睛不时飘向远处。 “云官,”立芬掰过他左顾右盼的头颅,“和我说话的时候,可不可以只看着我的脸?” 云澈扯下她的玉手,满含歉意的说:“立芬,对不起。” “唉……好好的说这个干什么?” “立芬,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易立芬急了,几乎要哭出来,“云官,我们不说这些,好不好?我不求和你天长地久,只要你记得有个易立芬,记得她爱你,就足够了……” “不,立芬!我们再这样下去,对茉莉不公平。我已经决定了,也请你放下。” 他说得坚决无比,立芬捏紧拳头,她深知再纠缠下去,只会引起他的反感。 潺潺的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来,立芬伸手在水底碰了碰他的手腕,她低着头哭道:“云官,请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把你从心里拿走。” “好。”云澈动容地握紧她的手,任她把肩膀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再说了一遍,“对不起。” “有人溺水了!” “溺水了!” …… 很多很多年以后,每当茉莉再次回忆起在上海游泳总会溺水的情景,不由地心有余悸。从此,她没再靠近过泳池,终身也没有学会过游泳。 上官宜维毫无防备地推掉她身下的游泳圈,茉莉脚底一滑,身体顺势后仰,泳池的水立即漫过头发随着她的呼吸进入鼻腔然后到达肺。 “啊……”茉莉挣扎两下,失去平衡,飞速沉了下去。 碧波荡漾的水纹在头顶荡漾,水声和欢笑声充斥耳边。 “救……” 上官宜维的脸在水波上扭曲动荡,她的手抱着胸声音隔着水虚虚实实飘来:“人必须靠自己。不摔跤学不会自行车,不呛水学不会游泳——" 不,不是。 她在上官宜维眼神里感受到的只有冷漠。 “茉莉、茉莉——”云澈用力抽打她的脸孔,大吼大叫,“快醒醒,快醒醒——” “该死的!”云澈猛力压着她的胸腹,急得快要发疯,“茉莉、茉莉——” 上官宜维插着腰站在一旁,小声嘀咕,“不就是呛了两口水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住嘴!”云澈冲姐姐大吼道:“上官宜维,茉莉就在你身边,你都不知道她溺水吗?” “我、我又不是她保姆!”上官宜维尖叫。 云澈的眼睛里射过来的光宛若要吃人一般可怕,上官宜维打了个寒颤。她不是真心要淹死陶茉莉,只是看她讨厌,想给她点教训。可是,如果,如果陶茉莉真死了,她不就成了杀人犯吗?即使陶茉莉没死,醒来后,说出是她推走的救生圈,云澈也会恨死她去。 “云……云……” “唔……唔……”茉莉感到脸上一阵尖锐的疼痛,狠狠的巴掌,比姑妈陶丽华的巴掌更痛。 “茉莉、茉莉——“ “云澈……”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拉出泳池的,是救生员、上官云澈、还是上官宜维? “茉莉,没事了。”上官云澈焦急地察看她的身体有没有外伤,温暖的手不停抚摸她的手,又心疼又后怕,“笨蛋!不会游泳难道还不会抱着游泳圈啊!” “云澈,云澈——” 茉莉抽噎着扑到他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她真是被吓到了,溺水的那一刻,憋在水里出不得气的那一刻,真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仅有一句话:云澈,快来救我! 茉莉嚎啕大哭,死死搂着云澈的脖子。见她无事,他也松了口气。拍着她的背脊轻声哄着。 “快别哭了,大家都看着哩。”易立芬笑嘻嘻递过来一条长浴巾搭在茉莉背上,“不幸中的大幸,人平安就好。” “谢谢你,立芬。”云澈感激地向她道谢,抱紧怀中的佳人迅速离开了游泳总会。 上官云澈带走了茉莉,围观的人群也散了去。 易立芬和上官宜维相看一眼,两人回到女更衣室,不紧不慢换着衣服,弄干头发。 上官宜维越想越后怕,当时不觉得,现在回到更衣室,倒过头来再想,她的行为确实太莽撞了些。 幸亏茉莉没事,不知道她会不会把实情说出来? 易立芬换好衣服,走过来在宜维耳边悄悄讲道:“宜维姐姐,谢谢你,晚上我请你吃牛排。“ 宜维眉头一动,急促的说:“谢我什么?我又没做什么。“ “我都看见了。”立芬用胳膊肘轻碰了她的胳膊,用一副我都知道的表情压低声音说:“在泳池里——你故意推走了她的游泳圈。” 宜维惶恐,气息不稳的辩解:”立芬,我,我只是和她开玩笑!云澈没看见吧?” “他没有看见。”立芬笑着说,“宜维姐姐当然是和她开玩笑,是她福薄开不起玩笑。“ 宜维的手汗津津的,心里面后悔不迭。她的心情坏极了,率先出了女更衣室的门,她要去外面冷静冷静。 易立芬在女更衣室里哼着小曲,恶毒的想,天公真不作美,今天要淹死了陶茉莉,不就一了百了了吗? 她擦干头发,又在身上喷上香水喷雾,哪知一走出女更衣室门口,就被一个男人捂住口鼻拖到走廊暗处。 “唔……云官!” “是我!”云澈对她做了个小声说话的姿势,“立芬,我问你,茉莉溺水,我姐有没有说什么,这事和她有没有关系!” 立芬别扭地一笑,道:“云官,你去问茉莉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她不肯说实话!” 云澈气急败坏,因为自己没有保护好她而深深自责。 立芬脑子稍许一转,伪装得特别为难的样子,“云官,其实,其实茉莉不说是对的。她怕影响你们姐弟的感情——“ 云澈瞪大眼睛,仔细听她的一字一句。 “你别说是我说的——”易立芬直起上身,在他耳边低声耳语几句,未了,再补充道:“我想宜维应该只是开玩笑吧,不是——” 她话还未说完,云澈已经冲了出去,他满腔怒火,只怕会掀翻宜维的头顶骨去。 游泳总会前的大道又宽又直,新栽的法国梧桐还未成阴。游完泳的孩子正围着冰淇淋车买冰淇淋。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队,熙熙攘攘,你挤我推。 看着那些孩子上官宜维不禁想起小时候,姐妹兄弟一起上街玩耍,不管冬天夏天,大家最喜欢的就是吃冰激淋。她不由自主移动步子,想去尝尝冰激凌是否还如往昔那么味美。 记得小时候云澈最喜欢吃香草味的冰激凌,天大的难过事给他买一只冰激凌就好了。 “小姐,要什么味道的?” “香草。” “好。给你!” 香草冰激凌真好吃,吃到嘴里冰冰凉凉又香香软软。 唉,算了! 上官宜维舔着淡绿色的冰激凌,心情忽忽渺渺,云澈的事,她就少吃咸鱼少操心了吧。过几天,大家一起来游泳,请云澈吃香草味的冰激凌。 易立芬提着坤包从游泳总会大门出来,她看见上官宜维正拿着一支冰激凌准备穿过马路。一辆黑色福特风驰电掣直接向马路中间的上官宜维冲去。 “啊——”宜维被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往后退缩,扑通摔倒在地。 立芬忙把身体藏到树后,并不打算出去。 “上官云澈!你想撞死我吗?”上官宜维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没有吃完的冰激凌摔得稀巴烂。 上官云澈从车上下来,面色冷峻,指着细姐骂道:“上官宜维,你死了吗?你现在不还好端端地站着!别以为你的生命就是命,别人的就不是!今天,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我警告你,要是你再敢伤害她,我不会放过你,哪怕你是我细姐!” 他撂下一大堆话,根本没给上官宜维辩解的机会便扬长而去。 街上的人对突然发生的一切莫名其妙,望着上官宜维指指点点。 “宜维姐姐,”待上官云澈的车走远了,易立芬才跑过来,扶着泣不成声的上官宜维,假惺惺擦着她脸上的眼泪,道:“宜维姐姐,快别哭了。没想到茉莉,会和云官说这些……这不明摆着离间你们姐弟的感情吗?” 宜维难过极了,他们家里不仅兄弟姐妹感情极好,就是妯娌、婆媳也是很亲近的。而现在,因为一个陶茉莉,云澈和她闹得剑拔弩张。她真不敢想象往后真成了一家人,还会发生多少事。 —————— 接到上官宜维痛哭流涕的长信后,惠阿霓终于决定来趟上海,她要亲眼看一看上官云澈自由恋爱到底找寻了怎样一个妻子,让他的细姐如此坐卧不安? 也是没办法,长嫂如母。 上海已入夏末初秋,白昼时间一日短于一日,太阳落下去后空气开始渗透丝丝凉意。 “冷一点好。”茉莉喜欢这难得干燥爽朗的季节,呼吸的空气也显得干脆洁净些。入夜的道路安安静静的,行人寥落。他们乘坐的小车畅通无阻的驶入火车站里的月台。 站台上站了不少人,矗立的士兵宛如笔直的青松把气氛渲染得庄严肃穆,每个人说话都压低声音小小声。即使目不斜视,紧跟在上官云澈身后,茉莉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好像是感觉到她的紧张,云澈放慢脚步,脱下西装外套把她的身体裹住。 “不要!”茉莉小声挣扎,“你穿——“ “还说不冷,嘴都乌了。”他不许她挣,手指的温度从腰侧透过衣裳烫热肌肤。 “云澈,你来了。” “是。” 来者是肖劲锋,他身后跟着上官宜维。上官宜维冷冷地向他们扫了一眼,转身走向月台另一端。 茉莉和肖劲锋的目光在空中对撞了一下,气氛顿时有些尴尬。云澈握紧她的手。默默用力量告诉她不要怕。 肖劲锋微微笑了笑,率先打破僵局,“你们冷不冷,想喝一点什么?” 话音刚落,就有侍从端来托盘,上面有茶、咖啡还有红酒。 “谢谢。” 茉莉拿了茶,云澈选了咖啡。 不一会儿,又有一位侍从过来,他手里拿着一束红玫瑰。 肖劲锋朝茉莉指了指,侍从立即把红玫瑰递给茉莉。 “等会火车到了,由你向上官夫人献花,她会很高兴的。” “我?”茉莉迟疑着。 云澈在她耳边小声道:“接着吧。” 茉莉伸手接过那束又重又美的花束,真是漂亮的花朵。每一朵都娇艳欲滴,每一朵都开到最怒放的时候。 唉…… 茉莉总觉得,接人送玫瑰,某个地方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肖劲锋一改往日的淡定和从容,在月台不时坐、不时站、不时走。火车到站的时间一分一秒靠近,他居然拿起文明棍缓步往月台外走去。 “肖部长——”侍从、秘小跑跟上去。 所有人都惊讶他的举动,上官云澈跟着站起来,他嘱咐茉莉在原地等他,快步走向肖劲锋,同时,上官宜维也跟了过去。 茉莉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她只看见肖劲锋的表情在姐弟俩的劝慰下由紧张变得舒缓,并在他们的陪伴下重新折回月台。 专列到达车站时,已经将近下半夜。周遭的空气弥漫着一层冷雾,大家都很困,却没有一丝睡意。茉莉将身上的西装推了几次要还给云澈,都被挡了回来。 “呜——呜——" 悠长的汽笛划破了宁静的夜晚,站台上的人潮骚动起来。火车轰隆声越来越响。虚无缥缈的白色蒸汽随着火车而来,车站的士兵正步排列,许多官员赶了过来肃穆以待。 茉莉被人潮裹挟着推到门口。 “云澈,我有点怕。” “别怕,我大嫂虽然是母老虎,不过是,好看的母老虎。” 车门开了,许多人骤然围拢过去。茉莉手里的花束都快挤扁,脚上的皮鞋被踩了好几下。她的四面八方全是人,就是不见肖劲锋。 火车上首先下来几个军人然后是提小件行李的妇人,紧随其后的珠光夫人笑语吟吟。 茉莉见过照片,一眼在人群中就认出领头含笑的贵夫人就是上官家的主心骨,上官云澈的大嫂——惠阿霓。 惠阿霓身边的贵妇人们看见手捧鲜花迎接的茉莉,马上玲珑地笑着捂嘴慢走一步。 “上官夫人,欢迎……您来上海。” 惠阿霓巧笑兮兮接过玫瑰,大赞道:“谢谢!花漂亮,送花的人更漂亮。云澈眼光不错!” “是啊,是啊!”同行的人连声附和,笑着问:“云官少爷,在哪里啊?快来,快来——” “大嫂!”云澈挤过人群,激动地伸出手来给大嫂一个法式拥抱。 惠阿霓笑着躲闪不及,拍着他的背开玩笑地对身后跟着的上官宜室说:“呦,我的天啦!多大的人了,还撒娇呢!” “任他长大,在你跟前都是孩子。”身后的宜室提着裙摆下车,目光温柔地看着弟弟妹妹。 高傲的宜维在她们面前立即化身小女孩,拉着长嫂和姐姐的手,不断问长问短。 突然,惠阿霓的目光朝人群扫视过来。她和茉莉地目光在空中相遇了一下。 茉莉心惊跳一下。心里有点发怵,是不是自己哪里没做好? 惠阿霓的目光朝她看来,注视不动,接着缓步走了过来。人群自动飞开两边。 “我……”茉莉的脸火辣辣地烧,手足无措,退后又退后,直到踩到身后人的脚。 “对不起。”回头一看,身后站着的是肖劲锋。 他正直视前方,眼睛里闪闪发亮。 “嘉禾……嘉禾……”惠阿霓走了过来,激动地拉住肖劲锋的手,“是你吗?嘉禾——” 肖劲锋点了点头,艰难的说:“阿霓。” 惠阿霓欣喜地上下打量着肖劲锋,众目睽睽之下用力拥抱了他,在场众人无不目瞪口呆。 茉莉脑子已懵。 直到云澈用力摇晃她的肩膀,她才从恍惚中醒过来。 “大嫂,这是茉莉!我自己找的未婚妻!”话里话外全是骄傲。 云澈把她推到惠阿霓跟前,茉莉的脸唰得红了透,结结巴巴的说:“上官……夫人,您……好。” “都是一家人了,和云澈一样喊我大嫂吧。”惠阿霓呵呵轻笑,走过来抚了抚茉莉的鬓角头发,怜爱的说:“茉莉,以后我们的小弟弟就拜托给你了。他有不懂事的地方,你多担当一些。” 惠阿霓妙语连珠,惹得周围笑声不断。 ”大嫂,我哪里不懂事了?”云澈不服。 惠阿霓瞥一眼愤愤不平的云澈,理直气壮的说:“你何曾懂事过?是不是要我当着大家把你不懂事的事说出来——“ “不要,不要!”云澈举手投降,模样滑稽。 大家哈哈大笑,上官宜维喊道:“我们快回去吧,母亲还在家等着见大嫂哩。” 茉莉又和大家一起簇拥着惠阿霓往车站外停着的小车走去。 走了两步,惠阿霓回头朝肖劲锋喊道:“嘉禾,你也来。” 肖劲锋站着没动,朝他们挥了挥手。 “阿霓。回去休息吧。我过几天来看你。” “好。那你一定要来。”惠阿霓亦不纠缠,左手携着云澈,右手拉着茉莉往前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茉莉回头时看见肖劲锋在悄悄擦去眼角的眼泪。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35 绫罗丛中绫罗人(15)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小家庭有小家庭的妙处,大家庭有大家庭的难处。 惠阿霓从松岛来沪后,茉莉几乎从高纳公寓搬到了艾斯得路。别看惠阿霓年近中旬,可精力充沛又爱好新事物,逛街买东西做头发看电影喝咖啡都不在话下,连斗狗场和骑马俱乐部也极有兴趣,把做陪客的茉莉累得够呛。 一天二十四小时,除去吃饭睡觉,茉莉空余不出一点光阴。满满当当都是人,都是事。欢歌笑语、莺歌燕舞,上官家的人和事盈满她的生活。 茉莉总算知道,云澈那爱玩的性格是受谁的影响了。这也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上帝为她打开了一扇门,同时也关上一扇窗。双井巷里的人、事像上了年纪的老胡琴咿咿呀呀渐行渐远。 好在茉莉的累只累在身体,不累在心。上官家家大业大,惠阿霓和上官宜室待她却是很好,并没有因为她的家事出身嫌弃过她。 二姐上官宜室像极了另一位上官老夫人,性子像温吞水似的柔和,但又不是一味地退让,接人待物软中有硬。 肖劲锋是惠阿霓的座上宾,他们常常在艾斯得路的会客室一待就是一下午,人们不时听见从里面传来阵阵笑声。 茉莉更惊讶的是,每天肖劲锋都会让花店送一大蓬装满红玫瑰的花篮来艾斯得路。 易立芬曾告诉过茉莉,在西方人眼里玫瑰代表爱情,不同的数目和颜色还代表不同的含义。茉莉悄悄数了数,肖劲锋送的玫瑰不多不少九十九朵,恰好代表天长地久。 收花的惠阿霓也没有丝毫的尴尬和不好意思,笑哈哈大大方方签收。嘱咐佣人插到花瓶好好养起来。不出几天,艾斯得路里里外外玫瑰飘扬。 上官家的其他人好像对此也见怪不怪,仿佛发生的一切天经地义再合情合理不过。连年岁最长的上官老夫人也未多说过一句多话。 经过几天的相处,惠阿霓对茉莉比较满意。先时,看到上官宜维信中关于茉莉的各种描述,她还有些担心。看到真人再看她平日之举止谈吐挑不出大错来。 “哟,我就觉得茉莉这样的女孩子好。现在的女孩受了新式教育动辄要自由要民,主,三句话不对就离家出走。所以我还是觉得女孩子守旧一点好,虽然有点笨笨的。可是贴心。” 惠阿霓听了宜室的话频频点头,家里的侄女银鸽天天嚷着要革命、要进步。大家都生怕云澈再娶一个银鸽那样的“进步女青年”可不得了。 “大嫂!”上官宜维忙嘟起嘴凑过去不依道:”你可不能眼睛看着鼻尖上。现在时代可不同了,男女平等,人人要求进步,我们怎么不进步反而退步呢?” “男人创业女人守家天经地义。我倒是看你们这些走在时代前列的新女性步伐太快。简直不是和男人平权而是夺权!” “宜室姐姐,好歹你是留过洋的人,怎么如此迂腐!”宜室一针见血,宜维气得叽里咕噜乱叫。 “好了好了。”惠阿霓笑着拉过两姐妹打圆场:“我们说我们家的家事,怎么说着说着跑到女权、革命这些国事上去了?革命我不懂,不过银鸽给我讲的自由恋爱我听着觉得蛮好。云澈和茉莉不就是自由恋爱,自由结合吗?宜维,你最要求进步的,难道不赞成他们自由恋爱吗?” 惠阿霓狡猾地把自由恋爱和云澈茉莉配在一起,变成宜维如果说反对他们就是反对自由恋爱。 “当然不是。”宜维一想,发现惠阿霓居然把她绕了进来,笑着抗议道:“大嫂,你太坏了,这样说不公平!我当然双手支持自由恋爱,不仅支持自由恋爱,而且支持人有恋爱的权力也有不恋爱的权力!” 惠阿霓捂住耳朵大笑:“唉,我受不了,我家的先进青年又开始发表演讲了。好不容易躲开了银鸽,现在这里又添上了你……“ “大嫂——” 宜维笑着去掰惠阿霓的手朝她耳朵大喊新主义、新生活,惠阿霓尖叫着宜室怀里躲去,仨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人像小女孩在沙发上嘻嘻哈哈扭成一堆。 肖劲锋站在门口注视她们好一会儿。不忍打搅又挪不开脚步。许多年前,这幅欢乐的情景经常在他眼前出现。那时,大家都还青涩。笑在一起、闹在一起、哭在一起。而为了回到这一天,他努力了二十年,只为再一次看见她的笑容。 不知谁先看见他,“二哥!”宜维首先笑着从沙发上站起来,接着宜室也站起来,冲他甜甜喊道:“嘉禾哥哥。” 惠阿霓笑着起身回到房间整了整乱掉的发鬓,抚平旗袍上的折痕才重新出来。 “咦,宜维和宜室呢?”她出来已不见两位小姑子。 肖劲锋笑着为她斟上一杯茶,“她们识趣,特意把空间留给我们。” 惠阿霓大笑,说:“宜维和宜室是深信我们。” “你也信我?” “当然,在我心里你永远是上官嘉禾。” 他们的关系早不是能用仇人或是亲人来形容,历过沧桑还能面对面喝一杯薄茶,肖劲锋已经很满足了。 惠阿霓低着头,问他:“我听宜维讲,茉莉在云澈之前和她的表哥有过一段感情,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她虽在宜维面前维护了茉莉,但事关云澈不得不谨慎。 肖劲锋用沉默表示承认。 惠阿霓也默然好一会儿,“我这几天看在眼里,觉得云澈真的是喜欢她的。没见过他对哪个女孩这么贴心贴意。” “嘉禾,你不说话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阿霓,我不会瞒你什么事。正因为我也知道云官对茉莉用情至深,所以我不想用我的评价左右了你对她的看法。这样的话,对茉莉不公平,对云澈更不公平。” 惠阿霓点了点头,她知道肖劲锋是要她自己用眼睛去看,去了解茉莉究竟是怎样的女孩。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她是怎样的女孩,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惠阿霓果断结束这个话题,谈起另一个,“我这次来上海一是为了云澈的婚事,二是为了他的将来。” 她笑着问他:“云澈在你手下也干了好几个月,你觉得他怎么样?” “优点突出,缺点更加突出。好高骛远不脚踏实地。最大的缺点是输不起。” 惠阿霓点点头,叹道:“唉,到底是你一语中的。他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回到松岛踌躇满志要在军队大展身手。可一到部队根基还未稳就先批评东、批评西把元老们得罪干净。接着又在部队弄什么军纪条例,搞得怨声载道。博彦也觉得他太激进,把他冷处理一下。没想到这孩子一怒之下跑到上海做国民政府的官去了。他现在也不肯回松岛,他在上海,我和博彦鞭长莫及。不了解的人还以为,是博彦容不下他怕他分权。所以,我才给你写信。也许你可以帮帮我们,也帮帮云澈。” 肖劲锋听着她的诉苦,话里行间多么熟悉,云澈与曾经的他何其相似,经历过的事情也是相同的。所以,当他接到惠阿霓的信后,立即做了决定,他要回来,回上海来。 “嘉禾,我一直很后悔。当初云澈求学,他自己一直想去日本陆军学校念。而我……接受你的建议送他去了美国。这些年过去,我真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你也晓得,云澈从小的梦想是做兵王!” 肖劲锋离开座位,双手握着她的柔荑,几乎半跪在她面前,“阿霓,云澈做兵王的梦想根本不是他自己的梦想。小时候他看着博彦拿枪威武自己就吵着嚷着要做兵王。他的性格你还不了解吗?到了部队,那也是一团糟啊!” “可是……”惠阿霓的眉头打了三四个结,“云澈的未来该怎么办?一辈子做秘?” “你别担心了,云澈脑子活,思维快,外语好,交际能力强,又懂西洋东洋礼仪。我看,是做外交官的好苗子。总统说了,将来我还是要回外交部的,云澈我一并带走。而且外交官比当兵可安全多了,你也放心一些。” 惠阿霓斜着眼睛瞪他两眼,把手里的手绢对着肖劲锋的鼻子掷去:”你这家伙,我是请你来把他劝回去的,你不但不劝还想把人带走!” 肖劲锋伸手接住手绢,求饶状拱手笑道:“云澈也是我弟弟嘛,而且我真是为了他好——” “狡辩!” 今天没有阳光,午后还刮起一阵小北风,吹乱了叶子也吹乱了头发。 宜维站在走廊里透过玻璃窗不住想往里偷看,即便什么也听不见,也使劲把身体靠上去倾听。 “宜室姐姐,你说他们在讲什么?我只看见大嫂和嘉禾哥哥在笑——你说,他们是讲到什么事,这么高兴?” “那还不是云澈的婚事。”宜室老老实实。 “除了云澈的婚事呢?”宜维坏心的说:“两个人二十年没见,总有许多话要说吧?我估计大哥现在在松岛正恼火得不得了!哈哈——” “大哥恼火,你很高兴啊?” “一点点吧。”宜维吐了吐舌头,“以前我总看不懂他们三人的关系,长大后我才知道,他们就是中所写的那种三角恋!” “别乱说!”宜室在妹妹头上敲了一下。 突然走廊尽头人影一闪,她们都吓了一跳。 “谁、谁在那儿偷听?” 上官宜维人都软了,赶紧和宜室两人快步追了过去。 茉莉惊出一身冷汗,她并不是故意偷听的!刚巧走过来,听见她们的谈话。躲也没地躲,刚转身想走,就被逮个正着。 两姐妹赶到走廊尽头,隐约只看见人影儿的一片衣角。 宜维气急败坏,脸色都变了。 “这家里从来没有下人偷听主人谈话的事!一定是她——” “宜维!你没证据可不要冤枉人。” “我认得她的裙子。” 宜维提起裙摆,迈开步子追了过去。奋力拐过墙角,不幸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 上官云澈钢筋水泥般的胸膛差点撞塌她的鼻梁。宜维吃痛捂住鼻子,宜室接住她碰掉的眼镜。 “哇啊,”云澈恶人先告状,摸着自己的胸膛说:“你抓贼啊!跑这么急,心脏病都被你撞出来。” 宜维恨恨地盯着眼前的搅局鬼,跳起脚尖越过他左右肩膀去看。她往左他也往左,她往右他也往右,用他的身体把她的目光堵个严严实实。 “细姐,你找什么?”他笑嘻嘻一脸无辜。 宜维冷哼,从宜室手里拿过眼镜戴好。越想越气,手指点着上官云澈的胸膛说:“上官云澈,你这是包庇。” 云澈笑笑,四两拨千斤的回敬宜维道:“细姐,你这是诋毁。” “我有没有诋毁,你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你更清楚!别被爱情蒙蔽了眼睛,看不清道路。” “呵呵,谢谢细姐姐关心,我视力好得很,不戴眼镜都比你这戴眼镜的看得清楚。” 宜维气得鼻子都歪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宜室望望离去的妹妹,无奈地拍了拍桀骜的弟弟,小声说:“你啊,就是嘴皮子厉害。留点口德,她到底是你细姐姐。” “咚咚”作响的高跟鞋终于离开,躲在巨大盆景后面的茉莉差点软到地上。幸好,上官云澈伸出一只手来扶住她,“你听到了什么,让我姐姐们急成那样?” 茉莉咬了要嘴唇,不知该怎么措辞才好,“我听见……她们讲,你大哥、大嫂还有肖部长……是三角恋。” 他沉默良久,捏了捏手心里温软的柔荑,非常严肃地对茉莉说道:“茉莉,快忘了我姐姐们讲的话,将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说出去。” 隐秘的情事,是这个家庭最深的秘密。 茉莉半懂半不懂,在他殷切的目光下落下誓言,“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说出去的。” 云澈安心地吐了口气,把她抱在怀里,小声说:“我细姐就是急躁脾气,想什么做什么,不计后果。今天她说的那些话事关我大哥大嫂,所以也是吓坏了。你别和她计较。” 茉莉想到上官宜维在泳池的所作所为就有些胆寒。她拥紧了云澈,努力把脑海中冷漠无情的上官宜维祛除出去。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36 绫罗丛中绫罗人(16)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秋日的时光总是流逝得特别快,秋高气爽,阳光明媚,正是一年最美的季节。 惠阿霓已来上海半月,艾斯得路上日日欢笑,大家坐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笑话。 玫瑰是花,人面是花,美丽的人和物让人流连忘返。 松岛电话不断,催促女主人快快回家。 “不用管他。”惠阿霓笑着说:“我难得来上海,才不急着回去呢!” “大嫂真舍得?大哥一天十二个电话追过来,我们都快受不了了!” “受不了也得受,我也要透透气嘛!二十多年,我都快被他烦死了!” 惠阿霓话里外无不透出受尽宠爱的娇嗔和自得,也只有真正幸福的婚姻才会让女人有持无恐。 上官博彦鞭长莫及,把长子百里踢到上海来接妈妈。 十九岁的上官百里继承父母的长处,虽然带着少年人的单薄,但行为处事却比云澈还显得老成稳重。 他最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皱着眉头对云澈说:“小叔叔,这样不太好吧,妈妈和奶奶会骂——” 让人忍俊不禁。 云澈待这个比自己小了七八岁的小外甥十分疼爱。 茉莉看得出,云澈的疼是真心实意的疼,上海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都要带百里去吃、去看、去玩。生怕来不及亏待了他。 肖劲锋也很喜欢百里,常常与他在房对弈,还送了一匹骏马给他,百里取名“追风”。 百里追着茉莉喊道:“小婶,你和小叔快生个儿子,我就能带着弟弟一起骑马了!” 大家哈哈大笑,上官老夫人目光包含殷切希望。 茉莉窘得简直抬不起头来。 上官云澈特意为百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 “百里,是我们上官家的长子长孙,理应隆重地介绍给世人知道。而且,他也已经到了该社交的年龄。” 所谓社交,其实就是择偶。 上层社会的婚恋关系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有些家庭对新成员的甄别选择长达数年。 “小叔叔,我真羡慕你,可以自由恋爱。” 上官云澈笑着拍了外甥的肩,“你也可以啊,大嫂那么开明,也早说了她不干涉。” “你真以为?”百里粲然一笑,站在阳台俯瞰花园的风景。夜幕降临,五彩的霓虹灯在花园的金桂叶中闪烁,远处的道路排满了准备泊车的汽车,早来的宾客三三两两在园子里闲逛。 “妈妈和奶奶是看小婶温顺又娴静才无话可说,若是你挑了一个闹腾又不服约束的女孩。你看,她们同意不同意?” 听到家人对茉莉的表扬,上官云澈不由地挺直了胸膛,含笑地揶揄百里,“你将来也找一个像小婶一样温顺又娴静的女子就可以啦。” 百里瞪着叔叔,心想,谁能勾勒自己爱情的模样! “好了、好了。”云澈哈哈大笑,志得意满向百里落下保证,“百里,你别担心。有了我自由恋爱的成功,无论你将来爱上什么人,大家应该都不会反对!” 今日的艾斯得路被玫瑰装扮一新,全上海的玫瑰全被集中在这里,大部分是红玫瑰,法国红玫瑰、达拉斯红玫瑰、红衣主教、大马士革…… 看得人眼花缭乱,仿佛来到玫瑰展览。 楼上的女宾室里笑声阵阵,推开门首先闻到的是馥郁迷人的香气,有玫瑰香、花粉香、粉饼香混合着女人幽幽散发的体香。 “你们在笑什么?” “不告诉你,这是我们的秘密。”惠阿霓笑意暖暖,亲切地看着站在门口的上官云澈。 她嫁到上官家时,云澈还是抱在手里的奶娃娃,在她身边嬉戏,在她呵护下成长。转眼,已经是玉树临风的伟岸男子,马上要组合自己的家庭,开始人生另一段旅程。 茉莉手捧着一个紫檀木匣,越过层层如云的裙裾,走到上官云澈面前,红着脸道:“方才……大嫂把这个交给我,还说让我保管。” 云澈打开木匣,里面的翡翠玉西瓜绚烂夺目。 他轻轻一笑,来不及说什么。惠阿霓的玉指就“啪”地关上匣子,指着他对茉莉笑道:“此宝物,传媳不传儿。茉莉,你千万小心收妥了。云澈巴巴让我把翡翠玉西瓜带来上海,肯定背后有鬼。你万万不能给他!” “大嫂!”上官云澈狡辩道,“我……就是让你带过来给茉莉开开眼界。若你不放心,带回松岛去好了。” “我才不要哩!”惠阿霓笑着抓起宜室和宜维的手往外走去,“保管了二十几年终于可以交出去了,我才不要收回来!” 茉莉跟在后面,为难的对云澈嘀咕:“大嫂讲这个是传家宝,好珍贵、好珍贵。我们把它收在哪?” “交给我锁到银行保险箱,就绝无问题了!” 晚上八点,花园里,楼上楼下都是宾客。大家寒暄交际,互相攀谈,认识。 “大嫂,这是我的好朋友。”上官宜维把易立芬引到惠阿霓面前,“易立芬和她的妹妹立美、立景。” 今晚的易立芬打扮得光彩照人,艳压群芳,颇有点喧宾夺主。 “美人、美人。”惠阿霓不吝啬赞美之词,笑着拉起立芬的手夸道:“真不愧是上海名媛。常常听见宜维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上官夫人过奖了。” 惠阿霓夸完易立芬,又打量起她身边的妹妹们,“妹妹们也长得可爱,还在念吗?” 立美和立景第一次参加舞会,紧张地眼睛都不知往哪摆,含羞带怯中又带着一股少女的自傲。 “我和姐姐都在东吴大学念。” “喔,大学生。学什么科目?” “学医。” “那难得难得。” 大方的立景给惠阿霓留下很好的印象,她拉着立景的手问长问短。 宜维心领神会,忙笑着抢答,“大嫂,她们姐妹的父亲是留德名医易贵风,自己家开有医院——” “不是,不是医院。”立芬立即反驳道:“就是一家小诊所,有几十张病床而已。” 有几十张病床的肯定不是易立芬口里而言的小诊所。 双井巷的易家是茉莉的姑妈家,惠阿霓也知道一些枝节。易家的三姐妹像鲜花一般可爱,偏偏云澈选了茉莉。 “做医生好,医生、律师都是了不起的工作。你看,我们家有律师,就没有医生。” “呵呵,”宜维笑得腰都直不起,把立景往惠阿霓身边推,“喏,大嫂,现成的医生,让百里娶回去得了!” “鬼丫头!” 舞会开始,上官云澈牵引茉莉跳开场舞。 两人一出场就博得满堂喝彩,男的俊,女的靓,在舞池的每一个旋转和回眸都是一幅图画。 一曲完毕,茉莉看见舞池边的余依依不停向她竖起大拇指,想来辛苦的练习终于得到回报。 接着到了大家自由邀请舞伴的时候,所有人都撺掇着百里去邀请立景跳舞。少年郎特立独行,不理众人,径直走到上官老夫人面前,“奶奶,请问您肯赏脸跳一支舞吗?” 上官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一老一少两祖孙在舞池半跳半走,逗得周围人大笑不止。 “请问,我能和你跳一支舞吗?” 惠阿霓回头,欣然把手交到对方手里。 肖劲锋的手揽着她的腰,优美地滑入舞池,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他们不是少年,不会想着用舞姿博取别人的目光。此时此刻,他们的眼睛里只有彼此。 “阿霓,谢谢。” “嘉禾……”千言万语汇在心里,能说出来的已是寥寥。 惠阿霓轻轻把头靠在他的怀里,这个男人和博彦一样亦是她的深爱。 可当这首曲子结束,他就是肖劲锋,她就是博彦的太太。 易立芬看着在暗处共舞的两人,醍醐灌顶般突然有种透彻。 深情是无法隐瞒的爱意。 上官家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当肖劲锋还是上官嘉禾时被逐出家族的原因。像一个个死结般的绳索,当你解开了一个,后面的就都迎刃而解。 易立芬的心脏像注入了兴奋剂那样振奋,甚至等不到舞会结束,就匆匆告辞出来。她等不及回家,在最近的公共电话亭拨响了报社的电话。 电话通了,她的手在抖,声音在抖,呼吸在抖。不是害怕,而是万念俱灰的最后时刻抓住了救命稻草,凭这根稻草,她要反败为胜。 “喂,我是吕碧雪。请问,你是谁?” “密斯吕,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关于松岛上官家的秘密要告诉你——“ 这是茉莉最愉快的一个秋天,艾斯得路的上官家像童话里女巫的水晶球,转动一下,里面便流金溢彩,笑声连连。 如果水晶球永远不转到悲伤的那一面,是不是人间永远都只有欢笑没有忧伤。 “茉莉,茉莉……“ “云澈?” 茉莉揉了揉眼睛,从睡梦中醒来,透过窗帘,屋外的天色才刚刚亮起来一点点。秋天来临,天亮得越来越晚。她扭开床头的灯,看见他正坐在她的床沿,愁容满面。 “怎么呢?”她抓住他的袖子,心里陡然缩在一起。 越在乎就会越害怕。 云澈把今日早报放在她的面前,茉莉拿起来匆匆扫过一眼,双唇飞速读到:“国粹苏绣领军人物沈一赫先生多年热心慈善,今年更是在北平、上海做珍品博览慈善巡展,并将募得资金全数捐给北平孤儿院和妇女会。此次慈善巡展最轰动的珍品不仅有沈先生在万国博览会金奖的刺绣佳品《维多利亚女皇》,更有消失多年的翡翠玉西瓜!” 茉莉读完,脑子都停摆了,她揪紧报纸,不置信地猛看照片,那不是翡翠玉西瓜是什么? 翡翠玉西瓜,不是在银行的保险箱吗? 怎么跑到珍宝巡展上去了? 大嫂给她的时候还一再千叮咛万嘱咐,切记小心保管。 “云澈,我们快报警吧!”她带着哭腔说,“翡翠玉西瓜被他们偷走了……” 上官云澈听到她的话差不多笑起来,想一想又敛下神色,走过去把哭泣的茉莉抱了抱。 “茉莉,不需要报警。翡翠玉西瓜是我拿去给余依依的。” “你?”茉莉吸了吸鼻子,知道不是遭窃稍放下些心,“为什么把传家宝给他们?” “因为……因为我做了一些错事,输掉了翡翠玉西瓜。” “啊?你赌博啊!”茉莉一惊一乍。 “茉莉,对不起。”事到如今,他不得不说出来,他长话短说把自己和袁肇君及余依依打赌的事情全盘托出,“茉莉,我知道自己错了。你怎么罚我、怨我都可以。只是天亮后,大嫂和母亲都会看到这份报纸。我们必须和他们解释翡翠玉西瓜为什么会在珍品博览会上!” “你这个坏人,还想我替你掩饰吗?”茉莉气得猛力捶他的胸膛,“你自己去和大嫂、母亲讲——” “好茉莉,求求你了——”他粘皮糖似的缠上她的身体,又亲又吻,“她们若知道实情,会剥了我的皮。我真心知道错了,拜托、拜托——” “你也真是太糊涂了。大嫂把翡翠玉西瓜交给我们的时候,一再讲,这个东西是孙殿英盗东陵掠夺的陪葬品,见不得光!现在它不仅不在我们手上,还要去做珍品巡展!你让我怎么和大家解释!” “云官少爷,茉莉小姐,”他们还没商量个对策,茹婶即在外面敲门:“艾斯得路的电话——” 茉莉一看自鸣钟,时钟刚好指向艾斯得路的早饭时间。 她生气地推开他的手,道:“你去接!” 云澈只得垂头丧气地出去,接了电话又垂头丧气地进来,“大嫂要我们赶紧过去,带上翡翠玉西瓜!” 话音刚落,他的脸上就被砸了一个大枕头。 ————————^_^—————————— 茉莉有很多次被人气哭过的经历,曾经在双井巷的时候,她就常常被立芬和韦橙的冷言冷语气到流泪。 可这一次云澈犯的错更大,更让她难过。她首先想到的却不是自己的委屈,而是如何帮他收拾烂摊子。 此刻,她才懂得,第一次见面时惠阿霓讲她这个弟弟不懂事,要她多担当一点是什么意思。 云澈,许多地方仍像个孩子。 看见惠阿霓和上官老夫人,他们也没有话好说。 翡翠玉西瓜没见带来,两位长辈也猜到是什么情况。 云澈撒谎,翡翠玉西瓜是袁肇君借去的,他看是做慈善没多想,就同意了。 惠阿霓非常生气,即使是做慈善,也应该和家里人商量一下。现在登报她才知道,要怎么和家里其他人交代? 云澈嘴硬的说,不需要交代,翡翠玉西瓜给他们就是他们的,他们有自主决定的权力! 胡闹!胡闹! 惠阿霓跳起来斥责他的不懂事。 “翡翠玉西瓜见不得光啊!” 茉莉低着头,不停道歉。 云澈和茉莉毕竟还是未婚夫妻,即使将来他们结婚,惠阿霓和茉莉同为媳妇。许多话惠阿霓不好多说茉莉不对,只是缓缓低声劝道:“茉莉,你应该是比云澈懂道理的人。许多事情,你觉得不对的就要反对到底。你若不管着他,他就会无法无天。” 茉莉真想哭,这件事情中她才是最需要安慰的那个人啊! 她的心情失落极了,不想回家,不想面对茹婶,不想看见家里的一景一物。因为所有的东西都会勾起她对他的回忆,她不想去想他,至少现在不想。 茉莉觉得自己必须做一些事来告诉他——她很不高兴!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37 绫罗丛中绫罗人(17)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 靠笔杆子吃饭的人大抵最怕被人催稿,赶起稿来文思泉涌时是遇佛杀佛,遇人杀人。灵感枯萎时那就恨不得先杀了自己,如果报社还立等着稿子起印,可真恨不得早死早超生。 门铃响到第三遍,吕碧雪终于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打开房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吼道:“你他妈是想干什么?有什么天塌地陷的事非得要现在找我不可!” 门外的茉莉大吓一跳,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吕碧雪蓬头垢面,柔顺的短发被揉成鸡窝,上面还插着一支铅笔,手里叼着香烟凶神恶煞,和平日优雅干练的模样判若两人。 “是你啊。”看清是茉莉,吕碧雪的脸色缓和许多,“什么事?” “没……没有……” 吕碧雪打翻两个白眼,伸手把门全打开说道,“进来吧,你找我肯定是有事。可惜我现在没时间,明天报社急等要交稿。你自己先坐,冰箱里有吃的,有喝的。不过我没厨房不能吃热的。你自己看着办。” 吕碧雪话说飞快,话音一落,马上就坐在桌前投入写稿中去。 茉莉傻站一会才慢慢挪到沙发坐下,她曲起身体抱起沙发上的抱枕搂在怀里。 米白色的纱窗前吕碧雪时而奋笔疾,时而手抓头发大骂脏话。 这样的环境虽有点怪,但总好过她在公寓睹物思人。目前,她所能找到说话的朋友也只有吕碧雪了。 吕碧雪写字飞快,三两小时洋洋一万字,大功告成。 “OK!完成!”最后一字落定,吕碧雪把钢笔一扔,倒在椅子上大呼一口长气。她眼前的稿子可不光是纸是字,更是她明天的房租、面包、衣服、护肤品……没有这辛苦的努力,哪里来光鲜生活! 她拍拍僵硬的脖子,突然想起屋里还有另一个人。转头一看,茉莉歪着头在沙发上缩成刺猬,浅浅入眠。 “可怜的孩子。” 茉莉是被一阵烤面包和香肠的香味熏醒过来的,她揉了揉眼睛,看见吕碧雪正在厨房的瓦斯炉前忙碌。 高纳公寓的房子有大有小,吕碧雪租的是最小的公寓,一室一厅,一眼即可望尽乾坤,格局虽小,价格依旧不菲。 吕碧雪不做饭,自然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匮乏。肚子饿了,切两片面包瓦斯炉上烤热就着黄油即可果腹。今晚来了客人,奢侈地再多加几片德国香肠。 茉莉熟睡的时候,她已经沐浴更衣,清洗掉写稿的坏情绪,喷上芬芳的香水,转眼已是新鲜亮眼时髦女性一枚。 “吃吧。”面包,香肠,还有牛奶。 闻到香味茉莉才发现自己的肚子有多饿,窗外已是沉沉黑夜,没有星星,没有光亮。 “谢谢。”她拿起吐司面包的一个角,斯文地小口啃咬。 相比茉莉吃东西时的秀气,吕碧雪则故意大力把面包塞到嘴巴咬的嘎巴直响。 “哎,看你的吃相,天生是做少奶奶的命啊。幸好不像我做职业女性,万一要去被派去做战地记者。照你这样吃饭还怎么得了,要不是饿死,要不是被炸弹炸死!”说完这句,吕碧雪顿感有些不详。 茉莉放下手里的面包,十分不解她的吃相关记者什么事,“什么是战地记者?” “就是专门在战场上记录、采访战争的记者。” “啊,还有这种记者?” “是啊。”吕碧雪看了茉莉一眼、反问:“你——你不知道?” 茉莉摇头,“做这种记者太危险了,还好你不是。” “哈哈——”吕碧雪干笑了两声,低头喝牛奶,“战地记者虽然危险,却是许多记者的理想。如果你不能阻止战争,但是可以把战争的真相告诉世界。这是战地记者的格言。而我没有那种视死如归的勇气。我早说了,做记者不是我的理想,而是谋生的手段。” 茉莉咽了一口牛奶,心下对此不以为然。现在的政局虽乱,军阀混战,但是安于在上海这方小天地里永远都是歌舞升平。无论哪方胜哪方败,与她生活相隔甚远。 吕碧雪看她对此问题兴趣缺缺也便止住话头,吃完最后一块面包,拍了拍手上的面包渣屑,说:“你来找我,不会为了蹭晚饭吧?” 茉莉木然,特意想来找人倾诉,可现在找到愿意倾听的人。话又不知如何说起。而且对方又是吕碧雪,她就更说不出口。 “不想说就别说,我们喝酒!”吕碧雪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和洞察力。她看穿茉莉的纠结,笑着起身拿过她手里的牛奶杯去厨房冲洗干净,换了一瓶红酒出来。回到客厅,她重重把红酒立在茶几上,喊道:“今晚我们喝酒,不醉不归!” “我先干为敬!”她自己首先喝一杯,再给茉莉满上,“随意,随意啊——” 她懒懒地坐在沙发上高高跷起二郎腿,浴袍从大腿根部分开,露出雪白的长腿。顺手点起细长的女士香烟,笑着茉莉说:“看你这小白兔一样,真不懂易谨行怎么能放心。莫说上官云澈,那上官家从根基上就没有一个软柿子。哈哈,哈哈——” 话有些损,吕碧雪只顾自己说得高兴,“上官云澈就是被惯坏的孩子,完全没有长大。” 茉莉仰头饮了一口酒,心脏怦怦跳起来。 “云澈……是孩子,不过是很可爱的孩子。”她想起他的霸道、专制、任性,最后是他的真情无一不使她感动。 “坏蛋,可恶死了……坏透了……” “干杯!” “干杯……” 茉莉喝醉了,跪在茶几前,脸直接贴在茶几上,喃喃念着:“云澈,云澈……“ 吕碧雪摇晃着红酒杯,眼珠子滴滴一转,笑着把红酒杯放在茶几上,小心地推了推茉莉的肩膀,“哎,茉莉,茉莉……” “明天……现在我困了……”茉莉闭着眼睛,用手在空中胡乱推了两下。 “茉莉,回答我这个问题就让你睡,你在上官家过得怎么样?” “好……很好……” 吕碧雪兴奋地跪在她耳边,继续追问:“那上官家……有……没有什么秘密?” “茉莉,茉莉——” 茉莉毫无反应,红红的脸好像睡着。 “没意思。”吕碧雪拿起红酒回到沙发坐好,“唉,可惜啊。浪费一瓶好酒。”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轻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衫翠盖碧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暖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这暖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咚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屋里人的歌声,吕碧雪叹息地收了口,客人来得还真是时候,她正唱到兴起处呢! “咚咚……” 她不出声,门外的人不死心继续敲着。 看一眼睡到地上蜷成虾子的茉莉,不用猜也知道门外是谁。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吕碧雪哼着小曲,端着红酒摇摇晃晃去开门。 “嗨,上官公子……”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上官云澈。 “要来喝一杯吗?” 云澈皱紧眉头,深吸口气,“密斯吕,请问茉莉在吗?” 茉莉失踪了一下午,她能去的地方,他四处皆找了一遍。最后,才十分不情愿的来敲吕碧雪的大门。 “密斯陶——”吕碧雪眼睛弯弯宛如小船,她指了指客厅的地毯,笑道:“喏,她在那里睡着了。” “茉莉!”云澈顾不得是不是闯了香闺,心急如焚冲了进来。小心地把她从地毯上抱起来。 茉莉一身酒味,头发里则有烟草味。是地毯上弹落的烟灰沾在了她身上。 “哈哈,哈哈……”吕碧雪指着茉莉,醺醺大笑。 云澈气得想飙脏话,吕碧雪出了名私生活混乱。抽烟喝酒打牌赌博,像男人一样满身臭毛病。她给茉莉喝酒,不是故意带坏人吗? “上官公子,要对你的小妻子好一点喔……不然的话,也许她下次走了,你就再追不回来了。”吕碧雪虽喝了不少,却一点不影响她的思维,她慵懒地抚了抚头发,笑着说:“这是朋友的忠告。” 上官云澈脸上肌肉抽了抽,僵硬的吐出两个字,“再见。” 吕碧雪笑着点上一根香烟,继续坐在沙发上继续唱道:“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 不知哪位哲人说过,清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大约是因为不能保证每个人都可以看见第二天的太阳,所以哲人鼓励大家一切往前看。 可实际,又能有几人真能每天往前看。 一夜无梦,在酒精的催化下茉莉睡得香甜不已,无梦无忧。怪不得世人迷恋酒精不可自拔。 醒来时发现他正靠在床边凳上打盹,她略动弹一下,他马上跳着清醒过来,“茉莉。” 她不说话,冷着脸摆出秋后算账的姿态。 “饿了吧?”他挂着一脸谄媚的笑容,“我去看看茹婶准备了什么吃的?” “我不吃!” 她要的不是食物,“翡翠玉西瓜呢?你去找袁先生了吗?” “嗯,我去找了肇君。办慈善的事他也是看报纸才知道的,都是余依依的主意。”他看茉莉脸色越来越难看,忙补充道:“不过肇君已经答应我,慈善巡展一完,就把翡翠玉西瓜完璧归赵。” 他不间断地说完所有的话,接下来是长久的安静。 翡翠玉西瓜的事到此刻,也算有了个了结。 但他们之间呢? 他是不是欠她一句抱歉? 茉莉默默瞅着他等着,等他先开口说“对不起”。 他双手环胸坐在床沿,眼睛不时对着茉莉瞥一两眼,脚尖敲打着地面。他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 Saysorry!可是越近的人越难说出口。 不能放过吗?正儿八经鞠躬道歉,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多尴尬。 想一想,他不过是开了个玩笑。 “你没有什么话对我说吗?”长久的沉默后,茉莉首先开口,“云澈?” “嗯,下次别去找吕碧雪了。她在报界的风评可不好。” 茉莉心里一凉,为他的回避。 “你还有别的跟我说吗?”将感情作为筹码,太不尊重人了吧! 茉莉几乎都怀疑,他的爱是不是真的。 他望着她殷切的眼睛,她想听的话全揣在心里。 茉莉,我错了,不该和肇君拿你打赌。我一直后悔,真心悔过。但你放心,这些并不影响我对你的心意。我要和你在一起和什么赌约都没关系,就是我爱你! 他张了张,最终把话咽了下去,说这些干嘛!他一辈子没低过头,没说过对不起的人。回想一下,他早已经在告诉她的第一时间就说了,对不起。 “大嫂和百里快回松岛了。你有空多上艾斯得路陪陪他们,记得上街挑几件礼物——” “云澈!”茉莉叫道:“你是不是还欠我一句话?” 她的认真使人头疼。 “云官少爷,电话——”茹婶在外敲门。 他像得了释放的罪人,跳起来喊道:“我先去接电话——” 有些话总以为往后有大把的时间去说,而往往错过那一秒,就再没有说出口。 待他接完电话再回到房间,神情已变得特别严肃,浑身散发一股冷气。 “怎么呢?” “没什么。”他捏着下巴在房间踱来踱去。 “云澈?”茉莉翻身下床,“刚才是谁的电话?” 他抚了抚她的乌发,“你不认识的人,都是工作上的事。” “云……” 他吞噬了她余下的话,深深辗转碾压粉红的樱唇。 她的脸骤然嫣红如醉,这个吻来得太突然。 可他并不满足于一个吻,他将茉莉抱到床上。她的呼吸随着他是重时轻的动作起伏。 她已经不抗拒他的亲近。接下去会要发生什么,她已有所觉悟。 “云……”娇啼如莺,她心甘情愿将身心交付于他。 她闭上眼睛,准备迎接蜕变。 可是…… 火热的娇躯慢慢降了温,氤氲的眼眸褪成明亮的神色,她慢慢的清醒。 他已经抽身穿上衣服。 茉莉赶紧拉过床单,遮住自己的娇躯。 “我突然想起工作上还有事,你好好休息。” “嗯,嗯。”她垂着脑袋胡乱答应着,总不能讲,他没有坚持要到最后,心里有点小失望吧。 ————————————^_^————————— “你还觉得茉莉适合云澈吗?” 艾斯得路的会客室里,肖劲锋和惠阿霓面对面坐着。 窗外刮起入秋后的第一场飙风,树木在寒风里颤抖,落叶飞到半空又被卷到远处。 肖劲锋地问题让惠阿霓陷入沉思。她的心情比窗外的落叶还乱。 隔了很久,她才不确定的说:“我是觉得茉莉的忍让很适合云澈的锋芒。” “那现在呢?” 惠阿霓叹了口气,茉莉也太随和了。 “翡翠玉西瓜的事,我已经和袁家通过气,办完慈善展览就会送回来。这事怨不得别人,都是云澈的错。茉莉也……哎……看见她还帮云澈圆谎,真不知说她是太痴情还是愚蠢?” “我的感觉却你的恰恰相反。”肖劲锋被着手慢慢走到窗前,秋雨大力冲刷庭院。 “你是怎么想的?” “阿霓,世间适合做夫妻的人比河里的石头还多。一段美满的姻缘如果单纯只是适合,到底意难平。我深深地、深深地爱过,所以明白爱一个是怎么回事,更明白不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 “茉莉不爱云澈?” “可能爱可能不爱,不过即便是爱也绝没有云澈爱得那么深。” 惠阿霓感到眼前火光直冒。 肖劲锋转过身来,重新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陶茉莉,曾经有一个恋人。叫易谨行,是她表哥。两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据闻,几个月前茉莉本是答应嫁给表哥做姨太太的。后来遇到云澈就改变了心意。那位易先生因为她的变心大受打击,自愿申请去武汉做记者。” 惠阿霓脸色都白了,扶着沙发的边沿,沉默许久。 “不,嘉禾。我很难相信,茉莉会是这样的女孩。” 见异思迁,背信弃义。 “是啊,我们都难相信。可是,阿霓——“ “叮叮……叮叮……” 会客室的电话像炸弹一样响起,肖劲锋看了惠阿霓一眼,走过去拿起话筒,“你好,我是肖劲锋。” “是。好。我知道了。请尽一切力量抢救。” “怎么了?” 肖劲锋放下电话,沉痛的说:“刚刚接到消息,武汉工人游行,爆发大规模冲突。有位记者在现场采访时不幸中了流弹,已经送往医院抢救,据查,那位记者是易谨行……“ “啊——”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38 绫罗丛中绫罗人(18)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接到易谨行受伤的消息,陶丽华就犯了心痛病,她倒在床上哭天喊地。恨不得爬起来立即飞到武汉。 “我的儿,我的儿呦!我要他不要去、不要去啊……现在可怎么得了……”幽怨的泣诉声声敲打着儿女的心房。 易慎言四处打探消息,不是去报社就是去国防局,姊妹兄弟皆是心急。易谨行的妻子韦橙已经登上轮渡赶往武汉。 每天都有许多人来慰问和看望易记者的家属,而惠阿霓、上官宜维算和上官云澈算是比较特别的人。 “易夫人,你要保重好身体。” “唔,唔……”陶丽华半躺在床上哭得涕泣,“我就是忍不住去想,忍不住伤心。如果他不去内地……就什么事都不会有。唉,都是我的错,都是茉——“ “姆妈!”易立芬忙抢先一步打断了陶丽华的话,哭着摇头,示意还有外人在。 陶丽华看了眼上官云澈,叹息着扭过脸对着墙抽泣。 明显的遮掩,比不遮掩还糟糕。 惠阿霓心知肚明陶丽华未讲的是什么。 “谢谢你们来看我。我累了。立芬,帮我送上官夫人出去吧。” “是。” 一行人走到室外,萧索的秋天更觉萧索。 上官宜维和惠阿霓走在前面,易立芬和上官云澈落在后面。 “大嫂,云澈是不是傻啊,这事也瞒着,能瞒得住吗?” 惠阿霓看一眼身后的云澈,他的表情很落寞也很悲伤。 听到情敌命悬一线,大约又担心又害怕吧。 担心他的安危,又害怕爱人的心会再次摇摆。 上官云澈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茉莉,易谨行受伤的事,茉莉到现在都不知道易谨行去了危险的内地。 他努力瞒她,艾斯得路的人也知道他在瞒她。 大家不苟同他的做法,但是惠阿霓未出言,所有人便都噤口。 “请你父亲、母亲务必保养好身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易立芬擦了擦眼泪,哭道:“谢谢。现在我们也实在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哥哥远在内地,我们就是想帮他也心有余力不足。” 流弹打中了脊柱,保住得性命也是半身不遂。 “立芬,发生这样的事。真是……“ “云官……“立芬忍不住扑在他怀里痛哭,“云官……” 惠阿霓愣了一下,刚想张嘴,就被上官宜维拉走。 “大嫂,随他们去吧。” 立芬,正伤心哩。 “唉,你们年轻人的事我真搅不清了。” 为了避开尘世的是与非,上官云澈带着茉莉去了杭州西湖。 什么都不知道的茉莉,只觉得秋日泛舟西湖,还真别有一番特别的风趣。 小船在水面划开一道清波,宁静的湖面像被冰刀割成两半。她静静坐在船上,欣赏西湖美景,远远的雷锋塔,玉女峰若隐若现。 为什么突然想来西湖?她这样问他。 我想你应该喜欢西湖,以后回到松岛就不容易再来了。 我们要去松岛? 是。总有一天会要回去。 她不再多问其他,孑然一身。只要有他在,就有方向。 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千丝万缕砸在湖面变成一个个圆圈。 “下雨了,不进船舱吗?” “不,”她笑着摇头,“下雨才好,我们去断桥吧。” 看一看许仙和白娘娘。 古往今来,文人骚客最爱赋西湖,她也不能免俗。 今日西湖最应景的莫过于“梅妻鹤子”林逋的《秋日西湖》。她最喜欢的却是林逋另一首《长相思》。 想一想,还是不要去想那些离思别别的诗词。 杭州的短游虽只有三天,湖光山色的美好景色深深净化了她的心灵。 茉莉坐车从杭州回到上海已经是深夜,休息一夜起来。首要任务是茹婶一起收拾行李,小声议论着如何分赠礼物。 杭州丝绸送给上官老夫人和大嫂,西泠印泥送给袁肇君,蓝印花布送给余依依,青溪龙砚送给肖部长,邵芝岩毛笔送给上官百里,余杭丝棉送给上官宜室和宜维。还有仿南宋青瓷、昌化鸡血石……所有东西一一分拣完毕已是大工程。 她们在客厅忙碌,上官云澈则坐在餐桌边喝咖啡、看报纸。 餐厅和客厅相连,茉莉蹲在客厅地板上包装礼物不时转过头看着餐厅里的云澈,她笑着说:“嗨,不知道为什么,能这样看着你喝咖啡看报纸,就觉得很幸福!” 说完,她的脸红得不能再红。低头继续把贴花裱到礼物盒上。 上官云澈手里的咖啡洒到了报纸上,也脸红了,扭过头左顾右盼。 茹婶笑着走过来收拾餐桌,把报纸塞到垃圾桶。 “我上班了。” “好。” 她马上扔下手里的东西,快乐的跑过来。他们在玄关处拥抱了许久。他闻着她发丝里的清香,依依不舍的说:“茉莉,再见。” “云澈,再见!” 她踮起脚尖,在他脸颊轻轻一点。 最可怕的风暴不是风暴本身,而是它发生时,毫无防御的心理突然被暴雨冲开的豁口。 许多许多年,上官云澈总会不停回想那天的早晨,他不停回溯,不停奔跑,不停想要回去。 秋日微凉的早上,没有雾,天却灰蒙蒙的,街边有热气腾腾的豆浆油条,挑三角担子的妇女在卖大馄饨。他倒着脚步回坐电梯上楼,茉莉站在玄关吻他,她说,云澈,再见。 她的身后鞋柜有许多女鞋,客厅里摊满他们从杭州带来的礼物。他记得杭州丝绸是送给母亲和大嫂,西泠印泥送给肇君,蓝印花布送给余依依,青溪龙砚送给二哥,邵芝岩毛笔送给百里,余杭丝棉送给姐姐…… 他全记得、全记得。 习惯真是根深蒂固难以磨灭的东西。 扔在废纸篓的垃圾,谁也不会想着再捡回来。只因为茉莉有个收集剪报的习惯。 她开始还想,这个坏习惯应该要改一改了。不能再收集剪报,因为可笑。 鬼使神差的手不自觉从垃圾篓拿出泼了咖啡的脏报纸时,她还在安慰自己,就当是最后一次吧,从明天开始就再不做了。 从前,茉莉是看易谨行写新闻,而那天,他成了新闻主角。 “……十天前,被流弹击中的《新世界》驻武汉记者楚风手术后伤势加重。院方再次向家属下达了病危通知……事情已经过去整整十天,直到现在我们的国民政府连一句道歉都没有,这样无情的政府,这样冷漠的官员,真是令民众心寒……” 茉莉的脑子隆隆作响,像同时行驶过十辆火车。 她突然像得了失读症,完全看得懂报纸上的字,却不懂其中的意思。 楚风、流弹、受伤、手术、武汉、十天前…… 她踉跄着扶住餐厅椅背,不使自己直接晕厥。 “茉莉,你还好吗?”茹婶忙扶她坐下,“我去倒杯水给你?” “不!”她像触电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无意识喊着:“电……电话……电话……“ 哆哆嗦嗦拨通了双井巷的电话,是谁接的,她不记得了,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电话里的人说:“是的,茉莉,报纸上的全是事实。你知道得太晚了。” 晚?他为什么要说晚了! “不、不……”茉莉挂了电话,神溃地打开门往外走去。 “茉莉,你这是去哪里?”茹婶拉她。 她呆滞地回答:“我要上楼去找吕碧雪、上楼……” “你等等我,我先打个电话给云官——” 茉莉的意识越缩越小,脑容量小得仿若玻璃弹珠。 她打开门,跌跌撞撞往门外走。 无论身后的茹婶怎么叫她、喊她,她就像没听见一样。 神志不知飘到了哪里,身体完全遵从本能的活动。 吕碧雪看见是她,既惊讶又不惊讶。不待茉莉开口说什么,她便长叹一声:“你怎么才知道啊!” 茉莉捏着脏报纸,站在门前眼泪簌簌。 怎么才知道、才知道…… 她应该早知道的。 她哽咽着哭着问:“他……为什么……要去武汉啊?” 兵荒马乱的内地,战火纷飞。 吕碧雪又叹一声,“拜托,你应该去问上官云澈。” “这关他什么事?” “因为他不想你再和易谨行见面。” 真正的伤心是哭不出的酸楚,只把十三颗青梅全捏碎了猛然倒在心房上。心痛得要死,你却哭也哭不出来。 上官云澈回到高纳公寓时,看到的茉莉是倒在十五楼的走廊,她软软地靠在墙壁,伤心地揪着心脏前的衣领,幽幽的呜咽。 嘶哑的哭声像悲怆的小兽从喉咙发出吼叫。 “云官,你回来了!”守在茉莉身边的茹婶,焦急地说:“你快来帮帮我,也不知她这是怎么呢!” 他走过去,把她抱起来。 她说不出话,激烈地用眼神和动作拒绝他的靠近。 不停地打他、咬他。发泄心里的痛苦。 她的力气怎么敌得过他,强行被带回房间,看见餐桌上摆着的剪报泪如雨下。 翻着那一张张、一页页的心血文字,她终于放声大哭。 “谨行……谨行……” 事实已经铸就,苛责、怨恨无济于事。所有人的天空都在下雨。 “你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 “我们还结婚吗?” “我不知道。” “那你现在想干什么?” “我想去看他。” “去武汉?” “是。” 上官云澈站起来望着眼前这个憔悴伤心的女人,悲从中来。 “陶茉莉,我不阻拦你去武汉。但是如果你去,我们就马上结束。” 他是个男人,也有自尊。为了她把自尊低到尘埃也是有自尊心的。 如果爱是要放弃自尊,他宁可放弃爱情。 茉莉看着他,无言地滑下眼泪,滂沱的泪接踵而至,“我……我只是想去……看看他……” 看只是表象,爱才是原因。 “不,你只能选择一样。”他愤怒地把桌上的东西扫到地上,“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不要和他见面,永远不要!” “可是——” “没有可是!” 茉莉伏在桌上大哭,“我……我只是想去看看他……知道他好不好……” 她的哭声越发惹怒了他,他像困兽在屋子里转着,把眼睛所能看见的所有物品统统摔到地上。 花瓶、油画、瓷器、台灯……全部碎了稀巴烂。 “云官、云官少爷——” “走开!”他掀翻了劝架的茹婶,红着眼睛对茉莉吼道:“你要我理解你对他的关心,那你有没有理解过我,有没有对我有过一点关心!你有没有想过当我看见你为了他哭得肝肠寸断的时候,我站在你的身边是什么样的心情!你想去武汉看他,照顾他。我恨不得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陶茉莉,你知不知道,你是我的未婚妻,我的未婚妻!” 他像头公牛径直向她冲去,似乎要和对方同归于尽。 “少爷,少爷!”茹婶拖着他的腰,哭道:“你别这样啊……” “云澈!” 惠阿霓和肖劲锋宛如天兵天将出现在这场混乱之中,他们扫视一圈屋里的乱像,目光最后停留在云澈和茉莉身上。 “茹婶,你放手。” “是,夫人。”茹婶松开抱住云官的手,退开一点。 “傻孩子。”惠阿霓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摩挲着他的肩膀,抱着他哄道:“云澈,跟我回家去。” 他的嘴唇颤抖了两下,僵硬的说:“不……大嫂,我不回去……” “听我说,云澈!”惠阿霓直视他的眼睛,“爱不是强求,爱是心甘情愿。她要是爱你,她会来找你。如果不是,你就要放她自由!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输,不可怕!我们上官家的男人输得起!” 他眨了眨眼睛,叫了声,“大嫂……”就再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惠阿霓也红了眼睛,看着心爱的孩子被人伤得遍体鳞伤真是心如刀割。 “嘉禾,我们带云澈走吧。” “好。” “快、快走!”惠阿霓擦了擦眼睛,推着云澈往门外走去,她只想尽快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 云澈走了,惠阿霓和肖劲锋也走了。 茹婶拿来扫帚、撮箕清扫狼藉的地面。把摔坏的东西清理出去,细软衣服重新收到柜子。 “茉莉,我……下楼买菜啊,一会就回。” 至理名言,天塌了也要吃饭。 茉莉木然地点点头。 茹婶解下围裙,换上外出的外套,从门后拿出竹篮和钥匙出门。 经过这么一段混乱和嘈杂,茉莉没有再哭。 她静静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一个人坐着,房间静静地,她的心也静静地。 这不合情理,她不应该这么安静。 她可以歇斯底里、可以大哭大笑、可以去找云澈、可以去艾斯得路、可以去双井巷…… 她就是静静的坐着。 茹婶上街去了很久,回来后,她还是坐在那里。 “呦,茉莉,你……没事吧?”茹婶脱下外套,穿上围裙,去厨房忙开了,“茉莉,你坐了那么久也累了吧,去屋里休息休息吧?等会,我叫你出来吃饭。” 厨房滴滴嘟嘟传来切菜的声音。 “茹婶,云澈还好吗?” 滴滴答答切菜的声音消失了,茉莉只听见一声拉长的叹息。 她的心又是一种撕拉的剧痛,两滴眼泪落在桌面上,她小声哭道:“对不起,对不起……”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39 绫罗丛中绫罗人(19)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一边是爱过的人,一边是爱着的人。 她该怎么办? 茉莉的心在拉锯中撕裂。她的人生很少有什么是自己坚持的决定。她也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主张和需要。命运给她的不多,来了什么,她就收下什么。 留下来还是去去武汉? 她犹豫不决。 这时易立芬打来电话约她见面,两人刚一见面,就泪眼婆娑,抱头痛哭。 立芬哭得哽咽,她抽抽嗒嗒拉着茉莉的手说:“茉莉,你快去看看我二哥吧……他快死了……” 听到这话,茉莉如何忍受得了?满腹悲戚,手绢儿浸湿了几条。 她哭着问道:“立芬,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二表嫂呢?她不是去武汉了吗?” 立芬哭着摇头,万分伤心地说道:“她去有什么用喔……我听说……二哥在病中一直念着你的名字……情况比你想象得坏得多……茉莉,算我求你了……”说着,她痛哭流涕往茉莉面前跪下去。 “立芬,立芬——”茉莉哭着忙去拉她,脸上的眼泪鼻涕纵横。 立芬仍是哭,“茉莉,你去看看我二哥吧,看看他……” 这话完全立芬在演戏,茉莉深信于她,越听越觉得是自己必须去武汉一趟。爱情纵然已由浓情转淡,往日的感情还萦绕在她心头。让她放弃易谨行,独自奔赴自己的幸福,她做不到。 她的心依旧会为易谨行感到痛,在流血。万一他真有个三长两短,她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易立芬走出高纳公寓时,眼里的泪水便蒸发得无影无踪。她冷笑着回头看这幢巍峨的大厦。在心里再一次发誓道,总有一天,她会把茉莉从这里、从上官云澈的心里连根拔起。 她整了整衣裳,头发,叫了辆黄包车直奔艾斯得路而去。 自从上官云澈被惠阿霓和肖劲锋接回去后,易立芬就成了他们的常客。上官宜维和肖劲锋是欢迎她的,特别是上官宜维,在母亲和大嫂面前说了不少立芬的好话。 她说,立芬和云官本来就是恋人,云官是错识了人才会爱上茉莉。现在是拨乱反正,走上正途。 说也怪,云澈每日在家喝得醉醺醺大发雷霆,又闹又吵。惠阿霓骂他不听,哄他不理,立芬一去,他就安安静静睡觉。 如此一来,惠阿霓只得同意立芬上门。 这不,立芬刚下黄包车走入花木繁茂的宅院。上官老夫人就已经焦急地等在大门口,看见她来,宛如看见救星。 “老夫人。 “立芬,你来了就好,就好——”老夫人拖着她的手,道:“快上楼去看看云澈,他昨晚闹腾了一夜。” “他又怎么呢?” “唉,阿霓不准他喝酒,他不肯。闹起来把屋都砸了。” “没事,老夫人。让我去劝劝云澈吧!” 立芬缓步走上楼梯,她的手指触摸到冰冷的楼梯扶手,上好的柚木光滑细腻。她笑着向楼下的老夫人挥了挥手。不禁暗叹,能踏上这里的楼梯,她付出得够多、够多…… 云澈的房间除了床,已经四壁空空,能毁坏的全毁坏了。 说不准喝酒,他还是喝了酒的,浑身酒味,被绑在床上骂骂咧咧。 惠阿霓、上官宜室、上官宜维都陪在床边,特别是惠阿霓,一贯坚忍的她急得眼都红了,可见也是哭过。 立芬忙走到床头,说:“让我来陪云官吧。上官夫人你们也累了。” “滚,滚!”上官云澈看清是她,几声爆喝。 “云澈,她是立芬啊——”惠阿霓焦躁地说。 “云官,是我啊,你又醉糊涂了?连我都不认识?”立芬笑着低首抚摸云澈的脸。 云澈鼻子里快喷出火来,若不是手脚被绑着,他真想用力地揍她阴魂不散的脸一拳。 立芬真诚地说道:“上官夫人,你们都出去吧。把云澈交给我,我保证他一会就会睡着。” 惠阿霓还是有点不放心。 “就交给立芬吧,大嫂,她一个女孩子,除了哄着云澈还能做什么?” “那好吧。立芬,你要帮我看着云澈。桌上有刚炖好的燕窝西米粥,如果可以好歹让云澈喝一点。他这胃空着喝酒,迟早闹出病来。” “好。”立芬满口答应,“夫人放心,我父亲就是医生。我也晓得这胃病得了就麻烦了。治又治不好,痛又痛得很。” “云澈,你乖乖的,好好休息。”惠阿霓舍不得地摸摸弟弟的脸,和小姑子们一起出去。 待她们一关门,立芬立即走过去轻轻把门反锁了。试了试,推了推,确定它真的纹丝不动。 她走到角落里,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铁皮酒壶把一小袋安眠药粉洒了进去,盖紧盖子,摇匀了。做好这一切,她才转过身来,跪在床头上,把酒壶在云澈眼前晃啊晃啊,笑道:“云官,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喜欢吧……” “给我、给我!”云澈大吼。 “呵呵,给你——”她扭开盖子,把酒瓶口对准他的嘴,“慢慢喝,不着急。有得是——呵呵,呵呵呵——“ 她笑了,趴在他枕头上笑得花枝乱颤。 酒精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云澈马上就有些不清醒,视线开始模糊。 立芬把酒瓶收到口袋,哼着歌儿下床。她瞥见床头的燕窝西米粥,微微一笑,端起来一勺一勺自吃着。 不一会儿,云澈就落入梦中,立芬的燕窝也吃完了。 她整理整理房间,松开绑住云澈的带子,把被子替他盖好,还用手指蘸一点西米粘在他的嘴角。 “云官,看我对你多好!”她嘻嘻笑着,端详他可爱的睡容,在他额头吻了一下。 睡梦中的云澈蠕动一下,无意识地呼唤,“茉……莉……“ 立芬冷笑一下,走到门口打开反锁,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出现在大家面前。 “云澈睡了?”神情疲倦的惠阿霓有点不敢相信立芬这么快出来,云澈闹了一晚没消停。立芬一来,两个小时就搞定了? 她们进到房间一看,果不其然,云澈确实是入睡了。 “这易立芬真是了。”上官宜室叹道,“你们看,燕窝也吃完了。她还真有办法。” “是云澈服她。”上官宜维道:“这叫做一物降一物。世上不常有这样的事吗?以为自己喜欢甲,非甲不娶。结果出了事,才发现自己爱的是乙。也叫患难见真情。” “好了,我们出去,让云澈休息。”惠阿霓用绢子擦去云澈嘴角的西米,她思忖片刻,就是不许一个“好”字给立芬。离开之前,环顾四望,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讲不出哪里不对。 ———————— 费尽思量的考虑后,茉莉终于做出人生中第一个自己做主的决定。 她决定去武汉看望易谨行! 茉莉觉得自己在情感上还是良心上都舍不下他。 易谨行在难处,她不能连去看一看他都不去。 她的决定,举双手赞成的当然是易立芬、易慎言、陶丽华这些易家的人。他们认为茉莉不仅该去武汉,还应当生生世世照顾易谨行来谢罪。 从实情上讲易谨行去武汉大部分是为了完成自己的理想,小部分是为了茉莉和上官云澈的爱情稳定。他已自知身体状况,放弃了茉莉。可是易谨行出了事后,易家人为了泄愤把罪过全推到茉莉身上。口口声声若不是“茉莉不见异思迁,要做上官太太,易谨行就不会去武汉,就不会受伤”。谣言说多了,有时连自己都信了。 茉莉不得不担了红颜祸水的名。 上官家的人则是没法反对,他们对上官云澈恨铁不成钢,也无法站在公正的一面来指摘茉莉的做法。 唯一跳出来反对的,是吕碧雪。 她久历社会,人情练达,世事看得通通透透。她一眼看出来,易家人是在绑架茉莉的善良,而茉莉则愚蠢地拿着唾手可得的幸福去求一个所谓的心安理得。 “你确定真要去武汉?茉莉,你可想清楚了。有些事情开弓没有回头箭,解释也解释不清。” 茉莉认真地点了点头,“碧雪,我就去是做一个了结,还一个心愿。” 吕碧雪翻了个白眼,“心愿?了结?陶茉莉,你别天真。易谨行现在就是个烫手山芋,谁都唯恐避之不及。你粘上了一辈子都甩不掉。” 茉莉沉默了,若在过去没有云澈,就是上天入地她都要跟着表哥。 “作为你的朋友,我劝你对这个决定慎重考虑。而且你有没有想过上官云澈的想法和心情,他现在……毕竟还是你名义上的未婚夫。” 提到云澈,茉莉的眼眶顿时装满眼泪,她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哭着抽泣。 她和云澈的未来,她不敢想。 “碧……碧雪,你说云澈会……原谅我吗?” 吕碧雪瞪她一眼,回答道:“不会。” 茉莉眼泪簌簌扑扑,“如果……我努力说服他,会不会取得他的谅解……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今生今世,我和二表哥是没缘份的。云澈……过去我对不起他,但我们将来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在一起共同渡过。总有一天,他会理解我的吧。” 吕碧雪大叹一口气,不忍再苛责伤心欲绝的她。上官云澈那样的公子儿,从出生伊始就被万千宠着,为自己一个人活着。他能体谅茉莉的不得已和苦衷? “唉,我知道你是想用武汉之行来抵消自己对易谨行的愧疚。但上官云澈理解不理解,我真不知道。但我晓得,茉莉,你真是个好女人。”吕碧雪伸出手怜爱地摸了摸茉莉的头发,“别哭了,傻瓜。人生的路如果不知道如何选择的话,就闭上眼睛跟随自己的心去走一条想走的路。纵然艰难险阻,至少没有后悔。” “谢谢你,碧雪。” “我们之间不用说谢。我已经帮你查过,去武汉旅途遥远,最快的是坐飞机。正好明早五点有趟邮政运输飞机从上阳机场起飞去往武汉。你不介意坐货仓飞去武汉吧?” “不介意、不介意——”茉莉狂喜着拥抱着吕碧雪,“谢谢你,碧雪!幸好有你,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去?” 吕碧雪笑着抱了抱她,“时间不等人,你还是快点回去准备一下——“ “是,是。”茉莉激动地语无伦次,“我就回去……回去收拾。对,我还要去见云澈,请他原谅我,请他谅解我——“ ————————^_^————————^_^——————— 夜幕降临的艾斯得路,树影重重,没有白日的阳光和金芒,连排的房子像一口口幽深的古井。走进大门就像被古井吞噬了一样。 初冬的上海,湿冷湿冷。哈一口热气瞬间凝结成雾。 茉莉在门房处跺着脚等了许久,门房往里禀告了好几次,都没人来放她进去。深夜了,雾色茫茫,一盏橘红色的小灯向她盈盈走来,是上官宜维。 她裹着白色棉质格纹睡袍,大约是急急忙忙被人从被子里叫起来。头发凌乱着,手里提着一盏护士灯。 面对陶茉莉,上官宜维不客气地说:“这么晚,陶茉莉,你想干什么?” “我、我想见云澈。” “呵呵……”宜维冷笑道:“你把云澈害得那么惨,还见他做什么?” “宜维姐姐,你就让我见见他吧,求求你……”茉莉揉搓冰冷的指尖,带着哭腔哀求,“求求你,求求你了……我只和他说几句话就走。” “滚!”宜维没好气地说。 “宜维姐,就让她去见云澈吧。”立芬也提着灯走了过来,她以一个胜利者的神态高高在上的仰视,大发她的慈悲。 上官宜维颦紧秀眉,百般不情愿。 立芬伸出手轻轻拉了拉宜维的袖子,用哀求地眼神看着她。 “你跟我来。见到云澈,不许吵架。我母亲心脏不好。” “是。谢谢你,宜维姐姐。” 茉莉小心翼翼跟在宜维身后,不敢多言。走了两步,她回头看树影下的立芬,她提着灯还站在原地,脸上惨淡得渗出一股幽光。 “为什么……立芬会在这里?” 宜维立住脚步,停下来狠狠训斥道:“陶茉莉,你应该感谢立芬。这些日子幸亏有她在这照顾云澈!” 茉莉腾红了脸,低头喃喃低诉:“对不起,对不起……” 看着她这小媳妇可怜巴巴模样,上官宜维啧了一声,想骂都骂不出来。 “你上去吧。云澈在房间里。” “谢谢。”茉莉匆匆又道一次谢,顺着曲折的楼梯上去。心脏咚咚直跳,比第一次来这里还紧张。 她不知道迎接她的会是什么。 易立芬站在树影里,一直等到她们全不见影子。十一月的冬天,她手心里攥的全是汗。 她冷静地走到电话机旁,拨通那烂熟于心的号码。 “你好,我是易立芬。” “密斯易啊,你好。呵呵,这么晚打电话给我。茉莉到你那儿了吗?” “到了。” 吕碧雪捏着电话线干笑,“你胆子真大,不怕她和上官云澈和好吗?” “她永远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云澈不仅喝醉了还吃了安眠药。 “密斯易,你要的讯息我都提供给你了。陶茉莉,会坐明早五点得飞机直飞武汉。我这么做不是帮你,是谢谢你为我提供的宝贵资料。从此以后,我们各不相欠。” “密斯吕,谢谢。希望很快能拜读到你的大作。望你喝水不忘挖井人,不要过河拆桥,落井下石。” “那请阁下放心。我就是卑鄙还是有底线,为提供线索者保密是做记者的操守。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说出你的名字。” “和聪明人谈话真是一件愉快事。再见了,密斯吕。” “再见了,易立芬,希望我们永不再见。”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40 绫罗丛中绫罗人(20)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云澈。” 茉莉在门外轻轻敲了两下,房间里里面安安静静。 “云澈,我进来了。”她转动门锁,轻轻推门进去。 房间里暗幽幽的,模模糊糊。 茉莉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云澈躺在床上,浅浅呼吸。 她走过去,凝望他的睡颜。 他睡得很好,均匀吐纳。只是脸颊消瘦,下巴生出青色的胡茬。 一靠近,即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 “云澈,对不起。”她俯下身,摇了摇他肩膀,然后吻他薄薄的唇,辗转轻拂。 吻着他冰凉的唇,她想起许多许多。第一次见面时,他比阳光还温暖的笑,桃花落在他脸上的可爱,在礼查饭店他急得要跳楼的慌张,还有他说要娶她时的认真,紫藤花下他揽着她腰得意的笑声…… 后来,他明朗的笑容越来越少,直到现在借酒消愁。 “云澈,对不起,对不起……” 湿润的水珠打湿两人的脸庞,她捧着他的脸不停哭泣。 睡美人是被王子的吻醒过来,他是尝到嘴里咸涩的泪水而醒了过来。 她的眼泪比海水更苦。 “茉……茉莉……” “云澈!”她惊喜地尖叫,在他怀里痛哭:“云澈,对不起,对不起……” 他感到自己的头重得快从脖子上掉下去,身体像陷在泥垢。不确定她是真的来了还是又一场梦境。 自从被大嫂带回来,他就沉迷在酒精里不可自拔。 喝醉的滋味很难受,但醒来想起失去她的感觉则更难受。 上官云澈抚了抚头发,努力维持住清醒。旋即,他立刻又放弃了。 这么美的美梦,又何必挣扎着醒来。 他闭上眼,深深吻眼前的女人。他也爱她,哪怕在梦里也爱她。 “明明知道你是在骗我……”他闭着眼睛,喃喃地说。 “云澈,不是——我是真的——“ “算了。茉莉,真的假的,都算了。” “云澈——” 他翻过身来,占据主导。 “云澈,你听我说——” “不,你不要说。” 他不想再听下去,她那些解释,那些抱歉,那些不得已和对不起。 他要她,欲爱之,欲毁之的全部。 他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无名的欲望在血液里流动。 丰盈娇美的身体落在柔软的床垫上,汗水打湿了衣衫,扣子被松松解开,微凉的湿意让她害怕。熟悉的男性气息环绕着她,他的身体在颤抖,似在梭巡什么。 她没有喝酒,却像喝醉一样,没有一点力气,发不出一点声音,拼尽全力,嗓子里也只哑哑地发出一声,“云……云澈……” 风吹得窗户沙沙作响,雨打在宽大的叶片上,有野鸽子在屋檐下咕噜咕噜,茉莉还听到远处汽车穿过的声音。 她翻身起来,整理衣服。 刚一转身又被他拉回怀里,吻得结实。 “云澈——” 她时间来不及了,飞机不等人。 可这缠人的男人,像喂不饱的巨兽,吃了一次又一次。 “听我说,好不好?” 她的身体被扭曲成难堪的形态,在他的进攻下战栗、发抖。 “云澈,云澈……让我去吧……”她一边喘息一边尖叫。 他的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流着汗水,“你还回来吗?” 他多么害怕,害怕她一走就永不回头。 “回来,回来,当然回来!”她搂住他的脖子深深密密吻他,“云澈,谢谢你。还有……我爱你。” “茉莉……” “当、当、当……” 自鸣钟敲满四下,不一会儿,楼上传来轻轻的开门声。 上官宜维坐在楼下的大厅,顺着声音往二楼张望。 孤男寡女在一起五、六个时辰,不用想也晓得发生些什么。 “唉,你就不该同意让她去见云澈,这下好了,生米煮成熟饭,他们又搅合到一起。” 大厅没有开灯,酸枝小几上开着一盏莲花造型的白洋灯。 易立芬坐在暗处,心在飞跳,表情十分平静。她在计算,她在谋划,她在思虑。 茉莉穿着凌乱的衣服,绯红着双颊下得楼来。看见她们,紧张地差点从楼梯上摔下来。 一夜不见,她身上的风味已成少女变成女人,眉梢眼角添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滋长。 “宜维姐姐,立芬。”她看着两人,脸红成晚霞。 谁都不是傻子,看她脖子处的红梅点点,就知道内情是什么。 应了那句老话,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 宜维冷哼一声,心里暗服她的手段。 “你还是要走?”易立芬问。 “是。我有点事。我,我要去武汉。” 上官宜维眉毛一簇。 “不等云官醒来?”立芬继续问。 “不了……他明白。” 茉莉望着她们清婉一笑,“宜维姐姐,立芬。再见——” 她迈着轻快地步子头也没回地跑出艾斯得路。 宜维跌坐在沙发里,叹道:“唉,你这又是何苦为别人做嫁衣裳?” 易立芬默默站着,突然下定决心,走过来用力拉住上官宜维的手,道:“宜维姐,你愿不愿意帮我?” “帮?怎么帮!”煮熟的鸭子都飞了,还怎么帮? “不要告诉任何人,昨晚茉莉来过。” “可是……”上官宜维指了指楼上,为难地说:“瞒得过大家,但是昨晚她和云官待了一晚上!云官自己晓得啊——” “云官这几天都是昏沉沉的,早上醒来,他就记不清昨天发生的事。你觉得他真记得住茉莉吗?” “你——”上官宜维舔了舔唇,震惊于她的大胆,“你是想——” “宜维姐,你觉得可不可以?只要你帮我——” “这……”上官宜维说不出话来,她是不喜欢茉莉。但是,他们都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宜维姐,宜维姐——” “你,你让我冷静地想一想!” “宜维姐姐,再想下去就耽误了云官的一生。你真想陶茉莉做你的弟媳?她现在可是抛下云官去武汉了!” “是,是……”宜维的心动摇了,对茉莉各种不喜爱让她做出决定,“立芬,委屈你去云澈房间吧。茉莉来过的事,我们不要告诉任何人!” “好!” 易立芬转身快步上楼。 房间仍残留着淡淡的香味,是岁月沁润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的茉莉花香。她叫茉莉,也如茉莉,细小的白花,藏在绿叶里。没有牡丹的富贵、没有百合的高雅、更没有玫瑰的娇媚。它盈在袖间,轻轻一挥,如影随形。 云澈抱着枕头在梦里甜甜笑着。 易立芬快速脱去身上的衣物,年轻的身体在阳光里发光。她掀起暖被,滑入他的怀抱,取代了另一个女人的位置。 她抱着他背脊,轻轻说道:“云官,是我,我是茉莉啊……“ “茉莉,茉莉!”他转过身来,把她紧紧抱住。 ——————^_^ 天越来越冷,松岛来的电话越来越急,惠阿霓到了必须要回去的归期。 “再不回去,只怕你大哥要把我休掉了!” “大哥才舍不得。” “那可不一定。” “大哥听见你说这样的话,非和你急瞪眼不可。” “大嫂就是爱开玩笑。” “呵呵——” 惠阿霓笑着和姊妹们玩笑,即使玩笑心里是沉重的。云澈状态糟糕,家里的气氛也很压抑。大家努力想要开心,偏偏有种越用力越力不从心的感觉。 易立芬现在几乎把艾斯得路当成了自己的家,她和云澈……在大家面前也是过了明路。 唉,怎么说呢? 名节对一女子非常重要,上官家不是吃干抹尽不认账的人。但是惠阿霓对易立芬始终很保留,顺带的连立景和上官百里的交往她都不说个“好”字。上官宜维不止一次抱怨大嫂太苛待立芬,不给立芬撑腰。 “爱情这个东西,当事人最明白怎么回事。应该给立芬撑腰的人是云澈,怎么是我?” 上官云澈给谁撑腰? 此生此世,他只给茉莉撑过腰。 珍宝慈善巡展结束,惠阿霓和肖劲锋一起从袁家拿回了属于他们的翡翠玉西瓜。传家宝失而复得,她也没有觉得有多高兴。看着颓废的弟弟,她宁愿拿翡翠玉西瓜换他一个笑容。 “云澈,你看,我们把翡翠玉西瓜拿回来了。” 上官云澈坐在窗边,他看着努力拼命让他开心的大嫂,勉强挤出个笑容。 “拿回来好啊,大嫂。” 惠阿霓把翡翠玉西瓜用软毛巾擦了又擦,“昨天,我们去见沈先生,还和她一起吃饭。她人真好,二话没说就把翡翠玉西瓜拿给我们。还一个劲的给道歉。她小女儿也在,那小姑娘可有意思了。一个劲缠着要百里抱抱。还讲,长大了要嫁给百里做老婆。笑死我们了——” 最爱热闹的人,听了这些话,无动于衷地坐着。 “云澈,你怎么不说话?袁小囡,你也认识吧?就是太小了,不然——” “大嫂,我觉得茉莉好像来过……” “你做梦了。”惠阿霓心头一惊,把软布扔到茶几,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去了武汉。 “傻孩子,天底下有那么多好女孩。大把的任你挑,任你选。” 他不说话了,觉得没脸。 “云澈——” 他支支吾吾的道:“大嫂,我不想住这里。让我回高纳公寓吧。” “傻瓜,你是蠢吗?”惠阿霓站了起来,抱着他的头心疼地揉着拍着,“云澈,看见你这样我的心都快碎了。我不同意,绝不同意你回去!你何必自苦——” “大嫂,我没脸求你,自己都想揍自己几下。但就是忘不了,放不下她。” “但是,你回去干嘛,她都走了!” “她说她会回来。” “她什么时候说的?” “梦里。” 刚强的惠阿霓急得掉下泪来,“云澈,求求你振作起来!做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做一个情种?” 他却笑了,伸手擦去惠阿霓脸上的眼泪,“大嫂,我随大哥,也随二哥。” 家里有两个大情种,他自然也是。 惠阿霓”呸”了一声,忍不住破涕为笑,笑着笑着又低头嘤嘤哭起来。 “大嫂,放我走。”他拉着她袖子,像孩子一样央求。 她生气地拂开他的手,他又来,她又拂开,他再又来。 “看来,你是真喜欢她啊!”惠阿霓叹了一口长气,以指为梳把他蓬乱的头发理顺,“云澈,我好舍不得。看着你从一个小娃娃一寸一寸长大,怕你冷、怕你冻、怕你病、怕你疼。你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有人都爱你又怕太宠你而教不好你。战战兢兢一步步把你抚育大。” 他点点头,知道自己的生命不仅有爱情,更有许多确实爱他的家人。 “小男孩长成大人了,必须得自己去走自己的路。你的婚姻终究是你要去过的人生。无论未来你做什么决定,大嫂都支持你。你所中意的妻子,就是我们喜欢的家人。” “大嫂,谢谢、谢谢……” 他把头埋在阿霓的膝盖上,轻轻哭着。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大嫂、大嫂——”上官宜维在门外把门拍得震天动地,她等不及里面人说进来。推门就冲了进去,“大嫂,你快看今天的《申报新闻》,上面写着、写着——” “写着什么,大惊小怪!”惠阿霓嗔怪地瞪了咋咋呼呼的小姑子。 宜维脸色煞白,嘴巴抖抖索索地说:“写着……你、博彦大哥和嘉禾哥哥……三……三角恋……作者是……吕碧雪……“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41 无心世界有心人(1)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武汉的冬天很冷,比上海有过之无不及。也许是心情的原因,茉莉总觉得这座城市成天笼罩在一片愁雾中。 汉口繁华,再繁华也赛不过上海。 冰寒的天气,街上的行人臃肿得像个移动的粽子,毫无美感。女人们甚至在旗袍底下穿着裤子,走遍全城也买不到一双合意的玻璃丝袜。 她来武汉已经十天,本来只打算待三天。 来到这里才知道,易谨行的情况真的不太乐观。 流弹打中他的脊柱,手术取出子弹,却不能修复受损的神经。 他从腰以下完全丧失知觉。简单的说,就是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 姑父易贵风带着助手赶到武汉,他虽是留德名医,但是看着儿子的情况忍不住潸然泪下。早应该到达病床前的韦橙不见踪影,易家和报社各请了一个护工轮流照顾。 看见茉莉,易贵风很高兴,疲倦的脸上闪过难得的笑容,“茉莉,你怎么来了?” “姑父,”茉莉未语先哭,“我……我来看看二表哥。” 易贵风长叹一声,眼眶红红的说:“孩子,难为你这个时候能来。你劝劝谨行吧。大约也只有你的话他能听进去两句。” 茉莉泪似雨下,她点点头,推开病房的门。 浓烈的消毒水味扑鼻而来,病房里清洁干燥,易谨行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二表哥……” 听到声音,易谨行猛地睁开眼睛,直愣愣看着她。开始是不相信是她,确定真是她后,马上又扭过头去。他努力挣扎想坐起来维持一丝体面,但身体已经不受控制。 “你来干什么!”他的眼睛迅速积聚泪水。 “我来看你。” “我不要你看,不要!”他情绪激动地大叫,上半身奋力挣扎。 这时,茉莉惊恐地发现,易谨行的双手全被绑在床上。 “啊,二表哥,这是——” “你滚、你滚——”易谨行嘶吼着叫起来。 易贵风和看护听见动静,立即推门进来。 “易先生,别激动——“看护动作迅速地把易谨行亚回病床。 易贵风马上从床头的医药箱里拿出注射器和镇静剂,对着儿子的胳膊扎了下去。 十几分钟后,他终于安静下来,躺在枕头上半合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 “姑父,二表哥是怎么回事?”茉莉着急地问道。 易贵风痛心的说:“茉莉,谨行失去双腿也失去了生活的勇气。自从他知道未来要一辈子依靠轮椅生活后,就不停地寻找各种途径自残。我不得已才把他绑起来。” 看着心爱的孩子受苦,最苦的莫过于父母。 易贵风老泪纵横,他拉住茉莉的手哀求道:“茉莉,求求你帮帮我,也帮帮谨行。帮他重新振作起来。” 茉莉不停抹泪,不停点头,无法拒绝一个长者的祈求。 “姑父,二表嫂呢?”此刻最应该在的人为何一直不见?她是表哥的妻子啊! 易贵风又叹口气,“韦橙和谨行离婚了。” “啊?离婚!”她惊叫,下巴都掉地上。 易贵风倒显得比她平静,“以前谨行要离婚,韦橙不肯。现在,她拿着一张离婚协议要易家放她自由。你是了解谨行个性的,他又怎么会不签字?”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茉莉也不知如何安慰姑父。不过陪着叹息几声,掉几颗眼泪。 身受重伤,远在异乡,身边的亲人只有一位老父。 这种状况,茉莉是想走也开不了口。她决定暂时留在武汉帮助姑父一起照顾二表哥,等二表哥的身体情况稳定了,再和大家一起返回上海。 茉莉知道她这样的做法,对二表哥称得上有情有义,却对不起上官云澈。 事有轻重缓急,她暂时也只能顾着眼前的一个。从此往后,对二表哥也好,对他们曾有的感情也好,她都没什么可愧悔的了。 易谨行表面上抗拒茉莉,他强硬地命令她不许靠近,呵斥她赶快离开,但是每个人都看穿他内心的软弱。 他是喜欢茉莉的,深深感激她的出现,像天使来到他的身边。他多么想卑鄙地匍匐在她身边亲吻她的脚背只求她不要离开。可又因为真的喜欢,而不想拖累这个善良的女人。 他不仅承受身体上的折磨,心灵也在烈火中炙烤。无边暗夜里压抑的哭泣,让每一个经过他房门前的人掩面而逃。 茉莉不气不馁,固执地陪在他身边。 他们即使不是恋人没有成为夫妻,至少也是一起长大的表兄妹。 爱情断了,亲情还在。 她不会讲漂亮话也不会鼓舞人心,会做的只是待在他的床边,默默地削一个苹果,泡一壶清茶。偶尔闲来,剪一朵儿时的窗花哄他一笑。 渐渐的易谨行的态度也在软化,他不再自残,不再呵斥茉莉“滚”,似乎在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他们常常沉默,在冰冷的病房相对无言。 茉莉的付出让易贵风十分感动,他感慨地想:照顾一个成年病人的难度不亚于同时照顾三个哇哇大叫的婴儿,苦、累、脏不说,更多的是患者阴晴不定的情绪。以前他从没注意过陶家的这个小孤女,对谨行和她的感情也不放在心上。现在谨行落难了,千里迢迢来到他身边的只有这个被易家一直忽略的女孩。 由此可见,她对谨行是真有感情。 如果时间能倒流该多好! “你不回上海吗?” 茉莉削苹果的手一颤,差点割到自己的手,她欣喜地看着病床上的易谨行。这是来武汉后他和和气气与她讲的第一句话,虽然表情扔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她笑着把苹果削成一片一片放在瓷碗里,道:“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回上海。” “那你还是快走吧,我的病是好不了了!”易谨行冷哼一声,在病床上想翻过身去不看她的脸,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无法动弹。 “你想侧着睡吗?”茉莉起身把苹果放下,“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 “可是你自己不行。” “我说了不用!”他大吼一声,语气恶劣,愤怒的拳头猛力敲打床板,“张叔、张叔——” “是、是。”护工张叔忙跑了进来。 茉莉只能退到外面。 “茉莉,谢谢你。” 茉莉看着身后的姑父,摇摇头,颓丧的说:“姑父,我也没做什么。” “你能花时间来陪他就是最好的良药。” “二表哥还能站起来吗?” “难。” 茉莉的表情黯然,不忍再追问下去。 太平盛世,残病人士都活得艰难,更不用说在这纷纭变化的乱世。 每一天走在大街,大家的脸都是惶惶的菜色,谁都不知道历史这辆火车会拐到哪条路上去。 易谨行的伤口拆线了,代表他在医院的治疗告一段落。 意思便是,易谨行达到出院的指针,可以回家修养。至于他要站起来则是漫长的康复工作。 可以回上海了,茉莉长松一口气。 在武汉的一个月余,她瘦了不少。 大概是水土不服,吃不惯武汉的饭菜,偏辣偏咸很不对她的胃口。本来吃得少,再加上劳累,身上本来不多的二两肉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几乎每天都在写信,可所有的信都像石沉大海。云澈没有回过一封,只字片语都没有。当然着急,看不见他的人,不知道他是没收到信,还是因为她留在武汉的决定生气。 除了继续写、继续写,她没有办法。 收不到回信,她辗转难眠,不思饮食也加重了她的消瘦。 茉莉对自己的消瘦和不欲饮食有更深的惶恐,她的月信迟了。 开始是一天、两天、接着是三天、四天、五天、六天…… 她从忐忑不安地急得团团转到泪眼滂沱的喜极而泣。 孩子! 她和云澈的孩子! 新生命乃是他们爱情的延续。 她迫不及待要把这消息告诉他,当然必须要亲口告诉他,忍不住含着泪水把这喜悦的消息告诉他知道。 属于他们的孩子,他一定会非常高兴,会原谅她所有的错。 茉莉的消瘦,易谨行看在眼里。他也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和归心似箭。 他知道,她的心已经离开了他也不再属于他了。 “去店跟我买几本。” “好啊,”茉莉问:“要什么,《资本论》还是——” “不要太费脑,明清的笔记小说。” “笔记小说?你不是从不读这个的吗?” 易谨行冷冷地撇过头去,再次打断她的话,“我只是用它们在火车上消磨时间。” ———————————————————————— 终于回上海了! 此去一别四十余天,重回旧地,茉莉心潮澎湃。 第一次觉得上海这座城市是世界上最好的城市,哪怕就是天堂也不换。 年关的最后几天,天色阴沉沉的,怕是要下雪了。 看着茉莉像小鸟一样跳上电车远去的背影,易谨行再忍不住泪湿衣襟。 此时此刻,才恍然大悟,他一生最难过的不是失去行走的能力,而是放开眼前人的手。 茉莉几乎是跑着回到高纳公寓,她气喘吁吁来到十五楼。 “茹婶、茹婶!” 她打开房门,家里面空荡荡的,回答她的只有不说话家具。 茹婶把家收拾得很整齐,她的鞋子擦得干干净净放在鞋柜,衣服都收在衣橱,就像只是出门买菜了一样。 茉莉摸着家具,厚厚的灰尘被划出一道杠子。 家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 她揉着手指,不住搓灭上面的灰尘,感到牙齿在嘴唇里“嘎吱、嘎吱”打颤。 她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想了一会,然后下楼坐车去艾斯得路。 和高纳公寓一样,艾斯得路也是人去楼空。留下看楼的老人是茉莉没见过的,他也没见过茉莉,所以茉莉问他什么都是一问摇头三不知。问烦了,大手一扬,转身回去,任凭茉莉喊破嗓子。 茉莉懵了,急乱乱坠下眼泪。不敢耽误,转身招手,坐上黄包车往市政厅赶去。 她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多,心底的某一处在一点一点坍塌。 果真,市政府工作人员只告诉她,上官云澈已经不在这里工作,至于调到什么别的地方,具体去哪没有人知道。 这下,她的心陡然凉了下去,像掉到冰窟一样。 唯一最后的希望——易立芬。 茉莉拖着沉重而疲惫的步子迈入双井巷的石板路,巷口的紫藤花早已凋谢。花藤在寒风中萧索,摇摆着向她挥手。 开门来见他的不是立芬,而是大表哥易慎言。 “茉莉,真不巧。立芬不在家,出远门了。”慎言大表哥说得非常客气,“在武汉真是辛苦你了,费尽心力照顾谨行,我们一家人都感激你。” 茉莉顾不得矜持,脱口而出道:“大表哥,你知道……云澈去哪里吗?” 说着,她已通红了眼睛。 “大表哥……” ”茉莉,你不知道吗?”易慎言惊讶地说:“云官和他家人一起回松岛去了。” “松岛!” “是啊。” 茉莉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易家大门,她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和来看她的钱妈说了些什么,围着她的立景、立美又都说了什么。 她茫然徘徊在冬日街头,不知该往哪里何去何从? 天空飞起了飘雪,片片白羽在天空慢慢飞旋,沾在她脸上和眼泪汇合成小溪。 想到昨日,想到未来,想到肚子里的宝宝,她失控地扶着街角的围墙痛哭失声。 路过她身旁的路人不时回过头里张望,这位年轻的女孩到底在经历什么,让她如此伤心难过。 他们不知道,这个伤心的女孩正在失去整个世界。 “别哭了。” 吕碧雪撑着伞走过来,递给她一块干净的手绢,“走吧,给我回家。” 茉莉颤着冻得通红的手指去接手绢,捂着眼睛大哭道:“碧雪,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傻子,他不要你,我要你。”碧雪擦着她的眼泪,心疼地搂紧她的胳膊。 有家回,真好。 温暖的炉火,热热的姜汤,厚实的被子和富含热量的食物都是茉莉现在急需要的东西。 她哭着、说着,不懂为什么云澈会不辞而别。 “别哭了。我最讨厌女人哭哭啼啼,”吕碧雪嘴里叼着香烟,对着伤心的茉莉说道:“我告诉你吧上官云澈现在在南京。” 茉莉忍住哽咽的哭声,“碧雪,你知道他在哪里,是真的在南京吗?” “嗯,”吕碧雪弹了弹烟灰,“半个月前,肖劲锋重新调回外交部,上官云澈跟着一起,他们现在都正南京。” “真的!”茉莉反哭而笑,南京比松岛可近多了,“碧雪,我要去南京找他。” 她心里总有个声音不愿相信,云澈会抛下她不管。 茉莉说去南京,吕碧雪的神情复杂极了。 她迟疑了一会,小声说道:“那……我陪你去吧。” “快过年了,你不用回去陪家人团圆吗?”茉莉既感激又不忍给碧雪添麻烦。 “家人?唉,算了吧。”吕碧雪耸耸肩膀,“自从我十九岁逃婚出来,就和家庭断绝关系。我和你一样都是没有家人的孤家寡人。” “碧雪,谢谢你。”茉莉哭着投入她的怀抱,肆意流泪。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42 无心世界有心人(2)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临近年尾,庚申年的最后几天终于要过去了。 今年过年,上官云澈没有回松岛,他不想回去。上官宜维知道他心情不好,没劝弟弟。 “你就留在南京陪陪嘉禾哥哥,这二十年他都没在亲人身边过过年。” 上官云澈坐在沙发椅子上理都没理上官宜维。 他懒得说话,懒得动。 这一个多月,发现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茉莉一意孤行去了武汉,他视同于被抛弃。吕碧雪在《申报新闻》上刊登连载,大特上官家秘闻,把上官博彦、肖劲锋、惠阿霓写成不堪入目的三角畸恋。 大嫂看了报纸,当场羞愤痛哭。 吕碧雪写的东西和事实完全不符,她根本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只因为道听途说一些故事,就脑洞大开,添油加醋的加入许多自己想象的情节,把三人的关系写得庸俗不堪。 娇妻的眼泪和委屈让松岛的上官博彦怒不可遏,扬言要亲自来上海找吕碧雪对质,要请最好的大律师告她诽谤,要她登报道歉! 肖劲锋更是气得发抖,发誓要用一切手段封杀吕碧雪,让她从此消失。 “道歉有什么用?小报记者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你越在意她越得意,卖的报纸就越多。而且,言论自由。报纸上连总统都敢批评,它会怕你去法院告它?你今天封杀她,明天她换一个笔名重新又写,堵都堵不住。对付这种人就不能用明面上的办法,而且大哥、大嫂和二哥都不能出面。上官家什么都不要回应,更不要理睬。” 上官宜维在欧洲呆久了,思想开明,对付记者聪明得多。她让上官云澈陪她一起去拜会吕碧雪。 西式的咖啡馆里,缠绵的咖啡香萦绕在三人之间断断续续。上官云澈望着吕碧雪一阵冷笑,他现在才了解,第一次见面时吕碧雪提的那么些古怪问题就是为了探他的口气。她亲近茉莉,和茉莉做邻居应该都不是偶然。 “密斯吕,明人不说暗话。我开门见山,你要多少钱才肯放手?” 吕碧雪搅着咖啡,呵呵大笑,“那就看上官小姐觉得它值多少钱?” “好吧。”上官宜维抿了抿唇,鲜红的丹蔻指甲在桌面上划下一个天文数字,“满不满意?” 吕碧雪啧啧摇头,“这个数字真让人无法拒绝。” “既然我们没有让你拒绝不了的人,自然就要拿出让你无法拒绝的钱。” 上官宜维从坤包里掏出支票,飞速写下一连串的数字。支票写好,压在她的青葱指头下,“密斯吕,我们上官家先礼后兵,出如此高昂的价格,必定要得到相应的报偿。这些钱,我们就当作买下密斯吕的后半生了,从此往后,请你离开上海,再不要动笔写一个字。” “言下之意,是要我离开报界。” “对。” 吕碧雪笑得花枝乱颤,“你们上官家还真是厉害。知道我拒绝不了金钱的诱惑。” “你究竟同不同意?” “当然——同意。”吕碧雪笑容可鞠,从上官宜维手里抽出支票来放在唇上亲吻,“我写文章就是为了换一日三餐,又不是易谨行为了崇高的理想。呵呵,呵呵呵——“ 陪客的上官云澈拳头捏得咯吱咯吱,他怒视着她,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锋锐和厌恶。 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无耻的女人! “告诉我,上官家的家事是谁告诉你的!”他猛力拍了一下桌子,气到极点。 “云澈!” “我再加一倍的钱,不,三倍的钱!”云澈不顾细姐的阻拦非要一个答案。 吕碧雪笑了,她轻轻地把支票在他眼前摇晃,然后小心地叠起来放进皮包拍拍,“这些钱我一辈子也用不完,我——不需要再多了。” “你——”上官云澈暴怒,他跳起来吼道:“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和我矫情!你这个婊子——” “啪”的吕碧雪猛地把滚烫的咖啡泼到上官云澈脸上,她站起来小心抚平裙子上的褶皱,讥笑道:“看你这输不起的操蛋样,活该茉莉不要你!” “云澈——” 上官云澈在上海最后时间过得真不怎样,收梢收得极难看。砸坏了咖啡馆的家什,吓跑了客人,打了吕碧雪一耳光,自己也被请到警察局。 他也有点万念俱灰了。 刚想振作又遇到吕碧雪,上海待不下去…… 自己也觉得应该是时候换个环境,换个心情。 来到南京心里还是沮丧得很,回想这一年,他都干了些什么,什么正经事都没干,就光爱了一个不爱他的人。 一头扎到爱海里,呛个半死。 他苦,是咎由自取, 可把家人也连累下来…… 许多次,上官宜维都只默默看着他,什么都没说,可他觉得细姐还不如说点什么。 细姐心里想什么,他知道。 细姐是在怀疑茉莉吧。 茉莉知道大哥和二哥、大嫂的关系,她和吕碧雪又是朋友。 都是他的错,他把狼引到家里。狼撕裂了他的心,也伤害了他的亲人。 为了他这不听话的弟弟,大哥上官博彦都放下一切事物从松岛来到南京。 二十年没见面的大哥上官博彦、二哥上官嘉禾再一次聚在一起。为了弟弟,他们放下过去的恩怨促膝长谈整整一夜。 云澈很不安,觉得自己荒唐。为了一个女子,家宅不宁。 惠阿霓倒笑着安慰他道:“云澈你看,他们能再在一起说话、喝酒。父亲在天之灵也会高兴的。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云澈点点头,喉咙发紧,他知道两个哥哥商量的是他的未来。 “大嫂,哥哥们想我怎么做?” “云官,嘉禾想你去外交部,去外国做公使,你愿不愿意?”惠阿霓不敢强求,软软地询问他的意见,“不是非要你同意,我们就是一个建议。出去散散心,看看异国的风情,心情也会愉悦些。你要是不喜欢,就和我们一起回松岛,如何?” 他低着头,不说话。 “云官啊,人,总要往前看。大嫂知道你放不下,但你可以把她放到心里最深的地方。也许,有一天,她还会再回来——“ “大嫂!”他抱住惠阿霓,终于像个孩子嚎啕大哭,“大嫂,对不起,对不起——” 一场失恋,像炼狱把他摧残个彻底。认得的人都说,呦,这孩子变了个人似的。 最输不起的人,输得彻彻底底。 上官博彦回到房间时,妻子惠阿霓正拿着电话怔忡地站着发呆。二十几年夫妻,她的一颦一笑代表何种想法他早已经揣摩透彻。 他轻咳一声,惠阿霓回过神来,搁下手里的电话过来帮丈夫脱下笨重的军服。 “想什么,都发呆了。” 惠阿霓把军装拿在手里抖了抖,跪下来为他脱靴子,“上海来电话,说茉莉来找云澈。” “茉莉?”博彦恍然一下,“喔。”了一声,才反应过来茉莉是谁。 博彦半躺靠在床上,得惠阿霓把泡好的茶端到他手上,忧愁地说:“你讲,我们要不要告诉云澈?” 丈夫是惠阿霓的主心骨,别看她在人前说话干事爽辣干脆,可在博彦面前,不管多大年纪都是娇滴滴的女孩模样。吕碧雪写得那段密辛,激得她流下了二十年都没有的眼泪。她不是羞愧,而是又是回忆起那段岁月,那些逝去的光阴和人事。她缓缓趴在丈夫胸前,手指像蛇一样顺着他的衣襟往肌肤上滑去。他的左胸有一道伤疤—— 突然,上官博彦握住她的手,炽热浓烈地说:“别忙,先把正事谈完。” 她陡然涨红了脸,嗔笑着横他一眼,抽回自己的手,坐直了。 上官博彦低头笑着吹了吹茶杯里的叶末,饮了两口浓茶,道:“不管那女孩来不来找云澈,这件事关键是要云澈自己立得住心。唉,我和嘉禾,就是肖劲锋谈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云澈这跟头栽得是大一点,但也不是坏事。去外交部跟着嘉禾,我放心,云澈也合适。” 惠阿霓抚摸着丈夫的手腕,柔声说,“你舍得啊?” 她知道博彦对这幺弟是又严又爱,比待自己的儿子还好。自从清逸和清炫死后,就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云澈身上,渴望着他长大成人做他的左臂右膀。 博彦长叹一声,摸了摸妻子的脸,无奈地说:“没办法,我看云澈性子一点不像我这同父同母的大哥,倒更像同父异母的二哥。只能随他跟嘉禾去了。” 听了这话,惠阿霓不知该笑还是流泪。 博彦太难了,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他终于放下心结。这才是她爱的男人。有情有义,敢作敢当。 “博彦。”她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他,“云澈像你也像嘉禾,因为你们有同一个父亲啊!都是一个藤上的果,打断骨头连着筋!” “确实如此!”博彦抚摸着妻子的背脊,感到她的话真说到他心里去了,“想一想,云澈跟了我们二十年。我有了你,我们又有了百里、百铮、百部、惠理。而嘉禾这些年孑然一生。唉——我这个做大哥没尽到责任也愧对他,愧对父亲。想来就让云澈跟着嘉禾出去历练,也让他尝尝亲情的温暖。” 惠阿霓在他胸前不住点头,笑道:“我们那个云官最会惹事生非的,别把嘉禾气得要退回来。” “哈哈,哈哈——”他的胸膛发出“嗡嗡”共振的笑声,“时间真快,二十年转眼间的事情。阿霓,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啊。” 博彦像想到什么一把将妻子翻身压在身下,开始解她的裙扣。 “正事谈完了,咱们夫妻谈些闲事。” “什么闲事?”她懒懒地问。 他匍匐在她身上,呼吸沉重,火热的体温烘烤着她。 “你看,云澈的自由恋爱功败垂成,百里、百铮、百部的婚事你可不要再放任自流啊。” “嗯,嗯……”她抚着他的发丝轻轻摇晃。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43 无心世界有心人(3)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上官云澈随上官家人一起到南京后,易立芬在上官家的身份顿时尴尬起来。 她是云澈的女朋友、未婚妻、普通好朋友? 云澈成借酒消愁的混沌中清醒过来后,人历练了,也沉默了。他看立芬的眼神疏远而凌烈,拒她千里之外。 易立芬不禁有些心虚,不知他是不是晓得什么。他缠绵酒榻之间实在不应该有很深的记忆啊! 上官宜维愚蠢,看立芬楚楚可怜,不得云澈欢心。便着意邀请她去南京做客。立芬顾及自己身份的模糊,便带着两个妹妹一起。一是为她壮胆,二是给她做伴。 立美和立景第一次到南京游玩,姐妹俩嘻嘻笑笑,饶有兴趣地逛夫子庙,看戏,逛街。并不知道此刻姐姐纠结的心事。 立景憨厚可爱,尤其讨得上官老夫人的欢心。舞会的时候,虽然百里未曾邀请她共舞。可两位年轻人对彼此都有好感,舞会之后信不断。 这次来南京,百里就做起她们的向导,陪吃、陪玩。 看着妹妹和百里出双入对,立芬不由得生出许多羡慕。百里性格有种迟重的温吞,是世家公子的贵气。他没有云澈的傲气和戾气,相比之下虽然略显得光芒暗淡,但是一个能体谅伴侣苦衷的好男人。 “这么好的男人,你可要紧紧抓住啊?”立芬对妹妹耳提面命,生怕她任性而错失姻缘。 十七、八岁的女孩正是人生最美的时刻,且会容别人对自己的感情指手画脚? 立景把眉头一竖,道:“姐姐,我们是新时代的年轻人,什么叫我抓住他,他抓住我?笑话,我们都是自由的!” “立景,你别不信。现在趁百里对你上心。你们就在他出国前把婚定下来——要不先结婚,生个孩子也行。最重要,把他拴住,把名份定下来。” “姐,我才十七岁!你把我当什么,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急赤白脸的追着他,还生孩子?我才不要,不要!我还要读大学,做记者、当编辑!” 一句“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戳痛了立芬的心,她恨恨咬牙,望着立景柔花般的娇嫩脸蛋在心里咒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看你风光得几时! 立芬越想越气,话都不愿和立景说,撇了她准备回房。路过一楼的琴房时忽而听到里面“叮叮当当”的钢琴声和说话声。 “云官,云官……” 立芬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屏住呼吸,轻手轻脚走近,往里一探,惊得差点叫出来。 里面是立美和云澈。 立美在弹琴,云澈站在琴边。 立芬只看到云澈的背影,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但是立美的脸,清清楚楚过空气印到她的眼里。 她从没看见立美笑得这么灿烂过,在她的心目中立美就是一个呆子。原来摘下厚重的镜片,立美也有不输她的美貌。 立美笑着,手指在黑白键上跳动,身体缓缓轻颤着。 立芬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这真是赶走了狼又来了虎,撵走了表妹妹来了亲妹妹。 她想起上官宜维那句“何苦为别人做了嫁衣裳”真是心痛如裂。 夕阳西下,阳光潋滟,印在雕梁的屋顶,拉长走廊的人影。 立美盖上琴盖准备从琴房返回房间。步出琴房时,她回望里面伫立的男人,她摸了摸自己的心,里面是热的也是冷的。 她轻声叹息一声,为自己还未开花便已消逝的少女之心。 立美回到自己的房间,看见立芬正坐在椅子上等她。 “姐姐!” 立芬不等妹妹说话,跳起来朝她脸上就是三个耳光。 “不要脸的娼妇,连未来姐夫也勾引,难道天底下的男人都死光了吗?你就嫁不出去了!偏到他面前去献!” 立美捂着脸,瞬间被打蒙过去,眼泪和委屈使得她鼻尖发酸,啜泣着哭道:“姐姐,你说什么啊——” “还装!”立芬跳起来又打她几下,“我亲眼看见你在琴房对着云官眉来眼去。” “不是,是云官问我茉莉表姐小时候的事——” “你这个贱人!”立芬像发了疯一样捶打妹妹,撕扯她的头发和裙子。 …… 立美受不得这种委屈,找了个理由,连夜要回上海去。 家丑不可外扬,在上官家人面前,立美没有说出真话。推说自己有功课未完,必须要走。这话已是假了,她大学都快毕业哪里还有什么必须要赶着完成的功课。 再说走的时候,两只眼睛红肿得像小兔子一般,嗦嗦抖抖着孱弱的双肩。一看就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立景不解姐姐间发生了什么,握着立美的收一直把她送到车站,“立美姐姐,素日我是和你最亲的,今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你总也不说。我们都是姐妹嘛。过去你总劝我,立芬姐姐是强势的人。你看,她也笃我,我也笃她。大家气过后也不往心里去。” 立美抽泣着摸了摸立景的脸,哭道:“立景,经过今日,我才算看清了。立芬姐姐是入了魔,把自己变成魔鬼。我劝你快快离开她,也离开上官家。有她在,你不会好。” “立美姐。” 立美低头哭泣,终究咬牙跺脚登车而去。 立美的突然离开像在上官家撕开个大口子,人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只有立芬巧笑兮兮,逢人解释,妹妹真的是有事必须回去。 “云官,你随我来,我有话说。” “嗯。” 立芬看着上官云澈和惠阿霓进入房,顿时紧张起来。上官家的人都不足以惧,唯独惠阿霓心思缜密。这么多天,总用审视地目光看着她。哪怕看见她和云澈赤身睡在一起也只是闪过一丝惊讶,默默退了出来。 她李代桃僵的那天早上,云澈在她怀里醒来的眼神,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怀疑、难过、愤怒和厌恶,他把枕头狠狠砸在地上,痛苦地问:“怎么是你?茉莉呢?” “云官,没有茉莉啊,一直是我!” “骗子!” 他愤怒地冲出房间,询问每一个见到的人。 “茉莉是不是来了,昨晚,她是不是来了?” 他的胡闹直到遇到肖劲锋,给他一顿爆喝。 “没骨气,不像个男人!上官家的脸全被你丢光了!” 肖劲锋的话骂痛了他,从那日起,他没再沾过酒。 “宜维姐,你知道他们是聊什么吗?”立芬急急忙忙拉过上官宜维向她打听。 宜维叹了口气,在她耳边嘀咕,“唉,茉莉来南京了。” 立芬脸都白了,五脏六腑肠绞一样痛,胃里翻江倒海。 “唔、唔——” “立芬,立芬,你没事吧?” 她捂着嘴摇头,抬起脸来时所有人都围在她身边,用惊讶无比的眼神望着她。 “立芬!你是不是——” “我,我——”立芬支支吾吾,手不由地引人遐想地滑向小腹。 不知什么时候,上官云澈和惠阿霓已经从房出来。上官老夫人兴奋地一手拉住立芬将她拖到云澈跟前,“云官,立芬她,她——” “妈妈,你别急。”云澈把母亲扶到高背牡丹花沙发椅子上坐好,转身对立芬,道:“易立芬,请跟我来。” 易立芬心跳两下,抚了抚头发,低着头乖巧地跟着他进入房。 到了房,云澈也不看她,自己径直走到窗前,背着手捏成拳头。窗外的天暗得不见任何光芒。 “云……云官……” “易立芬,你有没有怀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云澈,”她慌张摆手,“我……我什么都没说,是他们误会了。” 天外暗夜无边,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这暗夜无边无际。 他犯下的错误,必须要划下一个休止符。 “易立芬,你对做了什么,我都知道。” 立芬的牙齿格格做响,双腿软了下去。 “云澈……”她抽泣着,无法为自己开解。 隔了很久,他才说道:”你是不是很想做我的未婚妻?” 立芬愣住了,没想到他会问得这样直接。 她想,她当然想。她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那个位置吗? 立芬趴在地上,失声痛哭。 她一切都完了,全部都完了。 他不会原谅她的,绝不会。 “别哭了,你真想要,我就把那位置给你。” “云官?” “那个位置她既然不要,就给一个想要的人吧。”他的声音含着鼻音,忍着巨大的伤心。 “云官,我会好好爱你的,比她更爱你,爱你胜过我的生命。”她哭着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幸福来得如此突然,让她有点不敢相信。 “爱我胜过生命?”他冷笑地掰开她的指尖,离开她的怀抱半米,“易立芬,我选你是因为你没有心。你连亲妹妹也怀疑,我想那个位置给谁都不如给你。因为谁坐在上面都不得安宁。” “云官……” “你出去宣布吧。” “你,你不和我一起吗?”她擦着眼角的泪水。 “不!”他继续看着窗外的黑夜淡淡地说,“我累了,要休息一下。”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44 无心世界有心人(4)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南京是夏天热,冬天冷,四季分明。 冬日的湿漉漉的雨雪一下,把人冻成冰棍儿。花园里笼着轻雾,飘在葱郁的树木之上,长窗望去,宛如一幅流动的水墨画一样飘飘渺渺。 当过记者的人在找人方面特别有经验和门路,上官家在南京的地址是吕碧雪找的,电话号码都是她在黄页上一页一页翻出来的。 四海路上气派的一号公馆,是上官家在南京的住处。今日里面悄无声息,没有往日的热闹。 前两天,该走的走,该散的散。回松岛的回松岛,归上海的归上海,只余下了上官云澈和易立芬这对未婚夫妻。 “云澈,”临走前,惠阿霓紧紧拉着幺弟的手,“大哥和大嫂还是那句话,永远支持你的决定,松岛永远是你的后盾。” 他笑着点头。暗暗发的心愿却是往后他任何事情再不能把家人卷进来。 房间里真是有点闷,关紧了门窗又生了炉火。云少就不闷吗?汤少阳心想。反正他额上汗水汇成小溪。 上官云澈人瘦了一圈,胃也坏了,时时犯痛。一日三餐,吃的多是养胃的清粥小菜。 汤少阳端着食盒退出房,这才感到舒爽一点。他那快跳出胸膛的小心脏缓缓回复正常。他舔了舔唇,回想自己刚才没听错没看错吧? “没听错,听得清清楚楚……少爷说,让她上来。也没看错,云少心平气和,没生气、没动怒……还把粥喝完了。” “汤副官。” “啊,易小姐。”汤少阳忙闭了嘴,恭敬地回答。。 今天的易立芬装扮得很漂亮,卷卷头发,丝绒的裙子,鸭蛋大的珠宝重重挂在脖子上。 易立芬伸手在黑色的房门上敲了三声,“是我,立芬。” “进来。” 汤少阳忙侧过身子,让易立芬的大裙子能顺利过去。 “是陶茉莉来了吗?”经过他身边时,立芬小声问道。 “是。” 房门打开又关上,汤少阳神神叨叨走到楼下,看见大门口的吕碧雪,顿时脸色一变。南京的佣人不知道吕碧雪的事才放她进来。他正想上前呵斥,再看她身后的陶茉莉,不得不把一肚子火气压了回去。 “密斯陶,云少请你上去。”他粗声说。 “谢谢你,少阳。”茉莉抬起头感激地冲他一笑。 汤少阳顿时一愣,隔了两三个月这女人居然越发美丽了。如果说易立芬漂亮的是身上的衣裳,她就是美在那轻浅一笑魅惑的笑容。 茉莉心情还有些许忐忑,毕竟有了指望。过了这么久,一波三折从上海找到南京,她已经有些不确定未来会发生什么。 “喂,”吕碧雪在她身后大叫,“记住,他要是敢揍你,你就大叫。我会马上上来的。” “云少是绅士,从不打女人。”汤少阳气得吹胡子瞪眼,“密斯陶,请跟我来吧。” “好……” 茉莉跟着汤少阳一步一步走上乌黑发亮的雕花楼梯,指下温润的木头散发出时光沉淀的味道。走在这古老考究的大屋子里,不禁想到第一次汤少阳带她去高纳公寓时的情景。 当时,她一推开门,地上就摆着漂亮的心型玫瑰…… 真不敢想,今时今日,她推开门会面对什么? 她的手在黑重的大门上颤抖,肚子里一颗种子在生根发芽。所以,她不能后退。 “云……云澈……” “进来。” “好……” 门开了。 门关了。 她的皮鞋踩在厚实的地板上,壁炉里燃着大火,高大的落地窗,墨绿丝绒黄穗子窗帘,胡桃木的桌、柜。 他背对她坐在壁炉前,分明听见有人进来,就是一动没动。 “云澈,”茉莉欣喜地向他走去,“你怎么离开上海也不给我留个信啊?” “茉莉!” 上官云澈没动,窗边立着的易立芬笑着招呼道,“茉莉,欢迎你来南京。我们离开上海时确实是太匆忙了,来不及通知你。可你当时在南京哩,我们也没法通知你。呵呵,这些日子你还好吗?我二哥怎么样,大家都还好吗?”她永远知道如何戳痛人的心。 “立……芬?”茉莉颇感吃惊,接着心里一阵难过。她去武汉前陪在云澈身边的是立芬,现在回来,在南京陪在他身边的还是立芬。而且她的话太怪了,话里话外她是主人,茉莉倒变成外人。 “茉莉,你和云澈有话要讲吧,我先出去。”立芬似乎永远善解人意,她提起裙摆准备出去,经过云澈身边时,被他一把拉住。 “你留下。” “嗯,”她含情脉脉地摸了摸他的手,轻声说:“有话好好说。” 茉莉捂住了嘴,为他们的亲密,心底仍保留最后一丝希望。 他坐在壁炉前,跳跃的火花温热他的身体,却温热不了他的心。 易立芬微微一笑,站到他的身后。 茉莉揉着手指,挣扎半天,才伸出脚尖向他靠近一步,再一步。像过了一个世纪,她终于来到他的面前。 “云澈,我回来了。” 他的嘴角动了动,转过脸看着她笑了一下。 “你回来了?” “是……” “一个人?” “不,今天是碧雪陪我来的。” 他又不讲话了,冷笑看着眼前的炉火。 他恨、他恼,他以为他会把眼前的女人碎尸万段,可现在才知道,爱已经花光他所有力气,到最后他已无力去怨恨。 他的样子让茉莉害怕,她鼓足勇气伸出手去拉他衣角。 “云澈,对不起,我知道我回来晚了。你怪我吧,千万别不理我。因为我……因为我……”炉火烘热了茉莉的脸,她面红耳赤,支支吾吾说不出口,“我……我……” “茉莉,我也有事要告诉你。”他已经不想再听她说话,娇美的脸庞在他眼前含羞带笑的晃动,刺得他心如刀绞。 “什么事啊?”她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却仍笑着说:“那……那你先说。” “茉莉,你要我别怪你,那么你也别怪我。” “嗯。”她不明就里,微笑着点头。 “我已经决定和你解除婚约,和立芬结婚。” “你——你说什么?” “我决定要和易立芬结婚。”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茉莉呆住了,说不出一句话,问不出一句话,霎那间心头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站起来,拉过立芬的手,把她拥在怀里深深吻着,用力撕咬她的双唇。 “云官、云官——“立芬故意松开衣扣,任他把头埋在她的胸前,“茉莉,你祝福我,就像我曾经祝福你一样!” 茉莉牙齿打颤,她站起来又跌坐下去,再站起来又跌坐下去,跌跌撞撞往门外走去,嘴里重复着一句话:“我……祝……祝福……” ————————— 茉莉失魂落魄,下楼梯的时候几乎滚了下去。 “茉莉!”吕碧雪和汤少阳赶紧扶住她。 吕碧雪惊的问:“茉莉,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身体不舒服吗,上官云澈呢,他怎么不跟着下来?” “碧……”茉莉哆哆嗦嗦地颤抖,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也太不负责任了吧!你还——“ “碧雪!”她终于拼尽全力发出一句完整的声音,紧紧拉住吕碧雪的手腕,道:“我们走吧,快走。” 她的心都碎了,哭都哭不出来。唯一祈愿的是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们接吻的那一幕像一枚铁钉钉在她眼睛里,又疼又辣。 她不忍看,不忍想,不忍说,只想离开。 茉莉的样子太怪,吕碧雪不忍追问,忙把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走,我带你走。” “嗯。”她勉强不让自己晕过去,心底的伤痛翻江倒海。易谨行负她时,她尚能一哭,而如今,痛得哭都不能。她自己都没发现,何时,她居然爱他如此之深。 茉莉的模样委实吓人,汤少阳也于心不忍,觉得这女子有错,云少丢开手就是,何必伤她一番。 “我去开车。” 汤少阳自作主张,拿了车钥匙把上官家的私车开出来,和吕碧雪一起把茉莉扶进去。 “你们住哪家旅馆?” “不!”茉莉咬牙道:“去——去火车站——” 她只想马上离开南京,越远越好。 汤少阳皱眉道:“密斯陶,你们要不再在南京等两天,万一云少要是后悔——“ “不,我要马上回上海!”一贯柔弱的茉莉,忽然发起刚性,就是马上要去火车站。 爱是有自尊的,她也是有自尊的。 若是爱他是要舍弃这些,她宁可咬紧牙一声不吭。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喔!”吕碧雪念一句酸诗,拍了拍车窗,对汤少阳道,“开车,送我们去火车站。” 汤少阳送完人回来,早已经过了午饭的点,他在厨房匆匆扒了两口冷饭,就被云澈招到房。 房里的炉火已经熄了,窗户洞开,冷风一叠一叠进来。不知吹了多久冷风,上官云澈脸色未变,易立芬有些瑟瑟发抖。 上官云澈看了他一眼,没问。 汤少阳赶紧说道:“云少,我适才把人送到火车站,她们买的是最快的火车票,去上海的。”他顿了顿,观察上官云澈的反应,“我看,密斯陶好像身体……有些不舒服似的,不吃东西也不讲话,脸白得像个鬼。” 云澈的眼抬起来望着少阳,立芬尖声叫道:“云官,别信她,她都是装的。想要你同情她,想要你回心转意。她要是真诚心,就不会和吕碧雪一起来!你家的事一定都是茉莉告诉吕碧雪的啊,你还能原谅她吗?” “滚!” 上官云澈猛地把桌上的镇纸砸向她去。 ————————— 火车“叮叮当当”,摇晃得车厢像摇篮一般。三等车厢挤逼烘臭,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大家肩靠着肩,背贴着背,早春里也热得汗流浃背。相比之下,一等车厢则安静多了,除了火车的碰撞声,就是旅客均匀的呼吸,偶尔传来一两声的咳嗽和梦呓。 吕碧雪头朝里睡着,她的身体随着火车的节律晃动。 轻轻的节律让她在梦中回到第一次坐火车的情景。 十九岁,花朵般的好岁月。 父亲去世后,母亲带着她和妹妹依傍着舅舅生活。在外人眼里,舅舅待她们不算坏。是她自己太自卑,总觉得寄人篱下是苦。 她的亲事是父亲在世的时候定下的。结婚前夕,按照惯例,舅舅一家出面请男孩上门做客。是为让这两个有婚约的孩子增进感情。 吕碧雪第一次见到未婚夫,心情却一点没有悸动,她打量着他,把他从头到足评个遍。未婚夫看上去温文尔雅,细皮嫩肉。胆子却大得很,无人的时候,就来拉她的手作势要亲嘴。 她忍着恶心让他吻了,他们往后要做夫妻,这种事少不了。可他伸出舌头时,她实在忍不住,那活溜溜像蛇一样的东西软乎乎的。 她使劲推他,他不肯离开。她怒了,重重咬他舌子。 “啊——”男人大叫,愤怒地扬手打她一个嘴巴。 他们撕打起来,这场相见不欢而散。 事后大家知道后,颇有点责怪她不懂风情,他毕竟是你的丈夫,未来还要生儿育女,亲一下,搂一下也无妨。 吕碧雪气坏了,正人君子何时都不会轻辱女子,何况她是你一辈子的妻。想来一生要跟这样的男人过一生,不禁寒从心来。更重要的是,她不喜欢他,一点都不! 结婚前日,她痛下决心从家里跑了出来。逃票上了火车,上了车才知道车是往天津去的。 那时真是年轻,为了逃避检票的列车员在拥挤的车厢躲躲藏藏还觉得甚是有趣。可再怎么躲藏,还是被列车员两头堵住的时候。 正在她不知何处去时,二等车厢里一位看的夫人,忽然把合在手上,笑着对她招手,“孩子,来,坐我身边吧。” 吕碧雪就这样认识了顾太太。 顾太太温柔又美丽,眼睛笑笑着,她们谈了一路,很是投缘。到了天津,顾太太邀请碧雪去自己家里暂住,还把她介绍给到自己的丈夫报社工作,顾先生是一位编辑。 有种人天生是文字的主人,他们写锦绣文章在世间行走,靠此生活。 吕碧雪很得顾先生喜爱,他开始是爱她的才华,后来爱上她这个人。 再往后走,事情便有些不堪了。 顾先生为她抛妻弃子,在外租房子和她同居,顾太太投水自尽。 顾太太死了,吕碧雪在她尸体前抱着亡者的照片哭得声嘶力竭。 众人唾弃她,其实是众人不知,她爱顾太太远远甚于爱顾先生。或许可以讲,她根本不爱顾先生。 顾先生和与她的未婚夫一样,看她时的眼光流连在她身体贪婪而邪恶。 他们的眼睛太脏。 顾太太的眼光却那么纯净,像透亮的水晶散发光芒,在人群里卓然生辉。她轻轻挥手,恬淡地笑着唤碧雪过去坐在身边。紧紧抓住她的手问长问短。列车员再不敢问什么,默默退了开去。 顾太太的死让碧雪伤心许久,她想她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因为没有人会再有那样的眼睛。 直到她到上海遇到了茉莉。 茉莉的眼睛也很美、很美,像另一个顾太太,温柔而恬美。 她喜欢茉莉喜欢透了,只要看着她心都欢喜。 碧雪觉得除了她的爱,谁也配不上茉莉。 男人都是自私的,易谨行是,上官云澈也是。 他们都猥琐,都下流。爱的永远是女人的身体,从不关心她们的灵魂。 车厢里安安静静。软卧室里的暖水管“呼噜呼噜”,烘烤得人热气十足。 吕碧雪被热气烘得热醒过来,她扭头一看身边的床位上空空如也。 大半夜不睡觉…… 吕碧雪瞬间清醒过来。 她赶紧扭开房门冲了出去,“轰隆轰隆”的火车在黑夜的崇山峻岭间飞驰。火车摇晃一下,她差点摔倒。 “茉莉——陶茉莉——” 她大喊着穿过一节节车厢,拍打着每一扇房门,“有没有看见一个女孩,很漂亮的那种——” “神经病!” “滚开!” 吕碧雪越走越急,生怕会来不及,怕她会像顾夫人,为一个不值得的男人放弃自己。 “茉莉!”吕碧雪到达车尾,拉开最后的。车门,冷冽的寒风夹着细雨冲了她的脖子,她打了个冷颤。 “茉莉——” 茉莉穿着单衣,站在外面的栏杆前,赤裸的白足已经伸到了车外。 “茉莉!” 吕碧雪大叫,扑过去把拉她。 “你疯了!为了一个男人——“ “让我……让我……”茉莉颤抖着,腿已经掉到车厢外面。 她不愿意活着,失去他,她宁可去死。 “茉莉,别傻了。”吕碧雪着急地紧紧抱住她的腰,死活拖住她,“你以为你死了他就会回心转意吗?傻子,他只会活得更好。” “云……云……“茉莉浑身打颤,眼泪一颗一颗,她咬着牙敲打自己的前胸。哭不出来,哭不出声音。 吕碧雪赶紧抚着她的胸为她顺气,“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你伤心。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别憋着——” 茉莉梗着脖子,一脸痛苦。 “没事,你哭,没有人会听见。” 茉莉哭了,趴在吕碧雪的肩膀边哭边抖。 “啊——云澈——云澈——” 她抱着碧雪,对着身后飞速消失的苍茫大地,痛苦地哭喊。 火车湮灭了她的哭声,把它一起裹入无边的黑夜之中。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45 无心世界无心人(5)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从南京回来,茉莉就病了。 病在身体也病在心上,一场感冒迁延反复。 时间于她宛如停在了南京,她的心也留在南京。 窗外的阳光一天一天明亮,茉莉却在慢慢枯萎。 茉莉病了,易谨行的身体却在康复。现在的他已经能坐起来,虽然仍不可以走路。易父从德国购来的轮椅小巧轻便,坐上它易谨行就可以出门,甚至是去报社工作。 天气晴朗的时候,他常常去看望茉莉。他看到茉莉绝望的眼,也看到她微微隆起的肚皮。 该怎么办? 时间一天天流逝,过去已经是不可追忆,而未来的每一天都需要活着的人去继续活着。 吕碧雪从报社辞职后成了名副其实的富贵闲人,她极力挽留茉莉和她同住。 “我在上海没有亲人,你也是孤身一人没地方可去,不如就住在我家,将来生了小囡囡就是我的干女儿,生了小子就是我干儿子。你放心,他们就是我亲生的孩子一样。” 碧雪的帮助是雪中送炭解了茉莉的燃眉之急。她无从拒绝,茉莉身无长物,离开家庭或是男人根本无力养活自己。 现实残酷,一日三餐,顿顿迫在眉睫。过去她不是依靠易家,就是上官云澈,现在这番田地。没有帮助,即使生下孩子也不过是一起去跳黄浦江。 没有人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大家好像商量好了集体遗忘了孩子有爸爸的这个事实。仿佛他(她)是从天而降天生没有爸爸。 春天来了,今年雨水稀少,没有往年阴雨三月,每日阳光凛冽,光芒灿灿。 三宝推着易谨行来看望茉莉,他们买了许多东西,葱油饼、蟹黄膏、糯米鸡、糟鱼,都是以前茉莉喜欢吃的,还有一些给出生小孩衣物。 “易谨行,你发财了?买这么多!”吕碧雪大大咧咧拿起花花绿绿的小衣服褂子笑道:“哎呀,我都买了好多,你下次别买了。我们俩都买重复了。” “没事,买重了就买重了。”易谨行看着无精打采的茉莉,阳光在她脸上,皮肤白得可以看见下面流动的血管,她坐在他的身边,听着他和吕碧雪的谈话,但她的心,早不知飞到哪里。 “报社已经同意我在家写稿,每日一篇。这样一来,我一个月能挣三百多块。我和父亲讲了,他也同意我搬出来住,还在长平里帮我买了栋小洋楼单住。” 吕碧雪听出他话里有话,故意接着问道:“你在家住得好好,搬出来谁照顾你啊?” “自己照顾自己呗。”他自嘲地说,马上又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茉莉。 吕碧雪识趣,借口走开。 房间里只留下了他们,失去了吕碧雪的存在,易谨行突然觉得拘束起来。 易谨行低头捏了捏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膝盖,想说的话他在家演练了许多遍,可到嘴边一句都说不出来。 事到如今,他的双腿和茉莉的孩子都是他的懦弱和自私造成的后果。 茉莉,我们重新开始吧!忘了上官云澈,忘了易立芬,忘了过去的种种,重新开始。我会把你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 “茉莉……” “二表哥。” “是、是。”易谨行心脏一惊,忙把轮椅往前挪一挪,道:“什么事啊,茉莉?” “喔,”茉莉轻轻的抬起眼睛,颤颤的睫毛上凝成一颗一颗水珠,她低首无意识转动手上的玉镯,道:“二表哥,你下次来的时候代我看看,双井巷的紫藤花开了没有……” ~( ̄▽ ̄~)~~ 易谨行颓废地从茉莉房间走了出来,吕碧雪正笑盈盈地坐在客厅等着他,他看着吕碧雪轻轻摇头叹气。 “被拒绝了?”吕碧雪笑着拿过桌上的酒杯,满上血似的液体,她一开始就料到这个结果,茉莉的心不会再容纳任何人。 “你别费劲,”吕碧雪把酒盏推到他面前,轻笑着说:“她的性子你不了解吗?” 爱上谁就是谁,难以改变。 易谨行费了全力才在她心里拔走自己,现在又想把自己放进去。他以为,人的心是可以随意打开又关上的抽屉吗? “茉莉,茉莉不晓得!上官云澈是永远不会回头了!你没看今天的报纸吗?满页的版面全是他和立芬——”易谨行气愤地捏紧拳头,话说不下去,想到屋里的茉莉又是一阵心痛。 吕碧雪摇了摇杯中的红酒,一个订婚典礼也搞得兴师动众,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似的。易立芬还真是……有点心虚啊。 “上官云澈那样的男人最不差的就是女人,一开始我就警告过你。”茉莉摊摊手掌,“富家公子,始乱终弃是他们的本性。” 易谨行抿紧嘴巴,用力转动轮椅的车轮过去,拿起吧台上的红酒瓶对着嘴就是一顿猛灌。 他恨死了曾经的自己,都是他的一念之差,害苦了茉莉。 吕碧雪不阻止他狂喝,慢慢饮着自己那杯。笑道:“你放心,我会照顾茉莉的。只要有我在,她和孩子都不会有事。” “你?”易谨行红着眼睛,用袖子擦了擦嘴巴,道:“不用,她和孩子我会照顾。” 吕碧雪笑笑,不想揭穿他。夺过易谨行手里的红酒,骂道:“你知道这红酒多贵吗?你当水喝啊——” 比起易谨行,吕碧雪是更不喜欢上官云澈的。开始,她也说不清讨厌他的原因,后来才知道,也许是自己看穿茉莉真正爱的是上官云澈而不是易谨行。所以,她有意无意,总在他们直接制造风波。她故意让上官家误会也要上官云澈误会。 有时,她甚至坏坏地想,歌颂的爱情不是无坚不摧,穿越时间吗?真爱是不会分开的,会分开的一定不是真爱。 茉莉伤心,她也伤心。她愿意用金钱、用时间,用物质来呵护她。即使明知道茉莉此时最需要的是上官云澈。 孩子有什么关系,十个她吕碧雪也养得活,反正她有钱,大把大把的钱。 她想,将来等茉莉生下小孩,她们可以一起去环游世界,那该多有意思啊! 有了钱、有了孩子,茉莉总会慢慢晓得,有没有男人真不要紧。 ~( ̄▽ ̄~)~~ 易立芬如愿以偿做了上官云澈的未婚妻,最高兴的莫过于陶丽华。她不止一次在神明前谢恩还愿,感谢老天爷的垂怜,让她可怜的女儿苦尽甘来。 来道贺的人群踩破了易家的门楣,每天来双井巷的达官贵人川流不息。 陶丽华过足了未来丈母娘的瘾头,现在生活的重中之重就是为立芬准备嫁妆。她一个劲的催促立芬快快结婚,省得夜长梦多,他们一天没结婚,茉莉就是她的心病。 整个易家没有敢提茉莉,所有人都选择遗忘这个女孩。 从南京回来后,易立美闭嘴不言,一门心思准备下半年的出国留学,她不想留在家里被欲念毁灭。只有易立景初生牛犊不怕虎,傻乎乎地对陶丽华说:“姆妈,这算哪门子事?先是茉莉表姐又是姐姐,这也太龌蹉了——” 易立景的话音未落就吃了母亲一记耳光。 “立景,我警告你别乱说话!什么先是茉莉后是立芬的?这上官云澈一开始就是立芬的!是茉莉横刀夺爱,现在是物归原主!” “那茉莉——” “住嘴,你再说,小心我再抽你!” “姆妈,你别气。立景还小,什么都不懂。”立芬软软地在陶丽华面前撒娇道:“我觉得姆妈还是送立景出去留学个一年半载比较好,这没喝过洋墨水的人就是眼界比较窄。” “易立芬——” 易立景气得浑身打颤,被立美死拉活拽地拖走。 两姐妹回到房间,易立景仍伤心地啼哭个不停。 “快别哭了吧。”立美安慰着泪眼婆娑的妹妹,“我早警告过你,大姐现在一门心思要做上官家少奶奶,遇佛杀佛,遇神杀神,你敢往她那枪口上撞,绝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大姐黑了心,姆妈也不明事理,大哥也跟着起哄。全家里我看只有二哥还清明,躲出去眼不见心不烦。我也倒看看,将来他们到底是个什么下场。” “别提二哥了,”立美望着窗外的桃花,幽幽叹道:“他是假聪明,真痛苦。” ~( ̄▽ ̄~)~~ 易谨行搬了新家,平安里一幢灰色的西式旧院,夹在高楼里很不起眼。 挑了一个阳光上好的春日,吕碧雪拉上茉莉一同来恭贺他的乔迁之喜。她怕茉莉窝得太久,在家里闷出病来。 小楼不大,两层而已,对于易谨行来说,其实一层足矣,另一层是为茉莉和她的孩子准备的。 经过枪伤,他颓然一阵,看见茉莉从南京受了情伤回来,忽而又振作起来。他觉得自己还不能倒下,对于茉莉,他还有一点点作用吧。 “茉莉,你看这里如何?虽然不大,但足够温馨。院子里我们种上些桃李,过几年就可以看桃李春风……” 茉莉淡淡听着,没有深领其中的含义。 直到易谨行又带她去参观房间,育儿室里的小木床,窗上脆响的小风铃,小架上外国画册儿……茉莉饶是再蠢,都明白什么意思。 她脸红耳赤,育儿室站都站不住脚。她感到一种耻大辱,对她人格的侮辱。 易谨行把她当做什么人!把她的孩子当成什么! “茉莉,和我在一起吧。”易谨行兴冲冲地握住她的手,缱绻地放在脸边摩挲。 “放——放开我!”茉莉厌恶地甩开他的手,她是不爱他的了,怎么还会再次接纳他!她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舍得自己的命也舍不得他。 易谨行错愕地看着茉莉,不相信那少女时就追着他的女孩会有胆量和勇气挣脱他的手,还用厌恶地眼神看着他。 “茉——莉!” 茉莉没有说话,低着头跑出了他的新居。 ~( ̄▽ ̄~)~~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茉莉的肚怀越来越大,她脸上和身体丰腴起来,比消瘦时更添美丽。 她对生活的打算,目前全心都是这个孩子。 吕碧雪是个好人,非要做孩子的义母,对她和孩子施以援助。她甚至计划要带茉莉去英国,她讲,英国是文明的开源之地,最利孩子的教育。 碧雪的大恩大德,茉莉无以为报。又深深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愧。 连孩子都负担不起何以当一个母亲? 四月的一天,姑父易贵风突然拜访茉莉。 自从武汉回来后,这是茉莉第一次和姑父见面。她未婚先孕,在长辈跟前总是无脸的。 易贵风很和蔼,没有流露半点看轻她的意思,宽容地让她先坐。 “姑父,您先坐。” “你坐,你坐。我们之间就不要讲什么客气了,你现在身体又不方便。” “是……” 未婚先孕不是光彩的事,茉莉红着脸垂首坐下。 易贵风沉默好一会儿,他的目光从茉莉的脸上移到她的小腹又移到她的脸上,“茉莉,有几个月了?” “四个多月,快……五个……”接下来的话,茉莉再说不出来。 易贵风点了点头,望着窗外细雨霏霏的天空,道:“茉莉,我今天是专程来向你提亲的。” 提亲? 茉莉惊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姑父——” “你别急,茉莉。这件事我已经和谨行商量过,他同意。” 茉莉激动地说:“姑父,二表哥是想帮我。我谢谢他的好意,但我不能连累他。” “茉莉,你先坐、先坐。”易贵风安抚着小脸通红的茉莉坐下,温言宽慰她道:“这件事表面上是谨行帮你,其实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私,希望你能帮一帮谨行。” 茉莉只顾低着头哭泣,完全听不明白姑父话里是什么意思。 “茉莉,你听姑父讲——”易贵风为难至极地看着她,“谨行没有生育能力。” “所以将来你们结婚以后,这个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谨行都会视如己出。这个孩子就是易家的孩子。” 茉莉捂着嘴不住流泪,她不敢想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话,都又知道姑父绝不会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 易贵风一直垂头摩挲自己的指关节,他也是难,作出这个决定非常不容易。 “茉莉,就算一个老父亲最自私的请求吧。我知道对不起你,嫁给谨行就是嫁给一个包袱,一辈子拖着他。可谨行需要一个孩子养老送终。将来百年,中元节没有后人祭拜烧纸该多可怜。” “呜……呜……”茉莉哭得泣不成声,她愿意照顾二表哥一生一世,但不是作为他的妻子。 她怎么可以让云澈的孩子叫别人爸爸? 她的孩子是云澈的骨肉啊! “茉莉,算姑父求你——”易贵风老泪纵横,作势朝地上跪去。 “姑父……“茉莉一把拉起他的胳膊,还能说什么。她寄人篱下,飘零如斯,是姑父和姑母收留了她,虽然双井巷并没有给她多少温暖,可至少有一个安稳的家。 ”茉莉,孩子至少需要一个姓氏,不沦落被人嘲笑为私生子。” 茉莉哭了,啜泣着深深把脸埋在手掌。 云澈,云澈……她该怎么办?失去他的照拂,她就像失群的孤雁找不到回去的家。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46 无心世界有心人(6)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茉莉,茉莉……” “茉莉,茉莉!” 上官云澈从冷汗淋淋中惊醒过来,他的心好难过。里面住的小人儿一直在哭,总是在哭,哭得他心也痛了,哭得他在梦里面也跟着流下眼泪。 “咚咚咚,咚咚咚。” “云少起了吗?” “嗯,起了。” 汤少阳推门进来,手里捧着熨烫整齐的西服和报纸。今日,上官云澈要去双井巷拜会易氏夫妇,作为易立芬的未婚夫,易家未来的女婿。 不待汤少阳侍候,他即穿衣洗漱。 早餐是稀粥、面包。胃不好,酒戒了,咖啡也必须少喝。他看了一会报纸,看了看腕表,时间差不多了。 临出发前,汤少阳劝道∶“云少,再吃一点吧。你也吃得太少了。” 云澈已经站了起来,踌躇一下,终重新坐下来又吃了一片面包。 汤少阳惊讶极了,这是他认识的云少吗? “怎么,我吃了面包,你倒像被吓着了一样?”上官云澈低头咬着面包问。 “不是吓着,是云少以前……特立独行,不大听我们的劝。” 云澈用餐巾擦了擦嘴,笑道∶“以前我是不懂事,现在我明白了,当初你们都是为了我好。” 去双井巷的路上,上官云澈一直没有闲着,笔不停,手不停。他即将随行肖劲锋出发去法国,他的外交生涯马上要拉开序幕。 肖劲锋已经向他发出警告,再不要发生类似安格联的事,国事不容儿戏。 双井巷到了,春光弥漫的四月,花是香的,空气都是甜的。和去年一样,易家人仍然还是由易慎言带领着站在大门前欢迎他。 易立芬、易立美、易立景,该在的她们还在。不在的……永远也不会出现了吧。 “啊,云官,我们仍去打羽毛球,怎么样?”易慎言鼓动道:“这一年我可精进不少。” 他微笑着摇头,“不了,我就坐一会。回去还有许多工作。” “那好,我们进去喝茶。” 大家簇拥着他进去。 三五成群的易家人围着他提问,所有的问题都是精心设计过的,绕过所有的敏感。为的只是营造那表面,虚假的祥和。 “立美,你怎么不同我说话呢?听说,你就要出国留学了。” 隔着人群听到上官云澈叫自己的名字,立美浑身一震,心里泛起一阵涟漪,不知这涟漪是凄楚还是温暖。她的眼睛扫过他俊美的侧颜,他来双井巷易家不下数十次,每次见他都觉得是难得一见的俊朗的美男子。但他从不会掩藏心事,典型的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而今天,他虽然越发地亲切温和,但他的笑已不是原来的笑,那笑只在皮相不在心。她怕,他对她的问好不是真心问好,而是无奈于情势。 立美不说话,他自顾说下去,“我马上要去法国,也许还要去美国、意大利,如果有机会我们或许还能在外遇到哩。” “呵呵,那敢情好。”陶丽华笑呵呵地说:“都是一家人。” “是啊,一家人。”他望着立美又说了一遍。 立美一句话都没说,心里难受极了。她知道的,她知道立芬也知道,姆妈知道,大哥都知道,他不开心,他虽然和他们坐在一起,心却不在这里。 上官云澈在易家饭也没吃就走了,立美懂得,这是他的伤心地。 这场会面,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怎么说呢,像极了政客之间的官样文章。 易家人看过他和茉莉订婚时的欣喜若狂,看过他是如何把茉莉细心捧在手上珍爱,而他对立芬,差了且只十万八千里。 立芬费尽心机当了上官云澈的未婚妻后,没有一日是快乐的。云澈对她若即若离,从来没有亲近之好。他去国外做外交工作,按规定是可以携带家属的。但他不要她去,甚至提都不与她提起。就是在上海最后的几天,也禁止她去艾斯得路见他。 她当然知道他为着什么这样,他还忘不了茉莉。 易立芬痛定思痛,决定这次一定要彻底斩草除根。父亲告诉过她,这件事说不得,现在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不顾他的命令来到艾斯得路,拿出上官云澈未婚妻的名头,汤少阳也不敢阻拦。她泡了一壶茶,配上几样点心,做一个水果拼盘,叩响了房的大门。 “云官,喝茶。”她笑盈盈地走进去,端过茶盏,贤惠地试了试温度,才递到他手上。 “你怎么来了,少阳呢?”他狐疑地看着她,好半天才接过杯子。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却故意道一句,“这是你喜欢的茉莉花茶。” 他手一颤,茶水“滋”到手上。 “给我来杯白水吧,最近我胃不好。”他没有动怒,神色也没变一下,把茶杯又递给她。 “呵呵,”立芬干笑,拿着茶盏轻轻在手中捏玩,低头说道:“云官,你不会还在触景伤情吧?” 上官云澈捏紧拳头,告诉自己一旦发怒就入了她的圈套。 易立芬像对着墙壁一般说道:“云官,我是同情你。真的。其实,茉莉她……她早就把你忘了。她都是我的二嫂,今日她和我二哥结婚——” “你骗我,她不会!”他失去理智暴跳如雷吼道。 立芬手里的杯子掉到地上,她小声说:“我骗你做什么——啊——” 他死死掐住她的脖子,疯狂地捏住她的气管。 “你是骗我,就是骗我——” 易立芬发不出声音来,呼吸困难,天旋地转。 —————— 茉莉同意嫁给易谨行,只有一个条件,结婚不请客,不办酒,不燃炮,一切从简。 吕碧雪对她嫁人的决定很不高兴,甚至还有点生气:“陶茉莉,你这样决定太草率了吧?婚姻的唯一基石应该是爱情,而不是因为你的孩子需要一个爸爸!你若足够坚强,就既是他爸爸又是妈妈。” 茉莉惨淡一笑,她就是一点都不坚强,前怕狼后怕虎,既没勇气也无决断。 “茉莉,我不同意,不同意!”吕碧雪居然像个孩子搂着她脖子闹起来。 “碧雪,碧雪……”茉莉忧伤地拍了拍她的手,“孩子如果是私生子,他会抬不起头来的……” 茉莉和易谨行采取的是新式婚姻,去市政厅登记结婚。她推着他走路去又推着他走路回。 安安静静的一个上午,出门还是未婚者回来便是已婚男女。 既然结婚,吕碧雪不许婚礼太寒陋,从东华楼叫来一桌席面,翅参海味应有尽有。还和三宝一起把小院里里外外挂上红喜字、大灯笼。 入门大家吃糖,象征未来甜甜蜜蜜,易谨行笑开了花,特别开心。 余者都好,就是入席吃饭的时候有点冷清。宾客只有吕碧雪、余贵风和三宝。人数寥落,自然热闹不起来。纵然吕碧雪有心一直活络气氛,无奈新娘郁郁寡欢,大家便都有些淡淡的。 易谨行抱歉地说:“没有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 茉莉苦笑着摇头,她本来是可以有个盛大的婚礼,礼服都试好了。 “二表哥,我敬你一杯。未来请多多包涵。”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虽然只是果酒,猛地喝下去,仍激得她满脸通红。 “茉莉——”易谨行手足无措,忙拍着她的背脊,“你以后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妻,我会对你好的。往后你就叫我谨行吧。” 茉莉被过脸去猛咳起来,其实是偷偷擦去脸上的眼泪。 她的不开心,大家都看在眼里。 吕碧雪笑着冲易谨行说道:“大喜的日子,新人必须喝杯交杯酒!” “是,应该要喝一杯。”易贵风笑着附和。 三宝也不顾主仆尊卑,没大没小嚷道:“交杯酒、交杯酒……” 红通通的交杯酒满上,端到茉莉面前,她不断摇头,不停摆手。 “拿着!交杯酒一定要喝,喝了才能圆圆满满,婚姻幸福。”吕碧雪霸气地又一杯果酒塞到她手上,“没事,这不醉人!” “不,碧雪,我——”她不想喝这交杯酒,一点不想。 现实根本不容她拒绝,假作真时真亦假!吕碧雪笑着故意把酒凑到她的唇边。 她颤颤端起酒杯,心里苦到极点。 “啪、啪——” 大门被拍得震天动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茉莉赶紧放下手里的酒杯。 “谁啊?这个时间来敲门。”三宝嘟嘟囔囔,搁下筷子小跑着去开院门。 “这大中午的不在家吃饭,哪个啊?”大门一开,三宝后半截的话生生吃到肚子里,“上——上官先生,大、大小姐——” 上官云澈脸色阴郁,他不客气地推开三宝。不等邀请,直接跨步进来。,看见屋子四周红艳艳的喜字大红灯笼,冷冷地笑了一下。易立芬也跟着进来,她脸上画者浓浓的妆容,都春末了,还穿着一件高领的旗袍。手里紧紧捧着一四四方方的锦盒。 “听说,今日是易先生和陶小姐大喜的日子,我是特意来道贺的。”他一边说,一边扬高声音冷笑。 三宝嘴巴嘟哝一下,知道他绝不是来道贺。 “二少爷和二少奶奶不会见你们的,两位还是请问吧。” 三宝一声嘹亮的“二少奶奶”是往他心上抹盐。 他眉毛都立了起来,咬牙切齿格格作响,“进门是客,你家主人就是这样待客的吗?我来就是送份贺礼给你们二少奶奶。礼送到她手上我就走。”他故意也把“二少奶奶”四个字咬得极重。 “如果是礼物,我可以代转给二少奶奶。”三宝像狗一般护主。 “你确定?”上官云澈冷厉地瞥了三宝一眼,转身解开立芬手里锦盒上得的黄布露出里面的紫檀木匣子,匣子打开里面正是上官家的传家宝晶莹剔透的翡翠玉西瓜。 三宝愣了愣神。 易立芬扣紧了手里的紫檀木匣子,低低哀求:“云官,我们走吧。求求你了。你不会真的要把翡翠玉西瓜送给她吧?” “她不配!”他回答得掷地有声。 “那你还——”立芬是闹不懂他的,一点都不懂。刚才差点把她掐死,现在又拖着她来送贺礼,送的还是这么珍贵的宝贝。 他到底想干什么? “陶茉莉,陶茉莉——”他气势汹汹三步跨做两步,大步流星直捣进去,三宝根本拦他不住。 堂屋里的四人看见是他进来,皆是吓了一跳。 吕碧雪嘴里的酒都喷了出来,易贵风手里的筷子坠到地上,易谨行直直望着他。只有茉莉,在他怒目地注视下缓缓、缓缓地站起来。 她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秀丽的脸上微微也有些肿。 “云……云……“她咬着牙使劲摩挲手腕上的玉镯子,那是她离开时唯一带走的东西。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无尽忧伤地望着他。 他喵了一眼她的肚子,冷然轻笑,“你们不用紧张,我是来恭喜你们结婚的。特意备上一点薄礼,祝两位新婚快乐。” 她颤抖着,脑子一片空白,孩子在她肚皮里拼命蹬腿。 茉莉讲不出任何话来,双手捏成拳头,拼命摇头。 “陶茉莉,祝你新婚快乐!” 他赤红着双眼,把翡翠玉西瓜从木匣子里取出来。 “云官!”立芬的脸色亦变了,在她看见茉莉肚子的时候又变了一次。 “陶茉莉,接住!” “云澈……不……“ 她拼命抗拒,拼命躲避,但他强悍地牢牢握住她的手。 冰凉的翡翠滑过她的双手。 “不——” 立芬捂住耳朵尖叫,想伸手去接,已经太晚。 “啪——” 翡翠玉西瓜掉在地上,稀世珍宝瞬间砸得粉碎。 西瓜碎了,漂亮的内心流泻出来,红的红,绿的绿。 有人说流丽的红是天上的彩虹,莹亮的绿是高山上的湖泊。 上官云澈掉头而去,留下陶茉莉哭得不可自己,她蹲下身跪在地上去捡,却怎么也拾不起那些彩虹和湖泊…… 辛酉年春天,他们见过一次,最后一次,在春意盎然的时节。 他们的故事开始于春天,也终止于春天。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47 无心世界有心人(7)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番外篇 易立美——思念如河 易立美是喜欢他的,她想,自从在双井巷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爱情这个词就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彼时,他的身边先是有了立芬,后是有了茉莉。她的爱情也就只能默默融化在心里。 她的脚印一步一步都是按着他的轨迹,考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主修外交法。四年刻苦学习,当她笑盈盈以美国公使官邸见习生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眼睛一亮,含笑着伸手拥抱了她一下,“立美。” “云官。”她深深呼吸着他衣襟上的香氛,眼睛热热的。 谁也不知道啊,她为了这声“立美”付出了多少不眠不休的日日夜夜。 她徜徉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小路上时想的是他,在图馆里废寝忘食时想的是他,忍受漫漫无边的孤单寂寞时想的还是他。 若姐姐独霸、蛮横的爱情是爱,那她这绵绵无尽的爱情也是爱啊! 五年不见,他更英挺俊朗,还添了睿智和平和。现在他已经是名出色的外交家,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美国公使。 “看你的履历这么漂亮,实在不应该只在我这里屈尊啊,立美?” “那——如果我就想在你这里屈尊呢?”她娇憨地望着他甜笑。 他大方地笑着说∶“欢迎,热烈欢迎!” 她是带着决心来到他身边的,如若他愿意,她能为他舍弃姓氏。也是知道,他和立芬的婚姻名存实亡。订婚五载,这对未婚夫妻见面的次数少得可怜。他常年在外,立芬守着的不过是一个名。 越和他工作得越久,立美越为他倾倒而不可自拔。 他学贯中西、仪表堂堂、而且具有雄辩的口才、良好的外语以及广泛的人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英文造诣非常高深,不但在国内很少有人能与其媲美,即使在英、美国家的上流社会也堪称一流。 一位美国五星上将曾不无感慨地对立美说:“你们中国样样不如人,政治不修,科学落后,经济落后,军备亦落后,但以外交言,却办得高明,可以说与国力不相称。日本虽强,但在外交方面却远不及中国。” 她仰慕于他,不管何时想起,他都如星星璀璨夺目。 爱情这个东西,是生命力最旺盛的怪兽。它会蛰伏起来,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忽然就长成苍天大树。 在公使馆里,立美不仅完成自己的工作,还管起他的生活起居。 “吃饭皇帝大,晚餐你也太潦草!”深夜,她端着餐盘送来宵夜,话里的心疼几乎溢出话外。 “哈哈,”他放声大笑,“瞧瞧,堂堂哥伦比亚大学生倒像个管家婆。”主要是美国厨子做的东西实在不对他的胃口,食不下咽。 他喝了两口她熬的海鲜稀粥,滋味鲜美,慰人心脾。 “哟,真不错。看来这厨艺也是哥大毕业的。” “说什么呢?”她笑着要捶他,“好心熬粥给你喝,你居然取笑我。” 他笑着躲开她的拳头,招呼房的同事一道来尝密斯易的手艺。 “哇,密斯易。你这海鲜粥有上海味,是家里的上海阿妈教的吧?”新来的秘骆小平随口问道。 立美笑着答道∶“不是,是我——” 她突然住了嘴巴,手也停了,抬起僵硬地的脖子望着同样望着她的上官云澈。 “是谁啊?名师出高徒,她一定还教了你别的菜吧,下次我买菜,你把十八般武艺全拿出来怎么样?省得我们天天吃牛肉汉堡。”骆小平还喋喋不休,上官云澈已经放了碗走了出去。 她心跳跳的,推了讨厌的骆小平一下,恨恨地说∶“问那么多干什么?” 她跟了出去,发现他表情哀伤的默默坐在樱花树下石凳上。 他依然还是忘不了她,哪怕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得所有人都遗忘了,原来他还是记得。 “喂,密斯易,你就告诉我吧。海鲜粥到底是谁教你做的?真是唇齿留香,几天都忘不了。到底是谁吗?” 立美被骆小平问烦了,拿文件狠狠砸他脑袋,“骆小平,你有完没完。教我的是我表姐,够了吧!” 骆小平捂着脑袋,痛叫道∶“说话就说话嘛。”转而又嬉皮笑脸地问∶“那——她婚配了没有?厨艺这么好的女子谁娶谁有福!” “骆小平!” 这一声惊吼是来自他们身后的上官云澈,他脸色都变了,手里的文件猛地砸到他身上。 骆小平吓懵了过去,他从没见平易近人、温文尔雅的上官云澈发过这么大的火。 立美也被吓到,震惊过后是深深伤心。 从此,海鲜粥在公使馆里成了禁忌。 圣诞节到了,公使馆里的工作人员不能回家,大家便也学起洋人买来圣诞树挂起彩灯,厨房准备上蛋糕、面包、水果,自发地开一个派对。 难得轻松,又是过节,所有人都是盛装出席。 公使馆不大的客厅被围得水泄不通。 上官云澈坐在角落,手里拿着一杯白水,看着这满场欢乐。 骆小平逢人便问∶“看见密斯易吗?嗨,没有看见她吗?” “那门口的不是吗?”眼尖的人向他努嘴。 “哪啊?”骆小平往门口看去,那可不是她,可又不像是她。 上官云澈手里的水杯掉到地上。 立美今日穿着一件淡清色的旗袍,旗袍底下绣着白色连枝的荷花,剪了一排刘海,头发披下来放在肩上。 “哇,密斯易——你——” 立美懒得理睬傻乎乎的骆小平,径直走到上官云澈面前。她含笑着低头把腮边的头发拨到耳后。 “云官,陪我跳一支舞吧。” 她伸出手撒娇地拉他,他迟迟木木跟她走下舞池。 她靠在他怀里,他只看到她头顶的乌发,如云的乌发像海藻一样柔软。 他轻轻闭上眼睛,低头嗅那上面的香味。 是他久不曾闻到过的茉莉香味丝丝入扣入得心扉。他在香味中沉沦下去,拥着怀里的佳人从舞池划到卧室。 她献上她的红唇,亲吻他的眉眼。 “茉……莉……” “云官,云官。” 立美低低呼吸,深怕会惊破这个美梦。她在镜子前演练了多少次,低头、微笑、浅浅无力地唤他,“云官……” 她是熟悉茉莉的,和茉莉亦有几分想像。旗袍也是从国内带过来,是茉莉爱的颜色和款式。 “云官、云官——” 她褪去罗衫,在他怀里绽放。 “云官!” 他忽然像被雷击中惊醒过来,猛然离开她的身体。 “对不起,立美,对不起……”他自责极了,抱着头喃喃道歉,“我不应该把你当做她。” “你把我当做她吧!”立美抱住他,哭道∶“我和她那么像,我可以和她一样——” “不,不!”他拉开她藕臂般白嫩的胳膊,痛苦地说∶“你不是她,她从不会主动抱我,从不会主动亲吻我,不会对我说爱……她只会远远看着我,满眼的忧愁……” “云官——” “你看,你又错了,”他截住她后面的话,苦涩地说:“她很少叫我云官,她常常叫我云澈。” 云官是家人亲昵的称谓,而她就是不叫。 他要近,她偏要远。 立美哭了,委屈心伤,公使馆里朝夕相处两年,换来的仍是这么个结局。她直起身体,还想再努力一把。 他更快地说道∶“你出去吧,立美,我不想像讨厌立芬一样讨厌你。” 圣诞节一完,上官云澈就回中国去了,他甚至没有和立美说一声“再见”。 “公使是回南京述职吗?”立美向骆小平打听。 骆小平摇头道∶“好像不是,听说是私事。” “他还会回美国吗?” “这个,就不清楚了。密斯易。” ———————— 上官百里——翡翠玉西瓜 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说得清,有人说是小叔没拿稳,有的说是陶茉莉不肯接,还有的说是易谨行砸碎的。总而言之,我家的传家宝翡翠玉西瓜毁于一旦。 直到现在,祖母在提到翡翠玉西瓜时仍是义愤难平。她不止一次叹息,多好的东西,稀世珍宝,举世无双。就这样毁在我们家。都怪你小叔叔不争气啊、不争气。 父亲很生气,听到翡翠玉西瓜砸碎了的消息,当场打电话要汤少阳打了小叔叔重重两个耳光,三年没跟小叔说一句话。 母亲虽然没有当众评论过小叔叔。但我知道,她的心里很疼。既心疼小叔叔又心疼失去的翡翠玉西瓜。 小姑姑咬牙切齿骂道,陶茉莉,这个红颜祸水,毁我们家两样宝贝! 小姑姑宜维口里的陶茉莉是小叔叔曾经的未婚妻,她长得很美。 她的美和其他女孩的美丽不一样,她的美丽像烛火里照出来的虚无,盈盈笑着看你。你伸手一碰,便随风散了。 我在上海时见过她,所以印象深刻,更深刻的是小叔叔对她的喜爱和维护。我从没见过小叔叔那样,心里眼里全是一个人。 他们是自由恋爱,在现在都是非常少见的事情。算是开了我们家的先河。议论的声音虽然很多,但大家心里非常羡慕,连清高的小姑姑都点头赞许。 当时我就在心里发誓,将来我也要自由恋爱,找自己喜欢的女孩做老婆。 只是…… 没想到,他们还没有结婚就分开了。 我不知道小叔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看见小叔叔很痛苦,一直很痛苦。 他像变了一个人,以前他是家里最跳脱快乐的人,总有数不清的新鲜名堂带给我们快乐。后来他常常沉默,不喜欢讲话,也不喜欢聚会,他像一只蜗牛终日缩在自己的壳里。 我们全家人都希望时间会慢慢冲淡一切。 但时间真能冲淡一切吗? 我怀疑。 时间只会冲走的表面的浮垢,底下的真心、真情稳如磐石,历久弥新。 小叔叔很少回国,四年了,我只见过他一次。 还是祖母过世。 沉痛的小叔一直站在祖母的灵柩前久久不动。 和他一起回来的,是他现任未婚妻——易立芬。 百铮不知首尾,叫了易女士一声,“小婶”。 易女士受宠若惊,小叔低沉着脸一言不发,私下里把百铮骂个狗血淋头。 百铮吐舌抱怨,小叔叔真凶! 我不由地想起在上海时,我叫陶茉莉“小婶”时,小叔脸上的表情不知道笑得多么欢畅。 那时候,他多高兴。带着我四处游玩,还带我骑马,办舞会。 我好地问汤少阳,小叔和陶小姐是为什么分开的,他们吵架了吗? 汤少阳摇头,低语道,也不算吧。我记得陶小姐最后来南京找云官少爷的时候,他们心平气和,没有吵架,连高声都没有。云少那么喜欢密斯陶,我以为他总会原谅她的,没想到还是分开了。 我真不明白,既然没有吵架,为什么又会分开呢? 一个另嫁他人,一个义无反顾远走天涯。 这是我小叔叔的爱情故事,本与我没什么关系。 可是由于他自由恋爱的失败殃及池鱼,母亲突然改变本来已经同意让我自由恋爱的想法,对我喜欢的女孩多方挑剔。 她觉得我爱上的人并不适合做我的妻子。 云澈和茉莉是自由恋爱吧,茉莉还是那么温存的女孩,家世简单,你看结果如何?百里,你再看看绵绵。全天下的女孩加一块也没她事多,还有她爸爸妈妈,你觉得将来能好吗? 我说服不了母亲。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走投无路只有写信到美国搬救兵。 小叔,在这个家里我除了你再找不到任何人来帮我。 收到我的求救信,小叔很快从美国赶了回来。他风尘仆仆来到北平和母亲彻夜长谈,他们讲了许多许多话。 开始时,母亲态度坚决,直到小叔说,大嫂,失败的是我,不是自由恋爱。 我看到小叔在说这句话时眼睛里泛起的涟漪,他的心里应该还有一个位置为某人一直保留。 原来,陶茉莉伤他如此深! 母亲沉默了,终于松口同意我和绵绵的婚事。 我兴高采烈安排婚礼,小叔却缺席了典礼。 百里,实在对不起。我不能参加你的婚礼了。接到通知,我被调任英国,必须马上出发。 小叔,时间紧得连我的婚礼也没法参加吗?要不然,我去找二叔,他是你上司,肯定有办法。 不是的,百里。去英国之前,我……还想去个地方。 哪个地方? 你就不要问了。 小叔目光躲闪,分明微红了眼睛和脸颊。 我忽然有种感觉,他想去的地方是——上海。 我没追问下去,也许是害怕我的预感是错误的。 看着小叔叔鬓角的白发,沉稳的背影,我多希望他急着赶去上海就能见到他想见的人。 我忽然也懂得小姑所说的两个宝贝是哪两个宝贝,一个是翡翠玉西瓜,一个是我的小叔。 我也懂了一定是小叔自己砸碎了翡翠玉西瓜。 爱人的心就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全心全意的付出真心捧到她的面前。 她不要,他只能把它砸碎。 破碎的翡翠玉西瓜修补不了,但愿爱人的心还可以捏合起来。 只要彼此心里还有对方,就永远走不出他的视线。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48 无心世界有心人(8)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易翩翩小姑娘出生在英国,她是一个特别可爱、美丽的小姑娘。 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大大明亮的眼睛,开心的时候笑成一道缝儿,伤心的时候又楚楚可怜。她的Maman常把她打扮得像个洋娃娃,为她穿上丝质的长白纱裙,躺在蕾丝装裹的小推车里带她去海德公园散步,市民们看见她总会停下来多看两眼,他们没想到亚洲也会生出这么可爱、安静、漂亮的婴孩。 她五岁的时候,大家都说,这个女孩将来会怎么得了喔,现在就这么漂亮! Maman爱极了她,夸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更多的时候,Maman推着翩翩从伦敦裁缝大街上的一家商店转到另一家商店。Maman是个购物狂,亚麻床单、枕套、桌布成打成打的买,所有的布料上都钉上一副玫瑰花的金色纽扣,还在中间还镶嵌一颗钻石。 因为Maman实在太富有,她阔过许多人。翩翩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她就送给她一颗巨大的斯里兰卡红宝石钻戒做未来的结婚礼物。为此她向首饰商付了一万英镑。 漂亮的红宝石比鸽子蛋还大,翩翩放在嘴里啃啊啃啊,好几次差点不小心吞到肚子里。 在她很小的时候,提在摇篮里就开始跟着家人一起旅行。她去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风景,虽然很多都已经不记得了。香港、法国、意大利、西班牙、芬兰…… 最近一次旅行是两个月前,Maman、妈妈、爸爸一起从英国去法国旅行。法国的秋天真是美,世界上再没有比它们那更美味的冰激凌了。 刚回到伦敦两天,Maman就开始抱怨:“喔,我的天!全世界再没有比伦敦更糟糕的天气了!压抑、低沉,永远的灰暗。难怪英国人自私、冷漠。和他们聊天,你就像吃了他们的食物一样,单调乏味透了,炸鱼薯条,土豆馅饼,土豆馅饼,炸鱼薯条。我的天啊,我可怜的胃——见鬼了,真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选择英国住下来?世界上有那么多可爱而美好的地方,我一定是疯了才选择这里。” 橡树街6号每天都能听见这样的抱怨,从天气到建筑,从建筑到街道、从街道到在街道上行走的人,一直到他们桌上的食物,吕碧雪都能从头到尾品论一番。 陶茉莉笑着把土豆和炸鱼端到桌上。 翩翩玩着玩具,看见土豆泥,嘴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 “你看,连小孩都不吃!”吕碧雪闭着眼睛嘴巴向下瘪着,双手摊开,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唉,我们就应该在法国住个一年半载,或许永远住在那里。” “这不是没办法嘛,伦敦的冬天这么难熬。若我在法国不回来,贝法夫人会忙疯了去。”茉莉叹了口气,道:“晚上给你做土豆炖牛尾,怎么样?” “不行、不行,还要海鲜饭,栗子鸡、大披萨。” “好。” “这还差不多。”吕碧雪点点头,饮了一口手里的威士忌,“土豆配牛尾,再配一瓶红酒,就完美了。” 茉莉把翩翩抱到沙发上,用手绢擦去她嘴上的食物残渣。这时,有个皮肤黝黑的大马女佣丽丽进来收拾房间,随后走进来一位干净整洁的英国淑女。她提了提裙子,不苟言笑地向屋里的女士行了个屈膝礼。那是翩翩的家庭教师玛莉莲。 “宝贝,去吧。”茉莉在女儿脸上吻了吻,“你该去弹钢琴了。” “待会见,妈妈。”翩翩像花朵一样在她脸颊亲了亲,放下玩具,滑下沙发走向玛莉莲小姐。 她目送女儿和玛莉莲一起到了琴房,不一会儿,屋子里响起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她听了一会琴,没想到短短时间里女儿已经谈得如此好。“碧雪,你听——”她回过头来,想拉吕碧雪一起聆听。而吕碧雪在短短几分钟里她喝光了一整瓶威士忌,此时她正窝在长沙发上,目光溃散。 茉莉叹了一口长气,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道:“哎,碧雪。你真应该少喝点酒,哪有人一大早喝醉的。” “呵呵,我没事。”吕碧雪伸出手摸了摸眼前女子的脸蛋,咯咯笑道:“茉莉,如果没有酒,漫长的冬天可怎么熬得过。不过你放心,我只是浅尝而已。” 浅尝而已? 茉莉皱起眉头。 她还在咯咯笑着,像个孩子嘟起唇来索吻一般。 “我去给你拿条毛毯来。”茉莉叹气着转身去房间,让她扑了个空。 她取完毛毯回来,吕碧雪已经在沙发里睡着了。茉莉无奈摇头,轻轻把毯子盖在她身上。 悠扬的钢琴声如泣如诉,代表美好的时光一去不返。茉莉拉起毛毯的一角盖在膝盖上,认真地听着。 七年,能变幻的东西实在太多。从上海到伦敦,从一个人到两个人。双井巷里的故事像梦一样,在记忆里忽明忽灭。这几年亏得有碧雪一直在她身边鼎力帮她。她和翩翩才能在异国生活下去。 她本并不想离开上海,但是碧雪劝她,心都死了,还留在那里干什么,看着别人双宿双飞,儿女成群,你心不心伤? 她们先是从上海到广州,从广州到香港,再从香港到的英国。一路上历经不少波折。但人生哪里有一帆风顺的呢,哪里都没有乐土。 这七年里,易谨行一直跟随着她们。 只因为——他是茉莉的夫。 上海、广州、香港、英国、法国、德国……每到一处,都留下他寻医问药的足迹。只是每次看医的结果,都是希望渺茫。 碧雪感叹茉莉,你这是背了一生的包袱。 茉莉只能苦笑,他不放弃,她也不忍放弃他。 平常的日子,易谨行都是待在房不出来的。他忙着写作,写自己的悲伤经历,写看病的心酸苦闷,写无良的报社和冷漠的社会……开始他的控诉还能引起读者的同情,慢慢地大家读腻了,回应的声音越来越少。 身体的疾病和残疾收缩了易谨行的现实世界,也收缩了他的眼界,他从一个关注民生的热血青年变成了一个只关心自己身体的人,极度敏感,一点点小事就会暴跳如雷。 易谨行的变化最让茉莉心痛。 好在,他们在伦敦安顿下来后,通过同乡会认识了一些在此地生活的华侨,他们抱结成团,慷慨地邀请初来乍到的她们去参加他们的聚会和联谊活动。 易谨行行动不便,也怕面对猜度的目光,面对邀请一口回绝。吕碧雪参加过一次就再不肯去,嫌弃他们集会都是底层人物乌合之众。茉莉倒蛮喜欢去,哪怕坐着什么都不说,听一听同乡们说话、聊天、吵架,都舒心得很。 茉莉就是在同乡会上认识贝法夫人的。 贝法夫人原本是是广州西关一大小姐,年轻时在十三行遇上一英国船员。头脑一热便跟着船员私奔来到英国。随后结婚、生子,过寻常生活。贝法夫人在伦敦一待就是三十多年,俨然已经成为当地土著。 船员收入有限,为了贴补家用,贝法夫人便在津布大街开了一家中式饭馆。开始一家小门面,两三张凳子,四五样小菜,正经名字都没有,贝法夫人儿子随手写的“贝法餐馆”。吃的也多是当地的一些华侨和留学生。时间长了,名气越来越大,饭馆越开越大,菜式增加到一百多道。吃的人里华人不少,外国人更多。 开餐馆发了财,贝法夫人对华人,中国来的留学生总有种情怀。似乎在异国他乡,唯有接近那些和自己说同一语言,文化上一脉相承的人才能缓解深切的思乡之情。贝法夫人的餐馆招收大量的中国寒门学子做侍应。在这里,勤工俭学的中国留学生不仅能吃饱饭还能学到一些英国礼仪、常识快速熟悉环境,融入到当地的生活。 贝法夫人在当地华人圈子中很有名,留学生都亲切地称她为贝法妈妈,所有人无不以能够结识她而感到荣幸。 贝法夫人第一次见到茉莉时,就被她姣好的面容和恬静的性格吸引。觉得她像一朵空谷幽兰阴差阳错移栽到了雾霾天里。 “亲爱的,你想来我的餐馆帮忙吗?” 茉莉愣了一下,旋即说道:“对不起,我不是……留学生……我不需要勤工俭学。”此时,她的英语还很不灵光,而贝法夫人的中文又大步退化。虽然同时两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但常常有种鸡同鸭讲的感觉。 贝法夫人哈哈笑道:“不,不是勤工俭学。是来帮助别人。” “帮助?”茉莉惊呆了,她指了指自己,“贝法夫人,我……可一无是处。” “呵呵,亲爱的。你怎么会一无是处呢?你看,你四肢健全又有颗善良的心,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财富。我们餐馆傍边有间磨坊,平日我用来堆放谷物和磨豆子,磨豆子做豆腐、豆浆和腐乳免费送给留学生们。你愿意来帮我吗?” “帮你磨豆子?” 贝法夫人被她的耿直逗乐,笑道:“不不不,我们怎么能让你去磨豆子呢?请你来帮忙发豆浆,腐乳。” 留学生涯总是苦比乐多,又是弱国学子到强国求学,最是可怜。 贝法夫人的请求,茉莉欣然同意。她这一帮忙就是两年多。 华人留学生大多过得比较节俭,生活清苦。特别是寒冷的冬天,豆腐可以拿回去做汤,腐乳抹在黑面包就是中国乳酪。而最受大家欢迎的则是温热可口的豆浆。早上喝上一杯暖暖的豆浆,真是感到身心愉悦。临走再带走一大杯,温暖整整一天。 贝法夫人的餐馆一、三、五都会在上午为中国留学生分赠豆浆,在贝法餐馆前摆一张桌子,挂上“豆浆免费”四个黑色中文大字。看得懂的中国人自然会走过来。 茉莉挽起头发,笑着站在桌后,用大铁勺把豆浆舀到一只只伸过来的空杯里。 “不要急,大家都有——” “小姐,你是哪里人啊?” “湖南的吗?” “你来伦敦多久了?” 飘洋过海难得能见到那么多相似的黄皮肤同胞,说一句,聊两句乡音都是莫大的安慰。 …… 贝法夫人笑着站在餐馆的玻璃窗前,吩咐伙计把铁皮装的大桶豆浆抬出去。 每次茉莉到来,豆浆总是分赠得特别快。腼腆的中国留学生们总讨完一杯还要一杯,在她跟前流连忘返。 “嗨,宝贝。”贝法夫人低下头把翩翩抱起来,指着窗外忙碌的茉莉道∶“看你妈妈多受人欢迎,这要是在中国,应该叫——什么来着——” “叫西施,豆腐西施!”店里的一个姓杨的留学生大喊道。 贝法笑道∶”对,就是西施,西施。呵呵,呵呵呵——” 贝法夫人为自己的久荒生疏的中文笑了起来。 翩翩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妈妈分豆浆,觉得有趣极了,在贝法夫人怀里扭道∶“贝法,我也要和妈妈一样。” 她挣脱了贝法,跑到茉莉身边跳起脚来要分豆浆,小杨忙从餐馆搬出一条踩脚凳给她垫在脚下。 翩翩真是可爱的姑娘,墨绿丝绒裙子白色丝袜,红色皮鞋,再加上眉目如画的五官,走到哪里都引来声声赞叹。 你看,她认真地举起大汤勺,费力地把白色的豆浆倒入留学生的杯子中,小脸蛋憋得通红。 大铁勺对她而言实在太重,小胳膊微微发颤,她也不许妈妈帮忙。 得到学生的一句谢谢后,她马上甜笑着偏着脑袋羞涩地回应一句,“不客气。” “妈妈,我做得好吗?”她乌黑的头发在微风中晃动着,两边的蝴蝶结闪闪欲动。 “喔,甄先生。你看,那边的中国人在干什么?” 甄信品眯着眼睛朝熙熙攘攘的“贝法餐馆”门前张望一下,赫然的“豆浆免费”四个字跳到他的眼里。 伦敦的华人圈里,清苦的留学生有,阔绰的人也不少。吕碧雪就很富,随意就在中层阶级的橡树街买下一栋乔治亚式带花园的小洋楼。甄信品也很有钱,他父亲是大商人,他的生意也很成功。这次来伦敦,他就是来谈一笔大买卖的。希望能打通关节,把中国的丝绸卖到英格兰。 “蒂亚诺公爵,他们是在赠送免费的豆浆。” 蒂亚诺公爵是一位灰色头发的矍铄英国绅士,他不苟言笑,对一切事物经常微皱着眉。你并不能从他的脸上看出喜怒哀乐,因为他常常没有表情,“豆浆?那是什么?” 甄信品嘴角上扬,不客气地笑道:“公爵,我们何不过去看一看?在中国,豆浆被称为穷人的牛奶。” “牛奶?”蒂亚诺公爵显然更糊涂了,不过他还是同意了甄信品的提议,他们一起举步穿过马路,来到豆浆摊前。 留学生看见来了位外国绅士,纷纷退开一条路来,还拿来两个杯子。 蒂亚诺公爵把杯子里的豆浆上下左右打量一番,先伸出舌头舔了舔,然后小心抿了抿,再喝了一口。 “味道怎么样?”一个胆大的留学生问道。 “嗯,味道……有点怪——”他簇了蔟眉头,如实回答道:“如果能多加点糖或蜂蜜应该会更好,如果还能有一些牛奶就更好了。不过,我觉得还行。” 人群里发出嬉笑声,有人用中文说道:“看那外国人也喝豆浆呢。” 蒂亚诺喝完以后把杯子还给翩翩,和蔼可亲地说道:“可爱的小姑娘,谢谢你的豆浆,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不用谢。”翩翩依偎在妈妈身边,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这些都是免费的。” “是的,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往往都是免费的。比如空气、比如阳光还有我们的爱。”蒂亚诺公爵取下头顶的帽子,执起翩翩的手在唇边轻轻一碰,道:“愿耶和华之光与你同在。”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49 无心世界有心人(9)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隔了两天,甄信品突然又出现在“贝法餐馆”的免费豆浆摊前。这次没有蒂亚诺公爵,他入乡随俗和留学生一样自己携带了一个搪瓷杯子。 他穿着上好的西装,捧着杯子,样子有点滑稽。 茉莉举着铁勺迟疑着,“先生,你确定——” 甄信品点点点,指着豆浆摊前的免费二字,说∶“我挺喜欢喝豆浆的。” “但是,这是专为寒门学子准备的……早餐。”茉莉小声着,觉得如果他有能力自给自足的话就不应该来分这杯羹。 “我就是喜欢喝豆浆,不如我用牛奶来换如何?” “那倒不必。”听他说得如此可怜,茉莉倒不好意思起来。赶紧给他的杯子倒满白色的豆浆。 甄信品慢慢品着淡味的豆浆,一直到分赠豆浆的活动接近尾声。留学生们三三两两的散开,他还拿着杯子悠闲地慢饮着。 今天太阳很好,细碎的阳光在他额头上发亮,白色的搪瓷杯子反射出强烈的光芒。 他一边饮着豆浆,一边无意有意地和身边的茉莉搭讪。 “小姐,请问芳名?” 茉莉笑而不语,弯腰擦拭着桌子。甄信品耐心卓绝问个不停,茉莉回答他一个英文∶“Jasmine.” “Jasmine.茉莉花……”甄信品低头把这个名字在嘴里咀嚼一遍,笑得捂住肚子。 茉莉收起桌子,只觉得这个衣着考究的男人有点怪。 “嗨,”甄信品挡在茉莉面前,“Jasmine.我在上海有一个朋友,他以前的未婚妻也叫茉莉。她也像你这么漂亮,柔软可爱。” 茉莉的心口像被他当胸打了一拳一样,心里面的围墙似有一角在慢慢坍塌。她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眼前的年轻男子。 他十分英俊,眉眼处有一丝眼熟,但又想不起在上海哪里曾见过他。 看见成功引起她的兴趣,甄信品继续往下说道∶“可是那位叫茉莉的上海女子,被我朋友始乱终弃,不知去向。不晓得你认不认识她?” 茉莉手里的折叠桌吧嗒落在地上,她认出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就是在跑马场捡到她帽子的人。 他是——上官云澈的朋友。 光是想到那个人的名字都让她难以自持的痛。 “你认识那个叫茉莉的女孩吗?”他追问。 “不……不认识……”她苍白着脸,垂首匆匆从他身边经过,想要跑回“贝法餐馆”。 茉莉的手刚碰到餐馆大门的门把手,“叮当”一声门响,一道猛力把她整个人撞到门上。门顺势关严实了。 她闷哼一声,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 甄信品从身后把茉莉固在门与他的怀抱之间,他兴奋地低头细看怀里的美人。 “Hello.茉莉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几年不见,她越发美丽,微颤的睫毛,瑟瑟发抖的身体楚楚可怜招人爱恋。前日,他一眼就认出了她,但她却一点不记得他了。 “茉莉,茉莉。”他轻轻的说∶“呵呵,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就像以前上官云澈那样叫你——” 茉莉牙齿格格做响,她奋力推开他,激动地大嚷∶“不,你认错人了!” “我怎么会认错了?你明明就是。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在英国。” “你,你放开——” 她推拒着他越来越靠近的脸,差点要尖叫了。 “嗙,嗙,嗙!” 餐馆内的伙计看见茉莉被人堵在门上还得了,从里面狂拍大门警告甄信品不要乱来。小杨怒发冲冠,跑到厨房提来一把菜刀。 甄信品看着里面疯狂的人,细长的手指在、茉莉脸上摸了一把,“我还会来的,再见。” 茉莉的身体靠着门软软滑到地上,“贝法餐馆”的人冲了出来,贝法夫人紧紧拽住小杨的手喝到∶“去看看茉莉吧,你还真打算去砍死他啊!” 小杨对着甄信品的背影狠狠把刀扔在地上。 贝法夫人把茉莉扶进餐馆,要人倒来一杯热水,一杯可可。 茉莉脸色难看得厉害,坐在椅子上好半天没缓过来。 “可怜的人儿,你没事吧?”贝法夫人拿来一条毛毯裹在茉莉身上,“亲爱的,你认识他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茉莉点头又摇头,手指死死握住手里的水杯。她恐惧地不是甄信品,而是因为他而想起的那些往事。 “贝法夫人,我们要不要报警?”小杨气愤地说。 贝法夫人沉默的看着茉莉,“你觉得呢,可怜的孩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好不好?” “可是——”小杨还想说什么,但想到自己的身份和处境,恨恨地咽下余下的话。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不用……报警。”茉莉紧紧拉住贝法夫人的手,道∶“贝法夫人,我,我只是被吓到了。坐一会……休息一下,就好……” “嗯。”贝法夫人怜爱地把她搂在自己宽厚的怀里。 茉莉在餐馆的椅子上做了半刻,喝完一整杯可可。她不知道自己坐在那想了什么,也许根本什么都没有想。直到贝法夫人来叫她时,她才回过神来。 “亲爱的,你今天还能去寇松街吗?不如,我给公使馆打电话说——” “不,不。我可以去。”茉莉振作起来,努力逼迫自己忘记早上的插曲。 “你真的可以?” “是。” “那好吧,我让小杨陪你一起去。” “谢谢你,贝法夫人。” 茉莉站起来去更衣室换下自己的衣服,出了餐馆的门才发现。早上的阳光已经转瞬不见,云层变得越来越厚,空气中飘起丝丝雨珠,雾气和雨一起慢慢降落大地。 她深吸一口气,小杨已经骑着餐馆里买菜用的脚踏车叮叮当当的停到茉莉跟前。 “上车吧,茉莉姐。”小杨潇洒地挥手,“食材我都放在脚踏车前面了。有我在,保管那个坏人不敢再来欺负你。” 茉莉点点头,戴好帽子,拥紧了外套,坐在脚踏车后面。 小杨车技不错,奈何脚踏车的前筐堆满了食物,后座又有茉莉,车在大街上左摇右晃。 茉莉这是去哪?寇松街是哪? 寇松姐3号乃是中国驻英公使馆,茉莉偶然在里面做了两个月的临时厨娘。 英国的华人圈子不大,彼此也有些交集。驻英公使施肇基先生喜欢贝法餐馆里上海风味的小菜,便央请贝法夫人为他介绍一既懂做中餐又懂做西餐,既会讲中文又会讲英文的厨子!一个星期三天,只做午餐。 这差事闲不闲,忙不忙,重要的是薪金不高。贝法夫人准备推脱了去,抱着试一试的口气,询问茉莉就当帮忙愿不愿意去。 茉莉想了想,同意了下来。 早已讲过,她这个人自认为自己是没有长处的,厨艺是上不得台面的功夫。若吃的人喜欢,就已经很对得起她的辛苦。 施公使很满意贝法夫人的介绍,他喜欢吃茉莉做的上海菜,夸她的菜有家乡的味道。 “茉莉姐,到了。” “谢谢你,小杨。”茉莉跳下车来轻声致谢。 小杨殷勤地停好脚踏车,帮茉莉把食材从后门提到厨房。他并不知道茉莉曾经的过往,不知道她经过怎样的伤痛蜕变。只觉得她温柔可亲,待人接物时时体现出一种周到和风度。 茉莉做完午餐从公使馆后门出来,发现小杨居然还在门口等她。 “茉莉姐,我不放心,还是让我送你回去吧。” —————————— 茉莉坐在颠簸的脚踏车后座从寇松街回到自己住着的橡树大街,它的家在一片矮坡之上,是一幢精致的白色建筑,掩隐在茂密的榕树和梧桐树之下,从外很难窥探到里面的神秘世界。 小杨踮起脚尖,在心里发出啧啧的称声。 他没想到,茉莉姐原来是深藏不露的大富之家。 “小杨,进去坐坐,喝杯茶。” “不,不了。餐馆还有事呢。”小杨没有停留,踩上脚踏车飞也似的走了。 茉莉目送小杨远去,穿过花园,步上台阶。草木的湿气沾染上她的鞋子,细雨打湿了她的头发。 她还未打开房门,女佣丽丽就尖叫着冲出来,“夫人,幸好你回来了,快去看看先生吧——“ 茉莉心头一惊,扔了皮包就往房跑去。房里一片狼籍,地上散落着本、茶杯、笔、墨。易谨行摔倒在地上,轮椅也歪倒着,车轮在空中空转。 “谨行!”茉莉急忙跑到易谨行身边,“怎么呢?没受伤吧?” 易谨行颓废地坐在地上,狠狠捶打自己的双腿,“没用的废物,废物!” “谨行,你别这样。”茉莉死力拉住他自残的手,“你冷静一点!我扶你起来——“ “没用的,没用的!”易谨行痛苦地抱住头捶打自己,无比绝望,“让我死吧,让我去死——” “谨行,只要有我在,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茉莉紧紧护住他的头,任他的拳头砸在自己身上。 易谨行闹了一会,终于在她怀里安静下来。他把头靠在她的怀里,抱住眼前这副孱弱的肩膀。 茉莉拍着他,哄着他,和丽丽一起把他扶到轮椅送回卧室。她吩咐丽丽去把房收拾好,自己打来热水为易谨行洗脸、洗手、擦拭身体。做完一切又去厨房拿来牛奶面包哄他吃下。 “我累了,想睡觉。”易谨行睡平身体,叹息道:“茉莉,给我拿两颗安眠药来吧。” “吃多了那个,对身体不好。” 易谨行苦笑,“不然我就只能像碧雪那样酗酒。” 醒着有多痛苦,谁都不知道。 “好吧,最后一次。”茉莉起身去医药箱里取来药丸给他服下。 吃下药后,易谨行平静许多,他慢慢闭上眼睛,从被子下伸出手握住她的细掌。 “茉莉,你别走。” 她说,“我不走。” 他知道,她像一个妻子做了一切妻子该做的事情,但也只是像一个妻子而已。她不快乐,茉莉强颜欢笑之下是对他拒之千里的疏远,她每天应付着他和碧雪。他们三人,说好听是互惠互利,说难听是她在奉献。她的妥协是对现实的逃避,过一日算一日的无奈。 易谨行睡着了,茉莉叹了一口气,为他盖好被子。 房里,丽丽还正跪在地上擦拭墨迹。茉莉卷起袖子走过去帮忙。她都习惯了,每隔一段时间,易谨行就会对自己的腿发一次火。幸好今天,碧雪带翩翩和玛莉莲出去看杂技去了不在家。 做完这些,时针快到五点,她马不停蹄又去厨房做饭烧菜。只要她在的日子,碧雪和翩翩就不会吃丽丽做的食物。碧雪邪恶地说,丽丽是吃木头长大的,所以做的东西也像木头一样难吃。丽丽知道后,大受打击,便再不愿入厨房烹调任何食物。 在食材单调的英国要做出中国味道的佳肴是费脑筋的事情,茉莉用了许多法子,把中餐和西餐融合在一起,用鹅肝代替猪肝,用迷迭香代替小香菜、用红酒代替黄酒,做出来的菜味自然有些变化,淡淡的又有些不同的新味道。 在厨房忙活完,吃完饭,临睡前必要是和翩翩亲昵玩耍一阵的。这是茉莉一天中最快乐和放松的时候,再多的苦和难不都是为了翩翩吗?她举着童话半靠在床头讲故事,讲着讲着,掉到地上,人歪在枕头上睡着了。 茉莉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睡在翩翩的小床上,身上盖着粉红色的小被子。她睁开眼睛左右一看,翩翩窝在她的身边酣睡着,小脚儿露到外面。 她欣慰又自责,欣慰的是身上的被子一定是女儿为她盖的。自责的是,晚上抢了女儿的被子可能会害她着凉。 茉莉把被子给女儿郭严实了,在她额头上亲了又亲,实在是怎么也看不够她。 起床梳洗想起昨日之事,皆已如隔世。遇上那么多纷杂的事,本来她是想夜里躲到被子里哭一哭的。可是还没来及伤心,疲倦就袭倒了她。 看一看窗外的晨曦,还想再伤心一会,时间就已经来不及,今天的事层层叠叠向她扑来。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50 无心世界有心人(10)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自从甄信品出现过以后,茉莉就没有再去分赠过豆浆,她不想再遇见他,怕想起伤心的往事。只是去公使馆做厨娘的事是还需要去的,她想,甄信品就是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去公使馆骚扰她。 “你今天还要贝法夫人那上烹饪课吗?” 茉莉并没将自己去公使馆做厨娘的事告诉吕碧雪和易谨行,就是怕他们反对,所以一直谎称是去贝法夫人处学做西餐。吕碧雪一想,茉莉烹调好了西餐,最后服务的也还是她,所以也未加阻拦,时不时还关切地问她,学得如何,又学了什么新菜。 “嗯,是的,贝法夫人最近在教我做冰激凌蛋糕,她教得很好,就是……我笨,学得慢,总难以领会她的精神。” “呵呵,呵呵……”吕碧雪笑着走过来掐她的腰肢一下,道:“不是你慢,是夫人教得慢。她上了年纪,走路慢,说话慢,什么都慢。你真想学,不如我们去请一个真正的大厨教你……” “不,不,贝法就已经很好了。” “好吧。”吕碧雪耸了耸肩膀,走到落地窗前,屋外的天气阴沉沉的,雾气弥漫,“记得带伞,快要下雨了。” “好。”茉莉忍不住嘱咐道:“你在家也少喝点酒。” 她回到房间,从衣柜找出衣服,一件素洁的细格纹大衣,窄小腰身。看着颜色太素,她又从首饰盒里翻出一朵茉莉花型的珍珠胸针。 镜子里的茉莉用手指抚摸着胸针的轮廓,她若有所思,目光沉静。 这枚胸针是易谨行送她的礼物。 她定了定心,似乎用力把一些突然闯进她心里的旧日余光挤出心房,拿起帽子和雨伞准备出门。 到了一楼,她看见房的灯还亮着。虚掩的门缝里,易谨行正趴在桌上奋笔疾。 “谨行?”她敲了敲门,轻轻把门推开一点,“这么早啊,又在写东西?” “是啊。”易谨行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神情安静,好像已经忘了两天前发生的事,“早上我刚接到于编辑的信,他建议我写一些国外的游记和风土故事,国内的读者会感兴趣。” “那我不打搅你了。”茉莉含笑着点头,体贴地伸手关上门。 她出门前还要到厨房吩咐,请丽丽准备土豆、牛尾、洋葱、番茄,晚上要炖牛尾。如果碧雪喝醉就给她一条毯子,以及做一些热的汤送给房里的先生。 丽丽不愧是大马来的,听完一大堆的吩咐,脸顿时拉得比马还长,面无表情地说:“知道了,夫人。” 茉莉感慨地想,是不是该再多请一个佣人?过去她在双井巷安排一大家子,忙得团团转也不敢半句怨言,而丽丽动不动就甩脸色给她看。 时间来不及了,她来不及去儿童室吻一吻亲爱的女儿便走入伦敦的薄雾中。 伦敦之雾举世闻名,有人厌之,有人爱之。 走在这你看不清我,我看不清你的雾中,茉莉有种彻底的放松。许多时候,她靠在街角的石墙上面,身体像被掏空了一样。无数次,她都冒出一种念头,恨不得消失才好,像晨露消逝在叶片,谁也看不见,谁也没发现。 六、七年了,往事离她越来越远。那个在她心上刻刀的男人已经好久没有在她梦里出现,还记得他把翡翠玉西瓜摔在她面前的决绝。 他是要她记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欠他一辈子。 想到翡翠玉西瓜,茉莉心里一阵抽痛,眼角湿润。隐忍许久的眼泪决堤般洒在异国街头。她靠在墙角,啜泣着哭了很久。 浓雾掩饰了她,她掩饰了伤心。 这么多年,最要感谢的人是吕碧雪。 有了碧雪,才保全了翩翩,救了茉莉,帮助了易谨行。 国内动荡,内祸连连,是吕碧雪带着他们周游世界寻找世外桃源。 上海到香港,香港到欧洲,欧洲到美洲,再从美洲到欧洲…… 茉莉惊叹吕碧雪的财力,也感叹这个世界真没有金钱征服不了的事情。 美国最贵的酒店套房,吕碧雪一订就是半年,买珠宝一次能买几十件,在英国做衣服一次付账五万英镑…… 吕碧雪的钱从何处来,茉莉一点也不知道,她像藏了一颗摇钱树,只要摇一摇,金币就会源源不断地掉下来。 老弱病残的一家人靠着这棵大树过起王子、公主般的生活。 碧雪不止一次对茉莉说过,她的钱是用不完的,不管怎么用都用不完。她最大心愿就是在有生之年把银行里的钱全花掉。 这样动心的话却不能让茉莉感到开心,她越来越觉得不安。七年来,他们有钱有闲。碧雪的酒量越来越大,她能从早上醒来一直喝到晚上闭眼。这根本是在酗酒!还有易谨行,他像傻子一样发疯样的写东西,只要能换钱什么东西都写。失去双腿他就想用手里的笔让自己站起来,成摞成摞的文字被辗转寄送回国。国内兵荒马乱,人人自保。人人只关心眼前的政治、兵祸、柴米油盐。易谨行和祖国隔着千山万水,说出来的东西自然隔靴搔痒,他又太急功近利,处处要讨读者的好,反而讨不到好处。再想靠做记者吃饭已是痴人说梦,而当作家,文笔又还欠奉。 茉莉记得,易谨行最后一笔稿费,还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三十美金,换了她身上现在带的胸针。 这样的局面,茉莉许多时候都感到山穷水尽,行不下去。 天空中飘起小雨来,洒洒落落打在她脸上微凉微凉。低头一看,手里光拿着提包,不见雨伞。 唉,她叹气,肯定是自己去厨房的时候顺手放在矮柜上忘拿了。 茫茫雨雾中,只得立起风衣领子,低头疾步。 雨越下越大,雨点变成连成片的雨帘。茉莉不得不没形象地把手提包顶在头上跑了起来。 公使馆近在眼前,她加紧步子,鞋子在水洼里溅起水滴。她跑得有点急,头顶的提包又遮住视线。跳上台阶时,不小心撞到台阶上站着的男人。 "Sorrysir,sorry."她忙不迭地道歉。 男人穿着长长风衣,绅士帽压得低低的,被她撞得后退一步。茉莉不敢多看他隐没在暗处的脸,她一贯惧怕男士,只得低头借着擦去身上的水渍来掩饰自己的不善辞令。 "Whoareyou?”男人压低声音急促问道:dy.thisisChinalegation." "Yes,Iknow."茉莉低着头抚去额头上的雨水,扬起脸轻轻的说:"Iamthenewemployee——" ————————— 茉莉的英文是生了翩翩之后学的。她本来可以不学,也并没有人要她学不可。她就是朦朦胧胧觉得必须要学好英文,她不想翩翩长大后觉得妈妈一无是处,连英文都不会,哪怕她确实是一无是处。 年纪大了学东西,确实力不从心。他们又经常四处旅行,学习更是断断续续,东学一点,西拼一点,学了三年,总算可以和当地人对话。学了五年,才能看懂通俗小说。即便如此碧雪还是常笑她是上海英语里夹杂着法语方言和美洲俚语。 “喂,喂——汤快胡了!” “啊?”茉莉悚然一惊,低头看着眼前的锅,大叫道:“啊——我的天——坏了,坏了!” 她忙关了瓦斯,伸手去碰铁锅,烫得手指立马缩了回来。 “好烫、好烫!”她细声尖叫,把手甩着。 “笨蛋!”吕碧雪翻了翻白眼,把她烫到的手拿起来捏住自己的耳朵,这是中国人的土办法。 牛尾红萝卜已经熬干,成块成块粘在锅底,空气里散发出阵阵胡味。 茉莉叹了口气,把锅泡到冷水里,抱歉地说:“没办法了,今晚吃卷饼吧。” “无所谓啦。”吕碧雪从酒柜里拿出威士忌和杯子,到餐厅自斟自饮去了。 茉莉动作很快,卷饼很快做好。卷饼香喷喷的,又软又香,上面撒上小粒葱花和地中海粗盐,再加上切成细丝的黄瓜、卷心菜和熏肉。咬上一口,暖胃又饱肚。 晚餐时,易谨行终于坐着轮椅来到餐厅,他已经有一星期没有和大家一起吃饭。他比以前瘦了不少,双下肢因为缺乏运动而萎缩,为了掩盖病态,他终年在膝盖上搭一条薄毯。 开始时,吕碧雪还喜欢询问易谨行最近的大作写了些什么,他心情好的时候亦和她讲一讲。最近两三年,碧雪不大问了。即使问了,他的回答也很含糊。 偶尔写字累了,易谨行会主动向吕碧雪要一杯酒。往往这个时候,两人就一言不发,默默对饮着。 茉莉常常想,屋里的三个成年人一个是带着孩子的母亲、一个是酗酒的女人、一个是每天借着写作来逃避现实的残疾男子。他们之间的共同特点就是没有希望,而这家里唯一的希望是翩翩。 这是他们的共识,也是生活在一起的基石。 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彼此心情有多糟,在面对翩翩时他们都会拿出最好的状态。 在翩翩面前,易谨行不会无缘无故发火;在翩翩面前,吕碧雪绝不会饮酒无度;在翩翩面前,茉莉不会软弱哭泣。尤其是易谨行,他是翩翩的“爸爸”。童真的一声“爸爸”让他瞬间觉得自己高大威猛起来,竭力地要把最好的一面展现在“女儿”面前。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51 无心世界有心人(11)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我们的老祖宗在立春的这天有个规矩,要吃春饼,把这叫做咬春。” 翩翩乖巧地站在易谨行身边,乌黑的眼珠大而明亮地看着他,努力想明白话里的意思,她问:“爸爸,春饼是什么样子的?” 易谨行呵呵笑着,把卷饼摊开,把切好的黄瓜、熏肉、卷心菜包在里面,洒上些番茄酱,再把它卷起来,笑着对翩翩说:“看,这就是改良过的英国春饼,咬一口就是咬春。” “喔,太好了!我也要做!”翩翩拍着手跳起来叫道。 “好,好——“易谨行慈爱地把翩翩揽到怀里,笑着手把手地教她,“这样、这样……” 茉莉坐在桌边看着他们的游戏,唇边不由地生出一抹苦笑。 吃过饭,吕碧雪带着翩翩在客厅玩串珠游戏。茉莉推着易谨行回房间休息。 窗外的风刮得很大,玻璃窗户呼呼作响,院子的的灯被凌乱着投射到房间的天花板上,只要树影一动,光就会左右晃动。 茉莉默默地打来热水,帮易谨行泡脚。 水热不热、凉不凉,这些是都不用问的,问了,反而会招来他的生气。 她低着头把易谨行僵硬的双腿放入木盆中,轻轻用毛巾擦洗,水盆里的水花在她眼前晃动,倒影出一张憔悴的脸。茉莉心头一惊,不忍再看。 不知不觉,原来她已经这么老了。而他,还像在双井巷初见一般,俊秀的眉眼、分明的轮廓,那双眼睛充满了爱和渴望。如果硬要说变化,就是他变得更执着、坚毅。 易谨行无言地看着低头为他洗脚的茉莉,她今天非常怪,罕见地炖糊了汤,现在又在走神。 她以前待他是无话不说,现在是无话可说。他们常常相对静寂的坐着,他遥看她的平静面容,看到内底下的倔强和风暴,还有那鬼魅样的炙热和痛苦。 “好了。”茉莉把他的双脚用热毛巾擦干净,将他扶到床上躺好。 就在她要离开的那一秒,他的双手突然勾住了她的脖子。 一瞬间,他的嘴扑捉到了她的唇。就像捉到一只毫无防备的小鸟。 他们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她反应过来后,第一时间推开了他,只那么静静地说了一句:“不早了,快休息吧。” 她走了,临出去前不忘为他留一盏小小的台灯。这是他的习惯,黑夜里要留一盏灯才睡得着。 无声的眼泪落满他的双腮,他忽然就知道,或者说早该知道,她已不爱他了。 茉莉黯然退出易谨行的卧室,她站在走廊的暗处立了会。易谨行是什么想法,她不是不懂。但是,她的心已经随着翡翠玉西瓜一起碎了,暗成了灰。 “你站在这里,发什么愣啊?” “就是想一些问题。”听见碧雪的声音,茉莉从走廊的暗处走到明处,“碧雪,下个月开始我们再多请一个佣人和看护吧。” “好啊,我早说了要请。” 茉莉和吕碧雪交换了一会对新佣人和看护的要求后走到客厅,翩翩还在沙发上穿珠子,她兴高采烈地把一颗颗五颜六色的玻璃珠子穿起来又拆开、拆开又穿起来。她喜欢听珠子碰撞在一起的哗哗声,一听就乐不可支,哈哈大笑。 望着女儿灿烂笑容,茉莉心儿一颤,今天上午在寇松街台阶上撞到的那个男人。他的笑容和翩翩如出一辙。 “叮……叮……”电话铃响了。 “夫人,电话。” “嗯。”茉莉稳了稳心神,走到电话机旁。 电话那头的人是公使馆的郑管事,他负责公使馆的日常事务,相当于是管家。他问茉莉,今天是不是来过公使馆? “是……来过。”茉莉压低声音,心脏跳得飞快。 “那就对了。”郑管事笑着说,“新来的公使先生捡到一枚胸针,说是你的。对吗?” 茉莉的手不由地往胸前摸去,胸前的衣襟上什么也没有。 她捏着话筒,手心虚汗,整个人都要倒了。 “郑管事,请,请问……新的公使先生是什么意思,原来的施公使呢?” “喔,施公使已经调到美国去了。今天你遇见的就是新上任的驻英公使——上官云澈。呵呵,还没来得及向你介绍,你们就遇到了。都是我疏忽、疏忽。” 茉莉跌坐在沙发上,呼吸急促。她今天在寇松街发生的一切不是梦、更不是她的臆想。 他是真的上官云澈。 活生生、千真万确站在她面前。 她长久的沉默让郑管事误会,他在电话里解释,“茉莉,请放心。新来的公使人很好,也没架子。你是贝法介绍来的厨娘,他一定会继续聘请你的。不如明天有空来一趟公使馆,我们见面再谈。” 再谈,谈什么?茉莉知觉上就是拒绝。 “郑管事,我恐怕不能再去公使馆当厨娘了。” “啊!茉莉电话里讲不清楚,明天你过来一趟吧。” “郑管事——” “好好好,我们就是这样说定了啊?明天见,明天见。” “喂,郑管事!” 不等茉莉的回答,郑管事便自己为茉莉做了决定。 茉莉放下电话,不知心里该哭还是该笑。 “妈妈,妈妈——”这时翩翩把玻璃珠子穿好一副项链,她开心地跑到茉莉跟前,高高地举起手里的项链,问道:“妈妈,好看吗,好看吗?” 晶莹的珠子在翩翩手里旋转,红的红、黄的黄、绿的绿。 茉莉麻木地对着女儿点头,说:“好……好看。” “送给你,妈妈。” 茉莉接过项链,穿线突然就断在她手上,五彩斑斓的琉璃珠子霎那间滚满一地…… —————————— 去或不去,是个问题。 茉莉思量了一夜。 不去吧,胸针大约就拿不回了。不拿就不拿,一枚胸针罢了。甚至比不上翩翩的一件玩具价钱高。 上半夜打定主意不去了,可躺在床上又辗转难眠。她不是心疼胸针,是有执念在心里辗转。 唉,今日重逢的那一幕太意外了,屋檐外兜头盖脸的瓢泼大雨,台阶上他们四目相对。 她呆若木鸡,他也没反应过来。 待他反应过来要说话时,她已扭头冲入大雨之中。隐约中她好像听见他的声音在喊:“茉莉——茉莉——” 她头也不回,在大雨中痛哭,哭声和雨声汇合在了一起。心里的悲伤不受控制奔泻出来。 本来他们可以很幸福,本来他们有未来。 她毁掉了前面一半,他毁掉后面一半…… 第二天难得是个有阳光的好天气。虽然寒风依旧泠冽,街上的行人明显多于昨日。 请女佣的启事已经散了出去,茉莉心不在焉地在家里忙上忙下,她一会到厨房看看,一会到起居室溜溜,一会去监督吕碧雪不要喝酒,一会和翩翩到院子里晒晒太阳。但不管做什么,她都做不长久。她像失了心,恍惚不安。 挨到午后,大家都午休了,她内心的焦躁变本加厉多起来。 “叮——叮——”电话铃又响起来。 茉莉咬了咬牙,不知这电话接还是不接? 电话铃契而不舍,再不接,屋里的人都会被吵醒来。 “喂——”茉莉刚一拿起电话,郑管事的声音连珠炮似地冲过来。 “茉莉?” “是。” “你在家就太好了。能马上来公使馆吗?上官公使等着见你。” 茉莉如遭电击,心像榨油一样绞着。他,他还要见她做什么,他不是早就圈地为牢判了她死刑吗? “郑……郑管事……” “茉莉,请快过来。” 放下电话,她抚着胸口坐在沙发休息了好一会儿。 上官云澈要见她,他要见她…… 她呆坐好几分钟,才恢复力气,想来想去,此已不能不去。回到房间,在衣橱翻找好一会儿,怎么也找不到想穿的那条枣红色的羊毛裙子。好不容易找到裙子,外套又犯了难。白色的优雅,黑色的庄重。还有帽子,该是圆的好看,方的好看。手提包就更难了,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斜挎的、手提的…… 她心是乱的,人也是懵的,好不容易弄好一切。 走在明亮的大街上,茉莉还在犹豫,他们见面后该说些什么?上官云澈又会和她说些什么? 隔着七年的光阴,他们之间早已物是人非。和翡翠玉西瓜比起来,所有的话都太苍白。 茉莉在寇松街上徘徊许久,向前进又害怕前进。好几次走到公使馆门口又退下台阶。 回忆太残酷,她很胆怯。 当她第三次鼓足勇气踏上台阶时,公使馆的门突然就在她眼前打开。 一双铮亮的男士皮鞋出现在她眼睛里,接着往上是笔挺的西裤—— 她吓坏了,腿软得几乎要晕倒,甚至没有勇气去看他的脸,更猜测不出他此时的表情是高兴、愤怒。 “茉莉,你怎么才来啊,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多冷啊!”郑管事站在门里,笑呵呵地请茉莉进屋。 茉莉松了口气,差点被自己吓死,待会儿真见到了上官云澈,且不真会晕过去? 郑管事把她领到会客室里等候,会客室里壁炉烧得很旺,胡桃木的小桌上摆着鲜花。女佣端上精致的茶点,用的是漂亮的古董瓷器。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茉莉总觉得公使馆里的气氛也和施公使在时截然不同。 茉莉拘谨的向郑管事打听,“郑管事,请问您知道……新来的公使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那我就不清楚了。”郑管事笑着回答。 茉莉叹了口气,眉眼间是化不开的忧郁,“郑管事,您还是把胸针——算了,我看我还是回去——” “茉莉,既然来了,就请稍等片刻。我马上去请公使先生——” 郑管事说完就“蹬蹬蹬”上楼,根本不给茉莉拒绝的机会。无可奈何,只能等候。 世界上最绝望的事莫过于等待,像等待一朵花开,等待一封来信,等待一个归期。时间是碾压着心房一次一次的跳动,单数是失望,双数是希望。黑夜、白天、日光、月光……深刻的失望她体会过,绝望的等待她尝得够多。 每一次门响,每一次风声,每一次门外的脚步都以为是迟来的希望。 她一次次站起来,一次次坐下。整整等了八十分钟,记得女佣进来过两次,风吹响过窗帘七次,门口有十二次的脚步声。 难道她只等了八十分钟吗? 不,在武汉日日夜夜等他的回信,在上海几近疯狂的寻找,在南京撕心裂肺的痛苦,再后来,她还在一直……一直抱着最后的希望…… 茉莉不愿再等,也等不下去。她拿起外套和帽子冲了出去,她怕自己再等下去会心力交瘁而亡。 “郑管事,”她找到在客厅里的郑管事,激动地说:“请问,公使先生在哪里?如果他不想见我,就不应该说想要见我。我也有我的自尊,我也有我的——“话未完,她已经失控地哭起来。 “啊?”郑管事忙放下手里的事情不迭向她道歉,“茉莉,你别哭。实在是因为有了急函,上官公使必须马上处理。现在他正在开紧急会议哩。谁也不许打搅——” 她哭个不休,不大相信郑管事的解释。上官云澈就是故意折磨她,让她难受。 他总是这样,故意地、狠狠地、让她痛、让她悔、让她遍体鳞伤。 “唉。你别哭。我上楼去见上官公使。”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52 无心世界有心人(12)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唉。你别哭。我上楼去见上官公使。” 郑管事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敲房的门,出来后喜滋滋地对茉莉说道:“来来来,茉莉,你快随我来。” 茉莉擦去眼泪,整个人抽噎着,眼睛也是微红。 她打定主意,见面后什么话都不和他说,拿回胸针就走。 二楼的房,茉莉第一次涉足,走得越近,郑管事的脚步也越轻,表情越凝重。开门之前他转过头,对身后的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蹑手蹑脚轻轻推开房门。 屋里的声音渐次传了出来,茉莉看见上官云澈站在房中央,他眉头紧缩,嘴唇在快速地说着什么,身边围着四个男人则在不停地点头记录。 看见他们,上官云澈停顿了一下。 郑管事忙把茉莉领进去,指着门边的单人沙发,小声说:“你就坐在这,别说话。” 这、这…… 茉莉左右环顾,脸上火辣火烧的。 “郑管事!”她拉着他的袖子,连连摇头,表示她不愿意待在这里,“我,我还是出去等吧。” “别说话,保持安静。”郑管事在她耳边嘀咕一句,就撇了她赶紧退出房。仿佛那里是龙潭虎穴。 茉莉进退两难,眼前的男人们熟视无睹地高谈阔论,她只得无奈地坐在单人沙发里。 单人沙发大约也是上了年纪,坐下去里面的弹簧便“咔滋咔滋”乱叫。除了上官云澈,另外四个男人顿时都回头看她。 她的脸红透了,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坐也不敢再用力坐下去,又不能站起来,只能挺直背脊直直保持半坐着的姿势。一等又坚持了四十分钟。 等到他们终于谈完了,三个男人提起公文包离开了房后,她半坐不坐的腿也麻得不得了。 房里,上官云澈仍在一个瘦高身材的男士交代工作。那位男士频频点头,不时和他小声交换意见。不一会儿,男人从桌上拿起一个文件夹走到茉莉跟前,上官云澈则低头收拾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女士?”男人翻着文件,轻声问道。 茉莉心内古怪,从老掉牙的单人沙发上站起来,她望着眼前的男人,又越过他的肩膀看他身后的上官云澈。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居然问她的名字!他不知道吗? 七年前他口口声声叫过多少次,就是昨天他还分明叫了她的名字。 骆小平看她不答,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看见不停在桌前忙碌的上官云澈。他有点想笑,今天的公使好像有的心烦意乱。那文件越整越乱。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女士?”骆小平转过头,又问了一次。 “Jasmine。”茉莉答了自己的英文名字。他既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她也不打算说了。 “Jasmine?”骆小平睁大眼睛,翻了翻手里的文件,他迟疑了好一会儿,对着文件上的信息念道:“陶茉莉小姐,是吧?” 茉莉没否认,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骆小平看了看手上的腕表,决定长话短说,“Jasmine,你好。我是驻英公使馆的首席秘骆小平,你可以称呼我为骆秘或是小平。我看过你的资料,你是上任驻英公使施肇基先生的私人厨娘。对不对?” “对。”茉莉点点头,有些倔强地问道:“有问题吗?” “当然——没有问题。”骆小平把文件夹拿在手上,脸上露出无害的大笑容:“Jasmine,你别害怕。其实是我们——“他指了指身后的上官云澈道:“想继续雇佣你为公使馆的厨娘。” 继续雇佣? 茉莉想了半天才会意过来,上官云澈要雇佣她来这给他做饭! “我不来。” “啊?”骆小平没想到她会拒绝得这么快,着急地说:“Jasmine,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们还没有谈呢。” “不需要谈什么,”茉莉负气地转过脸去,“新公使先生是不会喜欢吃我做的菜的。” “不可能,我们公使还没有吃过你做的饭你怎么会知道他不喜欢呢?施公使一直向我们推荐,说你厨艺精湛,又富有创意,如果将来宴客的时候会大有用处。而且我们初来乍到,一时间也难以请到合适的厨师。” 上官云澈听他们的谈话后,转身面向窗户,背对他们。 空气如同凝上一层寒霜,安安静静的房间只余下骆小平一个人的聒噪。茉莉是最难拒绝别人的人,这次却像铁了心。她还记得哩,在高纳公寓的时候,他有多嫌弃她的厨艺,宁可让茹婶下厨也不要她去。既然开始嫌弃,现在又来说什么雇佣? “Jasmine,Jasmine,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茉莉胸膛剧烈起伏着,朝着他的背影走近了两步,半天才道:“我……我的胸针在哪里?那是谨行送给我的。” 玻璃窗上倒影出两个人的容颜,一前一后,一大一小,他注视着她的脸,她也注视着他的。 他怔怔地站着,极平静地说:“我已经交给郑管事了,他没还给你吗?” 她羞窘地退出了房,她觉得自己可耻地几乎可以去死了。 她讨厌这样的他,更厌恶这样的自己。 茉莉麻木地走到楼下,郑管事早在楼梯口等候着她。看见她下来,欣喜地上前,递过来几页长纸,“茉莉,这是新菜单。” “郑管事,你误会了——” 茉莉推拖不迭,郑管事却不容她拒绝,一定要把菜单塞到她手上,“骆秘已经交代了,你还会继续像以前一样。这张菜单是按照上官公使的喜好拟定的,上面注明了他的禁忌和不吃的东西,你回去多钻研钻研。我听说他生在豪富之家,对食物相当挑剔。你可要多费心了。” 茉莉捏着菜单,有点哭笑不得。这个苦差事,她可接不下来。 “郑管事,我,我恐怕不能再担任公使馆的厨娘了,你们还是——“茉莉的话还未说完,身后的楼梯上响起一片嘈杂的皮鞋声。 上官云澈领着骆小平下得楼来,他们都已换上外出的西服、风衣。 “郑管事,车备好了吗?” “备好了,马上可以出发。晚上七点的火车先去巴黎,再到日内瓦。” 郑管事不再理茉莉,忙从衣架上取下帽子,手套交到上官云澈手里, 又吩咐佣人快把行李抬到小车上去。 他并不急着上车,而是站在门厅处慢慢地带他的手套。茉莉的心情像在万丈波涛中翻涌,刻意遗忘过的残酷现实又历历在目在她眼前鲜活起来。 门外传来汽车催促的喇叭声,那是骆小平在提醒他,再不走就赶不上火车。 他亦还是没动。 时间越来越紧,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 他正了正帽子,终于正眼看着她道:“陶茉莉,你若是心里有心结不想来我也理解。但是我请你,是基于目前状况下的最好选择。我没带任何其他感情,也没有其他感情。” 话说到这里,他们的关系也撇得干干净净。 茉莉的脸都青了,他还嫌不够干净,临去前再冷冷补上一句,“你放心,过去的事情我早忘记了。对于那些伤害过我的人,我从来不放在心上。” ———————————— 伦敦真不愧它雾都的美誉,冬日的阳光比宝石还要稀缺。接下来两个星期皆是雾满天下。街道两边的小店里橘红色的光晕都像温暖的太阳,迷雾中透出一点温暖。 “哦,这该死的、该死的天气。”吕碧雪用力抱怨着,出门购物是她唯一钟情的户外活动。但这连绵不断的晦暗、阴雨、潮湿,严重地影响她的出行计划。再加上茉莉也无心陪她出去,她更加深恶这该死的天气。 茉莉无神的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身上搭着一条柔软、厚实的绿色波纹亚麻毛毯。房间的炉火熊熊燃烧,家庭教师玛莉莲小姐正在房间教翩翩弹奏弹琴。 “你最近怎么没精打采的?”吕碧雪走过去搂住她的肩。 “有点累。”她挪开点位置让吕碧雪也挨着她坐下。自从重遇上官云澈后,她就一直郁郁寡欢。往事如同池底的泥沙被骇浪重新卷到水面。特别是他最后那句“过去的事情我早忘记了。对于那些伤害过我的人,我从来不放在心上。”让她深深刺痛。 她还记得他,他却早已忘记。再看看承欢膝下、天真未泯的翩翩,她的心痛就更加多。 唉,她是没用的人。 “呦,怎么哭了?”吕碧雪吃惊地说:“谁欺负你了?是易谨行吗?” 茉莉低下头,迅速地擦去眼泪,“不是。你怎么会想到他?” 吕碧雪望着她叹了一口气,不知怎么形容茉莉的单纯,她坐在沙发上,撩起二郎腿,小皮鞋在趾间晃着,“易谨行虽然是残了,但毕竟也是男人,也有需要嘛。你又是他的妻子,他想你——“ “你要死啊!混说什么!”茉莉连忙捂住她的嘴,红晕从脸一直漫到脚后跟。 吕碧雪咯咯笑着,扳开她的手,亲昵地把她柔珠般的身体抱在怀里,像个男人那样将她压在沙发上,笑道:“他有没有这样对你,这样、这样呢?” 双唇蜻蜓点水般落在茉莉的腮边、头发,茉莉被逗得哈哈大笑,不停躲闪,“别闹了,碧雪,快起来吧,我快痒死了。” “只有痒吗?”吕碧雪在她耳边轻轻问。 “是啊,是啊。”茉莉笑着推她坐起来,顺手理了理乱了的秀发,“下次别这样了,像个小孩似的。” “嗯。”吕碧雪顺势坐好,漫不经心地答着,心情低落,好像有谁在她心上剜了一刀。 “茉莉……“ “你怎么、怎么哭了?” 茉莉惊讶地发现,碧雪的脸上挂着晶莹的小泪滴。坚强勇敢的吕碧雪可是最厌憎眼泪的啊! “碧雪——” “茉莉,我太失败了。”她趴在茉莉的膝头越哭越伤心,“我爱的人一个都不喜欢我——” 茉莉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道:“谁不喜欢你?那一定是那个男人不长眼睛。我的碧雪这么可爱,将来会遇到比那个人好一万倍的男人。” 一听到这话,吕碧雪哭得越发伤心伤意,缠着茉莉劝慰她一个晚上。 “茉莉,我想上海了、想高纳公寓、想百乐门舞厅、想闹哄哄的小饭馆、街上的流浪孩子、乌烟瘴气的报社还有秃顶大肚子的主编。” 听了吕碧雪的形容,茉莉笑得直不起腰来。她回想起第一次和碧雪见面时的情景,碧雪和易谨行站在一起,气势却比易谨行这个男人还强。后来读到她在报纸上发表的那些文章,时褒时贬,辛辣有味,不愧是报社的台柱子。 “碧雪,”茉莉伸出手来握住吕碧雪纤巧的手指。 “你干嘛啊?”吕碧雪笑着扭捏了一下,便也让她握着去了。 “碧雪,我记得以前,你的杂文和社论比谨行的写得好多了,是响当当的一支笔。” “是吗?” “嗯。”茉莉用力点头,“我一直觉得只有感情丰沛又有悟性的人才写得出好文章。碧雪,不要放弃老天爷给你的天赋。在桌前笔耕不倦的你才真的你,最快乐的你。你要是累了,倦了,我们就回上海去。” “哈哈,哈哈哈。”吕碧雪笑着笑着,笑声里就充满了苦味。 “茉莉——”她再次拥抱住了茉莉,紧紧地抱着,带着哭腔说道,“茉莉,谢谢你这些年一直陪着我。若不是有你们,我一定早就沉沦了。我只求你,永远不要恨我——” “不会碧雪,我永远不会。” “真的?” “真的。” 再往下说,茉莉就觉得有些肉麻了。这些细雨般的情话,应该是情人间的呢喃,而不应该出现在她和吕碧雪之间。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53 无心世界有心人(13)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为易谨行请看护的事情是瞒着他悄悄进行的,人请好了,他也就不便说不要。与其说是一位看护,不如说是一位随身男佣。 男佣叫詹姆斯,是农庄上的一位年轻男孩,浅黄的头发,湛蓝的眼睛,像小马驹一样充满力量。 有了詹姆斯,茉莉身上的担子卸了一半。只是易谨行有些不高兴,他对詹姆斯的态度总是淡淡的带着隐忍的敌意,觉得是詹姆斯阻隔了他和茉莉的亲近。他不止一次向茉莉提出对詹姆斯的不满,发出要辞退他的讯号。 茉莉抵挡住了他的无理取闹,她认真地说:“谨行,如果詹姆斯不行,那我们就再请一个男佣,一直请到你满意为止。” 听了这话,易谨行才打消了要赶走詹姆斯的念头。 茉莉承认自己这么说有点残忍,可是碧雪的话提醒了她,易谨行是个男人。 外人以为他们是夫妻,但茉莉和易谨行都清楚,他们不是夫妻。 去市政府登记的时候,他们只在大厅中坐了坐就出来了,并没有真的排队登记。 这便是茉莉答应结婚的条件,她不要真的结婚。 这世上,她已经不想再嫁人。 只是过了这么些年,谎言过着过着在易谨行心中就变成了真的事实。午夜梦回,他渴望茉莉能躺在他的身边成为他真正的妻子。 为什么不能呢? 在外人眼里,他们就是寻常夫妻啊,他们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他有这个想法不是一日两日,他喜欢她又不是一天两天。当她还像翩翩那么大的时候,他就认得她。十二三岁她来双井巷过暑假,头上扎着羊角辫子,软紫色的发带垂在玲珑胸前,跟在他身后一声一声唤着,“二表哥等等我,等等我……” 茉莉有好久不曾去“贝法餐馆”,贝法夫人只好亲自登门来看她。 “喔,亲爱的!看我给你们带来了什么?” 贝法夫人笑着走进大门,红润的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她打开携带的食物篮,诱人的香味顿时扑鼻而来。 “哇,这可是好东西!”吕碧雪看清是什么后,兴奋地大叫:“北京烤鸭!北京烤鸭!” “是啊,是啊。”贝法夫人撕下一丝鸭肉塞到吕碧雪的嘴里,问道:“怎么样,好吃吧?我让厨子在厨房架做了一个大炉膛,用枣木烤的。不错吧?” “不错——”吕碧雪烫得嘴巴说不出话来,跳着脚又叫又笑,“我去把大家都叫出来,还要拿一瓶最好的白兰地。” “呵呵,呵呵。快去,快去!” 烤鸭的魅力果然无穷。 不一会儿,屋里的人都出来了,连深居简出不会客的易谨行也被香味吸引过来。 大家边吃边赞叹,不由地又谈起许多故国的往事。贝法夫人带过来的很快很快被一扫而空。一瓶白兰地对吕碧雪怎么够,她一开饮必要喝到醉为止,易谨行也多喝了几杯。不甚酒力,晕晕乎乎被詹姆斯送回卧室,玛莉莲将翩翩带回儿童室,偌大的客厅就只剩下茉莉和贝法夫人。 “贝法夫人,您是喝茶还是咖啡?” “茉莉,你别忙。”贝法夫人笑着拉起茉莉的手,一起走到靠窗的沙发前坐下。 “我今天找你还有一件小事。” “什么事?” “听说你不愿意再去公使馆做厨娘了,是吗?” “嗯。”茉莉点点头。 “为什么?” 贝法夫人认为她是有资格问茉莉这句话的,在伦敦的华人圈里,她的家是资讯的集合和汇总之地。大家有什么问题都喜欢向她倾诉,公使馆要招厨子的事最开始是委托的她,消息是从她家传出去,最后也是她向施公使推荐了茉莉。茉莉也应聘上了,活干得不错,这些都是她的功劳和荣耀。 茉莉不响,是不愿欺骗贝法夫人,但又不能把自己和上官云澈的爱情恩怨说出来。 “茉莉,到底是什么原因?” 茉莉想了半天,支支吾吾地说道:“新来的公使大人要求甚高,我应付不了。” “他有什么要求?” 茉莉起身到房间取了几页纸交到贝法夫人手上,“您自己看吧。” 贝法夫人戴上老花眼镜,从第一页往下看去: 红烧鱼翅红烧海参清汤燕菜清蒸整鸭红烧鲤鱼清蒸鲈鱼烧鸭…… 四喜丸子干贝肚块清汤鱼肚清汤海参川三片东坡肉米粉肉…… 槽煨冬笋锅塌豆腐槽溜鱼片烩虾仁溜黄菜…… 满张的花式菜名还不算,底下还有文章。 花溜里脊、醋溜里脊。花溜可以切丁切片,醋溜则都切片。要做到刚好吃到口中,用舌头一轧就烂,根本不用牙齿嚼才恰到好处。 酱爆鸡丁、酱爆里脊也是如此,必须入口即烂。 油爆肚仁、汤爆肚仁、盐爆肚仁,肚仁用猪羊肚仁均可,不去草刺也可。但名曰爆肚,不曰肚仁,入口必要一咬就烂,要脆而软。 糟鸭泥豆腐泥,此菜最重火候,豆腐丁固然没什么,但鸭肉要剁得极细,时间即为讲究,入口时不能有米性。 清炒豌豆,必要极嫩极嫩的豌豆,最好要早上刚从园子里摘下来的…… 阅了四五行,贝法夫人就看不下去,也根本也不想去看后面的第三页、第四页、第五页。 “贝法夫人,您看他交给我的菜单。别说做这些菜,光上面的许多原材料,英国买都没有买,我怎么能做得出来?” “确实也是。”贝法夫人点头,把菜单还给茉莉,道:“这钟鼎之家就是排场讲究。”说完,立马又话锋一转,笑道:“这里面怕是有什么误会吧?呵呵,我去公使馆做了两三天厨娘,没看出来上官公使对饮食有特别的挑剔。我也是就地取材,有什么做什么。” “贝法夫人,您去——了公使馆?” “对喔。”贝法夫人故意长叹一声,揉了揉自己的腰,道:“你不肯去,别人也不肯去,那只好我亲自去啰。这几日来回奔,我的老腰病又犯了。” 贝法夫人的话让茉莉羞愧极了。 她低声说:“他就……不能和大家一样吗?公使馆还有一位厨子啊。” 只是那厨子武行出身,在公使馆又做警卫又做厨子,菜做得糙极了,十分难吃。 “呵呵,呵呵——“贝法夫人捂嘴笑起来,“老蔡做的饭,逼得施公使都要自费请厨娘了,那新来的上官公使吃得下才有鬼。听说,他第一回吃老蔡做的菜就吐了出来。” 一听到这里,茉莉解气地笑了起来。 就该让他吃吃老蔡做的饭。 “这些天,郑管事都从我这请了七八个厨子去了,全要不得。还是我亲自去给他做的饭,他才肯吃。你看我六十几岁的人,天天跑来跑去,老身板儿受不了啊!” “那您就别去,他不吃活该饿死。” “饿死一个公子哥是小,饿死公使是大。培养一个优秀的人才多不容易,而且我们的国家正在用人之际。上官公使吃不惯英国饭菜不算大缺点。施公使也是吃不惯才请你去的嘛。你能为施公使做饭为什么不能给上官公使做呢?” “我……”这背后的原因怎么说得清楚,茉莉郁闷地低头嘟囔道:“我做的菜怕难以符合他的要求。” “唉,你还没去怎么知道不符合他的要求?你不去也就算了,反正我已经跟郑管事说了,我从明天起就不去公使馆了,实在是这身体吃不消。” “那您不去怎能行?” 贝法夫人见船已入港,茉莉上钩,装得无可奈何地摊手,道:“我也是没办法。” 茉莉满脸郁色,手指不停绞着。 “我听郑管事说,这位上官公使怪的很。事物要是不和胃口,就喝点牛奶,吃点苏打饼干打发。茉莉,你说,长此以往,他得身体受不受得了?” “当然受不了。”茉莉失声说道。说完,才觉自己失言。那话里的关怀早超出了界限。 冬日的伦敦冷风嗖嗖,郑管事坐在最新款罗伊斯小车里还是觉得冷。他掏出银表,时间已经过了九十分钟。不知道贝法夫人说服没有说服茉莉。 这一个多月,鬼知道他过的什么日子。上官公使没吃过一顿饭……端上餐桌的食物没一样让他满意,他抿着嘴任何东西碰都不碰。只要骆小平给他买些牛奶和干面包。愁得郑管家头发都掉光了,夸张地恨不得在路上看见黑头发的人就想问,你会做菜吗,要来公使馆试试吗? “咚咚咚”贝法夫人敲了几下车窗,蹲着胖乎乎的身子说:“老郑,快开门,我快冻僵了!” 郑管事忙把车门打开,拉住贝法夫人肥墩墩的手,将她扯到车上,再关紧车门。 “怎么样,谈妥了吗,她肯不肯来?” 贝法夫人给他一个“也不看看我是谁”的轻蔑眼神,得意地拢了拢身上的大衣领子,“郑管事,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我和她都说好了,明天她就会去公使馆,食材照例由我们贝法餐馆送过去。” 郑管事搓着手掌,把汽车发动,嘴里不住说,“谢谢,谢谢。” “唉,不过你们公使馆也别为难人,拿那么长的菜单是想干什么,吃满汉全席吗?” “贝法夫人,你以为那菜单是我写的?那是上官公使在房写了一晚上。他,他来公使馆第一个晚上的第一个文件喔,就是那五页菜单。” 听到这里,贝法夫人倒乐了,“这公使想干什么,到英国来做美食家吗?呵呵,呵呵。”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54 无心世界有心人(14)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对中国人而言,吃饭不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活下去。更多的时候,吃是一种情怀,烹调食物是一种艺术。 中国厨师有一种把普通食物通过火烹饪成佳肴的天生悟性。凭着细腻的手法和巧思,女人常常是灶火前的掌勺者,而男人则是餐桌前精妙的美食评论家。两者配合天衣无缝,互相精进形成特有的食文化。 所以有人才会说最好吃的菜不是在饭馆之中,而是在小门小户的私家厨房里。北平的富贵人家请客,也决不是以上馆子鱼翅海鲜吃喝一顿为荣。而是要把朋友请到家里,让自己的私厨精心烹调一桌美食。让他们知道这美食是外面有钱也买不到的美味,独此一家。 上官云澈生在钟鼎之家,什么美食没吃过,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说得出名儿来的他都吃过。他家以蛋炒饭和青椒肉丝来试用家厨,合则录用,且各有所长。小至家常吃的打卤面也马虎不得,要卤不泄汤方算及格。 茉莉对他的味觉喜好还是有点点了解。他爱甜、鲜、香的食物,不喜欢块茎类的主食,尤其不爱吃土豆。这几乎成为他不喜欢英国菜的主要原因。当然他不讲,别人也不知道。照例每餐变着样子送土豆上去。茉莉为他烹调的第一顿午餐颇费了些心思,先做了淮扬名菜文思豆腐。它是扬州天宁寺的文思和尚发明的素斋,用嫩豆腐、金针与木耳烹制而成。茉莉再在里面加上撕成细丝地鸡胸肉和细火腿丝,滋味异常鲜美。这样的汤配米饭、面包都是上品,豆腐中庸,不抢味儿。再是一道上海风味的番茄牛肉。一般而言,外国烹制牛肉喜欢煎、烤,中国则擅长红烧,最广泛的是以五香、花椒提味,再和酱油、酒、葱、蒜烧炖而成。茉莉自创一种用大量大蒜和新鲜番茄炖煮而成,味道有点酸甜可口,浓香四溢。她还在这欧美味十足的牛肉中加入中国的酱油,因此又激发出一种崭新的滋味。 午餐未完,郑管事即跑到厨房向她竖大拇指。 “公使都吃了吗?” “吃了,吃了。” “他没说什么吧?” “没有,他把牛肉和豆腐都吃得干干净净的。唉,看见他吃饭,我就放心了。” 骆小平也跑了下来,他望着茉莉宛如看着一位女神,“Jasmine,你做的菜太好吃了。简直是语言形容不出的美味。那个……豆腐,你下次还能做吗?太、太、太好吃了!” 茉莉“噗嗤”一笑,也是心头一松,最怕云澈像过去横挑眉毛竖挑眼嫌弃她。 看见吃光的餐盘收回到厨房进行清洗,标志着她的工作已经完成。茉莉怔怔望着女佣在水槽旁刷洗盘子,她想:如果心情可以寄托在手帕、香包、衣襟上,是不是也可以融化在亲手处理过的食物里传递出去? 她又问自己,想要传递什么样的心意在食物里让他知晓。 时隔多年,所有的话语和解释隐在光阴的流沙之下,唯有一句叹息,再一声而已。 他们的关系只能如此吧,从无言的食材开始,从丰美最后狼藉。 茉莉穿回自己的衣服,悄悄退出公使馆。身边的罗伊斯轿车呼啸而过,里面坐着一位美人白肤、蓝眼,动人。 她的脚步一顿,旋即黯然神伤。 她是不应该有任何希望的,所有的希望都是奢望。 他用行动和语言一次又一次告诉她,他们、现在、没关系、没有! 她仰头看了看天空,既接受这样的结局,又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Jasmine,在想什么?”一双胳膊突然从身后把她一把抱住,茉莉吓得连声尖叫,“啊——” 她用手里的皮包猛向登徒子砸去,甄信品连连躲闪,脸上吃了好几下打。 “够了!”他大嚷,拽紧皮包带子,防止她用凶器伤人。 甄信品恼怒地摸了摸疼痛的眉角,“该死的!”他看见手指上有湿滑滑的东西,用手指戳戳。 “是血……”他晕乎乎即往身后倒去。 “啊?”茉莉吓懵了,这样的情况她始料未及。是他无礼在前,她只是用皮包自卫,没想到居然打破他的眉角。 “喂,喂——”她急惶地推他的身体,颤颤地说:“我……我不是故意的……” 甄信品倒在地上,微微抬了抬手指,指着不远处的公使馆,微弱地道:“去……去找人……“ 茉莉如梦初醒,脚步虚软地重新跑回公使馆,用力拍着大门。 开门的郑管事看清是她,吃了一惊,再看她惊魂未定的脸和身后倒在地上的男人。忙喊来两三个男人把甄信品抬回到公使馆里。 公使馆突然来了个晕倒的中国男子,着实开始忙乱一阵。上官云澈恰好不在,甄信品躺在沙发闭眼不开,怎么唤也唤不醒来,骆小平和郑管家也拿他莫可奈何。 郑管事围着甄信品转悠了几个圈,“我听说,有一种人晕血,一看见血就晕过去。他大概就是这样。” 骆小平也是面色凝重地盯着甄信品的脸打量,他眉角的伤已做处理,问题不大,怎么这个人就是不醒来啊? 茉莉坐在他身边,急得六神无主,不停地拉他、摇他、晃他。 急死人哉,这混蛋就是不醒。 “他不会永远不醒过来吧?”茉莉快急哭了,眼泪都急出来。 半小时后,上官云澈赶了回来。他看着躺在客厅沙发上的甄信品,再看看快哭出来的茉莉,和一脸写着“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的郑管事和骆小平。 “怎么回事?” 茉莉啜泣着,头都不敢抬。 “如果眼泪能解决问题的话,世界上飘的都是眼泪。” 茉莉咬了咬牙,缓缓道:“我……我刚下班准备回家,他……他就突然从后面……抱住我,我……我就用皮包打了他的头,然后他就……这样了……” 真是这登徒浪子非礼在先,她才动手在后。不管如何,惹上这桃色搞得她十分狼狈。 “甄信品什么时候找到你的?” 茉莉瞪直了眼睛,终于抬头看他的脸。四目相对,上官云澈脸色发青。 众目睽睽之下,她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半个月前……在贝法餐馆,他说……他还会来找我……“ 他沉思片刻,伸手脱下西服,抡起衬衫袖子,“骆小平,你先送Jasmine回去,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Jasmine,请。”骆小平做了个女士优先的动作。 茉莉没动,事情由她引起,却要他来收拾?她心里觉得变扭不好,至少应该在这等到甄信品醒来。 “骆小平,备车。” “是!” “云……”茉莉还想解释什么。 “走!”已经掰过她的身体凶巴巴地把她往骆小平方向推去,“回去,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茉莉脚下踉跄,差点跌倒地上。 “Jasmine,没事吧?” 骆小平手明眼快忙把茉莉扶住,茉莉咬了咬贝齿,摇头。满包的眼泪已有些控制不住。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推开她,在双井巷的时候,他也曾这样不说一句把她推到车下。 她拥紧了身上的衣服仿佛拥紧的是她最后的自尊,昂起头道:“公使先生,我自己会走。” 甄信品气定神闲躺在沙发上,细长的眼睛眯着一道小缝,悠哉悠哉宛如看了一场美国电影。他极有兴致地欣赏着上官云澈隐忍痛苦的表情,抽动的嘴角,失望的眸子。 啧啧啧,无时无刻都以绅士风范要求自己,标榜要绝对保护妇孺儿童的上官云澈居然也会失去理智。这是方寸大乱吗?还是难以忘怀至情之爱? 看他那恼恨的样子,甄信品觉得快活极了。一吐了这阵子在上官云澈处受的鸟气。 他做洋行生意,货运船只越洋航行,多多少少都要过一些官样文件。便也就是各处打点打点,本来施公使那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货上了船,马上就可发出去。哪知现在变成了上官云澈,这混小子硬是压着最后的公文不批。甄信品前门来拜访,他后门就开着罗伊斯轿车兜风去了。气得甄信品恨不得当街骂娘。 可也是巧,他正好遇到了“Jasmine”。 Jasmine啊,多美多美的人儿啊!朝阳白露,纤细优美,脑后纨着一个乌黑亮丽的髻,在淡淡的雾气中,漫步在街头。她抬头看见罗伊斯轿车的男女,料峭轻寒般的伤感顿时就拢满她的全身。 甄信品灵光一闪,男人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和上官云澈没断干净。 七年前在上海,上官云澈为了她闹出花来,翡翠玉西瓜都能往地上砸。 别看上官云澈现在做了公使,正儿八经。但她依然是他的例外,是他的七情六欲爱恨贪嗔,是他命里的克星和冤孽。 甄信品兀自在沙发上自想,一点没察觉危险已近在眼前。 他眼前突然一团黑影笼了下来,是上官云澈和郑管事。 “郑管事,麻烦您去厨房提一桶开水来。” 郑管事脸上挂满了问号,忍不得问道:“公使先生,请问要一桶开水干什么?” 上官云澈冷笑道:“不是说死猪不怕开水烫吗——“ “喂、喂、喂——”甄信品大叫着一翻身从沙发上爬了起来,笑着说:“云官,你这混小子,良心被狗吃了?居然拿开水来” 上官云澈眼睛喷着头,咬牙切齿地说道:“甄信品,你不许再去找她!” “那——好说。”甄信品眼睛一转,狮子大开口,“帮我把文件签了章,我自然——” “喯!” “王八蛋!” 上官云澈跳起来对着他下巴就是一拳。 —————————————— 甄信品的事最后是怎么解决的,茉莉一点也不清楚。她问了很多人,大家都含含糊糊,只是告诉她,不要担心了,甄信品不会再去骚扰她。 他们越不说,她心里越是担心,怕是别因为自己惹出事端来,给公使馆添麻烦。 郑管事大约是看出她的担忧,认认真真对她说道:“茉莉,你不要乱猜乱想。甄信品是拿你做幌子,他的目标一开始就是公使馆。他洋行的船货扣在港口,千方百计要拿公文发船。你啊,就是代了我们受过。” 听了这话,茉莉才放下心来。 出入寇松街多了,茉莉发现公使的工作并不像他的名字听起来光鲜。 穷国无外交。 一个兵火连天的国家,国内政府忙着战争自顾不暇,对海外的外交人员照顾就更少。像易谨行的稿费一样薪水常常拖欠,连公使馆的运行费用都捉襟见肘。以前的施公使喜欢茉莉做的上海菜,也只能请她每周上门两天,因为这额外的费用必须由他自己支付。 寇松街的公使馆又小又窄,家具破旧,地毯蛀满窟窿。这里既是公使住家又是办公的地点。更痛苦的是公使们劳心劳力在外争取的利国利民政策变成国内政客交易的筹码,根本无法做到造福人民。 施公使看上去就比实际年纪苍老许多,一副忧患密布的脸,常常眉头紧缩。 想到施公使再看看上官云澈,茉莉真想不出他在美国怎么做公使的? 依旧是顶着在上海时养尊处优的少爷脸,出入门厅衣角带风,谈吐说话朗朗清脆,生活品质十分考究。 他——过得很不错,至少比施公使好得多得多。 上官云澈来后,公使馆里焕然一新,能换的全换了。窗帘、灯饰、家具、地板,每一处都擦拭得亮晶晶。佣人都多请了四个,真是太奢靡了。 这样大手笔的挥霍不知道要花多少钱。 有时候想一想,茉莉还真是有点心痛。 唉,朝里有人好办事。二哥做他的上司,经费都充裕些。只可怜那些像施公使一样忧国忧民的人。 “Jasmine.Jasmine.” 茉莉正在厨房出神地揉着面团,半晌才回过神来,意识到骆小平是在叫她。 骆小平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走近她,小声说道∶“有什么吃的没有?公使肚子饿了,想要一点下午茶。” 茉莉愣了一下后,说道:“别的还真没有,就是前两日你托我做的胡椒饼。” 骆小平开心地说:“这么快就做好了!” “是的,应你的要求我还多放了一点胡椒。” “英国的这天气,非要吃点辣辣热热的东西才行。”说完之后,骆小平的脸骤然红了起来。好像一个男人谈吃是特别没出息的事。 茉莉善意的笑笑。转身从墙上的碗柜里拿出精美的瓷碗,小心地把做好的胡椒饼摆成塔形,然后交到骆小平手里,“公使先生喝茶还是咖啡?” “白水就好了。” 这个时候,郑管事也端着紫砂壶下楼来到厨房。 “茉莉,能给我泡壶茶吗?” “可以。”茉莉笑着对郑管事说道:“不介意喝茉莉花茶吧?” “不介意,你的冰糖茉莉花茶好喝着呢,我就是来讨一杯喝的。” “那您稍等一下。”茉莉拿起水壶,先倒了一杯温水给骆小平。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55 无心世界有心人(15)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那您稍等一下。”茉莉拿起水壶,先倒了一杯温水给骆小平。 骆小平端着盘子,若有所思地说:“啊,Jasmine喝茉莉茶,还真有意思。Jasmine,你们等一会,我也要讨一杯喝。” 茉莉望着骆小平的背影哑然失笑,这个人有趣,做事一板一眼,但一看见好吃的就有点释放天性。 骆小平看去而复返,干脆和茉莉还有郑管事在厨房喝起了下午茶。 外面的风急急卷着落叶,阴沉灰暗,雾气弥漫。这厨房里的下午茶却温馨无比。 骆小平喝了一杯又喝一杯茉莉花茶,他尝到茶里面的甘甜,但又尝不够那种甘甜。 “够了,够了。”郑管事笑着阻止他的牛饮,“茉莉花茶的美就在它的清淡,闻得到,尝得出却饮不尽。” 大家笑着、谈着,一边说些闲话一边吃辣辣的胡椒饼。聊着聊着大家都放松下来,茉莉也大胆的说:“上官公使这样大张旗鼓翻新公使馆是不是有点……过份,毕竟现在国家还不富裕。” “哎,Jasmine,你这就是不懂了。上官公使常说,公使馆代表国家的形象,公使人员代表国家的脸面。再穷,肚子再饿,也不可露出馋饥之色。公使馆的物品必须要整洁干净,井然有序。“说完这些,骆小平又饮了一口茶道∶“其实装潢的这些费用都是公使自掏腰包,没花费公家一分钱的。将来他调任其他国家或地方,这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归国家所有。公使一张纸一支笔都带不走。” 郑管事若有所思地问∶“那上官公使在美国公使馆也是如此?” 骆小平点头,悠悠叹道∶“公使从美国公使里唯一带出来的就是我了。” 听此言,茉莉和郑管事都笑了起来。 话既已经说开,郑管事便也问道:“骆秘,这上官公使结婚了没有,有公使夫人吗?” 茉莉手一抖,滚热的茶水“滋”到她的手背上,痛得她往回一缩,赶紧把手甩了几下。 “公使还没结婚,不过在国内有个未婚妻。” 郑管事抿了口茶,“公使这么好的人品家世,他未婚妻在国内呆得住?小心别被人抢走了。” 骆小平闷闷直笑,开玩笑道:“看来郑管事是过来人啊。” “唉,家花哪有野花香啊。公使先生不去沾花惹草,那些花花草草也会往他身上扑。” 骆小平咬着胡椒饼,忘乎所以地说,“我们公使先生桃花旺得很,在美国的时候就有为红袖添香的红颜知己——“ “骆小平!” 上官云澈平地一声惊雷,厨房里的三人吓得够呛,嘴贱的骆小平差点滚到地上去,郑管事口里的茶都喷了出来,茉莉则被饼干里的胡椒粉呛得满脸通红。 上官云澈走进厨房气哼哼地望着茉莉,脸色都变了,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一手拍在桌上,一手捂着肚子。眼睛里的熊熊烈火能把她给点着一样。 “公使,”骆小平赶紧站到茉莉前面,挡住上官云澈那嗜人的视线,道:不关Jasmine,都是我——“ “走开!”上官云澈一把将骆小平推开,冲茉莉嚷道:“茉莉,倒杯水给我,我的胃病发了。” ———————^————— 上官云澈的胃病未出国前就坏了,所以他现在吃东西都很小心。这次大概是那些胡椒饼惹的祸。 骆小平端上来的时候,洒嘴说了一句,是Jasmine做的。他一时不察,就多吃了几块。待到发现盘子见了底,胃就开始闹起革命。想忍一忍,扛过去,但那疼痛的难受劲像把胃放在洗衣机里甩来甩去。 他在房的椅子上坐了一会,想等骆小平回来,可那家伙迟迟不归。逼得他不得不亲自去找。 厨房里的欢歌笑语声儿真高,他站在门口,看见她那张柔白得如珍珠般细腻的脸,笑得那么开心,轻轻地捧着杯子,翘起一点点的朱唇…… “医生,医生……给我几颗止痛药啊!”他烦躁地在床上乱动,疼痛让他像个孩子,脆弱、没有骨气。其实他更想要一种药水去忘记过去或让时间倒流。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七年前那段最暗淡无光的日子,天是永远不会亮了,而她也不会回来。 “医生,医生!” 医生是死了吗?久久不回答他的话。 “你……不可以吃止痛药。” 一只柔软的小手抚在他的额头,把他汗湿的头发拨开些。 他睁开眼睛,看见她一贯不可捉摸的脸上蹙起双眉,表示出她在忧心。 这忧心是为他生的吗? 他苦闷地想:这可真是第一次啊。过去她每一次愁云密布,悲伤哭泣都是为了易谨行。 “骆秘呢?”他把头偏了一下,避开她的触碰。虽然她的触碰可以缓解他身体的疼痛,但他还是强迫自己躲开。 茉莉尴尬地站着,手指颤颤地在被角掖了掖,“骆秘在外面和医生谈话,马上就会进来。”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滑动,那倨傲的头,紧抿的唇,无一不在向她说出一个事实,不要靠近他。 茉莉心碎了,不知该说什么,支吾半日,吐出来还是旧话,“对不起。” “陶茉莉,你指哪一件?”他突然扭头问她,眸子里一点火气都没有,“你是指的胡椒饼、还是在厨房说我闲话,或者还是七年前的翡翠玉西瓜?要是前两者我可以接受你的道歉,但是七年前碎了的翡翠玉西瓜不是一句对不起能抵得消的!” 茉莉顿时涨红了脸,困窘而羞耻,往日的一幕幕像轰然倒塌的高墙。她想到的是他和易立芬的订婚,他的背叛,他的无情。 “上官云澈,翡翠玉西瓜是你自己摔碎的!” “我交到你手上了!” “我说了,我不要!” “你为什么不要?” “我为什么要?” 他被她的话气极了,比七年前更气,他的真心她就是不要。 她还在说,还在不停解释。 他不愿听下去,倾身揽住她的脖子,把她拽到怀里抱住。他像是溺水的人,在深海里漂浮了七年,今天终于抓住救命的浮木。 爱情的心死了七年,扬成了灰,现在它们在空气中重新凝结起来,向他靠近,向他回归,要回到他的胸膛。 茉莉闭着眼睛,黑暗里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噗通、噗通”轻跳,他们挨得那么近,彼此的呼吸就在耳边。他的呼吸醇得像烈酒,把她灌醉。 “公使——啊——Jasmine——” 茉莉连忙推开他的怀抱,低着头跑出了房间。 骆小平苦着脸拿着药和水杯站在门口,他真不是故意的啊。 茉莉跑到楼下,脸热得可以烧开水了,身体在微微颤抖着。她伸手捧住自己的脸,舌尖在唇瓣上轻刷,上面还残留着他的味道。 “茉莉,茉莉,你要冷静,冷静!”她逼自己必须马上冷静下来,再羞耻、再难堪也必须去面对。七年里,她这样逼自己坚强过许多回,这次也不例外。 她深吸几口气,转身去到厨房,拿出食材煮一碗暖胃的清粥。 文火出靓汤,慢火煲好粥。 骆小平站在满室的芬芳香味中用力呼吸,都快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地。 茉莉舀了一小碗,道:“骆秘,帮我尝尝咸淡吧?” 骆小平咽了咽口水,用一副我都知道的表情说:“你是在收买我吗?” 茉莉的脸又红了起来,小声说:“你不吃算了。” “我吃,谁说我不吃了!”骆小平抢过碗来就喝,滚烫的粥水烫得他嘴都张不开,连连叫道:“好,好——烫!” 茉莉低头“噗嗤”笑了起来。 骆小平看恍了神,脱口问道:“你认识易立美吗,Jasmine?” 茉莉手里舀粥的手停顿下来,她疑惑地看着骆小平,说:“立美吗?我有一个表妹叫易立美,不知你讲的是不是她。我们有好几年没联系了,不知她现在怎么样。” 骆小平又吞了一大口稀粥,不敢回答她的话。 易立美的表姐教她熬粥,Jasmine的表妹叫易立美。虽然在国外同名同姓的不少,但也不至于巧成这个样子。骆小平觉得自己想到一个关键环节,他觉得自己真是太蠢了,怪不得刚才郑管事非推着Jasmine去照顾公使,死活不肯送药上楼。果然,这姜还是老的辣啊! ————————— 今日的茉莉回得比往日都迟,月朗星稀了,才坐着公使馆的罗伊斯小车回橡树街。她的心情颇不平静,上官云澈自然搅乱她的心情,更让她挂心的是他的身体。 印象里,他的身体像运动健将一样好。晨起必先要一杯咖啡,每餐必要自斟自饮一点小酒,遇到朋友聚餐,就更是要开怀畅饮。 怎么变成现在这样,滴酒不沾,咖啡也戒了,吃几块胡椒饼就“哎呀、哎呀”像个姑娘痛经一样躺在床上嚷着要吃止痛药? 茉莉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低头轻笑起来。 “Jasmine,你在笑什么?” 茉莉回过神来,发现骆小平正眨着眼睛看着自己。 “嗯,呵呵,没什么,没什么。”月下看,她粉脸上像染了桃花,她转脸看着车窗外的风景,道:“已经到了啊,谢谢你啊,骆秘。” “不客气。”骆小平下车,走到小车对面为她拉开车门,小声说:“这是公使的吩咐,一定要平安送你到家。” 茉莉不敢说话了,低着头扔下一句,“谢谢。” “Jasmine。”骆小平突然在她身后喊道:“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如果冒犯了你,你可以不回答。” “什么问题?” 今晚的月华很好,莹莹的像一层白雪覆盖在地上,骆小平身长如玉,靠在车门上。黑夜给了他勇气,“Jasmine,外交圈有许多关于上官公使的传闻,一部分是他入外交部以后的,一部分是他在国内做贵公子时的。有人说他是百年难遇的外交人才,有人说他是砸了国宝的千古罪人。” 说完这些,骆小平又是长长的停顿和不语。 “骆秘,你究竟想问什么?” 夜有些凉,风吹起了两人的衣角。 “Jasmine,那个翡翠玉西瓜,公使是为你砸的吗?”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56 无心世界有心人(16)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骆小平的问题,茉莉没有回答。 因为他问得有问题,什么叫为她砸的?翡翠玉西瓜是国宝,也是上官家的传家宝,云澈不会那么糊涂。她也不敢自许能在他心里有那么高的地位。冲冠一怒,那是陈圆圆才有的待遇。 当时的情景茉莉也记不清楚了,太混乱了,太伤心了,她只记得自己哭啊哭啊,快要昏倒过去。只记得他看着她时的那股仇恨。 翡翠玉西瓜就从他们的四手之间滑落下去。 唉,不是不伤心,是已不能再伤心,所有的悲伤都到达了顶点。 “对不起,Jasmine,问到你的伤心事。”骆小平抱歉地说,接着钻回小车,向她挥手道:“再见,Jasmine。” 茉莉站在风里,看小车绝尘在街角。 她抚着心口的位置,确实是伤心啊,隔了七年想来还是那么伤心。 她打开铁门,越过花园,踏上鹅卵石的小径,走上大理石台阶,打开家门。 客厅里靠窗的地方燃着一盏落灯,半扇窗户没来得及关,夜风撩起窗纱,飞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嗨,茉莉!”吕碧雪柔软的身躯从后面扑了过来,从身后抱住了她。 “碧雪,别这样。”她笑着推开碧雪的胳膊,不着痕迹地说:“怪痒的。” 吕碧雪最近动不动就爱来个肢体接触,茉莉不是很喜欢。她一贯清净,太过的频密和深入的接触让她有点反感。她倒是不记得今日上官云澈靠近她时,她却没有半分的不爽,甚至还有点陶醉在他的吻中。 “茉莉,你恋爱了吗?”吕碧雪亦步亦趋地跟着茉莉回到卧室,看她将外套脱下来,又脱下羊毛裙子,衬衣,玻璃丝袜,最后换上家居的丝绸睡衣和睡袍。 茉莉惊讶地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见了喔。那个送你回来的男人,开罗伊斯小轿车,高高瘦瘦的。他一共送你回来两次,今天,你们还在月光下谈心。” 吕碧雪的想象力惊人。 茉莉对着镜子边梳头边笑着说道:“碧雪,你不去当小说家太可惜了。他只是我的朋友。” “真的只是朋友?”吕碧雪忧伤地和她挤到梳妆台台前的条椅上,把小巴搁在她的肩膀。 “真的。” “茉莉,你自己没有感觉吗?最近你很快乐,比原来快乐得多。” “有吗?”茉莉拍了拍自己的脸道。心想,大概是家里有了男佣詹姆斯后,她不用照顾易谨行而轻松一些的缘故吧。 “嗯。”吕碧雪眨着眼睛点头,“亲爱的,我是希望你快乐的,永远如此。” “谢谢。”茉莉笑着和她抱了一下,“太晚了,快去睡吧。” 吕碧雪叹息一声,起身道:“我知道,你是在赶我走。” 茉莉差点被她那自怨自怜的模样逗笑,吕碧雪走到门口,回头对她说道:“你有了新欢,我倒是无所谓。不过,易谨行——气坏了。如果你不去好好解释一下,恐怕他是不会原谅你的。毕竟,他是你名义上的丈夫。” 需要去安慰他吗? 茉莉踌躇了一会,她对易谨行的感情早已经退回到的兄妹之情。他对她的心,她也不是一点不知,只是不能再次接纳。她绝不是嫌弃他的腿,如若换成了云澈受伤,她是绝会在他身边不离不弃。 没了爱惜之心,也就无法不顾一切付出。 她想来想去,最终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请詹姆斯的本意不就是要易谨行死心吗? 那天夜里,茉莉突然惊醒。一双手伸进她雪白的纱质睡裙,沿着她的双腿向上蜿蜒。她打了个寒颤,刚要张嘴大叫,易谨行的大手就捂住她的口。 她剧烈的挣扎,他却没有退却,反而压到她身上,箍紧了她。 “茉莉,别人都以为我们是夫妻,不如,我们就做真夫妻吧。小时候,我们就约定好了的。” 他用力地亲吻她,带着满口的酒味,茉莉快要吐了,眼泪都激出来。 她用力朝他虎口咬去,得到空隙便哭着尖叫道:“易谨行,我们一开始就说好的!” “我后悔了!”他喘息着叫她名字,诉说他的相思和情爱。 他虽下肢残疾,但他的上肢发达有力,茉莉推他不动。当柔软的舌强悍地进入她齿关之间时,她背脊阵阵发麻。 他吞噬她的抗议,把她当作自己的所有物那样肆意凌虐。他的手也越来越放肆,一再突破她的底线。 “不、不……”茉莉声嘶力竭地大哭,她躲避着,推搡着,狠狠咬他舌头。 唇齿间传来血液的腥味,易谨行辗转在她唇上进攻,报复似的亦故意咬破她的嘴唇。 “茉莉,你本来就是我的妻子,我们是姑表亲,结婚是亲上亲。你看,现在我吃了你的血,你喝了我的血,我们就会永不分开。”他伏在她洁白的胸前贪婪地吸取她的温暖,不停地喃喃的说:“茉莉,我一直爱你,一直……当初都是我太懦弱,不该放开你的手,不该把你推到上官云澈的怀抱……” 胸前的寒冷阵阵袭来,茉莉极端恐惧,脸上泪水涟涟。 “易谨行,你以前是懦弱,现在是卑鄙!” 她用尽全身力气推他,终于得到一丝空隙逃离他钳制,她跳下床去。 他反手扯住她的头发,“茉莉——” “不——”她觉得自己头皮都被拽下来,心里却有个更大得声音说,绝不能被抓回去!她用双手奋力去抓住前方可以抓住的一切,黑暗中她碰到轮椅的扶手。 她不顾一切抓住笨重的轮椅,轮椅向她滑动着,她站起来,将木质轮椅重重砸到自己身上。 “啊——” 巨大的疼痛让她的意识涣散了几秒,接着是持续绵绵的刺痛,她牙齿打颤,冷汗淋淋,整个右半截身体全被压在轮椅之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易谨行也惊呆了。 “茉莉,你别动,我来帮你。”他掀开被子才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恨恨地拍打自己的腿,努力向茉莉的方向扑去。他是下了决心,即使身体不允许,也要赶到她的身边。 “你……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茉莉恐惧地大叫,眼泪在她脸上肆意流淌,她宁可待在轮椅之下都不愿和他待在一起。 “茉莉,茉莉——发生了什么事吗?” 门外传来敲门声,碧雪不等茉莉同意就拧开了房门,冲了进来。 她开灯一看,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易谨行,你是不是人啊?居然做这样的事!茉莉是怎么对你的?你真是禽兽不如!我刚从还纳闷怎么詹姆斯一看见我就跑了,原来你们在干这样的事?” “别说了……别说了……”茉莉紧紧捂住脸庞,颤抖着哭泣道:“求求你,碧雪……不要……不要吵醒了……翩翩……“ 吕碧雪听了这话,心疼不已,忙把轮椅抬开,心痛地问:“茉莉,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茉莉颤抖着,哭得梨花带雨,她往后退缩着,紧紧抓住自己的前胸衣襟。 “没事了,没事了。茉莉!”吕碧雪哽咽着,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披上,“你还能站起来吗?我扶你去我房间休息。” 茉莉抖着脑袋点头,满脸的泪珠子像滚银豆子。 吕碧雪艰难地扶她起来,茉莉努力好几次,每一次都无力地滑落冰凉的地板。 “……”她发着抖,尝到嘴巴里的血味和眼泪的咸味,不停低囔:“可以的……我可以的……一定可以……“ “茉莉——”易谨行痛苦地喊道,深深把头埋在掌中痛哭。 “闭嘴吧,易谨行!”吕碧雪流着眼泪冲他吼道:“瞧你对茉莉做了些什么!该要爱她的时候推开她,她要走的时候又紧紧抓住她不放!你这自私的男人,没有一次真正为她考虑过!茉莉,我们走——” 吕碧雪努力扶起茉莉,跌跌撞撞回到她的卧室。 茉莉坐在床上还是不停发抖,她蜷成一个团状躲在床角,不肯脱下外衣,双手在胸前死死地抓着它们。 “茉莉,你别怕,已经安全了——”吕碧雪坐在床沿焦急地安抚,可每当她试图靠近茉莉,茉莉便像兔子一样往后退缩。 她面无表情,凌乱的长发下黑而晶亮的眼睛满是茫然和怯意,直直看着前方,嘴巴喃喃念叨:“我没事……我可以……我没事……我可以……我可以……我一定可以……“ 这七年来,茉莉一直是这样逼自己坚强,逼自己勇敢,逼自己去接受他已不在身边的痛苦。 痛着痛着就痛麻木了,心上已经扎了一万个血窟窿,不在乎多几个,多几个也没什么。 “茉莉——”碧雪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哭道:“茉莉,你哭吧,你哭出来吧。你把你心里的想说的话、想要的都说出来——“ 茉莉牙齿颤着,眼眶流得不再是泪,而是血窟窿里流下的血,嘀嘀嗒嗒,连绵不尽。 “……“ 吕碧雪听到耳边轻轻风声,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扶住茉莉的脑袋,问道:“茉莉,你说什么?” “……云……“ “上官云澈?” 茉莉点点头,靠在她怀里咬着牙齿哭到不能自已。 漫长的一夜,对于三人都是难熬的。茉莉哭得在梦里一抽一抽的时候,吕碧雪依然了无睡意。 七年了,她早以为茉莉忘了那个男人。茉莉从不提起他,一次也没有过。原来,她是把他埋到心里最深的地方。 吕碧雪凝望着这张睡梦里仍不安抽搐的脸,无比痛苦的了解到一个事实。 无论她和易谨行多爱茉莉,为此付出生命都没有用。在茉莉痛苦、难受、煎熬的时候,能给她安慰,带她走出悲伤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上官云澈,茉莉的心给了他,也只接受他。 她想他来,抱她、吻她、呵护她、安慰她、给她以爱。换了其他人,她都不会接受。 上官云澈不能出现在这里,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安慰她,这对于茉莉是最大的遗憾和伤害。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57 无心世界有心人(17)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上官云澈——紫藤之花 坐在从北平去上海的火车上时上官云澈只浅浅地闭了会眼,回到故国,前尘往事纷至沓来,搅得他脑子痛。 他揉了揉眉根,此刻他是“逃犯”。 从百里的婚宴逃脱出来,这么些年来,他犯了一起一个无药可救的毛病,看不得人结婚,尤其是那些真心相爱的人的婚礼。若一参加,他不是喝得烂醉如泥,涕泪交加,就是心痛得宛如死去。 他问苍天,为什么世界上有些幸福他就是拥有不了? 他也可以结婚,如果他愿意,闭着眼睛走下去也能和对方白头偕老。 可是他不想结婚。 不想! 他讨厌立芬,所以才选择她做自己的未婚妻,是因为知道自己绝不会娶她。说到底,是他讨厌自己,怨恨自己没有把她留住。 当听见百铮称呼立芬“小婶”时,他背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差点当着家人的面骂道,兔崽子,谁是你小婶?你的小婶是—— 唉,他也被自己未说出口的话惊呆了。 今生今世他只动过一回结婚的心思。 这么多年,他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回忆。但回忆永远这么猝不及防出现在他每一个梦里。 午夜梦回,多少次发疯样想回到过去,一定死活要拉住她的手不放,哪怕被讨厌、被嫌弃、被厌恶都不放开。 他也反思自己当时是不是太冲动,太不留情面。他也是喝了洋墨水,倡议民主的有识之士。怎么就不能谅解一个女人的反复无常呢? 莎士比亚说,女人的姓名就是弱者。 弱者的可恨之处就是立场摇摆,误人误己。 他何苦非把她、把自己逼到墙角。不如不大方做一个潇洒者,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回一次上海也好,高纳公寓也该处理掉了。不要保留不该保留的人,也不要再保留属于她的物品。 他下了火车,踏上这片土地,心情立马微妙起来,风都有所不同。他在犹豫,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意义,也许所谓的意义其实终究也不太重要。 先去双井巷看一看吧,当作告别,那条巷子有太多回忆。然后……想去看看她,再看一眼。哪怕擦肩而过,形同陌路,也还想看一看。 双井巷的紫藤花比记忆中的更加繁茂了,一排老墙上全是紫色的繁华,细嫩的枝条沿着老墙往上蔓延,爬到二楼的窗户上再往下坠落花束,从远处看一串串的像极了紫葡萄。 他走近花墙,伸手触了触纤巧的花朵。 记得他们在这里的拥抱,她落在他的怀里,晶莹的眼睛热热地看着他,身体暖和温热。漫天的花瓣飞扬在他们周围,一点点落在她的头发。 他捏碎花蕊,凑到鼻子前闻到植物淡淡的香味,真像她身上的味道。 你是抓不住那味道的,挥舞的双手回回都是落空。但不动了,静下来,它又慢慢聚了过来。 他静了快七年,快三千多个日日夜夜里一直安静,它却再没有回来过。 站在易家的大门前,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藏在人群后面的小脸,薄薄的微汗,有些不耐烦,是在嫌弃他搅乱了她的生活。 人群中他一眼就记住了她,是觉得她不同。她不像立芬那样巴结他,也不像立美和立景满目春光。 她送来茶水,顺手抚去他脸上的茉莉花时他也许就已经爱上了她。 他早醒过来,眯着眼睛悄悄看她,瞧她微红的脸上浅浅笑意,明亮的眼睛里有光还有他。 他们是如何走到最后的分离? 想到后面,就痛彻心扉。无法呼吸,也无法和谁诉说那场迷乱。 他那么爱她,爱到无法自拔。 她还是选择离开。 他转身离开了双井巷往高纳公寓走去,这座城市一草一木,他觉得熟悉,一步一步又皆是伤心。 他不住瞥望身边经过的每一位少妇,渴望其中能有她的身影。 他知道自己傻。听立芬说,结婚后,她随易谨行去了内地。 听人说,易谨行开始是去南宁,后来去了昆明,再后来就没有音讯。 战乱时期,失去消息,流离失所的大有人在。 可是茉莉,比紫藤花还柔软的女子应该过美好的人生,不应颠沛。 他告诉自己,他只是想找到她,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没有别的。 直到打开高纳公寓的房门,看到里面的一景一物终于潸然泪下。 他才知道,所有的借口都是掩盖一个事实,他还深爱着她。 她依旧住在他的心里未曾远去。 桌上花瓶里的玫瑰早已枯萎,而他心里面的玫瑰没有凋谢。 他喜欢她,就是喜欢,只是喜欢。 也许,还要喜欢,永远喜欢。 偌大的上海找一个人太难了,人人自顾不暇,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不幸。 上海沦陷,报社倒闭,人如小舟归入大海。 辗转打听,仍是一无所获。 归期已至,他不得不启程踏上归程。 漫长的旅途横越大半个地球,他身心疲惫。 落地到达伦敦时,他累得说不出话来。 阴寒的伦敦,一阵大雨浇得他的身体和心灵一样冰冷。 他拿着地址乘坐出租车径直来到公使馆,这个地方就是他未来工作和生活的家。 雨势太大,他从马路疾步走到公使馆门口,仍被淋得浑身透湿。站在台阶上他低头拍打着肩膀上的水珠,一位的洋裙妇人顶着一个小皮包跑上公使馆的台阶,她猝不及防撞到他的身上。 软软的怀香让他身躯一震,一种魂萦梦牵,消失了许久的香味慢慢在他身边围聚。 "Sorrysir,sorry."妇人温暖甜糯的声音带着一股浓浓的海味。 他呆了呆,觉得喉咙一阵发痒,不得死命咽下口水。这声音太熟悉,即使她改说俄语、法语、意大利语或是波斯语,他一耳朵就能听出来。 他急促地问:"Whoareyoudy.thisisChinalegation." "Yes,Iknow."她低着头抚去额头上的雨水,扬起脸轻轻的说:"Iamthenewemployeehere." ———————————— 如果这只是一场梦,上官云澈希望自己永不要醒来。 哪怕不见她,只要她和自己待在一幢房子,就足以让他感到温暖和满足。吃着她亲手烹调的食物,想象食材在她手里温柔的滑过,他的舌尖都会泛起阵阵轻颤。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浮现她的面容,她微笑的脸蛋,越来越美丽,比最出名的明星还要摄人心魄,牢牢抓住他的心脏。 他有些嫉妒骆小平,可以大大方方走进厨房,“Jasmine,Jasmine,”的叫着。他却不能,他没有理由,无缘无故跨入她的地盘。想看她一眼当然不算理由,只是他的私心。他怕自己贸然进犯,会引起她的反感,把她留下来已经兴师动众,大费周章。如果再把她气走了,他真会恨死自己。 天知道,重遇的那一刻,他有多开心,心脏都快炸裂了。 他心里反复出现的只有一句话,上官云澈,一定要把她留下!他找到郑管事,告诉他,公使馆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把茉莉留下。郑管事满脸疑问,觉得他是得治,对个小厨娘如此上心,不是病是什么? 他激动得一晚上没睡觉,在房走走停停,停停坐坐。他设想无数种可能,她不来做厨娘该怎么办,她来了该怎么办,她做厨娘嘛,那他就该和她谈一谈饮食方面的东西。 谈这些东西在她职责范围内,应该不会引起反感吧?想到这,他赶紧绞尽脑汁在桌前伏案写了一夜的菜单。 早上,他把菜单交给郑管事,让他转交给茉莉。郑管事翻着菜单,眉心儿直跳,“公使先生,这……这她人还不一定会来呢?” “她要是不来,你也随她一起去算了。”丢下狠话,就管不得这样无理的要求会不会让郑管事焦头烂额。 从日出等到午后,相约的时间早已超过。他急躁了,饭也吃不下,站在窗口不停眺望。直到看见一抹倩影出现在长街之上才终于松了口气。她姗姗来迟,犹豫不决,来来回回在门前徘徊。急得他好几次要冲下楼去开门把她抓进来。逼得没办法,他只好暗示郑管事,她在外面。 偏生那天日头不好,国事动荡,外交纷纭,伦敦的华人圈里又发生许多事情。他忙得不得了,一个人同时处理四件事情。就只让她在会客室等了几十分钟,她就哭哭啼啼和郑管事闹着要走。 他当场气得把文件都摔桌上,他等了她七年!他还没火呢! 下属面面相觑,不解他的火气从何而来。 他命令郑管事绝不能放她走,把她带到房,他要看见她在他眼皮子底下待着才能安心。 她来了,红肿着眼睛,甚委屈的可怜样子,偏那么哀怨缠绵地望着他。 他看了她一眼,就不敢再相对她的眼睛,怕心绪凌乱无法集中。把她叫到跟前绝对是个大错误,她进来以后,他的工作效率明显下降,错误连连,骆小平那个小眼神频频向他发出质疑。好不容易处理完公事,他已经心烦意乱,无法和她好好说话,只好派出骆小平和她谈话。 他们谈得太糟糕了,他在一旁听得都心焦,又不能离开,借着看那窗外的风景悄悄偷看玻璃上朦胧的丽影。 “我的胸针呢,是谨行送的!” 她理直气壮的话,听得他冷气直抽。 陶茉莉、陶茉莉,你就这么时时刻刻要把易谨行抬出来向我示威? 他是有多可笑啊,念念不忘别人的妻! 既然她急赤白脸撇清关系,他也硬下心肠把话说绝。 日内瓦一行回来,知道她没来,当时心情就绝望了似的,做什么都无力。 如果注定是这样的结局,为什么老天还要安排遇到她,为何不就此相忘于江湖。 他的颓丧没挂在脸上,却反应在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无人的时候,他捻着那枚不起眼的茉莉胸针。自嘲地想∶这小玩意儿怎么就把翡翠玉西瓜比下去了?在她心里,他的爱就比易谨行的差吗? 好多次,他就想把她吊起来仔仔细细审她一审问。 他没把她吊起来,倒先把甄信品揍了一顿。 临走时,甄信品擦着脸边的血迹,指着他笑着说∶“云官,你可是越活越回去啊,在一个女人手上栽了两次。你别回上海,要是回去我不得放过你。” 哼,他上官云澈还有脸回去? 为了她,丢脸、丢祖宗的事都做过。上海滩的公子哥们谁不笑话他。 笑也笑了,丢人也丢了。 他不要脸的就要她一个拥抱吧,他沉醉在她的香氛中,期望能得到更多。 如果不是骆小平蠢头蠢脑冲进来,他做的一定更多。 事后,他冷静后亦有点纳闷,隐隐感到有些不对。茉莉不是随便的女孩,在上海,她不愿意时,哭得几乎像要死去。而这次,她没有推开他,虽然贴着他胸膛的素手微微发着轻抖,莹莹扇动的睫羽下的秋水,诉的情愫是,“她情愿。” 他心颤着,为不经意触到的真心。必须要和她认认真真谈一次。如果真的有一线机会呢?他期待过又不敢奢望的永恒。 第二天,她没来。第三天,没来。第四天……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每当他觉得有一点点曙光的时候,她就像蜗牛退回到壳里。 “Jasmine病了,请假。” “什么病?” “这……就不清楚了。” 完全乃是推脱之辞!那日夜里从公使馆离开还是好好的,怎么第二天就病了呢? 他气急败坏地对郑管事,道∶“郑管事,打电话给她,马上叫她来!” “可是——” “没有可是!告诉她,我快死了!” 郑管事眼睛瞪得比铜铃大,“公使……” “去!” “是。”他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昂着脑袋回到房,没人看穿他内心的怯弱。 他是在害怕,害怕某一日会再次忽然就失去了她。 茉莉,茉莉。他好想告诉她,只要她不离开。他宁可这么远着,不打搅,不靠近。 他派人打探她的生活,多希望她过得不好,生活窘困,千疮百孔,他就会有机会趁虚而入。但她过得不错。有丈夫、朋友、女儿,衣食无忧。好几次,他尾随着她,偷偷跟在她的身后,看她抱着女儿在海德公园漫步,而她的身边,男佣人正推着轮椅上的易谨行。 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如果能回头,这一切本来是属于他的幸福! 他想把她夺回来,用最可耻、最肮脏的手段都可以。但又深知,她不会愿意。伤害了她心爱的人,她会恨他。他可怜自己,又憎恨自己的无耻。 他多想自己也和她一样,把过去忘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他想了想,马上又放弃这个想法。记得固然难过,但忘记更加痛苦。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58 无心世界有心人(18)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上官云澈以为茉莉是了躲开他而假意托病,他是错怪了。茉莉确实是受伤。她右脚的踝关节被轮椅砸伤,第二天就痛得下不得地,撩开衣服才发现右边的大腿和小腿也被压得一块青一块红。她又肌肤雪白,看上去吓人的很。 第二天,吕碧雪就辞退了詹姆斯,詹姆斯哭哭啼啼,看得茉莉好些不忍。詹姆斯才十六岁,还是个半大孩子,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易谨行则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他无脸面对茉莉,羞于见人。 “唉——”除了一声叹息,茉莉还能怎样呢,总不能真把他扭到警局要个说法吧。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忍了屈辱。只是想想,心里难免泛起酸楚和苦涩。 这几天,她一直托病躺在床上。忍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还要应付一个不省心的人——上官云澈。 身体不适,她向郑管事告假。郑管事开始爽快地同意半个月,一天之后打电话就只同意一个星期,再过一天就是一周也不行,只给三天。 三天怎么行! 郑管事哭着脸说,“茉莉,你就行行好,坚持一下。我派车来接你好不好?我今年也快五十了,你别为难我这个老人家,夹在你和公使中间难为啊。他说,他要死了,问你来不来?” 话说到这田地,茉莉亦不好再说什么。她和云澈的事,的确不应该牵扯无辜的人进来。 茉莉心软,也狠不下心来。 易谨行的行为,她尚能委屈容忍,面对心爱的人的任性越发做不到无动于衷。 休息完三天,她真的就忍着疼痛走出了家门。因为右踝还是肿着,鞋都快塞不进去。她向女佣丽丽借了一条褐色长裙和橡胶套鞋,把自己裹得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妪。 “茉莉,你这究竟是要上哪儿去?”吕碧雪站在大门前悠悠地说:“别骗我是去贝法夫人那。” 茉莉伸手抱了抱碧雪,轻声在她耳边说:“碧雪,回来告诉你,好不好?” “现在不可以讲吗?” “时间来不及了。”茉莉嘴巴一动,笑了一下,话里带着久不见的娇嗔。 “好,路上小心!” 吕碧雪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她早已看出,茉莉的心早化作小鸟飞出了这幢房子、这座山坡、这条长街…… 春天来了,花园里茂密幽深的小径上又飘起纱笼般的轻雾。天空中飞起细雨,水汽氤氲。 翩翩穿着红色的裙子在花园里玩耍,她最喜欢的游戏就是踩水坑。在下雨的天气,左一脚右一脚霹雳吧啦踩在浅浅水坑里,水洼里的水溅得越高,她越高兴。 吕碧雪转身回到主屋,发现易谨行正站在窗前凝望。飞来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脸和头发。他的目光幽深,宛如暗涌的大海。 “易谨行,”吕碧雪觉得他们需要好好谈谈,就当是为了茉莉。 易谨行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镇定地擦了擦脸上的水雾,用一种平静无波的声调说道:“碧雪,我有种直觉,上官云澈来了。” 吕碧雪一呆,想到那晚茉莉哭又哭不出的伤悲和今日离去前的那丝娇媚,叹道:“如果是他来,那就都解释得通了。”她走到易谨行跟前,将敞开的窗户关好,然后面对他站着说道:“最近,我联系了一家马赛的疗养中心,他们主旨是为一切需要帮助的人提供帮助。我想过去——把酗酒戒了。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 “我?我又不酗酒,去干什么?” “易谨行!” “吕碧雪,要去你自己去,我哪也不会去。”易谨行激动起来,推着轮椅想要离开,他大声说道:“我有妻子、有女儿,我不像你是孤家寡人。” 他的话里全是虚张声势和自卑胆怯。 吕碧雪厌恶地看他,不解一个俊朗优秀的男人就因为失去一双腿就变成如今这副不堪的模样。 “易谨行,你别自欺欺人,好不好?坚强一点面对现实——“ “滚、滚——”易谨行开始疯狂地推到所有他能推倒的一切,他把轮椅往家具上狠狠撞去,撞完又红着眼睛向吕碧雪的方向冲去,“啊,啊——” “易谨行,你是个男人吗?”吕碧雪跳到沙发上,又从沙发跳到桌子。 他阴侧侧地笑了,“吕碧雪,你现在想做好人?你还真忘了当年你在报纸上怎么写上官家的逸闻的,你怎么敲诈勒索了上官宜维和上官云澈?要是茉莉晓得,你看她会不会原谅你!” “易谨行!”吕碧雪气坏了,跳到他眼皮前掐住他脖子。 巨大的声音惊动了屋外的翩翩,她扔了雨伞跑进屋来。屋里一片狼籍,爸爸和Maman扭打在一起。 “唔……唔……”捂着脸哭了起来,“爸爸,Maman不要打架……“ 她的哭声惊醒了失去理智的两人,他们回过神,松开了手。 吕碧雪整了整抓乱的头发,她走过去把翩翩抱在怀里:“翩翩,没事,没事……爸爸和Maman在开玩笑。不是真的打架。” “真的?”翩翩擦着眼睛问。 “当然是真的。爸爸和Maman是成年人,不会打架的。” 易谨行也滑着轮椅过来,他抚了抚翩翩的额头,道:“是真的,翩翩。所以你千万不要告诉妈妈。” 翩翩是懂非懂的点点头。 ——————————— 茉莉来到公使馆时,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远远的看见一个身影背着手站在大门前踱步。 郑管事看见茉莉,忽然有种枯木逢春的老泪纵横感,他跑前两步,欣喜地说:“茉莉,我还担心你不来了呢!” “我……答应了的就一定会来。” “是,是,是。我就晓得你是最讲信用的人。” 郑管事亲自把茉莉送到厨房才退出去。 茉莉不敢懈怠,解下外套,开始忙活。受伤的腿不能久站,一条腿吃力也累得慌。她站一会儿,坐一会儿,靠着墙休息一会。中国菜又是火候菜,做做停停,手脚一慢,味道自然不美。忙来忙去,许久才做了几个最简单的家常菜。 宫保鸡丁,酱香茄子,最后再配一个虎皮蒸蛋。 女佣把菜端到楼上去时,茉莉心里有些歉然。 不该逞能来的,刚才她搁盐的时候手抖了一下,估摸蒸蛋该咸了。宫保鸡丁勾芡太早,颜色不好看。酱香茄子忘了放香菇,味道就差一截。 唉…, 一个小时后,女佣们把吃完的空盘子收下来。看见空空如也的盘子,茉莉说不出啥滋味。 他是没味觉吗,咸也吃得下去,不好吃也吃得下去! 女佣开始把盘子放进水槽冲洗。骆小平“得得得”跑下楼来,笑着对茉莉说道:“Jasmine,有时间吗?公使请你去一趟。” 茉莉停下正在解围巾的手,心里“咯噔”一下。 “骆秘,公使找我什么事啊?”她今日实在累得很,右踝完全使不上力气,单靠一条腿在坚持。 “我想应该没大事啦。”骆小平笑着安慰她道:“Jasmine,就麻烦你上去一下吧。你知道,他不喜欢久等。” 骆小平的话让茉莉羞红了脸,她想起上个星期的热吻还宛在眼前。 不知他要和她谈什么? 既然来了,茉莉就不好说不去。勉勉强强地拖着疲倦的身体和沉甸甸的脚步一步一步挪到二楼的房。 “咚咚咚。” “请进。” 茉莉轻推着门走了进去。 这间房和她初次进来的时候已经大为不同,成套的、漂亮的胡桃木家具、柜,华丽的鎏金台灯,精致的名片夹,里面的名片张张烫着金边。门边“嘎吱嘎吱”乱叫的单人沙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漂亮的高脚架,上面摆着中式青花瓷瓶。沙发换成了棕红大气的真皮沙发。窗帘亦是最好的意大利产的重绸,上面有手印的波浪花纹。墙上挂着几幅油画,有风景有人物,和家具相得益彰。 茉莉耳边响起骆小平的话,这些装潢的费用,都是上官云澈私人倒贴的钱,将来离任的话也是带不走的。她心想,这做官还得自带钱来花销,古今中外他恐怕是第一人尔。 她打量着房间,上官云澈则皱眉打量着她。 今天的穿着打扮怪模怪样到简直臃肿难看,褐色的裙子颜色不对、尺寸不对,裙边有磨损和油污。她站的姿势也不对,身体绷得那么紧张,肩膀却一边高一边低。 再看她的表情,眉宇轻愁,淡淡化不开的惆怅,嘴角还有一点破皮的新鲜伤口,像是被谁咬破的一样。 他对自己的这个想法嫉妒得压都压不下去。 他真是——恨自己。 她说病了,他担心,着急,更害怕她是托病不来。她来了,他也是气,既然还能来,能走,又病在哪里?吃到咸咸的蒸蛋,他又放心不下。她的厨艺一直很稳定的,怎么突然失手? 是偶然,还是她真的发生了什么事? 他气冲冲兀自自个琢磨半天,怪腔怪调地说:“你不是说病了吗?”言下之意,看你现在还好好的啊。 茉莉嘟起嘴,不客气地回敬,“你还说你死了了。” “你——” 他气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凶巴巴地指着沙发说道:“坐。” “不,我还是站着好。” 她一拧着他,他马上毛炸,心里瞬间像燃点了一百个炸药桶。 茉莉何不想坐,她不肯坐是怕自己一旦坐下去就会再站不起来,所以,情愿站着。 他冷冷地道:“五月初我有几位亲人从国内来看我,她们不喜欢英国菜。你会不会做中西合璧的西餐?” “哪种西餐?”茉莉小声问:“你可以说得具体一点吗?” “就是符合中国人胃口的改良西餐。”他抛过一张纸给她,“拿着,这是我拟的一些菜式,你回去看看。” “嗯。”茉莉点点头,低下头琢磨。做菜不难,难的是要面对他的亲人。 他的亲人她也认识几个,就不知道是不是…… 她咬了咬薄唇,小声问:“立……立芬会来吗?”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耳语,他还是听得分明。 他已明明白白说得清清楚楚是他的亲人,他和立芬尚未结婚,哪里能算亲人? “你是想她来,还是不想她来?”这句话真动了怒气。 “我……”她捏着菜单回转身体,违心地说道:“我当然……希望她能来。” “陶茉莉,你是说真的?”他扯过她的胳膊,气恼地说:“你这么想她来,我就请她来!” 茉莉心痛了,非常痛,还要维持表面的镇定,道:“喔,知道了。” 上官云澈气得快发抖了,口不择言地道:“刚才隔远了没瞧出来你的病来,现在倒是看清楚了。” 茉莉眨眨眼睛,不懂他看出什么。 他一只手从下巴处抬起她的小脸,轻嘲道:“啧啧,你看这嘴角,都咬破相了。和易谨行都老夫老妻还这么激烈,至于吗?” 他的话像把她推到冰窟窿里,脸上血色一点一点褪得干净。谁说这样的话都没有从他嘴里说出来伤害她,甚至比直接伤害她的易谨行更让她难过。 “啪!” 她背过气去,扬手甩给他一耳光,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天晚上一幕幕噩梦般的经历重新在她脑子里回放。 她转过身,捏紧手里的菜单,必须赶快离开此地。不然,她怕自己会当场崩溃。 “陶茉莉!”他还紧紧拉着她的胳膊,脸上的那一掌轻得像微风扫过,却深深伤害了他的自尊。 “放开我!”疼痛的右肢让她的步伐变得怪,拉拉扯扯间她站立不稳向后倒去。 “啊!”她捂住脚踝,一脸痛苦。 他心头一惊,蹲在她面前,“你的右脚怎么了?” 再看她脸,更是吃惊,满满全是眼泪。 “脚怎么?” 她把脸偏到一边,抽泣道:“不要你管……” “有本事就自己站起来!”他咬牙切齿,故意拿话激她。 茉莉的泪流得更凶,努力好几次就是立不起来。 他骂一句英文,伸手把她抱了起来放到沙发上坐好。茉莉来不及阻止,他弯腰就掀起那条丑陋的裙子,抬起她的右脚。 “啊……”茉莉痛得抽了一口凉气。 上官云澈冷冷地注视着手上不合脚又难看的橡胶套鞋,伸手一个大力行云流水似的把鞋脱了下来。看上去动作粗鲁,实际轻柔至极。但再轻柔茉莉依旧痛得冷汗淋淋,眼泪都流下来。他毫不迟疑,接着又扒下她的袜子。 右踝的关节又红又肿。 “我,不小心扭伤的。”茉莉忍着痛赶紧把裙子往下放遮住脚踝,解释道:“医生看了不碍事——” 茉莉不善说谎,最不善在他面前说谎。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笨拙表情怎么瞒得过他!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59 无心世界有心人(19)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茉莉不善说谎,最不善在他面前说谎。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笨拙表情怎么瞒得过他! 他握着她的脚踝不放,冷硬地问:“你是自己说,还是我来检查?” “真……没什么啊……”茉莉慌了,死死压住裙子。 “死鸭子嘴硬!”他狠狠抽过她得脚踝,撩起裙子,贴身的蕾丝裤脚往上翻,一寸两寸,触目惊心。 裤腿卷到膝盖,已经卷不上去,而淤红紫癜还在雪白的皮肤往上蔓延。 “可……以了。”她忍着剧痛,哀求地握他的手。 上官云澈一言不发,清澈的眼底晦暗得像刮起暴风。他“噌”地站起来,走到桌边,拿起一把裁纸刀。 “不——不——“ 茉莉的尖叫敌不过他的力气,裁纸刀伸进她的裤子,冰冷的刀背抵着右腿皮肤。 “不,云澈,不要……”茉莉哭了,伤心欲绝央求他住手。她已经全无尊严,她不想在他面前连最后的自尊都失去。 布料的割裂声在空气中回荡。 当完整的伤痕呈现在他面前时,他暴怒地把裁纸刀狠狠插进沙发。 “这是怎么弄的?”这么大面积的创伤。 “是不是,有人在虐待你?”他被自己的问题吓住。 如果有人在伤害她,如果她根本就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幸福,如果这几年她一直在过这样的生活,如果…… 茉莉嚎啕大哭,割裂的衣服是她最后的遮羞布。她不愿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 “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弄的?是不是——易谨行!” 听到易谨行的名字,茉莉像受了雷击,她捂住耳朵,尖叫着哭泣。摸索着把残破的衣服努力盖在难看肢体之上。她不愿回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她更不能向他启齿,“求求你,你别问了,别问了——” “你,必须得告诉我!”他把她从沙发上扯起,强迫她说出来。只有她把实情讲出来,他才能帮她。 茉莉颤抖着,泪水如暴雨倾盆。 “是……柜子倒下来……没有……别人……我自己……不……小心……” “说谎精。”他努了努嘴,压根不相信她说的话。 “Jasmine,你在里面吗?” “公使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公使,Jasmine——” 骆小云和郑管家站在房门口,大眼瞪着小眼,刚才里面又哭又闹的整幢楼都听见了。 装聋作哑,好像对不起Jasmine。来了呢,又有点对上官云澈抱歉。 茉莉蜷缩着身体,躲在沙发的一角,细细低凄,哭得一抽一抽。她本来骨架娇小,这样一看更是可怜。 上官云澈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走过去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轻声说: “茉莉,你不愿说,我就不问了。你过来,我带你去看医生。” “茉莉,茉莉——”他又拍了几下,她的脸异常的热。轻轻一推,整个人便倒在他的怀里。 ——————————————— 热。热透了,汗像小蛇一样在身上穿行。冷,冷得牙齿打颤,皮肤上的鸡皮疙瘩从骨髓里往外涌。 茉莉觉得自己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又冷又热,身体难受,心里艰难。 光,从窗台射过来的光。照在眼睛上,刺得要流眼泪。 留声机里在唱什么,忽近忽远的英语歌儿。是谁,滴滴答答的脚步,还带着一连串的笑声。 “唉,茉莉。你怎么在舞蹈室的地板上睡着了,小心着凉啊。虽然现在是夏天,但你跳舞出了汗。吊扇的冷风一吹还是要感冒的。” 茉莉努力睁开眼睛,看看四周的景物。这里是上海,余依依的舞蹈室。在这里,她曾和依依学过三个月的舞蹈。 “依依?” 眼前的女孩可不是余依依吗?明眸皓齿,身材窈窕,笑盈盈地站在留声机旁望着她。 她觉得依依有些怪,却又说不出哪里怪。茉莉摇摇晃晃站起来,慢慢往窗前走去。当看到窗外那一片上海的旧日景像时,她又觉得没有什么怪的了。 外面是火热的太阳,高大的梧桐树叶。舞蹈室内她在汗流浃背。 “茉莉,你该走了。”不知什么时候,依依站在她的身后。 走,走哪里去?茉莉想问,是回双井巷、高纳公寓、好像都不是,她心里似乎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回你真正想去的地方。”依依像看穿了她的心,指着楼下道:“你看,云澈哥哥来接你了。” 她低头一看。 “喂——”云澈正站在楼下对她轻佻地吹声口哨,笑着挥手唤她,“茉莉,茉莉——“ “云澈、云澈!”她开心大叫,内心的喜悦呼之欲出。 她顾不得一切,忘了舞蹈室,也忘了余依依。笑着跑下楼,跳入他的怀里。 “云澈,云澈——” “茉莉,茉莉——” “茉莉,你醒了啊。” 茉莉努力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上官云澈焦躁的脸。她望了望他,再看看他身后的郑管事和骆小平,再看看头顶的法兰绒的床顶,吊着金色大穗子的床幔。 这里……不是上海,是伦敦。 看见茉莉醒来,不止上官云澈深锁的眉头舒展些,就是骆小平和郑管事也像松了一大口气的模样。 刚才茉莉高烧晕倒,公使像急得发了疯,一会要骆小平赶快去请医生,一会又要他打电话把贝法夫人请过来。郑管事更是被指挥得团团转,一会去吃请女佣,一会拿毛巾,一会是热水,一会还要去街上买衣、买鞋…… 骆小云和郑管事不敢多说,一一照办。 受害、受伤和受惊让茉莉身体里的元气像全被掏空了一样。 云澈讲她抱到温暖的房间里,打来热水小心地清洗她脸上的泪迹。郑管事找来蜂蜜水和嗅盐。医生看过后开了退热的黑色药水,茉莉喝下后不久便开始发汗。汗水像小溪一样从她额头上滑下,热过之后她又感到冷,湿答答、黏糊糊的冷。有人轻轻翻转她的身体,清洁周身皮肤。茉莉听见她不停地低叹:“可怜的茉莉,你怎么伤成这样?” 喔,陪着她,帮助她的是贝法夫人。 “贝法……夫人呢?”她小声的问,喉咙里干燥得要冒烟了一样。 “在厨房熬粥,马上就上来。” 上官云澈的解释让她安心,她伸手摸到自己的脚踝。已经重新包扎好了,上了药膏吧,冰冰凉凉。 关于她的伤,上官云澈不打算再逼问下去。她打定主意不说,他逼出的也只是谎言。他从未见过她那样伤心的哭过,比听说易谨行受伤还要难过悲伤。一贯素淡如菊的她,难过也不过轻轻叹息,伤心到了极处也才无声坠下几滴眼泪。今日,她像疯了似的大哭大闹,娓娓哀求。 两人正相对无语之时,贝法夫人端着餐盘敲门进来,她的声音大得可怕,震得人耳膜都痛,但此时此刻,茉莉感激那惶惶郑声赶走窘迫。 “喔,可怜的茉莉,受伤怎么不告诉我?既然受伤就要好好休息不是?瞧你,这闹得——呵呵,大家还为你担心来着呢。” 贝法夫人挪动肥硕的身体把餐碟放床头柜上,一碗银耳梨片露、小米粥、和豆奶。 “瞧,这小脸蛋瘦得……你有好好吃饭吗?快吃一点东西补充体力。” “谢谢。”茉莉挣扎着爬起来。 窗外夜色如墨,月如弯钩,幕布上闪烁着稀稀点点小星。 茉莉惊讶地问:“什么时候了?” “快十点了。” “啊!”她惊得要马上起床,却被他一手按了回去。 “我必须马上回去!”她从上午出来,原本午后就要回去。结果赖到这个时候。碧雪和翩翩该急坏了。 “你要走也必须把东西吃完。” “可是——” 他把粥碗硬塞到她手上,不痛快地说:“喏,吃完它。我就送你回去。” “吃吧,吃吧。”贝法夫人笑呵呵地道:“你放心吧。公使嘱咐我早就打电话到你家去了的。无事,无事啦。你这伤确实也得好好养着,回去要多休息,少活动啦!” 茉莉低着头看碗里的雪耳,“嗯嗯”回答着,脸红心跳,感到身边的他一直射来辛辣的目光。 她吃得很慢,粥有点烫。 他忽然问道:“我刚才听见你在梦里叫着依依,是余依依吗?” “嗯。”茉莉舀粥的勺子一顿,轻轻点头,然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道:“余依依还好吗,她和袁先生怎么样了,他们有没有结婚?” “有……”他低沉的说。 “真的?”茉莉抬起脸来,对他开心地笑道,“看得出来,依依当年就很喜欢袁先生。恭喜她得偿夙愿。婚礼盛大吧?现场一定很热闹。” 上官云澈沉默着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拿过她手里喝了一半的银耳汤换了床头柜上的清粥,催促她道:“快吃。如果你想挨到早上再回去的话——“ “不,不,”茉莉抓紧手里的粥碗,快速地喝起来。喝得太快又被烫了舌头。 她吐着舌头的痛苦模样又惹得他心痛不已,“看你,不知道慢一点吗?难道有谁和你抢吗?” 贝法夫人站在一旁偷笑。喝完粥,贝法夫人又细心的帮茉莉把新裙子、新丝袜和风衣穿好。(茉莉原来那些不合身的衣服全被上官云澈扔到了火炉里) “这衣服又漂亮又合身,你穿着就像订做的一样。” 茉莉的脸火辣辣的烧灼,她低头捏了捏蓬松柔软的衣角花边。白底浅嫩色的长裙,刺绣着精巧的小雏菊,长短大小刚好合适。更难得的是脚上的鞋,白色软羊皮的平跟小皮鞋,穿在脚上轻软舒适。受伤的右脚有点肿,穿不进鞋子就套了一只羊毛拖鞋。 嗯……那羊毛拖鞋十分大,一看就是属于公使馆的某位男士。 “咚咚咚。”上官云澈的手房门上敲了两下,“贝法夫人,准备好了吗?” “进来吧,公使先生,我们都准备好了。” 上官云澈走了进来,先礼貌地向贝法夫人点了点头,目光便投向坐在床边的茉莉。 她现在的状况比开始时好多了,脸色润红红的,一半是因为吃了东西一半是因为身体仍然虚弱的缘故。 “公使先生,您看,您这准备的衣服太合身了。”贝法夫人笑着对上官云澈说道:“这是郑管事去买的吗?真没想到他心这么细,对女人的东西也懂。” 茉莉心里当然知道不是郑管事知道她的衣服尺码,即便衣服码数郑管事蒙得对,但脚上的鞋号就不是靠蒙能蒙出来的。碍着贝法夫人的面,她也只好笑着说:“确实得好好感谢郑管事,谢谢他。累他干脆把另一只皮鞋也给我算了,等到伤好了,正好配成一双。不然,他拿一只,我拿一只,都做不得用。” 贝法夫人哈哈大笑,扶着茉莉站起来,他走过去扶住她的另一只手。 “不要逞强。我抱你下去。” “我可以自己下去。”她头摇得像拨浪鼓。 “如果你可以自己下楼,我也绝不勉强。只是你万一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去怎么办?这幢楼里的男子,郑管事年纪大,骆秘身板瘦,除了我还有谁抱得起你?我也不是想抱你,实在是今天没有办法。” 他说得理直气壮的无比委屈,茉莉快被气结。 “你不要多想,今时今日无论换了谁我都是一视同仁的,并不是因为是你而得到我任何特别的优待。哪怕是贝法夫人,我也是如此。” 贝法夫人乐不可支,笑着说道:“哎呦,早知道能被公使抱下楼,我也去把脚打断了去。” 他们一唱一和,茉莉毫无招架之力。 上官云澈弯下腰去,一手揽住她纤纤素腰,一手放在膝盖下。 茉莉赶到自己像飞了起来,来不及反应,双手下意识环住他的颈子。 贝法夫人笑着先一步走出了房间。他把她放在手上像抱着一个孩子那样颠了颠。失重的不好感觉让她把他抱得更紧,她的鼻息抚在他的脖子上,脸颊几乎近得要靠在一起。 他叹了一口,再叹了一口气,脸颊不由地低下去向她靠近。 在相隔0.01毫米的距离时,听见她梦呓般的声音。 他如梦初醒,猛然颤栗。 她已是别人的妻。 手指深深加重力度。她隐忍着不发出痛苦的呻吟。他待到回过神,才歉然不已。 “我是不是手太重?” “不,不是。”她把脸用力地转向他的肩后,在他耳边哈气如兰问出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你……还恨我吗?” “我不是说了,我已经忘了。” “是吗?” “是的。”仿佛停留了一个世纪,他才很轻很轻地说道:“我不恨你,你只是不值得我去爱罢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60 无心世界有心人(20)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是的。”仿佛停留了一个世纪,他才很轻很轻地说道:“我不恨你,你只是不值得我去爱罢了。” 她凄惨的笑笑,无声的眼泪瞬间滴在他的方肩。她哭不出声音,任眼泪簌簌地流下,默默在心里念道:云澈,未来你一定要找一个值得爱的人。 一路上,上官云澈和茉莉皆是默默无言,只有呱噪的贝法夫人在不停的说话,她呱呱嘀咕烦得人脑仁疼。送她下车后,车厢里一下又静得让人心疼。 夜是无尽长夜,漆黑得看不见星星,唯一的光是车前闪烁的大灯。 茉莉的身体随着车厢颠簸,一晃眼一晃眼的树影从车窗上掠过。夜色多沉,仲春之际,窗外的草香芬芳扑鼻。让人不由想起,某年,和立芬赴完宴会,亦是坐在车里,窗外的光亦是这么暗淡。 她忽然就笑了,怎么忘了呢?此生她赴过的第一次宴会,不就是和立芬一起去参加的他的五月花宴会吗? 时间……真快啊。 橡树街眨眼就到了,山坡上那片白色小屋就是她的家。 “就停在这里吧。” 他把车滑行到了路边,停在山坡脚下的樱花树底。关了车灯,车里的光线骤然暗了下来。 “嗯,我该走了……”茉莉支支吾吾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他能说一两句。 黑暗中,一双大手摸索着抚上她的脸。她一动都不敢动,觉得身体好像又病热起来。 “这个地方还没涂药。” 一阵清凉的芳香从她鼻下渗了过来,适应黑暗后的眼睛终于看清楚,他的手指轻轻把药膏涂在她破皮的嘴角。 指头温温热热,带着药膏淡淡的清香。 茉莉热红了脸,羞得抬不起头来,后背抵在车门。 他的手指在她唇上流连,她亦舍不得推开他。 “用这个药膏涂脸就不会留疤。”他将一个红色的小玻璃瓶子递到她手上,“你带回去,记得早晚涂上。” “谢……谢谢。” 茉莉握着药瓶,眼光不经意从车前望出去。山坡上走下来一个人影,她背着月光,短短头发,穿着男人的西装,手腕上挂着一根文明棍。 茉莉大吃一惊,忙去开车门,道:“我要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茉莉——”他突然叫住了她,轻轻说:“余依依——死了。” 茉莉捂住嘴巴,手里的小玻璃瓶掉到车上,她吃惊地看着他,完全说不出一句话。 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依依是为了救肇君才死的,两年了。依依走了,肇君也死了一半。若不是因为孩子,他就是个活死人。” 茉莉的手紧紧握着门把,指关节泛起白来。她死死望着他,不解为什么现在告诉她这些。 吕碧雪“哒哒哒”走了过来,她走到车窗前敲了敲窗。 上官云澈自然看清了窗外的人,“茉莉,人是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的。你说,是不是?” 茉莉脑海里一片空白。 吕碧雪已经等得颇不耐烦,自行打开车门,她笑着把手里的文明棍塞到茉莉手上,笑道:“看,有了这个,你走路就方便多了。” 上官云澈也下了车,他走到吕碧雪面前,看着这个男子打扮的女人。七年前在上海咖啡馆里,她泼到他身上的咖啡和嘲笑仿佛还在眼前。 “上官先生,好久不见。谢谢你送茉莉回来。”吕碧雪语气自若,往事忘似乎早如过眼云烟。 上官云澈浅浅勾动嘴角,淡然道:“吕小姐,别来无恙。” “托你的福,一切都好。” 他落落一笑,不再理会吕碧雪,只望着茉莉道一声,再见。便转身回到车里。 小车绝尘离去,茉莉站在夜色里黯然。 心好痛,为依依,为肇君,也为云澈和自己,更为那句无奈。 “茉莉——” “嗯……” “你怎么呢?看见旧情人整个人就失了魂似的。” “哪里旧情人啊?”茉莉低头把文明棍点在地上支撑起身体一崴一崴往前走去,“你倒是,怎么突然把头发剪了,还穿起男人的衣服?” 吕碧雪摸了摸自己的发梢,轻轻地说:“不好看吗?我早想试试了。” 茉莉没有听见吕碧雪说的话,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静静地已经走了很远,很远。 ———————————— 女人这一生或长或短,逃不过的终是一个情字。爱情、亲情、友情,有人为了爱情远走天涯,而有人决定再努力一次。 易立美裹紧了身上的灰昵色大衣,戴上同色的多昵圆帽了,从行李架上取下牛皮行李箱子,随着人群一起涌入车箱外。 “立美,立美——” 接站的骆小平在站外冲她跳脚挥手,年轻的脸上洋溢着快乐。他跑了过来,热情地给了立美一个欧式大拥抱。 “欢迎你来伦敦,纽约的同事们还好吗?” “呵呵,骆小平。”立美笑着同样抱了抱他,“大家都非常好。他们都问你们好。” 骆小平抱得太久,立美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左顾右盼,不见想见的人。 “公使呢?”她问:“他知道我来,说什么没有?” “没有。”骆小平提住行李,领她往车站外走去,“公使能讲什么?你是来英国度假的嘛。” 易立美跟在骆小平身后苦笑,看来上官云澈还是不能接受她的感情。 骆小平将立美的行李放到罗伊斯小车上,又体贴地为她打开车门,“一路上辛苦了,我送你去酒店——” “酒店?”立美不满地说:“骆小平,我又不是外人,大家同是一个战壕的兄弟。让我住酒店多见外,不如,就住在公使馆好了。” “你是来度假的就要有个度假的样子嘛。公使馆一天到晚,人流如织,吵得不行。” “我不怕吵!”立美生气地跺脚,“送我去公使馆!” “别闹!” 骆小平难得严厉地沉下脸,把她塞进车里坐好,自己也上车坐到驾驶室。 易立美气鼓鼓地,腮帮子像青蛙似的鼓出来嘟嘟囔囔抱怨骆小平。 “易立美,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实话告诉你,这酒店就是公使为你预定的。” 听了这话,她立刻如泄了气的皮球安静地坐在软皮垫子的车座上。 立美的沉默又让骆小平心里不忍,爱一个人有什么错呢?纵使爱的那个人不爱你,这终究不是一件错事。 “你也别多想。你既然是来度假就应该有个度假的样子,住在公使馆玩玩不好,吃吃不好。你在伦敦还怕见不到公使吗?你可以去拜访他,如果愿意可以天天去公使馆看他。说不定,比在美国时待的时间更长。” 立美想想,事实确实如此。她的心情顿时转阴为晴,眼睛看着窗外异国美景,心里已经盘算着什么时候去公使馆。她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 到达布朗酒店,立美顾不得整理行李,小憩休息。第一件事情,乃是赶紧拨通公使馆的电话。 接电话郑管事不知道立美身份,拿着话筒盘问许久才告知上官云澈,有位易立美小姐的电话。 “立美——“ 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熟悉而又遥远的声音时,立美捂住话筒不住泪流。几个月的伤心终于找到一个缺口,他的不辞而别是她心尖上的痛。 “云澈,我可以来见你吗?”她擦了擦眼泪,其实心早飞到他身边。 “可以。”他在电话那头轻笑,然而突然话锋一转,“今天你也累了。明天吧,怎么样?上午八点,我来酒店接你。” 立美受宠若惊,想不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忙连声回答:“好。我们说好一言为定。” “好的,一言为定。” “那……那我明天要准备什么吗?” “呵呵,不需要准备什么。如果……穿漂亮一点,会比较好。” 收了电话,立美的心“噗通噗通”乱跳。 他要她穿漂亮一点时代表什么呢?是不是他要和她去做一些从未做过的事情,逛博物馆、吃饭、漫步、看电影…… 两片绯红落在立美脸上,她捧着脸傻乎乎的乐了一夜。 清早醒来,易立美顾不得吃早饭,描眉画眼对着镜子,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出来。她身材高挑,高腰线的紫色裙子,白色的披肩。有点冷,但真的漂亮。 女人总是要有一点矜持的,尤其是在心爱的男子面前。立美捏着表点子,八点过五分,施施然出现在酒店大门口。 昨天的罗伊斯轿车已经停在路边,她摸了一下发梢,笑着走过去。 上官云澈摇下车窗来,微笑着向她挥手,“立美。” “云官。”她三步并做两步,走近了才发现,车里还有一个人。 “嗨,美女。”甄信品也探出头来冲立美微笑,“云官真是艳福不浅啊,在国内美女如云就算了,到英国仍是如此啊。” 甄信品一脸痞相,说话又油嘴滑舌,立美觉得很不舒服,不知上官云澈为何带上他来。 上官云澈下车为立美拉开车门,“立美,这是甄信品,甄家纺织的小少爷。你别理他,他嘴贱惯了。” “呵呵,”甄信品笑着,对上官云澈的批评不以为意。 “甄先生,你好。我叫易立美。” “你好,密斯易。果然人如其名,既独立又美丽。” 甄信品的夸奖,让立美很感荣幸,新时代的独立美丽女性,不同于姐姐立芬又不同于表姐茉莉,不正是她所追求的吗? 上官云澈发动小车,罗伊斯开始在路上飞奔。甄信品拐着弯儿找立美说话,立美好不耐烦。车开到两条路外,她才瞅空问道:“云澈,我们这是去哪里?” 车外倒影飞驰,云澈只轻说:“不忙,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橡树街山坡上的白色房子掩隐在一片碧绿苍翠大树之下,院子里种的花树在春天开得如火如荼一般。树下落了一层薄薄的的花瓣,人踏在乱红上面,颇为心疼。 三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打破了屋子里的宁静。 忙乱、惊呼、犹疑,最后见面的欢喜也像染上一点心不甘情不愿的不得已。 翩翩被妈妈从琴房里叫出来,领着去见几位客人,她歪着脑袋左瞅瞅右看看,大眼睛在大人身上转来转去。她认得甄信品,记得他是在她手里讨过豆浆的男子。 甄信品也认出眼前这个可爱的小女孩,两个月不见,犹比上回见面时更添可爱。 “小妹妹,我带你去院子看花,好不好?”甄信品向翩翩伸出手来,拿出对付女人的惯用伎俩。 翩翩皱了皱眉头,道:“你是客,我是主。大哥哥,还是我带你去院子看花吧。” 翩翩浓密眉毛挤在一起的正经样子,惹得甄信品在心里大笑,这俏模样还真像极了某个人。 像谁呢?话到了嘴边,他一下子又说不出来。 “那有劳小姐领路了!”甄信品对着翩翩比了个请的手势。 “请跟我来吧。”翩翩抬着小下巴,领着他去往花园。 易立美是做梦也没想到会在伦敦见到二哥和茉莉的,看见茉莉的那一刻,她的胸膛像被子弹打中了一样。像个傻瓜站着,任全身的血液从无形的伤口涌出来,直到流干。 上官云澈有备而来,从容不迫地把见面礼物一样样递到立美手里交出去。他心细如发,每一个人都没落下。 易立美顿时心死如灰。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61 情深不知酒浓(1)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易立美顿时心死如灰。 他利用她,拿着她当个幌子,来登堂入室见他想见的人。她是易谨行的妹妹,来见哥哥是再正当不过的理由。她和易谨行都不能拒绝。 兄妹相离几年,再无话可说也总有些话儿要讲,哪怕是无关紧要的客套话。 “二哥,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我再多也就这番样子。”易谨行自嘲地拍了拍自己的腿,“这几年我如废人。”不仅如此,他心也冷了,过去的斗志理想也没有。 他这说的是实情,哀哀诉来,话里的悲戗消失了,换做了对命运无奈的妥协。 立美哽咽一下,扭头看看不远处的茉莉和上官云澈,觉得茉莉离二哥很远,离云澈却很近。她看着他们这对夫妻不像夫妻,疏疏离离并不亲近。 “这些年,多亏有茉莉表姐在你身边。国内的时局坏得很,爸爸和大哥虽还勉力支持,妈妈的身体已经很坏。” 易谨行沉默着看着自己的腿,“立芬呢,她和上官云澈结婚了吗?” 立美摇头,“二哥,他们的事情我看不懂,但我有种感觉,云澈绝不会娶大姐。当年的订婚不过是一时意气。” “意气?”易谨行鼻腔里冷哼道:“他还是个男人吗?把婚姻当成儿戏!立芬也是傻,拖耗着青春!” 立美低头并不言语。这屋子里的哪一个人不是拖耗着青春! 易谨行越说越激动起来,“我看你也是有问题,世界上这么多工作不去,就往他身边钻,你是不是也——“ “二哥!”立美被说中心事,又尴尬又恼火,一张粉面气得通红。 易谨行和易立美在客厅一隅窃窃私语。茉莉、上官云澈和吕碧雪自动把空间留给他们。 吕碧雪亦找了个理由,上楼去了。茉莉望着碧雪的背影轻轻叹气,最近,碧雪有些怪,换了男儿衣裳后就不肯换下来。怪模怪样,旁人说她不得。和易谨行闹上意见,不讲一句话。他们三人之间再无过去的亲密,嫌隙在慢慢滋生。所以能有客人来访,茉莉是愉悦的。 上官云澈端着茶盏,她柔白的脸像最干净的月色印在他的心里。借着易立美的身份登门拜访,吓是吓着她了,但她并非不高兴。看见立美,茉莉的高兴比易谨行的多。她亦又最善良,看见甄信品安然无恙也忘了前事,望着他笑得像个孩子。 “你的伤怎么样了?”他摇晃着身体,把玫瑰描金茶杯放到桌子上。 茉莉的眼从不远处的立美和易谨行身上移到他脸上,老实的说:“好得差不多了。” “你这十几天在家干些什么呢?” “买菜、做饭、睡觉。昨天陪碧雪上街买衣服,她把过去的衣服全不要了,换了男人的衬衫西装。还去裁缝街订做,结果被人赶了出来。”她似个孩子认认真真掰着手指头一件件数给他听。 他觉得这样听着她叨叨絮絮非常有趣,听完这些,她又望着他,木讷地不知要说什么。他只好又指着几案上的礼品盒说:“没来得及买你的礼物,我胡乱塞了一点东西放在里面。你快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省得被人看见笑话。” 茉莉抽出条纹彩带盒子,抽开一看,哑然失笑。 盒子里装的是一只鞋子,白色的软皮鞋,乃是上次穿回来的那一对里的右脚。 她把鞋子拿在手里,笑道:“郑管事挑鞋子的眼光确实很好。” 他知道的,一直知道。她对皮鞋有种特殊的偏爱,高的、矮的、软的、硬的,各种颜色,款式。高纳公寓爆满的鞋柜,一直摆到客厅的鞋子更像她手里的洋娃娃。 “别忘了过几天我请客的事吧?趁着无事我们赶快把菜单敲定一下,如何?” 她天真地点头问:“客人是立美吗?” “不是,是我姐姐们。” 茉莉的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了一下。他那厉害的姐姐上官宜维,看她从来没有一个正眼。只怕现在更看她不上。 “不要怕,”他看穿她的担忧,“不是我细姐一个人,我还有两个姐姐都会一起来。宜室姐姐你是认识的,宜画姐姐也是懂道理的人。” 这话说得没理,这不是承认细姐是不懂道理的人? “你莫担心,我不会告诉她们你在伦敦的事,你在楼下,她们在楼上见不到的。” 茉莉端着茶杯心神不宁地饮着,易立美撇了口气不善的易谨行走了过来。 立美有些生气地抱怨,“我二哥这是怎么呢?腿瘫了,难道心也瘫了?说话夹枪带棒顶得人难受,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易谨行温文儒雅,待谁都客气有礼。 茉莉忙站起来向易谨行的方向张望一下。自从发生上次的事后,她一直远着易谨行,一半是怪一半是怕。现在立美来了,她不能还躲着。 上官云澈看到她为难又害怕的样子,站在原地思虑良久才慢慢走到易谨行跟前,小声央求道:“难得立美来一趟——” 易谨行怒目而视,伸手“啪”地把杯子重重摔到地上。一块瓷片像流星向茉莉的眼睛射来。 她心下大吃一惊,下意识只来得及闭上眼睛。一只大手快如闪电般的挡在她的脸前捂住眼睛。 茉莉只感到眼前一片温热,身体摇晃一下,靠在一具温暖的胸膛。她的害怕瞬间被轻抚过去。 上官云澈严厉地瞪视易谨行一眼,一叶知秋,易谨行待茉莉并不好。 “啊!云澈,你流血了!有没有医药箱,快拿医药箱出来!”立美大呼小叫,脸色苍白。 茉莉拿过他的手一看,手背被瓷片划开一道寸长的口子。 “疼吗?” “一点小事。” “还一点小事,都出血了!”立美顾不得那么多,情急之下挤开茉莉,把手帕压在伤口上止血。 茉莉错愕地看着立美,易谨行则是一声冷笑。 丽丽从抽屉里把医药箱拿了出来,立美几乎是跪在地上为他上药,小心翼翼地拿棉签蘸消毒药水轻轻在伤口上点着,“痛不痛啊,云官,还是去医院请专业的医生护士……” 茉莉静静地看着忙碌的立美,她走到沙发上拿起一个抱枕搁在胸前坐下。 “我不是女孩子,没你想的那么娇贵。” 上官云澈抽走立美手里的棉签,自己大力地朝伤口处涂上去,一下,两下,再撕下绷带缠好。 回程的路上,易立美的脸跌得比马脸还长。精细的妆容也花了,像奶油蛋糕上蒙了一层灰,让人没有胃口。 她顾不得还有甄信品在场,质问上官云澈道:“为什么去看二哥和茉莉表姐的事不提早告诉我?” “大概想给你一个惊喜吧,呵呵。”说话的是甄信品。 “这不是惊喜是惊吓,好吗?”立美的思绪混乱,脱口而出问道:“你该不会是第一次去吧?” 当事人稳稳地把着方向盘,轻描淡写地说:“确实是第一次。” 没有易立美做张致,他的登门拜访会变得可笑,易谨行会更加生气。 看到易谨行的态度,他越发坚定了一件事。 古怪。茉莉和易谨行的婚姻处处透出古怪。最古怪地是,茉莉在面对易谨行时的退缩和害怕。 到达布朗酒店,易立美气得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就跳下车去。 她还未走远,甄信品就很不厚道地指着上官云澈笑了起来,“你这个人简直太没良心。带着仰慕自己的女子去见自己仰慕的女子,会遭雷劈。” “你什么时候还说会绕口令了?” 甄信品哈哈大笑,“以前你是最会敷衍女孩的,今天连敷衍都不肯待她。真可见,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深情就是对其他女人的无情。” “你说够了吧。”现在的他已很难动怒,言语温文,像一贵公子。 “怎么能够呢?”甄信品笑不可支,“你过去的那桩情史,我们笑了三年。现在这番,恐怕还要笑三十年。” “任你笑个够。甄信品,记得,你若将来栽在女人手上,我会笑一辈子。” “哈哈,哈哈——”甄信品笑得狂颤,坚信自己是一辈子都不会给他这种机会的。世上的女子有几个像茉莉那般的玉人儿,即便有,他也不是上官云澈这样的情痴。 ——————————— “让我喝……骆小平……让我喝——”易立美哭得分外伤心,挣扎着去抢骆小平手里的酒瓶。 “不行,你不能喝了!” “我要喝!” 易立美哭着瘫软在他怀里,“你不知道,他……利用我,只是……利用我……他不喜欢我就算了,为什么要这样伤我的心……“ 骆小平抚摸着她的背脊叹道:“笨蛋,你是傻啊。公使是不想你陷得越来越深。” “云澈……我……我喜欢……你……“ “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易立美迷蒙着泪眼用力睁开,她弯着红肿的眼睛看着骆小平略扁、略平的脸悄然改变。变成了春日的双井巷里,繁华簇簇,他依在车上淡淡疏离的一抹浅笑。 大哥指着她给那个男人介绍道:“云官,这是我妹妹——立美。” 他的目光瞬间照了过来,像太阳热翻了她全身。 “立美,立美——”骆小平抓着她的手摇晃两下,“我扶你回床休息——“ 她骤然揽住他的肩膀,双唇贴在他的唇上,“我喜欢……你的眉,你的眼……你的手……你的笑……” 骆小平愣了一下,想要推开,却被她缠得更紧,“骆小平,抱我。” “易立美,你不后悔吗?”他僵硬着身体像尊雕塑。 后悔? 她脑子里清醒了一点,看清眼前愤怒的骆小平。凄惶的垂眼离开他的怀抱,道:“对不起……” “易立美!”骆小平打横把她抱了起来,抛到床上。他旋即覆了上来,“哪怕你醒来恨我,我也得把你给办了。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 “骆小平!” 他的眼濯濯发光,她身体热着,心也热了起来。他捧着她的脸深情地吻了下去,吻那些未干涸的泪水,也温柔地吻她身上每一寸肌肤。 上官云澈刮燃了一根火柴,硫磺的味道瞬间盈满他的鼻腔。他点起雪茄,手指在微微颤动。 骆小平站在他面前平静无波的报告:“公使,据国内反馈的消息就是如此。市政部分找不到他们的结婚登记手续,无论是在香港、英国,他们自称夫妻,但也从未出示过结婚证。” 他的手一抖,雪茄落在地板上,土耳其地毯被烫出两个窟窿。 “可是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毕竟在国内去市政局登记结婚还是件新鲜事。许多人还是遵从老一辈的样子在家结婚摆酒就算礼成。” 上官云澈摆摆手,他知道易谨行不是老派的人,遵从的是新理想、新文明。 骆秘把查到的资料地了过去,上官云澈接了,捏在手里翻阅。 翻到第二页,他的眉头颦得能打三个结。骆小平记得,那一页上记录的是Jasmine在香港生育,遇上战火,九死一生,差点一尸两命。 上官云澈把资料抛在桌上,他已看不下去上面惨烈的文字。 “骆秘,请你再派人去查,务必要查得仔细,不要疏漏一个地方。” “是。” 骆小平把桌上卷宗收起来,迟疑了一会,道:“公使,我……想请两天假。” 上官云澈眉眼一扫过来,他赶紧小声解释:“是私事……个人私事。” 他到底脸皮薄,被上官云澈看得面红耳赤。 “是不是立美的事?”上官云澈问。 骆小云挠了挠鼻子,窘迫地说:“是……女人嘛,就是爱闹别扭。一点点事情闹得比天大。” 上官云澈宽容地点头,“骆秘,对待女人不能太正经也不能太不正经。她和你闹脾气说明她心里是有你的。我准你一个礼拜的假去把她搞定。告诉立美,我等着喝你们的喜酒。” “是!”骆小云喜滋滋把背用力一挺,高高兴兴跑了出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62 情深不知酒浓(2)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上官云澈登门之后,易谨行便和家里所有人陷于冰冷之中。他把自己关在房里,饭菜也送进去单吃。 他是想把日子过成静水,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应茉莉的请求,贝法夫人送来许多中式菜肴的原材料,包括了水磨糯米粉、小黄豆、京华火腿、松茸、菌子…… 茉莉拿火腿做了最简单的炒饭,捧着火腿炒饭,吕碧雪连连感叹,好久没有吃过,炒饭真好吃啊! 确实好吃。走遍天下,美味之中,柔软的米饭最对中国人的胃口。火腿的鲜香包裹住每一颗饭粒,吃上一口,闭上眼睛,闻上一闻香味,仿佛就置身在故国肮脏、喧闹的小饭馆里。油腻的桌面,尖抠的老板,永远推推搡搡,呼喝滔天。 “茉莉?” “什么。” “我想回家了。”吕碧雪笑着,表情却是苦的。 茉莉回应同样的微笑,她懂,异乡再好终是他乡。 易谨行也吃了火腿炒饭,或许也生了和她们一样的乡愁。那天夜里,除了咖啡,他还要了一杯辛辣的龙舌兰。 ——————————— 意大利老酒醋鱼排鱼排修剪、洗净、拭干,轻洒盐、胡椒粉、再蘸裹匀面粉,放入已加热并放有牛油的平底锅之中,两面煎至金黄,置盘备用。平锅中淋橄榄油加热,放入大蒜片煎至香味出来,取出丢弃。然后放入红洋葱丝,炒软,再加入红葡萄酒、老酒醋,煮至酒精味道尽除,汁液浓缩。再加盐、黑胡椒调味——老酒醋酱汁。食时,将老酒醋酱汁洒在备好的鱼排之上,再撒上洋香菜。 栗子烧鸡先将鸡块和酱油拌匀,静置,腌一会儿,待其入味。炒锅淋油,放入已腌好的鸡块,炒匀使其上色,取出沥油备用。再把葱段、姜片爆香,放入鸡块,再加料酒、酱油、栗子,略炒一下,加水盖过菜,煮沸转小火,其间加盐、胡椒、冰糖调味。 迷迭香土豆将土豆两端切掉,削去外皮,切成5毫米厚的薄片,先在热水中煮三分钟。然后在平底锅中放橄榄油,把切碎的迷迭香和土豆一起放进去煎,直到两面金黄,撒上盐、粗磨的辣椒粉和麻辣粉。 法兰克福香肠青豆汤备一只精美的兰花鎏金边上汤碗,先放入香肠片和青豌豆,再注入热滚烫嘴的热鸡汤,上桌之时撒上切碎的洋香菜。 自制海鲜饭选择长米洗净、沥干,放入蕃红花粉,海鲜高汤煮好,加盐、胡椒、青豆仁、章鱼须拌匀。再在上面铺上青红黄椒丝,淋上辣味茄汁。 格绿热红酒做法便是备一小锅,先放水、砂糖、柠檬皮丝、柳橙片、丁香、桂皮、再将红葡萄酒洒入锅中,煮至快沸腾已冒热气,离火,捞去浮渣泡沫。用细滤过筛,倒入古朴陶壶中。 餐后甜点是杏仁饼干和泡芙。 …… 茉莉准备的菜式当然不止这么几种。受伤后,她在家休养了一个多月没去公使馆,并没闲着,闲暇时翻阅本,尝试做做上官云澈要求的中式风味西餐。她想用忙碌来填满对往事的怀念,每当她不由自主要想起过去时,一个声音就在心里跳出来大喊:“陶茉莉,你别忘了立芬、立芬、立芬——” 莫讲远在国内的立芬,就是那日易立美看他的眼神,傻子也能猜出五分。 唉,人人说女人是红颜祸水,可这男人优秀出挑起来,碾碎的芳心也是成筐成筐啊! 想到这,真宛如前有狼后有虎,茉莉心里纵然留着点点的幻想也被现实敲成粉末。记忆碎成亿万片,伤心成了一种麻木。 她在厨房全神贯注地忙活,女佣们鱼贯端着菜盘出去,直到最后一道菜做完,她靠在墙壁忽然有种被掏空的空虚。 “哇,三位夫人都穿得漂亮极了,身上的礼服比女皇的还高雅。听说她们是公使的姐姐们,是吗?” “是的。你看她们,不仅穿得好,姿态也美,用餐的礼仪非常规矩,甚至比英国人还讲究。哎,真正的上流淑女!” “是啊,我偷偷注意了,她们使用刀叉的时候,都是从最外侧的开始,最后才是用最里侧的。” “英语说的漂亮,还非常地道,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对啊……”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不绝于耳地飘向耳朵,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听的茉莉的心也跟着潮乎乎的,她想起倨傲的上官宜维,总是仰着脖子居高临下。上官宜室对她是好,可经过那么多事后,恐怕再也不会对她和颜悦色了吧? 眼泪要流下来了,仰起脑袋让它流了回去。 她承认自己,有过幻想,幻想如果没有去武汉,一切会不会有不同。应该会比现在幸福吧? 茉莉抽泣一下,转身扶着墙哆哆嗦嗦拿起衣帽架上的外衣准备回去。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再留下来恐怕会伤心至死。 “茉莉,别急着走嘛,宴席还没散场了。”郑管事诚意十足的挽留,“留下来,我们再喝一杯茶。” “叮……叮……”厨房响起摇铃。 郑管事忙抽身上楼,临去前仍不忘嘱咐茉莉,“别走,等我下来。” 茉莉站在原地,心情沮丧得要命。这样的面对往事,撕开伤口,真是太痛苦。 不一会儿,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踢踢哒哒来到厨房的人不是郑管事,而是笑笑嘻嘻的甄信品。 他未语先笑,爽朗的说:“哈哈,郑管事说今日掌勺的厨娘是贝法夫人介绍的jasmine,我还在纳闷是哪个jasmine,果不其然就是你!” 甄信品走得有些急,跑乱了额前两缕头发。天鹅绒的蓝色西装外套,同色的领带,纯金的玫瑰花领结,显得正式极了。 他笑着往茉莉身前欺来,笑嘻嘻地说:“别躲嘛,既然来都来了,跟我上去打个招呼。打断骨头连着筋,曾经差点都是一家人。” “不,不——”茉莉脸都白,脸色骤变,想到要见他的家人,就无地自容。 “为什么不能见?在这异国,所有中国人都是一家人。” “我……我没准备……“ “那要准备什么?”甄信品依旧一副装傻的笑脸,左顾右看,顺手从走廊的花瓶中攀下一朵红艳艳的大丽花斜插茉莉发髻上,“好人家歹人家,就是这朵海棠花!哈哈,走吧——” 他一把手搭住茉莉的皓腕,不等她同意拖着就走。 茉莉感到自己快哭出来,她最不会应付人,尤其是男人。甄信品的手像老虎钳子掰不动分毫。 头顶的光越来越强,枝形吊灯像旧时白沉沉的乌银子,她闭着眼睛也感到光线在眼皮前滑过,欢乐的笑语声则越来越近。直到甄信品用力推开大门,把她推了进去。 “宜画姐姐,你看我带谁来了,绝对是你想不到的人!”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所有人得视线齐刷刷地望在她身上,茉莉不敢抬头。垂着头,拘束地站着,她往前是众目睽睽,往后是铜墙铁壁,只能祈祷这窘迫的时刻赶快过去。 宜画没见过茉莉,看甄信品兴冲冲把她拽进来,这女子又一副羞怯模样,红花白肤,衬得红是愈红,白是愈白。 “信品,这是你的心上人还是未婚妻啊,这么巴巴地送到我面前来。” 这句俏皮话没有逗乐屋子里除了上官宜画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甄新品看着上官云澈要吃人的眼睛,开心的在宜画面前卖乖道:“这美人儿我可无福消受,他可是另一个你非常熟悉男人的心上人和未婚妻。” “喔,你说的是哪家?”宜画饶有兴趣地问,“快告诉我吧,别卖关子了。”上官宜维是真气得发抖,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恶声恶气地指着甄信品质问,道:“甄信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在这里?” “宜维姐姐,她当然是在这里。茉莉可是云官请的厨娘啊!”说完,甄信品一脸委屈,说完还故意把茉莉往前一推,将她彻底暴露在光影之下,“我们今天的晚餐就是她准备的!” “茉莉?”宜画琢磨着这个名字,后知后觉。 “上官云澈!” “细姐。” “你太让我失望了!” 上官宜维怒气冲冲扭头冲出了餐厅,上官宜室跟着叹了口气,颇为责怨地看着弟弟,“你怎么回事啊,为什么请她来呢?” “宜室姐姐,我——”此种情况下,他是有点百口莫辩。 “呵呵,呵呵——”上官宜画突然的笑声盖过了屋里所有人的声音,大家都惊谔地看着她,不知她笑什么。 宜画笑够了,便走到茉莉身边,细细将她打量个遍,随即赞许道:“真真是个美人胚子,难怪云官冲冠一怒。我想就算陈圆圆再生,十足的美貌也不过如此了吧。吴三贵为了红颜放清兵入关赔了江山。我们家的情痴也赔了个翡翠玉西瓜。” “呵呵,宜画姐姐还真是豁达,甄弟佩服佩服啊。” 茉莉不敢抬头,眼睛望着自己的裙摆,地板上铺着崭新的波斯地毯,几何形的花纹绚丽地绵延出去。一直绵延到前方妇人们的脚下。穿着绿色滚金边的多呢绒长裙,面庞圆润,颦眉叹气的是上官宜室;穿艳丽的正红色大摆长裙,前胸一片洁白的肌肤,颈子上挂着鸡蛋大的鸡油黄蜜蜡,笑吟吟左左右右围着茉莉打量的就是上官宜画。 茉莉曾经在上官老太太的家族照片上见过照片,晓得上官宜画是三姐妹中外貌最拔尖、性格最有棱角的一位。 “你好,茉莉。”宜画笑着伸出白藕似的美丽胳膊,“我是云官的二姐,上官宜画。” 茉莉受宠若惊,伸出手和她的握了握,“你……你好,我是陶茉莉。” “呵呵,坐吧,茉莉。”宜画笑着拉她的手去椅子上坐下,“今天的午餐很棒,还没感谢你呢。” “您太客气了。” 宜画笑起来,走到甄信品跟前,抬起尖头小皮鞋在他胫骨前棘上敲几下,“喂,想看我家笑话的混小子,给我去厨房泡一壶好茶来。” “姐姐,姐姐,脚下留情,脚下留情。”甄信品抱着脚单腿像企鹅一样跳了出去。 看着甄信品的背影,上官宜画笑得花枝乱颤。 “你们慢慢聊吧。”宜室站起来,叹道:“我去看看宜维。” “嗯,你去吧。”宜画支颐,调侃地说道:“宜维啊,就是念把脑子念傻了。把人生也弄得像做考题一样,一板一眼,无趣得很。” 批评完妹妹,她又把脸转向弟弟,“你以前也是洒脱的人,自从到了外交部越变越老成,实在不好。” 屋子里茉莉和上官云澈都不说话,唯有上官宜画一个人的声音。 “刚才我们还在讨论,说今天的鱼排真好吃。我在英国读了四年,从不知道英国的鱼排还可以这么做。茉莉,你是用了什么特殊的配方吗?” “没……没有,就用了一点意大利的老酒醋。”茉莉回答。 “怪不得酸酸甜甜,风味特别。还有那栗子炒鸡。真让我怀念起上海的糖炒栗子来。哈哈,欧洲的街边也有栗子卖,不过,他们不是糖炒而是干烤栗子,先用小刀在上面划一个小口,栗子受热膨胀后刀口就会爆裂,吃起来一点不费力。云官,你记得吗?我们去奥地利旅行的时候,他们的栗子不是按斤而是按粒数卖。想一想,在吃栗子上,还是中国人比较幸福。呵呵……“ 宜画的话让上官云澈难得的弯了弯嘴角,宜画跟着又说道:“热红酒很适宜现在的季节饮用,土豆里的迷迭香很入味。”说完,低头妩媚一笑,“我可是吃遍天下美食的人,你做的真是好。”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63 情深不知酒浓(3)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美食话题总是会让人快速放松下来,谢天谢地,房间里的气氛终于正常起来。上官云澈也开始和姐姐谈论起欧洲香肠和中式香肠的不同之处。茉莉坐在一旁,心里松了一大口气。 说话间,甄信品再次敲门进来,他没有拿茶,而是向宜画扬了扬手里的红酒。 “哇唔!这可是好东西!”宜画指着红酒大笑,“冰酒!对不对?” “可就是这个。”甄信品摇晃着手里清脆作响的透明酒杯,斟了四杯。 “喝一点吧。”甄信品递给上官云澈一杯,揶揄道,“知道你戒了酒,但这冰酒难得,今天的陪你的人也难得。如果不陪我喝一杯就太不够意思了。” 茉莉面露惊,不知他居然把酒也戒了。 上官云澈瞪了甄信品这个搅局的家伙一眼,看他拿起酒杯朝茉莉的方向嚷道:“Jasmine——” “住嘴!”上官云澈拿过他手里的酒杯,仰头而尽。甘醇的酒液顺着喉管烧灼到他的胃。 “好,好!”甄信品大笑着也饮足一杯,顺手又给他满上足足一杯。 上官宜画慢饮着,支着腮对茉莉笑道:“你也喝一点点吧,冰酒并非普通的红酒。” 冰酒不是冰过的酒,也不是结了冰的酒,而是用结了冰的葡萄酿制的酒。因为产量稀少,酿制困难,所以价格特别昂贵。 茉莉推辞不过,接过酒杯小心地酌饮一口,有些酸、有些甜还有些酒精的芳香。她不是品酒大师,再多的美妙就讲不出来,只觉得这酒好喝,入口好,也不烧心。 大概吃饭的时候他们就喝了不少酒,现在又接着喝下去,边饮边聊,渐渐的每个人脸上都蒙上醉意。 “哎,Jasmine,你的厨艺是在上海学的吗?”甄信品倒在沙发上,嘻嘻哈哈踢着上官云澈的椅子,“喂,你这小子,有口福啊!难怪那时候整日不出来,原来是躲在家里佳人有约。” 上官云澈捏着手里的酒杯自嘲的微微一笑,好久未饮酒,酒量大不如前,几杯黄汤就灌得他脑子沉重。 茉莉的脸上一坨酌红,酒精冲昏了头脑,“甄先生,你莫误会。其实……他并不喜欢吃我做的菜。”至少在上海时乃是如此。 甄信品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 “云官,你真是太不应该!为什么不吃Jasmine做的东西?一个女人辛辛苦苦下厨,不管做得多难吃,你都不能说不喜欢。” 大家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照得上官云澈脸上一览无遗,他火大地瞪起眼睛,用力地把酒杯放到桌上。 “我什么时候说不喜欢吃你做的东西了?你哪只耳朵听见的?别冤枉人,好不好?” 茉莉涨红了脸,不甘示弱地回敬道:“我两只耳朵都听见了!你说何苦花功夫做那些个东西,随便上街吃或是找个厨师都可以。你这不就是嫌弃我,不喜欢吃我做的东西吗?” “你——我就没见过比你更蠢的女人!”上官云澈头发都竖起,脸上亦是憋得通红,“我是想多点时间和你相处,而不是每次回到家,都是你在厨房,我在客厅!” 甄信品和上官宜画全笑了起来。茉莉全身都热起来,秋水般的眼睛难堪地垂目下去。 话一脱口,上官云澈就后悔不迭。时过境迁,还来讲这个。他也是蠢到底的男人。 甄信品抚额叹道:“云官,你还真是当之无愧的情痴啊!” “懒得理你们!”上官云澈生气地甩手而去。 —————-?————— 酿制冰酒的机遇是可遇不可求的,要碰到气候恰好适当的时候才能酿制。当葡萄成熟还留在树上没有采摘下来时,忽然遇到时分气温突然骤降到零度以下。葡萄中的一些水分结成了冰,而葡萄内的另一部分水份因为含有糖分,阻止了结冰的形成,还是液体状态。这时候立即采摘葡萄榨汁,流出来的仍是呈液体状态,含糖分较高的汁液。用这种高糖分的葡萄汁去酿酒,酿出来的酒就是冰酒。这种酒喝起来芳香馥郁,酸甜可口,绝不腻口。 像不像所谓的最好的爱情,早一分不行,晚一分不行,必须要天时地利人和才能保留住爱情最高的糖分。 上官云澈饮躲在房喝着一杯一杯冰酒,想他和茉莉,是不是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的运气。 总是擦肩而过,总是求而不可得。 “咳、咳、咳。” “进来。” 门外的人迟疑很久,半晌才推门进来。她轻轻关上门,站在暗处,怯生生地说:“我来——看看你,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上官云澈苦笑,面对着她,他怎么会还好? 宜画姐姐眼睛辣毒着,甄信品更是老奸巨猾。他对茉莉的心思,他们看得真切。接下来还要面对宜维和宜室姐姐的质问和怒气,然后还有国内的大嫂、大哥、二哥,他们全会知道…… 他痛苦地端起酒杯,猛地灌下一大口。 “你少喝一点吧……”茉莉走近他,隔着三两步的距离,轻轻地说。 看着她远远不敢靠近自己,上官云澈笑出了声。美人如花隔云端,她永远都是远远的难以靠近。 “你别喝了!” 看他一杯接着一杯,她想不得心里的千头万绪,走过去用力抢夺他手里的杯子。 深红色的琼浆挣泼出来,溅在她的身上,蓝色的裙子上开了朵朵梅花。靓丽的梅花在蓬起的胸脯上起伏,他顺着柔美的胸部线条往上看,纤细的胳膊,弯曲颈子,翘立的小下巴、挺直的鼻子、美丽的眼睛…… 他充满侵略的目光,让她慌张。 “对,对不起——” 酒杯掉在厚重的地毯上,她扭头往外跑。已经太晚,他紧得不能再紧地把她拥在怀里。 “茉莉,”他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恨不得把她变成自己的肋骨。 一次,哪怕一次也好,完完全全拥有她的全部。 “云……”她哆哆嗦嗦颤栗着,心潮澎湃,不晓得该推开他还是该拥紧他。 他把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捂住她的嘴巴狠狠压在冰冷的桌面。他的手卷起她的上衣,握紧她的丰满。 铺天盖地的力量让茉莉无法挣扎,她感到身后他粗暴的动作,没有半点温情。她被折叠着,她被舒展着,他像野兽,疯狂而毫不掩饰。 她臣服在他的火焰之下,像个无措的孩子傻傻的什么都不会做。 事情发生得那么迅猛,热烈。 她来不及躲藏,拒绝,细细尖叫,身体痛得比第一次更加厉害。 他狠狠地一次比一次激烈。 桌面是冰冷的,眼泪是温热的。她无声流着眼泪,默默承受他在身后给予的一切。 她好想告诉他,不管他要什么,她就会给,哪怕是生命。 ————————————— 茉莉是逃也似的离开公使馆的,疯狂之举后,她几乎是看都不敢看他,匆匆地扣好衣襟夺门而出。 上官云澈颓然倒在胡桃木大椅子上没有追她,如何追她?即使追上又不能把她留下来。 空虚还是空虚,得到之后的空虚比未得到时更甚。 他还来不及整理纷乱的思绪,二个姐姐就冲了进来。 领头的细姐,上来便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上官云澈,你还有没有出息啊?” 上官宜维快气疯了,若不是宜室拉着,还要冲上去揍这不争气的弟弟几拳,她把面皮挣成紫色,拍着桌子怒骂道:“她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你到现在还没看清楚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啊!上官云澈,你想一想那个吕碧雪是怎么在报纸上诋毁大嫂和大哥的,你全忘了,是不是,是不是?” 宜维哭着用拳头使劲敲打弟弟的肩膀,“云澈,你醒醒,醒醒啊……” “云官,这件事你做得真不好。”一贯和善的宜室亦皱眉叹气:“你还是赶快把她辞退了吧。毕竟她结了婚,你也是有未婚妻的人。” 他沉默着,把头垂得低低的。 “云澈,你倒说说话啊?” “云澈——“ “你们要我说什么?”他抬起头,空洞地望着前方,脸上有鲜红的五爪红印,“姐姐,如果我能忘了她,我早忘记了。如果我能和别人结婚,我早结婚了!难道,你们就没有放在心里怎么也割舍不下的人吗?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情要逼我去做!” 说着,说着,悲哀无比地伏在桌上哭起来。他喜欢她,他爱她。深深的,毫无指望和明天的喜欢和爱。但又知道他不能再继续爱她,不能再喜欢她。因为他们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 “宜室姐姐,你看看他,这没出息的样子,没出息——“宜维指着弟弟,一边哭一边骂。她恨他,更心疼他。 “好了,好了。”宜室安抚着宜维,“道理云澈都懂的,你让他自己好好想想。” 上官云澈不知道自己伏在桌上流了多久眼泪,成年后他未曾这样伤心的哭过。即使是七年前,最难过的时候,也没觉得茉莉离他这么遥远过。 他听到宜室劝着宜维出去,知道宜画姐姐进来安慰过他。他不抬头,一直伏在桌上。 他疲倦地睡着,醒来的时候,看见釉红发亮的地板上孤零零的落着一朵大丽花。失去水份的滋养,花瓣已有些疲软,但依然无损它的美丽。他弯腰拾了起来,闭上眼睛,低头嗅花蕊中的芬芳。 “云澈、云澈……”她的喘息和呻吟宛如还在耳边。 他用力呼吸,恨不得在溺毙其中。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64 情深不知酒浓(4)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云澈、云澈……”她的喘息和呻吟宛如还在耳边。 他用力呼吸,恨不得在溺毙其中。 “云澈,我爱你。请你相信,现在你就是我最爱、最爱的人!” 他的身体震了一下,手里的花朵再次掉到地上,脑海里回荡的声音清清楚楚。但任何时候,她都从未对他说过,她爱他。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声音那么真实,那么贴切,近在耳边,还带着她不舍的哭声。 上官云澈讥讽地想,是不是想着想着,梦就会变成臆想。 他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无意识地再次捡起掉落的花朵,把它拿在手里旋转。花朵回旋着,在空中划出美丽的红色波浪。 ————————— 整整一天,茉莉都在心神不宁的快乐。她惴惴不安,一会自责,一会微笑。 连翩翩都说,妈妈好生怪,要不要看医生啊? 吕碧雪轻轻在心里说,小傻瓜,她只是又恋爱罢了。 易谨行的脸一直很阴沉。 同样是春末夏初,伦敦就比上海要湿冷一些,空气也显得香甜一些。 上官云澈踉踉跄跄走在街头,街道两旁早燃起数点华灯。幽幽的昏黄光芒忽觉一看,让人恍惚以为是回到繁华的上海。花店门口鲜花排成两排,面包店的门铃“叮叮当当”响后,芬香的烤面包香味随着人流涌了出来。他站在路边看了好一会儿,清醒清醒喝醉的脑袋。很久才确定,这不是上海,上海街头巷尾弥漫的是吱吱的炒菜声、油烟味、沿街的叫卖声、青脑壳小孩躲在墙角撒尿的骚气味……全都是生活的烟火气。 他想起在上海时和袁肇君、余依依一起共进的晚餐。当时,真不该闹别扭的,像个孩子,为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和她存了心。 你看,到现在,同在异乡,咫尺天涯。 想一想,也是太爱她,太在乎,才会一次次陷入进去。最后变成,容不得她,也容不下自己。 傍晚时分忽然下过一阵小雨,天空像洗过一样碧蓝。慢慢进入夏令时间,白日越来越长。大街上的树叶一夜之间换上新装,粉绿、青黄、紫兰,各种植物树叶在抽枝发芽。院子里不知名花树绽满花蕾,一朵一朵,扑面而来。 “春天真美!” 是的。很美。 茉莉点点头,和吕碧雪、易谨行一同在窗前欣赏傍晚落英。他们三人有许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安安静静的待在一起。 “这是什么花?” 没有人问答,三个人都陷于自己的思绪之中。 “不管什么花,它都很美。” 茉莉小声说道:“但我觉得夏天最漂亮的花还是紫藤花。” “难道不应该是茉莉花吗?” 吕碧雪的话让三人都笑了。 “茉莉说的是双井巷程雨家种的紫藤花吧。他家的紫藤花是长得好看,因为程雨奶奶每天细心照顾,能不好吗?” “今年我们也种一些紫藤,明年还可以吃藤萝饼。” “藤萝饼不是用紫藤做的吧?”茉莉回答。 “不是吗?是吧。唉,我简直快馋死了,我想吃香煎包、荠菜馄饨、臭豆腐、炸汤圆、豆腐脑、豆浆大油条。哪怕是酸得倒牙的青梅都想吃。” 吕碧雪提到青梅,易谨行转头望着身边的茉莉。 “你还记得小时候吃的青梅吗?” “怎么能忘呢?”她低头笑了笑。 他是不吃零食的人,更别说青梅。为了哄她高兴,硬生生吃了十三颗。 “青梅很酸吧?” “是很酸,酸得牙齿都软了,一个星期咬不了硬东西。” 十二岁的暑假是她生命中最欢乐的时刻,从此以后,欢乐就变得很少,甚至没有。 回想往事,她唏嘘不已。想起生活在双井巷的故人,姨妈、姨夫、立芬、立景……更想起,紫藤花下,他揽着她的腰肢粲然的一笑,他的脸比阳光还要耀眼。 她不由自主轻轻抿嘴笑了起来。 “Jasmine,电话。” “谢谢。”茉莉走到电话机旁,她拿起电话,说了句,“你好——” 电话那端一片寂静。 她微微发抖,声音不稳地又说一遍,“喂……云澈,是你吗?” “……” 电话里传来轻轻的呼吸声,然后是低沉的鼻音。 “云澈……”她知道是他,没错。 “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你在哪?” “你家门口。” “可是,现在——喂,喂——” 他已经挂断了电话。 茉莉无奈,来不及换衣裳,急急忙忙顺手拿起沙发上的披肩披上。 “这么晚,你要去哪?”易谨行推着轮椅过来,“是谁在外面?” “一个朋友。” “哪个朋友?” 茉莉低头换鞋,想了一会,拿出他送的白色皮鞋穿上。 “茉莉!”轮椅挡住她的去路。 “对不起。”她退过两步,绕过轮椅,匆匆奔出门外。 太阳落到山下去了,光线越来越昏暗,夜里风有些些凉。茉莉拉紧身上的米色披风,快速走过鹅卵石小径穿过院子。她来到长街上,街上的景物一览无遗。一个男人佝着头跌跌撞撞向她走来。 “云澈,云澈!” 茉莉忍不住唤了两声,跳起脚向他跑去。跑到他跟前,又不知该怎么做才好。是抱住他、搀住他,还是扶住他? 他浑身酒味,摇摇晃晃,身体前后摇摆得像要倒下去一样。 “你喝醉了。”她伸出手想扶稳他。 “不要——碰我。”他用力挥手,躲开她的碰触。却因为重心不稳摔到地上。 “云澈——“茉莉连忙跪到地上扶他,“你到底喝多少酒,起来,起来——” 娇弱的茉莉怎么扶得一个七尺醉汉,用尽全力,他还是纹丝不动。 终于,他搭着她的手站了起来,站起来紧紧抱住了她。 远远在窗前看着这一幕的吕碧雪“啧”了一声,该来的终于还是要来。她有些可怜地看着身边的易谨行。 “哎,朋友,晚上我陪你喝酒。” 易谨行偏过头,不去看,“今晚,我要最烈的酒。最好喝下去,再不用醒来。” “好。”吕碧雪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看了,我们喝酒去。” 街上开得是什么花,一朵、两朵、四五朵,红色的花瓣儿一片片落下来。 他闭住眼睛,把头搁在她的发顶,轻柔至极地吻着。她不敢动了,靠在他怀里安安静静地站着。吻够了她的发丝,他又捧起她的脸细细描绘,手指珍惜地在上面来回摩挲。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爱到我自己都恨我自己……为什么就是忘不了你……”他一直未睁开眼睛,害怕一开眼,目光就会被泪水染湿。这些话不饮醉是说不出来的,爱一个人求而不得,纵然得到全世界也难快乐。 “对不起,云澈……” 一路走来,他太辛苦。 上官云澈亦是哽咽,他仰头看着天上的薄云像轻纱飞过,他的眼终是染湿了。 他忍住泪意,说道:“茉莉,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见你一面,我的心就痛一回,好多天都恢复不过来。再这样下去,我想我一定会死掉……“ “呜……”她眼眶里的泪水顿时滂沱,她说不出话来,瘪着嘴啜泣着,嘴唇打颤,拉着他的袖子不停摇头,“云……云澈——” “再见吧,茉莉,再见。” 她还是摇头,脸上的眼泪纵横斑驳。 他拿开握着他袖子的柔荑,右手下去,左手又上来拉住他。 她哭得什么都讲不出来,傻傻地望着他,傻傻地摇头。 “云澈!” 当他决绝离开时,她掩面哭倒于地上。 ————————————— 骆小平事后才知道,那天晚上,上官云澈喝的酒精,足以醉倒一头公牛。 他亦是真醉得不行,才能和茉莉讲出再也不见的话。 情丝百转的爱情,不是苦到尽头,没人舍得放弃。 他已经决定和茉莉彻底分开,就请郑管事把这个月的工钱全结算清楚。 “要这么急吗?公使,何不等找到新的厨娘——“ “郑管事,请你照办吧。我宁可天天吃白面包、土豆汤。” 话已至此,郑管事不得不遵从。 上官云澈迷途知返,宜维心感甚慰。 “陶茉莉已经毁了翡翠玉西瓜了,不能再把云澈毁了。” “哎呀,宜维,你的思想也太落伍了。现在而言,谁毁了谁还不一定呢?”上官宜画和姐妹们的态度不同,她对茉莉没有仇恨,“再说,翡翠玉西瓜也不是她砸的,是云澈咽不下气。” “上官宜画!”宜维冲她大嚷。 宜画冷哼一声,把手里的甩在沙发上,“上官宜维,你别对我嚷!自己去看看,现在云澈是什么样子,他笑过没有,开心过没有?要是大嫂在这里,看她不骂你多管闲事!要是云澈一辈子单身不结婚,都是你的责任!” “怎么会是我的责任——” “就是你的责任!” 上官宜维被气得鼻子都歪了,怒气冲冲要去找云澈说理。 没想到吃了闭门羹,机要秘骆小平尽职尽责把她拦在房外,程式化的笑着说:“宜维小姐,请稍等。公使现在正在和伦敦警察局长会谈,暂时不能见你。” 既然是公事,便只能在门口等着。 时间一分一秒慢慢过去,房里不时传来上官云澈高昂的声音,偶尔和着几声沙哑的男声。 宜维默神听了一会,心里的火气渐渐平复下去。 上官宜画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些年,应该说自从他们分开后,云澈就像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对谁都说不出三句热话。现在认识他的人都想不到,云澈像骆小平这样年轻的时候,是多么潇洒的一个青年人。他爱玩、爱笑、爱这世界上美好的一切。 他爱上一个女人,用尽力气努力去爱她以后,就全变了。 “宜维小姐,宜维小姐!” 宜维从沉思中恍神醒过来。 骆小平仍是公式化的表情,微笑着说:“宜维小姐,你可以进去了。” “谢……谢。” “不客气。”骆秘绅士地替她拉开房门,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房里乌烟瘴气,浓重的雪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厚厚的窗帘拉了起来,阴暗的房间更显得昏暗。他站在桌后面,嘴里叼着一根古巴雪茄,双手在布满文件的桌上快速挑选所需要的东西。 他看见上官宜维进来,挑了挑眉,示意她随意。 上官宜维没坐,她看着弟弟,不由得想起在上海,春光明媚的大房里,他也是在桌后面忙碌,那时他忙着写请帖,忙着筹备舞会。光阴多好,他笑得灿烂。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斗气。 云澈是家里的男孩,承载家族厚重的希望。他年少时,忧心他不长进。他现在长进了,又忧心他太长进,心里太苦。 如果当时知道会变成今日,她一定要在见到陶茉莉的第一次,就慎重警告,必须对我弟弟好一点!更好一点! “骆秘。” “是。” “把这些文件整理一下,”上官云澈把手里的文件交给骆小平,“立即发回国内。” “是。” 看见骆小平没走,上官云澈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骆小平迟疑一下,大概是碍着上官宜维在场,“您未婚妻来信了。” “嗯,那怎么样?” “照老规矩,我已代笔回信。只是……她在信上说,想来伦敦看您——“ “你马上回信,说我公事繁忙,恕难接待。如果她一定来,我也不会和她见面。”寥寥几句话,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是。” “云澈!”不等骆小平出去,上官宜维忍不住质问他道:“你怎么能这样对立芬?她要来看你,你就不能抽出一点时间来吗?” “没有。我真是一点时间都没有。”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65 情深不知酒浓(5)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没有。我真是一点时间都没有。” “你讲讲你忙些什么了?连陪未婚妻的时间也没有?” 上官云澈抬起头来看了姐姐一眼,开始机关炮一样说道:“国内现在什么情况?你不会不知道吧,生死存亡之际。刚刚上个星期,美国的华侨组织了'每日一顿饭'为祖国捐飞机的行动。我们这边也马上要开始宣传。你刚才也知道我和谁见面了,最近伦敦发生了好几起东亚人失踪的事件。这些都需要公使馆——“ “可是易立芬毕竟是你的未婚妻!” “不,不是。”他异常平静地回答:“她不是我心里想选择的结婚对象,只是她处心积虑想做我的未婚妻,我便让她做了。”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弯腰开始翻看文件,表示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 “云澈——是不是你从未打算过要和立芬结婚?”宜维牙齿打着颤,害怕听到他的答案。 “细姐,你出去吧,我要工作了。”上官云澈深吸两口气,开始低首继续整理桌上的文件。 宜维雪白的贝齿咬住了唇,她难过极了,走到狭窄的走廊便哭了出来。过去她和云澈吵嘴,两姐弟骂了、争了,说说就散,谁也不会往心里去。而今天,她在云澈眼里看到了恨,他恨她,他的亲弟弟深深恨着她。 “这么大一个人,哭起来真难看。” 不知什么时候上官宜画来到妹妹的身后。 “难看,你就别看。”宜维嘴硬道,“我又没有请你来看。” “我是不想看,但我忘不了大嫂的嘱托。”宜画给妹妹递过去一条手绢,“拿着吧。” 宜维哽咽一下,扭捏着终于还是接了过去。她的眼泡里鼓着眼泪,抽抽噎噎。 三姐妹里,大姐憨,小妹拗,宜画自认清明些。七年前她在欧洲,没来的及回去。上官云澈和陶茉莉的事只是耳闻。 “宜维,你说云澈陷得深。你自己何尝不是?” 上官宜维仍是低头哭个不休。 “我看你和易立芬走得太近,什么都是她好。她真有那么好吗?如果那么好的话,云澈为什么不喜欢她?” “云澈是傻!” “我看你才是真的傻,喜欢为喜欢,不喜欢为不喜欢。云澈即便真不喜欢她,不会连她有没有真心都感觉不出来。实话说吧,我怀疑云澈的胃病就是易立芬弄出来的。” “啊?二姐,你莫乱冤枉人!当年是陶茉莉离开后,云澈成天酗酒才把胃喝伤了。那时候,立芬是帮我们来照顾云澈的人,你怎么能含血喷人呢?”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宜画狠狠戳了戳宜维的脑门,“我就想不明白,当时云澈连大嫂的话都不听,能乖乖听她的话?他便是真听她的话,为什么现在见都不愿见她,说起她就一脸厌恶?上官宜维,麻烦用你那天才般的脑袋去想想吧。仔细想想,从头到尾把事情捋一遍。请你把心放平了,认真去想一想!” ——————————— 茉莉把苦都埋在心里,面上瞧不出一点点异常。 她习惯了七年来,日日都在演戏,开始是演戏给别人看,现在是演戏哄自己。 云澈的话针扎似的在心上钻孔,想起来便痛彻心扉。 他说,人是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真是无比精妙。 夏天来了,日光越来越长。今年,所有热人都十分之懒,没有一个人提出要旅行或是到海边去度假。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吕碧雪是不待言说的,易谨行也不写东西了,他们常常坐在花园的夜风中相对畅饮。漠漠轻寒里,悲伤像海水漫上心头。夜声寂静,窗外的细叶上落着萧萧雨声,和着屋里压抑痛苦的哭声。声音像落崖的小兽,哀哀戚戚。 翩翩打开房门,踮起齿白粉嫩的脚尖像山林的小鹿跳到易谨行的身边,拉着他的衣角,轻轻说:“爸爸,不要哭了。你看,你一哭,小鸟都飞走了。” “翩翩,翩翩——”易谨行抱紧翩翩稚嫩的肩膀,悲号着:“爸爸不是哭,是心里有个人在哭……“ “爸爸,你心里的人在哭什么?” 易谨行指着自己的心道:“他说,凤凰死后还有凤凰,春天死后还有春天,而我死后却再没有一个我……” 翩翩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只用柔软的小手一下一下抚摸着爸爸的头发,“爸爸,不哭。你的腿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夜里受了寒气,翩翩早上起来便有些咳嗽,但她不愿意躺着不动。活泼的孩子,即使下雨也喜欢去户外玩耍。上午时分,她和家庭老师玛丽莲去花园散步,到了下午,咳嗽便加重起来,还发起烧。茉莉马上请了家庭医生,医生出诊后说,问题不大,吃些退热药水就好。 虽然病着,翩翩的精神头委实好着,拉着茉莉的手不住说话,她问:“妈妈,世界上有没有凤凰啊?” “凤凰?你怎么问起这个?” “昨天晚上我听爸爸提起过,今天上午又请教过玛丽莲老师,它告诉我,凤凰是中国古代的一种神瑞之鸟,不死不灭,浴火重生。” “是的。”茉莉为女儿掖紧了被角,“在中国,它又叫做不死鸟。” “不死鸟?永远不死的鸟,太好了。妈妈,我们回中国吧,只要找到这种鸟,爸爸就会站起来——” “傻瓜,你在胡说什么!”茉莉佯装不高兴地颦住眉头,用手指按住翩翩的嘴,“快睡吧,宝贝。” “妈妈,真的,我们去找凤凰吧!”翩翩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无比认真地说。 “快睡下来!”茉莉生气地把她拽回来躺下,“世界上根本没有凤凰,即使找到了,它也治不好你爸爸的腿。” “一定可以,一定可以……”翩翩嘟起嘴来嚷道:“你都没去找过,怎么知道没有!我要回中国去——” “住嘴!” “我不——” 茉莉气得拉过女儿,在她身上扑了两下,“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的!” “唔,唔——”翩翩咧着嘴,站在床上哇地哭出来。 “怎么回事?”易谨行听见哭声,在门外大声喊道,“翩翩,怎么呢?” “爸爸,”翩翩委屈地擦着眼泪说:“妈妈……打我。” 这还了得!易谨行站在门外大力拍打房门,“茉莉,你快开门!怎么能打孩子呢?太不像话了!” “爸爸——” 翩翩跳下床要去开门,茉莉一把提住她的后襟抓了回来摁到被子里。 “睡觉!” “不,不——”翩翩倔了起来,在被子里大喊大叫。茉莉被气得隔着被子大力又拍打她几下,“翩翩,今天你休想谁会来帮你。” 翩翩嚎啕大哭起来,她的妈妈从未如此严厉待过她,今天就像发了疯一样。 “茉莉,茉莉,你,你快开门——我不准你这样对翩翩,她还是个孩子,你没权利——” 门外的易谨行也快像疯了一样,他大喊大叫,猛拍打房门,把屋子里的其他人都吸引过来。 “吵什么吵啊?”吕碧雪皱紧了眉头,今晚她又喝了不少酒,头痛欲裂,又撞上这小的哭大的吵,脑子越发要炸了一样,“易谨行,茉莉在教崽,你就让她教好了。翩翩是她的女儿——“ 易谨行火大地说:“翩翩还是我的女儿!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说完,他又马上去拍房门,大喊,“茉莉,开门,开门——” “易谨行,你冷静一点!” “走开!” 盛怒之下,易谨行狠狠掀开了阻拦他的吕碧雪。他对翩翩有种执拗的固执。或许正因为翩翩不是他的女儿,所以尤其害怕别人提起女儿,父亲这样的话题。吕碧雪亦是醉了,一时不察才说出引起他误会的话。 她被推倒在地上,手上蹭破了皮。她皱眉把伤处搁在嘴边吹了吹,骂道:“易谨行,你这个乱叫的疯狗!只会把茉莉越推越远——” 易谨行像被踩着尾巴,一脸激怒。他掉转轮椅,对着吕碧雪吼道:“我是疯狗?呵呵,我们别忘了,在上海,可是你这只疯狗把上官家撕得四分五裂。你这只疯狗不就是靠着乱叫讹到巨额钱财的吗?” “住嘴吧,易谨行!”吕碧雪从地上跳起来,反击道:“我是讹了上官家的钱怎么样?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没有那些钱,你他妈早死八百回了。现在来和我高声,你不配!” “吕碧雪——” “易谨行——” 易谨行急红了眼,拽紧了轮椅,用尽全力往吕碧雪的方向冲去,吕碧雪毫不示弱,同样鼓起眼睛,两人剑拔弩张。 房门开了—— 茉莉铁青着脸,抱着翩翩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 翩翩不知所措地伏在妈妈的肩膀,害怕地看着Maman和爸爸,怯生生的小声说:“Maman,爸爸,你们又在打架吗?”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66 情深不知酒浓(6)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上官家的三姐妹早年曾在英国游学,虽然成行得仓促,但伦敦始终给予她们了美好的回忆。此次故地重游,三枚女青年早商议好要来个彻底游玩,重温求学时光。尤其不可放过的最是那些风景秀丽,安逸甜美的英式乡间田园生活。 她们借住在上官宜维剑桥同学斯科特家族的古老庄园里,庄园距离伦敦坐火车十五分钟,这是一幢有200年历史的古老城堡,里面有大量精美的瓷器、壁画、挂毯、籍、家具,虽然有些陈旧,不过依旧光鲜。站在窗户前往外看,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坪,点缀其中苍翠的古树,远处的森林和偶尔冒出头来跳跃的野兔。 为了帮助弟弟纾解心情,宜室特意拉上上官云澈一起来城堡小住几日。宜室、宜画和宜维彻底放下一切束缚,整日徜徉在林间小道上,或是在平静的湖边流连忘返。不过,上官云澈似乎不太领姐姐们的好意,整个旅程总绷着脸,硬邦邦的。 离开了寇松街和公使馆,就逃开了电话、无线电、恼人的来访者和各种繁文缛节。面对优美如画的风景,他仍是感到烦躁,非常烦躁。像一只猛兽困在四面是墙的狭小空间里。他拼命撞,拼命撞,却找不到出口。 “我们的国家什么时候才有这样美丽的城堡啊!” 面对姐姐的感慨,上官云澈嗤之以鼻,“细姐,人和人是不同的,国和国也是不同。英国有城堡、白金汗宫,我们有大宅门、王府花园和紫禁城。” “云澈,你别和我抬杠好不好?” 他心情不佳,哪里说得出好听的话。 清晨和黄昏的散步是是上官云澈唯一感到心情片刻疏解的时候。 初夏的雨说来就来,他戴着帽子冒着蒙蒙细雨出门,穿过绵延的草坪走到大树底下的长椅上。雨势越来越大了,滴滴嗒嗒顺着他的帽檐落下来,打湿他的脸和眼睛。 他冷透了,却还是一动不动,看着远处壮丽的城堡,其实好想告诉细姐,房子只是盛物的容器,重要的是里面的人。斯科特家族城堡如此美,却只留着管家和仆人。可知,这里再美,若没有心爱的人陪着,便也如空壳。 “Sir,Sir……”一个男孩举着雨伞从城堡里跑了出来,他是来给上官云澈送口信的。暴雨之中,他指着城堡的方向不停说话。 上官云澈抹去脸上的雨水,站起来随他往城堡走去。 他进入城堡,换下湿透的衣服,重新穿上一件袍子,快步走入会客室。 骆小平右手端着咖啡,左手里正拿着一块饼干,看见他骤然进来,不知该饼干吃还是不吃,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把饼干塞到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骆秘,你这么急来,是公使馆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干涩的饼干团团卡在骆小平的嗓子眼,他奋力摇头,,挣扎着说:“不,不是公使馆的事情——” 骆小平饮了一大口滚热的咖啡,把饼干咽了下去,好不容易顺过气来,“不是公事。”说着,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本厚沓的记录本样的东西,“昨天早上,刚收到的东西。从国内寄过来的。” “是什么?”上官云澈接过来快速翻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体并不是英文,“这是德语吧?” “是!”骆小平挺直了背脊,德语乃是他的第二语言,“公使,这是一份病历记录。” “谁的?” “易谨行。” 上官云澈一愣,骆小平走过去把里面用红线圈出的地方指给他看。“你看,这里记录的是民国戊午年七月一位叫楚风的中国男士的详细求医和问诊过程。” “上面写的什么?”上官云澈焦躁地问。 骆小平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回答道:“不育。” 上官云澈感到手里的东西坠到地上,那泛黄的本子宛如千斤之重,他脸色苍白,嘴唇颤抖。 “公使——“ “你,你继续说。”他扶着骆小平的手走到会客室的沙发上坐下。 骆小平将掉落的病例本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浮尘,“大概易谨行自己也想不到,德国人做事严谨,国内局势动荡,战争频发,他们离去前,便把所有的病案资料分门别类移交给了国民政府的卫生部门。我们能找到也属偶然,易谨行求医时用的姓名就是后来写文的笔名。” “你确定?” “百分之九十九。”骆小平肯定的说:“病例上写得很清楚,病人自述年幼时得过严重的腮腺炎和睾丸炎,这种病症的最大后遗症就是不育。当时他已结婚三年,一直无所出。所以才避人耳目离开上海去北京看病。医生检查以后,病例上的结论也是——高度怀疑不育。” “只是高度怀疑而已,并不代表他一定就不能,也许是她妻子也有问题——”上官云澈心乱如麻,他想象不出如果茉莉的孩子不是易谨行的,那会是谁的? 她的生命里除了易谨行就是他而已,但他和茉莉没有过肌肤之亲啊。 “我问过立美,易谨行的前妻早已再婚,而且已经生了三个女儿。” “哐当!” 门外传来一声沉闷的声音。 ———————————— 一个人但凡有过人的才华,必定是要恃才傲物的。傲物的反面又是对自己充分的自满和自信,天才不屑于和常人说话,他们对自己坚持的事情怀有百分百的确定。但当这种信任之墙轰然倒塌时,他们受的打击比寻常人额外要重。 今日,上官家最聪明、最清高、最傲慢的四小姐上官宜维突然气闭痰昏在会客室门口晕厥了过去。 她这一口气闭得厉害,晕厥几个小时,可把家属吓坏了。 “云澈?”宜室悄悄把弟弟拉到一边,“到底怎么回事?宜维怎么会突然晕倒!你是不是又和她吵架了?” “没有。” 宜室怀疑地问:“那她怎么会倒在会客室门口?” 上官云澈动了动嘴,道:“我不知道。” “你呦!”宜室点点他的额头,叹道:“你会不知道?我看,你是不想告诉我罢了。云澈,你细姐一贯冷静自负,她会为什么事情急得晕过去?” 上官云澈眼神晦暗,还是一句,“我不知道。” 他打开门,看见上官宜维晕倒在会客室门前后,心里就明白了一点。如果茉莉的孩子不是易谨行的,那么天底下就只有一个可能。风雨如晦的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他的梦。确实是茉莉来过,在她去武汉的前夜。只怪他喝得太醉,生生错放了她的手。 “云官,你就装吧!” “宜室姐姐,别急着骂我,先让我进去看看细姐吧。” 宜室侧开身体,让他进去,“云澈,不许再刺激宜维。” “嗯。” 上官云澈进了卧室,古老的四柱大床上,瘦瘦的宜维躺在中央,白白的小脸露在被子外,没有平日的张牙舞爪,整个人瘦弱不堪。宜画坐在床边陪着她,看见云澈进来,朝他点了点头。 “细姐,怎么样了?”他走近几步,悄声问。 宜画摇摇头,向他使眼色,“人是醒了,就是不讲话,撬口不开,我也没辙。你好好劝劝她。” “嗯。” 宜画站起身来,离去前在妹妹耳边耳语几句,才依依不舍出去。 宜维无精打采睡在床上,瞥见弟弟进来,心情不知该喜该悲。她是不是要说:“云澈,恭喜你做爸爸了。陶茉莉的女儿是你的孩子。”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哗哗”流下来。 这都是她的错,她的自以为是造成的结局。 她对不起云澈,更对不起那个孩子。 “云官——” “细姐,你别说了,一切都是我的错。” 宜维愣了,泪眼模糊地看着弟弟。 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走到床边拉住姐姐的手,“细姐,今时今日在我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我自己的原因和过错,怎么能够怪到你身上呢?在上海的时候,我对不起茉莉,为她伤了心,就和立芬藕断丝连。这都不是细姐的错,是我太软弱,管不住自己。所以……茉莉才不爱我,所以,我才会让大嫂、大哥、宜室姐姐、宜画姐姐、细姐为我担心。细姐,对不起,我错了。”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宜维抱住弟弟,为他话里的伤心,“云澈,是细姐对不起你。是细姐错了,细姐真的错了。求求你,一定要原谅我,我不是……不是故意的……茉莉的孩子,她的孩子……” 宜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反复渴求着原谅。 云澈抱了抱姐姐,哽咽道:“细姐,你莫说了。这些事情,是我和茉莉的事。你放心,我不会逃避也不会再软弱。我会去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宜维咬住牙,任眼泪肆意。 “云官,你和茉莉……你准备做什么……” 他沉默一下,黑幽幽的眼睛像凝集暴风的黑色海洋。忽然,他又笑了一下,望着前方,轻轻地说:“细姐,我想带她逃走。” “云澈!”宜维抓住弟弟的手,仿佛他就要消失在她眼前。 “我开玩笑的。细姐,怎么可能?就算我抛得下牵绊,她也不会跟我走。” “那你——” 他垂下目光,床褥上的刺绣像极了美丽的春花,他的眼神缱绻地在花朵上滑过。 “细姐,人是不可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的,是不是?” 宜维的眼眶漫上水雾,抽泣着摇头,哭道:“云官,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骗你,不应该——” 他像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问自答道:“细姐,我明白,人是不可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的。我能抓住的只是命运给的一点点稍纵即逝的机会。”他自嘲地笑起来,话虽悲怆却不悲伤,“不过,即使那样的机会比抓住流星还要渺茫,我们也要去追逐。这就是人生的意义,不是吗?” ——————————— 从上官宜维的房间出来后,上官云澈即吩咐骆小平订最快的火车票回伦敦去。 上官宜室身为长姐,有点气愤地批评弟弟道:“这么急赶回去有何事?就不可等到明天?” “宜室姐姐,我必须要走。”他是一分钟都等不下去。 “你这孩子,宜维还躺在床上——“ “让他走吧。宜室姐姐。”宜画十分淡定地坐在沙发上翻着本,道:“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况且,你看他这笑脸,应该是拨开云雾了吧。” 他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走过去把两个姐姐都拥抱了一下,“姐姐们,斯科特庄园很美,愿你们有个愉快的假期。我们伦敦再见——” “瞧他,”宜室嗔怪地望着他急匆匆离去的背影,笑道:“一放下心中的包袱,立马又成了孩子。” “他不是放下包袱,是终于找到方向。” “是啊,都被你知道了。”宜室薄怨地瞪着妹妹,“你们三个都有事瞒着我,就嫌弃我笨,不和我讲。我回去见了大嫂,非要告你们的大状不可!” “好姐姐,”宜画笑着把她又搂又抱,“拜托,我哪里敢嫌弃你呦!真是因为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啊。” 两姐妹笑笑嚷嚷,直惊动了屋里的上官宜维,她披了件睡袍,颤颤巍巍出来。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似的,低着头,道:“姐姐们请坐,我有话要讲。” “什么话啊非要现在讲?” “就是,你身体不舒服,快回去躺好。” 上官宜维一个劲地摇头,“姐姐们,请坐好听我说,我做了一件特别大的错事,真觉得无脸见人。只希望大哥、大嫂不要责怨我。” 宜室和宜画听她说得如此严重,面面相觑,缓缓坐在长形的沙发上。 宜画道:“你说吧,我们准备好了。” “好。” 上官宜维絮絮叨叨说了很久,窗外的光暗了下去,房间打开了照明灯时才把话说完。 说完一切,她瘫在沙发上,宛如掏空了自己。 房间里静悄悄的。 上官云澈坐最快的火车赶回伦敦,一路风尘,他顾不得回到公使馆清洗一会,整理一会思绪。他急切地想见到某人,而且必须一定要马上看到她,他才能安下心来。 街还是那条长街,春花虽谢,绿叶长荫。想起上一次,他们在这分别,一阵疼痛便漫过心扉。 他直接扣响了大门,急促而热烈。 “先生,请问您找谁?”出来应门的是女仆丽丽。 “请问,茉莉在吗?” “Jasmine?” “是。” 丽丽皱了皱眉头,道:“Jasmine,回中国了。” “啊?”他如遭雷击,双手紧紧抓住铁铸的雕花栏杆,“什……什么时候的事情?她为什么会回国去,她的女儿呢?是不是,是不是和她一起?” 丽丽被上官云澈焦躁的口气吓住了,喃喃道:“先生,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站住!”他叫住转身欲走的丽丽,大声喊道:“吕碧雪呢?易谨行呢?他们在不在,我要见他们!” 丽丽害怕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跑回了屋里。 上官云澈在橡树街3号门口徘徊了几个小时,最后出来接待他的是吕碧雪。 吕碧雪的状态相当不好,佝肩驼背,从宿醉中醒来,披着一件长袍睡裙,与其说是个人,不如说像游魂更贴切些。 上官云澈不愿和她多言,劈头就问:“茉莉呢,还有她的孩子,她们现在在哪里?” 吕碧雪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会不知道?”他快发疯了,狠狠地逼到她的眼前,“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会去哪里?” 他不敢想象她如何和孩子辗转回国。 吕碧雪看着上官云澈突然就笑了起来,古古怪怪扯着他的袖子,说道:“上官云澈,你快去找茉莉吧,快把她找回来。翩翩还发着烧呢。她什么都没带上,能去哪里呢?” “她为什么要离开?”他越听心里的恐慌越大。 吕碧雪木然地偏着僵硬的头,目光躲闪着,期期艾艾地道:“她……她都晓得了……你给我的钱,所有的钱是怎么来的……她一直哭,一直哭……说对不起你,对不起上官家所有人……” 上官云澈形容不出心里的滋味,他的眼睛似乎就看见茉莉抱着女儿在站在这里面对真相哭得伤心欲绝。 “吕碧雪,茉莉一直把你当做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了出来。 他是不喜欢吕碧雪的,在高纳公寓的时候他告诫过茉莉,不要和她来往。但茉莉不听,她认为吕碧雪是个好人,是可以信任的朋友。可吕碧雪回报她的信任是什么?是背叛和欺骗。 月光下,吕碧雪的脸白得发青,曲着的唇极力忍耐着,眼眶里终于滴下泪来,“我……我喜欢茉莉,像你一样爱着她!” “那又如何?”上官云澈充满同情而怜悯地看着她道:“吕碧雪,如果这就是你爱人的方式的话,我想,茉莉宁可从来都不认识你。” 吕碧雪颓然跌倒在地,悲伤地抽泣起来,夜风卷起她的袍子,她失魂落魄哭得不可开交。 听见哭声,易谨行亦从房间里出来。他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痛哭的吕碧雪,又仰望她身边健康伟岸的上官云澈。 “你去贝法夫人那里找找吧,茉莉没地方可去的。” 上官云澈紧抿着嘴唇,大踏步往门外走去,落在门口时,忍不住心里的怒气,说道:“易谨行,你和吕碧雪一样。口口声声说爱她,却都是欺负她无地方可去,无枝可依。” —————————————— 易立美整了整衣襟,再次在镜子里端看自己的容貌。她自问,比不上立芬姐姐的花容月貌,但在人群里,亦是不差的。可他就是不曾停下来仔细看她一眼,深入地去了解她一次。 她要回美国了,回去之前,她想再见茉莉表姐一次。 下午的黄昏,她按照约定的时间穿过枝叶茂盛的林荫道,来到贝法餐馆。 风铃轻响,侍应小杨迎了上来,问道:“小姐,几位?” “我是来找Jasmine的。” “是易小姐吧,请跟我来。” 小杨将易立美领到靠窗的位置,这个角落隐秘,可以将整个餐馆一览无遗又不易被人发现。 立美刚一坐下,不一会儿,小杨便端来了一杯咖啡,“Jasmine说你不喜欢喝苦咖啡,这是卡布诺。” “谢谢。”立美笑着点头,饮了一口浓浓奶香的卡布诺。 卡布诺的味道依然香浓,一如她记忆中的表姐茉莉。像背景那么模糊不清,却永远笑着看你,埋头做完所有的事情。 她想,立芬和她都是不服气,为什么天之骄子的上官云澈喜欢上的人是软面和善的茉莉。天底下,肆意达情的女孩子那么多,玲珑秀美的女子应有尽有,为什么这好运偏偏就遇到她身上。 窗外黄昏下起一场小雨,点点滴滴飘在窗玻璃上,餐厅里有留声机在放钢琴曲Canon。 易立美愣住了,全神贯注聆听这首曲子,连茉莉站到她的对面都没有发现。 “立美。” “茉莉表姐。” 茉莉坐在她的对面,笑容局促。这么多年,易家的三姐妹一直像高悬在头顶的太阳,夺走她所有的光芒。在她们面前,茉莉永远有种底气不足。仿佛还遗留在双井巷里,站在古老的大宅院中,面对四堵墙。 “立美,你找我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表姐。”立美笑着把咖啡杯在手里转动,“在你的心目中,我们这一家子永远都是有事才来找你,对吗?” 茉莉尴尬地笑了笑,可不是吗? 姨妈永远说:“茉莉,茉莉,我的心痛药呢?发梳呢?衣服呢?鞋子呢?” 立美和立景永远是:“茉莉表姐,给我们做枣糕吧、糯米鸡、米酿,同学们要来,再做一些桂花藕、藕粉糕。不要外面买的,自己做的才好吃。” 立芬更是,“茉莉,裙子短了,帮我去裁缝店改两寸吧。我的鞋子也坏了,帮我送去修一修。” 没完没了的琐碎,看不到明天的辛酸。 如果没有上官云澈,就是到现在她还过着一样的生活吧? 易立美忽然懂了,上官云澈是上帝送给茉莉的礼物。 上帝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所有的苦难最终都会被另一种方式偿还。 “立美,你怎么又不说话呢?”茉莉不安地问。 “表姐。”立美抬起头缓缓说道:“当你和云官分开以后,有一年,他邀请我们三姐妹一起去南京做客。表姐,我不骗你,我喜欢他,深深地不亚于你和立芬。” 她顿了顿,脸上浮起一点少女的羞涩笑意,继续说道:“当时,我在琴房弹琴。他走过来对我说,立美,你能为我弹一曲Canon吗?我说,可以。十分钟,我用尽全力,像把自己的一生一世都耗尽了。你知道,他最后说什么吗?” 立美俏皮地扬起脸来,“他皱着眉头说,立美,你怎么把一首悲伤的曲子弹得如此欢快?我说,云官,因为我想你开心起来。” 茉莉安安静静地听着,许久许久,才问:“后来呢?” 立美认真地看着对面的茉莉,缓缓道:“云官说,失去她以后,我再也不会真的开心了。所有的欢乐都像蒙上尘埃。” “啊?”茉莉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痛楚,宛如有人在她心上扎了一刀。 立美哈哈笑了起来,“骗你的。其实他当时什么都没回答我。只说,请我出去,他想静一静。表姐,你说,他一个人待在琴房的时候在想什么?” 窗外的雨停了,光线全部暗淡下来,相对而坐的脸也变得蒙昧不清。 “我该走了。”立美低头笑着,站了起来。 “立美——”茉莉也站了起来,不知该说什么好。 “什么都不要说。”她笑道:“也不要觉得愧疚。这就是人生,得到一些,失去一些。没有人会一无所有,也不会有人得到全部。现在,我很知足。”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67 情深不知酒浓(7)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茉莉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是在寻找一个家,一个安稳的归宿。在双井巷的时候,她渴望留在那里,虽然那里并不温暖。但有瓦片遮头,不至于风餐露宿。后来,她遇到上官云澈,他领她到了高纳公寓,向她敞开了上官家的大门。可她因为鲁莽,失去今生最大的幸福。然后,她有了翩翩,和吕碧雪、易谨行组成了一个四不像的家庭。再不像也是一个家,有家人,有温情。 “妈妈,妈妈。”翩翩用小手抚摸着茉莉的脸庞,为她擦去眼泪,“妈妈,别哭了。” 茉莉在女儿的小手里哽咽地点头,这十几天来,她没有一日不以泪洗面。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中国啊?” 茉莉平复了会情绪,道:“等妈妈挣够了船票钱,我们就回去。” “那要叫上爸爸和Maman吗?” 提起这两个人,茉莉又哭了起来,摇头道:“不要,不要……妈妈再也不想看见他们。” 翩翩不解大人的世界,一想到不能再见爸爸和Maman,她的小嘴就伤心地紧闭着。 她不喜欢贝法餐馆的阁楼,这里又小又闷,空气里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妈妈,我想回家。”她憋了憋嘴,在茉莉怀里哭了起来。 这样的情景,每天都在阁楼里上演。 茉莉的心也碎了,她不知如何向女儿解释,她们不能回去的原因。确实如易谨行所预料到的一样,从橡树街出来后,她能投靠和寻求帮助的只有贝法夫人。 仗义的贝法夫人收留了她和翩翩,腾出阁楼供她们暂住。白天,茉莉便在餐馆帮忙,夜里再带着翩翩回到阁楼休息。 她要挣钱回国,再不要四处飘零。 “Jasmine,Jasmine,回魂了。”甄信品拿着瓷杯儿在装豆浆的白色铁皮桶上敲了敲。 茉莉被“咚、咚”的金属撞击声吓了一跳,看清眼前之人忙小声说了句,“对不起。”便赶紧把豆浆舀到他的瓷杯里。 今天是星期一,又是分赠豆浆的日子。天气暖热,来饮用豆浆的中国学子比冬天时少了一半。一上午的时间过去,铁皮桶里的豆浆还有一半。 “啧啧啧,”甄信品望着豆浆叹道:“淡儿无味啊。” “那你就别喝。”勤工俭学的小杨硬梆梆地回答道:“这本来就不是给富人公子哥喝的东西。” “喔,是吗?”甄信品扬起眉毛,不可一世地拿起杯子把豆浆全洒在地上。 “你——”小杨气坏了,跳起来抱着他腰肢和他干架。这个公子哥他早看不顺眼,每每来就是赖着不走调戏Jasmine。 “是你自己说要我别喝的啊!” “你去死!” “喂,喂——” 他们扭打在一起,急得茉莉在一边跳脚,“别打了,好不好,别打了!” “咚咚咚”不知又是谁拿着瓷杯敲打铁皮桶子,茉莉回头一看,眼睛顿时瞪得比牛铃还大。 他,他怎么来了? 上官云澈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说道:“给我倒一杯豆浆吧,好吗?” 茉莉眼神游移,不知他这又唱哪一出戏。明明上回,哭着闹着说再也不见。 她舀起一勺豆浆轻轻倒入瓷杯,少许的白色液体溅了出来,幸好不烫。 他喝了一口,认真赞道:“好喝。” 茉莉脸色酡红,“你……” 上官云澈举着瓷杯往贝法餐馆里走去,“不要管他们,让他们打去吧。” 这真是忙碌而有趣的一个早上。 上官云澈坐在贝法餐馆里,饶有趣味地支着脑袋看窗外的风景。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留学生。在豆浆摊前,抱在一起扭来扭去的甄信品和小杨。不知所措,一会看看打架的男人,一会又踮起脚尖往餐馆张望的茉莉。 他们组成一幅异的画面,不协调但是很安心。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看到她在,看到她好端端,一切都是浮云。 上官云澈笑了一会,转脸看着身边的翩翩,亲切地问道:“小朋友,你在干什么?” “我在弹琴啊!”翩翩抬起头回应给他一个大大的微笑,笑完以后,又忧愁地嘟起小嘴,“我最近都不能回家,就不能练习钢琴,但是我的家庭教师玛莉莲小姐又规定必须每天要练钢琴。所以,我只好这样——“她举起弯曲的手指朝光滑的桌面上按下去,“哒哒哒,哒哒哒……” 她淘气地笑道:“先生,您听见我弹的曲子了吗?是协奏曲喔。” “哇,弹得真棒!”上官云澈配合地鼓掌,陶醉地说:“果然是美妙的协奏曲,我也来表演一段,好吗?” 说着,他也抡起袖子在桌子上空弹,嘴里还哼唱起来。 翩翩哈哈大笑,叫道:“我也要来,我也要来。” 大手和小手,在桌子上快乐地奏响无声钢琴。 “你是中国人吗?”翩翩的小手一边敲打着桌面,一边眨着眼睛问他。 “嗯。我是中国人,你也是,对吗?” “是,我是中国人。”她的小手停了下来,弯着手指数道:“我妈妈是中国人,爸爸是中国人,我当然也是中国人。只是我从来没有去过中国,不知道那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那里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一样有一只神鸟叫凤凰?” “你为什么想找凤凰?” 翩翩腼腆一笑,不好意思地说:“凤凰是不死鸟,找到它就可以治好我爸爸的病,他就可以站起来。” —————————— 他这是干什么? 茉莉搞不懂了。 她真拎不清他的想法,说再不见的人是他,现在日日跑来见面的人还是他。 有豆浆喝的时候,他喝豆浆,无豆浆喝的时候,他就到餐馆点一杯牛奶。贝法夫人也很无奈,朝茉莉耸耸肩膀表示自己无能为力,餐馆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地方,伸手不打笑脸人,没理由推诿客人。他亦是一个安安静静的好顾客,小杨喜欢他远远大于甄信品。知道他是公使后,更是添了三分崇敬。 上官云澈每天上午都会来到贝法餐馆,他和茉莉基本不说什么,只亲热地和翩翩套近乎,做游戏。 茉莉疑心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但他除此之外毫无异样。 翩翩喜闹,活泼,几日下来便和他厮混得烂熟。亲热地吊在他的胳膊上像只小尾巴。 茉莉又想,这或许大约是父女的天性,与生俱来的水乳交融。 这炎热的夏天,餐馆生意最清淡的上午晨光,茉莉擦着桌子,他和翩翩在餐馆一隅玩扑克游戏。 “哈哈,你输了,你输了!”翩翩大笑,开心地说:“讲好的,输的人要刮鼻子!” “好,好。”他笑着心甘情愿地把英俊的脸庞伸出去。 翩翩不客气地用食指从英挺的鼻子上刮下来,他的鼻梁上马上浮现一道红痕,但他不以为意,反而哈哈大笑。 茉莉看着他和翩翩的游戏,心里忽然悸动了一下。 他这样的笑容好熟悉,又好陌生。 是的,在高纳公寓的时候,甚至在那之前,他一直就是这么笑的。纵情肆意,开朗洒脱。 “妈妈,妈妈,”翩翩突然跑了过来,拉低茉莉的身子,小声在她耳边说道:“妈妈,我可以和那个叔叔出去玩吗?就一小会。” 茉莉看着上官云澈,他也正看着她。 “这……”她拿捏不住他真实的想法。 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他走了过来,慎重其事地说:“今天正好是星期日,我想带翩翩去博物馆转转。孩子需要阳光和户外活动,你这样天天闷着她,不好。” 平静的陈述事实,茉莉羞愧不已。 翩翩跟着她生活,这段时间确实是委屈了。 “嗯……”她蹲下身,抱了抱女儿,嘱咐道:“跟着叔叔要乖乖的,不可淘气,知道吗?” “知道。”翩翩爱娇地在她怀里腻了一下,跳起来去牵上官云澈的手,“走吧,叔叔。” 茉莉站起来,小声说:“那,麻烦你了。” 上官云澈没有说话,牵起翩翩的手就往外走去。 是……错觉吗? 茉莉有种感觉,他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 夏日来临,气温越高,人就越懒,脑子像缺了氧,总慢半拍。 来贝法餐馆吃饭的客人不少,茉莉忙到下午快三点才喘一口气来。累得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回阁楼躺一会。 她想的是躺着休息十分钟,可一闭上眼睛便沉沉睡了过去。屋外的蝉鸣,斑驳的日影,光怪陆离的梦境,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梦里面,有人抱起她,翻过来倒下去。 他的手灵巧地解开衣扣,伸入衣襟,像滑溜的小蛇在她身上游移。 茉莉的瞌睡全吓醒了,她睁开眼睛,上官云澈正活生生在她眼前,“你……” 他没说话,低头吻着她的唇瓣,手下的动作更急更加缠绵。 她被堵住嘴,很快被他剥得像白水鸡蛋一样干净。 “你——” 茉莉害臊地扯着床单想要遮盖住自己,他魅惑一笑,把床单卷卷扔到地上。旋即,伏身而上,再不想和她有任何阻隔。 她始终有些担惊受怕,狭窄的木床,动起来吱吱咯咯乱响。克制着呻吟,还得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门……门锁好了吗……” “锁了。” “喔……嗯……啊……” 细细的喘息声终淹没于夏日午后的混乱。 他们拥抱在一起,身上沾满了彼此粘腻的汗水。他的手指穿梭在她的发里,不时亲吻她的头顶。 “我给翩翩买了架钢琴,放在公使馆,往后她就可以去公使馆练琴。” 茉莉眼皮重重的,疲倦地说:“她三心二意,在音乐上没什么天赋,让她学钢琴不过是练练坐功——” 他“呼啦”一下揭被坐起,把她吓了一跳。 “怎……怎么了……” 他眼盯着她,犀利地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话同我讲吗?” “讲、讲什么?”她骤然先想到的是吕碧雪和易谨行,和那天晚上她才知晓的事情。 “云澈,”她倾身握住他的手,央求道:“你就原谅碧雪吧,她这几年也过得不好。整日浑浑噩噩,没有一个生活方向——” 他愤怒地甩开她的手,大声说道:“我讲的是关于翩翩的事情!” 茉莉这下才恍然大悟,可已经来不及了。他跳下床去穿衣穿裤,脸上乌云密布,“我一直在等着你自己跟我说翩翩的事。陶茉莉,你知不知道,如果别人来告诉我的话,我会恨你!” 茉莉被他的怒火吓懵,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完全不知道,他何时候晓得翩翩的身世的。 “云澈,其实——”她走近狂怒的他,小心地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我一直——” “陶茉莉,我不原谅你!”他再一次甩开她的手,“原来你对我最大的残忍就是让我的女儿叫我叔叔!” “不是,不是——” 她急躁摇头,可追不上他的步伐。夹持雷霆之怒的上官云澈几步就跨出了阁楼。 茉莉脑海里还是晕乎状态,做梦也想不到,翩翩的身世就这样爽朗而快速地呈现于他面前。她慢慢跌回到床沿,事情发生得太快,亦说不清心里悲喜。抬头看窄长窗外的蓝天,细长一道的白云,一只青鸟倏然飞过。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68 情深不知酒浓(8) 最快更新珍重待春风最新章节! 翩翩的翩翩二字,开始并不是“翩翩起舞”的“翩翩”。茉莉为女儿取的是“偏偏”。是偏偏遇到你又偏偏爱上你的“偏偏”。 易谨行懂她的意思,不甚喜欢这个名字。但他身份尴尬,不好表示强烈的反对。真正大力反对的人是吕碧雪。 她说:“茉莉,我做为偏偏的Maman,有些话必须要说。这姓名要跟人一辈子。“偏”这个字和“正”相反,代表就是歪的。“偏心”、“偏袒”、“偏帮”、“偏移”……没有几个是好词。这么怪的名字,将来她念会被同学笑话。哪怕以后她走岔了路,都会讲,都怪我妈妈给我取这么个名字。” 听了吕碧雪的长论,茉莉思考了一夜,终于同意她的建议把“偏偏”两个字换成“翩翩起舞”的翩翩两字。 翩翩确实也未辜负Maman为她挑的好名字,在襁褓中开始就是粉雕玉琢,晶莹可爱的小孩儿。 两岁前,头发还带着一点天然的自然卷,粉胖胖的脸颊,眼睛又大又明亮,笑起来的时候,弯成一道月亮。 翩翩是茉莉最重要的宝贝,也是把茉莉、吕碧雪和易谨行三人聚拢在一起的主心骨。有她在的时候,每个人都拿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只有翩翩能抢夺吕碧雪手里的酒瓶,也只有她能把易谨行从房里拖出来。 三个成年人加一孩童的家庭看似怪,其实和谐。 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翩翩从不觉得有什么怪。就像她和妈妈、爸爸、Maman说中国话,和家庭教师玛丽莲和女佣丽丽说英文一样自然。 翩翩是讨人爱的小姑娘,干净漂亮。 上官宜室和上官宜画一看见她,嘴巴就合不拢来。自从宜维告诉她们整件事后,姐妹们就再难以在庄园待下去。第二天就赶回伦敦,催促上官云澈把孩子带给她们看看。 上官云澈左拖右拖,隔了一个礼拜,好不容易把翩翩带回了公使馆给两位姐姐过目。 “两位阿姨好。”翩翩彬彬有礼地向她们行了一个屈膝礼,聪明而慧黠。上官云澈非常骄傲,轻轻地把女儿牵引到崭新的钢琴前。 “哇,这是给我的吗?Papa!” “是的,你试试看。” “嗯。”翩翩兴奋地坐在琴凳上,挺直脊梁,抬起手腕优雅地掀开琴盖。 可爱的小手在黑白琴键上飞舞起来。琴声纵不动听,架势十足。上官云澈站在钢琴旁一脸喜悦和宠爱。 宜室含笑对身边的宜画说道:“都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小情人,我看云官已经被这女儿收得服服帖帖,心里再容不下别的女人。她还叫他Papa,多肉麻啊。”宜画也是笑,她越看翩翩越是喜欢,“要是母亲还活着,看见云官有了女儿该多高兴。就是大哥、大嫂现在看见,也一定欢喜得不得了。宜室姐姐,你快去把我们的相册翻出来!” “现在去找那个干嘛?”宜室好笑的问。 “哎——”宜画受不了姐姐的绵软性子,自己索性跑到楼上的卧室,翻箱倒柜从行李箱中翻出一本泛黄的相册喜滋滋地跑下来。 她坐到沙发上,将老照片儿一页一页翻着,翻到云澈小时候的照片时,就停下里,举给姐姐看,“你看,她和云官小时候多像!那小嘴儿和下巴,你看,你看,扬起脑袋时表情一模一样!” 宜室拿过照片比对着,失声感慨,“唉,可真是啊!云官,你来——” “什么事啊?姐姐。” 宜室把照片举到他的眼前,捂嘴悄悄说:“照片,你小时候的。” 看着自己小时候肥嘟嘟的模样儿,再看看认真钢琴的乖巧女儿,上官云澈感到心灵深处有一股温泉缓缓流出温暖的液体滋润全身。 “Papa,你们在看什么东西,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翩翩弹腻了钢琴,忽然跳起来向上官云澈扑来,伸手便去抢他手上的照片。 “哈哈,”上官云澈把女儿抱了个满怀,把照片高高扬起就是不给她看。 “给我,给我!” 翩翩宛如灵巧的小鹿在客厅跳跃,公使馆洒满了童真的笑声。 骆小平也不忍心打搅父女两这欢乐的时刻,可Jasmine的电话已经来了好几个。 “公使先生,”骆小平走到上官云澈身边,在他耳边轻轻低语。 上官云澈脸上阴沉沉的,不高兴地说:“告诉她,我和女儿分开六年,六年以后我再把女儿还给她。” 骆小平立即劝道:“公使,母女连心。你惩罚Jasmine,可伤害的是孩子。” 上官云澈稍有动容,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茉莉离不开女儿,翩翩也离不开妈妈。他只是生气,太气愤,茉莉的所作所为令他寒心。如果他不发现易谨行的隐疾,她是不是准备瞒他一辈子? ——————————— 上官云澈带走了翩翩,茉莉开始还不着急,等到天色擦黑,还不见女儿回来。一遍一遍往公使馆敲电话,骆小平直说不要担心,翩翩很好。再问下去,他就含含糊糊,语焉不详。 茉莉一再逼问,骆小平才言道:“Jasmine,不如缓几天再来接女儿吧?公使——” “他是不是不想把女儿还给我了?”茉莉打了个激灵,脱了工作服就往寇松街跑去。 今晚的月光很美,雪白的月娘洒下的光芒白亮纯净,踏在透亮的街道上,宛如走在一条洁白之路。 茉莉无心欣赏,自从离开上海,抬头看月娘的时间就少得可怜。她气喘吁吁跑到公使馆,上气不接下气地拉着郑管事问道:“我……我女儿呢?” “你女儿?”郑管事恍然道:“喔,那小姑娘是你女儿啊?在楼上——” 茉莉听不完他的话,也不管礼仪规矩,转身就往楼上起居室走去。 “翩翩,翩翩——”她大喊女儿的名字,好怕从此失去不见,“翩翩——” 她打开一扇一扇房门,但通通失望。 上官云澈究竟把她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翩翩!” 一只温热的大手从身后捂住她的嘴,他的气息近在耳边,“你叫什么!” 上官云澈钳住她的腰肢,一把将她带入隐秘的房间,眼睛对着眼睛,额头对着额头抵在门板上。 房间很暗,风吹得窗帘沙沙轻响,飘来一朵乌云,遮住月娘的脸。 “我女儿在哪里?”她激动地嚷起来,担心了几个小时,他居然问她叫什么? “上官云澈,我女儿在哪里,在哪里?”她气得用拳头狠狠砸在他身上,“你凭什么带走她!” “凭我是她爸爸!”他掷地有声。 茉莉愣了三秒,听清楚他的话后越发愤怒地推他、打他、咬他,声嘶力竭地吼道:“爸爸?上官云澈你抱过她吗,亲过她吗,生病的时候照顾过她吗?你知不知道这七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知不知道我最悲伤、最无助的时候,我……我……“ 茉莉痛苦地说不下去,那些日日夜夜的思念,折磨,像毒蛇撕咬她的心房。为了避开伤心,她不得不和吕碧雪一起远走他乡。 “陶茉莉,你说话要有点良心。我不知道你怀孕了,你也不跟我说——“ 她感到眼泪都流不下来,只能冷笑。 说,她要怎么说?当时,他都要和立芬结婚了。立芬还要她祝福。那些祝福,声声泣血。 乌云掠过,月娘重露光华。 她脸上的哀伤和绝望令他心痛,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细腻的皮肤。 “被碰我!” 她偏过头去,有一滴眼泪落在他手背上。 “咳、咳,”门外传来宜画的声音,“是茉莉来了吗?翩翩说,听见你的声音了——“ “是,是我。”茉莉快速擦了擦眼泪,推开了他,连忙转身将门打开。 她垂着眼睛,小声说:“对不起,我是来接翩翩回家的。” 宜画侧着身体看了一眼暗影里的弟弟,拉著茉莉的手笑着说道:“不急,孩子在我们这你还怕丢了不成?宜室姐姐正帮她做洋娃娃哩,她不知道多开心。云澈,你去陪陪她们,我还有话要和茉莉说。你让郑管事给我们泡一壶好茶来。” “你们要绿茶还是红茶。” “红茶。” “好。” 上官云澈抽身出了房间,茉莉紧张地望着宜画,她不知道宜画要和她谈什么,她嘴笨得厉害,真不会讲漂亮话。 宜画安抚着把她牵到屋里,扭开电灯,房间顿时大放光明。这是一间小小的会客室,公使馆有几间这样小巧别致的会客室,三五张椅子,一张圆形或方形桌子。 茉莉坐了,局促不安。郑管事送来了茶,眼神飘忽地凝望了茉莉一眼,匆匆退下。 “喝茶。”宜画优雅地捏起细瓷茶杯轻抿了一口,“你不用那么紧张。”她笑着把杯子放回描花的碟子上,“云澈是我弟弟,宜维是我妹妹。今天,我是代妹向你道歉的。” 道歉?宜维向她道歉。 “是的。”面对茉莉满脸惊讶,宜画笑着说:“宜维没脸面对你,跑回国躲起来了。你别看她很专横跋扈的样子,其实心里是很单纯的小孩。宜画讲了许多事情,在云澈面前说你坏话、在游泳池推掉你的游泳圈等等。茉莉,她请我向你道歉,说一句对不起。” 茉莉吸了吸鼻子,咬着嘴唇,胸部因为激动剧烈起伏着。 “茉莉,还记得你去武汉前去找过云澈吗?”宜画拉过她冰冷的手,握在手里叹道:“你——不要怪云澈,是宜维骗了他。骗他说那晚陪他的是易立芬不是你。” 茉莉的身体像筛糠一样抖起来,隐忍着,压抑着不让自己嚎啕出来。她用力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简直无法原谅,上官宜维知不知道,她就是那晚怀了翩翩的!她的人生也从那一晚改写! “云澈一直很爱很爱你。茉莉,你都不知道。即使你去了武汉,他都想要回高纳公寓等你回来。只是,后来吕碧雪在报刊上写那些污蔑上官家的文章,才真正寒了他的心。” 他以为上官家的花边新闻是她透露给吕碧雪的吗? “我……我没有……”她痛不欲生地说道,“宜画姐姐,我从来没有和吕碧雪说过任何一点关于上官家的事情,我发誓!” “我们相信你。但你要体谅云澈,当时他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挣扎得很不容易。如果不是抱着一丝丝最后的希望,他早就已经投降。我相信,你也是这样吧——”宜画伸出手摸了摸她垂首哭泣的后颈,爱怜地说道:“在最暗淡无光的黑夜,怀抱着一点点毫无指望的指望,倔强着不跟命运低头。幻想着明天会柳暗花明,一日复一日,坚守了整整七年。” 茉莉的眼眶闪着晶莹的泪花,哽咽着点头,靠在宜画怀里痛哭出来。 日日夜夜的煎熬,漫长无望的等待,好多次绝望到死去的痛苦这一刻全部宣泄出来。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